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大慶繼續樂此不疲地娓娓道來,我開始驚訝和驚嘆於他的講述。

就這樣,胡闖跟我一起進了修理站做雜工。他肚子里有了飯菜就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了,他曾經幾次和那個曾譏笑他的制服年輕人發生過水漫金山的口水戰,甚至有一次他們拎起了各自的兩隻拳頭。看得出來,制服年輕人的拳頭像兩隻瓷碗,而孔武有力的胡闖的拳頭則更像是兩個鐵鎚,當時的情形恰如一場即將開打的拳擊比賽。

在經過幾乎沒有打完一個回合的時間后,制服年輕人已被胡闖不費吹灰之力打得鼻青臉腫。我對著落荒而逃、敗北遁去的制服年輕人喊道:「大家都是出來打工混口飯吃的,何必呢。」

他回過頭來,抹一把口鼻上汩汩噴薄的鮮血,對著我吼道:「外來媳婦還要分個妯娌哩。」

我見胡闖要蹦起來了,便趕緊揀光面子話給他消氣:「這一出手,你倆可算分出了個伯仲。」

「什麼伯仲,明明是分出了個爺孫。」他喝聲糾正我的說法。

後來,胡闖每逢進門的時候,都要享受制服年輕人專查工作牌的待遇。他便奚落自己:「看來老子乍一看就不是個好鳥,再仔細一看就他娘的是個有前科的慣犯。」

這樣的日子也沒有持續太久,在胡闖毆打了制服年輕人近乎一個月後,他又憤青了一回,愣是把修理站食堂做飯的那個肥頭大耳的廚師,拖出來揍了個半死。他一邊揍人一邊喝罵:「養狗要吃好,養豬要吃飽,老子現在是豬狗不如。」

他也因此在一個寒風凜冽的冬天,像一條夾著尾巴的流浪狗一般被站長驅之門外,淹沒在車水馬龍的街頭。在收拾鋪蓋走人之前,他對我說:「我一定還會回來的。」

我一想到半年前第一次遇上他的時候,他比我更分不清東南西北,就把那張出門時父親給我的地圖送給了他。我對他說:「照著地圖走,走到哪裡都不會走丟。」

倒是胡闖走後,食堂的飯菜見減不見增。據說廚師懼怕大家吃飽飯長了力氣再去揍他,用他的話說「不做自己搬石頭砸自己腳的蠢事。」然而,越是營養不足,我的身體卻越是突飛猛進地增長和結實,這讓我感到那是個充滿諷刺的年月。

胡闖第一次回來看我,是在兩年後。那天當他向我大步走來時,我遠遠看見的是一個身著西裝革履、頭髮油光可鑒的帶頭大哥從大奔里走出來。在他揚起左手招呼我時,我又看見了他右臂的衣袖空蕩蕩地在和風裡向後飄蕩。順著衣袖的方向,我還看見了三五個紋身或者染髮的爛崽。

那個黃昏,我們驅車去了金沙灘。

他走在沙灘上依舊凜凜威風,我聽得見綿細的沙子在他鏗鏘的步伐下咯咯作響,那聲音如同走在雪地上一般清脆。然後,我們踏著這樣清脆的腳步,繞著弧線的沙灘來來回回,我甚至感覺到疲倦。

「坐下來吹吹海風吧。」這句話到了嘴邊,卻被我又咽了下去。因為我從來都是在他的身後亦步亦趨的。我像只跟屁蟲一樣走在他身後的時候,那隻孤獨的衣袖就被海風拂過來搭在了我的手裡、胸前、肩上。幾次,我好奇地抓上去,卻是一次次的若有所失,就像是一種本該鞠手可得的東西,握緊的拳頭裡卻空空如也一般的空洞和失落。

他回過頭沖我淡淡一笑,讓我不寒而慄。

這時,一股海風正隨著海浪一浪一浪地襲來,還有一群黑壓壓的海鷗在略鹹的海風中翩翩起舞。

胡闖就在海鷗齊鳴的時候開口了,他給我就像我現在給你們一樣饒有興緻地講述了他的傳奇。

他掐頭去尾地說,在離開了修理站后,他認識了深圳青龍幫的大哥阿龍。阿龍是一個二十年前逃荒出來打拚的河南中年人,幫內的馬仔們都稱呼他龍哥,幫外的老百姓都要敬而遠之地稱呼「龍爺」。

半年前,胡闖在深圳青龍幫和白虎幫幫斗中,撲過去用右臂幫龍哥擋了冷刀。說話間,他就扯起右臂空蕩蕩的衣袖,不以為然地說:「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以前經常拿砍刀砍別人,到底也被別人砍了一條胳膊。」

他信自點燃一支雪茄,看著遠方接下去講述:「龍哥玩了十幾年,到底還是在幫斗中玩完了。先是被人放了冷槍,一顆打在心臟上,一顆打在腎臟上。致命的槍傷沒有奪去龍哥的命,倒是養病期間被人挑了腳筋。後來龍哥在臨走前將青龍幫託付給我,他諄諄告誡我:『上了這條一黢黑的道兒,就是要一條道兒走到黑的。這趟渾水幾深幾淺,等玩完歇菜的時候都不知道。』」

說到這裡,胡闖吞咽了口水,我看見他高傲的喉結扯動得厲害。

我回身竊掃一眼身後不遠處跟隨的清一色爛崽們,乍一反應過來,趕緊起身卑微地喊道:「闖爺。」

「彆扭,叫闖子就夠了。」胡闖顯然驚訝和嗔怪於我對他的敬稱。

我一聽他讓我稱呼闖子,便不禁想起前段時間修理站一個學徒因為尊稱一個貴婦一聲「小姐」而被幾個男人當場問候了令堂,吃了一輪上下左右連環勾拳,被打得滿地找牙,連聲喊媽。我可不想重蹈學徒的覆轍,更何況得罪了黑道上的人,指不定還要遭黑拳,挨馬刀,吃槍子兒的。想到這裡,我的身體比胡闖的衣袖在風中瑟瑟抖動得更誇張了。我固執地說:「起碼也得叫聲闖哥罷。」

胡闖見我如此中規中矩,只好作罷,搖頭擺手地笑說:「稱兄道弟的也好。」

在我們約定好了稱呼后,我才稍作放鬆。與他並坐在沙灘上,一起看著血色的殘陽在蔚藍的海際漸漸沉淪,還有那水光瀲灧的海浪起伏著奔涌而來。

胡闖指著一隻朝我們大搖大擺爬來的海龜,它馱著笨重的殼甲的樣子讓我們失聲大笑。他問我:「一隻王八幾條腿?」

我伸腳一掀,那隻笨拙的海龜就四腳朝天了。我指著它的四條蹬騰的腿數了又數,笑吟吟地說:「四條。」

胡闖又指著自己,問我:「你闖哥幾條胳膊?」

「本來有兩條的。」我還是稍作遲疑怯怯地說道,儘管覺得闖哥拿自己和王八相提並論本不恰當。

「你闖哥有幾條腿?」

我伸出兩根手指比劃著說:「也是兩條。」

他便手指著自己的褲襠,一臉壞笑地看著我說:「女人兩張嘴,男人三條腿。」

這樣,在聽大慶不折不扣、原汁原味地講述到此時,我們拍著彼此的肩膀俯仰大笑。冬梅在一邊羞紅了臉,嘀咕囁嚅道:「天下烏鴉一般黑」。

路人見我們笑得如此開懷,那些指手畫腳的人大概是在指責我們是兩個抽風的神經病,而那些評頭論足的人約摸是在置喙我們買中了五百萬福彩。

將要走到村口的時候,我們就漸漸聽見雙水河輕重緩急的流水聲了。大慶放慢腳步,咳嗽一下喉嚨,我知道他的故事還沒有講完。

胡闖第一次回來再離開后,我不確定他會不會再來看我,或者說我不確定他某年某月某日再來看我的時候,自己是否還在修理站。自然而然,我對這個兄弟漸漸地從期望變成了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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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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