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等我高中結束的時候,冬梅的肚子才開始像一個吹大的氣球,日漸凸顯起來。自從三年前跟了熬磊,她就很少回娘家了。用父親的話說就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

記得我上高中的第一個年頭正月打春的時候,她發梢系著藍白格子布,穿一雙粉紅色的高跟鞋回來了,那是她離家時隔半年第一次歸寧。我們一直沒有去看過她,父親說:「回門之前,娘家人不能過去的,讓人說笑。」

記憶中就這一次,是熬磊帶著她回來的。在此之前,我的父親還不知道他的女婿是一副如何德行。冬梅幾乎一點兒都沒有變,還是那麼的漂亮。但是她變得和大慶一樣很少言語,只在聽我說到開心處才會嫣然一笑。熬磊說話就不像幾年前那樣客氣斯文了,我聽見他如同一隻聒噪的烏鴉唧唧哇哇地講述著自己如何對冬梅照顧得體貼盡心,家族上從七嬸到六叔對冬梅是如何的讚賞偏愛,最後又連續喝了兩杯釅茶補充口水,強烈地表達自己多麼希望冬梅能給他們熬家生個兒子,續了香火。從頭到尾他如同一個可笑的小丑叨念著就像豆腐渣、白開水一樣索然無味的台詞,讓我心生鄙夷。

後來兩年裡,冬梅曾經幾度哭哭啼啼地跑回家告訴父親,熬磊如何對她打罵,罵她是一個沒用的東西;家族長輩都當眾辱罵她是一隻不下蛋的母雞。

當時我把眼淚吞在肚子里,回到學校就把這些家醜告訴了劉君和黃毛。劉君邊聽邊摩拳擦掌,我記得他當時眼睛里冒起跳動的怒火,正義凜然地說:「娘的,爺爺正愁手癢沒地方擦。」

我說:「熬磊是個石頭包。他自己撒下的種子是癟殼,怪罪土壤不出苗。」我從來不叫他姐夫。

他就捏緊拳頭,十根指頭髮出斷裂般嘣嘣的脆響聲,捶胸頓足地說:「爺爺吃火藥長大的。」

黃毛也急了,將黃頭髮往後腦一甩,擼起衣袖擺出架勢,狠拍課桌,話也不說就從座位上彈了起來,氣沖沖地往外走去。

然後劉君開著他父親的那輛拉風的白色警車,載了包括我在內共六個人,像出警一樣煞有介事地拉著警報一路駛到花津鎮,把熬磊和他那個成天咳嗽的老爹一併暴揍一頓。我怕熬磊認出自己怪罪在冬梅身上,也怕冬梅看見我學壞不學好,從始至終就躲在警車裡面睡覺,坐等兄弟們的凱旋。在我看來,這場釁事只是在用一個石頭去砸一枚雞蛋。我甚至夢見了熬磊那張俊俏的臉上布滿了殷紅的血污,他正匍在黃毛的腳前,磕頭告饒。而他的老爹被劉君一雙發癢的拳頭打得頭暈目眩,打得一張老臉一半青一半紅,打得連咳嗽都顧不上了,只聽見他哎呀連天的喊叫。

當他們已經揚長而去時,我又夢見了石頭包狼狽地站起來,捂著鼻子一瘸一拐地走向水龍頭;而他的老爹卻像壁虎那樣從角落貼著牆壁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向廁所,大概是被嚇出一褲子屎尿吧。

那情形讓我在夢裡發出響亮的奸笑,以至於黃毛逢人就說我春夢婆娑。

熬磊一家挨了黑拳,也不見得收斂,倒是把老頭子多年的咳嗽打沒了,老頭子說是「得到鍛煉」,還美其名曰「因禍得福」。以至於我對這個比熬老太年歲小了一輪的熬家老五的豁朗發出了前所未有的驚嘆:「雷打不動,寵辱不驚。」

冬梅在我上了大學后的一個月後,生了一個女兒,那次我沒有回家看她。我打算等到年底回家,那時外甥女能睜開眼睛了,也好混個臉熟。

不久家裡就打來電話,打電話的是冬梅。我聽見她在電話筒那邊依舊哭哭啼啼地說:「熬磊罵我是一個不爭氣的東西,家族長輩罵我是一隻撂蛋的母雞。」

我在電話開始聲色俱厲地漫罵熬磊,從他的祖宗十八代罵到子孫十八代。然後我回頭一想:罵熬磊的子孫不就是罵冬梅的子孫么?我便又重新適可而止地把熬磊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狗血淋頭。

當我還在洋洋得意於自己的罵人功夫時,冬梅掛斷了電話。我知道她只是在找一個人傾訴,卻並不希望熬磊一家會受到多少報應。當時的我覺得不可理喻,我在心裡默默對冬梅說:「狗急了還跳牆,兔急了還咬人哩。」

我問父親,父親說:「嫁出去的姑娘生也是人家的人,死也是人家的鬼了。」

我似有所悟地點點頭,那一刻我似乎也明白了姓錢的剃頭匠屋檐下的那巢燕子為什麼每年總會如期而至,怪不得老人常道「家雞打得堂前轉,野雞不打自己飛」。

這讓我滿腦子都是燕子的概念,便趕緊給冬梅回了電話。我說:「外甥女就叫燕子吧。」儘管在我印象中燕子至少不是一個太吉祥的定義,但聽了父親的話我就認定了一個女人與生俱來註定了燕子般的宿命。

在我大二放了寒假的時候,冬梅成了兩個女兒的母親。那一年的冬天,冬梅挺著肚子在娘家過的。熬磊經過一年半載的辛勤播種,讓冬梅的肚子再一次像冬瓜一樣在那個季節圓脹起來,他盛氣凌人地指著這個冬瓜說:「生不下個帶把的,就別回來了。」

這是冬梅第三次哭哭啼啼地打電話告訴我的。我又將嘴巴像用對講機那樣對準電話筒,厲聲喝罵熬磊:「娘的,當生孩子是拿泥巴捏茶壺呢,個個帶把。」

當我再次沾沾自喜自己的比喻何等恰當時,冬梅悄無聲息地掛了電話。

據說後來冬梅生完孩子還沒有坐足月子就回去了,父親也沒有多作勸留。他只是搖頭對我說:「留得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

我依舊似有所懂地點頭,我總會習慣性地在長輩說完話后像上學課堂上打盹、像老母雞啄食一樣重一下輕一下地頻繁點頭。

等到進了臘月,村子里粗獷凄厲的殺豬聲響闐八方。父親讓我拎上兩隻在烤火堆上熏得像木炭一樣黢黑的豬腿和一隻成天只會咯吱喳叫不下蛋的老母雞給冬梅捎去,父親說:「冬梅現在一張嘴吃兩個人的飯,要好好補哩。」

我說:「原本冬梅已經被辱罵成不生蛋的母雞了,還讓她吃這母雞啊?」

父親點點頭,將裝進麻袋的老母雞放出。他說:「那就多捎些雞蛋。」

翌日清晨,我在彌霧中走向花津鎮時,雙水村像一隻結束冬眠的蠶蛹開始騷動不已,背後傳來的一聲聲雞鳴報曉聲一浪蓋過一浪。

我看見冬梅時,在她的懷裡左右各抱一個孩子。我彎下腰伸手去抱大外甥女,她就埋頭啼哭。冬梅朝我搖頭,輕聲對我說:「認人。」

我想冬梅本來是想搖手的罷,實在是兩隻胳膊都騰不開才搖頭。繼而涎著臉樂呵呵地說:「認人的姑娘多金貴。」

我沒打算要讓伸出去的手徒手而歸,接著側身抄手去抱小外甥女。她眼睛還沒有睜開,卻不等我靠近便以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尖厲的啼哭抗議了我的虛榮。我只好緩緩放下手,悻悻地說:「又一個金貴的姑娘。」

冬梅接著我的話說:「大的叫石榴,小的叫金蓮。」

我先是一愣,剛要說話,冬梅繼續不溫不火地說:「族上的七嬸六叔都說石榴和荷蓮孕的籽多,都是求子的象徵物,而且還說有點石成金的寓意。」

我一時語塞,心裡隨即感到一種落寞。我想該不會下一個外甥女就叫向日葵了吧。

冬梅再一次壓低已經低得如同心跳的聲音說:「熬磊成天不落屋,在對面的茶館里賭博,晚上也是很晚才回來。」然後她用卑微和乞求的語氣對我說:「大喜,你去勸勸他吧。」說完,她就埋著臉嗚嗚地哭上了。我一聽見她抽抽搭搭的幽咽,心裡就像漲潮的江海翻滾不定,我苦命的姐姐啊。

我默默點頭走出門去,街頭雍暖的太陽,反倒像暑夏的烈日一樣將我炙得血管暴脹、神經粗大。我從喧囂的茶館門前憤憤地走過,徑自走向橋頭停車場。去往永和縣城的汽車已經開始啟動,我追上去攀扒在車尾的爬梯上呼吸著惡臭的尾氣和滾滾揚塵,隨車而去。在嘈雜的車聲中,我彷彿還能聽見冬梅掩面哭泣和欷歔不已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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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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