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雙水村在老王村長和粵籍老闆們轎車的揚塵而去和望塵莫及里,儼然浮躁起來。人們不再安於田野,樂於天倫,開始經營起飯店餐館、足療按摩;幾條看門狗嗅著轎車惡臭的尾氣一路吠叫追隨到村口;白馬山採石場附近不夜的燈火讓司鳴報曉的公雞不分晝夜,鳴作一團;雙水河裡蔓生著墨綠的水草,河水變得像從染缸里倒出的廢水一樣污濁,讓人不見其底。種種跡象表明,這裡正發生著顯眼的變化,或者叫變革。

此刻,只有熬老太和那隻與之惺惺相惜的老貓,顯得安之若素。熬老太照舊扭著小腳,顛簸在鳳凰山腳下、雙水河岸邊的村路之上。她開始沿途拾荒,我曾幾次目睹了她艱難地躬身拾起地面的礦泉水瓶,有時那些被丟棄在路面上的礦泉水瓶會被老王村長呼嘯而過的轎車軋成和熬老太的嘴巴一樣乾癟的形狀,然後帶走很遠,而熬老太也會被這陣疾風颳得踉蹌搖晃。然後她不等站定,便狼狽地追上去拾起那些瓶瓶罐罐,如獲至寶,裝進布袋。當我看見她一臉滿足而真實的微笑時,太陽便照耀著萌醒的村莊,溫暖著湍流的河水。

她每天不慌不亂、不緊不慢地拾荒,也只有她才會如此與世無爭。在我看來,作為村長母親的她選擇在兒子的轄地拾荒,是對老王村長這個不孝之子的控訴。她卻只是說:「如今身子骨不如從前,討飯丟不起這張老臉,撿破爛好歹湊個溫飽。」

的確,她的身體越來越垮,如同被開採的白馬山一樣,一天天看得見地垮下來。

她開始懼冷,一年四季都可以看見她篩糠一樣在顫抖;嘴裡也開始叨叨嗉嗉,我不確定她那像流水一般沒日沒夜的言語是在講述、預言或者詛咒著什麼;她的記憶力甚至比身體衰老得更快,抽煙的時候經常找不著火柴。但我篤信她一定還記得很多,比如落心。

然而,看起來她活得很輕鬆,不同於村裡其他人為追名逐利而疲憊不堪。當我看見她畸曲的駝背時,就彷彿知道了歲月的沉重。

就這樣,在一個躁動的村莊里,有一個駝背的老嫗踽踽獨行,從清晨走向黃昏。

每逢此景,我便會想及大慶,他也正在一座繁華的城市罅隙里艱難生存,在別人的眼裡他會不會也只是一個孤獨的匆匆過客。

2006年,在一個初春的午後,當料峭的春風從屋頂如同鳥群撲騰般掠過時,我放眼便看見了三兩隻新燕正裁剪著片片新綠從遠處飛來。父親站在路口眺望不久,折身進屋看鬧鐘去了。當我還在暢想新燕是否是姓錢的剃頭匠屋檐下的那巢時,他重新回到路口,掃一眼春回的新燕,嘴裡念念叨叨地說:「是回來的時候了。」

是的,大慶就是在那天的黃昏時分回到這個躁動不安的村莊,那時我已是一名在雙水村實習一年多的大學生村官。說到村莊,不得不聲明,我身不由己地不能確定自己是雙水村的村民,或者燕子村,因為我們搬遷移民是安家落戶在燕子村轄地上的化外之民。儘管特殊的身份讓我本人尷尬糾結,那就當我們是一群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叛民吧,所以請允許我們從始至終都習慣地稱呼自己的村莊叫作雙水村,就像白馬山被炸成了通途大道卻仍叫白馬山一樣。

在大慶回到雙水村之前,他曾一反尋常地在一周之內打了四個電話。前三次都在你來我往的寒暄問候后,閃爍其詞地談人生談理想,當我想要究底追問時,他便匆匆掛斷電話。最後一次電話,他才吞吞吐吐、畏畏縮縮地說:「我想回家。」

說完,他的話語便戛然而止,但我聽得見他乾咽口水的聲音。

我唏吁地說:「回來吧。」

他便低聲答應了,他說會在黃昏時分回來。

我是在一個燕雀歸巢的黃昏,與大慶在採石場外面不期而遇。依舊是那兩個彪悍的保安和兩條兇悍的狼狗迎上前來,保安認出是我,便默不作聲,拉著各自的狼狗回到保安亭。

我看見大慶肩頭背一個發脹的包裹,趾高氣昂地拉著他象徵性地跨進採石場黃線。我想,好歹我也是雙水村的大學生村官,雖說沒個品級,卻也是雙水村的衣食父母。

大慶指著保安亭說:「這裡以前是我們家的茅坑吧。」

我點點頭,滿臉壞笑地看著兩個一臉尷尬的保安。大慶又說:「你還在這個茅坑裡找到了三張情書哩。」

他這一說,讓我明晰地憶起了夢遙,而芳芳和靜子卻在我的腦海里忽明忽暗、閃爍不定。我拍拍大慶的肩膀說:「天要黑下來了,回吧。」

當我和大慶沐著黃昏暮色,說笑著走來時,父親滿臉收穫的喜悅迎上來。在我看來,只有這種喜悅才算是最真切和厚實的。他拉扯下大慶的包裹,背上肩頭。我此刻才辨認出這個包裹竟然還是大慶出門時背的藍色牛仔包,顏色已經褪得斑駁不堪,邊角也扯出不少線頭。

父親側身比劃,笑著對大慶說:「大喜比冬梅高出半個腦袋,大慶比大喜高處半個腦袋,真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啊。」我想說是後來居上,但沒有說出口。因為在我看來,大慶比起我算不了什麼後來者,我們應該幾乎是同時降生的,而且我還是一如既往偏執地認為是大慶比我多喝了幾碗米油的緣故。

我看見我們的身影在黃昏里,影影綽綽。父親矮小單薄的背影上,扣壓著一個高大的包裹搖搖晃晃。父親一個人一個勁兒地說話,他說:「大慶出門了七八年,吃了七八年的苦,遭了七八年的罪。我也是出過遠門的人,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啊。」

說話間他就哭了起來,那是我記憶中第一次看見父親像個小孩那般哭得生動。他一邊哭一邊不斷揩掉眼淚,我輕聲說:「我們都回來了,以後的日子會過活得好起來的。」

「我們以後的日子肯定會好起來的。」大慶也一時語塞,將我的話幾乎是重複了一遍。

父親聽完我們的話,哭得更厲害了,我們也就不敢再作言語了。

夜幕潑墨一般降臨,當我看見天際漸次閃爍的星辰時,幾家燈火正從角角落落隨即亮起。此刻,我聞到了空氣中瀰漫著煙火的味道,大慶說:「我聞到了家的味道。」

晚上,我和大慶抵足而眠。大慶在一番輾轉反側后說:「我想去看看冬梅了。」我用肩膀晃晃他,讓他早點休息,他便呼呼睡著了。我想他確實累了,或者說他總算可以在自家睡一個踏實的安穩覺了。

第二天,我帶著他去了劉君家,冬梅懷抱著金蓮沐在無限春光下,石榴在一邊欺負一條小狗崽。大慶一口氣抱起兩個外甥女,笑哈哈地說金蓮和石榴都長得像極了冬梅,那語氣就如同當年熬老太繪聲繪色地誇讚冬梅是如何如何的和母親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一樣。

我說:「像誰都好,只要不像她們那混賬爹。」

我說這話的時候,冬梅就深深地埋下了頭,低聲說:「都過去多少年了。」

我們說話間,劉君的父親回來了。他熱情地招呼我們后,便繫上圍裙進廚房做飯了。我跟進去,一邊絆手絆腳地幫倒忙,一邊扯東扯西地聊家常,大慶和冬梅在外院有說有笑。

吃過中飯,冬梅說要和我們一起回娘家住幾天,我和大慶就分別抱著石榴和金蓮,說笑著趕回雙水村。一路上,大慶向我們講述了自己的點點滴滴。

七八年前的那次孑身遠行,讓我終於走出了大山,邁進了城市,有一種蠶蛹破繭而出的豁然開朗。在火車站,我看見了形形**的人。有輕裝上陣的,也有滿載而歸的;有揮淚話別的,也有相擁團圓的;有哭的有笑的,有老的有幼的。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見了人群比在雙水村開村會時更參差不齊的場合,而大家最終都踏上各自征途的情形,竟也如同村會散會一樣亂鬨哄。第一次坐上咔嚓咔嚓響的火車,像是做夢一般,根本不知道到了哪裡,或者說不知道該在哪一站下車。然後,我便以一個扭曲的姿勢安然睡著了。

任憑那個嘶鳴著的傢伙,沿著腳下一道鋥亮的鐵軌一路蜿蜒飛馳。沒有人知道那道鐵軌來自何處,去將哪方。人們只需要在火車發出沉悶的喘息聲的時候,睜開左眼或者右眼掃一眼窗外,豎起左耳或者右耳聽一下廣播,便再向左或者向右側身酣然睡去。

所以,上了火車的人們大都像大慶那般安之若素地睡著了。有人坐在椅子上睡著了,有人像打坐一樣盤腿踞在過道里睡著了,還有人欠著身體靠在火車皮上睡著了。車廂里此起彼伏的鼾聲,和著火車轟隆隆的叫囂聲,融成一片和諧。

那時,我正在人堆里昏昏睡去。我不確定自己是站著的、蹲著的、或者坐著的。只夢見自己像是坐在船上那般搖搖晃晃,又像是坐在何大鬍子的拖拉機上那般顛顛簸簸,最後就像是童年騎在牛背上那般長嘯奔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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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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