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第七章

龍定山結婚的消息龍定海很快就知道了,他是在街上轉悠的時候無意中聽人說的。那兩個人邊走邊說,意思就是隆豐福老掌柜娶媳婦的鋪攤大,送禮的人多,洋車把街道都擁滿了。新郎官前呼後擁,騎馬戴花,吹吹打打,似彩龍遊街,像社火鬧春。住家戶和店鋪的人都跑出來看熱鬧,半個西安城的人都知道了,聽說新娘子還是個外地人,等等。他為哥哥成家高興,也為自己的尷尬境地咫尺天涯無法前往道賀而遺憾。不過,他還是決定要向哥哥表示一番。

定海目前已經積攢了一筆財富。他沉著機智,身手敏捷,人高馬大,又有武功墊底,因此,遇事總是衝鋒在前,事畢鐵定由他斷後,成了細孬須臾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理所應當的成為細孬之下收入最多的人。從河南回來的時候,他就把自己的全部資產兌換成幾塊金磚,縫在褲腰上。到了西安之後,他把資產又偷偷藏在定山上房後面廁所旁邊平鋪的一塊石板下面。這個廁所一般只是上房裡的幾個人使用,下人和客人們都是使用前面的大廁所。他想,哥哥這房子應該是很穩定的,廁所旁的這塊石板輕易也不會移動,而他也很注意地每次都把石板恢復到原狀。更重要的是,萬一被哥哥發現了,自己跟他說明白,哥哥是不會賴他錢的。他每次都是在夜深人靜時候來放東西,然後輕手輕腳地從后牆上離開,從來無人知曉。他不是不想把錢放到父母或哥哥那裡,對於這錢的來歷他無法向他們做出解釋。他想把錢積攢到理想的數量,自己金盆洗手,用這筆錢干一個體面的行當,也像哥哥一樣堂堂正正掙錢,體體面面做人。為了這個目標,他決定跟著細孬再好好乾上幾次,一旦目標到達,自己就跟細孬分道揚鑣,天各一方。沒料想,在一次十拿九穩的行動時,他們遇到了麻煩,並提前結束了這種不光彩的生涯。

七夕前的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細孬他們在渭河北邊的一個叫眉縣的一次堵窩行動中,順利地拿到了錢,就在他們準備撤退的那一瞬間,七八支長槍短炮圍了上來,細孬一拳砸開窗戶,剛要抬腳,一支槍筒從窗口伸了進來正對著他。定海卡在門口,他手裡一刀一槍,見人圍上來閃身到門邊正要動作,只見兩個槍筒頂在胸前。躺在床上的老財東又把燈點上,慢慢坐起來說:防你們我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這種法子,你們對付那些土老財可以,我還想用這法子收拾別人呢!

細孬到底還是見過些場面,他不慌不忙地把一隻手插在腰裡說:都別動,我的槍里是頂膛火,腰間有炸彈,我一動,大家都完蛋。

老財東一擺手說:都別動,先說話。然後對細孬示意:你也坐下。

細孬撿了一個背後靠牆又靠近老財東的椅子坐下說:老先生請說。

老財東點起水煙抽了一口慢慢地說:這個狗盜鼠竊的舉動能弄幾個錢?一旦栽了命都沒有了。今個我不為難你們,剛才拿走的幾張銀票就當送給你了,可你們得給我干點事情,不然我真成瓜子了。

細孬不說話他等著老財東說。

老財東對他們的人說:先把他們的槍下了!

定海看著細孬,細孬說:有話說話,傢伙還是各拿各的,不然咱們誰都不好看!

老財東對他們的人說:都撤了吧。圍著的人見他們的頭兒一揮手,都收了槍走了出去,只留了一個頭兒手持雙槍站在屋子中央。

老財東說:你們幾個身手不錯,我這個人喜歡有本事的人,你們不請自到,這是緣分。我想跟你們合作一個生意,事成之後,保你們都有一筆可觀的進潤。

細孬說:老先生說說啥事。

老財東說:想讓你們幫我把幾個古董弄回來。

細孬聽了心裡一震,隨即冷靜下來問:有沒有目標?有什麼要求?

老財東對細孬說:具體細節我們單獨再談,你的其他人先到客廳喝茶等著。

定海注視著細孬,細孬說:沒事,你們等著我。

定海他們來到客廳坐下。

第二天上午,細孬他們四人在享用了老財東特意準備的酒飯之後離開了縣城。他們沒有回原來的住處,而是在另一個縣城住了下來。細孬說:這個縣有人挖出了幾個青銅鼎,老財東一心想要,想讓咱們幫他弄過來。

定海說:這事咱可沒弄過,再說這死沉的東西咱咋挪騰。

細孬說:這不用操心,咱只要弄清東西在哪兒,起貨是他們的事。

弓背說:這老財東說話算不算數,別讓人給耍了。

屙沙說:這老財東老練得很,大哥用刀一逼,說啥聽啥,要錢給錢,不喊不叫,可咱剛要走,幾桿槍就逼上來了,心計老多。

弓背又說:老財東有槍有炮,他還說他用咱的方法還對付過別人呢,可他自己不弄,讓咱幫他弄古董,我看這人交道不好打!

定海說:我也同意他倆的看法,我的意思,這人心計太多,這事兒麻煩不少,咱少沾他,咱還干咱自己的事。

細孬沉思半天才說:你們說得都對,但我跟他提了條件,他也都答應了,另外,我還想再開闢一條生財的路子,這次可以先試試。

定海他們不再說什麼,細孬像是下決心似的說:就試這一回!

定海說:老大定了,就按他的想法干。老大,說說你的想法。

經過幾天的摸底探查,加上老財東派人配合,基本搞清了挖寶和藏寶的情況。挖寶人是個普通的農民,取土時無意中發現了幾個青銅鼎,當地的一個小財東知道后,給了農民幾兩銀子,趕著牛車把鼎拉回家了。幾天之後,縣府得知,又派保安隊把鼎拉到縣府里。圍繞這幾個鼎,現在不少人都在打主意呢。

細孬又與老財東商量,最後定了一個聲東擊西,調虎離山的智取方案,說好由細孬他們智取,摸清寶鼎位置,取出寶鼎,由老財東派人一邊調虎離山,引走保安隊,一邊派人接寶。

細孬回來把方案一說,大家就議論開了。弓背說:我們找到,讓他們背走,咱是不是太傻啦?

屙沙說:老財東利用咱們的力量為他取寶,咱為啥不會利用他提供的機會自己把寶弄走?

細孬一拍腦袋說:沙子一句話把我提醒了,咱就來個將計就計,把他們日弄上一次。

定海說:將計就計想法好,可咱們人手不夠,我怕沒人接應,事倍功半。

細孬想了想說:要是將計就計,咱們真得好好籌劃籌劃啦,大家都先想一想,晚上吃飯再商量。

又是一個細風密雨的夜晚,慣於夜間行動的細孬他們雞叫二遍的時候就上路了,他們離開小旅店的時候,連一貫注意留神門戶的店掌柜都不知道他們出門了。由於早已探查清楚,他們輕易地就靠近了臨時儲放青銅鼎的房子。這是三間一磚到頂的倉庫式且獨立於其他民房的房子,憑經驗,細孬估計是縣府的槍彈庫。平時,聽說每班只有一個兵丁站哨,最近晚上變成了兩個兵丁,看來官府防備有所加強了。

細孬和定海、屙沙三人翻身過牆,沿著牆根悄悄摸了過去,細孬和定海一人一個把兩個兵丁放翻在地,屙沙則利索地連續打開了兩道鎖。推門進去點燈一看,除了彈藥和幾條破槍之外,沒有青銅鼎。細孬一擺手,二人急忙退出門外,屙沙已經去開另一個門了。第一道鎖剛打開,細孬發現有人朝這兒走過來了。細孬輕輕咳嗽了一聲,屙沙和定海立即蹲了下去,但屙沙的手並沒有停,三下兩下就把第二道鎖打開了。

來人走著走著突然喊道:二狗,有啥事沒有?

定海立即學著對方的腔調說:沒有!

來人又問:禿子在不在?

定海又答道:在呢。

來人站住停了一下,返身回去了。

細孬看了一下說:快點,對方可能發現有問題。

屙沙在外瞭望,細孬和定海進去一看,青銅鼎果然在裡邊,一共七個,有大有小。細孬定海二話不說,各從腰上解下一條床單,各包兩個,屙沙進來又包兩個,然後手提一個大的出來,定海順手把門關好,三人順著牆根準備從原路出去,剛走一半,細孬示意停下,決定從這裡出去。定海做支架,細孬、屙沙踩著定海的肩膀扒上牆頭,再把青銅鼎遞過去。最後,定海一個燕子貼翻,手扶牆頭飛了過去。

這時候,老財東派的人已經在剛才他們進來的地方等著呢,見他們在前邊牆上下來,立即奔了過來。細孬他們放下東西,上來一個放翻一個,五六個人都躺在地上。這時候,三匹馬疾馳而來,定海朝馬迎了過去,抓住一匹翻身上去,細孬給他把兩個包袱遞上去,定海用手一勾,縱馬而去。屙沙給弓背遞上兩個,弓背也疾馳而去。細孬上了第三匹馬,想把提著大鼎的屙沙拉上來,然而,單手拉單手,屙沙另一隻手還提著最大的一隻鼎,他努力了兩次都沒有上來。這時,不僅被打倒的人都圍了過來,旁邊又衝過來幾個臉蒙黑布提著武器的人,細孬一看不好,屙沙也丟掉大鼎上了馬,但是,兩撥人一前一後已經把馬圍了起來,圍在前面的一個一把抓住馬韁繩,細孬出手一槍,抓韁繩的應聲倒地,屙沙也撂倒一個。對方也開槍了,一槍打在細孬的肩膀上,屙沙也被人從馬上拉了下來。細孬還準備縱馬離開時,縣保安隊的十幾個全副武裝的隊員已經悄悄包抄上來,以牆為背形成一個扇面用槍對著他們,齊聲喊道:都不許動,把手舉起來!

跑了一陣發現細孬他倆沒跟上,定海把東西交給弓背,讓他等著,自己又騎馬返身回去,沒跑多遠,就聽見前面傳來保安隊員:都不許動,把手舉起來的喊聲。定海立即勒住韁繩,下馬躲在一旁,眼看著細孬他們一伙人被押走了。

定海與弓背不敢在此地逗留,趁此消息還未傳開,他二人騎著馬帶著六隻鼎向東跑去。定海一邊跑一邊思索,一是先把鼎藏起來,二是馬上把鼎賣掉,三是把鼎送給老財東。反正首先要把這個惹人注目的東西安頓好,才能再說搭救細孬他們的事情。他把這三條給弓背一說,弓背立馬就只同意先把鼎藏起來的方案,他說:這鼎是無價之寶,咱馬上賣給誰?賣多少錢?弄得不好還容易出事。送給老財東更不行,首先他為人不行,太狡猾,地頭蛇我們鬥不過他,其次他的人也叫抓進去了,他不可能幫咱救人。依我說,你家在西安,東西放到你家是最保險的。定海知道父親絕不會接納這些東西,又不好對弓背說,只好說父親膽小,不敢接受這些東西,而哥哥那裡人多嘴雜,怕走漏風聲。不過,定海也同意先把東西弄到西安,他再想辦法。可他想什麼辦法呢,一路上他絞盡腦汁在思考,這東西弄到西安後到底放到哪兒。眼看著西安到了,怎麼辦呢?

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姑姑,也就是龍柏廉的同父異母的妹妹,四太太的女兒。這位龍家的二小姐比龍柏廉小近十歲,母親從龍家出來后,一次秋天過河的時候,鞋在橋面上被勾了一下,一個趔趄,掉下河被淹死了。母親去世后她就一直生活在舅舅家,她母親給女兒留了不少錢,因此,少年時代的她不僅沒受苦,反而上了私塾,後來又進了西安的一所女子學校。她天生麗質,既聰明又有頭腦,十八歲時就嫁給了省府的一個小官吏,她自己後來也進了西安的一所學堂當了先生,經常還給報紙上寫些文章,評論時政,介紹新思想。姑姑家的房子很大,後面還有一個很大的院子,小時候定海和定洋一到姑姑家就在後面的院子里玩。定海想到這兒,心裡有了底,心安理得地安排接下來的事情。

他們在距離姑姑家不遠的地方找了一個小客棧住了下來,定海把兩匹馬以一匹馬的價格急忙出手,回來時在街上買了六個編織細密又結實的竹筐,又向賣竹筐的要了一些編筐用的粗竹條,還買了一些油布和針線回來,然後換弓背出去吃飯。他在房子里把這些還帶著泥土的青銅鼎仔細看了一遍,然後用油布一個個包好縫好,放到竹筐里,再用粗竹條按著編織的方法把上口封起來。等到弓背回來,他已經把六個竹筐全部縫好裝好,正在編織封口呢。

第二天,他洗澡理髮換了衣服,囑咐弓背一刻也不許離開房間一步,等他回來再吃飯。他上街買了一些禮品提著上門來看姑姑。

定海的姑姑叫龍淑媛,在學堂里教國文,中午的時候坐包車回家裡吃飯,定海在家裡等了不大一會兒姑姑就回來了。快四十的人了,由於保養得體,生活優裕,加上性格開朗,龍淑媛看起來就像不到三十的人,見到定海她高興地說:最少兩年沒見了吧,又高又壯又俊朗,跟你爸一個樣!聽說你在外省做生意?

定海臉紅著說:倒騰點藥材,煤炭,僅能糊口。

龍淑媛說:那還不如跟你哥哥學相公,他那兒正需要人呢!

定海敷衍著說:等我把外邊的賬收完了,我就到我哥那兒去。

一塊吃飯期間,定海把放東西的話說了,淑媛問:是什麼東西?

定海撒謊道:是一些珍貴藥材,是合夥的東西,暫時出不了手,想先放一放。

淑媛說:那就放這兒吧,院子里有一間放雜物的房子,你把裡頭整理一下,把你的東西搬過來吧。我可說好,姑姑可不負責保管噢!

定海說:這東西,不幹這行的還沒人要呢。

吃過飯,淑媛休息了一會兒就坐包車到學校去了,定海由傭人領著,到院子後面的雜物房去看。房子不大,裡邊亂七八糟堆了不少東西,但放定海他們的東西還是綽綽有餘。定海看了一下周圍的環境,都是大戶人家的房子,姑姑家的院子被圍在中間,閑雜人等一般也到不了這裡,他對這裡的環境還是滿意的。聽姑姑說,姑父晚上有應酬,定海決定晚上就把東西搬過來。

搬東西的時候定海多了個心眼,說姑父是個官員,不願意讓人打擾,對放這些東西很不情願,為了避免尷尬,弓背就不要去了,他放好就回來。弓背也沒說什麼,定海就把東西雇車拉走了。第二天,他們返回那個縣,打聽細孬和屙沙的情況。

細孬他們十幾個人被押走關到一個臭氣熏天的房子里,天亮了大家才互相看清對方的模樣,三撥人,一撥不認識一撥,不過大家都認識細孬,因為他肩上中了一槍。路上,細孬和屙沙企圖瞅機會逃跑,但保安十幾條槍圍著他們,而他們地形又不熟悉,幾次湧起的衝動都被無奈逼了下去。為了減輕罪責,細孬和屙沙在路上偷偷都把槍和刀扔了,當然,護身的秘器他們都藏在一般人搜不到的地方。

大家的手都被綁著,只有腿腳可以活動,有人就過來踢細孬說:你狗日的把銅鼎弄到哪裡去了?細孬坐著不吭氣,那人又過來踢,一下子把屙沙惹火了,上去一個高鞭腿一下踢到對方的臉上,人多地方小,那傢伙被坐著人的腳一絆,一個鯉魚打挺摔在地上半天起不來。還有兩個擠過來也想動腳,屙沙一個窩心腳直接把一個送回到他那一夥中去了。另一個過來腳還沒來得及抬,細孬左手握拳向他胯下一彈,那傢伙立馬雙手護陰,腰一彎痛苦地喊道:我的蛋,我的蛋!

其他人都笑了,再也沒人敢上來了。

過堂的時候,老財東的一伙人由於事先已把縣長打點好了,上來簡單問了兩句,就帶了下去。另一夥蒙面人由於是本地的慣犯,縣長大概也都認識,說是另案處理,也帶了出去。輪到細孬和屙沙了,縣長一聽是外省口音,並聽說還開槍打傷了人,自己也受了傷,因此就特別重視。

縣長問了姓名、籍貫、年齡等等,然後問道:你們兩個膽子不小,跑到本縣來搶寶鼎來了。

細孬說:大人,冤枉,我們是聽別人說這裡有人賣古董,讓我們半夜到這兒等著,交貨的人一看人多,騎馬就跑了,我們啥都沒見著。

縣長說:別把你們說得這麼乾淨,聽說你們還有槍!

細孬說:哎呀大人,我們生意人,倒騰個東西掙個小錢,哪能有槍啊,我連槍是啥樣都沒見過。再說,有沒有進來時都搜過了,我們啥都沒有,不信大人你問問這位老總。

縣長擰頭問站在旁邊的一個人:在他們身上搜到武器沒有?

保安隊長回答:他們身上沒有!剛才那幾個身上都有。

縣長問:那咋聽說你先開的槍,把人打傷後人家才打的你。

細孬說:那一槍是騎馬送寶人開的,送寶人三匹馬,一匹是接我們的,他看有人要擋我們的馬,一槍把他撂翻,他們人還了一槍打在我的肩膀上。

縣長先前聽了一下保安隊長的彙報,今天又聽說四五撥人為了這幾個銅罐罐你爭我斗,又不斷有人來說情,事情沒理出頭緒,反而感覺越來越亂了,加上內人這幾天老跟他鬧彆扭,心情也不好,心想:這爛事越纏越纏不清,就是弄清了,賣銅鼎的人沒逮住,還是自己的麻達,再說外地人判他坐牢也沒多大意思,能來收寶必定有錢,弄他點錢也不枉勞神一場。主意一定大聲喝道:大膽狂徒,伶牙俐齒,巧舌如簧,把你推得個一乾二淨,看來不收拾不行,先押下去,改日細細再審!

細孬他們回到號子的時候,老財東的人已經不在了,只剩下蒙面的幾個傢伙。他們五六個或坐或站,把門口的地方留給細孬他們,他倆也不在乎,選了個離尿桶遠的地方,就地一躺。屙沙悄聲對細孬說,你先睡一會兒,我盯著。細孬沒說話閉上眼睛。

他們進來的第二天晚上約摸三更時分,這一般是細孬他們行動的時候,細孬和屙沙都醒了,他們靠著牆閉著眼睛,但耳朵卻異常靈敏,捕捉著號子裡外除了呼嚕聲以外的任何聲響。不一會兒,細孬從輕輕的人體落地聲到輕快的走步聲辨別出有人進來了,這動靜在一般人就是有意聽也不一定能聽出來。他捅了屙沙一下,屙沙也警覺了。但他們還分不清進來的是誰的人。走步聲消失了,他知道這人已經靠近了號子,等了一會兒,輕輕的腳步走了一點又停了,細孬試探性很輕地咳嗽了一聲,外邊立馬回應了一聲。細孬臉轉過去對著屙沙耳朵吹了口氣,屙沙立馬輕手輕腳他磨到門邊,手從柵欄的空隙中伸出去用小鉤子幾下就把鎖子打開了,並一閃身磨到門外,細孬緊跟著也磨了出去。屙沙回身又把門鎖上了。這一套連環動作也就是在人打個哈欠的過程中完成的。

屙沙向弓背指了一下細孬,又輕拍了一下弓背的脊背,弓背立馬把細孬背了起來。定海在前帶路,四人經過通道小門時,守門的人睡得涎水都流下來了,細孬知道定海給他用了熏香了。

出了牢房到了院子,定海有點兒犯難,那天晚上,他聽見開了槍,可不知道細孬受了傷。本來他還是計劃從牆上出,現在人受傷上牆就有困難,但從大門走風險就大了。正躊躇間,細孬說:從牆上走,要快!屙沙指著很高的土牆上一個豁口說:從這兒走!定海讓屙沙警戒,自己搭架,讓弓背先過牆,在外接細孬。細孬艱難他上了定海的肩膀,剛要翻牆,後面一槍打在細孬的後背上,屙沙立馬用弓背給他的槍回了一槍,對面又打來兩槍,定海一急,腰一躬一挺把細孬送上牆頭,回過身又給對面還了兩槍,那邊弓背連拉帶扯把細孬接了下去。定海趁著對方躲閃的空隙,一個貼飛按了牆頭一下過了牆。弓背給屙沙的槍是打一槍上一顆子彈的那種,就在屙沙上了子彈準備還擊以後翻牆的時候,兩槍一前一後打過來,一槍打在腿上,一條腿立馬沒了力氣,屙沙大喊:海子,我腿中槍啦!他舉起槍還要還擊,又是兩槍,屙沙一下子撲倒在地上,血像小溪流一樣從他貼著地面的臉旁流過。定海趴在牆頭的豁口上剛看了一眼,又是兩槍打了過來,定海只得從牆上溜了下來。

牆這邊弓背已經把細孬扶上了馬,細孬軟軟的,頭耷拉著,無力的趴在馬脖子上。定海讓弓背扶著細孬騎馬快走,自己則上了另一匹馬,搜索著周圍的動靜,然後催馬疾馳而去。

他們向東南方向跑出去約一個多時辰,定海估計已經出了縣界了,急忙找了一家客棧住進去,先看細孬的傷勢。細孬肩膀上一槍,是那天晚上被打的,血痂把傷口已經糊住了,剛才中了兩槍,都在後背上,血已經把兩件衣服浸透了。細孬緊閉著眼,鼻子只有細微的氣息。定海給他餵了一點兒水,把臉上的灰土擦乾淨,輕聲地叫著:大哥,大哥。細孬一動不動。定海又給他喂點兒水,細孬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了,定海輕輕他叫著:大哥,大哥。弓背也輕輕叫著。

好久,細孬才吐氣似的說:沙子走啦,怪我,怪我呀。

定海說:大哥,你挺住,天亮我就找大夫。細孬好長時間都不說話,定海和弓背一直坐在他身邊看著他。天快亮的時候,細孬眼皮動了動,手支撐著想坐起來,但終於沒能成功。

定海扶著他問:大哥,你躺著,有什麼話你說,我和弓背都在這呢。

細孬臉上似乎有了點血色,說話的聲音也大了一點兒:我大概不行了,死了把我弄回河南老家去。能行的話,把沙子也弄回去。我的錢在西安咱住的房子里定海睡的床板下凳子面下邊,你們一人不管大小各抽兩張,剩下的不管多少分成兩份,一份給我父親,一份給我老婆。海子,你人不錯,有啥好事,別忘了弓背、賴毛、狗蛋,給螞蚱腿家送點錢。今後,啥事別貪心,我,我後悔哪,后,悔,悔……細孬頭一歪咽了氣。

定海給客棧店主許願給他一匹馬,讓他同意他大哥在此入殮,並陪同他到鄰縣把兄弟的屍首搬回來。店主為難了半天,讓他們把人搬到後院子里,入殮后棺材從后牆開個門抬走,定海同意了。店主領著他在一家大戶花高價買了一副三寸厚的全柏木棺材,並買了別人為自己準備的、人還健在的一整套壽衣,全全合合地把細孬成殮好,然後套車從后牆上出去,把封了蓋的棺木臨時寄放在臨村的一個佛寺里。第二天一早,定海、弓背和店主一起套車到鄰縣,定海他倆在縣城外的一個坡上等著,由店主以死者朋友的名義前來收屍。保安隊長在收了一張十兩的銀票之後,領著店主到一個亂葬墳指著一個新土堆說:早晨剛埋,趁沒人趕快拉走。店主以尋車為由回來報信。

定海讓店主趕車先走,自己和弓背遠遠在後面跟著觀察。車到地方,他倆伏在一個土堎後頭,觀察店主刨屍。看到屍體被刨了出來,弓背慢慢走過去到跟前確認是屙沙,才跟店主一起把屍體抬上車。一路上,定海始終與車保持一定距離,他想,這次損失太大了,再不能有任何閃失了。

定海又置了一套棺木和壽衣,把屙沙成殮好,告別店主,二人把車趕到西安,臨時寄放在一家車馬店裡。他倆到租住的房子里找到細孬的東西,很厚的一沓銀票和十幾塊金磚,定海讓弓背先抽,弓背上下各抽一張,一張五十兩,一張一百兩。弓背又拿著讓定海抽,一張五百兩,一張八百兩。定海把弓背的兩張和自己的兩張換了一下,讓弓背拿自己的兩張。

弓背說:這咋能行?

定海說:剛才是天定,現在是人定,就這麼辦吧!

接下來他把銀票和金磚估摸著分成兩份,分別拿油布包好,拿繩子紮好,放進自己貼身的口袋裡。然後,定海從自己身上掏出一塊金磚交給弓背說:那幾個青銅鼎我存在親戚家,啥時候出手能賣多少也不知道,今後賣得多我再給你。弓背推辭了半天才收下了。

定海他們到了河南,倆人一起見了細孬的父母和妻子,把兩個銀票的包分別交給他們,並按當地最隆重的儀式安葬了細孬和屙沙,定海又把屙沙的存錢和他自己的一部分錢交給屙沙的母親。在與賴毛、狗蛋他們一起喝酒時,定海又掏自己的錢,給他二人每人一百兩銀票。在弓背陪同下,他們看望了螞蚱腿的父親,儘管先前細孬已經給老人送過錢了,定海又給老人了一百兩銀票。定海的仁義和大度感動了他們幾個,紛紛提出讓定海挑頭再干。定海說:自己干這行時間不長,卻已經死了三個弟兄,太讓人傷心了。這一行不是個好行當,你們用這點錢幹個其他營生吧!我有時間一定會來看你們的。大家聽著都傷心地落了淚。

處理完河南的事情,定海歸心似箭,趁著一個晴朗的早晨,搭上一輛西去的馬車奔西安而去。不料,當天下午,車走到一個三岔路口的時候,碰上一個軍隊招兵站,招兵站連招幾天,沒招多少,乾脆來個連招帶抓,只要年齡合適,先抓起來再說。定海和車上的三個年輕人沒能倖免,被小繩子一綁一連,一串兒趕上就走,窩窩囊囊地被套上了軍裝,看到有兩個逃跑的都被打死了,定海只好無奈地留了下來等待機會再說。

婚後龍定山才仔細端詳了涵玉。生於景德鎮瓷都的涵玉,有著精美瓷器一樣白皙細膩的皮膚,眉毛似遠山般雅緻,眼睛如秋水般潤圓,略長的瓜子臉上顯露出美女才有的弧度和曲線。她身條勻稱,無論是正面的吟吟笑靨還是娉婷裊娜的背影都讓人過目難忘。不過,涵玉的外形美固然讓定山賞心悅目,更讓定山認為難能可貴的是涵玉溫柔多情並善解人意的性格,優雅得體的談吐和雍容寬厚的處事氣度,使定山品味到母親、妻子、姐姐、妹妹、情人合一的感覺,幾天的相處之後,定山感到有點兒離不開涵玉了,一會兒不見心裡就覺得空落落的。

涵玉除了新婚當日之外,一直在頭上戴著白花,腳下穿著白鞋為父親守孝,並在自己套房的小客廳里為父親設立了靈位,每天早晚為燈添油,為靈位上香,獨處的時候常常因思念父親還暗暗掉淚。不過,見到定山或下人過來,她會立即止悲收淚,恢復常態。倒是定山常常安慰她:你想爸爸了你就哭一陣,沒關係。涵玉只是凄楚地望著定山一笑並不說什麼。定山喜歡看涵玉,涵玉後來也喜歡看定山。以前,涵玉除了常常定睛看著自己病得迷迷糊糊的父親,幾乎從沒有專註地看過其他男人。現在,感覺自己的丈夫常常深情地注視自己的時候,開始她很有些不自在,眼睛都不敢回看他,等到定山不能自持把她抱在懷裡的時候,她才含羞地抬起頭,無限柔情地看著這個陌生而又已經和自己結合在一起的男人。

涵玉很驚異定山的俊朗,深邃果敢的眼睛上護衛著森林般濃密粗黑的眉毛,高挺的鼻子使人聯想到志存高遠的性格,稜角分明的臉型讓她看到誠厚和睿智,緊繃的嘴唇則顯示出意志的堅強,可當這個嘴唇微微開啟貼向她的臉頰和嘴唇的時候,她分明感覺到這個男人的溫情和激越。當她伏在他寬闊的胸前沉醉在渴望的男性氣息中的時候,或者當定山伏在她身上狂放地愛撫她的時候,她仰望著這個大山一樣的男人心裡默誦著:你是個我可以依靠的人,你是個可以為我撐起一片天空的人,你是個我願意終生伴隨的人!

涵玉父親百天過後,定山領著她到南院門的店鋪和西門馬道旁的加工場里去看看,給她介紹一些銷售和加工的品種、方法等等。涵玉邊向相公、掌柜們打招呼,邊問一些不懂的問題,離開時微笑著點頭示意。涵玉走後,大家都稱道內掌柜親切和氣,平易近人。

回來之後,定山問涵玉:看了之後有什麼想法?

涵玉笑笑說:店鋪和加工場的生意不錯,店面和加工環境也蠻好。可我有些奇怪,我們一起轉了一大圈,偌大的一個西安,怎麼沒有看見一家專門賣精細瓷器的店鋪,是西安不時興這個,還是沒有懂這個行當的人?

定山說:我問的是咱們的商鋪和加工場,你怎麼又說到瓷器上去了。不過夫人你看得真細,也真准。西安真還沒有一家專門的精細瓷器店鋪。夫人有什麼想法?

涵玉說:夫君能否在南院門或中山大街再開一個店鋪,專賣精細瓷器,我想生意一定好。

定山說:夫人想法很好,只是我顧不過來呀。

涵玉說:夫君即使能顧過來,也沒有我對瓷器知道得多呀!

定山驚訝地問道:難道夫人要到瓷器店裡做生意去?

涵玉說:是的,我既然到這個家裡了,也得為這個家的生意操心呀。跟著爸爸耳濡目染,細瓷古瓷我還是知道一些。我娘家可以進貨,這裡有店鋪生意,本地又獨此一家,這是老天又給你的一個生財的機會。這個瓷器鋪你不用太操心,可以讓大魁幫我。

定山本來是要堅決反對的,他認為涵玉就應該靜靜的守在家裡,做自己府宅里的女主人,最多在生意上做自己的一個賢內助,壓根兒就沒想著讓涵玉出面做生意。但涵玉自己提出來了,而她又說得那麼有道理,他認為應該充分尊重涵玉的想法,哪怕就是不同意,也絕不可能斷然回絕涵玉,因為他打心眼裡就不想在任何大小的事情上對涵玉哪怕有一點點的傷害。這不僅因為涵玉是自己的妻子,更主要是對涵玉爸爸黃晴池的感恩和尊重。待到聽涵玉說此事大魁可以幫她,他立馬認為這事可以考慮,或許還可以大魁為主。再進一步想,涵玉輕易對生意不提看法,這次,涵玉既然能說出來,說明她已經有所考慮了,自己更不能輕易就否定她的意見。於是他笑著說:可以,不過還應該從長計議,這個生意要做就把它一定做好。

定山就這件事跟大掌柜商量,大掌柜也認為女人在店鋪里執掌生意有些不妥,尤其是涵玉這樣出色的女子。不過他認為,涵玉的眼光獨到,這是個缺門,缺門的生意好做利潤還大。咱們要真開一個精細瓷器店鋪,目前的掌柜還非內當家莫屬。因為一旦開起張來,這個店鋪各種成色瓷器都要有,內行外行的顧客都會來,要能講出分門別類,此長彼短,高下優劣來,非內行不可。並且,免不了還有古董瓷器,鑒別論價,收進賣出,沒有涵玉這個瓷器世家出來的內行,這生意還真幹不成。最好考慮一個涵玉人在店鋪,但又不直接出頭露面的方法,才能把這個事情辦好。

定山決定再跟涵玉合計合計,可還沒來得及仔細商量,督軍府來人告知,邊界那邊約見洽談的時間定了,請龍掌柜明日隨衛隊一起出發。定山立馬召集大掌柜和加工場的掌柜姜東民以及負責販運的掌柜龍大魁一起商量,安排他帶東民和大魁走後各攤上的管理人手,以及收進賣出的銀錢收支問題。

定山說,大的章程不變,大掌柜執掌大盤子,大事小事沒有大掌柜點頭不得舉動,銀錢出賬,一百銀洋以上給內掌柜打個招呼。定山散會後還專門跟大掌柜解釋了一下,現在有了內掌柜的,遇事給招呼一下,請大掌柜不要多心。

大掌柜豁達地說,這是應該的,本來就有主輔之分,你不叮嚀我也會招呼的。

定山高興地說:這一點可能是我多心了。

至於細瓷商鋪選址籌辦的事情,定山和大掌柜都忘了。

定山走後,涵玉知道定山他們沒有商量細瓷商鋪的事,也不計較。一天,天氣很好,涵玉讓門房郭頭叫了兩輛洋車,讓老媽子牛嬸陪著,把城裡幾條大街都轉了一遍,在南院門的大街小巷都走了走,在鐘樓原來的老地方也看了看,遇到有賣瓷器和古董的店鋪都進去看一看,問一問。她還很留意位置好的空閑門面,打發牛嬸去問個價。下午回來的時候,她心裡已經有了初步的主意。

第二天,她又帶著牛嬸來到南院門隆豐福商鋪二樓的客廳,找自己的乾爸大掌柜想談談選址和籌備的事,不料大掌柜出去了,聽說是去看一個門面。

第二天上午,涵玉正在桌前展開筆紙想把籌辦細瓷商鋪的設想記錄下來,丫鬟進來通報說:大掌柜來了。涵玉急忙來到客廳,見了大掌柜以乾女兒的身份道了問候,然後坐下來說話。

大掌柜說:目前,服裝生意就數咱們最好,但是,一兩年時間裡西安一下就冒出來七八家,而且兩三家都跟咱們一樣有加工場。依我看,咱們的優勢最多也就是一兩年,應該拓展新的路子。內掌柜要辦細瓷商鋪的想法正是一條新路子。

涵玉說:乾爸過獎了,我倒沒有考慮什麼新路子,只是覺得西安現在沒有,而我又有這方面的特長,娘家那邊也能保證貨源,並且能直接從窯上拿到第一手價錢的貨,因此,咱搞這一行比其他人都有優勢。

大掌柜呷了一口茶說:內掌柜說得很是,這幾個條件特別重要,就是誰要競爭,他不一定能同時具備這幾個條件。即便是景德鎮的人到西安,他可還沒有咱隆豐福在西安本地厚實的商業基礎和人緣優勢。

涵玉笑笑很認真地說:乾爸,說實話,我可不會做生意,尤其是討價還價,高報低還,以次充好等等,我做不了,一定還得有個人在前面支應。

大掌柜說:內掌柜這話說得可不是咱隆豐福人乾的事情,咱商鋪也好,加工場也好,長途販運也好,講究貨論一二三等,價分高中低檔,一等貨一檔價,是啥就是啥,誰都不能做昧良心的事情,就是把一等貨跟人談到三檔價,咱鋪子照單付貨,賠了自己認決不食言,更不要說以假充真,以次充好。這麼多年了,還沒出過讓人拿著不對路的貨找上門的事情。我敢說,走到任何地方,隆豐福的信譽是任何人也說不出閑話的。

大掌柜說這話的時候臉並不對著涵玉,好像是跟客戶談生意一樣,又像是對有人的質疑在爭辯,他有點激動,聲音也提高了。涵玉從聽他第一句話時臉就騰地紅了,很為自己不了解隆豐福的經營思路而無意傷害了它而害羞。她帶著歉意不好意思地說:我只是隨便說說,我知道,隆豐福的信譽是定山和你這麼多年拿心血澆灌出來的。

大掌柜也感到自己的失態,也不好意思地說:我剛才不是說你內掌柜,可別誤會。他用喝茶掩飾了一下轉個話題說:昨天你到店鋪來的時候,咱原先在鐘樓根下鋪子的周掌柜派人來請我過去說話,我知道他要說啥,正好咱有開細瓷店的想法,我就過去了。

涵玉不解地問:我昨天也到那兒去看過,鋪子不是有人干著嗎?

大掌柜說:有人干是不假,生意不好,老拖欠房錢,老周不想讓他們幹了,想請咱們回去。

涵玉問:乾爸你怎麼說?

大掌柜說:首先,內掌柜你感覺這地盤咋樣?

涵玉說:這地盤不錯,就看價錢怎麼樣?

大掌柜說:價錢都好說,他求上咱們了,並且他還欠著咱的人情呢!我沒說要還是不要,想先晾他一下,等定山回來再定。

涵玉見大掌柜這樣說,就依著大掌柜的意思說:就等定山回來吧,我已經給我娘家的大伯寫信過去了,請大伯幫我先準備一批貨,這邊店鋪一旦確定,就得派人前去把貨拉回來。

大掌柜說:定山回來可能還有瓷器的訂貨,有的話,一塊就拉回來了。

還真讓大掌柜說准了,定山這次去確實又定了不少瓷器的要貨,也有冬裝加工,也有茶葉,還有馬掌挽具,但也有一樁麻煩的生意,就是督軍這邊想要一批新式武器,讓他用一批收繳的大煙土與對方交換。以前,對方在交談中提出過想要大煙土,他在給督軍彙報的時候無意中提了一下,沒想到這次督軍竟讓他來辦這件事情。定山從沒有沾過這種東西,只知道這是違禁物品,也是一個害人的東西,自己清清白白做生意,可不願意背上一個倒騰大煙土的壞名聲。為這事兒,他幾乎好幾天都寢食不安。

精細瓷器商鋪的事情定山一回來就敲定了,鐘樓根下的三間門面房也就定好了。新承按照涵玉對細瓷店鋪的要求,將三間門面裡頭打通,請泥瓦匠和木匠做成台階和多寶閣,展示架以及字畫框,把定山收藏的部分字畫也懸挂出來。門面後面的作坊正好做庫房,又作了一些結實的貨架,隆豐福的大牌匾又一次掛在這個昔日旺鋪的二樓上。一切準備停當,就等江西的貨回來開張了。

大魁帶著新來的兩個小相公一起到景德鎮去,都是年輕人,大魁嫌坐車太慢,在西安一個牲口牙家(販子)手裡租了三匹馬,請他一起送出潼關,這樣就節省了兩天時間,進了河南之後,他們又找到黃河渡口,坐下水船到了鄭州,然後往南,有馬騎馬,有車坐車。到漢口后又是長江下水,因此一路輕輕快快地到了景德鎮。

涵玉的大伯早就把涵玉信中要求的品種、數量的精細瓷器準備好了,還作了細緻的包紮。大魁向他結清貨款的時候,大魁原來叫大伯,現在改口叫爺爺的涵玉大伯提出讓他的小兒子涵亮一起到西安去,理由是讓他去幫幫堂姐做生意,涵亮對瓷器是很熟的,再者,讓他到大城市見見世面,將來也能有點出息。儘管這個要求突如其來,大魁也沒辦法請示父母,但他一想,這是母親的至親,也是好事,於是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貨物辦齊之後,依照每次的發貨路線,大魁帶著三人日夜兼程往回趕。

貨車過了鄭州轉向西去大路走了一個多時辰的時候,一夥當兵的從崗子後面跑出來擋住去路。大魁趕忙跑上前去點頭哈腰賠笑臉說:老總,小的是去西安,車上是些瓷器。

一個兵油子過來咋呼著說:瓷器,我看不像,是武器吧!說著就拿槍托要砸草包。嚇得大魁連忙用身體護著貨車說:老總,是瓷器,是瓷器,可不敢砸呀!

另一個看著這滿滿的四大車貨說:是瓷器也好哇,咱隊伍上正缺這些盤子碗呢,走,走,車往團部趕!說著,拿槍逼著趕車的就往另一條岔路上趕。大魁看說話不頂事,連忙掏出幾塊銀洋塞給那個打頭的,不料,那傢伙一擺手說:少來這一套!沒辦法他又去央求另一個,那個說:他是排長,我們聽他的。大魁再求排長,甚至又掏了一張二十兩的銀票,那傢伙理都不理,催著讓車往前趕。大魁急得都要哭了,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四輛大車正在路上搖搖晃晃地走著,遠處迎面跑過來三個騎馬當官的,為首一個停下馬問道:怎麼回事?那個排長立即報告:報告長官,幾車瓷器,我看咱們灶上能用上就趕回來了。為首的說:那好,趕回去吧。大魁一聽急忙上前央求道:長官,我們是給西安送貨的,這些貨是人家的,你們拉走了,我們命都沒有了!求求長官饒了我們吧!

為首的下了馬,用手摸了摸草繩問:你是西安的?

大魁苦笑著回答:小人是西安的。

為首的軍官問:給西安誰家送貨?

大魁聽出長官說的是西安話,心中暗喜說:是隆豐福的貨。

長官馬上變臉道:你小子還敢騙我,隆豐福是賣衣裳的,就不賣瓷器!

大魁急忙說道:大人有所不知,隆豐福除了服裝商鋪之外,又在鐘樓根下開了一家瓷器店,這貨就是開店用的。

長官又問:隆豐福的掌柜姓啥叫啥?

大魁答道:姓龍叫龍定山。

長官又問:你是幹什麼的?

大魁答道:我是龍定山的兒子,叫龍大魁。

長官馬上又變臉道:你狗東西還是說謊,我哥哥才結的婚哪兒來的你這麼大的兒子!

大魁立即跪下說:我知道了,你是定海叔叔,我是我爸的乾兒子!

龍定海也明白了,問道:你起來,我問你,為什麼鋪子突然要賣瓷器呢?

大魁穩下心來興奮地說:新娶的我媽是江西景德鎮人,是瓷器的內行,西安又沒有細瓷店,所以才準備開這個店的。

龍定海提高聲音對那個排長說:王排長,這個事情我處理,你們先回去,回頭我找你們連長給你請賞!

王排長答應了個好,帶著他的幾個兵走了。

定海讓大車掉個頭往剛來的大路上趕,對大魁說:往西走十里,有一個陳崗鎮,你們今晚就歇在那兒,我現在有急事要辦,晚上我來找你。說完就帶著兩個護兵縱馬而去。

原來,龍定海被強行抓進軍隊里后,開始被安排在一個連隊里當小炮手。軍隊里都是大個子排在前面,龍定海每次都站在最前邊,一次團長來視察定海他們連隊。龍定海個子高,身體又強壯,人也精神。團長走到龍定海面前問他:當兵多長時間了?

龍定海回答:剛來幾天。

團長問:原來幹啥?

龍定海回答:跑生意。

團長又問:打槍,寫字,算賬你都會啥?

龍定海答道:都會一點。

團長說:好,就要你這個都會一點,馬連長,讓這個都會一點的大個子明天到團部報到!

就這樣龍定海先在團部當傳令兵,後來團長發現他不但字寫得好,而且還能寫文章,槍也打得好,遇事沉著有主意,就把他提拔成自己的貼身副官,一些要緊的事情就交給他處理。定海那顆躁動不安的心也就慢慢地沉靜下來了。可他萬萬沒想到,在這兒居然能碰上哥哥店鋪的貨車和他的乾兒子。

晚上,他給團長告了假,一個人騎馬到了陳崗鎮找到大魁。他把大魁叫到一個小酒館里,仔細詢問了哥哥店鋪的許多事情,甚至連哥哥結婚的情況都問得一清二楚,確信大魁是哥哥的乾兒子后,他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鄭重地交給大魁說:這是我給你爸的私信,你一定要親手交給他。這個隊伍一直駐守在這裡,你和你爸經過這裡都可以來找我。龍定海另外掏出一個公函遞給大魁說:從這裡到潼關都是我們的隊伍,誰要擋你,把這個拿出來讓他看看就沒事了。另外告訴爺爺和老太太,我在這兒還可以,讓他們不要操心,今年我抽時間回去看他們。

大魁把三叔龍定洋在河南先當縣長后當科長的情況也告訴了龍定海,最後對龍定海說:二叔在隊伍上要多加保重,有事捎個信兒,下次我過來一定來看你。

第二天天還未亮,大魁他們的車就早早上路了。

督軍對大煙土換武器的這件事十分重視,因為他的隊伍里裝備是很差的,他想首先配備一個連的新式裝備,加強隊伍的戰鬥力,以後再慢慢擴大。現在,戰事頻仍,各地都在加強自己的實力,實力強了,不僅自己地位牢靠,對上說話底氣也足。以前之所以沒有擴充,就是因為軍費緊張。現在,有這樣的好事為什麼不幹呢?他看出來定山十分為難,也理解定山不是因為這事不賺錢,主要是嫌此事對自己名聲不好,但他還必須通過定山來解決這個問題。

定山跟這些邊界買賣大戶很熟,私下什麼東西都可以交易,這些大戶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如果隊伍上自己出面,一方面路子不通,也沒有談生意的經驗,另一方面,容易惹上麻煩,上頭也會追查。定山他們萬一有什麼事情,督軍可以出面擺平。再說,定山辦事他很放心,沒有出過麻煩不說,每次都能如數把他都搞不清的紅利交給他。於是,他很委婉地對定山說:我知道你考慮聲譽問題,可我也有難處,上面不給錢,隊伍還得維持,也是十分無奈的事情。我想,定山你完全可以用做買賣的方式靈活解決這個問題嘛!在這方面你肯定有辦法,有啥要求你儘管提,我只要拿到我要的東西就行。

定山知道,這個花錢出力挨人罵的差事只能由自己來承擔了。他處心積慮思考了好長時間,心裡還是沒底,派人把大掌柜請過來商量。

大掌柜聽了以後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後來他說:此事因武器而起,督軍卻又不肯自己出面,我們只好代人受過。不為則兩家失和,關係立即就破裂,若為之則身背罵名,商界同行側目,從此人前抬不起頭說話了。此事咱們能否換個交易方法,既不傷隆豐福的招牌,又把這事圓成好。定山一聽當然贊成,接下來他二人如此這般地互說互補,設計了一出狸貓換太子的妙計。

一天,天快黑的時候,定山如約來到督軍府見督軍。寒暄過後,定山只說了一句:咱這兒關的有沒有販大煙土的?督軍作了一個阻止的手勢說:定山,你太聰明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今後有關這個事情,咱倆都不要參與了,你派一個跟鋪子不相干的人直接跟衛士長接頭就行了。販煙的有好幾個,我讓人選一個調教好,派人押著跟你的人走就行了。定山沒想到這個難題這麼容易就解決了,回來即與大掌柜安排下一步要實施的行動。

定山讓新承與衛士長聯繫,他天天給督軍老太太侍候鸚鵡,上上下下的人都認識他,他進出督軍府已經習以為常了,誰也不注意他。出發的時候,天不亮東民新承二人以保鏢的名義一起到西門外坐車,車上拉著滿滿一車貨先走。督軍的衛士長派了一個班的武裝衛士,押著一個給他承諾回來減刑為三年、名叫秦合貴的死刑犯人坐另一輛車走,身著便衣的衛士們在休息的時候負責保衛前邊的貨車。

秦合貴是個販大煙行家,也是個這行生意談判的高手。由於目標明確,加上事先交代得清楚,秦合貴以大掌柜的身份談起生意來很自如,把自己當年那幾套本事都用上了。不僅把自己的貨吹得好上了天,而且把對方的交換價格壓得很死,原本準備一百二十條槍的煙土,讓他硬是成交了一百三十條槍,還把對方一個王爺手上的大戒指要過來套在押他的班長手指上。

回來的半路上,按衛士長的安排,班長要找個地方把秦合貴解決掉,東民私下對班長說:我看這傢伙有本事,留下有用,回去我給衛士長解釋。就這樣秦合貴撿了一條命,多年後他也給龍定山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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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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