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福氣

第十七章 福氣

第十七章福氣(本章免費)

麥麥草原一年一度的賽馬集會,在我到來的這一年,由多農喇嘛寺廟的活佛卜卦安排,提前了半個月。即是在多農喇嘛回來之後的第五個日子舉行。

月光因此忙碌起來。通知牧民,挑選馬匹,組織賽馬隊。搭帳篷,準備食物。這樣時節,草原上的窮人和富人,信徒和喇嘛,男人和女人,都會有一次和諧地相聚。殺牛宰羊,舉行賽馬,鬥牛,鍋莊,遊戲。大牛宰殺后,新鮮的牛肉就掛在原木支架上,冷卻過兩天,割下來即是生吃。銅鍋架在集體大帳篷的外圍,燒酥油茶,煮半生不熟的米飯。再有血腸,青稞酒,白酒,瓜子,花生,雪碧,麻花,人蔘果。皆是通過人力馬力從遙遠的縣城運來。看起來甚是富足。集會中,草原人把所有富足都集中在大帳篷里,就像他們把所有家產都穿戴在身體上一樣。

這其間,幾乎每個草原青年都會把自己裝扮得富貴華麗。各種花色的頭飾腰飾手飾,款式精巧的帽子靴子袍子。月光也不會例外,這幾天他跑上跑下,除組織賽馬以外,更多的是下農區,向他的富有親戚們借身上穿戴的寶貝。

阿嘎和蘇拉都被打扮起來。農區大人的綢緞衣物借過來,孩子們穿不上,月光自有辦法。把袍子摺疊過半,用腰帶捆紮在兩孩子身上。我從漢地帶來的口紅是兩孩子唯一的化妝品。他們的嘴唇上,臉頰上,皆被塗上紅艷艷的口紅油脂。月光卻是盤起了長發。綰上紅纓結盤起的髮鬢間,套上大盤象牙圈,墜上大顆綠松石,紅珊瑚。一概藏銀鑲邊之寶貝,繁花似錦的一頭。

他的藏袍也是五彩艷麗:貢緞的質地,花素綾的滾口,金絲盤角。整個袍身皆悉以五彩祥雲,蓮花法輪以及飛鷹神鹿的華美圖案。袍子穿上身,裡面緊裹的是細綢小長衫。長衫的領口皆由五彩多層假領組合,看起來,那衣袍裡面儘是層層疊疊的細軟內衣。腰間則繫上一道復加一道的篩絹綢腰帶,其間插上一把峭拔大藏刀,背配銀質鏤空的嘎嗚佛盒,又插三面風馬旗於嘎嗚之上。下身穿的月白色絲綢老鷹褲,牛皮繡花長筒靴,一身閃著富麗的光芒,給人直接的印象:這家境是何等的殷實富足。

事實上屬於月光自己家的,也只是那一身貢緞藏袍,頭上的一塊象牙圈和腰間一把銅把藏刀而已。還有一條祖傳的瑪瑙珠子的護身符,卻是在那個逃難的夜晚戴在了我的脖子間。

我下意識地用手摸索脖子,有些過意不去。滿身珠光寶氣的月光卻站在我面前樂呵呵直笑,一臉燦爛。「梅朵,我的瑪瑙珠子戴在你的脖子上,就是比我戴起來要好看。我想嘛,要是你也能穿起我的袍子,那會像什麼呢?」

蘇拉孩子立馬接過話,「那會像新娘子。老師要是穿上阿叔的衣袍,肯定是拉姆(藏語意為:仙女)一樣好看的新娘子!」

多農喇嘛站於一旁,眼睛望著月光和我微笑。月光在喇嘛面前,卻是有些不自在了,揮舞著馬鞭朝賽馬場上跑去。

一場純粹的賽馬此時正在麥麥草原中央最平坦的草地上舉行。騎手們皆是清一色的年輕人。月光當軸處中。他的坐騎是多農喇嘛以前送給我的大彪馬。這夥計天性里就爆滿賓士的慾望。等不得開賽的槍聲響起,早是「嘶嘶」大叫,聲波穿透空氣,響徹整個賽場。緊挨它身旁的,是尼瑪的大白馬。也是毫不遜色,只用鋼盔鐵蹄砸著地面,一副急不可耐。

馬術的第一場表演為「飛鷹展翅」。一聲槍發,騎手們手揚馬鞭,只一陣加鞭急抽。大馬便如金剛出戰,在急鞭下奮勇狂飆。騎手們兩腿緊夾馬身,於疾馳的馬背上拋開韁繩,拱下腰身放出一雙拖地水袖,作出仰翻,倒立,搖擺之勢,擺弄各種造型只由大馬帶動賓士。速度風馳電掣,閃的人眼花。一個青年的盤發因此被打落下來,紅纓結綰成的長發在掙脫束縛后似是風中流雲,和著一身華麗服飾,這青年整個人即虛化成了一股奔騰不息的色彩。

草埂上裝扮鮮麗的姑娘們在朝此青年大聲叫喊,「東月,東月!」我定眼張望,眾多撩亂的賓士打花我的眼神,叫我不能從中認出哪個是東月。

或許假性的,或許真的不想記住東月,我的思想里只有月光。

第二場馬術為「騎馬射箭」。因為距離較近,我的目光才可以追隨姑娘們眼裡的「東月」而去。只見他此時兩腿緊緊夾住馬身,展開雙手,左手把弓,右手執箭,作出高空中蒼鷹盤旋之勢,打馬賓士。待到出箭之時,便是急速交織弓箭,綳弓疾彈,木箭即如輕燕穩當飛入木靶,一發一中。

草場上一片歡呼。姑娘們上前給每位騎手敬青稞酒。多農喇嘛坐於我身旁,面朝我語氣感慨,「梅朵姑娘,你也看到了!麥麥草原上,我們的表弟月光那箭技可算了得!除非東邊草原上的班哲還可以與他較量一番。」

班哲?我心下思量,就是第一次在草原上拉我跳舞的那位青年吧。我記得他說過,將來從拉薩回來時,要為我專門唱一場藏戲。

騎手們喝下姑娘們敬上的青稞酒,滿臉紅光。幾個青年已經把衝動的臉膛,曖昧和矇混的目光朝著姑娘們回敬過來。大聲唱起情歌。其中一位青年面向著我唱,那麼深情的樣子。錯了,是我多情。他的目光其實是繞過了我的,朝著我身後的卓瑪姑娘唱呢,朝這姑娘兩眼冒著火花。

月光給這青年送去一個響亮口哨,一臉竊笑,問我,「梅朵,你們漢地的,像他們倆這個模樣的叫什麼呢?」

「好了月光,你要比賽了。」

又進入馬術的第三場,「抓哈達」。平整的草地上早是擺上一條條潔白的哈達。哈達兩頭都系有口香糖和雪碧瓶子。騎手們只在火槍的鳴響中呼出大馬。一個個彎腰拖地抓哈達。大馬在瘋狂的喝彩聲中驚奔疾馳,很多騎手還沒來得及折身拖地,驚馬已經奔出目標之外。只有三五個身手敏捷的高手抓住哈達。

第一個抓起哈達的人舞動著哈達在賽場上「啊呵啊呵」大叫,眾多姑娘朝他高喊,「東月!東月!」

我才看到,月光手裡抓上哈達了。他高高舉過哈達,開始拋出來。興奮的青年,舉止間佯裝得漫無目標,哈達卻充滿情意地在空中抖動,然後即以一種悠揚而堅定的姿態,落進我的懷裡。

我有些慌亂地抓起哈達,不知如何是好。多農喇嘛卻趁此直起腰身,朝著我神色莊重地說,「扎西德勒漢姑娘,神靈把對你的照應從天而降,你是有褔的了——馬賽上第一條吉祥的哈達落在你的手裡,它把神靈的福祉降與你了!」

喇嘛的聲音很響亮,且高亢有力。整片賽場因此掌聲雷動。在一片歡呼聲中,喇嘛揭開我們學校為草原人準備的食物:麻花,糖果,餅乾,糕點,口香糖。我忙著一包包拆開。喇嘛則大把大把地向人群拋撒,一邊大聲招呼牧民,「鄉親們,這些禮物都是好心的漢地人贈送的。現在,他們的好心姑娘也來到我們草原,是為我們的沒有阿爸阿媽的娃娃做些事情。所以你們誰家收留了這樣的娃娃,都可以送過來。我家的碉樓,今後就是娃娃們的家了。娃娃們將來的生活和學習,都由我供養。教學方面就拜託我們好心的梅朵姑娘。她是一位有著多多學問的姑娘,比我的學問還要多呢。你們儘管放心地把娃娃們交給她吧。」

一些領到食物的牧民非常感動。月光家鄰居登巴主動上前提供線索,說東邊草原上他們家有個遠親,收留有兩個孤兒,不久他會帶領我們去尋找。一個牧民趕上前問多農喇嘛,「那送入您家碉樓后,將來到青稞成熟的季節,娃娃們會不會放假?可不可以回去幫忙收割莊稼呢?」

多農喇嘛往他手裡塞進一包食物,說,「當然沒問題。我們會給娃娃們定時放假的,農忙時都會回家幫忙。」

那牧民聽到喇嘛這樣的話,放心下來,說好吧,我們的一個沒有阿爸阿媽的侄兒明天會送進你的碉樓里去。

這個牧民與多農喇嘛的一番對話過後,就有更多的牧民在領到食物的同時給我們提供線索了。

蔣央你看,多農喇嘛不但心地善良,也是個充滿智慧的人。草原上有這樣的喇嘛,對於孩子真是莫大的福氣。此時我心裡對喇嘛也充滿感激。確切來說,是我在幫助草原,也是草原在實現我的夢想,延續父親和阿靈的志願。

一場馬賽過後,我們竟然一下子收進了十多個娃娃。

都不過阿嘎一般大小的。一半是孤兒,一半是遺棄子。他們先前基本都是寄居在親戚家裡。像東邊草原上的孤兒米拉,還曾被親戚冒名頂替進過鎮上公辦學校讀書的。但是學校一放蟲草假,他即溜了。草原寬廣無邊,山高路遠,公辦學校老師們精力有限,尋找極其不易。而草原上很多家庭對孩子讀書抱有抵抗心理。一些牧民家氂牛多,需要人看守,孩子不但不送學校,還會弄些花樣與學校周旋。公辦學校很無奈,招收不到學生,就一級一級下達任務。縣裡給鄉里指標,一學年必須招收多少人。鄉里就給草場指標。但落實到戶,卻做成了「買賣名額」。牛數眾多的富人家不想送出孩子,指標下達后他們即花錢請牛數少的窮人家娃娃頂替上學。窮人家得錢后,放出娃娃。但也只是個幌兒,報了名,入了學,達上名額后糊弄一陣子,不久就偷偷跑了。所以說現在我們雖然收進一些娃娃,但今後的教育工作並不會輕鬆。

我們都開始忙碌起來。大些的孩子跟著月光和阿嘎幫忙清理碉樓,小的交給蘇拉看管。我要一趟一趟去遙遠州府,買回各種生活用品和學習工具。生活方面的安排分配給月光和阿嘎。因此孩子們的三餐飯食就由他倆負責。學習方面歸我,書本筆墨的東西都由我一手經辦。經費方面由多農喇嘛想辦法。賽馬過後,喇嘛又離開草原,到外面為學校尋找資金去了。

月光從自家農區拖來大堆木板,把喇嘛家碉樓的二層進行了改造。樓下是孩子們的大教室。樓上被劃分成男女兩個區域的卧室。一張張小藏床被他「叮叮噹噹」拼湊起來。我就在他的敲打聲中忙於備課了。

坐在寬大通透的窗檯前備課,撩開窗帘,多農喇嘛的二樓客廳非常明亮。上午白晃晃的陽光照著人和課本,一抬頭,望到窗外,一面鮮紅的小國旗在土豆地做成的操場上升起來,用筆直的杉木作成的旗杆。邊上支起兩根木架,再編一隻藤條做成的籃,我們的籃球架也很神氣地豎立在國旗旁。

孩子們又在碉樓四周栽上梅朵,那種有著厚實葉子的大麗梅朵。都是下方寨子里的農民送上來。農民們拿不出更多的東西送給學校,就從自家院子里挖來已經長出半人多高的大麗梅朵。很硬朗的花苗,碉樓四周的草糞地又那麼肥沃,高原上陽光也來得洶湧,我想,不會超過一個月,那些梅朵就會開放。

我想象開花的日子,那時正值九月,也是漢地學校開學的日子,我們的班級在那時也要全面開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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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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