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蘭馨面對著這個專門找上門來的司馬先生微笑著問:先生看上什麼貨了,找我說什麼?

涵玉出事以後,定山規定生人一律不準上樓,就在門面里接待。因此,蘭馨坐在門面通往庫房的門口桌子前同來人說話。

身材瘦高,鼻子上架一副眼鏡的司馬先生文質彬彬地說:我來是想說說貴店裡掛的這兩幅畫。請問,這兩幅畫是怎麼得到的?

涵玉去世后,定山安排大魁專門經管瓷器店。和蘭馨結婚後,蘭馨也像涵玉一樣每天到店裡二樓坐著,收錢管賬,大魁不在的時候,處理一些特殊情況。原來瓷器店裡總是掛著一些夏月荷寫的字畫,一方面是為了填補牆面的空白,另一方面也為了襯托瓷器的高貴和典雅。不想,很多人在買瓷器的時候還要挑幾幅字畫帶回去,久而久之,字畫也成了瓷器店的一種商品了。最早店裡掛的是定山收藏的一些東西,涵玉懂行,擇品論價。後來夏月荷的字畫掛上了,兩三個銀洋一幅就賣,寫的跟賣的速度差不多,就一直由她的字畫在撐門面。夏月荷懷孕后,尤其是取代涵玉成了掌門太太以後,先是寫的少了,以後乾脆就不寫了。原先大魁還總是催她快畫快寫,大魁改口稱娘以後,有時只是問問畫了沒有?看著夏月荷慢慢擺起內當家的架子,連問都不敢問了,更不敢催了。可門面還是要撐呀,蘭馨就把自己帶過來的一些字畫掛出來。沒想到剛掛出來兩三個月,有人就找上門來了。

蘭馨心裡明白,這些字畫除了自己原來丈夫留下的一些之外,主要是老林在圍城時候弄的,搬家的時候自己沒把這些分清楚,混到一塊了,取的時候也沒有仔細看一下。有的東西一掛出去,可能是主家找來了。

蘭馨心裡有底自然說話就從容不迫,她微笑著問:先生是想問這幅畫的來歷?

司馬先生點點頭。

蘭馨緩緩地說:我們家本身就收藏了許多字畫,圍城以後,有人主動找到我們,要拿這些東西換口吃的。那時候誰家都是缺吃少燒的,我們不要人家不走,說你們能放舍飯還能沒有糧食?沒有辦法就給個一升兩升的,沒承想,這個拿一幅,那個拿一幅,收了十幾幅後來就不敢收了,我們存糧也有限呀。怎麼,先生看見家中舊物了?

司馬先生說:實不相瞞,圍城期間,我家都到鄉下去了,回來以後看門人已經餓死,家中失竊,不光是這些字畫,還丟了許多東西。這裡正面和東牆上掛的兩幅就是我家的東西。

蘭馨收起笑容帶著歉意地說:真是不幸,聽說圍城時候不少家裡都少了東西呢!

司馬先生問:除了這些字畫,貴店還收過什麼東西沒有?

蘭馨謹慎地說:沒有,沒有,幾幅字畫最後都收不起了,還敢收其他的。

司馬先生站起來,看見後面的陳列架禮貌地問:我能不能到裡頭看一看瓷器?

蘭馨點點頭說:裡面都是珍藏瓷和古瓷,你盡可以看。

司馬先生看了一會兒出來,說聲打擾了就走了。

大魁回來,蘭馨給他說了這事,大魁不在意地說:不管他,他說是他的就是他的?圍城的時候亂得很。誰能說得清!

蘭馨提出把這兩幅取下來不掛了,大魁說:你現在一取掉正說明你有鬼,我們拿東西換的,不管當時給錢多少,不偷不搶,怕他幹啥。

見大魁這樣說,蘭馨也就把這事不放在心上了。

過了幾天,蘭馨因為身體不舒服沒到店裡來,來了兩個穿著體面的人,看了一會兒瓷器最後把目光移到幾幅字畫上,他們提出把畫拿下來仔細看看,夥計用挑桿挑了下來,他們看了半天就問價。

大魁見他們看的細法,有意把價錢往高里說:一幅十五個銀洋。

兩個一聽,其中一個白凈皮膚的中年人說:這個價錢還可以,如果有我們還想看幾幅。

大魁一聽,立馬到樓上把幾幅都拿下來,兩個人逐一仔細看過後說:東西還都不錯,價錢也可以,我們全要,今天錢沒帶夠,明天我們過來取。

對於這種沒有根底的口頭生意他都不在意,回來也沒有跟蘭馨說,就跟兩個小弟弟一塊玩起來。

第二天上午,瓷器店生意正忙的時候,昨天來的那兩個人又來了,他們先在門面里轉了一會兒,就進到裡面陳列室里看,一出來就上樓。栓柱看見過來擋住問:你們幹什麼?

來人說:我們是昨天來看畫的,現在找掌柜的說個事。

栓柱說:客人不上樓,有話在這兒說。

來人說:我們要見掌柜的!

栓柱說:我就是掌柜的,跟我說。

正說間,大魁站在樓梯口一看是昨天要畫的,就說:上來,上來,叫上來!二人就上到樓上去了。

蘭馨看見生人上來就躲進內室,大魁請他們坐下,問道:今天是來拿畫的吧?

白淨面皮的說:是的,今天我們把畫全部帶走。說著叫從懷裡掏出一張蓋著關防大印的黃紙出來,攤在八仙桌上。

大魁拿起一看是一個陝西省教育廳下屬的文化事務委員會的公函,稱:隆豐福瓷器店內藏有西安圍城期間丟失的文物一批,現派曲繼銘、師光鑫二人前來負責清點和收繳。望全力配合,不得阻攔。關防大印為陝西省教育廳。

大魁問道:憑什麼說我們的東西是你們丟失的文物?

白淨面皮的說:不憑什麼,我們的東西一看就知道。

大魁來氣了說:你的東西?你說你的就是你的了?有什麼記號?有什麼能夠證明的東西?

白淨面皮並不著急,緩緩地說:不用誰證明,我們這位師先生就是專門管這些東西的,他管的東西他能不認得?

帶點南方口音姓師的說:這些字畫都是有登記的,確實是我們的,昨天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大魁拿出一幅畫問:你說你們登記的在哪裡?

姓師的說:文物上是不能隨便亂寫亂畫的,這上面肯定沒有記號,我們家裡是有登記的。

大魁說:你們有登記,拿出來看看,光拿嘴說不行。

白淨面皮的說:這麼大的關防大印在這兒擺著,還讓我們把登記冊子搬來不成?

姓師的說:本來我們想把東西拿回去就算了,如果你們不配合,只好請警察局來了。

大魁說:叫警察局就叫警察局,警察局來了也不能隨便就拿東西!

蘭馨看著他們爭起來就走過來說:大魁,既然他們說是他們的東西,就給他們吧,咱們也不指望這幾個東西掙錢。

在兩個人強硬態度的堅持下,在大紅官印公函的威懾下,大魁的氣本來就不壯,經蘭馨一勸,也就順驢下坡,不過他還是強硬地說:你們寫清楚你二人的身份、職務,拿走了多少東西,都是什麼名目。

白淨面皮的說: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說著就讓姓師的把每一幅字畫的名稱全部登記上。大魁大略看了一遍收了起來,又把那份公函也要收起來,白淨面皮飛快的抽了回去,歉意地說:這個我們還要拿回去存檔呢!姓師的已經把樓上的字畫連同樓下掛的一起卷好綁好,放進一個帶來的布口袋裝了起來抱在懷裡就往樓下走,白淨面皮的回頭說了聲:樓下還有點東西也要帶走。說著也下去了。

姓師的把裝字畫的袋子放到陳列室門口,進去就把幾個古瓶都從架子上拿了下來夾在腋下,提在手裡就往外走,白淨面皮的過來抱字畫袋子。栓柱一看兩手一張擋住去路說:咋的話,隨便就拿,不給錢就走,搶人來了?

白淨面皮的放下袋子對栓柱說:我們是廳里派來公幹的,專門收繳遺失文物的,單子已經給你們掌柜的打過了,你不要阻礙我們執行公務!

栓柱大聲喊道:進門說是看字畫的,怎麼連古瓶都拿開了?

樓上的大魁對栓柱阻攔他們本來不想管,一聽說這兩個又拿了古瓶,一下子從樓上沖了下來,扭住白淨面皮地問:什麼時候說是有古瓶了?你們是趁火打劫呀!

白淨面皮的說:怎麼沒有古瓶呢,單子上都寫著呢。

蘭馨連忙把單子遞了下來,大魁一看,在寫的字畫名目中間穿插寫著四五個古瓶的名字。大魁急了:你們拿騙人的一套來糊弄我們,你欺負我們這裡人老實呀,今天,你們一樣東西都拿不走!栓柱,把東西收回來。

姓師的緊抱古瓶不給,栓柱害怕古瓶打了,也不敢用力,兩人撕扯起來。白淨面皮的說:你們阻撓執行公務,是犯法的,小心吃官司!

大魁上去就給了白淨面皮臉上一耳光:老子就是吃官司也不叫你把東西拿走!

挨了一耳光的白淨面皮氣急敗壞:你們為什麼打人?我們叫警察去,把你小子關起來!

門口圍了許多看熱鬧的人,正在買貨的也不買了,都看著這兩個強硬的對手誰能搬過誰。就在這個時候門外進來幾個人,為首的一位頭戴禮帽,身披呢子大衣,留著兩撇精緻的八字鬍,鼻樑上架一副金絲眼鏡,手持一個文明棍,豁開人群,站到門面中央。白淨面皮看見立馬跑過來說:廳長,廳長大人來了。

那個廳長很威嚴地操著弄不清什麼地方的話問道:怎麼是你們在這兒?吵什麼呀?

白淨面皮說:小的在這兒執行公務,店掌柜的不僅阻撓,還動手打了小人!

那個廳長說:你們執法要有依據,要文明,要給人家講清道理,不可莽撞。店家也不容易,道理講清了,店家會配合的,不管是誰都要守法。你們是不是在收繳流失的文物?

白淨面皮恭恭敬敬地說:是的,是的。正在收繳。

那個廳長說:店掌柜呀,不要為難他們,他們是在執行省府的命令,這個差事干不好,他們是要受罰的!說完對白淨面皮說:曲主任,有什麼情況可以直接找警察局協助!你們的公事辦完了沒有?如果辦完了還不快走!然後一轉身帶著人離開。姓師的和白淨面皮一聽,夾著古瓶抱著字畫跟在他們屁股後頭出了店門。

大魁眼看著字畫和古瓶被這兩個人拿出門去。

栓柱多了個心眼,跟大魁打了個招呼,跟了出去。

大魁讓人請定山過來。定山來了之後大魁和蘭馨把前後的情況講了一下,最後氣憤地說:狗適的說這些東西都是他們丟失的,連我涵玉娘以前收的古瓶都拿走了。

定山問:有公函沒有?

大魁說:有,光叫看了一下又拿走了。

定山一聽,感覺不對,立馬說:為什麼不叫個人跟上,看他們往啥地方走,把去的地方弄清楚。

大魁說:已經叫栓柱跟上去了。

定山又看了他們寫下的清單說:今後遇事要平心靜氣,把他們反覆問清楚,把寫的東西看清楚,多問多看就能發現毛病。記著遇事不要高喉嚨大嗓子,人一旦激動起來,處理事情就簡單化了,往往就容易把有理的事情辦成沒理的事了。

定山又把留下的單子看了一遍說:這是深通文墨的人辦的事情。他們真是教育廳的人,咱還可以去找他,就怕他們不是教育廳的人!

晚上快關門的時候栓柱回來了,他給定山和大魁彙報了跟蹤的情況。原來這些人從這裡出去以後,那個廳長和幾個人坐上屎巴牛(小汽車)往西走了。那兩個人走了不遠就上了一輛洋車,往東去了,到了端履門往南,到了木頭市又往西拐,最後出南門進了一家豐鎬大旅館。看著他們進了房間,我在外邊守候了很長時間,沒見他們出來,天黑嚴了我才回來。

定山聽完沉思了一下說:可能被騙了,本地公家人咋能住旅館?得想辦法把東西弄回來。

大魁說:我帶幾個人去把東西要回來,再把這幾個騙人賊捶一頓。

定山說:處理這事要動腦筋,要依法度,還是那句話,不要把有理的事辦成沒理的事了。

栓柱說:要麼我帶個人今黑兒到旅館去悄悄地把東西給弄回來。

大魁說:好,咱只要東西又不傷人,這是個好辦法!

定山說:不好,咱是拿咱自己的東西,為啥要去做賊?東西萬一沒弄回來,叫人抓住反而說不清了。我看咱這樣辦。

定山把計劃一說,大魁和栓柱都說好。

雞叫頭遍,兩個警察帶著兩個便衣敲開了豐鎬大旅館的門。店主精身子穿著半截褲開了門,看見警察慌忙問:有啥事?

一個警察噴著酒氣說:例行檢查!走,帶我們去七號房間。

店主說:七號房間沒人。

一個便衣說:天黑嚴了的時候七號人還在裡頭,你咋能說沒人?

店主說:對著呢,可後來人家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一個便衣問:出去的時候拿東西了沒有?

店主說:五六個人空著手出去,沒見拿東西。

一個警察說:你把門開開。

店主進賬房拿了鑰匙帶著他們打開了七號房子。房門打開,店主拿燈一照裡頭果然沒人,化裝成便衣的靳鐵鎖和永升急忙進去在各處查看了一下,沒有發現古瓶和字畫。靳鐵鎖立馬出來問藏在一邊的栓柱和大魁,栓柱說,他們肯定住的是七號房間,我還以找人的名義進去又核實了一下。大魁說,會不會把東西倒到其他房子了?你們在其他房子查一查。

警察又領著他們把周圍的房間一個個都檢查過了,沒有!

大魁急了,帶著栓柱進來再查。栓柱很細心,房間裡頭查完之後,他打開後窗,上上下下查看了一圈,最後把頭伸出去,在頂起的護窗板背後才發現了吊在房檐下面,用床單包裹得很嚴實的字畫和古瓶。他們立馬設法解下來,讓栓柱帶著坐上洋車先回定山府宅,警察讓店主立馬恢復房間原貌,告訴店主不要說有人來過,這事還沒完!

店主說:我又不是瓜子,我能給他們說我領的人把東西叫人拿走咧!不過,這夥人萬一把我粘上,我丟不離手,你們可要給我說話呀!

一個警察說:這幾個都是賊,他偷的東西不見了,他自己挨肚子疼,他還敢喊叫?你甭害怕,我們明個還要尋他們的麻達呢!

大魁他們陪著靳鐵鎖的這兩個警察鄉黨在酒館里又喝了不少酒,渾身燥熱,其中一個提出:給咱尋一個鬆鬆筋骨的地方。

大魁明白他們的意思,他說:我們鋪子規矩嚴的很,誰都不能弄這事,我把錢給各位,你們自己尋個給毛窩窩鼓勁的地方去!說著拿出二十個銀洋,一人十個。說:兄弟失陪了,我們先走一步,保不定明個還要麻煩二位。

第二天,定山一早就叫大魁拿著那張收繳清單去省教育廳,找他熟悉的一位科長說明情況。科長說:曲繼明、師光鑫都是我們這裡的人,不過這兩個人昨天並沒有出去,也沒有派他們去搞什麼收繳遺失文物的事情。科長又讓人把他倆叫來,大魁一看也確實不是這兩個人。

大魁謝了科長,立馬回去準備給父親彙報。路過警察局的時候,他突然想到,既然那一夥是假冒的,為啥不叫警察把他們抓了?對,把狗失的叫警察先籠了再說。他順腳拐了進去。

豐鎬大旅館七號八號兩個房子里五六個人還在呼呼大睡。昨天晚上他們先喝酒,后在養艷閣里鬼混到天快亮才回來。大魁領著警察進到房間的時候,「乏牛」們趴在床上正做著如意發財好夢。一個個精尻子被叫起來站著,大魁看見有白淨面皮,姓師的,有「廳長」,有蘭馨說的「司馬先生」,還有兩個「廳長」的跟班。警察從他們包里搜出偽造的教育廳公函,然後叫他們穿好衣裳一同被帶往局裡。路上,一個警官讓兩個警察跟著大魁到家裡,把昨天他們弄回去的字畫和古瓶押解到局裡。望著警察把那一捆字畫和古瓶的大包搬上車揚長而去,大魁後悔了。

果然,警察局只叫大魁去錄了一次口供,就再也不理他了。他去了多次,想把東西要回來,主辦的警察總是說還沒結案,讓他等著。半年以後,只拿回三幅字畫,一個古瓶,大魁問其他的,被告知其餘的字畫丟了,古瓶打了,其中包括朱石慧(朱耷)的一幅狂草和任頤(任伯年)一幅富貴牡丹圖以及兩隻雍正青花釉里紅膽瓶和海水天球瓶。

定洋儘管沒有接任第一科科長,但廳里堅持給他委任了一個廳長秘書的職務。定洋也沒有再推辭,但他很少到廳里去,也不太過問廳里的事情,只是廳里以廳長名義通知開會非到不可的時候,他才去聽一聽,幾乎不發表任何意見,薪餉也不去領,廳長對他也無可奈何。

上次定洋以民間戲曲文化狀況調查為由,帶著金蕊雪在河南各地走了一圈,感觸很大,親眼看到各地農民在旱災、蝗災、兵災以及地主和各級官吏的層層盤剝下苦苦掙扎的現狀,結合自己當縣長時候的體會,十分同情農民的艱難生存境況,也對造成這種普遍現象的原因提出了質疑:為什麼總是這樣?為什麼不能改變?他感到十分困惑。

利用這一段沒有公務煩擾的難得機會,定洋系統地讀了許多書,特別是那些志士仁人們關於中國現狀和命運的種種論述,使他獲得許多新的知識,明白了很多道理。他感覺自己應該承擔起為民請命,為民解憂的責任,他認為首先應該把自己的想法用文字表達出來。他先試著寫了一篇題目為的文章,讓人送給一家報館,隔了兩三天就登出來了。很快編輯又找他約稿,他一連寫了篇反映農民和下層民眾困苦生存狀態的文章,慢慢在讀者中引起反響,也引起其他報紙的注意,大家都在尋訪這個署名田夫的作者,希望他能寫出更多更深刻的讓民眾關注且言之有物的文章。

就在這個時候,恩公何秉章來到定洋的家裡。

何秉章已經退下來了。儘管他不管具體事務了,仍喜歡經常到老上司、老部下、老朋友那裡去走一走,聊一聊。一來是散散心,敘敘舊;二來也是互通些情況,掌握些時局動態。他年歲是大了,但他不惹人煩,很會察言觀色,揣度對方的心思,話不投機,哈哈一笑,說點軼聞趣事,馬路消息,當你還想往下聽的時候,他一甩袖子走了。遇到志趣相投,觀點相近的知己,談起來直言不諱,肝膽相照,滔滔不絕,讓人獲益匪淺。這個閑不住的老人最放心不下的,還是這個他一手扶持起來的龍定洋。

何秉章啜了兩口今年的信陽毛尖茶,放下杯子說:好茶,好茶。接著問道:定洋,還是不想去上任?

定洋謙恭地點點頭說:學生主要是趁機會多讀些書,多思考些問題。另外,我以為不致仕也一樣能為國家做些事。

何秉章笑著說:我明白你的意思,那個田夫的文章就是你寫的吧?

定洋也賠笑著說:學生的一舉一動都逃脫不了大人的眼睛。那只是一些有感而發的小東西,真正的根源,解決的方法,學生還在苦苦地探索,眼下正在讀幾本有關這方面的書。

何秉章說:敢於直面社會,大膽吐露心聲,你比前二年提高多了,這個動蕩無序的病態社會太需要這樣的人了,不過,我以為這個社會更需要既能奔走呼號,又能身體力行的人。你想想,你看見的問題,別人不是沒有想到沒有看見,只不過你把它尖銳響亮地喊出來了,這一點你是有膽識的。接下來該怎麼辦呢?就應該一邊筆耕呼號,一邊儘可能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實事。這樣,你的思想才不流於空洞,你的抱負才能得以展示。

定洋說:大人所言極是,學生也考慮過如何改變現狀這個問題。我想等再過一段時間,讀完這幾本書後,我到農村去作宣傳動員,給地主和士紳們講道理,用眼前不平等的事實去說服他們,敦促地主士紳們降低地租,遇到災年減租免租,使農民生活能好一點。得到減租免租的農民,可以無償的為地主打井修路,蓋房澆水,甚至看家護院,使地主士紳們也從中獲得補償。我在愛師縣的時候就曾經這樣干過,地主和農民都願意。我有信心以這種形式推廣,再動員一部分人加入,逐漸擴大,慢慢扭轉農村貧富差距很大的問題。這件事情辦好了,也算是對養我的這片土地的一種報答。

何秉章耐心地聽完了定洋的一番情真意切充滿理想的陳述,心裡在想:這樣有思想敢作為的年輕人應該是當今社會的脊樑,然而他在官場經歷的風雨太少,對世事看得太簡單,還是太稚嫩了點。把他投入到爐子里再好好煉一煉,一定能成個大材料。他呷了一口茶說:定洋,你的想法不錯,只是沒有注意一個前提。你不想想,你在愛師縣的時候你是什麼?你是縣長,你說什麼誰敢不聽!你要是現在去,別說你什麼都不是,你就是省府的科長,你說這話都不一定有人聽,為什麼?「縣官不如現管」。你直接管不上他了他還能聽你的?農民願意是肯定的,地主士紳肯定不會願意的!再說,農村的情況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僅憑一番宣傳動員就能跟著你動,要是這樣那幾千年的農民問題早就解決了。要想真心為農民辦些事情,你不僅需要良好的思路,更需要實現思路的權力,沒有一定的權力,再好的思路只能是空想,它不可能變為現實。因此,你現在不是要下去,而是要上去!

定洋不解地問:要上去,上到哪裡去?讓我回教育廳去?

何秉章說:不管回到哪裡去,你都要回到能夠幫助你實現理想的權力機關去。那些地方掌管著法律法令,掌管著財權、人權、物權,甚至生殺大權。既有宣傳動員的能力,更有強制執行的手段。古人有一句話,叫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手中無器,有器不利,何談其事?

定洋仔細聽著恩公的話,感覺句句在理。他想,恩公像父親一樣關心著自己,總是在自己人生關鍵的時候擊一猛掌,助一臂之力,使自己這個經常迷失方向的羔羊很快回歸到正確的道路上。恩公說得對,沒有一定的權力,再好的思路只能是空想,權力機關既有宣傳動員的能力,更有強制執行的手段。自己把事情想的太理想化了,妄圖憑藉一雙無縛雞之力的手,去解決幾千年遺留下來的這一對尖銳的矛盾!沒有充分估計到推行起來的艱難程度,自己的確還是太稚嫩了。

定洋真誠地看著自己的恩公,小心地說:學生明白了,那明天我到廳里去要求事情做?

何秉章笑笑說:你再回教育廳已經不合適了,儘管你們之間沒有直接的衝突,但是心裡彼此都有了陰影,再合作起來很難做到不心存芥蒂,況且你已經拒絕的東西,自己再張口要,我估計你會很為難,這不是你的性格。

定洋紅著臉感激地看著恩公。

何秉章繼續說:憑著我的老面子,前幾天,我見到省府秘書長,得知他的屬下尚缺一名敏捷幹練的文字秘書,我向他推薦了你,並把你以田夫筆名寫的文章請他看,他看了之後說可以先來試試。我想,這對你來說又是一次機會。

定洋動情地點點頭。

定洋當秘書真可謂如魚得水,那些普通的文告、信札、呈文等他幾乎是信手拈來,大的如政令、律條、大政方略、演講稿等,根據上峰的講話,發言的要點,結合自己瀏覽的各種上報文吿,數據匯總和報紙時政,再加上自己的見解,很快就能拿出一篇格式規範、有理有據、文采飛揚的東西來。當然他肯定不忘在起草涉及農民和下層民眾利益問題的時候,巧妙地在文字上傾斜和強調一些。他經常與秘書長溝通,徵求他的意見,及時在行文中體現。秘書長在審閱了幾篇定洋的稿子之後,感嘆地說:老何給我送了一寶呀!不久,龍定洋就確定了他在秘書處的地位,很快又被提拔為主任秘書。

一個細雨綿綿的傍晚,他撐著傘回家的時候,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他,扭頭一看原來是潘瑤瓊在一旁的路邊等他。他欣喜地走過去,看著潘瑤瓊擎著花傘站在一家店鋪門旁,顯然已經等了一會兒了。

定洋問:等了一會兒了?

潘瑤瓊說:你今天回家倒是挺準時的。聽說當上主任秘書了,英雄到底有了用武之地了。

定洋讓潘瑤瓊收起花傘,兩人依偎在一柄傘下慢慢走著。定洋說:比作英雄我不敢當,不過是個上情下達,下情上報的一個抄寫匠罷了。「百無一用是書生」,除了抄抄寫寫,發發議論,再沒有什麼用處了。

潘瑤瓊笑笑說:抄寫匠也看是什麼位置上的抄寫匠,你這個抄寫匠可是個「一紙文書萬人忙」的抄寫匠,再說,也不僅是抄寫,我看過那位省長大人的講話,裡頭分明有著你的思想成分嘛!

定洋擁著瑤瓊在她耳邊輕聲說:你肯定是我身上的一根肋骨變的,咱倆血脈相通,心靈互動,我的一舉一動你都了如指掌。你說你是不是為我而生的?

瑤瓊轉過頭嬌嗔地覷了他一眼,嘴裡也跟著去了一聲說道:你別把我當成金蕊雪了,她才是為你而生的呢!定洋更緊地摟著她說:金蕊雪是我的妻子,而你是我的妹妹,古人不是說過:妻子如衣履,兄妹是手足么?

瑤瓊笑著搶白道:古人說的是兄弟!她嘆了一口氣繼續說:儘管現在不常見你,但無時無刻都牽挂著你,有時候,關注你的事情真比關注我父母的事情還靈敏還精心。我常常問自己:龍定洋到底有什麼值得你如此忘情的?可我的問題我自己也回答不了。

定洋也感慨地說:是的,我龍定洋欠你的情欠得太多了,我都不知道該怎樣來報還你。

瑤瓊說:不,不能說欠。你我相交,彼此應該是相互給予的,這是一種精神上的慰藉和補充,我感到了欣慰和滿足,不存在誰欠誰的。之所以有時候拷問自己,完全是一種心靈空虛的惆悵和思念不見的幽怨。我真嘗到了守望和相思的苦!

瑤瓊說著眼淚跟著就下來了。

定洋也被她的真情感動了,他掏出手絹替她擦眼淚,自己不由得也熱淚盈眶。他想:不管咋樣,自己身邊還有個金蕊雪,而瑤瓊至今孑然一身。聽她講,親友們說媒的有鉅賈富豪,學校里追求的有講師名教,父母推薦的有科長專員。她一個都瞧不上,甚至連面都不見。她堅守守望的諾言,她把一個情字放在心頭的首位了呀!

想到這裡,定洋愧疚萬分,他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嘩嘩地奔涌下來。瑤瓊並不知道這一刻定洋想了這麼多,見他這個樣子,自責地說:好不容易見一面,我不該說這些讓你不高興的話,讓你難過成這個樣子,不是有傘擋著,一個大男人哭成這樣,在馬路上多難看呀!她反過來又給定洋擦起眼淚來了。

平靜下來之後,他倆找了一家僻靜飯店的一個角落坐下來,要了酒菜,安安靜靜地說起話來。

在談到定洋的幾篇文章時,瑤瓊說:我們學校有一個學生家庭的遭遇很悲慘,很典型,很值得你一寫。接著她細細地把那個學生家庭的遭遇敘述了一遍。定洋聽了很是震驚,又親自到學校找那個同學了解了更為具體的情況,回來整理成一篇情況報告作為民情探訪呈報給上司。

那篇情況報告的簡單情節是這樣的:開封某學校二年級學生吳春生,是開封地區一個中下等農戶家的孩子。家裡有父母和一個姐姐,守著祖上留下的五畝地一頭牛,糠糠菜菜地過活著,每年還能擠出點錢來供吳春生到省城上學。女大十八變,姐姐十六歲那年出脫成一個十里八鄉挑梢子的俊秀大姑娘,方圓的媒婆像趕會一樣輪番到吳家說媒提親,真像有人說的那樣,吳家的門檻都快要踢斷了。吳家二老只聽不應承,他們暗暗合計著,要給閨女找一個殷實的好人家。姐姐春枝因年歲尚小,一切都聽從父母之命。

這個春枝一出名可真不得了,不管她出去幹啥,總有不少人圍著她。小夥子們陪著鋤地,大姑娘小媳婦陪著洗衣服。小夥子們說:看春枝模樣,比吃肉還香。姑娘們說:跟春枝在一塊說笑,自己也能長得俏。她們在一起說得最多的是,春枝走路是這個樣,頭梳的是那個樣,說話時候眼睛是咋個咋個好看的樣。

老一輩人時常告誡說:女大不中留,久留添憂愁。吳家在媒婆們一波又一波的提說下有點挑花了眼,一年過去了也沒有給閨女選中哪一家。可真讓老一輩說准了,吳家的憂愁真的來了,春枝懷孕了。

在父母的嚴厲拷問下,嚇壞了的春枝也說不清自己是怎麼懷孕的,她哭著說了一件事情,可把她父母氣壞了。春枝說,夏天的時候自己去河邊洗衣服,鄰村一個媳婦叫她,說是財東袁家來了一個裁縫要給袁家製作幾套唱戲的衣服,要找一個身材好的姑娘做衣服架子,問春枝願不願去,去了只讓量一下尺碼,人家給一盒胭脂一盒香粉。讓她把洗的衣服都放在這兒,一會兒就回來。她跟著那個媳婦去了財東家,讓人家量了尺碼,喝了一杯茶,手裡拿著胭脂和香粉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好像是睡了一會兒,醒來她還坐在那兒,胭脂和香粉還捏在手裡就跟著那媳婦回到河邊。走路時她覺得下身有點疼,到家裡一看,才發現內褲上流了不少血,她不知道是咋回事,也她不敢給父母說。她說,這是她唯一的一次到別人家去。

她父母一聽就明白了,二人氣得渾身亂顫,大叫一聲:跟他狗日的拼了!一人操起一件钁頭或鐵杴,急頭腦地朝袁財東家裡撲來。袁家有錢有勢,惡奴成群。春枝父母的钁頭和鐵杴剛掄起來,就被人家繳了械,兩個人被繩子捆了個結實吊到馬房的橫樑上。儘管兩個人畜生、野獸地一個勁地罵,可袁家牆高院深,後門一關,誰也聽不見。他倆罵累了,垂頭喪氣地嘆著氣。

雞叫二遍的時候,袁財東帶著幾個人舉著火把來了。

袁財東假惺惺地說:鄉里鄉親的,有啥話都好說嘛,掄钁頭使鐵杴的多不好看呀!聽說妮兒懷上娃啦,那好,生下來送過來,娃一斤一擔麥,男娃一斤兩擔麥,稱多少算多少,我絕對認賬。要不行現在讓妮就過來,給我填個四房也中。要是那樣,咱可就是兩親家啦!

春枝父母看見仇人怒不可遏,兩人齊聲罵道:袁麻子,你個老畜生,你這斷子絕孫的牲口,你騙奸了我家閨女,還想讓她給你生孩子,你妄想!我要到縣上告你去,讓你蹲大獄,一輩子都甭想出來!

袁麻子被罵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忍住氣奸笑著說:打官司,你能拿出多少錢?就是你有錢,沒有人你打得贏嗎?我勸你消一口氣,閨女大了嫁誰不是嫁?只要你答應把閨女嫁給我,馬上請二老客廳就座,山珍海味侍候,三天後八抬花轎,高頭大馬迎娶,你看帶勁不帶勁?

春枝爹罵道:袁麻子,你還蹬鼻子上臉,想讓俺妞明媒正娶嫁給你,你休想,俺們人窮志不窮,這個官司我跟你打定了,俺妮就是死也絕不嫁給你個畜生!

春枝娘也罵道:俺們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俺不相信天下還沒有講理的地方。

一個年紀稍大點的隨從走過來對春枝爸說:老吳哥,消消氣,生米已經做成熟飯,咱就有啥說啥,妮這事兒到了這個地步,再嫁人也沒人要了,你就退一步,把妮嫁過來,你也不失面子,妮也有個好落腳的地方。到袁家穿金戴銀,吃喝不愁,還有人侍候,應該是一樁美事呀!

春枝爹半天沒有吭聲,後來說:你先放我下來。

春枝娘說:他爹呀,你可不能聽他的鬼話呀!那是替袁麻子說話的,別上他的當呀!

春枝爹被放到地上,身上的麻繩也解開了。他慢慢站起來向前走了幾步,猛地撲過去,搶過一個火把朝袁麻子臉上刺過去,袁麻子頭一躲,蘸滿清油的火把一下插進他的馬褂裡頭。春枝爹死頂著不鬆手,馬褂也著起火來,把個袁麻子頭臉燒的皮開肉綻,躺到地上殺豬似的吼叫。袁麻子的隨從們咋拉春枝爹也拉不開,春枝爹個子大拿身子頂著火把,兩隻手死掐著他的脖子。隨從們只好拿棍子在他頭上身上亂打,直到把春枝爹打得沒了氣,火把在袁麻子身上都沒抽出來,袁麻子連燒帶掐也一命嗚呼。

春枝娘眼看著丈夫慘死在惡奴們的棍棒之下,她悲憤萬分,但看到仇人的下場,她又流著眼淚笑出聲來。亂成一團的袁家大院,只顧在廳房裡搶救袁麻子,把春枝爹娘扔在一邊沒人管了。春枝娘自己上下翻騰,慢慢弄鬆了繩子,墜到地上,又把捆她的繩子弄開,撲到被打的渾身是血已經逐漸冰涼的丈夫身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剛哭了幾聲,突然想到自己現在還在虎口裡頭,要想辦法趕快出去,丈夫不在了,女兒和兒子都要靠自己呀!她把丈夫的遺體拖到靠牆的地方擺好,拿了一張曬糧食的席給蓋上,然後向後門摸過去。她剛拉過一個壞了的凳子準備踩上去翻牆出去的時候,兩個惡奴舉著火把到後院來了,他們在院子里找了一下,發現吊著的春枝娘不見了,立馬跑到後院門前。后牆很高,春枝娘手夠不著上邊,見他們過來一慌就掉了下來。他們把春枝娘用兩條繩子死死地綁在一個柱子上,用破布塞住嘴,然後又出去到春枝家把春枝也綁了回來,關在一個房子里。

眾郎中對袁財東經過一番扎針灌湯推拿的折騰,其實是給死人做樣子讓活人看的,袁財東早就帶著被燒得皮焦肉爛的頭臉見閻王去了。半夜三更,袁家主事的五六個人在一起議事。大家推舉袁財東的大兒子主家理事,他媽,也是袁財東的大婆子協助。這個大兒子對春枝早就垂涎三尺,無奈他早早就娶了個整天病懨懨的藥罐子。在他挖空心思籌劃計謀的時候,他爹卻捷足先得,而且一箭中的,他暗暗恨了半天。他爹一死,他表面上哭天搶地,背後卻有些高興。他派人先把春枝從家裡弄到他大院來。而他媽卻指使這兩個人先把後院的那個活的看好,再去綁春枝。

在討論這事情如何了結的時候,大兒子說:春枝他爹已死,剩下兩個女人也鬧騰不起來了,乾脆我把春枝納為妾,把春枝娘放回去,給她點錢,這事就算過去了。

他媽罵道:說的混賬話!你把春枝納了,她肚子可懷的是你爹的娃,生出來把你叫爹還是叫哥?再說啦,她爹死到咱這兒啦,春枝和她媽能那麼容易就算啦?就算她倆不告不鬧,她還有個弟弟在開封上學呢,你能保住他也不鬧!

他媽一番話把大兒子說的不吭氣了。大婆子繼續說:這事要想息事寧人,把春枝和她媽都放回去,跟他們說好,兩家都死人了,誰不找誰了,讓她們把他爹連夜拉回去,咱給點錢,就說得緊病死了,一埋算了。

大兒子問:人家要是不願意呢?

大婆子說:很可能不願意,要是不願意,她們出去在外頭亂告胡說,弄得咱雞犬不寧,與其到那個時候花錢賠工夫,不如讓他們一家三口都一塊走了算了。

大兒子一聽嚇了一跳,沒想到他娘能想出這麼狠毒的手段來,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大婆子對大兒子說:你爹一死,你就是家中的頂樑柱,啥事都要你拿主意。人常說:無毒不丈夫,不像你爹那樣有殺氣,你就當不了這個家!你現在看,到底咋樣處置這娘倆。還要快一點,天亮了就不好弄了!

春枝看著爹娘氣哄哄地扛著钁頭鐵杴到袁財東家去了,很是害怕,從下午一直等到晚上也不見回來,她偷偷跑到袁家大門前聽,也聽不出什麼動靜,只好又回到家裡等著。就在她惴惴不安的時候,突然傳來敲門聲,她問了一句是誰?門外也不答聲,她知道不是父母,也不敢開門,正在害怕的時候,有人從後面抱住了她,把一塊手絹塞進她的嘴裡,把她用繩子一纏,扛起來就走。進到袁財東家,把她放到一間黑房子里就走了。

春枝身上的繩子是一個傢伙胡亂纏上的,這傢伙想占點春枝的便宜,拿繩子纏的時候,手趁勢在春枝身上亂摸,就沒有綁好,因此,春枝沒費多大力氣就解開了。她去拉門,門是從外面扣住的拉不開。春枝從門縫向外看,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清,她急的在屋子裡亂轉。她又走到窗戶跟前,一個窗扇是松的,一使勁竟然拿了下來。她從椅子上去,從窗戶上輕輕跳了下來,看見大房裡有燈光就慢慢靠了過去。袁家大兒子和他媽的說話她都聽見了,才知道自己爹死了。大婆子的話讓她吃驚,自己和娘的命正在關口上呢!可娘現在哪裡呢?

屋子裡的人還在商量,其他人跟著鬧騰了大半夜也都睡去了。春枝憑著熟悉當地人居住的習慣,慢慢摸到後院,輕輕開了後門,她一側身進去,在眼睛搜尋的過程中,她聽見很重的出氣聲,她貼著牆輕輕靠過去,看見自己的娘頭低著被綁在柱子上。她急忙給娘取出她嘴裡塞的東西,把繩子鬆開,娘坐在地上喘了一會兒氣問:你咋也來了?你爹他,她剛要哭,春枝用手捂住她的嘴,輕聲說:人家都沒睡,正商量咋樣處置咱呢!現在趕快要跑出去,不然一會兒就沒命啦。她娘一聽站起來說:那趕快走!

兩個人在周圍看了一會兒,春枝發現牆腳有一個用木板堵住的往外給牲口出糞的洞口,雖然不大,但扒拉一下一個人還是能鑽出去。她們先挪開頂住木板的石頭,再把周圍散落的糞土撥開,春枝先鑽出去,她娘跟著也鑽了出來。她娘說:往南面到你舅家。二人高一腳低一腳地向南跑去。

剛跑了一陣,她倆就覺得後面有人在跟著,她倆趕快就往一個山坡上跑,後面的幾個人加快腳步追了上來,並且低聲喊著站住,站住!在一個岔路口,娘倆一慌各走了一條路,兩人分開了。兩個追春枝的傢伙把她逼到一個懸崖跟前,春枝並不知道,還是往前闖,一個高個子跨上一步把她拽了回來,順勢就把春枝壓在地上。兩個氣喘吁吁的傢伙迫不及待地就剝春枝的衣服,然後就輪番著把她蹂躪了有一個時辰。受盡屈辱的春枝在朦朧中感覺兩個傢伙躺在身邊都動不了的時候,才慢慢坐起來,穿好衣服,用手梳理好頭髮。這時候天微微有些亮了,她向那無路可走的高處走去,大叫了一聲:爹,我跟你來了!就跳了下去。

春枝娘被追得實在跑不動了,在一棵大樹下停下來,轉過身厲聲問道:你們是誰?追俺們幹啥!

兩個追的熱汗直流的傢伙喘著氣說:追你就是要你的命!

春枝娘說:袁麻子已經死啦,誰讓你們來的?

一個光頭的傢伙說:袁東家死了還有少東家,還有大奶奶,他們發話俺能不聽?

春枝娘說:俺聽出來了,你是老賀家的大臭,咱兩家沒有啥過不去的,你還真把嬸往死路上逼呀?

另一個長頭髮的說:不是俺們逼你,是大奶奶讓一直跟著你們,看著你們自己死了才算中。

春枝媽咬牙切齒地說:袁麻子家這是要把俺家斬盡殺絕呀!好,我不讓你們為難。說著一頭就向大樹上碰去,頓時血流滿面。

兩個傢伙看見這樣,半天說不出話來,看著春枝娘一動不動,二人慌忙地向山下走去。

春枝家鄰居們第二天才知道她家裡出了事,東家幫著喂牛,西家幫著餵豬,餵雞。跟春枝爹一直老對勁兒的斜對門吳恆德,先把春枝家屋裡的各個門都給關好,給東西鄰居招呼照看好春枝家的門戶,自己拿點乾糧,走了一天的路趕到開封,去給春生報信。

春生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聽到姐姐和爹娘被財東抓走的消息,只會哇哇大哭。同學們聽到這個情況,有的就報告給老師,老師勸春生先回去看看再說,春生就跟著恆德大叔回到家。兩天過去家裡還是一個人都沒回來,第三天一早,恆德大叔陪著春生到袁家要人。袁家正在大辦喪事,有人過來說:你爸把袁老爺氣死了,翻牆跑的時候自己摔死了,屍首就在後院,你娘跑啦,不知道到哪去了。要拉你爹屍首,拿一頭牛來換!問到自己的姐姐,袁家人說:沒來過,不知道!再問其他事情,人家一概都說不知道。

恆德大叔和春生都知道這其中肯定有冤情,但是勢單力薄只能忍氣吞聲。回家之後,春生含著眼淚牽著牛到袁家把爹的屍首換回來。埋完爹回來,有人捎信過來,在離他們村六里路的藏虎嶺下的溝里,好像有你姐的屍首。

剛埋完爹又埋姐,娘的死活還不知道,對於一個心智尚未發育完全的少年來說,無異是一次殘酷的精神摧殘!再也找不到錢給姐姐買棺材了,在恆德大叔和鄉親們的幫助下,只好用窮人的方法,用一張草席把人一卷,挖個坑放下去一埋就算髮送了。其後的幾天里,春生就像傻了一樣,不吃不喝,整天在周邊山野樹林河邊奔跑,尋找娘的下落,每天直到很晚才回來。左鄰右舍和恆德大叔給他端吃端喝,孩子給啥吃啥,不哭也不說話,倒頭便睡,天不亮就又跑出去了。慢慢地有閑話傳出來了,春枝怎麼被袁麻子騙奸,春枝她爹娘怎麼上門去拚命,袁麻子怎麼被春枝她爹弄死,春枝和她娘如何被逼死等,恆德大叔都知道了。但他不敢給這麼小的孩子說,害怕他承受不了,可看見孩子這個樣子心中又老大不忍,孩子到現在還是糊裡糊塗的,不知道為什麼家裡發生這麼大的變故,他究竟該何去何從呢?

經過幾個鄰居認真商量,還是決定把真相告訴孩子。一天晚上,春生從外邊疲憊地回來,恆德大叔照顧他吃過東西之後告訴他:春生,先別忙睡,大叔有幾句話要告訴你。接著就把最近聽到的情況都告訴了他,最後大叔說:春生,你娘這麼長時間沒有消息了,可能是走遠了,也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你也不用找了,有啥事大叔會給你說的。你在省城上學這是大事,趕快回去好好上學,將來有了出息給你爹娘你姐報仇!家裡的豬雞和糧食,能賣都賣了,當做你的學費。地我給你種著,打下糧食給你放著,房子我給你看著。你就放心上學吧!

春生聽了半晌沒吭氣,突然放聲大哭起來。恆德大叔也不勸他,孩子憋了這麼長時間了,讓他放開哭一哭,消消心中的悶氣也好。哭過之後,春生趴到地給恆德大叔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來說:大叔,我爹娘不在了,你就是我的乾爹,我聽你的話,回去好好上學,長大一定給我爹娘報仇!這個家我也顧不上了,都由你來安排吧。

恆德大叔被孩子說的熱淚盈眶,急忙扶起春生說:你認我這個乾爹,我就要當好這個乾爹,你爹娘的仇,你姐的仇,乾爹跟你一塊報,這個家你放心,乾爹一定給你管好。乾爹明天就跟你一塊把豬雞和糧食賣了,幫你把家裡收拾收拾,後天你就回學校去吧!春生感激地點點頭。

第三天一早,恆德大叔全家和左鄰右舍的鄉親們把春生送到村口,恆德大叔又送到大路口,從懷裡掏出兩個銀洋遞給春生說:這點錢是大叔的一點心意,你到學校一定好好把學上好,記住,你家就靠你了!

吳春生回到學校一言不發,埋頭讀書,在老師和同學們的一再追問下才說出了實情。老師和同學們義憤填膺,集體到警察廳把這個情況反映上去,結果如石沉大海,沒有一點動靜。

龍定洋在寫這個情況報告的時候,文筆是很簡潔的,他沒有系統地講這個故事,但是他把這個事情表述地很完整,在夾敘夾議的過程中,揭露了當今農村倚強凌弱的黑暗現狀和農民申告無門悲慘情況。由於民情探訪是秘書處綜合各地情況專門給本省廳局以上主要官員看的,很快就引起注意,有的官員甚至打電話問秘書處: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當事人為什麼不上告?難道這個縣裡沒有縣政府?許多相關的省級機關如教育廳、警察廳、民政廳、法院等紛紛查問此事,甚至直接找到吳春生本人了解情況。

在注意這篇文章的同時,當然也會注意這篇文章的作者,秘書處龍定洋的名字讓許多人都留下印象。一年多以後,省上頭目們在討論新秘書長人選的時候,龍定洋得到許多人提名。

夏月荷生過孩子后,由於晚上經常起來侍弄孩子和打呼嚕的毛病,鬧得定山睡不好,定山就到對面涵玉原來住的房子里睡。夏月荷對定山睡到對面,嘴上不說,心裡十分不高興。她也不願意到那個房子去,因為她有點說不出口的忌諱。而定山整天把心思都放在生意上,對男歡女愛這種事情本不甚在意,再加上夏月荷缺乏涵玉那樣讓他依戀的睿智和大度的氣質,所以很少到夏月荷的房子去。這讓夏月荷有說不出的氣惱和怨恨。

一天晚上,定山與宋先生、大掌柜、柳大掌柜、東民和綢緞莊的常老掌柜一塊喝酒聊天,回來得晚了。丫鬟桃雯代替陳嬸值夜,侍候定山洗臉洗腳就寢。桃雯一邊給定山洗腳,一邊回答定山的問話,在問道她有沒有婆家的時候,桃雯笑了一聲搖了搖頭,急忙給定山擦了腳就端著水盆出去了。

第二天,定山、大魁、蘭馨他們到鋪子去走了之後,夏月荷讓人把除了廚子,伙夫和看門的以外的七八個丫鬟婆子都叫到客廳里一排站開。她坐在太師椅上叫桃雯站出來,問道:桃雯,誰讓你昨晚服侍老掌柜洗臉洗腳的?

桃雯膽怯地說:陳嬸昨晚告假回去有事,臨時讓我代她值夜一回。

陳嬸趕忙上前解釋說:是的,昨晚我回去取兩件衣服,讓桃雯代我值夜。因為看見奶奶你靠在床邊睡著了,我給你蓋了個小褥子就沒跟你招呼。

夏月荷罵道:這屋裡翻天了,誰想咋安排就咋安排了,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內當家的?侍候老掌柜洗臉洗腳還嘻嘻哈哈的,在這兒還賣弄你騷狐狸精的樣子!

幾句話把桃雯一下子罵得捂著臉哭了起來。陳嬸有點生氣了。陳嬸是這裡除了牛玉蓮以外來的時間最長的人了,夏月荷才來龍家府宅的時候,是陳嬸處處照應她,給她介紹這裡的大小人員,府內的規矩,告誡她應該注意的事情。那時候,夏月荷對陳嬸一口一個嬸,叫得特別親切。涵玉去世她被扶正之後,嬸就不叫了,改叫陳嬸。陳嬸倒也不在乎,照樣精心侍候她。尤其她生孩子之後,夏月荷母親過來照顧了幾天,由於操心老頭子吃飯起居就回加工場去了,隔幾天過來一回。是陳嬸白天晚上幫著夏月荷給孩子把屎把尿,換衣餵奶。夏月荷月子坐滿胖了十斤,可陳嬸整整瘦了一圈。當時,把夏月荷感動地說:你比孩子的親奶奶都盡心呀!因此,陳嬸在夏月荷面前是說得起話的。

陳嬸賠著笑說:內當家的,也是我一時疏忽,沒給你招呼一下,桃雯年紀小,不到之處說她兩句就罷了,今後我們知道就是了。

夏月荷並不看陳嬸的面子,余怒未消地喊道:說得輕巧,知道就是了,就這樣輕描淡寫一說就算了,今後這個家我還咋當?

陳嬸冷著臉看了夏月荷一眼,沒有說話。

夏月荷氣惱地接著喊道:桃雯、雲霓,你兩個立馬收拾東西,現在就給我走!

兩個面目姣好的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一聽都「哇」的一聲哭出來了,齊齊給夏月荷跪下,桃雯哀求著說:大奶奶,我錯了,我再不敢了,饒了我這一次吧!

雲霓也不知為什麼讓自己走,也跟著哀求說:大奶奶,求你留下我吧,我聽你的話,我爸病著還指望我的月例錢看病呢!

夏月荷驕橫地說:求我也沒用,已經定了。你們下去收拾吧!

陳嬸看著兩個姑娘哭得可憐,也為桃雯的走因自己而起,心中老大不忍,就忍住氣笑著求情道:大奶奶,這事因我而起,這個月罰我一個月月例,把兩個女孩兒留下吧!

夏月荷不屑地說:你還給她們求情呢,你不看看你還干成幹不成?

陳嬸驚異地問:難道連我也一起叫走?

夏月荷起身對其餘的人說:你們該幹啥幹啥去,其他的收拾完東西到我這兒算賬!扭身就進了自己內室。

兩個女孩哭著領了按天數算出來的月例錢走了。陳嬸走進夏月荷的內室時她的那份錢已經擺在桌子上,夏月荷臉朝里在床上躺著,陳嬸本來想跟她說幾句話,看她這樣子只好默默地拿了錢,轉身出去。到門口時她回過頭說:佩涵、佩鳴中午放學回來,給娃加個背心,天氣變了,小心娃著涼。夏月荷聽了,一句話也不說。

陳嬸路過南院門鋪子的時候,上樓去見了定山,給他說了早晨的事情。定山聽了半晌沒有吭氣,後來在抽屜里拿出五個銀洋遞給陳嬸說:我知道了,陳嬸你回去吧,有啥事到鋪子找我。

夏月荷小的時候就有哮喘的毛病,犯起來聲如牛吼,滿臉青紫,為這他爸沒少給她看病吃藥。後來好一點,平靜的時候跟正常人一樣,但稍有情緒激動就要犯病。今天威風耍過之後哮喘的毛病犯了。

往常犯病都有陳嬸侍候,而且那幾樣葯陳嬸都清楚,找到宋先生抓回來一熬吃下去,再拿小膏藥在背上幾個穴位一貼,半個時辰就好了。現在沒有了陳嬸,夏月荷只好讓專管茶水和煎煮補品的齊嬸上手了。齊嬸剛交四十,人白白凈凈,頭面收拾的整整齊齊。端茶遞水很有講究,烹制各種時令補品頗讓一家大小滿意。然而讓她配藥治病卻有些勉為其難,不過,剛剛辭走三個,府內人人自危,齊嬸也是小心翼翼地侍候這個脾氣越來越古怪的內當家的。她先去宋先生那兒取葯,每次都是陳嬸來,宋先生按她說的寫一個方子,這次齊嬸來,說不出配方,宋先生也記不住夏月荷常用的方子,無奈之下就根據平常的經驗開了一個方子,齊嬸拿了葯回來煎好就讓夏月荷吃了。儘管膏藥也貼了,但到了下午日頭快壓山的時候,夏月荷依然牛喘不止。她一邊喘一邊罵齊嬸:你配的什麼葯?一點事兒都不管,你想讓我喘死呀!

齊嬸很委屈,又沒辦法辯解,只是偷偷流淚。大魁回來一看問:陳嬸呢?大家都不敢做聲。蘭馨才從齊嬸口中得知陳嬸走了。大魁無奈,只好套車去西門外頭馬軍寨去請陳嬸。

陳嬸先到宋先生藥鋪抓了葯,來到府宅把葯熬好,讓夏月荷先喝葯再給她貼膏藥,再把藥渣用藍布在兩個腳心包好,把高枕頭換成平枕頭。一炷香的工夫,夏月荷睡著了。夏月荷醒來的時候定山已經回來了,聽大魁說了請陳嬸來的經過說:陳嬸就不能走嘛,叫留下吧!

大魁說:陳嬸把我娘安排好了以後,專門把藥方給我說了,我拿筆都記下了,陳嬸又給齊嬸把服侍我娘犯病時的方法詳細說了一遍,趁天還沒黑嚴,自己走了,我出去咋叫都不回來。

夏月荷躺在床上聽了,把頭往裡一擰也不說話。

佩涵、佩鳴已經七八歲了。哥倆都在後宰門的一個學校上學。佩涵是當年在涵玉被小個子打了兩槍之後,急送到一家西醫醫院裡搶救生下來的。涵玉看了兒子一眼就溘然而逝。佩涵就由幾個奶娘輪換著哺養,三歲以後就由蘇嬸專護,白天晚上都不離開。這個蘇嬸年紀輕輕就死了丈夫,沒有生育過,守寡幾年後來到龍府。由於她人生得整齊,乾淨利索,脾氣柔順又特別喜歡孩子,佩涵、佩鳴也老愛纏著她,定山就指定她專帶佩涵。她也像母親一樣悉心照顧佩涵,每天坐著洋車把佩涵佩鳴送到學校,放學的時候又去接回來。孩子吃什麼喝什麼穿什麼戴什麼拿什麼,全由她安排,幾年來從沒有出過什麼紕漏。本來弟弟佩鳴不歸她照顧,可佩鳴無論什麼都要學著哥哥,夏月荷只好也讓蘇嬸一塊張羅。兩個孩子讓一個人經管有點吃力,夏月荷又讓陳嬸輔助照顧佩鳴。陳嬸四十八大蘇嬸一輪,兩個人處得像親姊妹一樣。陳嬸一走,兩個孩子的經管又都落到蘇嬸的身上。

蘇嬸原先的公公是一個針灸推拿的先生,吃不起葯或圖省事的人有病時常到他這裡讓他給攆弄攆弄(醫治),花不了幾個錢,效果還不錯,在周圍還有些名氣,因此,每天從早到晚都是一房子的人。公公一個人忙不過來,蘇嬸就一直跟著做個下手。公公常常把一些治病的要訣,絕招告訴她,因此蘇嬸對於周邊人的一些頭疼腦熱,傷風感冒,腰酸腿痛的毛病,有的推拿,有的扎針,幾次就好了。夏月荷的哮喘,她還是有絕妙方法的,但她看出夏月荷是個千好不記,稍犯成仇的人,因此總是推託自己治這個不行,從沒有給她診治過。然而,對兩個孩子,她每天在他們晚上上床之後,挨個給他們搓脊骨、捏脖子、揉腹背、敲天靈。孩子們不僅睡得好,吃得香,少生病,個子挺拔,並且顯示出一股英氣和靈氣。

大魁和齊嬸送蘭馨去醫院生孩子那天,夏月荷的父母過來了。這對兒平時只吃家鄉煮饃的老夫婦,近幾年來在隆豐福飲食的滋養下明顯地胖了。夏老先生儘管管著加工場的賬目,但定山考慮他年齡大了,給他配了一個小相公專門跑腿。他每天賬做好之後,交給小相公送過來,夏月荷審查完了之後再帶回去,因此他平時很少過來。

夏老夫婦今天過來當然是看女兒和外孫的,更主要的是想讓蘇嬸給夏老先生治一治腰腿疼的毛病。蘇嬸下午送完兩個孩子上學回來,問了老先生病情,就配了幾個穴位行針、留針、捻針,又在腰上拔了三個火罐子。完了之後,老先生穿好衣服站起來走了幾步說:哎呀,真神了,來的時候上下洋車把我疼得一頭汗,現在咋一點都不疼了?

蘇嬸說:你的病看似在腿上,實際根子在腰上,今個暫時不疼了,可病還沒有好,還得扎個七八回才能好利(徹底好)。

老太太說:她蘇嬸扎針是有名的,她要是個男人,憑這手藝早就發家了。

老太太一句話提醒了老先生,隨後一同進了夏月荷的內室,老先生對女兒說:把蘇嬸說給你介亭哥咋樣?

夏月荷知道父親說的介亭哥是自己大伯的兒子,今年四十二三歲,能說會道,農閑時愛跑個小買賣,但有個抽煙土的毛病,就說:介亭哥我看蘇嬸可能看不上,蘇嬸眼頭兒高著哩。

老先生說:跟咱攀親戚是高抬她哩,她求之不得呢。

夏月荷說:即便成了親,你讓蘇嬸去山西鄉下她肯定不去,叫我哥來西安他能幹個啥?我看這事懸。

老先生說:叫你哥把他那三畝地賣了,到西安來跟蘇嬸開一個針灸診所,還不是吃香喝辣的好日子,他能不來。

不大一會兒,蘇嬸被叫到夏月荷內室。夏月荷把他父親的意思說了一遍,老先生又把他侄子誇得好上了天,最後帶著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就這樣定了吧,我寫信叫他過來,你倆見個面,把事一辦,就過你倆的小日子。

蘇嬸被說得滿臉通紅,但聽到介紹的是夏月荷的親戚,出於對她為人的看法,更不願意和她們拉扯就說:內當家和老叔的心意我領了,謝謝替我操心。只是我一個人過慣了,不想再嫁人了。

老先生和夏月荷討了個沒趣,半天說不出話來,蘇嬸知趣地退了出來。從此,夏月荷就對蘇嬸沒好臉了。

天氣慢慢變涼了,蘇嬸想給兩個孩子每人做個夾襖,給夏月荷說,想買些布和棉花,夏月荷半天沒有說話,最後給桌子上扔了一個銀洋轉身走了。還有一次,學校里讓一個能拿事的人到學校去開會,蘇嬸去給夏月荷說,夏月荷說:你就去吧,什麼事回來再說。蘇嬸去了,原來是學校每年一次的請學生家裡給學校捐款活動,當場就讓報出捐款的數目。蘇嬸當然不能報,校長先問誰是隆豐福的,看了蘇嬸以後說:隆豐福是個大字型大小,又是兩個娃在學校里,應該捐頭一份,說個數目帶個頭嘛!

會議室里除了蘇嬸外清一色的都是男人。蘇嬸被校長說得滿臉通紅,半天結結巴巴地說:回去跟內當家的說說,明天回話。

旁邊一個家長說:穿的像個內當家,實際是個拿不了事的!

另一個尖酸地說:大概是個偏房吧。

不少人都嘩的一聲笑了。蘇嬸再也忍不住,流著眼淚跑出會議室。回來委屈地給夏月荷一說,她竟說:你不會給當場許個五百銀洋,你一跑,這不是給隆豐福丟人嘛!

蘇嬸是個受不得氣的人,當年丈夫去世以後,一個人在家無聊之極,公公提出讓她去扎針的門面幫個下手。她每天包著頭巾,捂著半個臉捻針、拔針、艾灸,後來按照公公教她的方法學習推拿、按摩,半年過去一般的病竟然可以單獨診治了。儘管累得晚飯都不想吃,但心裡很高興,覺得自己不寂寞了,也能掙錢了,因此,不僅臉上有了笑容,嘴裡時常哼哼些小調。她還經常問公公一些問題,公公都耐心地給她講解,手把手教她進針的手法,力度和手感。誰知婆婆不樂意了,跟公公又哭又鬧,醋意大發,竟說她和公公有了私情。一天晚上,她剛睡下,婆婆拿個笤帚揭開被子狠狠打了她一頓,還罵她不要臉,想男人想到她公爹頭上了。她一氣之下,從家裡出來在外頭自找了一間房住,過了兩年才進了龍家府宅。她聽說公公在她出來一年多后也去世了。

夏月荷這兩次對她的羞辱,她有些承受不了了,學校那次回來夏月荷那樣說她,她就想一走了之,可看見兩個孩子尤其佩涵對她那小鳥依人的樣子,實在不忍心丟下這個沒媽的孩子,忍氣吞聲地在這兒委屈著自己。

一天早晨,她侍候兩個孩子吃早飯,一人一碗小米稀飯,一個煎雞蛋,一盤煮花生米,夏月荷過來看了問:為啥給佩鳴的雞蛋那麼小?

蘇嬸看了一下就說:廚房裡送來的,隨便擺的,沒注意大小。

夏月荷說:小的為什麼不給佩涵而給佩鳴,看來你的心是偏著呢!

蘇嬸也不客氣地回了一句:都是龍家孩子,我憑什麼偏誰向誰?

夏月荷說:好哇,都說你目中無人,果然現在口大氣粗,讓你看護佩涵你就覺得自己了不起了,你是不是把自己當成佩涵的媽了?告訴你,我還沒死呢,想要我的欺頭還輪不上你!

蘇嬸哭著跑回了自己的房子,把門關上了。

中午該接孩子的時候,拉洋車的寧娃過來叫蘇嬸,怎麼敲門都敲不開,夏月荷罵道:她不去你去,離了張屠子還能吃帶毛的豬了!

兩個孩子回來照例也要先進蘇嬸的門,依然敲不開門。寧娃拿鐵鉤子把門抬開,進去一看,蘇嬸穿著整齊的衣服和花鞋躺在床上,雙目緊閉,嘴巴微張。寧娃叫了兩聲,見蘇嬸不動,上去一動感覺不對,仔細一看,蘇嬸頭上扎著三根長針,她已經沒有氣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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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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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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