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當新樓拔地而起的時候,已經是冬至交九的時節了。而採石場是在當年寒冬臘月的時日開工的,臨近白馬山的六、七、八三個組的村民屬於一期移民,都順著雙水河像流水一樣往下游的燕子村集體搬遷了,雙水村也從此開始變得紛擾躁動。

我記得那次搬遷的時候,老王村長是只領頭羊。像這種響應號召和政策的舉動,他一向都是身先士卒,結紮搞計生如此,賣山搞新農村亦是如此,恨只恨在農業機械化上讓何大鬍子搶了先,在他心裡結下了一個難解的疙瘩。他拽著秋菊將家什牲畜一併帶上,向人們展示著一個村長的決心和覺悟。原本何大鬍子討好獻媚地要用拖拉機幫著老王村長搬家的,卻被老王村長沒給好臉地直言拒絕了。他嘴上說不搞特殊化,心裡卻在想自己就幾天前還是「屁股一抬,轎車就來」的紅人咧,哪能遭受這般罪。

杜老九離開的時候,讓憨兒子紅軍借來一頭牛拉著板車,第一趟拉了些家什;第二趟專車拉了幾壇高粱酒;後來他還忘記拉自己立足混飯的殺豬閹豬工具,又跑了第三趟。這讓他成了此次搬遷中來回次數最多,也正是這個第一讓他在自家的新房裡,拉上紅軍興奮地喝了足足兩斤高粱燒。他借著酒勁,像先生教學生識字數數一樣苦口婆心地教導紅軍該討個媳婦了。紅軍說:「只有公沒有婆,討個媳婦鬧不和。你把我媽找回來,我就去討媳婦給你。」杜老九的腮幫子唰地一下,變得像豬血一樣通紅,白了紅軍一眼就一口氣幹掉一杯酒不再言辭了。他在想:女人吶,就像這酒,一沾上就上癮,一輩子不沾過去也過去了。自己這麼多年沒沾過女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沒見比誰少過一天兩天。現在反倒是沒了那心思。倒是紅軍,眼下傳宗接代的事兒火燒眉毛了咧。

老孫頭打算輕裝上陣,他的肩頭用一根竹竿挑起擔子,一端是一個床單裹實的包袱,另一端是幾把破板凳。他的年歲大了,身體隨著擔子的顛動左右搖晃,不得不走幾步停下來穩住陣腳。他現在已經成了和熬老太一樣的養兒沒孝子的孤寡老人,就在兩年前,他的小兒子銀虎娶瞭望月村的跛腳姑娘,也就是兩年前紅軍的父親杜老九打算給紅軍說過來做老婆,也就是給自己做兒媳的那個寡婦女人的女兒。那個姑娘,雖說長得眉清目秀,卻是一個精明短見的女人。就和金虎的女人一樣,在她過門沒幾天,就鬧著分家。老孫頭吧嗒著旱煙掩面說:「這哪裡還能算是個家,連個狗窩都不如了。」

「做父母的,手心手背可都是肉咧。」跛腳女人無理取鬧的時候,只見她不停地跺著那條跛蹩的腿腳。

當年金虎媳婦鬧著分家,帶走了財物,給老孫頭和銀虎留下這套兩進老房。銀虎媳婦埋怨著金虎媳婦的心狠手辣,自己卻宣稱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家銀虎的了。老孫頭蹲在門檻上用力地磕著煙袋,發出沉悶的聲音。他問:「那我到頭來落了個啥呢?」

跛腳女人聽老孫頭這麼一說,眼前一亮:「對了,你不說我還差點兒忘記了。我和銀虎結婚欠下的債,落給你。」

老孫頭氣得兩隻老眼像牛睾丸一樣又圓又大,還不等他說話,跛腳女人就說:「做父母的,一碗水可要端平了。當年金虎結婚的賬是誰算的,如今還是誰算。」

如今政策下來了,房屋田產的搬遷賠償一律按佔地面積核算。這讓金虎媳婦和銀虎媳婦為此不分妯娌,展開了一場賠款爭奪戰。金虎媳婦說:「金虎銀虎,都是爹的兒子。這房子是祖上留下來遺給爹的,錢就是賠給爹的。你到祖墳跟前說說爹的兩個兒子哪個不該賠錢?」

「去你媽的,拿祖宗唬我,早幾年幹啥去了。分家的時候你恨不得把糞缸都抬走,等我進門的時候,家裡窮得只差拿尿壺煮飯了,現在一見好事就想分羹。我答應了,你還得問問你自己良心答不答應。」跛腳女人變得不像個小媳婦,反倒跟潑婦一般德行。在我看來,這倆妯娌都是把作古的祖宗搬出來當矛作盾的後人。

「為錢好,為錢惱。」老孫頭一個人悶頭去了田頭,他想,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在他手裡算是完蛋了。

這些難聽的傳聞傳到杜老九的耳朵里時,讓他的臉色變得一時像枯土一樣沒了血色,一時又變得像朝霞一樣洇紅一片。他的嘴裡支支吾吾地說:「幸虧,好在。」他后怕和慶幸得自己不知所言,末了他說上一句:「女人吶,都是頭髮長見識短的主兒。」用一句時髦的話說: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說歸說,別人都是冷眼旁觀,只有老孫頭那才叫苦不堪言。他時而眯縫著蒼涼的眼睛回首自家的兩進屋院,時而昂首挺胸邁步走開,大部分時間卻在躊躇徘徊,他不知道該先邁左腳還是右腳,不知道邁出去的腳步還能否收回來,更不知道是該留守還是該離開。然而,終究他還是選擇了離開,儘管他是一路蝸行而去。

父親一個人將家什牲畜分批遷移,後來父親電話里告訴我,我乾爹也過來幫忙了。他們為了逮住那隻原本打算捎給冬梅補身子卻因我說情而多活了幾年的老母雞,攆著跑了半個村子,追到山上摔了個半死,後來又搭上半斤大米才得逞。他還說那隻老母雞一路咯吱喳叫,後來竟然還私自跑回去幾次。

我想到父親對我說起那隻不生蛋的老母雞,感慨萬千。父親見我不接話就掛斷電話,其實我好想問候一下兩個老人家是否安康,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將自己的愛藏在心底,獨自品味愛與被愛的滋味。

那段時間,冬梅也帶著石榴在娘家養胎,父親一個人搬家,還要照顧她們母女。那幾天,我的腦子裡全是雙水村的鄉親們像候鳥一樣在這個冬天裡遷徙的場面。忽然,我就想回家了,我也想象著自己如同候鳥一樣在這個季節飛回溫暖的巢穴。

然而,老王村長的母親熬老太卻不一樣,那時她的身體開始衰敗。自從十幾年前被老王村長趕出了家門,就再沒有回去過。她住在何大鬍子幫忙搭建的一個窩棚里,一住就扎了根,這麼多年她就像一個膝下無後的孤寡老人那般孤苦伶仃。搬遷的時候她沒有被那股熙攘的人潮捲走,順其自然地,熬老太成了雙水村唯一的釘子戶。破爛不堪的窩棚就像它的主人一樣堅定在風中顫顫巍巍,似乎風吹即倒,卻又毫無動搖。

可想而知,這便成了雙水村那年歲末最大的看點,也讓老王村長進退狼狽。他幾次怒氣沖沖地走進窩棚,好話說盡,歹話講完,熬老太也沒有絲毫動搖和退步。

她只是咬著牙平和地說:「我老頭子、我兒子、我孫子三代人都在那白馬山上,我捨不得;你爹、你兄弟、你兒子在那白馬山上,你狠得下心哩。」

老王村長撲通一下跌跪在地上,拉著熬老太的手聲淚俱下地說:「我是一個村長,我更要對全村的人負責,我們黨正是以推翻壓在人民頭上的大山為己任。」

「你這哪兒叫推翻大山,明明就是掘了自家祖墳。」熬老太的不可動搖一如粵籍老闆們炸山的堅決果斷。

老王村長與熬老太僵持的時候,就只聽得見外面呼嘯的北風和屋內沉悶的呼吸了。剎那間這個初冬彷彿降溫零下十度,視野里的山水草木、車鳥人畜都被封凍起來一樣靜止定格。

老王村長知道這是一道必須跨過去的坎,為了金錢這個好東西,一不做二不休。他想反正這十多年來也沒有把熬老太當個親媽孝敬,而今也開了弓放了箭,乾脆來個白臉紅臉一起唱。

過了兩日,那個十多年前被老王村長請來給落心跳大神名叫賈真的老人,就在老王村長的應請下,左顧右盼地走進了騷動的雙水村。

據說他臉上的老年斑像鋼鐵生了銹那樣斑斑點點,還有數不清的肉坑就像雨點落在灰土上打出的坑坑凹凹,而他的下巴上蓄著一簇硬扎扎的山羊鬍須。他是一個獨眼龍,左眼一年四季都要用一塊黑布包紮起來,架勢與里卡卡西的血輪眼造型幾近。有人說是天生的,也有人說是後天的,他自己只道是天賜的陰陽眼,天機不可泄露,美其名曰「人活一世,睜隻眼閉隻眼」。獨眼和山羊鬍須是他占卜問卦、觀天相地的根本,瞎掉的左眼是他的法眼,而山羊鬍須在他手裡就像諸葛孔明的鵝毛扇,只要捋一捋,道行便高出百尺。然而,這些道聽途說竟可如此精整,緣於他是我們花津鎮出了名的風水先生。當別人客氣地尊稱他「賈半仙」的時候,他總是一副極受委屈的神情,一字一頓地糾正,讓別人稱呼「真半仙」。

走在村路上,他一臉神秘地對著老王村長抻出七根手指。

「錢不是問題,別說七十,七百也不含糊。」老王村長第一時間反應到是錢的問題。

賈半仙眯縫著原本燈泡般圓亮的右眼,笑著搖了搖頭。老王村長像猜謎語一樣接著說:「時間先生掐定,別說七號,就是大年三十都不衝突。」

賈半仙依舊眯著右眼,笑著搖了搖頭,見老王村長一頭霧水,便將偧開的七根手指又依次彎曲握成拳,感慨地說:「當年諸葛孔明才六齣祁山,我真半仙算來也是在雙水七進七出了,比他還多一出哩。」

老王村長賠笑奉承道:「是哩,多就多在了我這一出。」

賈半仙就在老王村長的好煙好酒好茶好臉色款待兩天後,擇了一個黃道吉日,按照老王村長的意思,在鳳凰山蜿蜒到燕子村的位置故弄玄虛地信手一指。也就是他這陰陽一指禪,使得熬老太的老頭子、兒子和孫子,也就是老王村長的爹、兄長和兒子的墳塋來了一次乾坤大挪移,從雙水河以東的白馬山移到了河西的鳳凰山。這也恰恰可以用「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來描述。

熬老太明了老王村長唱的是一出掛羊頭賣狗肉的對台戲,便也無可奈何。在老王村長自鳴得意地把熬老太請將到燕子村的路上,熬老太憤怒地說:「兒是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兒肉,兒現在長本事了。」

如此這樣,唯一的一個釘子戶在呼嘯的北風中顫顫巍巍地挺拔了半個月後,就被巧妙地拔掉了。派不上用老虎鉗,也不勞用拆遷大隊,讓這個村莊儼然一片和諧。

村民們沒有看著老王村長的笑話,反倒是讓老王村長愈發意氣風發,這讓人們失望的眼睛又轉移目標,像叮咬在牛背上的蠅蚊一樣緊緊地盯在了新房的磚瓦梁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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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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