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在我到九江求學兩年後,雙水村的村口出現了一輛黑色轎車。人們都放下手頭上的活,睡覺的穿著褲衩,如廁的提著褲子,吃飯的端著飯碗,齊刷刷地伸長脖子,像當年看一眼何大鬍子的拖拉機一樣充滿好奇。有人說看見牌號是粵a,也有人說是粵b,還有人說是粵c,那些說法幾乎將二十五個英文字母從頭到尾都羅列一遍。

接著看見三個滿臉橫肉、大腹便便的男人從車身里鑽出來,然後將鋥亮的車門隨手甩上。老王村長早已在村口恭迎多時了,此刻,土裡土氣的他便陪同著三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開始向雙水村開進,就像是一個漢奸帶著太君進村那樣,一路上他們手舞足蹈地指點江山,激揚文字。

說來那天清早,老王村長還特意邀請我父親去做翻譯。他私下對我父親說那幾個男人是來村子投資採石場的,講的廣東話,嘰里呱啦,半句也聽不懂。他說我父親畢竟也算是在廣東闖過一年的人,總能聽懂吃飯如廁之類的言語哩。但我父親實在聽不懂粵語,挖煤的那段日子跟他說話的也就一個河南佬,一個東北大漢,還有就是長生叔叔,像吃飯上廁所的日常工作都是按部就班,自然很少存在語言溝通。

後來老王村長也就打消了找翻譯的指望,硬著頭皮一個人上了。他說:「扯淡說笑就能打個圓場,點頭哈腰也不算是荒唐。」

到了傍晚,人們的炊煙剛裊裊地飄起來的時候,老王村長就被那輛鋥亮的黑色轎車帶到了鎮上。後來因為買不著洋酒,他又被帶到了永和縣城,在一家門庭若市的「如意」酒樓進餐。一路上他不顧割臉的冷風像鞭子抽打在臉上,一直打開車窗,生怕熟人看不見。當他看見打扮妖艷的老闆娘從人群堆里擠出來畢恭畢敬地上前迎接時,他在想原來金錢可以讓自己變得如此高高居上,滿面榮光。飯後他再一次被帶到了城裡霓虹招牌最大的沐足閣,在那裡他才知道原來腳不一定非要靠手洗,用錢洗更舒服。

他在心裡默默地說:「錢,真他娘的是個好東西。」說這話的時候,他滿腦子裡想的都是「如意」酒樓老闆娘的搔首弄姿和香氣撩人,體內流竄起一股闊別多年的熱潮,他在心底默想:看來我不是個徹徹底底的閹人。

當晚,醉醺醺的老王村長被送回雙水村。轎車駛進村口的時候,他要求下車走走。

他說有些日子沒有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興奮地踱步了。這麼多年來,落心沒了,日子過的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知天樂命。他還提起這麼多年來自己一村之長的尊嚴被何大鬍子拖拉機的車軲轆碾地零碎一地。

千真萬確,這麼多年來,老王村長是一個靠得住的村長,就像父親起早貪黑地在我家那幾畝貧瘠的田地上辛勞一樣苦心經營著破爛不堪的雙水村,他曾經一再明志:光榮退休,不留罵名。

然而,今夜不同。他重煥年少輕狂的意氣風發,拾起零落一地的體面虛榮,激發起人性潛在的貪婪慾望。

這一夜,老王村長判若兩人。他的步伐在此起彼伏的犬吠聲中高一腳低一腳鏗鏘疾速地邁進;他的咳嗽聲像犬吠一樣從村頭一直傳到村尾;他還在經過村委會的路邊借著月色撒了尿,他想這泡廉厚憨實的尿也憋屈了這麼多年,撒完尿盡往後就要大展拳腳了。然後,他一連擦掉七根火柴棒才抖索地給自己點上一支煙。走到家門口,見秋菊還給自己亮著燈留了門,不禁一陣寒酸。他想這個家已經和自己這個大男人一樣,變得不完整了。此刻,他又想到了「如意」酒樓妖艷的老闆娘,那該是一種多麼美妙的幻想和貪慾,這個突如其來而揮之不去的幻想讓他心旌蕩漾,胸口像憋著一股氣血喘不上來。他便沒有直接進屋,折身去往白馬山山崗,在那裡睡著他走丟的孩子。他走近落心的小墳,坐在地上點上一支煙,狠抽了一口,倒過來將煙蒂插在土層里。然後並排插上兩支、三支、四支、五支、六支,插下第六支他就停下來了。

十幾年了,原本不大的小墳也變得平實下來。駐足墳前,老王村長滿目凄涼。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始終沒有想通,命運怎麼會跟他開了這麼大的玩笑。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自此之後,他竟然給自己開了一個更大的玩笑,讓他一失足成千古恨。

等他眼看著六支香煙就像六支香燭在香爐里燃盡熄滅,他才驀地起身,不說一句話往山下徑自走去了,像是生怕驚擾了孩子睡覺一般。

再往前走不遠,他又看見了兄弟王老二的新墳,幡旗和花圈在滿月的清輝下顯得格外刺眼。王老二是在半年前上山筏竹時摔死的,至今也沒有人搞明白識途的老馬竟也失了蹄。後來,王老大就用他最後一次錯筏的貴竹滿打滿算地編了一張竹席,將他埋葬在了那截戳破了他腦門的血淋淋的竹茬處。

深夜裡山崗上一片闃寂,只聽得見不遠處雙水河淺吟低唱的流水聲和山崗上鬼厲般的風聲。他彷彿聽見王老大向別人提起王老二時就咿兒吖呵地比劃著手勢:「筏了一輩子山竹,到頭來還是沒有分清金竹貴竹」,而熬老太卻唏噓不已地說:「造孽啊。」

翌日天還沒亮,老王村長就起床了。他昨晚夢見金錢像雙水河的水一樣嘩啦啦地奔自己流來,夢見自己甩出一沓沓大鈔享受花天酒地,還夢見自己也成天西裝革履地坐在黑色轎車裡招搖過市,最讓他此刻回味不已的是他居然彷彿夢見了「如意」老闆娘那妖嬈的身段和嬌甜的喘息。

他斷然不知,周公解夢裡「女人主禍,金錢主災」的說法。與此同時,他的心眼被金錢和女色充塞,也就開始了自己失足的笑話。

那幾天,他幾乎每天都要逐一給粵籍男人打電話,哀求他們到雙水村投資。在三個男人的輪流圈套下,他一再讓步,才勉強達成意見。

戲台搭好了,還得看戲演得好不好;財神爺請來了,還得看神櫃供得高不高。老王村長如同引狼入室一般將三個粵籍老闆迎進門,接著又如同傀儡道具一般讓老闆們垂簾聽政,再後來就對老闆們參差不齊的褒貶要求幾乎悉聽尊便。然而,老王村長心裡也清楚,這一切不都是為了錢,聽過有跟老子過不去的,也有跟老婆過不去的,還沒聽過有跟錢過不去的。在他看來,金錢雖讓他失去了常人應有的東西,卻能得到常人沒有的東西。所以他開始習慣安慰自己說:「錢,真他娘的是個好東西。」

他在接下來的三天里連續幹了三件大事。第一天在村委會組織了雙水村招商融資全民會議,他用一顆「推掉白馬山,建設新雙水」的糖衣炮彈打得村民們樂在其中;第二天號召村裡的嗩吶手系著紅腰帶在村口迎接黑色轎車,以「滿朝文武拜天子」的陣容和虔誠舉行了歡迎儀式;第三天他帶著老闆們在白馬山山崗登高望遠,又以一副「南海圈畫宏偉藍圖」的偉岸姿態大話未來。

在他眼裡,白馬山是一座無盡的金山銀山,是一顆長青的搖錢樹。

當他轉身看見不遠處落心的小墳時,不禁心頭一顫。他怯聲地問老闆們:「白馬山炸平嗎?」

三個老闆不約而同地抬起左臂,以一致的角度用力向身體左側斜砍下去,然後異口同聲地說:「炸,堅決炸。往後四年採石場還要到生產五隊的烏龜山上擴產。」

老王村長依舊沒有聽懂他們說了什麼,看了他們堅決的表情,他也就知其一二了。他捨不得落心,想到自己十多年前沒能好好照看落心,現在又要炸了他的墳塋,眼角溢出滾燙的淚水。當他再回過神想到金錢這個比老子和老婆還親的東西時,便咬緊牙狠下心,陪著老闆們的手勢不斷點頭。

呼嘯的北風隨即將他的淚水帶走,吹散。山崗上荒敗的草木像是戰後沙場上東倒西歪的旌旗,蕭索凌亂,吹得瑟瑟發響。對面鳳凰山腰上的一片楓林火紅一片,如同鋪上去的一張紅地毯。

哦,仲秋來了。村民們收穫了秋糧,就又馬不停蹄地開始耕耘播種,老王村長這幾日甚至忙得顧不上田間的秋收和秋播,都是秋菊一個婦道人家肩挑背扛地幹活。秋菊埋怨他:「人有三急,農有兩忙。你一個大活人,愣是拿捏不出個輕重緩急來。」

他默不支聲,卻也無動於衷。在他心裡,正撥著珠子打自己的如意算盤咧。他在想自己正耕耘和播種著一片更肥沃、更高產的土地。而如今,他已經將這片沃土艱難地犁開耙平,灑下了金黃飽滿的種子,他甚至已經望見了綠油油的葉、金燦燦的花連綿一片,最後結出了不可名狀的美妙而火紅的果實。

想到這裡他的臉上溢出收穫的喜悅,招呼一聲就出門往村委會去了。

今晚,他就要和廣東老闆們簽訂賣地協議了,他興奮得如同年輕時第一次跨進秋菊家的門檻拜見岳父岳母時一樣滿臉通紅。一切程序都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只等老王村長和粵籍老闆的名字白紙黑字地落款印鑒,他就又被帶往縣城的「如意」酒樓慶祝這個皆大歡喜的交易。

這是個讓他醉生夢死和魂牽夢繞的地方,這次他瞅瞄老闆娘的眼神似乎就帶了幾分閃躲,又夾了幾許捕捉。當老闆娘穿著緊實的棉裙,扭擺著渾圓的臀部和綿軟的蠻腰迎面走來的時候,他的眼睛里迸出了熾熱的火光,心脾間沁滿燎人的體香,血管里流竄起一股蠻力。他想到了不久前的那個春夢,竟是如此逼真。

也就是在這個令人興奮和騷亂的夜晚,老王村長帶著一身酒氣鑽進了老闆娘的被窩。他開始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奔騰在起伏的原野,最終又像一個決堤的水庫宣洩著積蓄的能量。當他的酒意和衝動都像潮水一般漸漸退卻的時候,便沉寂下來,真切回味著這種美妙和涅槃。他知道這種美妙不像收穫的喜悅那樣厚實,卻是一種無休止的創造和享受,而這種涅槃恰恰是一粒讓他再一次創造美妙、繼而享受美妙的種子。那個夜晚,他浴火涅槃了三次,直到他像一頭耕了三畝地的老牛一樣發出粗重的喘息。

「如意」酒樓的老闆娘,別人都稱呼「水仙」,這只是她年輕時在外地做**時的化名,她的真實姓名叫林小倩。她從不介意別人笑談她的風塵往事,甚至會補充或糾正客人們的講述。對她來說,那一段真實得無可逃避的經歷,釀成了如今婚姻的苦果,同時也成就她的財富。

她在九十年代初就在深圳的一家小髮廊里做**,那時她才十七歲,還是個未成年的少女。用她的話說:「男人是在女人的肚皮上長大的,女人是在男人的褲襠下成熟的。」她當年就是靠著出賣自己的青春和肉體,積攢下一筆現錢,回到縣城從了良,做了正正噹噹的酒樓生意。她的美貌和財富接二連三地成就了她四次失敗的婚姻,其中有兩個男人因為嫌棄她的過去而離婚,一個男人是吃她的軟飯上別人的床被她趕走,還有一個男人因為她年輕時吃藥吃壞了身體生不了孩子便不辭而別。她也就成了一朵逐漸凋零的玫瑰,花開花落,無人採摘。她嘆息地說:「女人吶,就是男人睡下的一張床;男人吶,就是女人蓋上的一床被。」

當水仙講完這些心酸的往事,老王村長就將她綢緞一般細膩柔滑的身段緊緊攬進懷裡。他想,這是一個多麼美妙的夜晚呵。

往後的日子,這樣美妙的夜晚,時有到來。老王村長鏗鏘的步伐不再局限在雙水村的土地,在縣城的某個房屋的地板上,也出現了他的踱步。他像吸煙上癮一樣依賴上了這種美妙的感覺,而每每他體內燃燒的火苗伴隨著沉寂的黑夜冷卻下來的時候,他就一遍遍告訴自己:看來我還不是個徹徹底底的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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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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