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第九章

自從涵玉被綁票經解救回來之後,定山就很少同督軍府打交道了。一方面是督軍忙於戰事,行蹤不定,可能無暇顧及到他,一方面他也有些心灰意冷,合作的意願淡漠了許多。通過涵玉這件事,他不僅感覺到督軍的反覆無常,也看到這種被利用合作的險惡前景。他大概算了一下,合作的幾筆生意,除了第一筆掙了些錢之外,其他幾筆督軍七他三,基本是微利,大煙土換槍,不僅一分沒掙,自己還貼賠了不少盤纏和招待費用,更重要的是沾手大煙土不僅是有違祖訓,被人們看不起的勾當,也是國法不容甚至要掉腦袋的事情。即便是後來認識的一些商戶合作的那些生意,哪一次完了能不給督軍送禮送錢!他把督軍完全當作朋友了,可萬萬沒想到在自己親人遭難需要幫助的時刻,督軍竟然借口推脫。儘管最後事情結局還不算壞,但他深深感到涼透了心。他跟涵玉在說到這些事情的時候,語氣中夾帶著非常不滿的情緒。涵玉勸他不必為此生氣,也許督軍真有難處,也許動用隊伍不像咱們想象的那麼簡單,與人處事要盡量多替別人著想,不要光考慮自己。定山嘴裡應付著,心裡還是不以為然,在涵玉勸他有時間去看看督軍的時候,他順嘴溜了一句:去他的吧!

西安有一句人人都會說的俗語:陝西地方邪,說誰不敢噘(笑罵),有點說曹操,曹操到的意思。人們在一起往往戲謔地說到他們熟悉的某個人的時候,這個人有可能不一會兒就會出現在他們面前,這樣的情景往往在無意中且屢見不鮮,以至於在結果出現時,大家會不約而同的重複這句話。真巧,在定山和涵玉無意中說到督軍的時候,這個情景就出現了。不一會兒,守門來報:督軍府的人來了。

定山苦笑著對涵玉輕聲說:陝西地方邪,說誰不敢撅呀!還真的又找來咧。急忙吩咐守門請來人到客廳待茶。

來人是副官長,定山一見急忙打拱問好,並對副官長上次說服郭營長及時發兵剿滅綁匪一事再次表示感謝。副官長擺擺手說:小事一樁,不必再提。接著他喝了一口茶說:陝西戰事不寧,人員槍械消耗很大,靠上峰補充十分有限,督軍憂心忡忡,還想通過龍掌柜到外藩再換些槍支彈藥,不知龍掌柜何時能動身啊?

定山聽了這話立馬把剛才心中的不快又勾了起來,他端起茶碗慢慢地喝了一口緩緩地說:大煙土和武器彈藥都是殺人的東西,我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幹了一回這事。這件事已經超出生意人的範圍了,副官長總不能讓兄弟再攪進這與己無益,與世無補的混湯裡頭吧!

副官長聽了這話臉上現出不悅的表情,他脫下白手套扔在桌子上,端起茶杯又放下,醞釀了一會兒才說:龍掌柜這話不妥,督軍作為一方最高統領,剪除孽黨,平定內亂,保一方平安,功莫大焉,大煙土換武器彈藥,是督軍不得已而為之,咋能說是與世無補的混湯呢!對方有難處不願意和隊伍打交道,路上武器也容易招人耳目,我們只好委託龍掌柜代為前往,何況也不白做,龍掌柜不是也攬了不少其他生意嗎!

定山苦笑著說:督軍對外是嚴厲禁煙,吸者罰,販者殺,士農工商無人不對倒賣販運者側目而視,恨之入骨,卻偏偏把這樣違禁的事情派定山當大事去辦,無異將我推入萬人唾罵的不良不義的火炕。老兄於心何忍?

副官長說:你這是把大煙土往外國弄,就是受害也是外國人,又不是往回倒騰,咋能是把你推向火坑?

定山笑了笑說:大煙土換回的槍炮子彈殺人比煙土還厲害。

副官長站起來說:兄弟是傳達督軍的命令,這一次時間還比較急,原來的數量老地方,三兩天就得走,你趕快安排!說完抓起手套,一聲打擾就出了門。

定山坐著半天就沒動,他心中十分氣憤,感覺自己像是被圈進待宰圍欄中的牲畜,不給吃喝,挨著鞭子滴著血還得拚命幹活。更讓他憂心的是,這大煙土的差事明擺著是個陷阱,無論誰沾著遲早都要栽進去,而現在自己陷入卻不能自拔。他沉思了一會兒,最後咬著牙關決定:不去!

涵玉走出來,輕輕地撫著他的背說:你很委屈,也很生氣,但識時務者為俊傑,硬抗必然吃虧,上次你用了智慧,這次為什麼不用呢?

定山聽了心中一動,拉住涵玉的手,涵玉也趁勢坐在定山的懷裡繼續說:上次咱們光是為交換而交換,空耗人力財力,並且與他們同去同回,讓外人看見誤認為我們是做大煙土生意,這當然是不好。這次我們正大光明的拉上貨去,實實在在買上貨回來,不用偷偷摸摸,我們怕什麼?

定山一聽說:嗯,有理,你繼續說。

涵玉說:讓督軍的貨自己走,到了地方自己單獨住,我們的人負責洽談,成了以後,讓他們自己把貨拉回來就行了。這樣我們幫忙、生意兩不耽誤,也減少了與督軍換貨的嫌疑,這豈不兩全其美。

定山聽完摟住涵玉一陣狂吻,涵玉也趁勢接應,兩人從椅子上糾纏到床上激情了一番。

兩天後,督軍府衛士長按照龍掌柜的安排,從大牢里提出秦合貴,派出十名護衛高手身著便衣,押著一輛封閉嚴密的大車,天還未亮就悄悄地出了城門。三天以後,隆豐福的四輛大車滿載著精細瓷器、茶葉、砂糖、紙張、絲綢、馬掌等物,大清早甩著響亮的鞭子從鐘樓出發,出北門走官道直向北去。看著眼饞的同行們心裡嫉妒地想:狗日的隆豐福又成了一筆大生意!

儘管定山按照涵玉的想法大張旗鼓地向外藩發貨,其實這樣做是冒了很大風險的。在沒有訂貨的前提下,貿然的長途跋涉把貨發過去,能否賣得出去,能否賺到錢,都是沒把握的事,經商八大忌諱里其中一條:貨到地頭死。不過根據東民的經驗,他說這些東西都是當地經常需要的,許多客商還曾經問過他,他認為賣出去沒有問題。定山授權東民按自己的想法備貨,東民大膽地開了一個豐富的貨單,並滿懷信心地帶領車隊北上而去。

定山妹妹婕雯在北上車隊離開店鋪的當天就被接到省城。定山先讓人找有名的中醫,再找有名的西醫,最後把有名的沒名的中醫西醫的先生們、大夫們都請到家裡來,讓他們在一起商量妹妹的病怎麼辦。

名醫們都不說話,沒名的倒是吱里哇啦,最後大家喝了八壺茶,吃了六盤子水晶餅,兩盤子坊上的南糖,從一大堆閑話中,天順堂的宋掌柜擇出了幾條意見:中醫們認為是熱陷心營型,應以清心開竅,瀉熱護陰之法治療。名家則認為是濕熱上蒸型,主張清熱祛濕,涼血開竅。兩邊各抒己見,莫衷一是。而西醫認為是大腦炎,名家認為是流行性腦炎,共同的意見是必須立即退熱消炎,並且多給病人喝溫開水。

兩方意見既出,就等病家表態。定山請宋先生說話,宋先生說:這娃連燒幾天病勢沉重,耽擱不得,今天難得中西醫同聚一堂、同診一病,應該是協同作戰,珠聯璧合。我的意思以名家診斷下藥為準,西醫快捷,先攻為上,中醫穩准,隨後殺入。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大家見說,謙虛了一番,各推舉一人開方備葯實施救治。一位先生還取手十二井穴、百會、水溝、湧泉、神闕、承漿、關元、四神聰等穴位以銀針強刺激,並重灸神闕,果然有些效果。點燈的時候,婕雯高燒退了下來,神智稍見清醒,還喝了一些奶奶專門做的疙瘩調和拌湯。然而到了後半夜,婕雯又燒起來了,涵玉幫著奶奶輪換著給婕雯頭上敷井水冷布帕,並不時地用溫鹽水泡腳降溫。天剛亮,看著高燒仍然不退,定山又差人去請昨日的先生和大夫,有人借口有事來不了,有人答應過來就是沒來,只有宋先生聞信急忙趕了過來。

宋先生看了之後說:娃的病還沒有攔住頭,昨天好轉只是虛像,病根還沒找准。我把昨天的方子再加減幾味,給娃煎了先服,昨黑兒我突然想起來草灘有個專治腦病的老先生,要不,派車接來試試?

定山立馬說:你把地址說清,現在就叫人去!

下午太陽快壓山的時候,先生接來了。先生看起來有八十歲了,一撮山羊鬍子隨著癟著的嘴巴一翹一翹,瘦得像一把乾柴,人在穿著的衣服里只像一個支撐的架子。先生的那頭驢好像是專為他配置下的,不僅老態龍鍾,也是瘦骨嶙峋,但腳力不錯,馱著像一捆柴草樣的老先生,腳步還挺輕盈。聽車夫講,老先生堅持不坐車只騎驢,他只好趕著空車一直跟在驢後邊。

先生到了之後對於人們的各種招呼問候一概不答話,只說了三個字:先看病。先生被直接領進婕雯睡的房子,他看了婕雯的腳心,手心,後背和舌頭,拿手背在下巴底下試了試溫度,最後翻開眼皮看了看就走出內室,坐到客廳的桌子旁。宋先生把開的方子遞給他看,他推到一邊說:娃的病耽擱了,吃我的葯今黑兒燒就退了,可娃的腦子今後怕不中用了。

奶奶一聽就哭起來了,定山說:奶奶,先別哭,看先生咋樣說。

先生說:沒啥說了,腳心跟眼睛的情形都擺明了。

定山說:先生,還有啥辦法沒有?

先生說:哎呀,把人餓得前心貼到后脊樑杆子上了,先給人吃些喝些再說話,還有,給我的驢也要喂好飲好,我的驢瘦可能吃,老了,多給些細料。定山一聽立馬指揮人上菜上飯,並特意囑咐把驢經管好。

先生聽了定山的安排方才安下心,把桌子上的飯菜看了一下說:酒肉我不沾,一壺釅茶一盤素點心就對咧,要是有再要一碗包穀糝,有酸黃菜最好。

定山一聽有點兒犯難,茶點都不成問題,唯有這包穀糝和酸黃菜,城裡人一般都不吃,現在要找還真不容易,他問先生:熱鍋盔夾青辣子,剛出鍋的棗沫糊行不行?

先生山羊鬍子翹了兩翹說:那就湊合吧!

喝茶吃點心的時候,先生從梢馬子里取出六包面面葯交給宋先生告他說:現在用醋湯先給娃灌下去,黑了三更時候再喂一包,以後兩天早晚各一包就對了。然後又掏出六個大黃丸藥,告訴宋先生說:掰開沾在娃的鼻窟窿跟前讓她聞,早晚換一個。最後又拿出兩塊像黑膠塊一樣的東西說:拿好酒給娃擦腳心,完了貼在娃的腳心,拿布把藥片包緊。

吃完飯天已經完全黑了,當定山讓人給先生安排住處的時候,先生背起梢馬子準備走了。慌得定山趕忙阻攔,先生堅持要走,並且說:我不在外頭住,夜路走慣了,狼不吃我,嫌我光骨頭沒肉。你放心,娃這一會兒就燒得慢了,不信你摸一摸就知道了。

果然,奶奶急忙走出來說:燒退了,燒退了!定山給先生封了二十個銀洋,把先生扶上驢說:藥用完了還得去請你。

先生說:不用了,娃的病這就好了,只是,腦子不勝以前了。

宋先生上前又跟先生說了一會兒話,先生又從梢馬子里掏出一片小小的膏藥,低聲給宋先生叮囑了些什麼,說完就吆喝著驢走了。

第二天果然再沒有燒,只是看她有些迷迷糊糊的。奶奶堅持給婕雯服藥、嗅葯、貼葯,她的神智一天比一天清醒。三天的葯很快就完了,第四天宋先生一早過來,拿著老先生臨走時給他的那貼膏藥說要看看婕雯的情形再說能用不能用。

定山說:沒見你說,還當是老先生給你自己用的呢。

宋先生說:這是我專門問他要的,他說娃的腦子肯定不勝以前了,我問他還有沒有補救的辦法,他開始說沒有了,後來他拿出這個說這叫醒開膏,是醒腦開智的意思,對差竅缺心眼,麻迷二百五有開智靈轉的作用。可這個膏藥藥性太烈,貼后病人反應太大,他輕易不給人用。另外,這個膏藥是他爸接他爺的方子,他爸突然去世,方子不知所終,現在他是只有膏藥,沒有方子,因此,剩下的膏藥就金貴得很了。定山聽說,對這個小小的硬片片頓時充滿了崇敬和希望。

宋先生說:老先生先叫看娃的情形,不忙著用,等身體復原了再貼。

定山說:好,等身體好一點兒再用。

婕雯病著的時候,奶奶就發現她有些發獃,全然沒有以前那種聰明伶俐活潑可愛的樣子。叫吃就吃,叫喝就喝,不給也不要,吃起來沒飢沒飽,笑的時候眼神也怪怪的。奶奶告訴了柏廉,柏廉也看出來了,但他認為這是病還沒好,過一段時間就會恢復。柏廉操心著紙場的事,婕雯稍一好轉,他就先回到雙水磨,定山媽操心柏廉吃飯的問題,也在省城待不住,隔了兩天也趕了回去。城裡只剩下奶奶陪著婕雯。

約莫過了半個月,宋先生過來觀察婕雯的身體已經基本復原,給定山打了招呼,決定給婕雯施用膏藥。他先讓兩個老媽子給婕雯洗頭,把百會穴周圍的頭髮剃光,然後用生薑把頭皮擦到發紅為止,再把烘熱的小膏藥對準穴位貼上去,用大拇指緊壓了。一袋煙的工夫後方才鬆開。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婕雯兩隻眼睛開始不斷上翻,臉上肌肉也在抽搐,頭也在不停地來回扭擺,嘴巴半張著顯得很痛苦的樣子。奶奶流著眼淚問宋先生:咋是這個樣子?

宋先生說:頑疾要用猛葯,偏方氣死名醫。這一貼膏藥興許能把娃的老病根剜了。奶奶流著眼淚向觀音菩薩上香、磕頭,懇求保佑孫女早日痊癒。

膏藥貼了一個時辰后宋先生就揭下來了,仔細折好放起來。他說:要是不好,下次再貼一回。婕雯貼了膏藥以後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她自己起來,臉上表情也正常了,說肚子餓了,要吃飯。奶奶趕忙給她弄飯吃,又安排她洗澡換衣服,幫著她把頭梳好,一切都跟以前一樣了,可是婕雯說的一句話又把奶奶嚇了一跳。

婕雯說:這又是洗又是換的,得是想著要把我湊合著嫁出去!

婕雯病好了之後變得特別愛說話,愛往外跑了。生病以前,她愛跟家裡人說話,看見外人還是羞答答的,不問不說話。現在,她只要看見人,就主動跟人家打招呼,而且說起來就沒完。來人不知咋回事,只好應付她,奶奶緊拉慢拉,她還說個沒完。更糟糕的是,只要一有機會她就想往外跑,一出門四條大街東遊西轉,沒人往回拉就是不回家。一個十五六的姑娘家,瘋獐野鹿,拋頭露面成何體統?奶奶不放心老是跟著她。她愛亂走,又走得極快,奶奶一不留神她就不見影了。定山安排一個老媽子專門伺候婕雯,並要求一步不離的跟著她。這婕雯其他心眼不夠,甩尾巴的能耐倒挺強,雖然換了幾個老媽子,她依然還是經常單獨出現在城裡的大街道上。

除了愛逛街她還愛到別家的店鋪里去。在別家店鋪里也不怕生,愛動人家的東西,愛問這問那,開始人家認為是隆豐福龍掌柜的妹妹都不敢過多搭理她,後來見得多了,都知道這姑娘有點差成兒(缺心眼),反而常常逗她。她是你問啥她答啥,能說的不能說的她全說,常常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有些愛使壞的掌柜或相公,不但常問她些酸話髒話,還拿著他們抽的什邡捲煙讓婕雯抽,開始她還拒絕,甚至用唾沫吐人家,可次數多了,偶然她也熏幾口,一來二去的竟然慢慢抽上癮了,離不開了。經常見了抽煙的人就向人家要煙抽,而別人就以給煙為名逗她說些讓他們開心的混話。從此,龍家瓜女子的名字就和隆豐福店鋪一樣有名了。

定山讓人帶著婕雯專門到草灘尋那個治腦病的老先生,老先生看后說:我的葯只能治到這個程度,已經無能為力了。定山又請了不少先生、大夫給看,甚至借進貨的機會把她帶到漢口去治病,錢花了不少,病是絲毫沒有起色。一位外國大夫檢查了說:這是大腦炎後遺症,沒有什麼治療的好辦法,到這個程度已經很不錯了,最多給她服用點鎮定葯或者安眠藥。為此,柏廉和定山傷透了腦筋,也沒有什麼辦法。

又過了一年多,婕雯近十七歲,女性的青春特徵越來越顯著,家裡人都認為這樣整天在外瘋跑也不成體統。定山和父母商量好,放出話來:省城裡四十歲以內的正常單身男人,願意娶龍婕雯為妻並能夠長期在一起生活者,隆豐福所給的陪嫁是:位置好,生意好,設施完整貨品齊全的店鋪一間,好車一掛,並資助開業半年期內的費用:每月五十個銀洋。以後如有困難還可繼續幫助。條件就是與婕雯一生一世不離不棄。此話一出,倒有不少人上門探問,奶奶自告奮勇她來挑選,定山請涵玉協助。不是嫌長相太差,就是覺著過於姦猾,要麼就是個老實疙瘩,反正奶奶一個都沒看上。最後涵玉給定山提出,能不能把婕雯和冬娃湊成一對?定山一聽覺得這個想法不錯,但他一想冬娃的眼睛,就怕奶奶不同意。

涵玉說:冬娃老實但不笨,腦子很好,也很厚道,給他個店鋪肯定能經管好,眼睛不好最多給他配兩個好相公就行了。把婕雯配給咱自己的人放心,冬娃眼睛不好肯定更會珍愛這個得來不易的媳婦,婕雯有人愛護關心,加上有鋪子的生意牽著,興許病情還能好轉。我想再沒有這麼合適的選擇了。

然而定山給奶奶把這個意思一說,奶奶一口就回絕了。她說:把婕雯許給一個瞎子,別說做生意,就是生活都弄不了,還能叫婕雯天天去服侍他?不行,不行!

就這樣,儘管對外宣布的婕雯身價不高,陪嫁不低,而實際上家裡人挑來選去,高不成低不就,以至於一直拖了下去。時間一長,世事艱辛,商海詭譎,窮於應付,奶奶又去世,再就很少有人提說這事了。一個漂亮的智障姑娘就這樣年復一年的在街上遊盪,終生都沒有嫁出去,直到「文革」期間被紅衛兵作弄而死。

東民帶著車隊走了大約二十天後,一天,新承晚上偷偷跑來對定山說:督軍跑了。新承說:前一段時間,督軍就把家眷搬走了,說是回老家看看,可是卻搬走了很多東西,前天聽說督軍府里鬧騰了一天一夜,我去都被擋在門外,今天我害怕還不讓進,趁中午吃飯時間從廚房進去,裡頭只剩下一個還沒走的廚子,他告訴我說,昨天天快黑的時候,督軍拉了幾大車東西,帶著全部人馬出西門跑了。現在裡頭亂七八糟,他們走了以後還是廚子關的大門。我把那兩隻鸚鵡提回來了。

定山聽到這個消息以後先是一喜,喜的是從此可以擺脫督軍的威逼,不會再讓他去干大煙土換槍彈的買賣了。再是一憂,憂的是督軍能跑,說明大勢已去,可能都顧不上這批武器了。只是東民他們還不知道,督軍派去的人可能也不知道,一旦拉回西安,風聲走漏出去,不僅對自己名聲很不好,可能還會惹來新的麻煩。因此,必須想辦法把這批武器在路上就攔截掉,不能讓它進西安。他站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走了兩圈說:新承,這個消息很及時也很重要。從現在起,這個消息對誰都不要講了,你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一早過來,有事情要辦。

新承走後,定山立馬坐上洋車來找楊文承。

楊文承這幾年不顯山不露水的套的買賣。一方面他依靠前店后場的門面零售,維持日常開銷;另一方面他通過門面招牌招攬團體生意,專做批量訂貨和上門加工的大宗買賣。他最大的特點就是為人謙和實誠,凡事商量著辦,而且多替買主著想。價錢談好,遇到中途原料漲價,銀銅兌換跌低等情況,他寧可自己賠錢,也絕不卡貨賴賬。就是購買原料,也是錢貨兩清,一時錢不湊手,說到明處,立下字據,三日內必定償還。因此,凡是跟他打過交道的人都願意跟他再次合作。

也許是好人真有好報吧,他這兩年凈遇上好事,一個個的好事好像排著隊來找他,讓他不接受都不行。有人說,他之所以會有這麼好的運氣,是和他連做了幾件大的好事,廣積陰騭有很大關係。每每有人提到這些事兒,文承總是笑笑說:無論是誰碰到這些事兒,都會這麼做的,我不過是碰巧趕上了,誰讓咱一年到頭總是東跑西顛的經常外出,這種機會肯定就比別人多!

頭一件,那還是前年的事了。北方大旱,渭北一帶赤地千里,夏秋兩料莊稼絕收,到處都是逃荒的饑民。文承接了一個炭套的活,就帶著五個徒弟,背著三張弓,往這個半塬半川的炭礦迤邐前行。中午時分,他們在路旁一個小麵館吃飯的時候,看見馬路對面跪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頭上插著一個草標,雙手擎著一條舊布,上寫:賣己葬父。一個徒弟過去看了看回來說:老一套,說不定又是做樣子騙錢哩!另一個叫福勝的徒弟端著一碗麵湯過去遞給那個姑娘。又飢又渴滿臉是汗的姑娘稍一愣神,感激地咧了一下嘴,端起麵湯碗一口氣就喝完了。姑娘雙手把碗還給福勝,給他磕了一個頭。福勝心中不忍又掏出幾個銅子丟在姑娘面前。

文承不動聲色地看著兩個徒弟的表現,吃完飯後走到姑娘跟前,看著姑娘消瘦的身子,乞求的眼神,就問:為何賣己葬父?姑娘凄楚地說:佃了財東二畝半地,去年和今年都因天旱交不上租子,財東便把俺住的房收了頂租子,父親病氣交加,死在破窯中。身為兒女,房無一間,地無一壠,要得父親有個安寧的歸宿,我只有賣己葬父的一條路。

文承問:你賣己葬父要多少錢?

姑娘說:我不要錢,我只要給我父買一副棺木,一套新衣,有一塊葬埋之地,過了三期,我就可隨你們走,當牛作馬毫無怨言。

文承說:好,有你這樣的烈女孝心,我來成全你。走,你領我到停放你父的窯洞看一下再說。五個徒弟跟隨師傅一起走,福勝在麵館又買了兩個蒸饃遞給姑娘,姑娘又是感激的咧了一下嘴然後就迫不及待地把兩個蒸饃吞了下去。看完姑娘住的地方和停放屍首的破窯,文承把姑娘和福勝叫到跟前說:福勝,我帶人要按時趕到炭礦,你留下來幫助姑娘料理置棺木買地皮埋人下葬的事宜。事畢之後你趕過來尋我們。說著掏出二十個銀洋交給福勝,福勝沒有言聲的收了錢,姑娘嗵的一聲給文承跪下了,滿面流淚的邊磕頭邊說:大人,你是小女的再生父母,救命恩人,三期過後我一定跟你走!

文承說:你父三期過後,我一定把你的事情安排好。他又對福勝叮嚀了一下,帶著其他徒弟就上路了。

福勝先領著姑娘去挑了一副人家製作好的松木棺材,又去鎮子上買了裡外單棉三套的壽衣,給姑娘扯了孝布,然後,去找了收姑娘家房子的財東,自稱是姑娘的表哥,問財東:劉麥屯欠你多少租子?

小財東見劉麥屯的外甥氣宇不凡,說話理直氣壯,先有三分膽怯,慌忙倒茶敬煙并吞吞吐吐地說:兩年合起來一共一個半銀洋。

福勝說:一個半銀洋你就把人逼得家破人亡!

小財東慌忙說:鄉里鄉親的,可不能說是我逼他的,我找他要租子他反而朝我借糧,看他家裡窮的那個樣子,我害怕他跑了,就收了他的地和房,沒想到他出去不久就死咧,這事做得有些不美氣,不仁義。大侄兒咱有啥好說,好說!

福勝說:欠你的銀洋我給你還,收人家的房子你還給我妹子。福勝當即掏出兩塊銀洋撂在桌子上。

財東一見連忙說道:房子立馬就還,前天我還叫人把房拾掇了一下,現在不漏雨了,壞了的半扇門也換成新的了。

福勝大度的說:不說了,這不是多給你半塊銀洋嗎!

財東一聽,眉毛立馬笑成兩彎月牙牙,忙不迭地給福勝倒茶點煙。

福勝接著說:還有一件要緊事。

財東立馬彎腰賠笑說:大侄兒,有啥儘管說。

福勝說:我舅人不在了,我想你不攆他出去他也不會死得這麼快,現在人已成殮好了,就差一塊地,這事還必須麻煩你!

財東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嘴裡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福勝說:我知道你害怕白占你的地,告訴你,如果我要是報官,你脫不了干係,到時候不是我尋你而是你得尋我。人常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亡人儘早入土為安,我一不報官二不白要,買你一塊地,但有個條件,必須是他原來租種的地,必須是風水朝向最好的。你開個價吧。

這一席話就像嚴霜打茄子,財東尷尬的笑聲有點像拉不出屎的烏鴉叫:大侄兒,你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了,還讓我開個啥價,乾脆你說要哪兒咱划哪兒,錢你看著給就對了。

福勝說:不,說好,划好,標好,還要立個字據,不管啥時候這都是劉家的墳地!

財東又打拱又彎腰說:依你,依你!

就這樣,由福勝挑選,財東同意,村上私塾先生見證的一塊三分墳地以三塊銀洋的價錢正式寫到劉麥屯的女兒劉喜蘭的名下,當時就在四個地角挖坑埋灰砸石立界,在契約上畫出圖形,標出四至。福勝在小財東畫押之後當場交錢,嗇皮的小財東還請大家在街上吃了一個渭北名吃水盆羊肉月牙餅。

第二天,喜蘭在村裡幾個鄉黨的幫助下為父親入殮,福勝領著雇的人在新買的墳地里打墓。當地打墓是墓坑直下兩丈后朝東橫挖斜洞的穿堂。按當地風俗,穿堂挖好后,亡人的男性晚輩必須鑽進去象徵性的把地面、墓堖整理、鋪排一番。既然福勝自稱是劉麥屯的外甥,那麼整理穿堂的大事就非他莫屬。儘管福勝從來沒幹過下墓坑這事,儘管從來也沒有過這個舅,事已至此,他硬著頭皮也得下了。打墓的人告訴他:穿堂不高,人進去只能蹲下,用手摸一摸,鏟一鏟,大概看一看就可以了。福勝下去的時候,打墓人給他一把小鏟和一個小火把。

福勝鑽到穿堂里后,仔細的從前看到后,從上看到下,並用手把地面刨平。他看著頂頭的立面有點凹凸不平,他用鏟子鏟了幾下,突然,一聲金屬碰撞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他用手仔細摸了摸,感覺不是土塊,也不是瓦片,而是一個金屬的容器,他又搖又刨,費了老大勁才拔出來,他拿火把照了照,是個有些鏽蝕的方盒子,他掂了掂有點兒分量。

上面的人見他半天不出來,喊道:上來吧,下面不透氣!他答應著,把方盒子推到裡面,用土埋了起來,自己才順著腳窩爬了上來。給打墓人開了工錢之後,他去村裡花錢買了一個舊梢馬子,要了一塊土布,又下到墓坑裡,把那個金屬方盒子包好,塞到梢馬子的裡頭,爬了上來。

埋完人,把喜蘭姑娘送回她的老屋,把墳地契約交給喜蘭,福勝又給喜蘭姑娘留了兩塊銀洋和一些銅子,告訴她過一段時間,他們幹完活再過來找她。說完他背起梢馬子就往外走,喜蘭把銀洋和銅子丟在地上,拉住梢馬子朝福勝跪下,哭著說:恩人,我不讓你走!

福勝說:我剛說了,一個多月我們就回來,到時候看我們掌柜的咋安排。

喜蘭姑娘說:我說過,埋完我父親,我就是你們的人了,你們走到哪裡我就跟到那裡!

福勝說:你原來不是說好你父親三期過後再跟我們走嗎!

喜蘭姑娘說:我害怕你們再不過來了。

福勝扶起喜蘭說:我們掌柜是個最講信譽的人,他說過的話沒有不算數的!你放心,我們的活一幹完肯定從這兒路過,一定會來找你的。

喜蘭姑娘眼淚汪汪地看著福勝點點頭。

找到炭礦,尋見掌柜楊文承和同夥,福勝簡單彙報了處理情況,並把剩下的十塊銀洋交給文承,然後把文承叫到房子里,訴說打墓奇遇,接著拿出那個金屬盒子。他倆用了工具費了很大工夫才把它打開。揭開蓋子,裡頭整整齊齊擺放著八個小元寶,每個元寶上標明三兩,福勝沒見過金元寶,說:這銀錁子咋是黃的?

文承說:這不是銀錁子,這是金元寶!

福勝說:哎呀,我還是頭一回見金元寶。

文承做了一個輕聲的動作說:這盒子價值不菲,是個意外之財,看來你是有福之人哪!東西我先收著,回去再說咋辦。這事先不要對外人說。

這批活剛乾完,另有一個炭礦也想加工一批,文承考慮到對喜蘭姑娘的承諾,還有挖出的金元寶事情,留下四個徒弟轉場幹活,自己帶著福勝來到喜蘭的家裡。

喜蘭換了衣服,梳洗得整整齊齊,有了吃喝加上心情好一些,出現在文承和福勝面前的時候,竟讓他倆認不出來了,分明是一個蓓蕾初放的玲瓏少女。喜蘭見了他倆,嘴巴一咧竟要哭出來,文承慌忙安慰道:我們活一幹完就趕過來,沒有耽擱呀!喜蘭跪下哽咽著說:你們救了我,埋葬了我父親,要回了我家的房子,我還沒感謝兩位恩人呢,請受我一拜!說著在地上連磕三個響頭。文承和福勝趕忙把她扶起來。

文承問:房子要回來了,我再給你留點錢,自己好好過日子,行不?

喜蘭說:不,我還沒有報恩呢!

文承說:我們不要你報恩,只要你能過好就行了。

喜蘭說:我爸說過,知恩不報,禽獸不如!

文承問:那你要怎麼辦?

喜蘭說:跟你們走,當牛作馬,毫無怨言。

文承心想,這姑娘孤身一人,要她自己生活確實有難處。他看看姑娘,知禮重情,知恩圖報,是個好女兒。又看看福勝,忠心耿耿,誠厚善良,是個可以倚重的小伙。心想這不是天作之合的一對嗎?他把福勝拉到門外,悄聲問他:你看這姑娘怎麼樣?福勝突然紅了臉,囁嚅著嘴裡出不來聲音。文承頓時明白了說:咱把姑娘帶回西安,明媒正娶地給你倆把婚事辦了,你看咋向?福勝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文承進來對姑娘說:你既然堅持要報恩,我也應該成全你的美意,那就跟我們走吧,不過我可是有言在先,你的大小事情可得由我給你主張喲!

喜蘭說:我這命都是恩人給的,理當一切由恩人主張。

回西安后,文承要把方盒子里的金子分給福勝一半,福勝死都不要,說:事情是掌柜派的,錢是掌柜給的,如果遭難了要掌柜的來解救,那麼遇好事了理所應當都是掌柜的。文承沒有辦法,只好以福勝親戚的名義給福勝買了一個小院房子,並添置了傢具,大吹大擂地為福勝和喜蘭舉辦了婚事,並以娘家的名義給喜蘭陪了豐厚的嫁妝。而喜蘭自始至終都不知道打墓時福勝掘到裝有金元寶方盒子的事情。

第套店的東隔壁,住著一對老年夫婦,老大伯半身不遂動彈不得,依靠老大娘做針線維持生計,日子過得很是艱難。臘月初八這天,大伯一命歸西,瘦弱無助的大娘守著大爺的遺體痛哭不已。哭聲驚動了文承的媳婦秦梅,她趕忙過來看望,見此情況立馬喊了幾個徒弟過來幫忙料理。兩個老人日子太困苦了,大娘竟然拿不出幾個銅子去買香蠟紙表,更不說壽衣和棺木了。文承回來知道后,立馬讓秦梅取錢派人採買,並按照大娘提供的地址去通知親戚,結果一個都沒有來。文承只好把大伯抬埋的一切事情承擔下來,事後又把大娘的生活又全部包攬下來。不料,大伯去世的頭期剛過,大娘又不行了,買棺購衣、入殮抬埋,文承又是一番忙活,店鋪的生意耽誤了不少。

文承帶著抬埋的人剛從地里回來,一個自稱是老太太侄子的中年人找上了門,責問埋老太太為什麼不給他打招呼,他是娘家人沒見上最後一面他不答應!文承看出這是鬧事的,但還是把他請進門,招呼請坐上茶,問明確實是老太太的親戚,就把大伯大娘去世的前前後後給他講述了一遍,笑著說:老太太臨終有遺言,如果自己娘家有人來,請娘家人先把購買棺木、壽衣、抬埋的全部花銷掏了再說話。我這裡有一個詳細的單子,請先生過目。

來人一聽,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連聲說:花銷我不管!花銷我不管!

文承問:那請問你管什麼?

來人說:清理接收我姑的房子和財產。

文承問:可有文書字據?

來人說:臨終留有遺言。

文承問:老人臨終時你在哪裡?

來人說:我在跟前。

文承問:既然你在跟前,為什麼剛才說臨終沒見上一面你不答應?既然你在跟前為什麼不料理老人的後事?老人臨老時七八天就住在我家,是我們伺候到去世,從來就沒見過你。

幾句話把來人問得啞口無言,最後乾脆耍起無賴說:不管咋樣我是我姑的侄子,你是啥?你憑啥要佔我姑的房子?

文承說:我從來就沒想要這房子,作為鄰居,大伯大娘先後去世,我安排人去請親戚,結果一個都不來,沒有辦法只好代為操辦,我並沒有想佔大娘的房子。不過,這房子也不能這麼簡單的給你,你必須寫一個由你接受你姑房產的文書,讓你姑的親戚都在上面簽上字,同意你接收。有了這個東西,今後有誰尋上門我也好交代。

來人一聽面有難色說:你說的太麻達,實話給你說,除了我,我姑再也沒啥親戚了。這房我也不想要,你看給多少錢,我給你寫個字據,有啥麻達叫他尋我!

文承終於明白了來人的意思,想了一下說:你寫字據這理不端,應該是以你姑的名義把房轉讓給我,你做的見證,這樣誰問起來情通理順了。

來人一聽連說:可以,可以,按你說的辦!

來人以姑姑的口吻寫了一份房屋轉讓契約,聲言受讓方在二位老人生病去世前後,負責照顧處理事宜,所留房屋一間作為回報,歸受讓方所有,其他人不得干涉。立此為據。轉讓人:許尤氏(手印)。見證人:尤顯(手印)。受讓人:楊文承(手印)。

許尤氏手印為尤顯的小拇指所按。

文承仔細把契約看了一遍,掏出十個銀洋交給尤顯,十個銀洋讓尤顯眼睛發光,他來時想著最多弄上三五個銀洋就心滿意足了,沒想到給這麼多。他在收據上專門寫上代姑姑收銀洋十塊,然後歡天喜地告辭出來。

文承把房子收拾了套床子,破爛東西都扔了,幾件能用的東西拿了過來。

一個雨後的下午,定山帶著涵玉出去閑轉,洋車路過文承的店鋪,定山說:有一陣時間沒到文承這兒來了,看看文承去!下車進了門。文套,滿頭滿臉的棉花,見定山夫婦到來,急忙解下圍裙,招呼到裡頭客廳就座,指揮人端茶擺瓜子,自己則在外邊洗頭洗臉。定山到外邊與文承說話,秦梅去洗水果去了,涵玉靜靜地坐著。突然,銀柜上的一個瓷瓶引起她的注意,這是一個豐肩細腰青花纏枝瓶,青中略帶灰黑,筆觸細膩,線條纖細,枝葉秀麗,瓶底為瓷底。涵玉把瓷瓶翻來倒去看得很仔細,最後認定這是明朝洪武年間洪武官窯的珍貴瓷器:洪武青花。洪武青花存世已極其稀少,所見者多為清中晚期的仿品,真品實屬罕見。她心裡激動不已,父親當年專門給她講了這個時期瓷器特點,嘆息見不到真品,沒想到自己在這裡無意中碰到了。

秦梅進來見她在看瓷瓶就說:你賣瓷器的還看不夠瓷器,這是隔壁老太太留下來的,我看還沒打(裂紋或缺口),就擱在桌子上,一個舊瓶子沒啥好看的。一會兒文承洗完臉過來,涵玉開玩笑地說:文承,把你這個瓶子賣給我,你開多大價錢我都要。

文承笑著說:嫂子看上了拿去就行了,還說啥錢呢!

涵玉說:你是家藏珍寶不識貨呀。

定山忙問:哪個是珍寶?

涵玉就把這個瓷瓶的年代、特點、稀缺的程度講了一遍,最後說:文承,別看你有錢,你的全部家當抵不上這一個瓶子。

涵玉的話讓文承,定山,秦梅吃驚的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文承才問:真有那麼值錢?

定山說:涵玉的父親就是珍瓷的研製和鑒定的專家,涵玉跟父親學了不少,她說話是可信的。

涵玉說:這東西在西安賣不上好價錢,拿到漢口、北京、上海這些地方,這東西就值錢了。

文承說:沒想到隔壁大娘給咱留了這麼珍貴的一個寶貝。

涵玉說:積陰功強似流血汗,做好事錦繡鋪前程,這話一點兒都不假。

文承嘴上說自己也沒有幹啥呀,心裡掠過自己經歷過的幾件事情,越發感到涵玉兩句話的言之有理,默默祝福隔壁二位老人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幸福愉快。

這個洪武青花後來被文承和定山拿到漢口讓行家鑒定了一下,純系真品,無法報價。光鑒定費收了五十個銀洋。以後,這個瓷瓶給文承帶來不少麻煩,後來不知所終,這是后話。

定山見到文承沒有在客廳說話,而是跟他進了內室,把門關起來悄悄在交談。定山說:以前聽你說過有一個朋友在靖?

文承說:是的,先是個營長,現在已經是團長了。

定山問:關係咋樣?

文承說:不錯,是換帖子的兄弟。

定山說:這就好。接著就把大煙土換槍彈的情況,督軍跑了的情況,槍彈已在回來路上的情況都給文承講了一遍,最後說,咱這是一動兩受益,他得了東西咱少了麻煩。我把情況弄准,叫他出兵把槍彈截了,神不知鬼不覺,各得其所。

文承聽了說:這對他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出兵沒麻達,我寫一封信,你派一個靈性人到渭北去找他,咋弄,叫他自己安排,以不給咱留下麻達為原則,大哥,你看行不?

定山說:你寫信,我回去安排,這事不敢耽擱,明天一早讓人來拿信直接出發。

文承說聲好,二人就分頭準備去了。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在這批武器還沒進到陝西的地方,就在他們睡覺的時候就全部解決了,沒有留下一個活口。事後,文承的朋友為了表示感謝,還專門派人送來兩千銀洋過來,文承和定山二人推辭了半天,各拿了一千銀洋。此事除了定山夫婦、文承夫婦和新承知道之外,再沒有任何人知道。不過,過後文呈感到,為此事死的這二十個人,深深傷了自己的陰騭,他會為此付出代價的。

新承這次也因此受了很大刺激。

他領著靖一個便衣偵查排的兵力,在外藩地界與督軍隊伍迎面碰上了,新承不動聲色繼續往前走,押送槍彈的其中有兩個認出新承問:這不是新承么,你們幹啥呀?

新承假裝剛看見答話道:喲,是薛排長呀,我們一批羊皮筒子在前頭出了些麻達,我來接應一下。

薛排長問:咋來了這麼多人?

新承說:我就兩三個人,其他都是搭夥走路的。

薛排長笑笑:好,好。走了幾步,他狐疑的回過頭看了看,一色的便衣,一致的步伐,這不像普通老百姓,像是當兵的,可又不是自己隊伍上的,他們這是幹啥去呀?這時候他還沒有把這些人與自己押送的東西聯繫在一起。不過,當天晚上他還是改變了以往的作法,十個人睡覺,十個人放哨,兩班輪流倒。就在這天晚上,後半夜時分,靖近四十個人包圍了小客棧,二十個人解決站哨的,十幾個人對付睡覺的,沒放一槍,全部用刀解決問題。當薛排長被刺一刀,翻身而起喊叫操傢伙的時候,一眼看見新承,罵道:新承,狗日的!後面的話還沒出來,兩把匕首同時向他心窩扎去。

秦合貴因為這次沒有派上多大用處,他自己首先感覺到危機的來臨,利用一次晚飯後鬆懈的機會逃跑了,薛排長發現時人已不見了,他朝著西北方向連開了幾槍,告訴大家那傢伙已被打死了。

回到家裡新承就病倒了,不吃不喝睡了三天,起來以後,除了侍候兩隻鸚鵡,什麼也不幹,拿到月例后對大魁說:我把鸚鵡送回龍虎山去!也不等大魁說話就提起籠子出了門。

東民帶過去的四大車貨物到了外藩地之後,通過翻司了解到槍彈已經到了,對方提出還按上次的條件交換,東民答應可以,但要等大掌柜到了后再定。閑聊中了解到他們手裡還有沙金、水銀,用大煙土交換也可以,東民對這些東西不懂,只問了價錢,要了樣品。他說:他這次帶了不少貨物,如果先生有興趣可先看貨單,再看實物。那個留著兩撇大鬍子,肚子像個泡菜罈子的白俄人高興地和東民擁抱起來,嘴裡不斷地喊著:哈拉少,哈拉少。僅他就選了快一半的東西。另外的一半,東民用它換了不少羊皮筒子、狗皮褥子、狐皮領子、熊皮大氅、貂皮帽子。他還給老掌柜、大掌柜和自己的父親各選了一件精緻的狐皮上衣,然後在押送槍彈的車走了之後,他帶著滿滿的四大車皮貨,在對方保鏢的護送下往回趕。臨走時,由於東民送了白俄人兩瓶西鳳酒,白俄人偷偷塞給他一把小巧的手槍和十發子彈,他回來后交給了定山。

隆豐福南院門服裝估衣百貨店的廚房共有兩個廚子,一個姓呂,專管蒸饃、擀麵、搭米飯、蒸包子、搓麻食,屬面案。也就是給冬娃灌麵湯的那個。另一個姓朱,專管冷盤、熱菜、臊子、拌餡、燴湯、蒜泥、沾水,屬菜案。兩個人雖然都是藍田勺勺客(廚師),但有點面和心不合。儘管做飯時兩人相互協作的還不錯,但為了顯示自己的重要性,都在暗地較勁。較勁就得增強實力,冬娃就成為爭取的對象。冬娃一個人要管兩個灶火,尤其是快到開飯的時候,冬娃忙得兩邊來回拉風箱,朱師急忙叫人來幫冬娃一把;呂師撈麵的時候,總是給冬娃撈得谷尖谷尖的。冬娃心裡當然明白他們的意思,誰叫都熱情答應,誰幫助都表示感謝,誰都不得罪。冬娃反而成了他倆關係的黏合劑了,誰有心事都會給冬娃說。

朱師除了菜炒得不錯之外,還有一個絕活:吹簫。他常常在傍晚忙完了廚房的活兒,洗完手臉,換好衣服之後,背起裝簫的藍布口袋,就從馬道上了南城牆。一個人坐在女牆上,閉著眼睛輕輕地吹了起來。他吹的曲目很多,從黃昏到天黑嚴,他一首一首曲子不重複的吹下去,如泣如訴,含怨含悲,聽得人鬱鬱寡歡,第二天都提不起精神。一段時間說人不高興就說:看你臉吊的像個茄子,是不是住在南城牆跟底下的?為此,有人朝他撂過半截磚頭,有人罵過他,可他依然如故。反而是哪天到了時間簫聲沒有響起,人們會不解地問:這貨今兒咋沒來?

冬娃在眼睛受傷之後,聽覺異常的靈敏起來。他能根據每個人聲音特點記住這個人,甚至能勾畫出他自己想象的這個人的形象來,幾年都不會錯。此外他沒事的時候愛琢磨每個人說話的特點,有的人語速慢,語句間停頓多,間隔長,有的人說話快,言語間愛加嗯,這個,是不是,聽我說等等,有人說話愛重複,幾乎每一句都要重複一遍,還有的每說幾個字就咳咳一下,當然,也有說話乾淨利索的,節奏好,陰陽頓挫好,一開口讓人愛聽,老掌柜就是這樣。不過,他很少聽老掌柜說話,因為,老掌柜很少到廚房來,就是來也是跟呂師、朱師說話,自己的灶火口在廚房的牆外邊,見不上也聽不見。

朱師晚上吹簫的時候,他就搬個小板凳坐在院子里聽,時間長了,他不但記住了許多曲子的旋律、節奏,而且還能體味出每個曲子表達的感情。不過聽得多了,他還能聽出來每個曲子的感情並不是固定不變的,它和吹奏人的心情,聯想的問題的不同而不同。比如,有一天,朱師母親病了,家裡人來要錢,要三十個銅子,朱師只有二十個,來人說不得夠,等著不走,朱師好面子硬把來人推出門去。當晚,那簫聲就有了更多的哀怨,當然,只是在氣息上微弱的變化,也只有冬娃聽出來了。

漸漸地,冬娃感覺自己也有一些情感要表達,甚至有許多心裡話想說出來,他知道沒有人願意聽他說,而有些話他也不知道該用語言來如何表達,但他自信的認為,這個簫和這個簫吹出的聲音是一定能夠表達的。一天黃昏,在朱師城牆上簫聲響起的時候,冬娃給呂師招呼了一聲,一個人拿著探桿摸摸索索地上了城牆,循著簫聲他找到了朱師。正在吹簫的朱師並沒有因為冬娃的到來而停止,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里,不過冬娃聽出來,音符里明顯注入了欣喜的元素。冬娃撲通一聲跪在朱師的跟前。

從此,在朱師的指教下,冬娃開始了吹簫的學習。

朱師說:簫是器樂中的君子,它清麗委婉,哀怨悠長,它不屑於在合奏時把它淹沒在其他器樂之中,只喜歡獨自一個在萬籟俱靜的夜晚把自己的心聲傳送到很遠的地方。經過改進的簫,音域更為寬廣,表現力也大為增強。一般的器樂能給人以悅耳、歡樂、鼓舞,而簫則能讓人心動、深思、共鳴。吹簫是祛憂解愁,排除胸中塊壘最好的方法。

吹簫的曲目,冬娃不少已爛熟於心,指法和用氣,他拿著簫先模擬指法配合演練,設想著曲譜中的婉轉騰挪運氣吐納,有些心得了,開始試吹,十遍八遍過後,曲子就有模有樣了。朱師問他練得咋樣,他總是說:還不行,我慢慢練呢!直到有一天,朱師晚上回來,冬娃還在忘情地練習,朱師住腳諦聽,一曲長亭送別,冬娃吹地情深意長,柔腸依依。朱師暗暗為冬娃如此之快的掌握吹奏技巧而吃驚,也為他對簫樂如此之高的悟性感到高興。從此以後,朱師再上城牆的時候就把冬娃拉上,兩人一人一曲,輪換吹奏,幾曲終了,兩人談理解,談感悟,更多的是冬娃聽朱師的點評。朱師愛拿炒菜燒肉的火候、調料,時間的控制來講解吹簫,同為廚房人員的冬娃不僅一聽就明白,而且很能舉一反三理解其中的真諦三昧。有了與師傅同場吹奏,相互切磋,直接點評的機會,冬娃進步飛快,沒有在現場看著他倆輪換吹奏的,還真聽不出來這是由兩個人分別吹奏出來的。

再往後,冬娃就不滿足現有的曲目,他嘗試著把秦腔曲牌的短句,小節,甚至選段加入到自己的創作的曲目中去。在哀怨泣訴中增加了陳述、抗辯、讚美等內容,不僅增加了表現內容,更增加了簫樂的聽眾。時常城上兩人在吹,城下一大片人主動在聽,遇到人們熟悉或者喜歡的曲段,聽的人還會歡呼或鼓起掌來。有了聽眾的支持,冬娃的信心就更足了,隔上幾天,他就會拿出一個新曲段來,連朱師都不得不經常問他:這個段子叫啥名字?

冬娃對關中八景很感興趣,儘管沒見過,他知道那一定是人間不可多得的美景。他請人仔細給他描述各個景觀的風貌、情景,憑著自己豐富的想象,再用他認為適合的旋律,加上自己吹奏的技巧如湍漱玉、如盤落珠般的輕吐出來。朱師聽了說:這是輕風飄雪。冬娃激動地說:師傅,你聽出來了,我這是八景之一:灞柳風雪!朱師說:好哇,有眼睛的人看了多少遍都說不出個名堂,冬娃你個瞎子卻把它刻畫得如此動人。不得了,冬娃,你能成個人物呢!

冬娃受到鼓勵信心更大了,緊接著編出了雁塔晨鐘、太白積雪、華岳仙掌、咸陽古渡、草堂煙霧幾個曲目。到了驪山晚照和曲江流飲,他連請幾個人給他講述情景和感受,由於講述得不明確,不生動,加上冬娃自身沒有感受,吹奏出來總是不盡如人意。一次,大掌柜到廚房來的時候,冬娃因為以前常給大掌柜拉車比較熟悉,他講明原因,虛心請大掌柜能給他描繪一下這兩個景觀的情景和感受。大掌柜知道他要譜寫關中八景的洞簫曲譜后非常支持,誇讚他人有志氣,有見識,鼓勵他一定寫好。

大掌柜告訴他:驪山晚照其實就是晴朗夏天,太陽偏西后的一段時間,金色的光線斜著朝驪山潑灑過來,人在驪山之西,往東看過去,光線異常明亮,整個驪山的樹影山色,宮殿廟堂頓時沉浸在一片紅金色的奇異景幻中,天上地下輝煌無比,壯麗非常,猶如天上宮闕降臨,恰似地上福地飛升,此種景象在其他地方極其罕見。看后讓人心胸豁然,一派豪氣頓生。

大掌柜似乎還在回味那些美景,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說:曲江在雁塔的南邊,曾經是水天相接,綠樹如茵,蘆葦叢生,魚鳥世界,花草澤國。加之遠山近水交融,於是湖光山色,亭台樓榭,薄霧彌蒙,風景如畫。因有幾條清流注入,潤滋涵養,常年鮮花彩鳥不斷,四時景色變幻無窮,曲江大水大綠大美,像美女一樣顧盼生姿,像鮮花一樣清香宜人,讓賞遊者流連忘返,引來無數文人墨客賦詩作文,從古至今是長安城最美的一塊積福孕寶的祥瑞之地。

冬娃聽得如醉如痴,那凹陷的雙眼中閃動著興奮和智慧的輝光,他不僅聽明白了,那旋律在大掌柜描繪的過程中,已經在他頭腦中逐漸生成,呼之欲出了。不久,冬娃晚上就在城牆上一首一首的吹奏關中八景。開始,有人還聽不明白,幾遍過後,冬娃吹一首,下面應一聲:草堂煙霧。再吹一首,下面又應一聲:雁塔晨鐘。等到八首吹完,下面就有人喊叫:再吹曲江流飲!再吹驪山晚照!從頭再來一遍!

在人們的叫喊聲中,朱師悄悄地背著裝簫的藍布袋下城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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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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