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中午雪停了,太陽從雲縫中露出半個臉,街道上耀眼的白雪人走在上面咯噔咯噔直響。大魁抱著裹得嚴嚴實實兩歲的女兒倩倩去看火車。從尚仁路上向北遠看過去,新落成的西安火車站,其典雅大氣的古樸風格就像一座雄偉華麗的宮殿,和周圍剛拆遷過露出來後面低矮殘破的小民房一比,簡直就是青春勃發的大美女旁邊站著的風中殘燭老太婆,更顯得新車站鶴立雞群,精美絕倫。大魁讓倩倩看著火車站,給她教了一個形容詞兒:花不堎登帢!後來倩倩只要一看到火車站,都會用她那好聽的聲音說一句:花不堎登帢!引得周圍人聽了都會為她天真的神態笑起來。

從東面延伸過來的隴海線讓西安人充滿了好奇,最初的幾個月時間,火車站周圍每天都集聚著很多人看鐵路,看火車。望著這從遠處伸過來的兩根鐵馬路,看著這噴火冒氣鐵頭鋼輪的巨大傢伙,拉著一個個鐵房子神氣活現地猛撲過來,人們不由得往後倒退七八步。尤其是那一聲驚天動地吼叫聲,頭一回聽見的人真是把苦膽都能驚破了。就是以後再看見火車過來的人,知道它越到人多的地方越要叫喚幾聲的毛病,早早地就把耳朵捂起來。

更讓人感到驚奇的是那些從火車上下來的人。這些人走到門口把車票交給守門的人出來以後,提著箱子,背著包袱,有的挎著男人,牽著小孩。一個個面帶傲氣,目不轉睛,用一種高人一等的神氣昂首挺胸地從緊夾著的人渠中穿過。他們好像是剛從天上下來被玉皇大帝表揚過幾句的土地公婆,有一種傲視愚氓的感覺。穿過圍觀的人群之後,「土地公婆們」的架勢有所鬆緩,但對於前來拉生意的洋車夫,在被連問幾個要車不之後,他們全然不理不睬,而是把箱子往肩上一扛,把包袱一夾鑽進了兩邊的背巷子。少數坐洋車的沿尚仁路一路向南,車夫一路飛跑,留下一路鈴聲,又招來一片羨慕的目光。

定山為了讓幾個鋪子拿事的人體驗一下坐火車新鮮感覺,利用夏天一個生意閑暇時間,把大掌柜、柳大掌柜、牛玉蓮、姜東民、靳鐵鎖、常懷德、魏永年、段栓柱、羅浩明一共九個人叫上,從西安到渭南坐了一個來回。這一舉動把那些相公,夥計們都要羨慕死了,圍著他們問起來就沒個完。大掌柜說:今後,每年年底,鋪子都要選幾個踏實肯乾的人,不論是相公夥計,廚子雜工,誰幹得好就叫坐一回火車。這個決定一出,隆豐福從上到下,幹事人人爭先恐後,個個眼裡有活兒。員工們私下相互戲謔時常說:看把你忙得像爭著坐火車去呀!

由於日本人採取「蠶食」侵略政策,東北、華北和南方的有些學校和工廠相繼都搬到西安,張學良率領的東北軍司令部也設在西安,西安的人一下子就顯得多起來了,街道上南腔北調,服飾各異的人隨處可見。加上發電廠、麵粉廠、紡織廠等大工廠相繼建成,市區街道和鋪面都通上了電,吃上了「洋麵」,穿上了「洋布」,更顯得市井繁華,人聲鼎沸,市政建設也有規模地開展起來。就在隆豐福生意做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南院門鋪子房主過來找到大掌柜,非常抱歉地告訴他說:咱這兒一帶要擴建市政機構,門面房都得拆,而且時間緊得很,十天之內都要搬完!

定山聽了大掌柜的彙報立馬派靳鐵鎖去打聽情況,中午的時候靳鐵鎖回來報告說:聽他在省上當差的朋友說,西安因為被定為陪都,按規劃南院門要擴寬馬路,還要在這一帶進行建設,布告都貼出來了。

定山和大掌柜一聽,知道大勢不可逆違,決定立馬分頭尋找合適的門面房,儘快搬離儘早開業。三天後,有中山大街的,有尚仁路的,有西門口的,有北大街的,一共找了七處可供選擇的地方。定山和大掌柜一塊到各處去詳細查看比較,七處中挑出三處準備最後定盤。定山又把東民、靳鐵鎖、柳大掌柜叫來一塊商量,大家基本確定了尚仁路中段靠近西京招待所附近的一處門面,一致認為由於火車的開通,火車站直對的尚仁路必然成為商業的旺街。就在大掌柜準備去寫協約的時候,定山的岳父、夏月荷的父親夏金火來了。

夏老爺子來到樓上,往太師椅上一坐,顧不得喘氣就說:定山呀,聽說鋪子要挪門面哪?

定山過去坐在老爺子旁邊說:是啊,這一塊要擴建呢。

老爺子問:地方尋好了嗎?

定山告訴他說:已經定了尚仁路一個地方。

老爺子問:協約寫了沒有?

定山說:大掌柜立馬準備過去寫呢。

老爺子說:看看,我來得正是時候,你媽還讓我吃過晌午飯再過來,看看,晚一步就把大事耽擱了。

定山說:爸,你慢慢說,什麼大事給耽擱了?

老爺子說:二府街上有一處三間門面房,那是一家商戶借我的錢多年還不了,把房契押在我手裡好幾年,估計他也不敢要了,你把鋪子搬過去不是正好。

大掌柜一聽那個地方首先輕輕搖了搖頭,定山半天也沒有說話。他們都知道,那是北大街上一個向西的僻背街道,不是個經商的好地段。

定山問:你說的是不是離街口有二三十丈坐南朝北的三間紅門面?

老爺子說:是的,是的,就是那三間。

定山笑著說:那個門面空了好幾年了,地段不好,恐怕影響生意。

老爺子說:生意是靠人做呢,靠隆豐福的名氣,在這那兒一樣能紅火。

定山不好意思駁岳父的面子,就說:我去看一看再說。

老爺子說:要看現在就走,鑰匙我都帶來了。

定山無法,只好叫上大掌柜陪同老爺子一起去二府街看門面。

西安門面房架構基本上大同小異,這裡頭的格局也與定山想象得差不多,關鍵是地段偏僻,門可羅雀。看完之後老爺子著急問結果,定山笑笑說:門面可以,還是地段問題,我再籌思籌思。

老爺子一聽沒有說話,一轉彎到府宅找他姑娘去了。

定山晚上回來,夏月荷顯得格外殷勤,不僅陪著他喝了幾杯酒,而且不斷給勸酒夾菜。晚上破例鑽到定山的被窩裡,極盡纏綿呈送之能事,軟語輕輕,嬌喘吁吁。待熱汗退去,定山知道她要說話的時候,故意把身子轉過去,裝作要睡覺的樣子。夏月荷急忙把他扳過來,趴在定山的身上親著他的臉說:親哥哥,我不找你,你不找我,你現在都成了蔫黃瓜了。我可是天天都盼著你呢,你就不知道心疼人!

定山說:兩間房子兩對門,寧可盼著你都不過來,你究竟是盼我呢還是慪氣呢?

夏月荷說:我咋敢跟你慪氣,在這個宅院里,你見誰都是笑著的,唯獨一看見我,那個臉就跟放帘子一樣「嘩」的一下就吊下來了。我知道在蘇嬸的事情上,你還生我的氣!

定山本不想理她,架不住她又逗又鬧,嘻嘻哈哈地折騰,定山雙手捧住她的臉很認真地對她說:月荷,這兩年你變得很厲害,原來那麼一個知書達理的小女子,幾年工夫怎麼變成一個能把人逼死的悍婦了?蘇嬸陳嬸包括齊嬸,都是在咱們這裡幹了多年的人,不多話不多事,本本分分的好人,你不該欺負好人、老實人。兩個丫鬟有啥過錯讓你辭走?從一進這個大門就護著你的陳嬸讓你逼走,像親媽一樣照顧佩涵的蘇嬸讓你逼死。你知道蘇嬸的死給咱鋪子惹來多大麻煩?後來的幾個你這個看不上那個不滿意,你咋能變得如此冷漠絕情呢?

定山說到這兒感覺到月荷伏在他胸脯上眼淚流下來了。

定山嘆了一口氣又說:你說我不心疼你,不愛答理你,你不想想,跟一個心地不善良,讓人見了潑煩的女人我能有什麼好心情呢?

月荷哭著說:涵玉姐去世后,你整日神情寡淡,少言沒話的,我的溫存體貼你總是冷冰冰的,我一肚子苦水向誰倒呀?當時我也不知道是咋犯的毛病,脾氣變得那麼壞,說話那麼刻薄,做事那麼絕情。現在回想起來我真後悔,我對不起蘇嬸、陳嬸呀!

定山說:涵玉不在了,你是隆豐福的內當家,你應該給我拾遺補缺,增智添力,讓咱的生意做得更大更好,可你凈給我添亂,我整天在外頭苦苦累累,回到家心裡都清凈不了,跟你這日子還咋過?

月荷依舊無聲地飲泣著。

定山繼續說道:想叫男人喜歡的女人,應該是善良的女人,聰明的女人,通情達理的女人。而你現在是權欲膨脹,利令智昏,在這個家裡,你是一人之下,眾人之上,沒有變得更聰明,而是變得更愚蠢了,你已經讓我忍無可忍了。我幾次下決心想讓你回家,看在娃的份兒上我硬忍了。如果再這樣下去的話,可能就忍不了了。

停了一會兒,定山想了想繼續說:當然,你年齡還小,還不夠成熟,但這都不能成為你專橫跋扈的理由。我想,如果你還想當這個內掌柜的話,從現在起,你必須徹底改掉你的這些壞毛病,對長輩尊敬,對下人寬容,少說人不是,多看人長處。沒事兒時,多看些書,多寫字畫畫,陶冶自己性致,隆豐福鋪子裡頭絕不能容忍一個霸道的潑婦。

月荷流著眼淚點點頭,哽咽著說:最近我把自己的所作所為仔細回顧了一下,我很後悔,我已經叫人去請陳嬸了,陳嬸死活不來,我給蘇嬸已經燒過兩次紙了,我給齊嬸這個月已經加了工錢,新來的人我絕不為難她們,我會一點一點改掉我的毛病的。

定山聽了沒有說話,把她抱得更緊了。夏月荷把臉貼在定山的臉上,微微喘息著說:親哥哥,今後我一定再不惹你心煩了,一定作個你的賢內助,把咱這個家幫你管好。

定山用手撫摸著她的頭髮,在黑暗中看著她的眼睛。

月荷親了親定山欲言又止。

定山問:還有什麼話你說。

月荷說:有一個事你得答應我。

定山說:你說。

月荷說:就是咱爸說的二府街門面的事。

定山問:噢,這就是你今天晚上演戲的目的吧?

月荷說:開始是這個目的,後來你說的那麼多話教育了我,我知道錯了,我明白跟你一心一意管好這個家的重要,也知道了你是我終身依靠的道理!可咱爸的大事情還得管呀,下午咱爸來說,這個門面是他最後的一點房產,眼看著一年年這房產空撂在這兒,賣不出去也租不出去,他心疼又沒有辦法。咱爸說,只有隆豐福能讓這個門面起死回生,隆豐福用過的門面才能值錢!而這一次又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我想我平時給你說什麼你都半理不睬的,今天難得我們心貼心說話,我希望你能幫咱爸一把。我今後一定做個讓你滿意的好女人!

月荷說著又流下了眼淚,隨著情緒的激動,她又喘起來了。定山給她圍好被子,整理了一下枕頭說:我答應你,好好睡吧!

隆豐福搬過來之後,南院門周邊凡是屬於拆遷的商戶有的看見隆豐福搬到二府街,在再也找不到更好門面的情況下也跟著搬了過來,不久,這裡就有了七八戶商家,連一些飯館也挪過來,這裡逐漸有了一些商業氣氛了。隆豐福的生意肯定受到較大的影響,但二府街上的商戶們在一起商量,修門面,挂彩燈,唱大戲,降價格,送禮品,想盡辦法烘托這裡的商業氣氛,各家的生意才慢慢有了起色。定山當然不能白用老岳父的門面,他每月給岳父一百個銀洋的房租,比南院門倒是便宜了不少。夏月荷信守自己的諾言,逐漸注意控制刁蠻專橫的毛病,與下人們的關係也逐漸緩和,慢慢贏得了周圍人的尊重。然而,她的哮喘毛病卻越來越嚴重了,原來幾天喘一次,現在一天喘幾次,不分白天晚上,說喘就喘。喘得時候面色蒼白,虛汗亂流,聲音怪異,聽得人都非常難受,省城裡的醫院都看遍了,終無濟於事。以至於先生大夫見她來都拱手相送,請她另尋高人。這真應了醫藥界的一句俗話:外科不治癬,內科不治喘,誰治誰丟臉!

一場攻堅戰結束之後,怒不可遏的團長龍定海讓人把加強營營長、外號膽包天的淡世雄帶到團部來。

這個淡世雄是定海最喜歡的一員戰將,也是他在河南遇到的一個難得的陝西鄉黨。四個營長裡頭就數他年輕,今年才三十一歲,可打仗就數他殘火(厲害),定海總是把他放到最關鍵的時候去啃最難啃的骨頭。他也一點都不讓定海失望,他出兵速度快,火力猛,下手狠,常常在敵方還不經意間,就被他打得人仰馬翻,毫無還手之力。難能可貴的是,他打仗特別喜歡動腦子。開仗之前,他總是拿著望遠鏡躲在一旁仔細觀察敵方的布局和動態,分析敵方作戰的特點,找出他們的薄弱環節。一旦命令他們出擊,他早就胸有成竹,避開強大火力點,專揀對方軟肋上下刀子。並且,這把刀子一旦插進去,就使著勁兒的往裡鑽,非置敵人於死地不可。因此,他是定海的一張王牌,平時藏著不露,拿出來的時候就是註定要贏對手的時候。這次他們又拿下了一個敵人盤踞的縣城,加強營是最先攻進去的,淡營長領著加強連率先抄了敵團部,活捉了團長,打死參謀長和警衛排一排的人,還繳獲了不少財物,並且連敵團長的老婆都一塊逮住了。可淡營長壞就壞在逮住的這個敵人團長的老婆身上了。

攻進縣城那天是晚上半夜時分,在十八團圍城打得最激烈的時候,擔負北城門攻堅任務的加強營淡營長,給副營長安排好進攻策略和節奏,自己則帶著加強連從一個缺口突了進去。敵人分兵把守自顧不暇,這股隊伍進去只是引起一點局部混亂,沒有引起守城團長注意。縣城牆周邊打得熱火朝天,城內反而沒有遇上什麼抵抗的隊伍,只有少數老百姓縮頭縮腦地跑來跑去。淡營長尖刀直插敵軍心臟,闖到敵軍團部跟前。加強連與守衛的警衛排一交手,「老虎吃雞不吐毛,」警衛排帶排長全部被消滅。

淡營長穩穩噹噹地坐在團長的圈椅上,立馬命令兩個排隱藏在周圍警戒,一個排在外遊動搜索,一個排在團部裡頭搜查。不一會兒,一個排長過來報告:在團部的後面發現一個卧室和一個隱蔽的小庫房。淡營長帶著警衛過去查看,只見位於地下的小庫房裡頭堆著三箱銀洋,一些首飾和一箱煙土,還有幾把包著油紙的新槍。淡營長命令一個班負責守護,其餘人擴大搜查。自己帶著警衛到卧室查看,只見床上被子里裹著一個渾身發抖的女人。淡營長環顧了一下房內,看得出這是個有身份人的住宅,他判斷這是團長的內宅和團長的女人。

就在他準備詢問這個床上睡著的女人的時候,在外警衛的一個排長過來報告:敵人團長在回來時被抓住,四名警衛和一個企圖反抗的參謀長都被打死了。淡營長命令把團長綁在團部他的椅子上,嚴加看管,他一會兒就過來。然後他命令那個女人坐起來!

滿頭長發的年輕女子用被子遮住身子,慢慢坐起來只露出一張臉。在昏黃的燈光下依然能夠看出那是一張非常俊美的臉,低眉垂目地也掩蓋不了她的生動和嫵媚。從女人不經意間露出的一段白腿,淡營長判斷出她一定是赤裸著滾在被子里的。淡營長大腿間那休眠了很久的神經被喚起了,他感覺到周身血液的奔涌,眼睛已經離不開那張臉了。他向後擺了擺手,兩個警衛知趣地退了出去,並把門反關了起來。

淡營長一把扯開被子,一段像剝凈了皮的蔥白似的身體白花花地亮了出來。他三下五除二脫了自己的衣服,上前去吹滅了燈,一個餓狼搶肉撲到那女子身上,急不可耐地把自己能夠送進去的東西都給她送了進去。

那個女子倒也配合,盡其所能承應著淡營長饑渴中的貪婪,把女人那些能夠激發起男人激情的本事全都施展出來,使淡營長似乎忘記了外邊還在激烈進行著的槍林彈雨戰鬥,以至於他臉上和雙腿間全都溢流著濕乎乎的東西。

像激烈戰鬥正常的規律一樣,隨著槍炮聲的逐漸減弱,淡營長威猛的進攻節奏也從開始狂烈到最終無聲無息,他伏在那個雪白的酮體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那女子似乎也得到了最大的滿足,緊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輕地吹著氣,爾後鶯聲燕語地說道:你可真是個能搗鼓的大棒槌!再來一次行不行呀?我還想再要呢!淡營長聽了似有所動,腰部以下象徵性地動了幾下就停了下來。突然,他驚醒過來,翻身要起來,那女子雙腿卡住他的大腿,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嬌聲嬌氣地說:急什麼?再摟住睡一會兒嘛。淡營長眼睛適應了室內的光線,他能看清女子的相貌了,那真是一張令人銷魂的臉。但他清楚當前的環境,明白自己剛才幹了什麼,掙扎著要起來的時候,那個女子緊箍著他並說道:答應我一件事,我跟你走!

淡營長問:什麼事?

女子說:東西你全拿走,放了劉團長。

淡營長聽了輕輕地搖了搖頭,又要起來。就在這時,女子一隻手從枕頭下面拿出一個他沒看清的東西順手就插在他的脊背上。淡營長沒想到這小女子能來這一手,他忍住劇痛掙脫起來,套上褲子,勾上鞋子,明顯覺得血順著屁股流下來。那女子也穿好衣服坐在床邊兩隻眼睛緊盯著他。

淡營長咳嗽一聲,兩個警衛推門進來,看見淡營長光著身子有點狼狽的樣子吃了一驚急忙問:營長,什麼事?

淡營長一指那女子說:把她綁起來!他給另一個警衛說:快,給我把背上的刀拔下來!

兩個警衛一看營長負傷,急忙過來。一看是把剪刀,插得也不深,順手拿了一塊布把傷口擦了擦,小心地把剪刀拔了出來。血又冒出來,一個警衛用剪刀剪了一塊床單捂住傷口。那女子看見他們手忙腳亂地在包傷口,企圖從旁邊偷偷繞過去,被淡營長用腿一掃,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個警衛立馬過去把她綁了起來。

等淡營長再次坐到敵人團部椅子上的時候,縣城已經被攻破了。槍聲變得稀稀落落,街道上傳來雜亂的腳步聲,能聽見團部門口有人在和警衛交涉的聲音。淡營長挺直身子向加強連連長命令道:把庫房裡的東西弄個車都裝上,把這兩個分別關起來,把團長關在庫房裡!

連長說:車已經準備好了,聽二營的一個連長說,團長馬上就到了。說著就讓人把團長和他的女人帶了下去。

淡營長立馬命令連長:庫房的東西登記造冊,把俘虜看好,派人在門口準備迎接團長,另外給我找一個醫官來。

連長領命而去。

定海帶著團部的全體人員進駐敵人團部,剛安頓了一下就問淡營長,加強連長支支吾吾地說:淡營長負傷了。

定海一聽就急了忙問:傷在哪兒,怎麼傷的?

加強連長說:傷在脊背上,不太重。

定海著急地說:槍打在背上還能不重!他人呢?

加強連長說:已經叫人送回去了。

定海從加強連長不太自然的神態中已經看出淡營長受傷的蹊蹺,因為忙於安頓縣城裡的諸多事情,也就沒有再問下去。他去師部開會回來才把加強連長和兩個警衛叫來問清了情況。

傳令帶淡營長的副官長剛走出門,淡營長自己喊著報告走了進來。

淡營長雙手被綁在背後,沒戴帽子,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龍團長跟前,雙腳併攏一個立正,低下了頭。

按軍紀,淡營長這個行為是很嚴重的,最輕的是降職,挨軍棍和關禁閉,定海當然捨不得這樣處治他的愛將。但在戰鬥進行中,一個官長竟然干出這種事情,不僅讓同僚笑話,對屬下也開了惡劣先例,如不懲治,自己不僅無法向上向下交代,還可能引發軍紀的廢弛。因此,定海決定對淡營長採取重罰輕責的策略。

為了不讓淡營長難堪,加上他又自綁請罪,定海只是用眼睛盯著淡營長看了一會兒,什麼話也沒說,讓參謀長宣布撤掉淡世雄加強營營長職務,降為加強營一連一排副排長,關禁閉十天,罰餉半年。參謀長宣布完畢,吩咐副官帶下去關禁閉。

旅長看到龍團長對淡營長的處罰決定之後,認為警示作用不夠,命令龍團長在上述處罰的條款上,再加一條:在全團連以上官長會上,當眾打淡世雄四十軍棍,以儆效尤。

定海看了這條命令憂心忡忡,四十軍棍打過,淡營長沒有三個月恢復不過來,弄得不好,還可能落下毛病。這可真讓他犯愁了。就在定海絞盡腦汁為四十軍棍傷腦筋的時候,一個突然接到的任務讓定海團長頓時找到了機會。

師部給旅部分撥了一批給養,車隊經過鄰縣的時候,被地方民團給劫了。旅部命令龍團長速派一支隊伍把給養奪回來。龍團長把任務交給加強營,並授意兼任營長的參謀長安排淡世雄帶著人去。

副排長淡世雄帶著一個排連夜出發了,夜半時分趕到民團駐地,抓了個「舌頭」一問,民團晚上也出動了,他們是去偷襲十幾裡外駐軍的一個軍械庫。淡世雄弄清了民團人數,裝備情況和被劫給養存放的地點,決定先將看管給養的八個團丁拿下,然後派一個尖刀組押著「舌頭」,埋伏在民團必定返回的路上,其餘人員都潛伏在民團大院的周圍。

五更時分,前方埋伏的人飛奔回來報告:民團三十二人趕著兩輛馬車回來了!民團團部大門立馬敞開,一個事先調教好的團丁帶著一個化裝成團丁的班長在門口站哨。民團團長和幾個頭目騎著馬先進入大門,兩輛馬車跟在後面,其餘人馬陸陸續續地也都進了院子,大門隨即就閉上了。

看到關閉大門的信號,埋伏在院子周圍的三個班和先埋伏后尾隨而來的那個尖刀組幾乎是同一時間向民團的人撲了上來。由於是突襲和近戰,淡副排長命令一律用大刀和匕首,毫無防備的民團大隊,面對突如其來殺豬宰羊般的一對一襲擊,槍都來不及拔,幾分鐘就被連鍋端了。淡副排長派人叫來接應的馬車隊,護送著兩車軍械、十二車糧秣、民團的二十幾匹戰馬和幾十支長短槍迅速回到了旅部。

旅部重新給定海的一團下達命令:鑒於加強營營長淡世雄能夠如數追回被劫給養,且能機動靈活抓住突發戰機,在無一傷亡的情況下,繳獲數量可觀的軍械、戰馬一批,可以將功補過,免去罰餉半年和四十軍棍的處罰。由於禁閉期未滿,暫時代理加強營副營長職務。

事後,團長定海在和淡副營長一起喝酒的時候,定海問道:對旅部的對你的處罰怨恨嗎?

淡世雄說:不怨恨,我知道這個錯犯得大了,該罰。不是大哥給我機會戴罪立功,那四十軍棍打的我可能現在還爬不起來呢!

定海問他:後悔不?

淡世雄說:不後悔,那樣的女人跟她有這一次我值了。

定海說:聽說這個女人不僅長得好,還很有情意呢!

淡世雄問:怎麼有情意?

定海說:旅部把那個一條腿有點瘸的團長槍斃的時候,那女子親往法場奠酒,團長死後她撫屍大哭,後來親手成殮為其下葬,很多人看了都感動不已。

淡世雄驚訝地說:這個十七八歲的女子竟能如此鍾情於一個比她父親還大得多的男人,真是情深意長啊。

定海問:一個男人一輩子能碰到一個對自己情真意切的女人可是不易呀!哎,我問你,如果這個女人還在,兄弟想不想跟她再續前緣哪?

淡世雄怔了一下,半晌沒說話。定海岔開話題,兩人邊喝酒邊聊些別的,分手的時候,淡世雄紅著眼睛說:大哥問問她,如果她有意,我不計前嫌,只要她實心實意跟著我過日子,那個團長能給她的,我都能給她!

定海笑了:大丈夫馳騁天下,胸納四海,但也不能拒絕兒女私情,你的心思我知道了。

時隔兩天,在團以上官長會上,師長宣布命令:因上峰委任173旅原旅長鄧其云為師參謀長,師部報上峰批准:特委任原173旅十八團團長龍定海為173旅旅長,委任原173旅十八團加強營營長淡世雄為十八團團長。接到命令三日內務必到任。

消息傳出十八團上下一片歡騰,加強營籌備為老營長、新團長淡世雄送行慶賀,十八團也為老團長、新旅長龍定海送行慶賀。龍定海旅長對自己提升並沒有多大喜悅,倒是因為自己的離開給淡世雄創造了一個上升的職務而感到欣喜。他派自己原來的團參謀長去找扎了淡世雄一剪刀的那個叫柳依依的女子,把意思一說,那個柳依依略微躊躇一下就爽快地答應了。龍旅長立馬命令十八團為淡團長布置新婚洞房,並請師長、旅長們參加淡世雄團長雙喜臨門的慶賀喜宴。

上百桌的喜宴從中午一直持續到晚上,等到眾人散去,淡世雄醉醺醺進入洞房的時候,雞已經叫頭遍了。柳依依在兩個丫鬟的陪同下坐在床邊,丫鬟給淡團長打上洗臉水,倒好茶水,告訴他夫人一天都沒有吃東西了。淡團長揮揮手示意她們出去,然後關上門。淡世雄挑開柳依依的蓋頭,摟住她說:我的小心肝,你到底回到我的身邊了。說著就在她的臉上親吻起來。

柳依依冷著臉一動不動,任他撥弄著。

乘著酒興,淡團長剝光了她的衣服,然後一起鑽進被窩就翻騰起來。事畢,淡團長趴在她身上親著她說:怎麼還是不高興?

柳依依說:你打死了我男人,搶了他老婆又升了官,當然你高興,我高興啥?

淡團長說:你現在又是團長的老婆了,而且我不比他差呀!再說,當兵打仗,各為其主,你男人又不是我打死的。

柳依依說:我讓你放了他,你為啥不放?

淡團長說:你真是想得天真,圍住縣城打了一天一夜就是因為他,我就是聽你的話放了他,周圍還有那麼多隊伍,他走得了嗎?

柳依依說:你認為打死了他,他的老婆就該歸你了嗎?

淡團長說:我們不要這樣說話了好不好,他不在了,現在有我呢,今後我一定好好待你,我這個團長一定比他強!

柳依依說:你這團長還不知道能當長不能當長呢!說著似乎無意地又把手伸到枕頭下面。有了上次教訓的淡團長以為她又要掏剪刀,身子一翻剛抬起頭,柳依依一槍打過來正中他左眼,淡團長顧不得眼睛,一拳掄過去,柳依依連哼都沒哼一聲就翻了白眼。

吳盛萌問了好幾家鋪子才找到隆豐福新搬的地方。他在渭南跟著羅浩明幹了不到一年的採買,很得大掌柜的賞識。他人不僅精明能幹,辦事周到穩妥,經常還能提出一些新的思路和建議。大掌柜準備在他把渭南的事情辦完回來,跟定山說一下,把他提到染料行去當二掌柜。不料,還未到年底他就來辭工,和趙明均老師一起說是另有事情要離開西安。把個大掌柜遺憾了半天,只好把羅浩明提成染料行的二掌柜。定山單獨跟大掌柜談到吳盛萌和趙明均的時候說:人家兩個就不是在這學相公的,你還看不出來,我姑當時安排他倆在這兒是躲風頭呢,這兩人都是,我看,他倆可能要去干大事情!

大掌柜說:我也看出來他倆不是凡人,可看著他們兢兢業業的樣子,心想也許能長期在這干一陣子呢,想把他們留住。

一年多不見,吳盛萌黑了瘦了,但人顯得更精神了。他跟大掌柜寒暄了一陣兒,大掌柜看出他找定山有事就下樓去了。吳盛萌單獨跟定山談起來。

吳盛萌輕聲告訴定山,紅軍主力到了陝北,跟陝北紅軍合成一股現在成了大世事了。幾萬人在陝北集結訓練學習,人越來越多了。紅軍跟國民黨軍隊不一樣,這是老百姓自己的隊伍,打土豪分田地,主張抗日救國,是專為窮人打天下的。因此,蔣介石千方百計想把這一股力量消滅了,派了幾股隊伍把陝北方圓包圍得死死的。因此,現在陝北這些紅軍日子艱難得很,衣食住行啥都缺。不瞞你說,我就是剛從陝北下來的。

定山說:怪不得好長時間都不見你了,你跑到陝北去了。這回回來是辦啥事來了?

吳盛萌說:由於我是咱西安人,組織上專門派我到咱這兒來想辦法弄一些做服裝的縫紉機子和布料棉花等。陝北天寒地凍,很多人現在還是單衣單褲,這個冬天都難過呀!

定山一聽就明白了,他說:你和趙老師都是有知識有頭腦的人,你們看準的事情不會有錯。哎呀,幾萬人剛到一個地方,肯定是要啥缺啥,其他缺了還好對付,這一個吃,一個穿,在陝北那地方這兩樣可是最難對付的呀。

吳盛萌說:可不是,好在陝北人不錯,騰窯洞,送糧食,湊衣物,可這隊伍都要穿一樣的服裝,戴一樣的帽子呀,這就必須要大量製作,還要做得規整,時間還不能耽擱。

定山笑了說: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先要在咱這兒給你們加工服裝?

吳盛萌說:在這兒加工不行,西安現在到處都是特務,你在這兒即使再小心,難免不露出蛛絲馬跡,一旦叫發現了,機子、材料都完了不說,還會給你惹來大麻煩。另外,服裝這東西目標太大,做好了往外拉,人家一看就知道了。再說,路上關卡也太多,根本也運不過去!

定山說:看來只有把機子跟材料都弄到陝北去這一條路了。

吳盛萌說:是的,我先打前站,後面還有不少人要過來,一塊來解決這個問題。

定山問:你說,你想叫我幹啥?

吳盛萌說:我想請你在西安給收購一批機子,最少二十台,越多越好,再派至少三個把式一塊跟著上去,連裁帶做,棉的做了再做單的,估計最少三個月。

定山說:如果時間不急,我派人帶你去漢口買新的,坐火車去來回有半個月就行。現在時間緊,我出面收購都沒麻達,西安估計機子最多也就是五六十台,人家只能把自己多餘的賣給你,正常做活的肯定不賣,而且用順了的機子比新的都值錢,能賣的估計都是多少有點毛病的。

吳盛萌聽了也覺得說得有理,可他還是說:有毛病的不能要,辛辛苦苦叫人背上去,結果還有毛病,甚至用不成,還不如不要!

定山說:這是我的想法,咱肯定不能把有大麻達的機子買回來。另外,就是新機子也要出毛病,這不要緊,咱還要有能修理機子的人跟著一塊上去,不然,一旦遇到個麻達,把人的手不是打住了。

吳盛萌說:要是這樣就太好了,在陝北接受任務時我就第一個想到你!果然老掌柜不但靠得住而且還是個熱心腸的人!這個事情最好就咱們知道,消息漏出去,弄不好就把鍋砸了。

定山笑笑,吳盛萌知道自己的話多餘了,不好意思地給定山打了個招呼就到七賢庄去了。定山先叫東民挑機子多的作坊挨家打聽,又叫羅浩明在外縣尋找。他們跑了三四天,只尋到五六台機子,而且,據東民說有兩台可能還不好修。吳盛萌來了兩次,后一次來說,背機子的人已經到三原縣了,別人弄的棉花和布料都開始往回運了,現在給他的任務就是機子,他顯然有點著急了。東民又跑了幾家,也只找了兩台。吳盛萌自己也跑出去詢問商家有沒有想賣的機子,結果根本就沒人搭他的茬兒,他在鋪子樓上急得團團轉。

定山仔細問詢東民各家機子的情況,東民告訴他,有兩家機子明明放著不用,就是不賣,他說了半天也不頂用。定山弄清了實情,親自登門,表明是自己外縣親戚急用要買。賣家不給東民面子可以,但不能不給龍老掌柜面子。定山出面順利拿下了五台。即使這樣,經東民看過能用的也一共只有九台,還差一半多。吳盛萌沉不住氣說:老掌柜,你看咱鋪子里還能不能給湊幾台?

定山說:盛萌,你大概準備啥時候動身?

吳盛萌說:湊齊了隨時可走。

定山說:二十台機子,缺多少我補夠多少,數量上你不用擔心,這兩天我正在給你物色上去幫你的把式呢!天冷路遠,又在家過不了年,聽說路上還有危險,有人正為難著呢。

吳盛萌一聽一顆懸著的心才落下來。他激動地說:老掌柜,我真不知道該咋樣感謝你了,我現在就去準備,這兒的一切都拜託你了!說著急急忙忙就下樓去了。

第二天下午,兩輛大騾子轎車塞滿棉衣棉褲分別從北門和西門出城。西門由於加工場的材料經常進進出出,站崗的都熟了,東民和張把式招呼一下就出去了。北門是大魁事先聯繫好下午站崗的長泰,給他說好有點東西出城,長泰說沒麻達,我在這兒咱的車隨便過。

長泰在渭南的鐵匠爐子上幹了大半年,超負荷掄大鎚的硬活,再加上沒有工錢,使他在強迫的環境中戒了煙癮。大掌柜過年去看望鐵匠爐工人的時候,問他還想在這干不幹了?他說:再干半年吧!可正月十五一過,他哥託人花錢給他在警察局尋了差事,從此披上了一身黑皮,搖身一變就干起了巡邏站崗的活計,那個抽煙的毛病也又回來了,臉色又青又黃。

大魁想著跟長泰已經說好,出城萬無一失,自己就沒跟著去,只是給跟車去的牛把式說:牛師,北門我都說好了,長泰你大概也認識,招呼一聲就對咧。

騾車到北門,長泰以前一直是在鋪子的,牛把式是在加工場的,兩人不常見面不是很熟悉。長泰一見車過來把槍一擋問道:拉的啥東西?停下檢查!

牛把式也不會說話道:都說好了,檢查啥呢!

長泰反應過來還沒來得及說話,另一個警察不高興了:咋的話,跟誰說好咧?檢查啥呢,把你耍得個大!老子在這兒乾的就是檢查,今個就是要好好檢查檢查!把車上的東西都卸下來!

這傢伙是長泰的副班長,管著他呢,長泰也不敢過多阻攔,只好把牛師訓了幾句,說:車上裝些爛棉褲舊褂褂,把你還牛啥呢,還不趕快下來!

同去的吳盛萌見情況不妙,害怕節外生枝,立馬上去給兩人一人塞了一盒捲煙,不料副班長用手一撥說:不來這一套!上去就把一捆子棉褲拉到地上。長泰對著吳盛萌趕快用大拇指和食指扣成一個圓形,使了個眼色。吳盛萌會意立馬掏出一個銀洋遞給副班長,副班長接了銀洋,嘴裡罵罵咧咧地才轉了回去。趕車的立馬鞭子一搖趕著騾車先跑了,牛師扛著那捆子棉褲跟著跑出城門。吳盛萌向長泰和副班長彎腰道謝后滿頭大汗追了出去。

隆豐福加工場里一共二十三台機子,給吳盛萌補夠二十台,只剩下十二台了,而且,給吳盛萌拿走的都是比較好的機子。當時,正在給西安到寶雞鐵路工地上工人加工棉工服。因為天氣冷了,工地上專門派人守在加工場里,做好一批拉走一批。一半機子一拉走,出活的速度明顯慢了。

沒等要貨的人來找,大掌柜就跟靳鐵鎖、常懷德、大魁幾個一塊商量對策。大魁首先說:那個吳盛萌跟咱是個啥關係嘛,一年不見,來了就把用的正緊火的機子拉走了,是不是他也要開加工場?

靳鐵鎖說:這就跟正打仗著呢把槍繳了,這仗就不好打了!

常懷德說:要想辦法趕快先借十台機子,不然這十二台機子咋樣也出不了二十幾台的活兒。

大掌柜說:老掌柜能把這些機子給別人,肯定是有他給的道理,不但把機子給了,還把案子上兩個把式和東民都派去了,可見那邊的重要。老掌柜想的是大事情,不明白不要亂猜測,也不要亂埋怨,更不能對外頭亂說。咱現在就是想辦法咋樣能夠快出活兒,儘快把這批活兒交了。

幾個人都不吭氣。定山上來坐下。大掌柜繼續說:藉機子眼下估計借不了幾台,現在都是旺季。我想,一個機子一天出的活兒大概是一定的,如果把一天再延長半天,出活兒能不能就增加一半?

常懷德說:咱現在人一清早就坐到機子上,除了三頓飯,要做到雞叫頭遍才歇工呢,就是再做到半夜,頂多多出一半的活兒,三五天可以,時間一長,害怕人就受不了了。

大魁說:踏機子是個細活兒,時間太長了,人容易走神,前天聽說蔣師的指頭不是叫機針軋了,骨頭上連軋了三個眼兒。

靳鐵鎖也說:時間太長了,活兒做得難免粗糙,返工的也就多了。

定山聽了大家的話仔細想了一下,他在想機子拉走餘下的那十一個人幹啥,既然在機子上的人時間長了容易走神,那麼把人換一換是不是就能好一些?兩撥人,一撥上去干著,一撥下來歇一歇,過上一個時辰再換換,是不是就能延長時間?他把這個想法給大家說了,讓大家再商量。

大掌柜說:這個方子好,一套機子,兩套人馬,輪番上陣,這就是古時候的車輪戰么!

靳鐵鎖也說:這樣人都不累,干一會兒歇一會兒,人歇機子不歇。

常懷德說:機子和人只有後半夜才能停下來。

大魁說:既然這樣,為啥要叫兩撥兒人同時侍候一個機子呢,不會叫兩撥兒人分開侍候一個機子?

大家還沒明白他說的什麼意思,定山首先明白了,他說:大魁說得這個方法好!兩撥兒人各做各的,那就不是只多做一半,而是要翻了一番,只是機子要多受些虧了。

大掌柜從定山說的話里才聽出來意思,問道:老掌柜是不是說,一撥兒人在機子上,另一撥兒人睡覺,這一撥兒人下來睡覺,那一撥兒人再上機子?

定山興奮地說:就是這個意思,這叫人歇機子不歇。

常懷德說:好是好,可就是大白天叫人睡覺可能睡不著。

大魁說:黑了做活兒一乏,白天肯定就睡著了。

定山說:機子少了,活兒還催得這麼緊,只有這個方法能解決這個問題。懷德,你把機子上的人分成兩撥,一撥兒白天,一撥兒晚上,這撥兒上,那撥兒下,五天一輪換,這樣咱交活兒的時間就不會耽擱!

常懷德興奮地答應著趕快到加工場去了。

大掌柜高興地對大魁說:大魁,這個主意出得好,這兩天把人愁的睡不著覺的大事解決了,大功一件呀!

大魁不好意思地說:也不是我想出來的,是話趕話說到這兒了,不過,我想,不光踏機子的人分兩撥兒,修機子的人也要分兩撥兒,另外,黑了要整整做一個晚上,時間太長,半夜應該給加一頓飯。

定山說:大魁呀,你又說到節骨眼上了,修機子的人肯定也是兩撥兒,半夜應該加一頓飯,廚子也得安排兩撥兒。你現在就到加工場跑一趟,給常懷德交代清楚,叫他都安排好,從明天開始。

就在這個時候,鋪子一個相公上樓來說:可能是隊伍上出啥大事了,街上馬隊跑來跑去,汽車拉著兵也過來過去,天上飛機轟轟轟飛個不停,聽說前頭街道都戒嚴了。

大掌柜聽了說:老蔣到西安好幾天了,學生們天天都遊行請願,喊叫著要打日本,要打回老家去,可老蔣到西安卻調兵遣將要打陝北紅軍呢!是不是因為這個事?

定山憂心忡忡地說:見外敵退縮,打內戰積極,這不是本末倒置嘛,照這樣下去,老百姓受苦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大掌柜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還剩下不多的月份牌,今天的日子是:民國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公元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

十來天,令人心神不安而最終安然無事的這個後來被稱為「西安事變」的大事情終於過去了。報紙上說,南京方面的宋氏姊妹(宋美齡、宋子文)代表蔣介石與西安方面正式談判。而西安的東北軍張學良,西北軍楊虎城,急電邀請陝北的代表過來,會談雙方基本認可了以周恩來為全權代表提出的「和平解決西安事變的六項主張」,宋氏姊妹答應停止內戰,聯合紅軍抗日,公開活動,改組南京政府,肅清親日派,加入抗日分子等條件。十二月二十五日,張學良護送著蔣介石坐飛機到了南京。街道上緊張的氣氛解除了,一場大雪把那些雜亂的腳印、馬糞、車轍、紙屑、統統掩蓋起來,西安又恢復到臨近過年前的溫馨忙碌的氣氛中。大部分西安人可能沒想到,這個「西安事變」的和平解決,結束了長達十幾年的中國內戰,迫使蔣介石放棄了「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粉碎了南京政府親日派發動內戰的陰謀,促成了國共再次合作,為抗日戰爭的勝利奠定了基礎。這是一個當時在中國,在世界都具有特殊意義的重大事件。

吳盛萌再次到隆豐福的時候就沒有上次那麼謹小慎微了。他又置辦了許多如染料,縫紉機配件、機用線、尺子、熨斗、畫粉餅、扣子、風扣、里襯等東西,滿滿七八包,大大方方地裝上車就運走了。他給定山彙報了隆豐福上去的三個人的情況,說他們在上面幹得很好,還帶會了不少徒弟呢。再有一個多月基本就幹完了,他們首長讓他好好謝謝老掌柜,以後有機會到西安,一定要親自來隆豐福看望老掌柜。

定山說:沒幹什麼事情,當時有困難,只能幫這點小忙,以後有什麼事情儘管來,隆豐福里能出你這樣抗日的也是光彩的事情。

清明剛過,東民和兩個把式都回來了。他們興奮地在鋪子里講述著邊區的逸聞故事,說話中夾雜著不少新名詞,並且把紅軍為什麼能在陝北這個地方紮下根,為什麼那麼多的人都願意到邊區去的原因說的是頭頭是道。還說紅軍裡頭有各式各樣的人才,有大學教授,有大字型大小掌柜家裡的千金小姐、公子,還有寫的書摞起來比他個子都高的文化人,更多的是受苦的農民、工人和學生。他們挖窯洞、放羊、唱歌、跳舞、學習、進行軍事訓練。他們的目的和理想就是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建設一個沒有剝削,沒有壓迫,人人平等,勞動人民自己當家做主的國家。

他們還帶來一個不好的消息:吳盛萌上次採辦完物資以後,在一次運送被服的過程中,路上碰上當地的土匪,他們寡不敵眾,連人帶被服一起被擄上山,吳盛萌英勇不屈,被敵人殘忍地殺害了。紅軍消滅了這股土匪,吳盛萌同志被授為革命烈士。大家聽了都默不作聲,腦子裡都浮現出那個個子不高,一雙明亮的眼睛,顯得朝氣蓬勃的年輕人。

定山為回來的人在鴻運樓置酒接風,牛師和張師喝得醉醺醺的回去睡了,東民和老掌柜,大掌柜繼續說話。東民說:二位尊者在上,請讓我再敬二位一杯,我有話說。

定山和大掌柜弄不清他要說什麼,但知道他肯定要說出一番不同凡響的話語,只好先喝了酒。

東民放下酒杯,清清嗓子說:這次去陝北,雖然吃了不少苦,卻讓我長了不少見識,懂得了許多道理。明白了千百年來窮人為什麼窮,種地人為什麼辛辛苦苦一年到頭還總是餓肚子,受欺壓的原因。這是階級壓迫造成的,是不平等的社會制度造成的。就是要打破這種吃人的剝削制度,帶領人民建立一個沒有剝削,沒有壓迫,人人平等的民主國家,這是老百姓不但擁護而且積極支持的事情。這就是這個由領導的工農紅軍在那麼艱苦的條件下能從江西打到陝北,老蔣圍追堵截打了十年,反而從小到大,從弱到強的原因。

大掌柜說:東民,你這一說,我才知道陝北紅軍原來是這麼回事。怪不得楊虎城張學良在西安事變時要把陝北紅軍的周恩來請過來一塊共商大事呢,裡頭不但有能人,而且很有主張呀!

東民看著定山注意聽著就接著講:我從小受老師的教誨,熟讀四書五經,長大又蒙老師和老掌柜的栽培,從一個農家窮漢娃學成了大鋪子的二掌柜,大地方都去過了,大世面都見過了,大世事都經過了,按說也能算是個人才了。可這次到陝北一看,二十幾歲的小夥子,碎女子,上陣能打槍,開會能講話,說起革命道理一套一套的。能把首長在會上講的西安事變前因後果,重要意義,原原本本學過來傳達給被服廠的工人們,還能講出自己的心得體會。首長常說:紅軍是個大學校,大熔爐,是個培養革命幹部的地方。

定山很注意地聽著,見東民停下來就說:東民這一趟差沒白出呀,學回來一肚子新名詞,新道理,大有長進呀!

大掌柜說:東民你講了這麼多,可能並不是僅僅為了給我們介紹陝北紅軍吧,你說一說你的想法。

東民有些靦腆地說:我是有想法,這個想法老師聽了可能要責怪學生見異思遷,走火入魔,崇信異端邪說,誤入歧途了。

定山說:我明白了,你不但接受了的道理,而且有了加入陝北紅軍的想法了。

大掌柜說:東民一直就是個思想活躍,不安分守己的人。這次去陝北,看來把你的腦子換了。你不但接受了許多新思想,而且準備選擇自己新的要走的路了。儘管你還年輕,但你早已經能夠明辨是非,具備很強的判斷能力了。我想我和老掌柜都不會反對你去陝北,老掌柜能夠支持吳盛萌的事,也肯定不會反對你去陝北。依我看,這是一條正路,這條路能把你引到更寬闊的大路上去!

定山說:是啊,就像你說的,要建立一個沒有剝削,沒有壓迫,人人平等的民主社會,應該說你走的是一條光明的大路,我們不會認為你走火入魔,誤入歧途的。但是,你自己要考慮好,畢竟是要背井離鄉,拋妻舍子去干一件風險很大,但又很有意義的事情。我想,這絕不是投機,這是你人生路上一個重大的轉折,你必須要把握好。一旦到了那裡,就不能瞻前顧後,左搖右擺,甚至中途頹唐了。要在一個新的境界中,把自己磨鍊成一個人才。

大掌柜說:上次你就離開過隆豐福一次,那時候你過高估計了自己,又是以發財為目的的。這次你是以接受了新思想為前提的,是投身於一個理想,一個信念,按你說的是投身革命。這兩者之間是不同的,你要去乾的是和吳盛萌,趙明均他們一樣的事情,是為天下百姓謀福利的事情,因此,二者不可同日而語。老掌柜把我要說的話都說了,我不重複了。我想,現在國共兩黨又在一個鍋里攪勺把兒了(合作了),你去了會更容易些。你給你媳婦說,你走了之後,有啥難處叫她儘管來尋我。

東民沒想到兩位掌柜沒有責難自己,甚至沒有一句拉後腿的話,而是熱情鼓勵,諄諄教導自己,這其中的很多話是語重心長的,完全是一種父輩的關懷和愛護。東民給二位掌柜和自己的杯子里都斟滿了酒,然後站起來舉著杯子說:東民對於二位尊者有報不完的恩,現在又一次要離你們而去了,你們鼓勵了我很多,我從內心深處感激二位像父親一樣關心著我。此去艱難險阻,道路並不平坦,我已經準備好了,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把三杯酒一飲而盡。

定山告訴他:東民,明天到柜上再領三個月的工錢。以後需要可隨時給我招呼。

火車站周圍空前熱鬧起來了。

從火車上下來的有少數商販、學生和軍政人員,大部分都是逃荒和躲避日本鬼子過來的難民。這些人扶老攜幼,背著沉重的鋪蓋行李從出站口出來,望著這個陌生的城市有些手足無措。一家人或者幾家人聚集在一個遮陽背風的地方,圍坐在行李上,女人們去找水和吃的東西,男人們則蹲在一塊商量或找個小攤兒小鋪,打聽在那裡能尋個安身的地方。車站前的空地上幾乎快被佔滿了。一撥兒走了,另一撥兒又來了,每天都能看見這些拖著沉重的步子,操著外地口音的人群。他們後來大多數都落腳在鐵路兩旁,或者集聚在城東北一帶離鐵路不遠的地方租屋子、搭棚子,後來就撿來破磚爛瓦自己蓋房子。他們是沿著鐵路來的,似乎有一種與鐵路離不開的情結。

二府街距離北門較近,往西的鐵路就是從北門的箭樓前飛馳而去。鐵路以北的大片地區就是這些外來戶居住的地方。他們一般都從北門進城,二府街一帶的鋪子就成了最先能看到的小小商業區。

不過,儘管這一帶有著不少高門大戶,由於商業氣氛不濃,加上習慣使然,富人們買東西還是要到南院門一帶。因此,隆豐福鋪子里那些時尚的服裝,像高級的西服,經典的旗袍,高貴的裘皮以及南方新款的女裝,在這裡都變成了冷貨。賣得好的是那些平民百姓穿的長衫、馬褂、棉袍和下苦人穿的粗布棉衣棉褲、皮大衣、棉大衣、甚至還有以前從來都不賣的套褲,棉護腿,棉背心等。看著一天忙忙碌碌,紅紅火火,射門時一紮賬,沒賣多少錢。

面對這種情況,定山和大掌柜都知道箇中原因,夏月荷也心知肚明,她再也不在定山面前抱怨服裝鋪子回錢太少了。定山心裡萌發了一個想法,還沒有來得及跟大家商量,一個突然發生的事情讓隆豐福又經歷了一次煉獄。

寒露剛過,天氣猛地冷了下來,溜溜的小風吹得人縮頭縮腦,隨風捲起的灰塵和樹葉讓人睜不開眼睛,本來人就不多的街道上下午幾乎看不到人影了。就在這個時候,兩個人像是突然遇到似的在隆豐福鋪子門口瞅了半天,很內行的看位置,看規模,最後商量了一會兒才進來。進門就要見拿事的大掌柜。

靳鐵鎖上前問道:有啥事?

一個尖嘴猴腮的人滿臉堆笑著說:想跟貴鋪商量一個事兒。

靳鐵鎖說:你說啥事兒?

尖嘴猴腮說:我們是南方一家大的染織廠,有些布料想讓貴鋪看看。說著後面那個一臉憨厚的小年輕急忙遞上一塊樣品。

靳鐵鎖接過一塊鮮藍布料仔細看了看,這布經緯粗疏,但摸起來手感柔軟,放開后平展。他還沒有見過這種布料,自己拿不準,就說:我們都是直接從漢口進料,東西又好,價錢又便宜,這個我們不要。

尖嘴猴腮說:漢口大部分貨都是從我們那裡過去的,它再便宜還能比我們廠家的便宜?

靳鐵鎖說:我們加工場用量大得很,現在布料都進夠了,暫時不要。說著就把布料推了回去。

尖嘴猴腮看出他不是個拿事的角色,拿出一塊有兩丈多的布料遞給靳鐵鎖說:大掌柜,這塊布料我不要錢送給你,你們先做幾件衣服試一試,看看東西再說。另外,這一匹布放這裡,當個樣品,你賣多少錢我不管,五丈一尺,我們只收你十六塊錢,要得多還可以再少。過幾天我再來,萬一有事要找我,可給龍首塬上的惠民客棧招呼一聲。說完倆人就頂著風朝西走了。

大掌柜讓靳鐵鎖拿著那塊布到加工場去找定山看看。

定山把布反覆看了半天,又讓幾個裁縫把式看,大家都認為這種布看起來不像好料子,但色氣正,摸起來還不錯,手一松平平展展的,真還沒有見過。

牛師說:這可能是弄出的新花樣,做衣服好看不耐穿。

張師說:這料子只能哄人,我看成衣上不能貼咱的標徽,不然要挨罵呢!

定山說:好,咱不做這虧人的買賣,這貨咱不能要,料子他來了之後叫他拿走。

靳鐵鎖出來后把那塊兩丈多料子交給常懷德說:這是他們給咱的,不要錢,你叫人做成衣服,咱掛出來試活試活,又不折啥!

常懷德見說得有理,就交給牛師叫他做成幾件學生裝。而留下的那一匹料子,靳鐵鎖把它插在貨櫃的貨旁邊,等那倆外地人來了叫他們拿走。

幾件學生棉上衣做好了,這種精巧的式樣配著少見的鮮藍色,掛在一片黑色白色中間顯得分外突出,很快就有人來看,並帶著孩子來試,一問價錢沒還價買走了。靳鐵鎖因為這個料子便宜,報的價錢不太高。

五件學生服賣得只剩下一件了,靳鐵鎖正考慮是不是把這一匹料子拿過去再讓做成學生裝的時候,剛過晌午,鋪子門口來了一輛汽車。車上下來一個年輕軍官,快步走進來在貨柜上看來看去,先看了那件學生裝,又把那匹布料叫拿下來看看,而後,急忙跑回到車跟前對裡頭說了些什麼。只見車門打開,從裡頭下來一個一看就是個大官的人物,披著軍大衣慢慢走進鋪子。靳鐵鎖一見,急忙到門口迎接,請來人坐到後頭的賬房裡。端茶遞煙之後才問來人想看什麼貨。

大官就不理靳鐵鎖,他對那個年輕軍官問:你說你剛才看見了什麼材料?

年輕軍官恭恭敬敬地說:我看見了一種適合我們的軍裝材料。

大官啜了一口茶,掏出一個精緻的金色盒子,從裡頭取出一根包著透明紙的帶咬筋的中號雪茄,剝去包紙剛放在嘴上,年輕軍官一根划著的火柴已經伸到雪茄跟前,留著鬍子的嘴吧嗒吧嗒地嘬了幾口,藍煙就冒起來。大官等到嘴裡的黃煙噴出來之後,才用戴著藍寶石鑽戒的手指取下雪茄說:拿過來看看。

年輕軍官對靳鐵鎖說:把那匹布料和那件學生裝拿來。

鋪櫃旁的小相公早已準備好立馬送了過來,擺在桌子上。

大官趁著窗戶進來的陽光,仔細把布料和學生裝都看了一遍,說:是的,就是它。

年輕軍官問:這種布料是你們的嗎?

靳鐵鎖說:是我們的。

年輕軍官問:現在有多少?

靳鐵鎖反問:官長想要多少?

年輕軍官問道:一匹是多少?

靳鐵鎖說:一匹是五丈一。

年輕軍官大概心算了一下說:這種布料我最少需要兩千五百匹,要這種顏色。說著從皮包中取出一塊布料交給靳鐵鎖。靳鐵鎖接過一看,就是這塊布料,只是顏色淺一些,是隊伍上常用的月白色。

靳鐵鎖問:是一次要還是分批要?

年輕軍官說:以後還要,第一批就要這麼多。

靳鐵鎖說:這麼大的數量我要和我們加工場商量一下,看看什麼時候能拿出來。

年輕軍官說:這是隊伍上的事情,有就說有,沒有就說沒有,不敢耽誤我們的事情。你這一丈多少錢?

靳鐵鎖說:平時賣是五塊五一丈,要得這麼急,得六塊一丈。

年輕軍官說:要得多應該便宜,你還倒貴了?你這是乘人之急哄抬價錢呢!

靳鐵鎖說:不是不是,本來咱賣飯的不害怕肚子大的,可官長要的量大時間緊,我要四周八匝派人去弄貨,給匠人還要貼辛苦錢,開銷就大了。

大官對年輕軍官發話道:你跟他啰嗦什麼,一丈不就多五毛錢么,不要計較,只要他能拿出來,不耽誤咱的事情就行了。說著就站起來往車跟前走去。年輕軍官陪著大官上了車,然後又下來對送出來的靳鐵鎖說:事情成了,給我們處長按每匹一塊抽紅。聽見沒有?我啥時候聽你的消息?

靳鐵鎖點頭哈腰地說:抽紅好說,還有你的呢,官長后個干早過來大概就能定下來。

年輕軍官拉開車門坐了進去探出頭來說:后個早晨我一準到這兒!汽車一溜煙地開跑了。

大掌柜不在,靳鐵鎖立馬先派人到龍首塬上的惠民客棧去找那兩個人,客棧掌柜的說:這兩人到外地去了,說是今天回來,可到現在還沒見人,回來以後我給他說叫他尋你。

靳鐵鎖把這些情況當晚給定山和大掌柜都彙報了,大掌柜擔心那兩個客商供不了這麼多的貨,定山擔心這麼低的價格他們怎麼進得了貨。定山讓靳鐵鎖明天一早先到龍首塬去尋那兩個人,落實貨源。並交代,如果這事能做,就讓靳鐵鎖一直管到底,大掌柜不出面在後面看著,不要出啥麻達。

早晨,靳鐵鎖正準備出門,那兩個人就來了。幾句寒暄之後,靳鐵鎖直接切入正題,拿出樣品問道:能不能染成這個顏色?

尖嘴猴腮仔細看了樣品說:照這個顏色染沒有問題,關鍵是你要多少?太少我們開一鍋划不來。

靳鐵鎖說:按五丈一匹,先要兩千五百匹。

尖嘴猴腮一聽不相信地自問自答:多少,兩千五百匹?

靳鐵鎖說:兩千五百匹,這還是第一批。

尖嘴猴腮和那個憨厚的小夥子眼裡都流露出驚喜和懷疑的神情,尖嘴猴腮還不相信的又問了一句:真是兩千五百匹?

靳鐵鎖說:隆豐福鋪子從來說啥是啥。

得到肯定答覆,尖嘴猴腮站了起來,有點激動地問:咱們鋪子付款沒有問題吧?

靳鐵鎖不屑地說:你到其他鋪子或者錢莊去打聽一下,隆豐福做生意釘子是釘子鐵是鐵,不吭不騙,不拖不欠,保證來回,錯了管換!你這點錢算個啥!

尖嘴猴腮連連點頭說:那就好,那就好,咱們頭回打交道,又是這麼大的買賣,難免要問清楚。貴鋪什麼時候要貨?

靳鐵鎖說:這是要問你的,你啥時候能交貨?

尖嘴猴腮用手掐算了一下,嘴裡咕道著,最後說:我連來帶去最快得十五天。行不?

靳鐵鎖問:能不能再快一點?

尖嘴猴腮說:這是最快的了,這裡頭還不能有一點差錯。

靳鐵鎖說:那好吧,明天下午你過來這事定板。

第二天上午開門時候不長,那輛小汽車又停在門口,年輕軍官從車上下來直奔賬房,靳鐵鎖急忙陪坐,小相公斟上香片茶。年輕軍官開口就問:貨落實好了沒有?

靳鐵鎖說:貨沒有麻達,十五天保證如數交貨。

年輕軍官說:軍中無戲言,十五天後我一定要見貨,到時候再說沒有,咱就不是這麼客氣地說話了。

靳鐵鎖說:你放心,跟隊伍上打交道咱這兒不是頭一回了,你也不要卡的太死,再放緩三天,十八天一定叫你見貨。

年輕軍官想了想說:也好,就十八天。價錢咱說好了,六塊一丈,兩千五百匹,從明天起十八天交貨。

靳鐵鎖笑著說:咱談了這麼大的生意,我還不知道官長貴姓大名呢。

年輕軍官說:我姓白,白儉銀,三十七軍少校副官,這次陪同軍需處長專門置辦軍服材料。以後咱們熟了,在西安有事我就直接把單子拿過來。

靳鐵鎖略帶神秘地問:咱們隊伍駐紮在什麼地方?

白儉銀虛張聲勢地說:在外頭誰敢打聽隊伍駐地當頭就是一馬鞭,拉回去綁到尿桶上三天不給吃飯。這是軍事機密!咱們做生意,我不計較,告訴你吧,軍部在蘭州,總庫在平涼。說著從皮包里拿出一份桑皮紙的關防,靳鐵鎖接過一看,天頭上赫然幾個印刷宋體大字:三十七軍軍函,正文為行楷,大意為:軍需採辦,軍令如山,官軍商民,廣為助援,錢貨交易,貨真價實,見貨付款,不得拖欠,沿路關卡,提供方便。右下方一個血紅的方形關防:三十七軍軍部。

靳鐵鎖看了雙手遞還給白儉銀,白儉銀放進一個卷宗袋中。

靳鐵鎖說:請官長先把這個定錢交了。

白儉銀一聽眼睛一瞪:啥?還要定錢?隊伍上買貨從來沒有給誰交過定錢!剛才你也看了,關防上寫的一清二楚,見貨付款,不可能先付定錢。

靳鐵鎖說:哎呀,不付定錢這事可能就弄不成了。這麼大宗的貨沒有定錢誰都不敢接手。

白儉銀把皮包咔的一聲鎖上,很不高興地說:早說要定錢咱就不談了,褲子脫了下河呀,你可沒水了!他走出幾步又折回來說:我看你也拿不了大事,你跟你的腦系再商量一下,我明天再過來一趟。

靳鐵鎖想了一下說:好,明天再說。

靳鐵鎖在賬房裡和白儉銀的一番對話,樓上的定山和大掌柜聽得一清二楚。白儉銀走了之後,靳鐵鎖上樓請示接下來咋辦。

大掌柜說:鐵鎖剛才一番答對張弛有度,環環緊扣,沒有疏漏,把他逼到河沿上了,應該說較量成功。談生意就是要這樣,看似風平浪靜,實則龍爭虎鬥。

定山說:對,鐵鎖長進很大。不過,我看是把咱逼到河沿上了。他不給定錢咱到底弄不弄?

大掌柜說:他們能尋到咱這個偏僻的地方,估計這個料子南院門一帶都沒有,咱的報價比進價高了一半兒還多,如果別人還有的話,他能接受咱的,說明咱的價合適,答應明天再來,說明他沒有跟別人談好。

定山說:可這沒有定錢人心裡不踏實,風險太大呀!

大掌柜說:風險是大,可不在咱身上,料子咱也不給定錢。

靳鐵鎖說:對呀,一會兒那兩個來了,咱不給他定錢,他願意做,咱就跟隊伍上做,他們不願意做,咱不做就是了。

定山想了一下說:這樣也好,咱把寶押在供貨商身上!

鋪子里剛換著吃完晌午飯,尖嘴猴腮和小憨厚來了。靳鐵鎖裝作沒看見在打著算盤。兩個人在小相公帶領下輕手輕腳走進賬房,直到小相公說:靳掌柜,客人來了。他才如夢方醒,歉意地站了起來讓座。接談開始一切都很簡單:兩千五百匹:十五天必須交貨:樣品一裁兩半,兩家各執一塊,驗貨時貨必對板:每匹布五丈一尺,按五丈結算:每丈兩塊八,每匹十四塊:抽驗十匹,其中兩匹及以上尺碼不夠者全部缺一罰十:包裝破損者不收,淋雨濕水者不收,顏色不正者不收。驗貨無誤后付款。

尖嘴猴腮看著靳鐵鎖寫的這些條件皺著眉頭說:靳掌柜真是把我們逼到牆角了,我們在你畫的獨木橋上,錯了一步掉下去就淹死了。好吧,我只好把鞋子提在手裡過你這橋,為了吃你這口飯,豁出去了!

眼看著這個事情就結束了,尖嘴猴腮突然提出定錢問題。

靳鐵鎖用看怪物的眼光看著尖嘴猴腮說:什麼,什麼?定錢?沒聽說過,我們不管進誰的貨從來沒有付過定錢,要是要定錢,咱這事就當是在一塊說了個耍話,哈哈一笑,各走各的!

尖嘴猴腮像是快哭的樣子哀求著說:這麼多的貨,不給定錢,掌柜也不敢進料呀!拉來了你們萬一不要了,我可該怎麼辦?這不是要把往絕路上逼呀!

靳鐵鎖說:哎,你可別說這話,做生意你賣我買,兩廂情願,我沒逼你,你認為不好做就不做,我不箍著你非做不可!隆豐福這麼大的鋪子還能賴你不成?

尖嘴猴腮苦著臉點點頭,苦笑了一下說:我知道,這叫舍不了孩子套不了狼,行,就冒一回險吧!說完,起身要走。

靳鐵鎖說:你能來我就指望你,你不來我就要尋別人了,這十五天後,你不來不把我耽擱了!

尖嘴猴腮說:說得是,現在說啥你也不相信,這樣吧。他從中指上脫下一個大金戒指放到桌子上說:這個做個信物,貨拉來了再給我,行不行?

靳鐵鎖拿起戒指看了看,掂了掂說:好,信你一回吧!隨即把二人送出門說:明天晌午見我的話再走。尖嘴猴腮垂頭喪氣地答應了。

又在一起商量的時候,大家都認為這個事情八字已有了一撇了,定山提出明天叫隊伍上的把關防留下,此事才算踩穩了。

經過一番唇槍舌劍,那個軍需處長最後才表態:咱急著要布料,關防給他們留下,讓白儉銀再回蘭州一趟重辦一封,雙方才算把這事最後定死。

十五天像蔫驢拉磨似的好不容易才過去了。

第十六天一早,白儉銀的小汽車就停在鋪子門口,他夾著皮包,挺胸抬頭地直奔賬房。靳鐵鎖放下手裡的算盤,臉上笑得像一個四處裂口的火晶柿子。

白儉銀單刀直入問道:貨到了沒有?

靳鐵鎖嘴角快挨著耳根上說:前天收到一封信,說:貨已裝上火車,今天一定到西安。沒麻達,誤不了你的事。

白儉銀說:好,我明天把車帶過來。說完轉身就出門而去。

現在該輪到靳鐵鎖著急了,他立馬派人去龍首塬探聽那兩個人回來了沒有。探聽的小相公回來說:人還沒到。

下午天快黑的時候尖嘴猴腮來了,他說貨已到了,他的掌柜的一起來了。貨現在車站的一個庫里,明天一早可以看貨,貨色、數量都沒問題。

靳鐵鎖一聽一顆懸著的心終於安穩了。

尖嘴猴腮說:我們掌柜的說,提貨時要付款。

靳鐵鎖說:哎呀,真是小氣,貨都到了,我這裡等著要呢,還怕不給你錢!

尖嘴猴腮聽說:那好,那好。明天一早我過來。

一大早,靳鐵鎖隨著尖嘴猴腮一起去庫房看了貨,對了板,點了數,抽了驗,算了款,說好讓尖嘴猴腮跟著去結貨款。

昨天晚上定山聽了鐵鎖報告,說一早白儉銀來催貨,天黑前來人說貨已經到了。在鐵鎖走了之後,他已經叫人幫著夏月荷把三萬五千的銀票準備好了,自己隨身帶著。大掌柜到染料行去會見天津客人去了,他一個人在樓上看報。聽見靳鐵鎖和尖嘴猴腮看完貨回到鋪子,鐵鎖安排人給尖嘴猴腮上茶,並囑咐上好茶,並看著鐵鎖上樓時輕狂的樣子,突然心裡掠過一絲疑惑:這其中有沒有詐?這個三萬多塊錢掙得也太容易了,一個來推銷的,恰巧就有要買的,是不是太巧了?他又反回去想了一遍,覺得賣的和買的不像一夥的。貨在東,要的人在西,也許是碰巧了。他反覆設問,不斷推翻,莫衷一是。以至於鐵鎖過來向他說什麼都沒聽見。

靳鐵鎖靠近定山又說:老掌柜,貨驗過了,一切都沒麻達,人家現在要結賬呢!

定山才回過神來,連他自己都很奇怪地怎麼說了一句:噢,結賬?等一會兒銀票就送來了。說完才感到自己這一句下意識謊話說的多麼適時。

中午了,尖嘴猴腮有點坐不住了,幾次催問送銀票的人怎麼還沒來?靳鐵鎖叫來幾個菜,打來一壺酒,雖然也著急,但他不敢催老掌柜,只是不斷勸尖嘴猴腮喝酒,一邊不斷向外眺望。停了一會兒小憨厚來了說:咱們掌柜的發脾氣了,讓快把銀票送去。

定山這時候已經定下心了,不見隊伍的銀票他的銀票就不出手。

晌午過了,就在尖嘴猴腮喋喋不休報怨靳鐵鎖不守信譽的時候,白儉銀的汽車到了,後面還跟了兩輛大汽車。白儉銀一進鋪子就說:我剛從平涼帶著車過來,貨在哪裡?

靳鐵鎖說:貨在火車站。

白儉銀說:那就快到車站去!

一個小相公過來說:老掌柜剛才走的時候說,官長來了請到樓上說話。

一句話提醒了靳鐵鎖,他連忙請白儉銀上樓。

白儉銀一上樓,定山就謙恭地站起來說:官長請坐,我是賬房,在這裡專等官長結賬的。

白儉銀一聽賬房要結賬立馬就火了:到現在午馬長槍說了一通,我連貨的影子都沒見上,就讓我結賬,我憑啥給你結賬?

靳鐵鎖被說的張口結舌,定山笑著也以一個辦事的身份不說話。

白儉銀說:見了貨,驗了貨,點了數,不用你說我一把結清!他說著拉開皮包,掏出一張銀票一晃,這不是銀票?買東西來了,還能不帶錢?又把銀票放了進去。拉起靳鐵鎖就要走:走,走,見了貨當場給錢!剛走兩步倒了回來,端起桌子上的茶杯一飲而盡,還說:渴死我了,一路上緊趕慢趕連口水都沒喝。拉著靳鐵鎖下樓,皮包卻留在桌子上。

樓下,尖嘴猴腮拉住靳鐵鎖問:我的賬咋辦?定山趕快下樓,把靳鐵鎖叫到一旁,偷偷把銀票塞給他,輕聲說:到庫房給他。白儉銀的汽車已經開動,靳鐵鎖只好和尖嘴猴腮兩人坐洋車去庫房。到了庫房,汽車還沒到,對方的掌柜也不理靳鐵鎖,尖嘴猴腮催著要銀票,靳鐵鎖就把銀票交給他。尖嘴猴腮看了一眼就交給他的掌柜,掌柜看完收了起來,提起包說:我在外面飯館等你倆,快點過來!尖嘴猴腮答應著給靳鐵鎖遞了一根煙,靳鐵鎖擺擺手說不會,尖嘴猴腮說去借個火就出去了。

靳鐵鎖把貨又看了看,轉身出來看白儉銀的汽車來沒來,一看外面什麼車也沒有,他想:應該到了,怎麼還沒來?再一看,尖嘴猴腮也不見了,他出門在外面找了一圈也沒見他的影子,他心裡隱隱約約有點異樣,還沒等想清楚怎麼回事兒,一個小相公飛也似的跑來喊道:銀票先不要給!不要給!

靳鐵鎖回去才知道,白儉銀的皮包里的銀票只有十個銀洋,而那個布料一見水就變成比紗布還要稀薄的東西,每一丈只賣四毛錢,鬼市上多得是。尖嘴猴腮留給他的那個大金戒指,金行的把式看過說,這是黃銅裡頭包的鉛條,在醋里泡過,只值一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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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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