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我知道劉君教改出來有些時日了,我又明晰地憶起在我的腦海里閃爍了三年的無怨從容的眼神。那是我兄弟青春的淚花,我想也該去看看他了。

這回開門的換成了劉君,他告訴我他的父親還在街道上執勤。這三年之別,劉君臉上往常慣有的玩世不恭和青春氣息蕩然無存,平添了幾分老成與厚重。他對我的真誠一如故往,拉著我去學校附近的水庫。路上我們碰見了他的父親正在和幾個黃髮髫髫的年輕人爭執,年輕人指著他高大的鼻子說:「去你娘的,回家把你那殺人的兒子管教好再出來混。」

劉君提起拳頭,嘴裡嚷著要將這個說話比屙屎還臭的年輕人揍成一張肉餅,我拼了吃奶的氣力才抱住他。我給黃毛打了電話,我們約好在水庫見面。不等黃毛趕來,劉君便脫了衣服在水庫里游泳。他從水庫里濕淋淋地走上岸時,哆嗦地問我:「知道什麼感覺么?」

我聽得見他上下牙齒碰撞的聲響,便乜斜著眼說:「受不了。」其實我是想表達的是對他的不可理喻。

我遞給他一支煙,他搖頭說戒了,我便自己悻悻地點上一支,我想這個為我兄弟而保留的習慣也該到此為止了。他臉上露出抽緊的微笑,顯然是對我的形容表示牽強的滿意。

「冰冷。」他從碰撞的牙縫裡擠出這兩個字,聽起來比冰冷更讓人不寒而慄。他又問我:「知道我們為什麼能成為好朋友嗎?」

我不假思索地說:「志同道合」。見他搖頭不定,我就換了個更貼切的說法:「臭味相投」。

他拍拍我的肩膀說:「我們都是沒有媽的孩子。」

我們一時不再言語,他的這句話讓我們都陷入了沉思,也撩起了我們的傷痛。

黃毛的出現讓悲默的我們大吃一驚,他在老遠的地方就拚命打著踏板摩托車的喇叭。水庫壩底的黃毛,正弓著腰竄上來。他留了一頭黑色板寸,穿著一件黑色雙排扣翻領風衣,配一條卡其色牛仔褲。從水庫上吹來的勁風將他的風衣后擺托起,他那硬扎扎的短髮,被風吹得嗚嗚作響。我和劉君調侃他:「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啊。」

「浪子回頭金不換。」他一臉得意地說。劉君一聽此話,倒是眼裡擎著淚水,他想匆匆的青春年華經得起幾次回頭啊。繼而黃毛便改口奚落自己:「從良了。」

好歹時過境遷三年,我們兄弟三人,在當年結義拜把的水庫堤壩上再度重逢了。氣氛有了,接著黃毛一臉詭秘地跑下堤壩像變戲法一樣從他的摩托車座位下面,也就是幾分鐘前他的屁股下面,拎出一大袋東西。那是風味豬頭肉和小瓶二鍋頭,豬頭肉還是三年前油膩膩的味道,二鍋頭卻濃烈得多。黃毛拉攏劉君和我,說:「三年一小聚,十年一大聚。」這是黃毛用心為我們的拜把子兄弟劉君追加的一場結義酒席。

劉君深知黃毛的良苦用心,但他永遠是多麼高傲的人呵。他反倒故作清高地諧謔黃毛:「豈不成了酒肉之交?」

我怕黃毛誤會,湊上前抓起一隻風味順風,津津有味地邊吃邊說:「酒啊,肉啊,這是結義的基本道具。對了,黃毛。刀有沒有,順便來個歃血為盟唄。還有,你該去找一個桃園的。」大家一聽,樂得像三隻撒歡的狗崽在壩堤的草坪上打滾。

末了,黃毛舉著酒瓶和劉君碰得起勁,黃毛瞪直眼睛,吐著滿口酒氣對劉君說:「劉君,我要去當兵了。我這性子太硬太尖,該去部隊磨礪磨礪。」黃毛說他的父親如是說,他的父親一直認為他不是一個好男,用他的話說「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黃毛高中畢業上了一所大專學校,才念了一年半載就報名徵兵,明年開春就要去服兵役了。

「你不是那塊坯子,你該和大喜一樣好好讀大學。」劉君說話的語調里充滿責備和遺憾。

在某種意義上,在劉君看來,自己當兵只是無路可投的出路,他多麼想上順順噹噹地上一所大學。而他萬萬想不到黃毛要去當兵,卻只是純粹出於對神聖和莊嚴的熱衷。在黃毛眼裡,軍人是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

當日晌午的太陽很應景,如同一隻溫暖的火爐,而那間或吹起的一陣和風就像是火爐里流竄的暖流,讓我們感到愜意和自由,我甚至想象到坐在我旁側的是兩個一身戎裝的軍人,他們坐姿筆挺,他們話音鏗鏘。劉君和黃毛奪過我手裡的酒瓶,一人呷一口。我在心底說:我的兄弟們,你們會成為大山一般堅強的軍人,會戴上太陽一般耀眼的軍功章。

我們暢所欲言地聊了一個中午,黃毛已經爛醉如泥地躺在草坪上鼾聲四起了。而劉君湊過來醉眼迷離地拍著我的肩膀,用與他的父親一樣的口吻說:「你是我的榜樣。」這讓我目瞪口呆和赧慚不已。

在我瞠目結舌了許久之後,向他講述了冬梅的遭遇。他告訴我他還記得冬梅,一雙大大的眼睛看起來如同擎著兩潭湖水,紅暈的面頰如同一片綻放的桃花,最是系在發梢的那一絲藍白格子布,飄灑起舞。

他在向我追述了對冬梅的記憶后,提起拳頭,喊上原班人馬包括黃毛在內的共計六人殺向花津鎮。這一次我們是搭乘那輛我來永和縣城時攀搭的順風車,司機在吃完中飯稍作休憩后,摸著啤酒肚打著飽嗝啟動了幾乎報廢的汽車,再半眯著眼睛如同抽筋般一左一右地猛打方向盤。

還好我們安全到達目的地,下了車在橋頭我就聽見了熬磊在茶館里粗俗的大笑。黃毛說本打算先吃飯來勁了再去收拾他,看來等不及了,不提前把他辦了他娘的吃飯都不得勁。

我照舊龜縮在茶館旁邊的餐館,為五個替我出生入死的難兄難弟們大擺慶功宴。我看見桌上的碗碟和著熬磊高低起伏的哀叫求饒聲上下躥跳;接著茶館的門口躋躋蹌蹌聚來一堆路人,他們踮著腳像長頸鹿般伸長脖子往人堆里探頭,嘴裡嘰嘰喳喳、手頭指指點點地品頭論足;我還看見熬老頭子帶著族上的七嬸六叔向這邊踔蹈過來,喉嚨里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叫著「我跟你們拼了」時,一跤跌倒在街道中央;最後我看見冬梅抱著金蓮和石榴碎步跑過來,她餵乳金蓮時解開的衣襟尚未來得及扣嚴實。我見狀趕緊站在人堆外朝茶館里大喊:「別打了,都住手。」

過後吃飯時,黃毛意猶未盡地用拳頭捶打著飯桌說:「真他娘的不盡興。」飯店老闆以為招待不周,匆忙跑出廚房,向我們點頭哈腰地賠笑賠禮。黃毛背靠椅子側身掃興地擺手,老闆也就識趣地走開了。

我給他斟上一杯黃酒,說:「點到為止。」

他將黃酒接過去一口喝下,隨即高聲呼喚方才走進廚房的老闆。他要了六瓶二鍋頭,那天我們六個人都喝得爛醉如泥。

黃毛醉酒的時候不喜歡趴下或者躺下,他習慣像往常一樣故作鎮定地背靠椅子,腦袋耷拉在右邊的肩膀上,嘴巴里一邊說著朦言懵語一邊流口水;而劉君就趴在酒桌上含糊不清地講述著高中的故事。

他醉顏微酡地說:「思琪,你們還記得吧,很漂亮。」

他沒有用一堆矯作修飾的詞句天花濫墜地形容她是如何的聰明艷麗,只是一句帶過。別人都差不多睡著或者神志不清了,只有我趴在桌上配合他,點頭的時候用額頭一下下磕碰桌角。

聽見他說起思琪,我才猛得記起那個單眼皮女孩。那時我們二年級有九個班,她和狗子都在高二9班,我們幾個在高二1班,一頭一尾。劉君和她來往的那段時間,我們還笑話過他們是在搞分居,他當時就會像模像樣、搖頭晃腦地念叨起「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他稍作停頓,連打兩個惡臭的酒嗝接著說:「狗日的狗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暗戀思琪。那次他就是想報復我,才揪住我們不放的。到頭來,還落得將自己的一條狗命搭進去了。」

「鐵打的兄弟,流水的女人。」黃毛嗖地挺直身板,拍著桌子。然後順手抄起一隻空酒瓶,煞有介事地喝起來。

繼而我聽見劉君趴在桌上嘿嘿地笑著笑著,便嗚嗚地哭了起來。然而,他始終沒有再向我們提起過思琪。

其實我一直想告訴劉君,思琪在他離開學校后,曾經三番五次淚眼婆娑地向我打聽他的消息,聽說後來在高考前的三個月,她的父親出了車禍死去,她也便隻身南下打工去了。再後來,我就沒有見過她了,甚至已經將她遺忘。偶爾同學聚會聊天時,我們城區陣營才會提及這個曾經活躍在我們視野的漂亮女孩。有人說過年的時候在火車站看見她拖著大皮箱候車,也有人說她和一個男人在永和縣城的一條巷子里擺地攤,還有人說看見過她挺著大肚子坐進了牌號粵a的黑色轎車。當我追問為什麼沒有上去打招呼的時候,他們也就不再陳述,只是笑個不停。

在朦朧醉意中,我聽見了鎮上喧囂的汽笛聲,有氣無力的吆喝叫賣聲,嘈雜污穢的說笑聲;看見斜對面冬梅的家裡開始亮起一盞燈,還有她透過窗帘卑微的身影。

背後襲來一股股寒流像一瓢瓢冷水潑將在身,讓我們不斷清醒。我們開始意識到借酒禦寒后的陡冷、拳打鎮關西后的陣痛和意識到我們在此之前是一個如何明火執仗卻又堂而皇之的混蛋。

夜色中,我回到雙水村。

犬吠聲沿著雙水河一路拉長,我彷彿聽見了他們對黑夜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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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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