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氆氌

第三十六章 氆氌

第三十六章氆氌

我和班哲趁著夜色返身。月光卻出帳篷尋找我們了。剛才我從帳篷口離開時,月光本想追上我,卻被身旁漢子拖住喝酒。月光一臉著急,也無奈。只不安心地一邊喝,一邊眼巴巴地望著我走掉。他一個勁地把那個漢子灌倒后,又灌倒一排熱情的草原漢子,然後擺脫出來就在草原上尋找我們。我們卻不知不覺中離帳篷遠了。

月光先是在帳篷周邊找,找不到,就打馬下草坡找。我們卻是反的,在草坡上頭。草原那麼大,夜很深,霧氣茫茫,迷失了月光。他找不到我們。後來我和班哲回到帳篷,月光還在草原上瘋找。又是班哲騎馬去找他。兩個青年找來找去,大半夜才碰上頭。月光進帳篷時瞧著我一臉不高興,不理我,一頭鑽進毛氈里,一個晚上不動身。

本來他和我約好要在他阿舅的帳篷住上兩天,狂歡一下。但第二天他卻突然提出要走。他阿舅也留不住。班哲說,走就走吧,阿爸,我們送他們一些酥油可好?老阿舅一聽兒子這話,二話沒說從帳篷里拖出一袋子酥油。年邁的老阿舅,滿臉是實心實意的笑。

「漢姑娘,這些酥油你帶回去,讓娃娃們也好好吃上一頓,我們家的班哲,就是吃著酥油長大的哇!」

「謝謝阿舅!您的好心會叫神靈感動,神靈保佑您活到一百二十歲!」

老阿舅聽我這樣吉祥的話,只一個勁地「卡著卡著」回謝。

月光在帳篷外悶悶地上馱行李。班哲想幫忙他,月光臉上偽裝著笑意,心裡卻並不樂意班哲幫忙。班哲只望著他竊笑。

我們和阿舅一家告別,打馬離去。一路上月光不理會我,沉默,悶悶不樂。我心裡當然明白原因。便是故意打動大馬攔截他的馬道。我的列瑪當然十二分的不樂意,犟著繩索不肯配合。月光的大彪馬也不高興地朝我嘶叫。月光唬著臉在責備大彪馬,「你叫什麼叫,我不惹你,你反倒還要惹我!真是躲也躲不掉!」

我心裡便是竊笑了,一種順便撈來的小小隱匿的報復過後的那種得意竊喜之笑。但即便這樣,幾天以來擱在我心頭上的那個小小疙瘩也是不能完全化解開。

「月光,你說誰呢,我是哪裡惹得你了?瞧你這個臉相,唬給誰看呢!」我說。

月光不回應,一邊打馬一邊抬頭望天。

「你得跟我說明白,不然我不走了。」我突然勒住馬韁。我的列瑪只犟起頭一聲長嘶,很不滿意我的粗魯舉動。月光也剎住大彪馬,聲音一點也不友好。

「我問你,昨天晚上你和班哲做什麼去了?」

「我做什麼,我還要問你做什麼呢!那天你和洛布姑娘鑽進叢林里,做什麼去了?」我心裡的確是這麼解氣地質問了,但這個質問出口,不知怎的就變了意思。

「你想我們會做什麼呢?你猜猜?」

月光一臉急躁,「我猜什麼,你要我猜還不如拿皮鞭抽我一頓更好!」

「你呀!班哲是你表哥,我們能做什麼!」

月光猶疑著眼神望我,話在喉嚨里只露一半,

「可是他在……」

「他在什麼?」

「他在拉薩那樣開放的地方唱戲!」

「這又如何?這和昨天晚上的事有什麼相關嗎?」

「你不識好人心,我不說了!」月光一抽鞭,打馬跑了。

我們回來不過一周,班哲便來到學校。他給我們拉來一批新氆氌。正好二十二件,我們學校的每個娃娃分得一件。說實在的,這兩年通過多農喇嘛努力,學校也收到不少漢地好心居士捐送的衣物,卻基本是舊的。雖然娃娃們喜歡,但能穿上嶄新的氆氌,那感覺還是不一樣。新衣上身,娃娃們個個高興得像是過年似的。連最不聽話的小尺呷也那麼感動,氆氌穿的規規矩矩,捨不得的樣子不敢坐地上,生怕弄髒一塊。蘇拉孩子最愛惜,走路要用雙手把底邊挪得高高的,坐下來也要先擦乾淨凳子,到哪裡都安安靜靜,把個小氆氌穿得人模人樣。

給孩子們穿上新衣,班哲也拉過我,手裡托著一條紫石英花色的絲質藏袍。應該是所有袍子中質地最好,顏色最美的。他對我說,「梅朵老師,這件是送給你的,你也應該穿一件得體的藏袍。」

可是我從未穿過藏服,我怕穿不好。

班哲說,「沒事,來,我來教你,我給你穿吧。」他站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子一下埋住我的視覺。挨得太近,我感覺呼吸堵得慌。班哲只好蜷起腿,他的雙手才可以插進我的腰間去。

「來,你舉起雙手。」他說,朝我頭上套進袍子,雙手展開分別插進我的腰身兩側,似是擁抱模樣,他在幫我合攏寬大的衣袍。

但是月光卻輕手輕腳地上樓來。踩在木梯上,探個頭面,望我們,又要下去。

「月光,上來,你看,我都不會穿,幸虧有班哲啊。」

月光站在梯口上悶悶地答,「哦!」

班哲仍然在我的身上扯扯弄弄。他是執著的,非得要把自己精心選購的衣袍在它的主人身上穿的得體,才會滿意。

「阿弟,你過來看,這個袍子穿在梅朵老師身上真是太得體了,端莊啊,像是一位度母!」

班哲目光沉迷地說,對於他自己選購的禮物能夠這麼合心地被人受用,他心裡很滿足。而我卻需要好好來哄一下月光了。

「月光你認為呢?」我問月光。

月光心不在焉,說,「好。」

「好是什麼,你也感覺我是度母模樣的?」

「我看不像!倒像是拉母!」月光說,偏是不由著班哲意思,卻像是不高興了,「班哲,就沒有我的袍子?」

月光滿臉不悅,竟然連阿哥也免了招呼,直呼其名。因為他看到班哲不但要那麼親切地幫我穿衣,還要用那麼痴迷的眼光欣賞穿衣的人。

「我怎麼會忘記我們的阿弟呢!」班哲笑起來,「肯定有你的。」他從皮袋裡拖出一件沉厚的紫紅色氆氌,「這件是送你的,早準備好了!你也來試試。」

月光臉上才佯裝露出些悅色。「哦呀!」他展開袍子,「我自己會穿不用你幫忙啊!」他在對班哲說,眼睛卻在瞟著我。

月光穿上班哲送的氆氌袍子就在屋裡晃啊盪啊,一股子的火藥味問班哲,「你也看看我,像不像是度母身旁的一個金剛?」

班哲只扭過頭竊笑。

月光很不服,上前去拍拍班哲的肩。「我看只有你穿上才會像金剛吧。多久也沒活動了,咱哥倆下樓去鍛煉一下手勁如何?」

班哲只「哦呀」一聲就跟隨月光下樓了。

孩子們都歡呼起來,在碉樓下的院子里圍成一個大圈。月光和班哲站在圈子中央。月光已經脫掉上衣,光了膀子。班哲也把外衣脫下來。兩個壯實的康巴漢子像兩頭公牛,只雙雙擺開陣式,橫眉怒目,好一副腥風血雨的架勢。為公平,小尺呷還鑽進班哲懷裡,把他身上的腰刀迅速抽了去。大半孩子都站在月光這個方向,朝著月光吶喊助威,即使身上穿的是班哲剛剛送給他們的新衣衫。那場面弄得像是兩個大男人在爭取選秀似的。蘇拉還在一旁大聲不滿地叫喊,要求班哲也必須脫掉上衣,赤胳膊上陣。穿上衣物是不是會讓我們的月光阿叔吃虧呢?

月光站在那裡哈哈大笑,一個口哨打響,他直接朝班哲呼上去,兩隻膀子罩住班哲雙肩,想利用自己比班哲高大一些的身體重力壓制住班哲,從而把他悶倒在地。但是班哲早有準備,雙手扣住月光的腰,右腳迅速來個大撂腿,只把月光臉面朝天摔了個仰八叉。

孩子們在噓唏,小尺呷急得要上前去幫忙月光,被阿嘎一把攔住。月光仰倒在地只怔愣稍許,趁班哲得意之際,立馬反彈起身,順勢間橫掃班哲一腿。班哲猝不及防,兩腿上翻被打倒下去。月光正要壓住班哲,卻見在孩子們的歡呼聲中,我們學校的院門被人破格而入,草原上巴桑女人的小男人尼瑪神色慌張地跑進來。

「月光!走!走!」尼瑪在朝月光叫喊,滿臉血污。

「怎麼了尼瑪?」我慌忙趕上前。尼瑪卻來不及理會我,只一邊揮手一邊呼動月光。「走!走!德德家快要打死人了!」

我一聽是德德家,心頓時跳到嗓門眼上。月光馬上跟隨尼瑪跑,還招呼班哲也跟上,我攔截也來不及。

班哲猶疑著腳步,是想上前去,卻被我一把拖住。

「班哲,不能跟尼瑪這麼盲目去打架呀!德德家就是為山林,他們家有錯誤!」我在朝班哲嚷。班哲只好停下腳步。但是月光在朝他叫,「班哲你還算不算漢子!快跟上哇!」他自己已經跟隨尼瑪跑出院子。

原來德德家又因為山林的事與牧民發生糾紛。德德喊尼瑪去幫他打架。尼瑪打傷了,又來找月光。兩個男人跑得血雨腥風,一溜煙不見了人影。

我的心被這個義無反顧的青年弄得有些疼痛。——他那麼盲目地趕去幫德德家打架,究竟是尼瑪的面子,還是因為洛布姑娘?

我站在那裡,心神不寧。

班哲望著我局促不安,想上前作些安慰,又不知什麼方式合適。孩子們跟著圍上來。蘇拉孩子小小的身子撲進我懷裡,她在惶惑地喊,「老師,老師。」班哲一旁問她,「娃兒,阿叔來給你們唱戲好不好?」蘇拉孩子尋求的目光晃閃在我臉上,她在等待我的應承。

仰起頭,我把目光送進天空里去。也許只有天空那樣廣闊的地方,才會納許我此時的滿腔惱火,讓它自由,可以隨時隨地爆發出來;不像現在,在我面前的地方,有這樣一個學校,這麼多孩子,真誠、也有些微妙的班哲。

我說好吧,我們回院子去。

一個小時過後,在班哲有些沉悶的歌聲里,月光終也像尼瑪方才那樣的,掛著滿臉的血彩回來了。一身痛得不行,他在「啊喲啊喲」叫苦不迭。

「唉!我真不該跟過去!都是被尼瑪給糊弄的!他的那是心中有鬼才那麼地為德德家賣力,我跟過去真是沒意思!」

我坐在院門旁不理會月光。無論他怎樣叫苦連天,或者臉膛上還在冒著鮮血,我也不想把止血藥拿出來給他。

他當然是知道我有那個葯的,所以他在故意高聲叫喊班哲,「阿哥啊,你瞧我這個血淌的,就跟山澗里的泉水一個模樣了!」

你就唱歌吧!你唱歌我也不給你葯!我心裡在這樣想,又好氣又好笑。班哲卻是在關心另外的事,「阿弟,剛才你說那個尼瑪心中有鬼,他有什麼鬼了?」

月光張口想道出原委,但一眼瞄過我,好像又有什麼隱諱不便我聽到似的,只封口不說了,轉移過話題,佯裝生氣地責備起班哲,「你什麼意思,我都這個模樣你還在想別的,你們真是見死不救哇!」

孩子們倒是心疼了,一個個圍上我,直喊,老師!老師!

我在朝阿嘎叫,「你們喊什麼!別喊我!二樓的柜子里是有止血藥,但我不想送給這樣活該流血的人!」

阿嘎一聽,早跑上二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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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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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氆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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