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三萬八千遍經語

第十八章 三萬八千遍經語

第十八章三萬八千遍經語(本章免費)

現在,蔣央,已經到八月底。我也預備完各門學科的課程,開始嘗試給孩子們上課。學生拼成兩班,合用一間教室。七歲以下的分在幼稚班,在教室的右邊,教一些看圖認字。七歲以上的孩子都進入常規教學,在教室的左邊,按小學一年級教材上課。

所有孩子當中,數阿嘎年齡最大,個頭最高。所以我選他當班長。蘇拉孩子不明白班長是什麼官,問曾經進過學校的米拉。米拉很誇張地說,那是土司模樣的、管人的官。蘇拉孩子馬上自我推薦,說老師你也給我一個班長。就分配她當組長。蘇拉孩子很滿意,配合著阿嘎開始管理起班級。

孩子們分成男女兩組。學習之餘,男生組會在阿嘎的帶領下做一些相對不重的體力勞動。女生組則由蘇拉帶領,配合搞碉樓衛生。

蘇拉是一個勤快活絡的孩子。勞動總是積極主動。並且悟性很好,總能通達大人意向。你想到的,望一下,她即能領會。然後會依照大人的思路把事情做得很好。

至於這孩子,她的身世我知道甚少。據她自己介紹,她的家在白瑪雪山對面的瑪尼神牆下方,五歲時失去父母,還有一個阿姐。

很多時候,蘇拉孩子會一邊做活一邊念經。掃地,抹灰,整理課桌時,經語常會伴著勞動「嗡嗡哼哼」地響起來。執著,沉迷,充滿希望的經語,時常會叫勞動中的孩子忘情,細密小汗珠滲出臉頰來,忘記拭去,會把那個小臉蛋弄得潮濕水亮,叫人望得動容,也情緒糾結。

這孩子自小就與阿姐走散,現在她不知道阿姐在哪裡。沒有相片,她想不起阿姐長相。我們僅憑她回憶的一個叫「阿芷」的姓名,已經在草原上尋找很久,沒有結果。多農喇嘛的同門弟子向巴喇嘛到學校來,蘇拉孩子請求向巴喇嘛為阿姐的下落卜卦。向巴喇嘛用骨色占卜得出阿芷的動向,說是神靈把這姑娘帶到遙遠的西邊聖湖凈修去了。要想找回來,必須念完三萬八千遍經語。

所以蘇拉孩子時時刻刻地、連幹活時間也不忘念那三萬八千遍經。

後來我們在蘇拉孩子執著的經聲里果然尋找到阿芷。但這姑娘並非在聖湖旁凈修,事情是悲劇的。

幾年前,阿芷與阿妹失散后就流落到縣城。那時她十三歲。先進一家飯店做小工,是那種只管飯不給工錢的。後來經驗見長,就有了工資。再大些時,人也出落得有模有樣兒。又被茶樓老闆相中了去。在茶樓做服務員,為茶客端茶送水。一年兩年,在巴掌大的縣城阿芷也熟絡了好些茶客。因為年輕漂亮又無人管教,阿芷在十六歲后開始不大規矩。但主要目的倒不是為賺錢。她是希望通過與人結交而尋找到一位如意郎君,嫁出去。

阿芷是在茶桌上認識扎巴(藏語意為:和尚)呷絨的。那時候呷絨在縣城裡畫唐卡,一個月也很有些收入。扎巴一般是由家庭供養的,所以呷絨的錢也不用拿回家。他的手頭因此很寬裕。

呷絨喜歡去阿芷的茶樓吃那種漢地運來的果脯點心。他的接待者經常會是阿芷。呷絨是知道阿芷工作性質的,她再不是單純的茶樓小工,基本是被老闆安排陪客喝茶的。

但他還是要找阿芷,並且對她動起凡心,愛上她了。從來阿芷都是被客人在茶水中來愛的。她第一次聽到一個扎巴說愛她,並且充滿真誠,就有了要與呷絨結婚的念頭。

但是她的男人好像多了些,這個縣城無處不在的樣子。呷絨回家說明意向,他阿哥就表示曾與阿芷有過曖昧接觸。這樣一來阿芷還進得了呷絨的家門么!要是在漢地,這種婚姻肯定是沒指望的。但是呷絨用一種佛的慈悲拯救之心接受下阿芷。他給家人的理由是:要把阿芷救出火海。

家人作出強烈反對,私下找到阿芷提出數千元賠款,希望阿芷能夠離開呷絨。但是阿芷不要錢,堅決要求呷絨還俗,與她結婚。

堅持中阿芷和呷絨結婚。沒有人為他倆祝福。呷絨家人宣布永遠不給他們住所。呷絨只得帶上阿芷四處漂泊。他仍然畫畫,阿芷則到一家化工廠做工。

這時阿芷懷孕。他們結婚時別人都說阿芷不是好女子,神靈不會賜給她娃娃。但是現在阿芷幸運地懷上。阿芷知道自己沒房子,孩子出世也沒個安身之地,他倆便是沒日沒夜地做活,希望能給將來的孩子掙個餵奶的地方。阿芷的工作不但苦,並且是化工,整天與硫磺打交道,毒氣很重。但她與呷絨都沒讀過書,都是文盲,不懂得硫磺會傷害身體,尤其是嬰兒。

阿芷拚命勞作,你再也看不到她在縣城茶樓里的那種浮躁光景。母愛叫她變得沉穩,充滿韌性。

不久阿芷即生產了。但是卻產下一個死嬰!為什麼是死嬰?輕視她的人都認為這是遭遇了輪迴報應。沒有人會想到硫磺和她所做過的重活。阿芷自己也不知道。孩子莫名其妙死亡,現在她自己也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成掃帚星了。

阿芷趴在床上沒日沒夜地哭,哭的呷絨心煩意亂。亂得很了,呷絨想回家去安靜一下,便丟下月子中的阿芷回家去。

呷絨在家裡的時候,寨子里所有人都勸他浪子回頭,千萬不能把掃帚星的女人帶回家。呷絨猶豫,阿芷是嫁了她的,他不要,按照當地規矩,阿芷以後也嫁不掉人,這不是害了她!寨人卻說,她又不是好姑娘,不需要對這樣的人負責。她的男人多了,才生不下娃娃,這樣的女人要不得。

呷絨心裡是惦記阿芷的,想起她哭得傷痛的模樣,就尋思著早點回到阿芷身旁。但是他阿哥卻用一句話刺痛了他。阿哥說:呷絨你知道阿芷多少啊,這女子十六歲就不規矩,她身上長的幾根毛你還沒有我看得分明!

不知道為什麼當初結婚時阿哥這麼說,他沒在乎。現在他們的娃娃死了,呷絨卻在乎起這些閑言碎語了,記在了心裡。然後天天想著作痛。這樣一天一天地痛著,就不大想去找阿芷了。

後來有一天呷絨好似大徹大悟,突然又皈依佛門,五體投地到遠方朝聖去了。與家人都不再聯繫,更不要說阿芷。

等不到呷絨,阿芷在她孩子丟失的地方哭過一夜又一夜,然後擦乾眼淚,現在,十八歲的阿芷又回到縣城,在一家茶樓重操舊業。

阿芷的遭遇叫我心情莫大沉重,卻和月光因為解救問題產生一些分歧。我建議把阿芷接回我們學校里來,正好配合月光作個幫手。月光卻是滿臉對於阿芷的不恭情緒,直說,「我才不稀罕她來做我幫手,勾引扎巴的女人就是積嬤(當地指妖女)!我不喜歡這樣的人。我們的幫助是針對善良人的,不是針對她這樣的女人!」

「那你的意思就是阿芷不善良了?」月光對於阿芷的藐視態度叫我心頭髮堵,語氣便也生硬起來,「那她的遭遇是她一個人造成的?」

「我沒說。」月光滿臉不屑。

「那她從小失去父母,也是她自己的錯么?」

「肯定是上輩子做的也不好吧!」

「這又如何扯到上輩子去?」

「為什麼不能?」月光反問,很果斷的口氣,「她這輩子的罪孽,肯定是上輩子輪迴的報應了!」

「輪迴報應?」

「是!人若是心地不善,做出醜惡之事,都要被打入六道輪迴,遭受輪迴報應。」

「那就是說,阿芷的祖上也不光彩了,輪迴了她?」

「這個肯定有輪迴的意思!」月光態度堅定。

對話進行到不是在商談,而是傾向於爭執、狡辯,我的情緒因此衝動起來。大腦中那根潛伏已久的,與月光思想有著出入的神經,被他如此執拗的意識挑撥起來,便是沒好氣了。

「月光,你說輪迴?這個世上難道真的有輪迴?那我問你,我們現在這樣艱苦的生活,也是輪迴的?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這一生的貧困就是上一生富貴孽障所輪迴的報應了?可是我們的上一朝代,上上朝代,以至於遠古,又有多少人過著聖壇里的極樂生活?那麼我們今生的輪迴,會應驗在哪個朝代?哪一生?」

月光驚動了神色,以不可思議的目光望我。「你說什麼?你在說些什麼?」他聲色俱厲,「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他生氣了,嚴厲的眼神,如同嬰兒平靜地望著你微笑,突然間,又莫名其妙地大哭起來,那番陡然。我還第一次看到這個青年臉色,這麼突發地陰暗。黑黑的男人,一臉的怒氣叫那個臉面更加黑暗。弄得我手足無措。

衝動的確是魔鬼的鞭子,把我,還是把月光,都狠狠地抽打了一回。我們僵持在那裡,一個在生氣,一個想生氣,卻也不知要用什麼方式。

只好把目光投放到天空里去。望天空中那些巨大連片的雲層,那般氣勢的磅礴,心想,我應該像雲層那樣地站立著,堅持自己。可是當視覺滑落到地面上,望雲層投下的大片浮影,又感覺身子像浮影一樣躺倒在地了。

目光就這樣在雲層和浮影間上下晃動,最後望望蘇拉孩子。她朝我走過來。孩子瘦小的身子貼近我,她在輕聲細密地喊,「老師!老師!」。過分警惕和害怕的聲音,像是老師難過的面色是由她做錯什麼事造成的。

輕輕拍拍孩子,把她支使開。慢慢地穩定下情緒。我開始望起面前的青年。望望,垂下頭去,深刻思索。然後我緩和起語氣,接下來的話,像是另外一個靈魂之軀,它從我的身體里分裂出去,它在替我說。

「月光,對不起,剛才我是……說得急了。我是太性急了,為阿芷性急了。我想自己也是女娃,阿芷和我是一個模樣的,我為她擔心了!人心都是肉長的,她和你也是姊妹一個模樣的。她的遭遇,會痛在我們的心頭上。拿阿芷當我們的阿妹,你肯定也會為她難過。再有,我們天天這麼轉經磕頭,佛祖看到阿芷這個模樣,也不會忍心……大慈大悲的觀音,救苦救難的度母,你們若能顯靈,那就救救阿芷吧……唵嘛呢叭咪吽……

要不要我也來這樣念一段?」

是的,如果經聲真的具有神通,它也會在我的身上顯靈,那是因為我,必須懂得你,理解你的經聲,才能走近你,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因為信仰是你的心,經聲是你心靈的語言……

我突然流淚了!捂著臉啜泣,心堵得慌,有點喘不過氣來。

「你淌什麼淚!」月光瞧著我有些煩躁,有些言不由衷,「說吧,現在你要我怎麼來做?」

「……謝謝你月光,我只是想把阿芷從茶樓里叫出來,告訴她,我們來幫她,脫離那樣的生活,往後學校里還會有更多的娃娃進來,你一個人真的有些忙不過來。而阿嘎,我們總不能讓這孩子做太多活計,他還要學習!」

月光立即說,「那周圍的人肯定也是不能接受一個勾引扎巴的女人!」

「我們不能慢慢說服周圍人嗎?……月光,那個在拉薩唱戲的青年什麼時候回來?」

月光怔怔地望我,「你是說班哲?怎麼?找他回來做什麼?」

「我想他回來,要唱一個的故事……」

「好啦我知道你的用意了!但是你的為什麼自己不去找她?」

「我是漢地女娃,進茶樓也不會取得阿芷信任,不好說話。她也不可能隨便跟上我走。你呢,是當地人,她肯定會信任你的。」

月光不應聲,陷入沉思。

天空那麼藍,流雲的影子掠過地面,投影一個花花浮動的世界。我的目光要跟隨流雲一起,探索到遙遠的地方去——我要怎樣才能聯繫上班哲呢?現在,我朦朧中意識:只有一面之緣的班哲,他對於我的工作似乎很重要。他編唱的的故事,我想親眼來看一看。也要讓麥麥草原上的牧民們來看。讓呷絨的家人來看。我們的阿芷姑娘,也許只需要班哲唱一場,草原人即會接受她。

「月光,真的,我想聯繫到班哲,想請他回來給我們草原人唱戲。」我說。

月光立馬回絕,「這個的肯定不行!他在拉薩是和東家定了合同的,一時回不來!好啦我不是說了,我明白你的用意,我去茶樓把她找出來還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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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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