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第八章

定山拿著大魁帶回定海的來信,十分高興。聽大魁說定海在河南的隊伍上當了團長的副官,心想,定海性子剛烈,做生意不一定能行,當兵應該適合他的特點。這個弟弟跟自己老有點合不來,他也不知該咋樣對待他,不過,靜下來的時候,時不時地就會想起他,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兄弟呀。好啦,現在他終於有了著落,自己的心裡也就踏實了,奶奶和爸媽那兒念叨起來也能有個交代了。他捏了捏信,挺厚的一沓,看來寫了不少,他忙著給大魁交代明天走的事情,把信往內室里一放,就又和大魁交談起來。

一直忙到睡覺前,他囑咐涵玉先睡,自己再把燈擰亮些,才撕開信封。定海的信一共才三頁,信紙內包了七八張銀票,定山一數約有一千三百多兩。他想,定海這麼多年也算是有了自己的積蓄了。他把銀票放在一旁,仔細看起信來。定海簡單敘述了自己幾年來販藥材的情況,直接說到被抓當兵,請定山幫他給爸媽送二百兩銀票,其餘的給他保管好,他抽時間會回來的。最後他告訴哥哥,今後過河南一路可來找他,有他隊伍上的公函,這一路都會順暢無阻。定山看完,長長出了一口氣,他為弟弟暫時有了一條適合他的路子而欣喜,也為兩個弟弟都有了下落而安心。想著自己兄弟三個一個為官、一個從軍、一個經商,各走各的路的現狀,他不禁疑問道:誰的路子走得對,走得好呢?也許都好,可都好是個怎麼好呢?他回答不了,也想象不出來兩個弟弟目前各自的形象。雞叫二遍了,定山才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定山在思念兄弟的時候,他可能沒想到,他的二弟定洋正在為自己的婚事犯愁呢。

定洋在愛師縣任職的政績在省府得到認可,處理照春縣和金海縣地界糾紛又巧妙合理。另外,定洋品貌端莊,為人謙和,呈寫公文,字跡工整、行文流暢、言簡意賅、情通理順、頗有見地,深得幾位上峰官員讚許。經特派員何秉章推薦,省府破例把這個只有二十二歲的縣長龍定洋任命為省教育廳第一科科長。

當了科長的龍定洋深知自己資歷淺顯,擔當此任難以服眾,因此,虛心學習,不恥下問,義禮屬僚,尊重上司。他時刻記著恩公何秉章對自己的告誡:謙恭處事,低調做人,時刻如履薄冰,不忘重任在肩。他把這四句話改成一副對聯,用他拿手的行楷寫成一副條幅,掛在自己客廳的牆上,當作座右銘:

低調做人時刻如履薄冰

謙恭處事不忘重任在肩

定洋剛剛熟悉了第一科情況,理清了思路,準備實施第一步計劃的時候,他的乾媽郭大娘從愛師縣趕到省城,找到他辦公的科里來了。定洋趕緊把乾媽接進客廳,讓人泡上香茶,笑著問道:乾媽近來身體可好?

乾媽笑著說:科長的衙門可比咱縣長的衙門闊氣多了。

定洋笑嘻嘻地坐到乾媽身邊說:乾媽取笑兒子呢,是不是嫌我這幾天沒去看你不高興啦?

乾媽說:那可不是,我來是問問你,我給你說的那個媒到底還算數不算數?

定洋假裝忘記的拍拍頭說:哎呀,最近一忙,真把這事給忘記了。乾媽給我說的大媒我敢說不算數!不過,乾媽你給我說實話,那姑娘人品、秉性到底咋樣?

乾媽說:我就知道你最看重這個,早都給你說過了,乾媽是依著你的人才給你挑媳婦呢。那閨女人樣、秉性都沒啥說,知書達理,家教女紅樣樣不差。姐妹三個,她可是挑梢子的人才,媒人們聚著堆給她封了個雅號叫牡丹王,你想想那閨女長得啥樣?

定洋說:我知道乾媽給我挑的人肯定錯不了,不過,最近剛來,事情太多,我想再等等,一有空我就去看你,你看行不?

乾媽說:那個啥特派員給你說的那個姑娘咋樣啦?

定洋說:那是我的恩公,何特派員上次說了以後再沒提過。

乾媽說:那我就放心了。

乾媽說完就要走,慌得定洋死活拉住不讓走,硬要乾媽在這住幾天再回去,乾媽執意不留,定洋只好酒飯款待之後,讓人買了不少禮物,派了一輛三駕馬車把乾媽送回到家。

就在送走乾媽的第二天,定洋召集下屬的幾個部門管事商量了些事情,完畢之後剛坐下準備把幾個問題記錄下來,樓下傳事進來報告說:有人來訪,是一位小姐。定洋一愣,腦子半天反應不過來,只好說:快請,快請。

進來的是一位學生打扮的俏麗小姐,服飾簡單卻不失高雅,帽子隨意更襯出顏面如花,盈盈笑臉透著青春的氣息。小姐落落大方的走了過來,沖著定洋含蓄地一笑:您就是龍科長?

定洋回以微笑說:我是龍定洋。請問小姐有什麼事?

小姐款款地走到招待客人的椅子旁輕輕坐了下來,一手搭著扶手,一手很自如地把帽子摘了下來。她打量了一下定洋的辦公室,然後把目光落在定洋的那幅條幅上。她端詳了一會兒讚歎道:謹嚴遒勁,鐵畫銀鉤,龍科長的字很有些顏筋柳骨呢!

面對這位素昧平生卻又反客為主的高貴美女,定洋竟然有點兒不知所措。他獃獃地望著她,機械地應付著:哪裡,哪裡,信手塗鴉,取笑,取笑。可他的腦子裡卻在不停地搜索:這是誰呀?誰呀?腦子轉了一圈又一圈,仍然得不出結果。

小姐問道:請問龍科長,何為低調做人?

定洋停止搜索,趕忙先回答美女的問題:所謂低調做人,就是腳踏實地,不事張揚,說俗一點,就是夾起尾巴做人。

小姐清脆響亮地笑了一聲,隨即不客氣地說道:尾巴既然是夾著的,那就有不夾的時候,不定什麼時候還會翹起來,可見這低調做人只是一時的韜晦之術。

這話不是一般人能說出來的,定洋腦子裡一下子就蹦出恩公何秉章給自己說媒提起的那個才女來。他恍然大悟,這大概是廳長的寶貝女兒上門來了。揣測明了對方的身份,定洋心中有數,應對起來就自如多了。他說:韜晦不是一個貶義詞,它是官場,起碼是中國官場的一種為官技巧,一種護官法術。因為做官和做人還有不同,做人你正直誠厚,勤勞簡樸,樂施好善,尊上愛下,你就有可能被稱為是一個好人,君子。就是說,只要你能把大家認定的道德底線略微提高一點,人們不僅認同你還會推崇你,甚至把你奉為楷模。而做官就不一樣了,首先,做官的一般都是人中驕子,有識有為之士,而這些有識有為之士往往代表著不同階層的利益或者自己圈子的利益。因此,為了維護自己圈子的利益,實現各自的主張,官場其間必然就充斥著不停息的爭鬥,今天是座上賓,明天可能就是階下囚。所以,為了求得生存,或者為了積聚力量,等待時機,那些弱小的、或者不得勢的官員,只能虛與委蛇,忍氣吞聲,收爪抿牙,不以真面目示人。這樣做是為了保護自己,避免遭受打擊,另外,也是為了積蓄力量,等待時機。正因為如此,韜晦之術歷來都被官員們奉為做官之寶。然而,我這裡的所謂低調做人,還不能理解為韜晦之術。我非黨非派,與世無爭,既無後台之靠,又無越軌之念,不存在忍受等待的問題,只是時時提醒自己戒驕戒躁,居此位無張狂之本,瞬間有顛覆之危。因此,小姐這頂韜晦的帽子顯然是扣錯了地方。

定洋滔滔的一篇韜晦之論,雖然是隨口而出,卻也層次分明,有理有節,把小姐剛才咄咄逼人的韜晦之見軟軟地頂了回去。小姐一直靜靜地聽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定洋那張智慧生動的臉。直到定洋話音落定,並朝她報以微笑的時候,她才忘情地收回目光,臉上微微有些發燙髮紅。

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小姐調整了一下坐姿微笑了一下,說:說得不錯,但其中不乏偏頗之詞。聽人說,民教廳來了一個娃娃科長,我想,這不知又是誰家的紈絝子弟託人使錢謀來的。剛才一番宏論,看來尚不是個酒囊飯袋。不過,夾著尾巴做人的想法,完全可以藏在心裡,堂而皇之的把它掛在牆上,實際上夾著的尾巴已經翹起來了。

小姐說完拿起帽子就往外走,連個招呼都沒打。定洋急忙說:小可還有問題請教,小姐怎麼說走就走哇。小姐頭也不回地說:以後還有機會。

定洋回過身看了那幅條幅一會兒,立馬吩咐人把它取了下來。

當天夜裡,定洋失眠了。

兩個姑娘,一個小家碧玉,一個大家閨秀,一個是在自己落荒而逃的時候,幫助自己安身立命的乾媽牽線的;一個是在自己默默無聞的時候,一再薦拔並使自己從此平步青雲的恩公介紹的。兩個都有大恩於自己的人都希望自己順從他們的意願成婚,可成了一個必然得罪另一個,自己如何捨得得罪其中任何的一個呢?他翻來覆去思考了很多方法,做出了很多設想,都被他一一否定了。這個左右兩難的問題把個遇到難事從不發愁的聰明的小夥子搞得有點黔驢技窮了。天快亮的時候,矇矓中他突然想到父母,哎呀,自己婚姻這麼大的事情怎麼能不聽聽父母的意見呢?想到這裡他好像找到了一個解決的辦法,心裡感覺似乎有了依靠,香甜地睡著了。

過了幾天,定洋找了個理由向廳長告了幾天假,坐著廳里的車,由兩名護衛陪同直奔西安而來。

隆豐福瓷器店在鐘樓根下舊址上開業了。

新穎的布置,奇特的造型,精美的瓷品,名貴的書畫,讓這個瓷器店與其他店鋪表現出明顯不同,它吸引了東來西往人們的目光,也阻攔住了人們的腳步,許多人都擠進來爭著看個稀罕。他們讚歎青花瓷的線條勻稱層次分明,驚異薄胎瓷的纖巧精緻薄如卵膜,很多人只知道瓷器實用,很少知道古瓷的精妙,藏瓷的價值,名瓷的珍貴。

七八個相公明知看客都不會買,還是耐心地向人們講解、報價,對於那些珍貴的品種,大聲提醒:只許看,不許動!人們用眼睛看看,有的用手摸一摸,再問問價錢,心裡感受到很大的滿足,臨出門時還忘不了說上一句:西安獨一份,嫽得太(好得很)!

涵玉和定山此時坐在樓上,聽著樓下的聲音,觀察著馬路上人們路過店門時的表情。快兩個時辰了,還沒有成交的信息傳上來,定山怕涵玉心裡著急,安慰她說:別急,一般開業前三天都沒生意,好買賣要在十天以後。涵玉站起來拿起茶壺給定山茶碗里續上水,笑吟吟地說:這個我清楚,這個生意熬的就是時間,十天半月賣一個好東西,店鋪一個月的開銷用度就都有了。

果然,七八天以後,慢慢的生意來了。這類買主大凡都看得仔細,問得詳細,挑得精細。有的人在店裡一呆就是大半天,選上幾件,一花就是幾十上百個銀洋。還有更大的外縣外地買主,整桌全套的精美餐具、茶具,一次就定三套五套,另外像青花三足香爐、海水龍紋瓶、喜上梅梢插瓶、牡丹粉彩薄胎花碗、筆洗、佛像、紋缸、印盒等等,有貨要貨,無貨預定。有人出高價點名要一套青花十二件月花神細紋杯,這可是價值三百五十兩銀子仿乾隆朝的俏貨。秦寶軒要定一對一人多高的瓷瓶,西五台的居士要請一座半人高的觀音,幾個會館也定了不少陳列瓷和名貴的仿古瓷。把個涵玉在樓上忙得不亦樂乎,記事、估價、收定金、寫手執、填訂單。遇到涵玉拿不準的貨品,涵玉的堂弟黃涵亮就顯示出他的作用。

涵亮雖然只有十六歲,但他來西安之前就在景德鎮的一家陳列瓷鋪當了三年的相公,對各窯上大概有什麼貨,價錢多少,了如指掌。另外,對外路貨如湖南醴陵、福建德化、浙江龍泉等地的貨和價心裡也基本有數。他一般站在門面後面光注意看貨不太說話,因為很重的江西口音,他怕當地人聽不懂。其他相公們對買主提的問題解釋不了,或者買主要求的貨品店鋪沒有時,他就解釋回答幾句。他只有和姐姐說話的時候是最暢快的,兩個人嘰里咕嚕說得流暢又開心,連去過多次景德鎮的大魁都聽不明白他們說的什麼。涵亮最怕吃麵條,吃饅頭必須用辣椒陪著下咽,這裡的油潑辣子倒是挺香的,但他還是喜歡家鄉的筍尖炒鮮辣椒,他認為,西安的大米特別好吃,每次吃大米撈飯的時候,他能連吃三大碗,可麵條他最多吃一小碗。涵玉心疼弟弟,每天過來都要給涵亮帶一點家鄉口味的飯菜,過上幾天,就把弟弟叫到家裡來吃上一頓她親手做的家鄉飯。

半年過後,瓷器店的生意步入正軌,銷量穩定上升,大魁和涵亮幾乎在店裡呆不了幾天就得去進貨。除了在景德鎮進貨之外,涵亮又領著大魁跑到醴陵和龍泉的窯上去進貨,店裡的貨品越來越多,花色也更加豐富。定山不得不把後面的庫房隔出一塊,當作貨品陳列室,讓那些搞批發的或者選精品的買主入內挑選。在交通不是很發達,藝術品相對匱乏的西安,這些琳琅滿目、做工精細、色彩艷麗的工藝瓷器成了陝甘寧青新地區部分有錢人的收藏、賞玩、饋贈、送禮的首選。以前他們想得到一件心儀東西得求人從外地去帶,十分不容易且價格很高。現在,西安有了店鋪,直接可選可定,價錢也合適。這些人一傳十,十傳百,騎馬坐車從老遠的地方趕來,把逛西安、買瓷器、吃羊肉(羊肉泡饃)當成進省城的三大樂事。這樣,有的外地做分銷的掌柜,或者有的大買主為了拿到更低的價錢,不跟二掌柜談,要直接見內掌柜,這樣,涵玉有時就不得不出面應酬了。

涵玉談生意往往面善嘴軟,架不住這些江湖老手們的軟磨死纏,結果常常以很低的價錢成交。一些買主掌握了這個訣竅,進門直奔樓上,弄得相公和掌柜們多有怨言,經營效益明顯受到影響。涵玉她也十分懊悔,幾次向定山訴苦說,自己談生意不在行,讓定山趕快給她這裡配個人。定山原來安排是大魁,可大魁老是外出採購,不在店裡。讓涵亮吧,太年輕,更沒經驗,語言溝通也有問題。讓涵亮單獨外出採購,把大魁留下來也不行。一個十八歲的小夥子,出去帶銀錢回來帶貨物,缺乏經驗,尤其缺乏獨立處理事情的能力,斷然不可。定山思來想去,還確定不了人選,只好一有時間就往這邊跑。

定山為了出行方便,利用去漢口的機會,購置了一輛洋車,是日本出的那種棗紅色的高靠背,天藍色可摺疊的遮陽篷,細軸銀絲的大軲轆,銅桿扶手皮腳踏的新式車型,扶手處右邊有一個聲音悅耳的小銅鈴,左邊有一個造型優雅的洋油燈,比在馬路上跑的那種無燈無鈴黒嘛咕咚的屎巴牛洋車,無論裝置式樣,輕快程度都高出不知多少倍。尤其是拉車的小夥子上白下藍的一身幹練裝束,一路輕快靈活跑起來的姿態,炫耀似的把車鈴一搖,獨特悅耳的鈴聲立馬招來滿街的羨慕目光,有人就會輕聲叫道:看,隆豐福的車!

這個車每天一大早先把大掌柜送到南院門服裝鋪,再回來接內掌柜去鐘樓根下瓷器店,最後根據老掌柜的安排,或去西馬道巷加工場,或去其他哪一個店鋪。拉洋車的是一個十七歲出頭的藍田小夥子,叫冬娃,高個子,方臉盤,大眼睛,厚嘴唇。人健壯也很機靈,這是大魁在東關雞市拐人市上挑來選去,最後才選中的。為培訓冬娃拉洋車,大魁專門請了一個拉車把式給冬娃教了兩天,並背熟了一串列車口訣之後,把式和大魁反覆試坐了好幾次,才敢讓他試著拉了三天,大魁在乾爸認可之後才把他定下來的。那行車口訣是這樣的:

彎腰扶把請客上,

坐好靠穩桿起揚,

三步輕走定線路,

蹬勻邁開看前方。

七步逢人先搖鈴,

五步遇車早避讓,

前後左右觀察到,

不擦不掛不碰撞。

遇險先保客人安,

把不離手身做牆,

車到停穩壓車桿,

人不下完腰不揚。

這冬娃家境貧苦,從小到大一直過著糠菜半年糧的生活,好年景,逢年過節能吃上個白面饃就能高興好長時間,長到十七歲,只記得吃過一次肉,那還是他爸有一年冬天出去拾糞的時候,拾到一塊被狼啃得只剩下半尺長的豬後腿,他爸趕快放到糞筐里,用糞埋起來立馬跑回家,生怕被人看見。後來在鍋里連煮三天,直到把那一塊連毛帶骨頭的狼啃肉吃喝得沒有一點能吃的東西為止。這次出門尋活兒,臨走時他媽給他帶了三個糠菜饃,囑咐他省著吃,三個饃吃完,再餓一天,實在尋不到活兒再往回走。冬娃把三個饃分成六份,一共吃了六天,又餓了兩天,到大魁挑他的時候,已經是三天光喝水,沒見一星星糧食了。大魁不知道他三天沒吃飯,還讓他背著買來的一百多斤粗鹽回來。冬娃虛汗直流,眼冒金花走路直打晃還不敢停下來,他怕失掉這唯一的活命的機會。從雞市拐扛到南院門,約莫十里多路,冬娃咬牙堅持著,到了地方把鹽口袋一放,咕咚一聲人栽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大魁灌了半碗水不見動靜,廚子老呂看了看說:這是餓的。端來一碗麵湯灌下去,一會兒人就醒過來了。

冬娃拉車嚴格按照行車口訣要求行事,從來沒有出過擦剮碰人的事情。閑著沒事,他就用一塊軟布把車從裡到外擦得乾乾淨淨,每天都能擦上好幾遍。那車輪子跑起來像銀盤旋轉,兩條黃銅桿扶手像金子般耀眼,銅鈴油燈更是一塵不染。沒人坐的時候他便把遮陽篷拉起來,用皮簾把座位和踏板全罩起來,自己坐在一旁的石頭上候著。涵玉每次上車都愛撫的對這個和自己弟弟一樣大的小夥子說:跑慢點,別著急!下車時還不忘叮囑他:跑路多,飯要吃飽!冬娃只是憨厚地說:內掌柜,我記下了。誰也沒想到,就是這輛洋車讓隆豐福又經歷了一次劫難。

中秋節過後第三天,陰得很重,天早早地就黑下來了,還刮著風。涵玉在樓上跟兩個買主在談一宗要貨量較大的生意。買主問得很細,反覆讓人拿樣品比較,並在價錢上一壓再壓,涵玉從心裡有些膩歪,就有不想再談的意思,但表面上還笑臉應付著。後來她看來人還沒有走的意思,就讓人通知冬娃先送大掌柜,等冬娃返回接她的時候,店鋪把門板都上上了,其他人都到南院門那邊吃飯去了,門面只留了一個看門的小相公。這倆人才磨磨嘰嘰的離去。定山今天也被人為一批馬掌加工的事情拖住,談了好久,因為價錢相差較大,沒能談攏,但來人還不罷休,定山腦子裡曾閃過一絲疑問,卻又被對方几句玩笑化解了。

冬娃把遮陽篷拉起來,用皮簾把涵玉擋好,頂著風順著固定路線往北大街小跑而去。街上幾乎沒人,雖然路不遠,但這一段石板路年久失修,坑坑窪窪很不好走,加上風大灰大,他不得不低著頭挑著好路走。坐在車裡的涵玉知道這一段路不好走,任由車子轉來扭去也沒有在意。突然,她感到車子顫抖並硬拐了一下,隨著一聲木頭打擊的鈍響,車子猛地前傾了一下,她聽見車桿碰地的聲音。她急忙掀開布簾一看,冬娃趴在地上,兩手抓住銅扶手,頭上流著血。另有兩人一人一邊正在使勁掰冬娃的手指,但就是掰不開,還有兩人站在車座兩邊。涵玉嚇壞了,她顫抖著喊道:你們幹什麼!你們是什麼人?那幾個人並不回答,掰手指的見掰不開,用鞋硬在手上踩,用腳跺。涵玉看見這個樣子,立馬就要下車,車兩邊的人急忙用布簾捂住涵玉,催促掰手指的兩個:快!快!兩個:傢伙踩著冬娃的手硬把車桿提起來,一個鑽進扶手裡來拉著車拐進小巷子。涵玉意識到這是壞人想抓她走,她死命地掙脫並放聲大喊,一個傢伙看著不行,跳上車把涵玉擠在裡邊,並用一隻手捂住涵玉的嘴,一隻手使勁掐著她的脖子。涵玉掙扎了一會兒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定山好不容易才把那兩個談加工的送走,一問看門的才知道洋車還沒來,他有點疑惑,今天是怎麼啦?來不及多想,他讓人給他叫一輛車,可這馬道巷偏僻得很,看門的跑了很遠才叫了一輛車,定山路上不斷催促車夫快點,趕到家裡一問才知道涵玉沒回來,他急忙打發人到瓷器店裡去看,看的人飛也似的跑回來說:內掌柜往回走都半個時辰了。定山一聽坐不住了,叫人立馬到大掌柜家裡去找,告訴說不管人在不在,儘快到瓷器店給他報信。他又讓人叫了一輛洋車,飛快地趕到瓷器店,仔細問了涵玉走的時間,兩個談生意人的打扮、模樣,相公給他倒的茶也無心喝,只是焦急地等著大掌柜那邊的消息。不一會兒,一個相公氣喘吁吁的狂奔過來告訴說:內掌柜沒去大掌柜那裡!定山意識到不好,急忙安排一個相公回家,一有內掌柜的消息立馬來報信,一個相公去請大掌柜過來。兩個相公剛出門,大掌柜的洋車就到了。

大掌柜聽定山簡單一說,結合定山說的加工場糾纏和瓷器店相公說的瓷器壓價兩件同時發生的情況,立馬判定這有可能是綁票,他讓剛才去請他的那個相公趕快趕到南院門和馬道巷,除了一邊留三個看守門戶的之外,其餘的人全部到瓷器店來。

半個時辰工夫,三十多個人都來齊了。大掌柜簡單講了一下情況,把人分成四個隊,由東民統一指揮,在城圈裡頭挨街查,見戶問,到各城門口詢問是否看見隆豐福洋車出城。城內以洋車為線索,落實內掌柜的下落。一有消息立馬到瓷器店報告。四撥人員出門后在個二掌柜的分別帶領下向四個方向搜尋而去。

大掌柜把搜尋人員安排走之後,坐在定山對面,神情嚴峻地說:如果真是綁票,大概有這幾種情況:一、本地毛賊,以抽煙土、耍錢賭博為主。二、同行對頭,以服裝、百貨、瓷器、古董、加工的對手為主。三、軍警以隊伍、警察、鄉下保安隊為主。四、土匪流賊以周邊山鄉土匪、黑斗蟲(惡棍)和流竄進來的馬賊為主。目前,我還判斷不出大概是哪一類瞎(壞蛋)乾的。定山,你看能不能給督軍打個招呼,讓他幫忙給查一查。定山聽后連連擺頭說:不行,不行,驚動官府,綁匪萬一撕票,涵玉就完了。咱寧可出錢,寧可出錢!

正說話間,一位二掌柜叫長泰的跑上樓喘著氣說:拉車的冬娃被打得不得動彈了,撂在洋車上,車在北大街咱屋門口尋見了,冬娃身上還插著一封信。說著把信遞了上來。定山急忙拆開一看:

如花似玉內掌柜

輪流陪著爺們睡

速送銀洋十萬塊

否則後天搬屍回

定山看完立馬哭倒在地,大掌柜和長泰急忙把老掌柜扶到內間午休的床上,勸說老掌柜節哀。大掌柜把來信反覆看了幾遍,然後收了起來,囑咐長泰照顧老掌柜,自己下樓讓人叫了一輛洋車到定山府宅來。他看了冬娃,冬娃躺在一張床上,昏迷不醒,老媽子說:先生來看過開了方子,已經讓人抓藥去了。大掌柜又看了車,車的左側像在哪裡碰過,凹進去一塊,上面沾了些磚灰,兩個車輪上沾了不少草屑和馬糞,后靠背和坐墊上有不少血跡。大掌柜囑咐安排兩個看門的人,時刻在門裡聽著門外的動靜,聽見動靜立馬開門,爭取把人逮住。安排完畢,又叫車去把定山接回來,自己則在瓷器店裡等候搜尋的消息。

天快亮時,各路人員陸陸續續都回來了,自然是沒有任何成果,大掌柜囑咐大家對外不要亂說,不管誰問都說不知道,特殊情況及時報告,休息一下,不要耽擱開門。他又到定山府宅看望定山,對守護的人說:如果冬娃醒了,派人送個信,想問些線索。

定山一夜都沒睡,他在籌劃營救涵玉的辦法,也在等待綁匪的第二封信。天快亮時,看門的人聽見有人腳步由遠而近,到了門前從門縫裡塞信的一剎那間,他猛地拉開門衝出企圖抓住他,那人一扭身飛身跑了,他追了好遠也沒追上,回來時在門口發現一封信。

定山把信遞給大掌柜,大掌柜展開一看:

銀洋備好出南門

二更趕到三爻村

單車單人單匹馬

村西老墳錢換人

膽敢弄鬼耍滑頭

刀下立見倆死身

錢少一個砸瓷器

報官火燒南院門

大掌柜看罷半天沒說話,定山紅著眼睛堅定地說:我準備銀票,你安排兌換銀洋,今黑兒我趕車過去!

大掌柜知道定山心意已決,也不再說什麼,囑咐定山先休息,其餘的事情他來安排。

大掌柜讓東民挑了四個精壯小夥子帶著,提前來到三爻村旁邊隱蔽起來,再安排兩個機靈點的小夥子陪同定山趕車,讓新承帶著五個人相距一里路遠遠跟著車接應。為了不讓定山知道,大掌柜把人組織好后,一撥一撥分別交代要求,特別提出寧舍財不舍人,一定要保證老掌柜和涵玉的安全,並要求每人都帶上一件拿手的傢伙。

太陽還有一竿子高的時候,一輛裝著四個箱子的馬車由兩個小夥子趕著,走南門出城,定山則坐洋車在八里村等著。接車后定山讓他倆回去,他倆不肯,說是大掌柜有交待,必須讓他倆陪著。定山說不行,不按照綁匪的要求,害怕對內掌柜不利。他倆無奈只好遠遠地跟著車子走。

一更剛過,定山就把馬車趕到三爻村的西墳地,天上有星星沒月亮,定山把車趕到一塊寬敞的地方停好,自己則來迴轉轉,用耳朵辨別來自周圍的聲音。等了很長時間,定山估摸著二更都過了,大概有三更了,還是沒有動靜,他開始有點兒著急了,圍著馬車不停地來回走動。三更又過了,他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小聲說:把馬車往南吆!他順著聲音找人哪兒也找不到,只好把車順著路往南趕,走了約莫半里路,他模模糊糊看見地里背對著他坐著一個人,從輪廓上看有點兒像涵玉,他撂下馬車直奔過去,大聲叫著:涵玉,涵玉!待他跑到跟前,扶住那人肩膀,那人一回頭,原來是一個滿臉毛鬍子的瘦削老漢,沖著他哈哈一笑,把定山嚇了一跳。定山急忙鬆開手抬起身,只聽見另一個人哈哈大笑著走過來,周圍一下子又冒出四個人來。

為首的是個小個子,手裡握著一把槍,笑著說:龍掌柜,想媳婦想得把我們老騷頭當媳婦啦,哈哈,哈哈!其餘的也跟著大笑起來。

定山問:人帶來了嗎?

小個子說:光問媳婦呢,你的錢帶來了嗎?

定山說:錢在車上,一箱兩萬五,四箱,一個都不少!

小個子說:我知道不會少,外頭誰不知道龍掌柜是個誠信君子呀!大家說是吧?其他幾個綁匪是呀,是呀的隨聲附和著。有兩個已經上到車上,打開箱子檢查起來。

小個子說:看看就行了,把車吆上走!

定山一步上前擋住馬頭說:錢你們看見了,可人呢?

小個子又大笑起來:說你想媳婦,真是想媳婦,你都講誠信了,我還能說話不算數?說著,把手一揚:把人帶過來!一輛牛車吱紐吱紐的被趕了過來。

定山急忙跑過去把綁著手、塞著嘴的涵玉鬆開扶下車,涵玉一下子趴在定山的肩上哭了。綁匪們趕著馬車走了,把牛車和涵玉留給定山。趕車的兩個小夥子跑過來幫著攙扶涵玉,涵玉說:不用,我能走!新承領著五個接應的也圍了上來,其中一個還拉著洋車,新承安排定山和涵玉坐上洋車,幾個人護著立馬進城,其他人則趕著牛車慢慢往回走。

東民帶的四個人一直潛伏著沒動,看著綁匪趕著馬車離開,他們不遠不近的跟著,儘管綁匪也很警惕,東民他們還是跟到了這伙傢伙卸貨的地方。東民安排帶來的四個人分兩處監視動靜,必要時,一撥留守,一撥跟蹤,自己則快步趕回省城商量對策。

東民趕回來已經天亮了,他簡單洗漱了一下,吃些東西等著大掌柜。大掌柜到了聽他一彙報,立馬帶著他來找定山。

定山說:昨天不讓舉動是為了涵玉,現在我去跟督軍商量一下,看他啥意見。說完帶著東民到督軍府。

督軍聽了定山的彙報,半晌沒有說話,最後頗為為難地說:合夥做生意的事,有人捅到上面去了,弄得我很被動。這事我就不出面了,讓副官長帶著,你直接和特務營長商量。定山看出督軍推脫的意思,聽了他的一番話笑著說:人已經回來了,老窩咱的人也盯准了,把這七八個人收拾了也給地方除了一大害!實在為難,就不麻煩了。

定山幾句話讓督軍有些不舒服,督軍把副官長叫來耳語了幾句,推說有事,就離開了客廳。

副官長請定山再坐一會兒,他出去一下。

不一會兒,副官長領著一個瘦臉青茬鬍子、姓郭的軍官進來。定山起身讓座,對方也不客氣,大大咧咧一坐,開口就問:聽說你老婆被綁架了?

定山說:人已經贖回來了,匪窩我們的人已經盯上了,看能否派人去把窩端了。

軍官說:你的意思我明白,就是讓我們幫你把贖金弄回來。

定山看這傢伙說話粗魯蠻橫,心裡有些不快,但仍客氣地說:一是想要回贖金,二是為地方除害。

軍官說:要錢就說要錢,旁的漂亮話甭說。既然副官長說話了,我就給你個面子,我派人去一趟,不管錢能不能弄回來,我出一個人一千銀洋,你看你要幾個人?

定山一看這就不是去剿匪,這是在做生意了。既然話已說到這兒了,只有硬著頭皮幹了,但他又怕這夥人去了應付差事,於是他說:錢不成問題!但一定得把贖金弄回來。

軍官說:只要錢在,那是我的事兒,錢沒有啦我也沒辦法。你說有幾個毛賊?

定山說:我在現場看見是六個,加上到鋪子里來的起碼有十個。

軍官問:有槍沒有?

定山說:我內人看見可能有三把快槍。

軍官說:去兩個班足夠了。明天早上出發!

定山說:我的人從半夜就監視到現在了,馬上不去恐怕夜長夢多。另外,我想最好不以隊伍出面,派人穿上便衣,把他們收拾了就行了。

軍官說:你這人買個雞娃兒立馬就想吃雞蛋,說走立馬就要走,你說換衣裳就有衣裳?咋都由了你了!

副官長插話道:郭營長,龍掌柜就是賣衣裳的,立馬集合隊伍,龍掌柜準備衣裳,路又不太遠,三槌兩棒子把事解決了再說。

軍官說:兵貴神速,趁熱打鐵,這活兒我接了,龍掌柜你取衣裳我派人,一個時辰出發!

到底還是正規軍,待衣裳送到,二十多個人飯已吃過,排成兩排正在接受訓話,一聲換便裝口令,一袋煙工夫,二十多個人從頭到腳由黃變藍。再一聲上車口令,齊刷刷上了三輛兩稍一轅的大馬車,一個排長騎馬帶隊,急速向三爻村方向駛去。東民作為嚮導,穿著同樣的衣服坐在第一輛車上。

快到的時候,東民讓馬車慢行,自己快步跑到昨夜守護的地方,只見著一個人,告訴他說已拉走兩箱,咱的人已跟過去還沒回來,這個村的人已走了兩個,其餘的都還在。停了一會兒,一個人回來了說:另兩箱在不遠的另一個村子里,馬車也在那兒。東民領著他一起跟排長報告,排長一聽,立馬讓兩個班分開行動,他帶一個班直撲另一個村子。

兩處戰鬥進行的時間都不長,但還是激烈地交了一陣火,綁匪槍少但一槍一個準,尤其那個小個子,一見勢頭不對,從床上飛起一腳,踢開窗戶滾了出去,回身朝裡邊連打兩槍,兩個兵應聲倒地。班長見有人還擊說:往死里打!一陣乒乒乓乓過後,除剛逃走的那個外,四個全部被打死。

另一個村,在排長帶兵還未趕到時,槍聲已傳了過去,綁匪剛從屋裡跑出來,迎面就和隊伍遭遇上了。排長騎在馬上被人一槍撂了下來,班長指揮人立馬包抄上去,一陣槍響,六個匪徒全部被打死。

東民把人也分成兩撥,把銀洋都往箱子里裝,裝上自己的車上準備趕走的時候,兩個班長擋住了說:這是戰利品,必須交給上司處置,車由他們趕回去。他們的兩輛馬車,一輛拉排長的屍首和兩個傷兵,一輛拉兩個屋子裡綁匪的財物,士兵們排隊徒步回省城。見此情況,東民只好先安排自己的人就近吃飯,自己則一路小跑趕回去報信。

經過定山反覆交涉,再請副官長出面說合,郭營長勉強給了兩箱,也就是五萬銀洋。大掌柜說:這一回,除了冬娃受傷,舍財五萬,其他再沒有啥損失,也算萬幸了。定山重獎了東民、新承、長泰以及守候監視的幾個人,其他人也都有獎勵。

冬娃昏迷了三天三夜,由於有人喂葯喂飯,精心護理,到第四天早晨他醒過來了。他要喝水,把碗遞到手邊的時候他卻摸不住碗,牛嬸用手在他眼睛前晃一晃,他一點都沒有反應。牛嬸問他:冬娃,你看得見我的手?冬娃說:我眼前是黑的,啥都看不見!牛嬸掰開冬娃眼睛一看,眼內充血,她安慰他:不要緊,過幾天就會好。冬娃還關心自己的車誰拉著,不要弄壞了。幾天過去了,冬娃的眼睛依然看不見,他開始著急起來,先生建議叫眼科先生看一看。眼科先生看了之後說:眼睛本身沒有毛病,可能是頭上受傷,腦子裡出了麻達,要是這樣,這眼睛可就不好治了。一句話把冬娃說得大哭起來。

冬娃頭上手上的傷基本好了之後,手摸著東西可以在周圍走一走,眼睛只有一點兒光感,具體的東西一點兒也看不見。他閑不住,一會兒摸笤帚掃地,一會兒到廚房拉風箱,碰到外邊來的人就問,洋車現在誰拉著?牛嬸心裡明白,這孩子怕丟掉飯碗啊!她私下跟涵玉說:冬娃是個好娃,這眼睛看來好不了啦,得給娃安排個固定事情,娃嘴笨不會說也不敢說,你說句話吧!

牛嬸幾句話把涵玉說的眼淚都下來了,她哽咽著說:冬娃是為了我受的傷,眼睛看不見了,就是養也要把他養一輩子。

牛嬸說:那可就太好了,不過一個大小夥子,讓他光吃不幹活他自己也受不了,我看讓他到南院門廚房拉風箱,打個下手吧。在這邊,人來人往的有些不方便。

涵玉想了一下說:你先給冬娃說清楚,再過去給廚子頭老呂交代好,就說我說的,誰都不準欺負娃,飯盡量吃,工錢一個不少,能幹多少干多少。冬娃的事有啥跟我說。另外,冬娃的家人來了,給我說一下,我給他父母要有個交代。

聽了這一番話牛嬸打心裡感動,吧眨著眼淚花兒說:內掌柜,你家鄉出產瓷觀音,我看你就是你家鄉出產的活觀音!

涵玉打斷她的話說:可不敢亂說,比觀音可是罪過,觀音在上,我是按著觀音的樣子學著做人做事呢,這一輩子還學不了一點點呢!

從此,南院門店鋪伙房就有了一個眼睛看不見,但心靈手巧,從不適閑(手腳不閑)的打雜工。

涵玉解救回來不久,定海、定洋兄弟倆不約而同地先後回到了雙水磨。奶奶看見一個哭一場,總是埋怨出去這麼長時間都不回來看她,你們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幹啥呀。

定海不愛說話,問一句說一句,看著奶奶的牙快掉光了,心疼地說:明天我接你到省城給你鑲一副金的。

奶奶說:我可不要,一說話嘴裡金光閃閃,讓人笑話。

定海說:那就鑲瓷的,瓷的看起來跟原來的一樣。

奶奶說:老了,就這癟癟嘴還好用,要鑲牙你大哥早就要給鑲了。

定海跟父母說話總是不投機,最後他嘆了一口氣不說話了。

定海說:爸,你和我媽年紀都大了,這紙場的活又臟又累,又掙不了幾個錢,我想給你們在省城買間房,全家都搬到城裡住,不要再勞累了。

柏廉說:這話你大哥都說了好幾回了,我是哪兒也不去,造紙這行當有鑽不盡的學問,我不圖掙錢,就圖個樂趣,圖個自在。幾十年都過來了,慣了,不想挪動了。

母親說:你也快三十的人了,要給自己安個家了,你在省城給自己買一點房,娶個媳婦,就算有個根了。

柏廉說:你媽的話是實實在在的結實話。四海漂泊,落葉歸根,幾年不見你,回來你除了到雙水磨,自己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不是個辦法。

母親說:年齡越大,媳婦越難尋,我就操心你和定洋的婚事。

柏廉說:我知道你在這兒待不住,你把要給我買房的錢交給你媽,不夠了我再添補些,給你在省城買幾間,給你先安個家,定個日子,下次回來把婚事辦了。另外,你姑捎信回來,叫你回來後到她那兒去一趟。

定海沒有再說話,臨走的時候把六千銀洋的銀票交給媽。

定海來看姑姑,姑姑告訴他一個驚人的消息,他存放在這裡的那六包藥材不見了。定海一聽頭一下就大了。他這次回來就是專門處理這件事的。

他急忙問是怎麼發現不見的。

姑姑說:你放了之後,我就沒去看過。那天下午,我無意中到園子里去,轉了一會兒突然想到你的東西,我找來鑰匙打開門一看,怎麼都找不到你的東西,我急了,把東西整個翻了一遍,就是不見你說的那六捆藥材。我還懷疑你到底放了沒有?

定海急忙跑到後院,打開門一看,自己原來堆在牆角的六個竹筐不見了。他仔細觀察了周圍的痕迹,包括門鎖,都沒有強力損壞的跡象,只能說,他剛一放下,有人就很快把東西轉移了。他仔細詢問了姑姑許多問題,姑姑不但回答不出來,反而一臉無辜地問定海:看樣子你是懷疑姑姑動了你的東西呀?定海當然不能懷疑是姑姑,他突然想到了弓背,如果弓背看見自己進了這個家,那他很有可能從河南返回西安從這裡取走這六件東西。他只有把這個賬記在弓背的身上了。

他很懊喪的離開姑姑的家,又去看了哥哥,見過嫂嫂,並特意到後面廁所看了自己藏著的東西,第二天一早就回軍營去了。

定洋回來就不一樣了,一個大小夥子一進門先抱住曬太陽的奶奶親了幾口,把奶奶嚇了一跳,待奶奶認出他拉住他的手哭起來的時候,他又對著奶奶說:羞,羞,羞,把臉扣,扣個渠渠種豌豆,今年不收明年收。把個奶奶又逗得笑起來了。

看見媽走過來,猛的跑過去,兩手掛住媽的脖子說:媽,我回來吃媽擀的長面來了!他媽險些被他拉倒,他又一用力把媽媽抱起來旋轉了幾圈,急得媽媽忙喊:快放下,快放下,還是那個二杆子樣子!

等到爸爸出來,定洋立馬收起頑皮的樣子,規規矩矩地說:爸,我回來了,你身體可好?

柏廉從心裡是最喜歡這個小兒子的。他聰明,不管什麼一學就會,尤其字和文章,兄弟三個就數他寫得最好。但他人慌慌(輕狂草率),經常給你動(鬧)出個啥麻達,上次,儘管定山沒對他們說過,但從來人到家裡找定洋和定洋兩年多不見蹤影的情況看,鋪子火災肯定與定洋有關。本來柏廉早有準備,定洋一旦回來,他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如果是他,非好好教訓他一頓,讓他給他哥賠不是不可。可一看到兒子,發現他長高了,長大了,懂事了,而且還有點官樣了,那個父親的威嚴勁兒自己先泄了一大半。他沒有直接看他,臉偏了一個角度問道:不年不節的,是因公事回來?

定洋說:公事是借口,就是回來看看。

奶奶不滿柏廉問話:洋洋回來看看,還問是公是私,我不管是公是私,回來了就好!洋洋呀,你啥時候給奶奶把媳婦領回來呀?

定洋說:奶奶,就是因為這個難題,我才跑回來的!

妹妹搬來小凳,小桌,提來茶壺,拿來茶碗,給奶奶、爸爸、哥哥倒上水,自己搬個板凳靜靜地坐在一旁聽著。定洋媽一聽是定洋媳婦的事,兩手沾著面也從廚房裡跑出來站著聽。奶奶則急著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快說呀!

定洋簡單講述了隆豐福鋪子失火,自己沒臉見家人,跑到河南,遇到乾媽,先當傳差,后當文案,最後被恩公提拔為縣長,後來因為處理兩縣劃界糾紛有功,恩公推薦升為科長的經歷。喝了一口茶他繼續說:現在乾媽和恩公都給我介紹了一個媳婦,我不知該如何應對,想請奶奶和爸媽給我拿個主意。

奶奶把兩個姑娘的情況都問了一下,她斷然地說:肯定是廳長女兒了。財東女兒長得再美,到底是個鄉下姑娘,而你是要找一個科長太太,廳長姑娘上過洋學堂,見多識廣,大家閨秀,跟洋洋你也般配。

定洋媽說:財東姑娘也是鄉下大戶人家出身,鄉下人實誠,穩重,咱挑媳婦就看人品,懂得仁禮待道,熟知相夫教子就行了,至於念書多少,見識多少都是次要的。

柏廉聽了母親和自己媳婦的意見,想了一下緩緩地說:說起來兩個姑娘都不錯,又都是兩個有恩於洋洋的人介紹的,我想人品也都不會差。但凡事要講個禮義,分個先後。首先,你乾媽救困於先,說媒於先,你恩公薦拔於後,說媒於後,按常理應該先考慮在前邊的,再考慮後邊的。其次,你乾媽五次三番主動為你奔波考察,可見老人家實心實意,精心認真。你恩公何大人是受人之託,上門說媒,在跟你乾媽見過面之後知趣而退,再不提起此事,是一種大人之風,意在點到為止。再次,鄉下姑娘靜心等待,廳長姑娘上門較量,可以看出兩個人不同的心態,不同的作為。你奶奶說得也有道理,科長太太就應該是廳長姑娘這種見過大世面的大家閨秀。可科長甚至是不當科長的時候畢竟是要過日子的,真正過日子,到底是大家閨秀好呢,還是小家碧玉好呢。

奶奶聽著聽著就急了:你拐來繞去,到底是同意哪個?別咬文嚼字的,我煩!

定洋說:我爸的意思很明確了,這事還是讓我自己做主,我知道該咋辦了。奶奶,你放心,到時候我一定給你領一個讓你稱心如意的孫子媳婦回來。

奶奶說:那就好,我可等著抱重孫子呢!

第二天,定洋用車拉著奶奶,父母,妹妹,來到鴻運樓,請范大掌柜給開了一間雅間,然後讓一個會說話的堂倌去請大哥大嫂和大掌柜。

定山剛剛處理完土匪綁票的事情,心裡還不寧靜,那一幕一幕的情節經常突然就會浮現在眼前,讓人驚心動魄,雖然,他常勸涵玉忘掉那一切,可他自己卻不由自主的心猿意馬,魂不守舍。

他讓大魁出差回來后輕易不要出門了,堅守瓷器店。生意也不要貪大,能做多少做多少。涵玉每天晚來早走,並且不必每天都來,回去的時候,一定要有一個相公跟車送回去。家裡也加高了後院的圍牆,並增加了兩個晚上值守的護院。

聽到定洋帶著奶奶、父母在鴻運樓設宴請他的消息,他很高興,急忙讓人派車去接涵玉和大掌柜,自己匆匆中斷了和一位客戶的談話,坐上洋車直奔鴻運樓而來。親兄弟兩年多后相見自然有一番時過境遷的感慨,一番濃濃的手足之情。

就在定洋返回河南不久,雙水磨傳來一個不幸的消息:定山十五歲的妹妹婕雯發燒幾天不退,昏迷不醒,柏廉捎話來讓定山趕快想辦法。定山聞訊后,立馬派人趕車到雙水磨把老少四口一家全都接進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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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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