第十章 跳崖觀日出

第十章 跳崖觀日出

佳欣第一反應就是反手想把金雅軒也拖下水來。

誰料到學武的女子反應奇快,她的手腕就如靈蛇一般,滑溜溜地脫出掌握,再抬頭看已經在一邊好整以暇地蹲著了。

「大家都是女人,幹嘛色迷迷地看著我啊?」佳欣惱怒地用水潑她。抬手之際,也不在乎春光外泄。

金雅軒以令佳欣眼花繚亂的動作避開襲擊。佳欣算是真正欣賞到什麼叫做靈敏無敵的輕身功夫——陡然,她看著金雅軒的側後方,睜大眼睛,驚奇地喊了一聲,「十三爺?」

金雅軒愕然回望,卻發現背後空空如也。

佳欣已經趁著這個時候拿起泉水旁的木瓢,一瓢水潑向了金雅軒的頭面。

金雅軒躲避不及,被潑得梨花帶雨,身上衣裳全濕。

佳欣已經嬌笑著退向池子中央。

金雅軒抹了抹頭臉,將辮子在脖頸中甩了一圈,脫掉瓜皮小帽、濕掉的外衣和鞋子,便跳了下來。

佳欣怕她報復,嚇得連忙靠往池子另一側。

金雅軒在水中活動了下手腕,嘿嘿獰笑著,向著佳欣逼去。

佳欣尖叫一聲,便從另一邊光溜溜地上了岸。

「你叫我?」

一個不懷好意的聲音在背後托住她。

佳欣瞬間冰凍。

胤祥快活地摟住她**的纖腰。「不怪我哦,我在隔鄰聽見你叫我,才過來的。——嘖嘖,好香艷的美景啊!」

佳欣閉上眼睛,鎮定片刻,然後掙脫胤祥的手,轉身,一手遮住下體,略微側首讓濕漉漉的頭髮垂在胸前遮住兩枚玲瓏,然後便凜然不動如女神一樣端立在胤祥面前。

「如何,十三爺?我的身體沒什麼缺點吧?」她展露一個迷人笑容。

胤祥沒有會過意來,「如羊脂白玉啊!」

佳欣靠前一步,直視胤祥的眼睛,舉起空閑的另一隻手,狠狠一個耳光抽了上去,然後坦然轉身放開雙手走人。

胤祥苦笑不得地立在當地。

池子里金雅軒撩撩水花,悠悠道,「十三爺,我大清以禮教立國,你既然看了人家格格的身子,是否該娶了人家,給人一個名分?」

胤祥搖搖頭。「我若做了皇帝,便要她們姊妹效仿娥皇女英。我若做不了皇帝——我若做不了皇帝,呵。」

他沒有再說下去。

大逆不道的奪嫡言語,從他嘴裡說出來似乎理所當然,又似乎蒙著一層悲意。

金雅軒嘆口氣。「你就算做了皇帝,也封不了兩個皇后。何況,看她的意思,也不太喜歡你。」

「誰說的?」胤祥好勝地爭辯。「她明明是喜歡我的——只是,有些事情,眼前看來如美夢一場,二十年後,又有誰知道會如何地久天長?」

「你又來了。十三爺,我早說,你不該和法海先生學得太多,走得太近。」金雅軒並不了解胤祥在說什麼。

也許,世上本沒有人可以了解。

「你不會懂的。」胤祥對著雅軒眯眼一笑,「雅軒,你的身子也很漂亮。要不我去跟你娘說,什麼時候我量珠為聘,把你給了我吧?」

「呵,你量豬頭為聘還差不多!」金雅軒忽然從水中躍出,在地面上一點,便水淋淋地騰空而去。

「喂,你的帽子和鞋子不要了么?」胤祥在她身後假模假樣地好心大喊。

晚間,一群人聚在一起秘議。

佳欣面色不善,總是憤恨地瞪著胤祥。

胤祥卻一臉正經。「祭泰山之儀,明日會有禮官來報備講解。大致上來講,」他掃一眼眾人,開始口若懸河:「明日午時之後轎輦上山,宿於御帳坪。後日丑時三刻沐浴起身,寅正出發由百丈崖、南天門登山,在雲峰亭孔子小天下處停留小祭孔聖,寅時末刻至日觀峰觀日出,用茶點。辰時下山,戌時率百官往岱廟——聖上不在,所以往岱廟之前那些都不用做,大伙兒睡覺就是。」

佳欣拍桌子。「既然不用做,你說了那麼多作什麼?」

胤祥笑著過去翻翻佳欣做的筆記,悄悄在她耳邊說,「撕了吧,字實在太丑。」

佳欣已經連氣都懶得生了。

「戌時,太常寺卿書祝文於祝版上,於天貺殿安置。戌時一刻,進黃速香、磁爵、登鉶、簠、簋、籩、豆、酒、燭、燈、牛、羊、豕,備青帛、圓香。戌半,太常寺卿至御輦叩請祭祀。此時我於輦中請御旨,爾後更朝服,佩東珠,以半套天子儀仗進中門。午時正上香,行二跪六叩禮。之後上三獻禮,帛官、爵官、祝官上呈青帛,讀祝文,我行三叩禮。爾後禮成,二跪六叩,我就完事了,燔官燎祝、帛、香三物,贊引官奏禮畢。未時三刻,祭淑明后。申時結束,回行宮休息。」

佳欣吐吐舌頭,終於按照胤祥所說乖乖放棄。

她實在已經記不下來這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大家看看,其中有什麼環節,需要安排?」

金雅軒換了衣裳,神清氣爽地欠身開口。「十三爺,能否在請御輦聖旨之時,加一把欽差的尚方寶劍?這是最為關鍵的時刻,賊人若潛伏在側,知道轎中不是聖上,說不定會狗急跳牆。若十三爺手上有劍,一旦有變,好歹能抵擋片刻。」

「好!」胤祥讚許地點頭。「一會傳令下去,把我的佩劍換個鞘再套上明黃綾子,放進大轎中去。」

呃……原來尚方寶劍就是如此自製而成。

「太常寺卿可信得過?」

「是四哥門人,明日抽空見一次,想是無礙的。」

金雅軒點點頭,表示沒有問題。

「十三爺,」小樓小築姐妹一路來都是一身太監打扮,混在隨扈之中。小樓道,「帛官、爵官、祝官,可否由我們的人來做?」

胤祥搖頭,「不可。就算宮中老太監,也未必能學像那套祭神禮儀。不過,贊引官全程陪伺在側,又不用做什麼,倒可以藉助。小樓,就由你來扮,順便接應調度在岱廟候命的十名人手。」

「是。」

「小築,你仍著太監服色,與另外十名人手混在上駟院車馬夫之中沿途保護。記住,暗藏的十套兵器在佳欣的車駕底下。」

佳欣嚇了一跳。「為什麼放在我的車底下?」

「不放在你的車底下,難道放在我的車底下?」胤祥不講道理。

「那我的作用就是乘坐那輛放著兵器的車?——祭祀這種活,女賓是不用去的吧?」

「錯,你的作用是,祭完岱廟之後,由我授封你以皇後印,持印代皇后祭祀泰山神妃淑明后的寢殿。」

「什……什麼?」佳欣跳起來。「我也要去祭祀?」

「你以為?否則我拉你來幹嘛?——你放心,一應禮儀都有人會教你的,你似個木偶那樣就夠了。三公主當初年僅十一歲,就替皇父母出祭泰山娘娘了。你都二十多了,還怕什麼?」

「可是我……」

「別可是啦。本來就算皇阿瑪親臨,祭祀天後之事也會叫你來做。不然你以為帶你來做什麼?」

是啊……佳欣茫然。帶自己來做什麼呢這一路?陪吃飯么?

原來是要在關鍵時刻當木偶……可是,問題在於,為什麼沒有人事先告訴她呢?

眾人又提了一些建議。

「好——就這樣吧。希望一切平安無事。雅軒留下伺候,小樓小築你們先道乏吧。替我傳高士奇過來擬旨,看祝文。」

「是。」

佳欣茫然問,「那我呢?」

歷史典雅華貴而沉重,一下子就出演這麼重要的角色,令她誠惶誠恐。

「你回去早點睡。」胤祥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佳欣。

佳欣卻沒有想到,胤祥說叫她早點睡,竟然還有這樣一層意思。

對於丑時寅時之類時刻名稱還沒什麼概**的佳欣,在睡了四個小時之後被胤祥從床上扯起來。

「你幹嘛!」她趕緊整理衣服。

「哈,光的都看過了!別害羞了!」胤祥笑著幫她點燈,「都快寅時了,該起了。」

「寅時?」佳欣數數,「子丑寅卯……啊!才半夜三點鐘?」

「三點鐘?」

「啊……不是……可是……幹嘛要起來?」

「帶你看日出啊……明日祭祀完就走了。再也沒機會了。快點!」

帶自己看日出?

佳欣一直愣愣的。

半夜還很冷,胤祥的大氅裹著她,他們騎馬在平坦的山路上飛奔。

植物和山石從暗夜中顯現出自己的影和形狀來。

晨曦一點一點被他們破開。

「下來。」胤祥抱著她從馬背上下來,看見她睏倦欲死的表情,在她眼前打一個清脆的響指。「別睡啦,下面的路要靠走的了。」

佳欣不怕爬山。

她身體不差的,也不懶。

也很喜歡看風景,尤其是登山時候的漸行漸上的舒暢視野。

「快點,快點啊,不然就來不及了。」

胤祥抓著她。

她卻一點也不快活。

為什麼……為什麼要半夜三更拉著自己上來爬山?

好吧,就不管什麼歷史不管什麼奪嫡,就從一個人,一個人的角度來看,胤祥為什麼牽著自己的手?自己的心中有怎樣的感受?

喜歡?

可以去喜歡嗎?

喜歡他嗎?

他呢?

他喜歡嗎?

他喜歡什麼人嗎?

他喜歡自己嗎?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當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的關係,不僅僅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的關係。

穿越時空。

他才十六歲,邪惡地美麗著,微笑著,卻終歸會在歷史的埃塵中湮沒,成為一個神秘的記號。

巨大的宿命感抓住她、

而拋開這一切呢?

他是華麗而耀目的貴族少年,他的心深不可測,他的閱歷遠遠超過他稚嫩的年紀。他手上染血,他處處留情。

佳欣忽然覺得自己超越三百年的時空經驗完全失控,無用。

在現代,她挑選男朋友,會介意對方的工作,學歷,情趣,家庭。她不需要富豪公子,卻和所有女孩子一樣希望兩個人可以有一起供房子的能力,也希望能夠在四十歲人老珠黃以前能夠遍身歐洲名牌,出入別墅香車。她自己是名校本科畢業,要求對方至少也有良好的教育背景,英文流利,談吐優雅,能夠在外灘三號的法餐廳裡面和侍應生交流,或者和自己談談經典的六人行與新銳的越獄。她自己身材勻稱高挑,希望男朋友身高在180以上,外表俊朗舒服,要會哄女孩子,不能大男子主義,要對女朋友好。家人要容易相處,最好有相似的習慣和生活背景,她不想陷入和公婆無止境的互相PK中浪費自己的生活和生命。

事實上,她的男朋友們,都基本能滿足她的要求。也有開著勞斯萊斯的老闆追逐過她。也有職業籃球手追逐過她。也有英俊的外國人想要和她做親密朋友。

但是這一切,在現在這個時間裡面,變的如此遙遠和不可依賴。

胤祥比自己高一點,還在發育,應該會長得更高。

他……他送自己的每一樣東西,都是這個國家裡最高規格的珍寶。

他聰明多智,風度翩翩。

他的父親是這個國家的皇帝。

……他是胤祥啊!

他是胤祥。

他會有很多妻妾,很多小孩。他會捲入奪嫡風波,兩度圈禁。很久以後,他會是英明賢良的怡親王。

他會是佳妍的丈夫。

忘記。

忘記現代的一切。佳欣氣喘吁吁,終於被胤祥拖著來到日觀峰峰頂。

剎那間,她愣住了。

汗水濕了頭髮,顯得如此柔順。

腳下踩得,是什麼?

天穹之門?

無論何時何代,無論何方何人。

站在這裡看見腳下雲海如煮沸一樣緩緩翻騰的時候,是不是都會有一樣的心情?

忘記。

忘記理智判斷中關於胤祥或者關於清康熙四十一年的一切。

皇權面前人何其渺小。歷史面前人何其渺小。那種使她們穿越古今的力量面前人何其渺小。就如這泰山日出面前人何其渺小一樣。

感情的飛鳥在心中振翼撲火。

火苗融融。

如葡萄美酒傾瀉入琉璃杯。

如層林盡染,每個人都獲得他存在的價值。

雲在動。

山巋然不移。

感覺隨時變化,愛恨付諸清風。逝者如斯夫!偉業千古,我是山,山是我。

雲海上五彩明霞,讓人痴痴欲要飛去,宮廷雖然壯觀,比起一萬年都永恆凝固的山,比起一億年都重複升起的朝陽,不是一樣白駒過隙?

佳欣回頭,看見胤祥站在自己身邊,一樣面對著這萬丈雄偉。

他蕭索伶仃的白衣,被晨風吹得獵獵作響。刀刻一樣俊朗清麗的面孔映著雲霞亂飛,竟不知不覺已經滿臉淚水。

沉浸在這無聲之中。

緊緊相握的手,彼此傳遞生的力量,騰騰的脈搏。

忘記,卻又想起。

佳欣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自己存在的那種力量。

再看一眼胤祥。

不必強迫去忘記,而是放下,放下來——那萌生的牽挂。

放下。

不管時代空間,我們就算彼此吸引,卻終歸不是彼此伴隨彼此圍繞的存在。就和每一段感情一樣。跋涉一段,總要重新開始。人總是選擇自己想要走的路。無論走出來什麼樣的軌跡,都是你的意願你的能力你的選擇所能達到的全部。是一整個環境在干涉,在逼迫。卻也是一整個環境撫育了你。一切力量化為一體,最終畫出現在的圖景。

日輪露出金邊。

一時間恍如潮水在世間翻湧,也在胸中翻湧。佳欣差點喘不過氣來。

一點一點。

升起來,露出來,躍開來,冒上來。

一點一點,怒海崢嶸。

何其偉大的生!

感官被徹底填滿,撐開。

就如歡愛時候的那種撐滿,卻大無數倍。

身體和山相同,然後身體和雲天相同,然後身體和宇宙相同。

朝陽掙脫出來。

一躍而就。

天下盡在手中。夫復何求?佳欣閉上眼睛,卻還是清晰地融入在這感受里。

萬丈光芒,奪心奪目。

心靈的撞擊如此之深沉。

卻有遺憾盤旋升起——要結束了么?

失落的預感如此敏銳。不能夠沐浴在這樣的大愛之中,長長久久,永恆不變?一回頭,就是塵俗。一回頭,就是不永恆。不永恆,就是一切愛別離怨憎會的源頭。

不要……

讓我再看一會。讓這一刻再片刻永恆。

大幕緩緩拉起來。

絲線陡然被切斷!

沉浸於日出與自己心思的兩人似乎一剎那從天堂跌落人間!

如夢如幻的美景,瞬間換作人間至冷至厲的血雨腥風——

巨大的掌力從身後涌過來,直接擊實在兩人背心。

佳欣不可控制地看見自己的身體飛起來,投向被日光射得透明如薄紗的雲叢之中!

風在耳旁呼嘯,她想喊,也開口喊了,卻聽不見任何聲音。

忽然一股阻力從手上傳來。

佳欣看見胤祥死死抓住了岩壁。

然後一隻腳狠狠踩在了他的指節上面。

然後不知道是佳欣掙脫了,還是胤祥放手了。

握在一起的雙手鬆開。

再沒有什麼阻礙了。

佳欣在暖暖的朝陽中,向下沉去。

一直,一直,向下沉。

墜崖了。

佳欣抬頭,看見一片繚亂。

真好笑,明明是穿越戲,卻連武俠橋段也出來了。

以前坐過一次跳樓機,恐怖得要死,那時候就想過萬一哪天要自殺絕對絕對不會選擇跳樓的方式——但是真的在失重狀態下往死亡的深淵裡面掉,反倒顧不上害怕了。

心裡滿是好奇:會死嗎?死了以後會怎麼樣?會不會回到自己家,自己的床上?人生是少了一段還是紋絲合縫地接上去?……小妍怎麼辦?

一個**頭無比清晰地貫穿了她。

小妍怎麼辦?……

無論是她粉身碎骨還是回到現代,小妍一個人留在這裡,怎麼辦??

胤祥……胤祥真的會照顧好她么?

不……不放心。胤祥自己的未來亦坎坷不明……小妍,小妍!

——終於知道真正的恐懼是什麼。

和失去重心或者見到老鼠時候那種本能尖叫完全不同。

佳欣升起了強大的求生**。

雖然面對更為強大的現實,這樣的求生**可能什麼也做不到。但是,只要一旦有一線曙光,求生欲便立刻會化為行動!

風聲越來越大,佳欣知道自己即將落地——摔到粉身碎骨。

神志一直在浮遊,也許昏過去是更好選擇?但是佳欣狠狠咬牙,強迫自己清醒面對,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求生的意**。

耳朵嗡嗡地聽不清聲音,佳欣低頭,護住自己被烈風刺痛的眼睛——

「啊!——」掉到底了?……

不,不對啊,明明離開亂石嶙峋的谷底還有三四層樓的距離啊!

而且……不太疼……也沒有感覺到死亡的逼近……

被彈了起來?佳欣回到空中,再度落下,這次用盡全身力氣,伸手一抓!

原來是柔藤結成的一張藤網,將她兜在了裡面。藤網彈性驚人,好似彈床一般卸去高空墜落的衝擊之力。如果佳欣不那麼心急任藤網再將她拋出去一兩次便更好,如今情急一抓,卻覺得胸口一陣發甜,雙手刺痛。

骨折了?不過謝天謝地,這麼高摔下來,還能保住小命,有清醒神智,便已經阿彌托佛謝天謝地了!

佳欣忍住痛楚,在藤上伏定。風吹得藤網前後搖晃,從藤間看著下面不算低的地面,先前幾乎停跳的心臟一下一下猛擊她的胸腔。抬頭望,雲藹茫茫。四周都是峭壁,想來是不可能有人來救援於她了。

佳欣不知道胤祥究竟怎麼了。他可能是掉在另一邊在自己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已然粉身碎骨;也可能沒有掉下來卻被那個擊落他們的刺客殺死。就算他沒事下山覓人來為她收屍,也至少是數個時辰之後的事情了。

怎麼辦呢?

要自救。

佳欣想起來一種叫做攀岩的運動。

她慢慢抬起身子,試圖向著岩壁靠近。一動之下,整張藤網跟隨搖晃,又將她嚇了一跳。

無奈之下,她無師自通地使用了標準的爬行技巧——左手先抓住前面的藤條,左腿跟上去,再換右手抓上來,右腿跟上去。每做一個動作,都令她心驚肉跳一番,必得停歇半日才繼續移動。手上刺痛反而渾然不覺,一身的汗卻濕透了衣襟。

藤網中間低,兩側高,爬到邊緣的時候更是辛苦,佳欣終於抓住一片突出的岩石,跪立起來。

雙手陡然傳來的一陣強烈刺痛卻又讓她伏了回去。

佳欣嘆了一口氣,看來依靠自己這個沒有受過任何專業訓練的身體,還是不行啊——可是怎麼辦呢?難道不靠身體靠腦袋嗎?

……腦?

用腦?用自己的頭腦救自己么?

佳欣心頭一亮,細細觀察周圍的情況,再仔細回想先前的情景。

一切都沒有什麼問題,除了……除了……這裡為什麼會有一張藤網?

佳欣趕忙低頭仔細觀察身下的藤網。

一根一根巨大的柔藤之間,竟然是用打結的方法連起來的!

是人工……這張藤網不是天然生成,而是人為的!

佳欣暗罵自己其笨無比,居然到此刻才想到這一點。

往下看看,她不管不顧地大叫起來。「有人嗎——救命啊——救命啊——有人嗎——」

山谷內迴音四起。

「別叫啦。」

怪怪的聲音從她旁邊傳出來,聲線稚嫩尖細,幾乎不像人類。

「你,爬爬好久,叫救命,才?」

什麼語言?

外國人?

佳欣轉頭看去——

一個皮膚黝黑,身形如猿猴一般的少年,正蹲在一堆柔藤後面的石壁上,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含著好奇和捉狹的笑意。

佳欣看來看去,也看不出來他是如何在岩壁之上立足的,再仔細看去,才發現,他的腰上和脖子上都纏著比較細點的藤條,就如現代人拍古裝戲時候吊的鋼絲那樣。

「……可否勞煩這位小哥救我下去,或者救我上去?」佳欣用兩臂勾住藤網,雙手從空隙處穿出來做了個拜拜的手勢。

「你不問,你是誰?」少年手腳極度靈活地從岩壁攀向藤網,像只猴子一樣蹲在佳欣前面。「掉下來,女的,你,最漂亮!」

佳欣皺著眉頭理解到他說的話。抬頭望望,問,「這裡經常有人掉下來么?」

「好多,看太陽,衝動,跳跳,下來,後悔……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小的有……師父,叫我結網網,等著,救幾個,算幾個。」

原來如此!

「我不是一時衝動跳下來的……」佳欣苦笑,「能不能先救我下去再說呢?我的手真的好疼。」

少年嘻嘻一笑,將自己脖子上的細藤解下來,套在了佳欣的腰上,綁了一個繩結。

他個子雖然極小,可能一米三一米四的樣子吧,力氣卻極大,綁完之後,直接抱著佳欣,向前跳了兩部從兩條柔藤之間較寬的空隙處跳了下去。

佳欣還是忍不住下意識地尖叫了半聲。叫聲未落,就發現自己終於踏在了平地之上。

緊張的全身肌肉剎那放鬆,佳欣頓時跪倒在地上。

「看看,你的手。」猿猴少年扶起她來,把她的手臂奪過去左看右看。「骨頭,裂了,縫縫。你,抓抓,活該。走,塗藥葯。」

「等……等等。」佳欣緩過勁來。「葯沒關係,不用塗了,我忍得住。多謝小哥救命之恩,佳欣在此真心謝過,若小哥有什麼需要,他日佳欣必定全力以赴——現在,能否請小哥設法帶我儘快離開這裡,或者回到上面?」她指了指雲霧遮蓋的日觀峰。

少年無奈地攤攤手。「出去,不可以。師父,可以。」

佳欣一頭黑線。「小哥……你是否能帶我去見你師父?」

「師父,採藥葯。去,等等。」

無奈之下,佳欣只得跟著這個少年,向著谷中深處走去。

心中一直縈繞不去那雙踏在胤祥指節上的腳。

手裡亦似乎還握著胤祥的溫度。

但是急也沒有用。

更何況,她清楚知道,胤祥不會死,至少不是死在這裡,這個時候。

那個少年行走方式亦如猴子一般,跳來跳去,佳欣走得但凡慢一些他就急得抓耳撓腮。

走了不知道多少路,終於看見一座小小茅屋。

少年高興地跳回來,抓著佳欣的手沖前去。

佳欣疼地哎喲一聲,少年連忙放開,不好意思地撓撓下巴,自己先跳進去了。

佳欣緩緩走入茅屋,好奇地注視著這山中奇處——

布置甚為清雅,看起來似一間讀書人的書齋。茅屋牆上掛著一些字幅,大都是難以辨認的狂草。只有一幅佳欣認了出來: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佳欣一向喜歡李白的豪邁天然,唯一中意的杜甫就是這一句了,縱是草書,也讀得出來。

茅屋中間廳堂里桌椅俱全,兩側用茅草帘子遮著兩間屋子。少年把她領到椅旁坐下,就撩起一邊帘子跳走了。

佳欣,正坐得無聊之時,就看見少年拿了一個大碗,碗里放著些清水,懷裡捧著好幾個水果跳出來。

「哎,獼猴桃?」

少年咧嘴笑著,「你,坐坐,吃。」

他把碗放在桌上,然後將懷中的獼猴桃一個一個拿出來。佳欣以後他要給獼猴桃自己吃,伸手去接,卻沒想到少年兩手一合,便用力將一枚獼猴桃搓揉起來!獼猴桃的汁水一點一點注入大碗中,少年用力按壓,一整隻獼猴桃的果肉幾乎都成為濃稠的液體。一連三隻獼猴桃下去,大碗被裝得滿滿。少年不慌不忙打開桌上一個小盒子,拈了幾塊冰糖放入碗內,又從桌上筷籠裡面拿了一枚筷子,攪拌片刻,才將一碗綠色的液體交給佳欣。

佳欣看得目瞪口呆。簡直是人工榨汁機啊!

入口一嘗,水、果汁原汁和冰糖的比例真是剛剛好。味道又酸又甜,十分好喝。

喝了幾口,少年已經從另一個房間拿出來一盒黑糊糊的膏藥,要佳欣伸手,塗在了她的手腕上。藥膏開始清涼,後來則火辣辣地往皮膚里鑽,再之後居然疼痛大減,兩手活動起來也自如了許多。

「小月,你又救到人啦?」

一個清癯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佳欣連忙站起來。

只見一名白髮白須的老人,深秋季節卻只著一身薄薄道袍,飄飄欲仙地走了進來。他一手提著一包不知名的野草,一手卻提著一隻野雞。

「師父!」少年嗷地叫了一聲,衝過去抱住老人的手,高興地將野雞接了過去。

老人在門口立定,望著佳欣,一雙眼睛,絲毫沒有老年人的混濁昏暗,卻如孩童一般。

佳欣心知遇上了隱世高人,連忙亭亭施禮,「小女子趙佳欣,在峰頂觀日出時不慎失足,掉落山下。幸為令……令高足所救,不勝感激。」

佳欣好不容易才想起來「你徒弟」的文言版應該怎麼說。

老人哈哈一笑。「趙姑娘,老朽張德清。這是劣徒猿嘯月,自小口拙,不通人言,還請趙姑娘包涵則個。」

「道長師徒大恩,小女子無以回報,他日定大大報答二位。然而小女子現今實在身有要事,必須快快離開此地,或回峰頂,或往泰安,還請……還請道長幫幫小女子!」佳欣覺得自己也可以稱得上口拙二字了。

「趙姑娘稍安毋躁。」張德清示意猿嘯月將草藥與山雞拿去旁邊處理,溫和地在佳欣對面坐下。「趙姑娘失足墜崖,家人朋友自然擔心牽挂。然而此地地勢奇特,若要走出山谷繞回城鎮,必得翻過三座山峰,至少五天時間才能到達。而且一路野獸橫行,山石崎嶇,趙姑娘一人是走不出去的。」

佳欣傻了眼。「那……那怎麼辦?」

「姑娘莫要驚慌,小月自可一路護送姑娘無恙。只是此時老朽另一弟子採藥未歸,萬一再有墜崖之人,則老朽救援無計。趙姑娘可否在此盤桓幾日,待老朽的大徒弟回來,再行啟程呢?」

趙佳欣啞然。

她固然急迫,但人家說得全在道理,她又能如何?

「住,住。」少年眉開眼笑地從旁邊的屋子裡蹦出來。「吃果果,吃山雞。」

「去,今晚上好好炒個雞丁。」老人慈愛地吩咐弟子。「再去谷口那裡多望望,看你師兄回來了沒有。」

「不知道……恩,令高足……何時能夠歸來?」佳欣還是忍不住問了。

「快了,塊了。」老頭樂呵呵的。「就這兩日了。」

說是「就這兩日」,竟真的讓佳欣等了整整兩日。

頭一日,佳欣還茶飯不香,望眼欲穿。到第二日,自己想通了。反正在山裡和宮裡也差不多,除了水不多不能洗澡,飯菜要節約用鹽所以比較寡淡以外,其他都是一樣無聊。

佳欣和張德清與猿嘯月也稍微混熟了一些,知道老人是一個名叫「天醫宗」的醫生團體門下的第八代傳人,不會那種打打殺殺的武功,但會很多養生健體的方子,類似於傳說中的內功,練了以後身體輕健,益壽延年,來去自如。帶著師徒兩人輾轉五嶽採藥,三年前來到這裡恰巧救下了一名跳崖的男子;還沒給男子治好傷就看到第二個跳下來的倒霉鬼。於是師徒三人把山壁兩邊的柔藤花了一個多月的功夫結成了藤網,索性在此結廬而居,救人採藥,積攢功德。

張德清的大徒弟是正經學醫練武的;二徒弟猿嘯月可就說來話長了。佳欣一開始以為他姓袁,後來才知道是姓猿——猿嘯月的來歷,整一個中國的人猿泰山!他父母來歷都是不明,自小被峨眉山的猿猴養大,力大身輕,身手矯健。七歲時被老人發現,收養在身邊,卻仍然時時去和猴子玩耍。人卻不笨,腦子清楚得很,反應也快,你跟他拽文他也能聽懂,只是卻怎也學不會順順溜溜地說話。佳欣很明白這樣的現象:就跟自己一樣,聽得懂古人說話的那種腔調,但真要文縐縐地去說卻是很難。猿嘯月雖然說話不利索,人卻極為能幹,從救人採藥這樣的大事,到下庖廚、榨果汁、用藤蘿給佳欣編鞋子穿這樣的小事無所不通,真是個精明又可愛的小鬼。

第三日,張德清老人自己也急了,主動提出三人一齊到前面入谷必經之路守候他的大弟子。連快活的猿嘯月也跳來跳去地**叨,「師兄,師兄,師兄,師兄……」

大概半個時辰左右便到了谷口。

「今日應該定是會回來的……」方老頭搓著手。「唉,要是師兄在就好了。卜一卦,什麼也知道了……」

「卜卦?」佳欣好奇問。

「是啊,天醫宗醫易雙修,老朽偏醫,天資愚鈍,行醫採藥四十載未能有何建樹,十分慚愧。師兄修易,卻是天文地理無所不通,連醫術也不亞於老朽……」

張德清的話被猿嘯月尖利的喊聲所打斷。「師父,這裡,師兄!」

這句話倒是毫無問題。

然而佳欣和張德清的臉上齊齊變了顏色。

猿嘯月蹲在草叢中,向他們招手叫喊,聲音凄惶,不可終日。

佳欣趨近幾步,鼻尖濃烈的血腥味道已經讓她猜到結果——

草叢中躺著一個憨實的青年男子,胸前開了一個大洞,血流不止,手足上也有斑斑血跡,雙目緊閉,看起來已經沒有生氣。

張德清渾身大顫,「崇德,崇德!」

碧草蒼蒼,上面染的血跡已經乾涸,呈現出紫黑的顏色。

「老人家……」佳欣不忍心地扶住他,「您……節哀……」

張德清卻似沒有聽見一般,「小月,紫金氣!」

「是,師父!」猿嘯月凝重點頭,將地上青年扶了起來,伸手推在他的背心命門處。

佳欣驚訝地看到,武俠小說,不,玄幻小說中的事情發生了!

紫色的氣體從猿嘯月的手心裡發出來,貫注入青年的身體,片刻之後,青年的頭頂冒出金色的氣體。

張德清大喝一聲,推出雙掌,將金色氣體壓回青年體內。

逐漸逐漸,青年蒼白的臉上居然恢復了一絲血色。

不是吧,這麼神奇?

死而復生?

再過片刻,青年睜開眼睛。

「師父……」他的聲音幽幽,細長無力。「……紫金氣?」

「崇德,快告訴師父,是誰人害你?」張德清老眼之中蘊涵熱淚。

「是官兵……搜索亂黨……要搶我的草藥……師父,弟子挖到了三株天靈草,紫金丹煉成有望……師父……」他咳嗽幾聲。「師父莫要悲傷,也莫惱,我救世人,世人殺我;世人殺我,我還是要救他們……」他的聲音漸漸微弱。「師弟,好好照顧師父,要……聽話……」

他頭一歪,手一攤,終於斷了氣息。

猿嘯月愣了愣,再度催動氣息,越來越快地往師兄體內傳送。

直到張德清嘆了一聲,道,「小月,莫再催紫金氣了。」

猿嘯月獃獃看著師父,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張德清也是老淚縱橫。

佳欣被他們帶得也忍不住流下淚來。

從現代到古代,這個既不俊美也沒什麼惹眼之處的平凡青年,可能是她見到的品格最為高尚之人。

我救世人,世人殺我。

臨終無怨無恨,一心想著煉藥。

而且,他的死,佳欣隱隱覺得,和自己落下山崖,和胤祥,脫不了干係。

是虎狼官兵殺死他。虎狼官兵卻多數是為胤祥所派,來尋找她的蹤跡。佳欣覺得自己難辭其疚,但是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趙姑娘。」

張德清抹一把淚,忽然對著趙佳欣深深作揖。

趙佳欣嚇得忙阻止他。「張先生是我救命恩人,有事儘管說就是了,真的不要這樣,折殺小女子了。」

「老朽想儘快將崇德採到的天靈草煉成紫金丸。紫金丸可以救助難產婦人母子平安,如能煉成,實是天大功德。」他看一眼地上崇德屍身,「也是我徒兒的遺願。煉藥必須閉關不出,老朽即刻啟程趕回師門——只是煉藥需時至少三年,老朽只擔心小月無人照料教拂。趙姑娘能否替我將小月帶去京城,投奔老朽的師兄?」

佳欣連忙點頭。「沒問題……只是張先生如何知道我要回的正是京城?」

「趙姑娘一身宮中應制之物,如何看不出來?」張德清將猿嘯月交到佳欣手中。「小月,一路上好好保護趙姑娘,到了京城,要聽你師伯的話。」

「不知張先生的師兄姓甚名誰,現在何處?」

「老朽的師兄名叫方德明,現在京師九門提督府中客居。」

好熟悉的名字……九門提督?

難道就是自己穿越來以後第一次暈倒醒來之後見到的那個老頭?!

這也太巧了吧!

「趙姑娘可有不便之處?」

「沒……沒有。」

猿嘯月安靜地看著自己師父,忽然發出一聲嘯聲。

嘯聲如同猿猴,其中不舍,留戀,悲憤,抑怨,摻雜混合,縈繞不去。

佳欣心神為之所攝,久久方才釋懷。

「還有最後一件事情要拜託趙姑娘了。」張德清回頭看一眼隱居了三年的幽谷。「老朽多次陳情泰安地方,請求在日觀峰頂增設鐵檻,以免再有人失足跌落……卻一直杳無迴音。趙姑娘若有辦法的話,還請多多相助……」

佳欣眼中又是一酸。「佳欣何德何能,有緣結識張先生一門……張先生儘管放心,佳欣若不能完成此事,妄稱為人!」

世上終歸是有善良到天亦不忍之人存在。

血雨腥風,腥風血雨。日觀峰底,鐫下佳欣在清康熙四十一年最為美好、悲傷和感動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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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欲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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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跳崖觀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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