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冬梅三更半夜打來電話,抖抖索索地說熬磊在茶館被人打死了。我的身體像繃緊的彈簧一樣從床上彈了起來,心裡先是一驚,該不是劉君和黃毛不盡興、不解恨,我走之後他們回頭又把他揍死了吧。隨之內心隱隱作痛,想到冬梅今後就要孤兒寡母地帶著兩個外甥女守活寡了,不禁淚流滿面。

電話里是冬梅和兩個外甥女哭哭啼啼的聲音,我說:「冬梅,我馬上趕過去。」我趕緊給劉君通了電話,一言半語地告訴他,我說:「劉君,石頭包斷氣了,我過去看看。」在他還在發獃的時候我匆匆掛了電話,便像發射的火箭一樣飛出門外。

那段時間父親的老風濕犯得厲害,我也就沒有同意讓他過去。他抹著眼搖搖手說:「老了,不中用了。你們媽走得早,冬梅又要守活寡,造孽啊。」

我不想聽見父親說這麼悲觀消沉的話,奔到門口的時候回頭看著他說:「還有我和大慶咧,好日子還在後頭哩。」

我借著月輝趕路,一路上寂寥清冷,聽不見歸途中那狂亂的犬吠聲,我想對於翌日光明,它們也需要靜靜等待吧。

等我趕到花津鎮的時候,冬梅早已泣不成聲,石榴和金蓮也在不識好歹地哭鬧。我看見冬梅抱著兩個外甥女,連揩淚的手都騰不出來,便一把從冬梅懷裡抱起石榴,反正在誰的懷裡都是哭。冬梅泣涕漣漣地向我哭訴,熬磊在茶館被鎮上的人打死了。我才不屑去看一眼那個負心的男人,只是不為所動地向冬梅簡單地詢問一二。當我問及別人為什麼要打死熬磊時,她就支支吾吾地閃爍其辭了。這時,我看見熬家的七嬸六叔都投來惡狠狠的目光齊聚在冬梅臉上。在他們看來,所有的罪債都理所應當算在這個卑微的女人身上。

我跑進茶館詢問幾個還在通宵達旦賭博的牌客,他們顯得若無其事,坦言曾經和熬磊也算是賭道同仁。問起他們事發緣由時,個個裝聾作啞,答非所問。後來,我就在熬磊的常座坐下來,索性和他們玩起紙牌。因為我知道,有些事輸點錢混熟了就不算什麼秘密了。那晚,我竟然出乎意料地贏了錢,把我的口袋撐地像吃飯時鼓起的腮幫子,他們憤憤不平地罵道:「娘的,石頭包的位子風水好。」

我把贏來的現錢都一一照本還給他們,笑說:「上完廁所要記得洗手,不然手氣不好。」

他們心滿意足地點頭陪笑,點數了各自的現錢后,不等我上前一一盤詰,便湊近我的耳根低聲說,熬磊是被鎮上鄒鐵匠用他那如同鐵鎚般的拳頭打鐵般幾下揍死的。他們還說熬磊不光贏人家鄒鐵匠的錢,還睡人家的老婆,用鄒鐵匠的話說是逼得他人財兩空。

我回去將這些話一字不改地告訴熬家德高望重的七嬸六叔時,他們的臉霎時變得像閃電的夜空,一陣黯黑一陣慘白。我甚至看見熬老頭子對於我的揭發惱羞成怒,暴跳如雷地跺腳擊杖。他的嘴巴不如熬老太那麼活躍,此刻他更不知道說什麼好,憋了半天,屁都沒出放一個,只好連「呸」兩聲,往門檻上啐了一口濃痰,嚎啕大哭:「大過年的,我們熬家就要斷了香火。」

這句話讓我不由想起了落心,那個在我記憶中漸漸淡去的夥伴。我想,這年代,斷了香火的又不是你姓熬的一家。

冬梅聽見了我對熬磊的控訴,她只顧著用肩頭的棉衣蹭著兩眼撲簌簌的淚水。我知道她不會相信,或者在她看來甚至這些都是可以原諒的錯誤。是的,我們都是沒有媽的孩子,誰不知道單親的苦楚。可回頭想想,擺在面前的明明是個火坑,卻為了一個體無完膚的婚姻還要睜大眼睛往裡面跳,豈不悲哉?

晨曦微微的時候,我幫冬梅簡單地收拾了行李,帶著金蓮和石榴趕往雙水村。臨走時,冬梅有些不舍,她說著什麼「一日夫妻百日恩」,想給熬磊燒些冥紙。我顧不上那麼多,拉扯著她往門外走。熬家的一幫糟老頭糟老太們齊刷刷拄著拐杖,在門口立成一排,恢宏的陣容儼然是給我們送別。他們沒有太為難我們,或者要求我們留下石榴和金蓮。或許在他們的眼裡,孫女永遠都是算不了他們熬家的人,早晚都是給別人作了嫁衣。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像往常一樣,沖著冬梅說了些泄氣的話。他們罵冬梅是掃把星,克夫命;還埋怨冬梅是一個沒用的女人,到底沒有給他們熬家添一個男丁。

一輪冉冉升起的朝陽像一個從天地間冒出的水泡一樣扶搖而起,東方天際的早霞便隨之爛漫成紅艷艷的一片。我想冬梅到底可以名正言順地從這個煉獄般的家庭和苦海般的愛情中解脫出來了。

要不是手裡拎著沉甸甸的衣物,我肯定會一個箭步上前,奪過他們各自手中的拐杖依次敲打。我想,你們熬家上下的七嬸六叔耕耘了幾十年,也只算是便秘難產般到了中年才弄出了個熬磊這種短命缺德的東西來,憑什麼理直氣壯地說三道四。

第二天一回家,我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在電話里給劉君說了個渾全。他後來告訴我,昨天夜裡把他嚇得差點兒去自首。他說比起在學校電死狗子那次更惶恐不安,他不想讓自己的青春是在看守所流逝,他更畏懼會再次讓自己的父親把頭扎進褲襠活人。有夢想的青春呵,經得起幾次折騰。

「這回我打算去當兵了。」劉君在我們沉默片刻之後說。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是一臉驚詫的表情,儘管在此之前我已知曉。

然後我盛情邀請了他,他答應年後過來玩幾天。

時隔五年後,冬梅又回來和我們一起過年了,與此同時,大慶已有五年沒有回來了。父親喏喏地說大慶肯定是把自己交給他的地圖弄丟了,我們便迎合地點點頭。

在接下來的幾天,劉君在我家裡度過了一個溫暖的冬天。他說我家的烤火堆溫暖,洗腳水溫暖,冬梅的雙手也溫暖。他愛上了冬梅,聽起來好像有些離譜,但未必不可以。劉君每天都要像親爹那樣逗石榴和金蓮,他一個勁兒地說她們都是像冬梅一樣的美人胚。我開始成天戲謔地喊他姐夫,冬梅卻羞澀地連連推辭,赧紅著臉稱「生是熬家的人,死是熬家的鬼」。

冬梅心想,前夫屍骨未寒呢,怎好談婚論嫁。劉君懂得冬梅的心思,一等就是兩年。

劉君的父親已經託了知交故舊的關係,給劉君爭取了徵兵名額。要知道劉君是有政治污點的,為此,他的父親還去了那些幾年前還是自己的下屬,現在已經騎在自己頭上耀武揚威的人那裡說情,去了這半輩子最看不起的幾個作風不正的官員那裡訴苦。

好說歹說,劉君在2003年的農曆十月,穿上了一身草綠的軍裝。在此之前的一年半載里,劉君在家照顧他的父親,用他說的話:往後當了兵,不複員怕是回不來了。他的父親清晰地記得劉君當時就是這麼淡淡地信口一說。

那段時間裡,劉君隔三差五地去我家,他給冬梅帶去時令水果,講縣城裡的新聞,還把他在少管所里割草種地的把式在我家的田地里演繹得淋漓盡致。八月里,他和冬梅一起到白馬山上去拾板栗。劉君看見一顆板栗苞從樹上掉下來,他就以公豹捕獵的迅捷身姿撲上去,抱住了冬梅,還順勢打了個滾,他怕地上了板栗苞刺傷了冬梅。一個就地打滾,冬梅就實實在在趴在劉君結實的身上了。劉君聽見冬梅急促的喘息,羞紅的赧顏,便扮了個鬼臉,叼著滑腔:「我的個姐姐喲,有個板栗苞抵在我後腦勺上。」

冬梅一聽,好像被刺的不是劉君,反倒是她一樣,呼地從劉君的身上跳起來,趕忙拉起劉君,讓劉君偎在她的肩上,她就像平日里做針黹時的穿針引線那樣眼都不眨地替劉君拔刺。劉君貪婪地嗅著冬梅身上散發出的青草味的體香,彷彿遊離在漫山的草地。她每每拔出一根刺,就像護士從病人的手臂上拔出一根粗大的針管一樣,在刺傷的地方反覆按摩,接著還溫言和語地問是不是很疼,感覺是否好點兒了類似云云。

這時,劉君把冬梅抱得更緊了,好像要將她裝進自己的胸膛,他感受到了冬梅柔軟的胸脯。對面的鳳凰山上席了一地的楓葉,惹得他的視野里呈現一片火辣辣的顏色。他輕輕地閉上眼睛,開始試圖用顫抖的嘴唇去感受冬梅,從耳際遊走到了臉頰,再到了嘴唇。他沉醉於這種美妙的感覺,甚至覆蓋了被刺傷的疼痛。自此,冬梅的心和劉君的心,就打了個死結,牢牢地系在一起。

等徵兵的日子來到,劉君還沉浸在幸福中,恍恍惚他意識到是到了千里作別的時候了。部隊開著一輛綠皮卡車來接新兵,就在縣城離劉君家不遠的汽車站。汽車站的入口打著七尺長的大字橫幅:一人蔘軍,全家光榮。綠皮車和劉君軍裝的顏色一樣墨綠,如同雙水河邊蘊繞著裊裊水汽的菖蒲。綠車的車頭上挽著一朵綻放的大紅花,他想起了幾個月前和冬梅第一次擁抱的背景,那一簇簇燃燒的楓葉,它們竟是如出一轍的赤紅。

黃毛已經在這一年的五月,在學校參了軍。上個月他還適時地給我寄來一封信件,裡面除了噓寒問暖的文字,還有一個精緻的紅色盒子,外面貼一張寫著「送給最鐵的兄弟,最好的軍人」,裡面是一枚金光耀眼的紀念章。歡送劉君那天,我大大咧咧地拍著劉君的肩膀,並從衣兜里摸出那枚紅光閃閃的紀念章,說:「這是黃毛送給你的,他說這是他爺爺留下給他父親的,在他入伍那天他我父親又傳給了他,現在他要將它再送給你。」

說話間,我就將它佩戴在了劉君綠色軍裝的胸前。劉君把我的手緊緊攥住,有些哽咽地說:「兄弟,兄弟,兄弟……」他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眼睛一眨巴,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噼里啪啦滾下來了。

「你現在是一名正式的軍人了,拿破崙說過:一個只會掉眼淚的軍人不是個好軍人。」

劉君破涕為笑,抹去眼淚說:「拿破崙好像沒這麼說吧。」我空洞地嘿嘿一笑,這個時候哪裡還笑得出來呵。等我斂了臉上的笑容,便有節奏地拍拍劉君的肩,道上一句:「兄弟,保重,記得來信。」

說話間,冬梅從棉襖里掏出一張彩照,塞在劉君綠色軍裝的衣兜里。她含情脈脈地看著劉君,繼而又嬌羞地垂下頭,順手扯正軍裝的衣角,撫平後背的褶皺,還在劉君的衣服上一個勁兒地拍打,好像這件軍裝上面沾滿了灰塵一樣。劉君把冬梅緊緊地攬在懷裡,還把地上的石榴和金蓮抱進懷裡。他看著遠處說:「要是我兩年複員再回來,石榴和金蓮該不是長得跟我齊腰了。」

還不等冬梅說話,我就不識眼色地涎著臉上前接話:「拿破崙說過:一個不想留隊的軍人,不是個好軍人。」

冬梅話短,聽了劉君的話,啜泣地點頭,等自己稍稍平靜下來,她只說了一句:「我等你……」

劉君需要等待,紅軍也同樣需要等待。這兩年裡,劉君的心裡熱火火的,在他的心裡燃起了比之三年前與思琪在一起時更真切和欲罷不能的幸福感。而杜老九的憨兒子紅軍的心裡,也從幾年前冬梅嫁人時的悵然若失變得踏實下來,他想:好說歹說,自己眼巴巴瞅大的柿子它又擺在自己眼前了,誰讓愛情是自私的呢。但他萬萬還不知道,這枚柿子卻早已是物有其主了。

一眨眼,紅軍從外地回來已經十五年了,如今的他也長成了一個結實的漢子。用村子里人的話:紅軍里裡外外、上上下下,活是個石頭塊子。說來也奇怪,雙水村的村民身體都結實得像這個村子里隨處可見的花崗岩。但紅軍雖說身骨結實,卻並不顯得粗蠻。他的臉龐輪廓像浮雕一樣稜角分明,膚色呈蠟潢色,鼻樑筆挺,兩片厚薄適當的嘴唇自然貼在一起,眼睛里卻呈現出與其本人的言行表現不符的智慧和深邃。但他確實是一個聰穎的人,要不然他的母親春紅在外的醜事在村子里早已編成像當年錢剃頭匠或者老王村長那樣的兒謠,甚至會被發揮成一些葷段酸曲。

紅軍早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村裡的姑娘哪個看得上一個大家公認的傻子。好容易杜老九給望月村的張寡婦家劁豬時,順口說了媒。張寡婦有一個兒時患過小兒麻痹症的姑娘,左腿好像短了一截,走起路來用左腳尖一踮一踮。在杜老九的眼裡,這丫頭長得還俊俏,但他不知道紅軍的眼光。繼而他丟開只劁去一粒睾丸的豬仔,像撿了便宜貨一樣興奮地折身回家,叫來紅軍。臨到出門的時候他一臉神秘地對紅軍說:「這幾年苦了你,也苦了爹。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啊,天上掉下來一個餡兒餅。」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卻說著:「不對,是天上一下子掉下來兩個餡兒餅,兒一個,爹一個。」他連聲的感慨和興奮的咳嗽,證實著古人的一句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到了張寡婦家,先不提把那隻豬仔的另一粒睾丸剜除的事兒,他拉過紅軍到跛腳的姑娘面前,說:「紅軍,爹今天給你相親來了。」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反倒看在寡婦的身上。等張寡婦發現他的眼睛貪婪地盯在了自己身上,特別在她略顯松垮的胸脯上久作停留時,他趕緊抬頭看著張寡婦的眼睛,話鋒一轉說:「你看呢,親家母?」

不等這位親家母表態,紅軍就慍色地說:「爹,你這是給我相親呢,還是給你自己相親?」說完,他轉身大步走去,杜老九還不知道在他的心裡早有了心上人,反倒是跛腳姑娘像被佔了天大的便宜一樣嚶嚶地哭起來。杜老九和張寡婦則愣在原地,羞紅了臉。杜老九也沒好意思收工錢,蔫耷耷、氣呼呼地回家去了,而那隻豬仔的另一粒睾丸也就沒人再去追究。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歲月的故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歲月的故事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