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第二天下車的時候,已經是午後。我覺得自己瘦了,包裹也瘦了。接著我死魚般的眼睛發現車廂里幾乎所有的人都瘦了,想必是被擠扁了罷,接著潮水一般的人從車廂里傾瀉出來。與此同時,當我聽見腸胃裡發出與火車剎車時一樣沉悶的噪音時,便知道自己確有近兩天沒吃東西了。

我腳下輕飄飄地落不著地了,眼前也綻放出星星點點的金花,便捧著肚子一個人在街上像只鞦韆一樣晃蕩。我在心裡一遍一遍地置問自己,這個滿街灰飛煙滅,盡人行色匆匆的鬼地方就是傳說中的深圳么?我又想起臨走時父親說過的睡一覺的工夫就到了,而自己恰剛一覺醒來,便果斷地告訴自己:這個鬼地方,就他娘的是深圳。

我一想到日後就要在如此一個令人絕望的城市罅隙里生存了,便不禁一顫,冒出一身冷汗。緊接著,我意識到那一顫冒出的並非冷汗,此刻已是汗流浹背了。我乾燥的嘴巴對著同樣乾燥的天空罵道:「娘的,深圳的太陽就是大。」這話說出口時,不覺竟與「外國的月亮就是圓」如此異曲同工,以至於那些形色匆匆的行人也不忘記向我投來鄙視的眼光。

到底罵完,我覺得空氣變得清涼多了。我如同一顆小泥巴星子一般被捲入,隨後又被淹沒在那急速流動著的行色匆匆的人潮中。在火車站附近解放大道的電線杆上,我看見了一張紅得奪目耀眼的招聘單。通過成色判定這是一張剛張貼不久的招聘通告,我甚至看見了上面赫然寫著招聘修車工。於是,我順手牽羊地將紅紙信手一揭,裝進兜里,樂呵呵地想:一來減少了競爭對手;二來可以對照紅紙上的地址慢慢尋路。於是乎,我覺得自己做了件天底下無與倫比的兩全其美的聰明事,興奮地忘乎自己的飢餓和睏乏。

順著紅紙上提示的x路口左拐五百米,y路口右拐五百米,z路口向前五百米,最後在交通燈路口走迎賓大道,一路高歌向北。後面的路線我還來不及參閱,就一頭霧水了。

我是個先天加後天不識東南西北的路盲,用我的話說:「我又不是指南針,自是不辨東西了。」我謙卑地去問一個行色匆匆的路人:「請問北在哪個方向?」

他不屑一顧地說:「南在北的南邊,北在南的北邊。」

這聽起來像繞口令一般的回答更是把我繞得茫茫然,好在我看見了不遠處一個年輕人正在模仿自己剛才那個自鳴得意、驚天地泣鬼神的神來之舉,想必也算是同道中人,盡可結伴而行。

年輕人叫胡闖,河南人。五大三粗的身板讓人覺得他就是那種娘生下來就為闖蕩珠江三角洲的坯子。此刻的胡闖和我一樣飢腸轆轆,有氣無力,他手裡捏著剛揭下來的招聘單,一臉茫然地問我:「這裡是深圳嗎?」這讓我大跌眼鏡,不想竟是個與自己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迷途羔羊。

胡闖那時已經落泊成一個要錢沒錢,要命也僅剩半條的流浪漢了。我懶得搭理他,便去了街上尋人問路,人們就用世代祖傳的白話唧唧歪歪地邊說邊比劃著。我只見他們的胳膊像交通警察那般左打、右打、前打、后打,最後還畫了個大半圈。在我張著嘴巴不懂裝懂地點頭然後轉身走開的時候,看見胡闖偉岸的身姿已經轟然坍圮在蒸騰著熱浪的水泥地面上,一動不動。

此刻,深圳就是一口燒紅的熱鍋,而眼前的行人恰如這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躁動不安,我覺得自己倒更像是一隻無頭的蒼蠅,東撞西撞。也是在此刻,只有胡闖雖坐針氈,卻安之若素。我想他可能已經千真萬確不省人事了罷。

無奈慌亂之下,我招手攔下一輛計程車。這一出手,讓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種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快感,也正是這一始料未及的快感讓我的無奈、慌亂以計程車風馳電掣的速度消散。當我拉起胡闖一起坐進計程車時,高大的背包就壓彎了我的腰背,然後我便再次像乘坐火車時那樣聽任計程車穿梭在大街小巷,左轉右拐。

在我因暈頭轉向而昏昏欲睡的時候,司機叫醒我們下了車。身邊的胡闖已經緩過勁來,神氣活現。我猛地想到了迴光返照,這才確實嚇出一身冷汗。我小心翼翼地走在胡闖的身側,甚至做好了扶住身邊這個隨時可能轟然坍圮的大塊頭的準備。

我們就如此這般一起走到了修理站,不約而同各自掏出口袋裡揭下來的紅紙核對。

眼前修理站的大門大得誇張,那個開闊的門顯然不是為人,而是為那些高大威武的重卡量身定做的。我們在門口徘徊的時候,一輛接著一輛大、小車魚貫而入。向大門裡面望去,雖豁然開朗,卻是一片狼藉、遍地油污,這讓我再次感到空前絕望。在我看來,這裡註定是個令人絕望的城市。

當我們對著大門裡外指手畫腳、評頭論足時,一個滿臉生著青春痘的制服年輕人,三步跨將過來。他像警察做筆錄那樣瞪著我們巨細無遺地問道:「性別。」

問完他見我和胡闖都沒有答應,便自顧自地接著問下去:「姓名。」

「劉大慶」,「胡闖」。

「年齡。」

「十五。」我當然清楚自己的年齡,因為以往每逢母親的祭日,父親總不會忘記對我們說其起親死去多少個頭了。固然,在我看來,各自的年紀自是一件連傻子白痴都毫不含糊的問題。

胡闖就不一樣了,他還在一旁笨拙地掰著手指掐算,我到底還是很詫異竟然會有這種連自己年紀也不確定的人。

制服年輕人也因此覺得好笑,他笑的時候,臉就被扭曲地近乎畸形,臉上的青春痘被扯得像蛤蟆背上的毒腺那樣噁心反胃。「他媽的我長這麼大,還真是第一次見到連自己長了幾根屌毛都沒數清的人間極品.」他刁腔滑調地說完,又意猶未盡地冷笑幾聲。

大慶講這裡時,往地上干呸了一口唾液,憤憤地說:「我他娘的長這麼大,也真是第一次見到連自己屌毛都數得一清二楚,卻沒數清自己臉上長了多少爛疙瘩的人間極品。」

說完,我們捧腹大笑。只有金蓮在大慶的懷裡哭鬧,冬梅揶揄大慶:「口水噴到金蓮臉上了。」

他便扮個鬼臉連親幾口金蓮紅潤的臉蛋,金蓮哭得更厲害了。冬梅嗔怪地說:「胡茬刺的。」

大慶順手從衣兜掏出一枚巧克力,便堵住了金蓮那嚎啕大哭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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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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