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6

第一章 6

新上任的隊長柳金元排行老七,柳茹管他叫「七叔」。飢餓的歲月排行老五的父親曾經接濟過七叔一升糜面,多年來七叔一直尋機報答。那天早晨七叔推開了柴門,站在豬圈旁看了一會兒小豬吃奶。父親把七叔迎進屋,把旱煙袋遞了過去。七叔掏出自己的煙鍋在父親的煙袋裡裝了一鍋旱煙,倆老哥面對面坐在桌子旁悶抽。媽媽把飯菜端上桌子,父親起身到小賣店買回半斤老酒。七叔也不謙讓,端起酒杯吱一聲咽進肚裡,操起筷子吃了口腌蘿蔔,然後說:公社每村抽調一人到縣醫院去學「赤腳醫生」,我尋思著,叫咱的柳茹娃娃去。

父親嘴角抽了一下,算是對七叔好心的回應。媽媽把七叔一直送出柴門外,顫著聲說:他七叔,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你就言傳一聲。媽媽回屋後父親一直坐在桌旁抽悶煙,半晌,才從嘴裡吐出一句:他七叔,夠人!

就這樣,柳茹到縣醫院穿上白大褂戴上口罩,去實習做「赤腳醫生。」

當年縣上的醫院遠沒有現在的醫院門類齊全,兩個主治大夫往門診室一坐,百病皆治。感冒時開幾片四環素、阿司匹林;胃痛時開一些胃舒平、氫氧化鋁;肝痛時開一些肝寧,心痛時開一些救心丸。青鏈黴素成了高檔藥品,止痛片神奇無比,無論那裡疼痛,拿一片嚼到嘴裡,用不了多久藥到病除。來醫院就診的人們排成了長隊,常看到無錢買葯的農民拿著藥單子流淚,住院部常有病人半夜裡偷跑,因為交不起藥費。中醫大夫開好藥單后先到藥房查詢,問一問處方上的草藥全不全,少幾味,然後將沒有的草藥劃去,挖空心思拿其它草藥代替。物質匱乏的年代,一切都顯得珍貴。就這:聽診器、(大夫)方向盤、(司機)人事幹部營業員,仍然成為青年們擇業時的首選。

柳茹先到婦產科實習,親眼看到了嬰兒分娩時的壯麗,尤如天分地合、岩漿突噴。新媽媽幸福的熱淚,接生大夫臉上的欣慰,產房外新爸爸焦急的眼神,新生兒一聲亮亮的啼哭,組合成一段奇妙無比的交響曲。生命的起源是一部天書,蘊藏著許多無法破解的機密。柳茹被產房的氣氛熏染,感悟到醫生這個職業的神聖。姑娘以自己的勤勞、聰穎和獨到的悟性,在全縣赤腳醫生的隊伍中出類拔萃。優秀的學生總能博得老師們的青睞,聰穎的姑娘很快引起了朱欣大夫的注意。

赤腳醫生在醫院根本學不到實質性的醫學知識,也無法接觸高深的醫學理論,他(她)們所學的僅僅是一些簡單的醫學知識,病人護理。從醫院回村每人發一個印有紅十字的小藥箱,裡邊裝些紗布、碘酒紅藥水,阿司匹林胃舒平頭痛粉,治不了大病也死不了人。——就這,當年的「赤腳醫生」在農村相當走紅,無錢買葯的農民把那些掛著紅十字藥箱的「赤腳醫生」當做救命菩薩,「赤腳醫生」到誰家診病,那家的主婦便會象招待貴賓一樣端上蔥油煎餅。

柳茹在婦產科呆了一段時日後又被分到住院部實習。住院部四十二張床位,面對面兩排十四孔窯洞,窯洞座北面南、座南面北,中間院子磚壘的花園種滿白菜蘿蔔。東邊建一幢跨度八米的瓦房,房門上寫有「手術室」的字樣;西邊建一排小屋,門牌上寫著藥房、急救室、護辦室等等。護辦室旁邊專門隔出一間屋子,那就是四十三號病房,專供縣上的頭面人物來醫院住院時享用。十多萬人口的縣醫院只有四十三張病床,住院部床位的緊張狀況可想而知。常有一些重病的農民在病房外的磚地上鋪上被褥,等待護士們為他們吃藥打針。

朱欣大夫是住院部的主治醫生,每天上班時帶一大群醫生護士到病房內為病人逐個檢查,旁邊的護士拿著硬夾子值班筆記做著記錄。朱大夫對每一個病人都施以相同的關切,不分男女老幼,幹部農民,總是耐心解答他們的疑難,說些慰切話讓病人跟家屬們感到寬心。

朱欣大夫五十年代在北方一所名牌醫學院教學,反右鬥爭時劃成右派貶到這座偏辟的小縣。朱大夫的愛人王亞琴在婦產科上班,老倆口的兒子朱照霖跟柳茹是同班同學。

初冬的病房內溫暖如春,柳茹被分派到四十三號病房做特別護理。病房內住著一位頭髮斑白的老人,據說老人參加過二萬五千里長征,是一位功勛卓著的老紅軍。誰把一盆仙客來擺放在老人的床頭柜上,濃濃的花香浸人心肺。老人戴著老花鏡專註地看報,茶几上擺放著魚肝油丸、維生素b、益壽寧、血脂平等門診上不常見的藥品。一個穿軍裝的姑娘把老紅軍叫「爸」,定期給老人送來可口的飯菜、水果,然後跟老紅軍撒嬌,說話嗲聲嗲氣。女軍人瞅柳茹總是帶一種居高臨下的神氣,柳茹自慚不如人,陪著小心。

朱大夫上班前先給老人檢查,說一些風趣的話逗老人開心。給老人檢查完身體后朱大夫突然問柳茹:聽照霖講你跟他是同班同學。

柳茹恭敬地點了點頭,心裡頭懷著一點點敬畏。

有空來家裡坐坐,照霖也在家。

朱大夫說完後轉身離去,病床上的老人意味深長的地對柳茹說:朱大夫是個好人。

華燈初上的夜晚柳茹忐忑不安地推開了朱大夫家的屋門,屋子內的陳設簡單而潔凈,書櫥內擺滿醫學書籍,床上的被褥疊放整齊,桌子上擺一盤紅蘋果,幾張靠背椅鋪著繡花坐墊,沒有沙發,只有一台台式收音機算是高檔商品。

朱大夫兩口子工資加起來一百多塊,在當年的小縣城也算高收入家庭。聽人講朱大夫常常自掏腰包為無錢治病的病人買葯,自家的日子卻過得如此艱辛。王阿姨見了柳茹親熱地讓坐,拿起蘋果削了皮遞到柳茹手裡。朱大夫從書桌上抬起頭沖柳茹笑笑,手裡拿著筆不停地寫著什麼,寫一寫停下來翻書,好像在查閱資料,臉上的嚴謹讓人望而生畏。柳茹半拉屁股坐到椅子上,手裡拿著蘋果卻不敢張口,挺直腰身端坐著,緊張得鼻尖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只聽見王阿姨對著裡屋喊:「照霖,柳茹來了」。

朱照霖掀開門帘從裡屋走出來,清癯的臉上架著近視眼鏡。小夥子是班裡的高材生,門門功課都名列前茅。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朱照霖肯定在哪所名牌高校深造。小夥子見了柳茹顯得無所適從,把眼鏡從臉上摘下又戴上,戴上又摘下,像個大姑娘似地滿臉通紅。朱照霖屬於秋天型的男人,內心世界萬千豐富卻從不表露。一瞬間柳茹明白了所有的內涵。怪不得她到醫院來學習這段時間受到了如此特殊的關照,原來這裡邊有預謀……朱大夫王阿姨借口查房從屋內走開,柳茹和朱照霖面對面枯坐,小夥子起身為姑娘倒了一杯桔汁,然後尷尬地問:

你過得還好?

還可以。

都看些啥書?

忙,啥書也不看。

家裡老人身體怎樣?

農村人,身子骨還結實。

在醫院裡學習習慣不?

習慣。

要不要我幫你做些什麼?

暫時還不需要。

咱們是同學,別客氣,

謝謝,需要幫忙時我會找你。

……

一問一答,像法官審問犯人。好不容易從屋內逃出,室外的冷空氣吹散了柳茹的煩心。那天晚上柳茹失眠了。不知朱照霖看上了柳茹什麼,知識分子家庭竟然對柳茹敞開了大門。康慨事件已把姑娘折磨得遍體磷傷,她絕不可能再讓朱照霖叩開心扉。柳茹對朱照霖很尊重,尊重朱大夫一家的為人;柳茹對朱照霖很佩服,佩服朱照霖刻苦的求學精神。但柳茹不會愛上朱照霖,他們不屬於同一種元素,石頭砸進水裡濺不出火星。柳茹想跟朱照霖保持一種同學之間的友誼,內心嚮往這種友誼源遠流長,不要讓愛的洪濤將友誼的堤壩沖毀。姑娘開始詛咒自己弱智,想不出辦法將內心的感受表白,有了康慨的教訓,姑娘不會讓朱照霖受到一點點傷害,該怎樣做才會使小夥子將情感的閘門關閉?

不久柳茹從醫院實習畢業,回到村裡當起了赤腳醫生。

春日的陽光顯得慵懶,使人由不得想打瞌睡。小河解凍了,河水滲骨冰人;楊柳吐翠了,燕子噙泥;桃杏花開了,蜜蜂采蜜。蜇伏了一冬的生命伸伸懶腰,開始了新的周期。柳茹在生產隊醫療室獨坐,想了些什麼連她自己都不明白。儘管姑娘在內心告誡自己,不要得隴望蜀,讓感情的砝碼移位,但無法抗拒知識分子家庭給她帶來的誘惑。朱照霖跟楊學武潘明鵬不同,屬於人類的另一類種群。朱照霖身體內蘊藏著某種素質,那種儒雅的風格難以叫人不動心。……她閉上眼睛閑坐,昏昏欲睡。

自行車鈴聲將柳茹驚醒,朱照霖不期而至,風塵僕僕。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映入姑娘的眼帘,車頭上掛著兩瓶汾酒兩包點心。小夥子摘下眼鏡擦了擦臉上的汗珠,穿著西服打著領帶,潔白的的確涼襯衣扎在筆直的西服褲子內,偏分頭打著髮油,赭色的皮鞋讓人看著得體。柳茹顯得慌亂,像吞了蝌蚪一般。她起身給朱照霖讓坐,為小夥子到了一杯開水。朱照霖在屋內的椅子上坐下,還是那樣拘謹。他說,爸爸讓我來看看你,順便給伯父伯母帶一些禮品。柳茹沒有理由不帶朱照霖回家坐坐,磨磨蹭蹭把小夥子帶回自家的老屋。

媽媽顯得非常興奮,掀開瓦罐舀出平時捨不得吃的麥面,父親蹲在院子里左瞅右瞅,一伸手逮住一隻正在下蛋的母雞,一些孩子隔著門縫做鬼臉,對著柳茹颳起了臉皮,街巷裡幾個老人竊竊私語,柳茹引回家一個掙錢的女婿。柳茹把自己關進獨屋,不知道該怎樣走出這情感的迷宮。

吃完飯朱照霖起身回縣,臨行前要把那輛自行車給柳茹留下。一家人收了朱照霖的瓶酒點心,堅決不肯收自行車這樣貴重的禮品。媽媽說,孩子,你跟柳茹相好我們願意,可柳茹不能收下這輛自行車,讓你爸你媽小看我們鄉下人見財迷心。朱照霖無耐地笑笑。柳茹把小夥子一直送出村。

不久,朱照霖被推薦上了大學,柳茹姑娘曾經收到小夥子幾封來信。漸漸地倆人斷了書信往來,這段情感的插曲被擱到野地里風乾。偶然間姑娘的心裡會閃出小夥子的身影,只是無奈地想想,僅此而已。

厚實、嚴肅、客觀、可信、負責,不嘩眾取寵、不愚弄讀者,寫一部傳世之作,寫一部死了以後當作枕頭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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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楊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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