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4

第一章 4

郵遞員的自行車在村口停下,從郵包里掏出倆封信交給柳茹。那些日子柳茹老在村口張望,心存期待和奢望。那種期待終於有了回報,姑娘把來信緊緊地捂在胸口,左瞅右瞅無人,才放心大膽地看信封上的字。一封信寫著「柳茹同志收」,那是小楊的筆跡、字體工整,循規蹈矩,有如其人。一封信龍飛鳳舞,寫著「柳茹親啟」,小潘的性格躍然紙上,顯得豪爽,放蕩不羈。柳茹不願在曠野里把信打開,生怕風把信的內容偷窺,她也不想回到小屋獨享摯友親情。神差鬼使她爬上了白起峁,在仨人一同縱論天下事的地方,把倆位兵哥哥的風采一覽無餘。

信的內容一般,沒有絲毫愛的表露,只是說坐了幾天火車坐了幾天汽車到了什麼地方訓練學習不辜負黨和人民的期望和重託立志用生命和鮮血保衛祖國此致革命的敬禮等等。柳茹卻從字裡行間讀出了新的內容,小夥子們在爭相表白,絕不在當兵期間碌碌無為,他們要用青春譜寫一首讚歌,讓家鄉的山丹丹花開得更加艷麗……請接受軍人的敬禮吧,軍人的敬禮神聖無比……一曲旋律在姑娘的胸中回蕩,姑娘面朝小楊小潘當兵的方向,唱起了,風呀請把我的歌聲捎上,捎到那遙遠的新疆,新疆有我朝思暮想的……情郎。柳茹突然捂住臉,羞怯使她的雙頰灼傷,幻覺中她肋下生翼,飄飄然飛上了遠方——請記下今天的日子,今天,柳茹的生活里注入了新的內容。

生活中有了期待,那日子便過得有滋有味。夏日的中午柳茹朔河而上,來到一個叫做積水潭的地方,河水在這裡駐足休養,解除旅途的睏乏,然後從另一端流出去,顯得歡快流暢。兒時她(他)們常在這裡嘻戲,積水潭留下了兒時的回憶。村婦們常來這裡洗衣,夏日的晚上收工后一群男人們剝得精光,在積水潭裡泡得很晚才肯回家。

柳茹在潭邊坐下,潭水裡倒映著姑娘俏麗的倩影,燕子點水,水面上綻開一圈圈旋紋。姑娘把腳伸進水裡,俏臉上漾出甜蜜的笑意。昨天,姑娘又同時收到了小楊小潘寄自新疆的來信,信封內倆張照片滑落,一個瀟洒飄逸,一個老實沉穩。姑娘把自己關在小屋內,拿出照片細看,兵哥哥的眼神勾人心魂。柳茹把照片貼在臉頰,臉頰上印上了小夥子的親吻;柳茹把照片捂在胸口,心儀里盪起幸福的漣漪……積水潭邊柳茹雙腳撲打著水面,又拿出小楊小潘的照片細描,描一眼總能描出一些新意。姑娘抬眼瞅瞅,四野里空無一人,一種難以盡述的慾望在姑娘胸腔燃燒,似乎要把姑娘焚毀。她不由自主地脫下衣衫,裸露出白玉般的胴體。她雙手抱胸站在岸邊踟躇良久,終於禁不住潭水的誘惑,把自己溶入積水潭裡。水起皺了,水波紋以姑娘為軸心四下里擴散,水面上托著一個神話般的美人魚。四野里群山一片翠綠,幾片浮雲停在半空偷窺,太陽害羞了,捂著臉躲進雲層。突然,有人吹起了口琴。吹的還是那段耳熟能祥的旋律:。似花落閑潭、細雨無聲,絲絲縷縷浸入心田,心似水波紋一般起皺。初時柳茹認定那是心聲,那旋律已植入體內,每時每刻都會在耳邊響起。聽得真切了,才相信有人吹起了口琴。整個村子會吹口琴的只有一人,那是康慨,一個清清瘦瘦的北京男孩。父親因什麼問題關進牛棚,母親掛著牌子掃起了大街。小夥子顯得不那麼合群,常常獨自一人在山坡上獨坐,拿出口琴吹上一曲。村裡老人們只認得二胡板胡,還沒有聽到過如此悅耳的琴聲。康慨的琴聲曾使老人和孩子著迷,有段時間村人們圍住康慨,痴痴地傾聽康慨吹了一曲又一曲。

康慨肯定看見了水中的柳茹,躲在山坡上的樹叢里不願離去。他可能看柳茹已經看了許久。比起村姑來柳茹超凡脫俗,比起北京女娃來柳茹沉穩成熟。他知道柳茹常愛哼,難得有機會把這一曲旋律給柳茹奉獻。柳茹如芙蓉在水中綻放,使康慨憑生出幾多遐想,沒有任何邪念,只是覺得此景如畫。該給姑娘獻上一曲,不需要回報,不需要掌聲,小夥子渴望的是理解和人與人之間純真的友情。

夏日的烏雲大都從西北捲來,轉瞬間電閃雷鳴,豆大的雨點砸在潭水裡,水面上激起一道道水柱。柳茹先是賴在水裡等康慨離去,雨點大了姑娘也顧不得害羞,奮不顧身地朝岸上爬去,雨點打濕了岸邊的青草,濕滑的草地落不住柳茹的雙腳,柳茹一次次爬上岸,又一次次滑落水中。河水見漲,姑娘的臉上顯出了驚恐。康慨過來了,向姑娘伸出了手。

此事村裡無人知曉,也不需要張揚和報道。從此後康慨迷上了柳茹,一次又一次把愛情的小詩塞進柳茹的門縫。

——假如我是一艘漂泊的小船,

請允許我在你的港灣里靠岸;

假如我是一隻失散的孤雁,

請允許我在你的巢穴里歇酣;

我不需要廉價的憐憫,

渴望獲得真摯的情感……

——我從遙遠的都市而來,

荒漠的沙塵迷住了雙眼;

彷徨中看見了你的小屋,

寒夜裡走進了你的心田……

——請不要關上心的窗口,

窗子外陽光燦爛;

請不要拒絕甘露滋潤,

雨後的群山百花爭艷;

請不要扯斷感情的藤蔓,

讓我們共同品嘗野葡萄的澀酸……

——我為你採擷一束百合,

讓馨香在你的小屋瀰漫;

我為你盜得天山靈芝,

讓青春伴你永遠;

我為你甘願向嫦娥下跪,

求得桂花露將你裝扮……

柳茹將那些小詩一頁頁展平,積攢。她對小夥子印象蠻好,懷有某種姐弟般的情感。她知道斷然拒絕會使小夥子太傷心,但絕不可能讓康慨住進她的小店。小夥子太年青,只有十七歲,嘴角的絨毛還未褪完,單簿得像個小孩子一般。即使生活中沒有小楊小潘,柳茹也不可能接納康慨。閑下心來細想,小夥子肯定受了某種傷害,空虛的心靈想得到某種慰籍——這不是愛,是一種靈魂的變態。小夥子竟然越來越執著,爬上村裡的老槐樹對著柳茹住的小屋吹起了口琴,吹的仍然是那首老歌:。滿條村都能聽到康慨的琴聲,悠揚的旋律飄進了柳茹的小屋,柳茹坐在小炕上,雙手抱膝,想不出辦法來把小夥子安慰。柳茹知道這樣發展下去不會有好結果,心裡頭襲來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必須設法阻止事態的進一步發展,想不出辦法使小夥子迷途知返。柳茹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之中,苦惱使姑娘寢食不安。

公社的電影隊來村裡放電影,放的是樣板戲。所有的人都涌到打穀場去看阿慶嫂跟刁德一鬥嘴,滿村空巷。柳茹煮了兩個熟雞蛋用手帕包著,把康慨的小詩卷在一起,在打穀場瞅不見康慨,柳茹知道康慨愛到村西頭山坡上的樹林里去,順著山坡一路尋找,小夥子果然就在那裡。

天宇晴朗,凈無雲翳,月光透過樹影篩到地上,尤如灑下一片碎銀。康慨在草坡上躺著,顯得那麼憔悴。想不來那麼小的孩子竟然早熟,被一種虛擬的愛情纏身。柳茹站在樹影里踟躇良久,不知道該怎樣拯救小夥子走出情感的迷谷。還是康慨先發現了她,驀然的驚喜使小夥子臉部變形。他跳起來,燕子展翅般地張開雙臂,似乎要把姑娘抱住。

柳茹本能地後退著,腳下的藤蔓差點把她絆倒,她趔趄著站住。她本來想用溫柔的語言將小夥子勸諫,不要把休止符衍變成主旋律,借得觀音菩薩凈瓶中的幾滴甘露,將小夥子枯竭的靈魂拯救。看到康慨柳茹想起了弟弟,情竇初開的小夥子總是沒有控制自己的本能。柳茹靠著一棵大樹站定,用手把撲上來的小夥子擋回去:康慨,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行不?

小夥子眼光噴火,牢牢地把柳茹鎖定:

我叩響你的心扉

我受傷的心靈需要你的安慰;

請收下這隻迷途的羔羊,

冬天的草原野狼成群……

柳茹哭笑不得。柳茹沒有做詩的才能,不知道怎樣將這種局面應對。柳茹說出來的話有點乾澀:康慨,我有對象了,我的未婚夫在部隊當兵,咱們姐弟相稱,好不?

康慨朝柳茹跪下了:

柳茹姐姐你的眼光純潔如水,

你的心靈比天仙還美;

我知道你不會騙人,

只有你才能拯救我枯竭的靈魂……

柳茹感動了。柳茹將康慨扶起來,拉康慨跟自己坐在一起,柳茹將煮熟的雞蛋剝了皮,送到康慨的嘴裡。柳茹像在哄自己的弟弟:乖孩子,吃了雞蛋,好好睡一覺,夢醒時,還得面對現實。清醒一些,大棗樹跟蘋果樹嫁接不到一起……

誰也料想不到,幾個北京知青已將他們包圍。知青們強行把康慨拉到宿舍里輪番審問,西山的樹林里,單剩下柳茹。

假如,柳茹能夠站出來,勇敢地替康慨分擔責任,事情也許沒有那麼糟糕。柳茹選擇了沉默,選擇了保護自己。康慨無法忍受同夥們的污衊和攻擊,幾天後,康慨自殺了,就自殺在村西頭的樹林子里。村人們挖了個土坑將康慨就地掩埋。這件事沸騰了一段時間以後逐漸平息。

聽到康慨之死柳茹驚鱷地張大了嘴,她趕快用手捂住胸口,難以制止狂跳的心。柳茹找不到地方傾泄滿腔的苦水,踉蹌著爬上了白起峁,面對死者的方向傾倒著眼淚。姑娘不愛哭,遇到不順心的事總愛一個人沉默,即使從捲煙廠回村的那段時日,柳茹總是在心裡安慰自己:熬吧,熬過三年五載,楊哥潘哥回村之日,看誰再敢把柳茹小覷。可此刻柳茹總感到是她把康慨置於死地,負罪的心靈難以承受如此沉重的打擊。眼淚流幹了,心在淌血。假如生活能夠重新開始,她願拋棄一切,敞開胸懷將小夥子擁抱。小夥子沒有錯,只是渴望得到一點點情感,渴望獲得愛與被愛的權力。柳茹卻顯得那麼吝嗇。聖母院的鐘聲為誰敲響?夜半歌聲為誰唱起?梁山伯祝英台雙雙化蝶,絳珠草為了報答滴水之恩幻化成女兒之身……柳茹當然不會為康慨去死,也不會將這段往事塵封。即使有一天柳茹烏髮如銀,臉上皺摺疊起,相信她也不會將這段往事忘記。一直到死,她都不會求得解脫,沉重的十字架一直背到上帝那裡。

秋風蕭瑟的深夜柳茹獨自一人來到西山坡,在埋葬康慨的地方築起了一丘土墳,採擷一大抱野花插在墳頭,然後默默站著,一直到東方吐白。

厚實、嚴肅、客觀、可信、負責,不嘩眾取寵、不愚弄讀者,寫一部傳世之作,寫一部死了以後當作枕頭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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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楊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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