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搬遷的移民都住進了新建的漂亮樓房,鄉親們懸著的心踏實下來,他們都說老王村長這一壯舉著實是為人民造福,頌揚他是雙水村的活菩薩。用他們的話說,「村長是誰,村莊怎折騰,只要讓我們過上好日子,就算是混賬烏龜王八蛋,我們都認。」而只有熬老太在一間離我家不遠的矮小磚瓦房裡定居。那間矮小磚瓦房裡外都沒有粉刷,看得明晰半塊半截的紅磚堆砌的輪廓。別人都說村裡本打算用來做公共廁所的殘磚剩料給熬老太砌了屋子,熬老太卻毫不介意,她嘴裡吧嗒著紙煙說:「沒在大路邊打地鋪、喝露水,算是燒了高香。」她說話時,半截香煙隨著乾癟的嘴巴抖動。

雙水村漸漸可以聽見採石場工地上馬達的叫囂聲和雙水河河堤上修路群眾的吆喝聲此起彼伏,這些振聾發聵的分貝讓我想及了這個季節即將到來的嗷嗷喊叫的殺豬聲。

那年,冬梅帶著石榴、金蓮和父親住進了燕子村的新家,然後我們就順理成章地在這棟尚溢著混凝土氣味的樓房裡迎來新年,圍成一桌吃團圓飯。說句掏心窩子話,我有些留戀雙水村的老屋。在此之前,我家沒能像村子里那些有錢人一樣,可以青磚紅瓦地修房造屋。然而,我似乎不會去垂涎羨眼這些,只因在自家的那個黑土牆屏圍的空間里,有著跟那堵土牆一樣厚重滄桑的故事。

記憶中老牆左邊張貼著我的「學習標兵」、「三好學生」獎狀,右邊張貼的都是大慶的。那些鮮艷艷、華麗麗的獎狀是填滿我們童年虛榮缺口的幌子。牆角還有我和大慶、冬梅用木炭題著各自的名字,冬梅的字寫的工整漂亮,我的字寫得不堪入目,以至於大慶曾經自我感覺良好地借題發揮,說什麼「字如其人」云云。

老房子都是有門檻的,自古門檻便與懸於其上的門匾共同彰顯著主人的地位。我祖上回溯三百年也無門蔭可倚,門匾也就望塵莫及的奢物,門檻倒是與生俱來的就有。它在老牆裡就像是鑲嵌進去那般珠聯璧合,也就是這樣一個安放得恰到好處的門檻,讓我朝朝暮暮進出在家的懷抱;讓我騎坐其上玩耍、凝盼或是悵然若失;讓我蹣跚學步的時候便知道了什麼叫坎兒。

然而,老屋在馬達的一聲嘶鳴中轟然倒塌,發出沉悶的嘆息,撲騰起丈高黃塵。

寒假回家時,我的兩條腿不聽使喚地走向老家,一公一母的兩條雜毛狗首當其衝地將我像第三者一般驅趕出境,後面狐假虎威地跟著兩個高大彪悍的制服保安。當我想要說什麼的時候,他們拎起拳頭,吹鬍子瞪眼地喝斥我。其實我也只是想告訴他們,他們天天在裡面吃飯、打牌和睡覺的傳達室就在我家茅坑的舊址。

我怏怏地走開,看見鳳凰山頭灑下的無限夕陽里正輝映著不遠處的父親。

父親迎上來,打量著我說:「我就怕你走到這裡來哩,採石場裡頭炸得石頭像出膛的炮彈一樣飛得又高又遠。」

我說:「怕是大慶回家也要習慣性地走到這兒來,再被他們驅趕。」

父親安慰我說:「新家也好,好歹跟你們媽住在一個山頭了。」

父親說這話時,我不禁心頭一酸。然後在冬日暖陽的照耀下,和父親並肩走向鳳凰山腳下的新家。我看見夕陽正將雙水河染成一條橘潢色的綢緞,在傍晚的微風裡蕩漾。

當我們在新家歡度過第二個春節的時候,老王村長已經呼啦啦開著一輛別克從我家門口一飈而過。我興奮地跑進屋給大慶打了電話,笑哈哈地說:「老王村長的別克真拉風;老王村長真是一枝獨秀;老王村長以前走路,現在開車,都像一陣疾風一樣呼啦啦地刮過。」我口上這麼說,卻是滿腔憤慨。在九江上大學寶馬奧迪什麼都見過,只是如此一個窮鄉僻壤,能見到一輛別克,著實讓人嘆為觀止。

大慶只是淡笑一下,說:「以前跟你說過的,車可以讓肩膀變寬,讓腿變長。」

「你給人修過別克么?」

大慶冷冷地一說:「磚瓦工還修過人民大會堂哩。」

父親便嘖嘖地說:「四個軲轆就是比兩條腿跑得快。」

村裡的人們都知道,老王村長給粵籍老闆開了後門,走了捷徑,像一個掮客一樣從中拿取好處,又從政府的移民補貼中做了手腳,自然成了暴發戶。

如今的老王村長上哪兒都是開著屁股冒煙,軲轆轉圈的別克;他把車身擦得跟他的黑皮鞋一樣錚亮;晴天雨天都把天線桿抽得老長;有人沒人也把喇叭按得響亮。用村裡流行的話說,便是「打雷天也要聽著廣播按著喇叭開車上公廁」。

他幾乎每天都要紅光滿面地開著別克在村子上下轉悠,用他的話說「幾十年的習慣改不掉了」。有幾次他在我家門口停下,只見他像城裡人一樣,下車時先將腦袋像破殼的雛雞一樣探出來,上車時卻像軟體縮進硬殼的蝸牛一樣先將屁股捩進去,最後才縮進腦袋。雖說看起來笨手笨腳,卻也像模像樣。當我們都指指點點地背著老王村長評頭論足時,熬老太不動聲色地說:「我兒現在長本事了。」

這讓我想起當年老王村長是如何莫名其妙沖著我和大慶用三個「爬」和三個比喻將何大鬍子形容得淋漓盡致,而今他也算是一路風光了。

別克開到老孫頭家門口時,又急剎停下,發出一聲尖叫。大正月里,老孫頭的兩個兒子正爭執地面紅耳赤,旁側的兩個兒媳婦也正針鋒對麥芒地破口對罵,儼然一種水來土掩,兵來將擋的架勢。

老王村長探頭下車、拍打衣服、腋下夾包一氣呵成。他走到老孫頭面前,詢問情況。老孫頭不顧顏面地說:「家醜啊,他們媽的墳塋在那白馬山山腳上,通知明年開春要炸掉。」

老王村長笑哈哈地說:「村裡不是有政策嘛,要遷墳的補貼三百,不遷墳直接炸掉的也賠償三百。」

老孫頭苦著臉說:「窮不改門,富不遷墳。如今這遷與不遷都是行不通。老大說當時老二還小,安葬他母親的費用是他出的,補貼的錢該是全給他;老二說補貼的錢該是全給他,因為母親的墳塋在自己的那片山地上,當時分家時說好了的。」

說完,老孫頭嗚嗚地抹著眼。此刻他的煙袋已經開始漸熄,他便揚起煙袋嘬著嘴,狠狠地吧嗒兩口,邊咳嗽邊說:「看來還是計劃生育,只生一個就落好了。」

老王村長一聽老孫頭說到「窮不改門,富不遷墳」,心裡一陣不安。他想到自己去年還自作聰明地遷了三座墳塋,怕是會弄巧成拙、銷吉致凶。然而,等他再一想是請了鎮上赫赫有名的賈半仙看的風水,自是富貴吉安的福地,也便落下心來。

儘管如此,他還是不禁打了個寒戰。

他側身看見了逐漸圍聚上來的村民,便故作鎮定地打著官腔說:「那麼這個按照原則,只有死者的監護人辦理。」他說話的時候目光來回掃視一遍村民們,當他說完,一陣心虛:自家老爹的墳塋不也是沒有得到熬老太同意嗎?然後他便再次窺伺一輪村民的表情。

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警覺性很高的村長。此刻,群眾們雪亮的眼睛還未洞察出他的忐忑,然後他就像老鼠趁著貓閉目養神的空當溜走那般故作從容地捩臀進車、拉緊車門、鳴笛亮燈,一氣呵成。

他開車的時候心裡多少有點後悔,他想要是能私下塞給老孫頭幾百塊錢,不至於故人被後人拿出來討價還價,也算是積點陰德。這個想法在他的腦子裡就像車窗外那些光禿禿的楊柳樹一樣,一閃而過。當他看見一個老嫗拄著拐杖步履維艱地走在坡路上時,他再一次深刻地領悟到「錢,真他娘是個好東西」,好東西自是不能說給就給的。

他回頭一想,這兩年日子過得像人間天堂,有錢有權,有車有房。他便像受了點化一般突想到這些都歸功在前年將他爹的墳塋遷得好,所以他就覺得很有必要去拜謝賈半仙。然後就九十度急打方向盤,掉頭飆向花津鎮。

當老王村長驅車趕到花津鎮的賈半仙家時,賈半仙也剛從鄉里風塵僕僕地回家。他再一次探頭下車、拍打衣服、腋下夾包一氣呵成,走下車上前緊握賈半仙的手,親切地說:「賈半仙,感謝你給我爹看了一塊福地。讓我財發...」他想說財發子旺,可是一想到王家十幾年前就斷了香火,也就戛然而止,然後改口道:「讓我發財。」

賈半仙正要像往常一樣一字一頓地糾正應該如何畢恭畢敬地稱呼他「真半仙」時,老王村長給他手裡塞去一個厚實的大紅包。賈半仙沒有絲毫反應的時間,當即五體投地地沖著老王村長長揖重拜、連連叩喊:「活菩薩,活菩薩,活菩薩...」

那聲音喊得你全身得勁、舒服,讓胃疼的健胃、便秘的通便、腎虛的補腎、陽痿的壯陽;喊得你全身上下二百零六塊骨頭酥麻得像爬滿了螞蟻;喊得你飄飄乎,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

老王村長揚手揮擺,在那一聲聲比喊媽還親切的喊叫聲中再捩臀進車、拉緊車門、鳴笛亮燈,一氣呵成地揚長而去。當他駛出半里,踏實地點上一支煙的時候,彷彿還聽見車內餘音繞梁的叩喊聲。

然而,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剛才適時打住的財發子旺。他想自己當年帶頭結紮搞計劃生育,如今斷了香火,想來缺憾。他意識到離婚是件火燒眉睫和難以避免的大事,秋菊那種保守的女人是絕不會容忍他嘗試借腹生子的,而她連更年期都快到了,造人機器也就轉不起來了。回頭想想自己,雖說當年結了扎,斷了電,但也不妨一試,閹豬還有發情的咧,就當自己是半個男人。更何況藉此離了婚,往後就不用再像前幾次做賊一樣半夜裡溜進「如意」酒樓老闆娘的房裡,要是弄回一個捏一把就能掐出水的女人,也就不枉做一個「閹人」了。

回到家,他一臉漠然地向秋菊攤了牌,秋菊一聽到老王村長嫌棄自己這個糟糠黃臉婆了,便像發瘋一樣重演了十幾年前落心溺死時的歇斯底里的哭喊。她感覺天塌下來,眼前一黑。

老王村長想:給她撂下個十來萬,離婚的事估計也就**不離十了。然後他開著車出去了,臨走前他沖著屋裡悲泣的秋菊說:「要不你喊個一口價。」

說完,他聽見屋裡秋菊的哭喊聲越來越大,震得整個房屋都在顫動。他現在不想聽見如此鬧心的哭喊,看看今夜的夜色竟如此美妙,便開著別克去往縣城了,他知道那裡會有更美妙的景色等著他去創造和觀摩。

秋菊在家裡想想這麼多年來,竟然落得熱臉貼了個冷屁股。她越想多越走近死亡,當聽見翌日雞鳴報曉的時候,她又想到「早死早超生」,就從容地閉上了眼睛。在閉眼之前,她還像快放幻燈片一樣倒帶了自己的人生,最後她想出一句話來形容:到頭來失去的一無所有,跟死人比只算是多口氣。但是秋菊到死都沒有想起,老王村長早是個閹人了,再婚也是造不了人的了。

就在秋菊的雙眼慢慢合攏的同時,老王村長的腦袋「轟」地一聲響,從山崗跌落至崖谷,從瘋狂到達沉靜。而這次創作美妙的時間,顯然太倉促,就好像是下了一場暴風驟雨。在他開始創作之前搭在床頭煙灰缸里的半支煙還剩一截,他便從那種美妙的感覺上翻下身來,光著身子揀起那一截香煙,繼續抽起來。水仙坐起身來,將溫熱的胸脯熨帖在他的頸背上,柔聲說:「是不是太累?」

老王村長狠吸一口煙,然後像平日里用印戳在印台里杵印泥那樣,將香煙在煙灰缸里反覆摁了兩圈,確認掐滅才扔掉。在他站起來穿衣服的時候,羞愧地說:「我是個閹人。」

「我是不孕,你是閹人,我倆搭夥雙保險。」水仙邊說邊將老王村長剛穿好的衣服又剝落下來,拉進被窩。老王村長聽完一愣,定定地看著眼前的漆黑片刻,才懊喪地說:「八月的馬蜂十月的蛇,開花的竹子抽絲的蠶。王家是到頭了,該敗了。"

接下來的日子,老王村長在口口聲聲「富貴不忘結髮妻」念叨了一個月後,他的別克副座上就出現了那個綽約多姿的酒樓老闆娘水仙。有人腦子轉過彎來反問他:「你不是早瞎火了么?凈唬人,瞎了火還能煮熟飯哩?」

老王村長佯作不屑地說:「奇迹是需要偉大和智慧的人民群眾創造的。」

他依舊開始滿面紅光地游弋在雙水村、燕子村,用他的話說:人要發財走運,門板都擋不住。光憑白馬山那棵搖錢樹就綽綽有餘了,現在恁是多出來那塊埋他爹的福地和一個能讓自己創造、感受美妙的女人。他想,或許這就是奇迹來臨的前兆吧。

然而自此,老王村長人生的悲劇也就洪水猛獸般襲來。那塊所謂的福地,在村民的眼裡越來越定義成了絕地,那是一種廣陵散絕、斷子絕孫、家門多絕的絕。

直到兩年後,也就是我回到雙水村做了一年村官,老王村長被我以貪污受賄罪狀告並判刑十年時,村民們確定了那塊「福地」真是一塊絕地。

村莊歷經著風風雨雨,朝朝暮暮。它養育的人有的背井離鄉,有的安居樂業;有的已經作古,有的正要降生。村莊的命運如同一隻老船,正在被它的村民們拉縴一般向一個遙遠的地方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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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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