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春夜,天上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周圍伸手不見五指,大多數人都已經酣然入夢了。雞叫二遍的時候,一個黑影從很高的后牆上翻過來,順著牆邊斜放的一根粗竹竿輕輕地溜到地上,貼著牆貓著腰來到院子里地下庫房斜坡道的小門前。圍城期間這個斜坡道用胡基壘死,上面鋪土,跟地面一樣平。恢復后,斜坡上有一個防雨的護棚,但沒有門,鐵門在下面庫房口。他對這裡的情況看來很熟悉,不用燈光摸著黑掏出鑰匙就開鎖。就在他剛把鑰匙插進鎖子的一剎那間,一個鐵卡死死地鉗住了他的雙手,而且越卡越緊,他痛苦地扭動了一陣子后,無可奈何地停了下來。下雨的春夜是很冷的,可他卻是滿身大汗。沉靜下來時他困惑地想:上兩次都很順利,這次怎麼給這裡裝上了夾環?誰裝的?看來他們發現了,肯定大掌柜他們都已經知道了!

在確信兩手無法從夾環里脫出來之後,他沮喪地垂下了頭。

離天亮還有一陣子的時候,有人到後面上茅子(廁所),他從咳嗽聲聽出是來柱,輕聲叫了一聲,來柱膽怯地跑過來一看,黑抹咕咚的大庫門口臉朝里站著一個黑抹咕咚的人,嚇得他哎呀一聲就跑,嘴裡還喊著:賊娃子,有賊娃子!睡在房子里、門面里的相公、夥計們聞聲都起來了,披著棉襖,提著褲子,光頭精腳地都圍在斜坡道的上邊往下邊看著,誰也不敢下去。

被夾住的人只好開口說道:我是二掌柜,剛才到庫房取個東西,沒看清叫夾環夾住了,快取個東西幫我把這撬開!

眾人一聽是長泰二掌柜都鬆了一口氣,立馬有兩個下來看。只見夾環就固定在鎖柱上,套在鎖子的上方,有人兩手一動鎖,手就進到夾環裡頭,只要一開鎖夾環就猛然收緊,兩隻手一個也跑不了。有人到灶房拿來捅條和開顏料桶的鉗子,忙了半天,那結實的鐵夾環紋絲不動,只好停下來等管庫的山根來,大家揣摸著夾環肯定是他裝上的。

天亮了,山根和柳大掌柜一先一后都到鋪子來了,聽說夾環把人夾了,急忙跑到庫房跟前。看到長泰雙手被夾成青色,垂頭喪氣的樣子,柳大掌柜故作驚奇地問:長泰,你咋能在這兒?

長泰不知是羞愧還是煙癮犯了,涕淚雙流一言不發。柳大掌柜掏出鑰匙給長泰開了夾環,讓山根和兩個夥計一起把穿著緊身黑衣黑褲的長泰扶到前頭二樓上照看,另派一個夥計到南院門去請大掌柜過來。

大掌柜跟柳大掌柜在一起商量了一會兒,又到大庫門前看了夾環,然後又一起上樓來跟長泰談。長泰是聰明人,從困獸猶鬥到掙扎無奈,最後渾身大汗沉靜下來之後,他就開始思考自己的下場了。他知道再撒謊都是愚蠢的,在精明的大掌柜面前,只有說實話,痛痛快快把自己一切倒出來,或許還能獲得一絲同情,就是這樣,離開隆豐福也是肯定的了,這是鋪規!這個鋪規,每過一段時間鋪子里的人從上到下都要集體背誦,挨個給大家講心得。

大掌柜問長泰:你是咱鋪子的老人手了,鋪子的啥章程你都清楚,咋能幹這種事情,是不是抽上煙土了?

長泰不敢看大掌柜,只是輕輕點點頭。

大掌柜遞給他一根金堂捲煙又問:這是第幾回了?

長泰急忙點著抽了一口說:第三回。前兩回進庫都拿了一桶進口煮青。

大掌柜問:都賣給誰了,一桶賣多少錢?

長泰說:賣給渭南三友染坊了,一桶給我八個銀洋。

大掌柜說:沒說假話,八個銀洋你也賣的太便宜了,鋪子標價是二十,最低也要賣十六。你叫山根給你揹了這麼長時間黑鍋,你是二掌柜,娃把你叫哥呢,都扣了娃兩個月的餉銀了,你太對不住人咧!

聽著樓下鋪子開門的聲音,大掌柜對柳大掌柜說;叫人給長泰端些吃的。柳大掌柜噢了一聲,自己下樓去了。

大掌柜問:咋弄的鑰匙?

長泰垂著頭說:山根有時出去送貨,就把鑰匙留給我,有一回他回來遲了,我先走了就沒有還給他,趁機在外頭配了一把。

大掌柜問;你一月三十個銀洋,媳婦跟娃三口人,多好的日子。柳大掌柜再干幾年就回去了,我還指望你接這一攤子呢,你不學好,染上這瞎毛病,又弄出這瞎事,自己把自己毀了呀!

長泰捂住臉痛哭起來。

大掌柜嚴厲地訓斥道:你這會兒哭,遲咧!不爭氣的東西!我問你,你而今打算咋辦?

長泰說:我把人丟扎咧,這煙癮戒又難戒,癮犯了比死還難受,我把人活到這一步,還有啥臉活嘛,只想死了算了。

樓梯響了,山根拿掌盤端上一老碗包穀糝子,一盤酸白菜,兩個雜麵蒸饃放到長泰的茶几跟前說:二掌柜,請吃飯。又問:大掌柜你再吃一點?

大掌柜擺擺手,山根知趣地下樓去了。

長泰感激地看了飯菜一眼,又看看大掌柜,沒敢動手吃。

大掌柜說:端來就是叫你吃的,趁熱吃吧!說完就下樓去了。

柳大掌柜在內室見大掌柜下來,急忙把他請進來,斟上香茶。

大掌柜問:咋想出的這個辦法?

柳大掌柜說:第一次丟貨,我懷疑是山根,儘管是他來給我說的,我看門鎖好好的,懷疑不上別人,再說咱這兒從來沒有出過這事呀!時間不長山根又來說丟了一桶,我一想肯定有內賊。就想了這個法子。

大掌柜問:你咋能有這個東西?

柳大掌柜說:小時候跟父親打獵,經常在野獸常走的地方下夾子,夾環。這東西好用得很,一夾一個準。給大庫門上放夾環,我給山根都沒說,天黑了上門后我裡外查看的時候安上,早晨我過來卸掉,已經放了半個月了。我已經懷疑長泰了,近半年以來,他坐到那裡沒精打采,哈欠不斷,全然沒有以前那麼精神,那麼認真了,我懷疑他抽上了。人只要一沾上這個,沒錢就得動歪腦筋了,不想還真是他。

大掌柜說:叫他下來坐在前頭照看門面,誰都不要說他問他,跟平常一樣,下午我過來再說。

晌午的時候,大掌柜在瓷器店見到了定山。他把長泰的事情說了一遍,定山問他怎麼處理?他說,犯了鋪規,並且一而再,再而三,凈身出門都是最輕的。

定山半天沒有說話,最後輕聲對大掌柜說了幾句,大掌柜點點頭說了聲好,就坐上洋車又到了染料行。長泰看見大掌柜過來立馬站起來,低著頭不說話。大掌柜沒理他徑直走進柳大掌柜的內室。停了一會兒,一個相公過來請長泰到內室去,長泰像一個等待判決的犯人,彎腰低頭地進了內室。

大掌柜和柳大掌柜坐著,長泰低著頭站在他倆面前。

柳大掌柜說:長泰呀,你是聰明人辦糊塗事,隆豐福這麼大的攤子讓咱倆經管著,對咱們是極大的信任不說,待咱們不薄呀!你辦的這事實在是太不應該了。當然我也有責任,我自請大掌柜扣我餉銀一個月!

長泰的眼淚流下來了。

大掌柜說:長泰,就你的這件事,鋪子如果給警察局打個招呼,立馬就把你押起來了。進去挨打受氣不說,出來還有誰家敢要你!一個人名聲壞了,這一輩子前程就完了。老掌柜不叫驚動警察局,他說,人虧隆豐福,隆豐福不虧人。現在,我把鋪子對你的處分說一下:

一、高長泰以二掌柜之職監守自盜,致使染料行直接損失銀洋二十個,間接損失銀洋十二個。數額雖不大,但性質惡劣,依照鋪規一個銀洋一下,戒尺重責二十,逐出鋪子。二、高長泰給鋪子造成的二十個銀洋的直接損失,必須由他作出賠償,如果現在無法兌現,由他向鋪子寫出欠條,限定時間結清。

三、高長泰在離開鋪子之前,要在染料行全體同仁面前對自己所為認錯領罰,以儆效尤。

四、另對柳大掌柜以失察的過失扣罰當月餉銀十個銀洋。

長泰聽了蹲在地上痛哭起來。

大掌柜問他:長泰,你對這個處分還有啥說的?

長泰哭著說:不送我到警察局就開了大恩了,給我的處分我都沒啥說的,我只求戒尺打我的時候,多打幾十下,把這瞎毛病給我打得斷了根!

往後的兩天晚上,除了在染料行晚上關門之後,當著全體人員的面痛哭流涕檢討之外,長泰由兩個相公陪著,分別都在晚上到瓷器店、加工場、南院門和鴻運樓去當眾檢討,最後由大掌柜重申鋪規。長泰提出在每個地方檢討完了之後,當眾都用戒尺打他二十,大掌柜不同意。長泰哭著說:懲戒我要叫我心裡疼,當眾多打一回,我心裡多疼一回,就多長一回記性,不這樣我害怕改不了呀!

大掌柜只好同意,每次說到長泰自己要求當眾打戒尺的時候,他都忍不住要落淚。最後一次當眾檢討並打完戒尺之後,長泰流著眼淚對大掌柜說:明個我就不來了。

大掌柜看著他噢了一聲沒說話。長泰向大掌柜鞠了一躬轉身離去。長泰出了門,大掌柜又追了出去,叫住他說:咱的鐵匠爐子在渭南,你到那兒去,光管吃飯沒工錢,先干幾個月再說,常懷德在那兒,我已經給他捎過話了。

長泰感激地點點頭。大掌柜把五個銀洋放在長泰的手裡說;這是老掌柜讓帶給你的。

長泰雙手握住銀洋,大哭著跑了出去。

一二八事變以後,南京政府宣布將西安定為陪都,並隨即成立了籌備委員會。改稱西京之後,在一片開發西北的聲浪中,南方和其他地方的實業家、商業人士、投機分子紛紛擁到西安參觀考察,一些頭腦靈活的商戶趁機就擠了進來。南院門一帶新添了許多商鋪,帶來了南方或者國外的經營方式和風格,尤其是新開了一種叫百貨公司或國貨公司的商鋪,其建築風格和西安磚木框架式的敞開門面迥然不同,有的是西方哥特尖頂式的,有的是明清宮殿式的,不僅門面裝修得富麗堂皇,鋪子裡邊也多用玻璃、鏡子、金屬反光材料等裝潢,燈光一打,室內光線異常明亮,加上鮮亮的色彩裝飾、優美的線條陪襯,再配上清一色的鏡子貨架和玻璃櫃檯相對排列,不但讓人感覺廳裡頭寬敞亮堂,也對貨架和櫃檯上的貨品增加了色澤鮮亮、質地高貴的印象。

新穎的建築,新奇的布局吸引了眾多的人來看稀奇,也挑逗了不少人的購買慾望,尤其是那些收入較高,講究體面的人,也以在這些店裡買東西顯示自己身份而頻頻光顧。開始幾天大廳里幾乎水泄不通,門外也遠觀近望圍的人山人海,連那些賣小吃耍把戲的都擠過來湊熱鬧。隆豐福等同類鋪子的生意明顯冷清下來了。

定山和大掌柜在兩三天後人稍微少一點的時候擠進去看過一回,大魁和東民幾乎每天都進去一趟。儘管他們在漢口和一些南方城市見過這種經營格局,但他兩個還是不能不為眼前的這種新穎精緻的買賣方式叫好。在和定山與大掌柜討論的時候大魁說:不比不知道,一比就看出咱跟人家差得有多遠了。人家先拿外表把買的、不買的都吸引過來,造成人氣興旺的景象。

東民說:更主要的是人家把裡頭裝飾的寬大明亮,珠光寶氣,色彩繽紛,並把服裝、衣帽、飾品、器物等等放在特定的架子或者柜子上用燈光一打,立馬就顯得質地上乘,式樣尊貴,中等的東西就變成上等的了。

大魁補充道:並且,人還在裡頭可以走可以看,不問不買也能成。這樣買的人心情寬鬆,讓人悅意進來看看轉轉。我看咱也得把咱的這老一套改一改了。

定山沒有說話,大掌柜聽了說道:你們看得細法,也把人家的特色都點出來了。我想,人家的那一套肯定是好,可它好是它的,咱還學不了,因為咱有自己的特點。咱的特點決定咱還得走咱自己的路。

大魁不解地問:咱的老章程還是不想變?可這兩天生意明顯不勝以前了。

定山說:趨新向鮮是大多數人的習性,新鮮勁一過才見真面目呢,經商靠的是貨好價實,招牌信譽,不能依靠嘩眾取寵,聲色悅人。咱們還要守我之長,改我之短,走咱自己的路,我不相信它還能把咱們擠得無路可走了!不過,實話說,人家還是有一些咱可以借鑒的地方。

大掌柜說:老掌柜的話說得對,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在這時候不能妄自菲薄,把自己看得一文不值。商業行當在互爭高下的時候,首先要堅信自己的優勢,自己的長處,哪怕就那麼一點點,都是我們信心的基礎。沒有這個,這山望見那山高,總是缺乏自信心,你只有等著讓別人吃掉,或者趁早關門歇業。

定山說:學別人是為了糾正自己,成就自己,不是把自己變成別人。這就跟我們吃豬肉一樣,吃豬肉是為了強壯我們,而不是把我們變成豬。經商最忌諱見豬學豬,見羊學羊,學到最後,既不是豬也不是羊,結果自己什麼都不是了。

大掌柜說:老掌柜的經商道理很深刻,總旨只有一條,永遠要有自己!隆豐福開鋪子有十幾年了,從一間門面一個鋪子發展到三個三間門面鋪子,一個三間門面兩層的酒樓和一個佔地六畝的大工場。這是按自己路子一步步走出來的,能這樣走到今天不但說明我們的路是對的,而且說明我們是在充分自信的基礎上成功的。

定山說:當然,世事變了咱也不能一直食古不化,抱殘守缺,也得跟著變,把自己變得適應時代,跟上潮流,但最終隆豐福還是本色的隆豐福!

看著大魁和東民都在認真聽著,大掌柜喝了一口茶說道:說了半天,咱的特色到底是啥,為什麼說咱再變也不可能跟他們一樣?我大概數了一下,它一個大廳里最多四百多樣東西,咱一間門面里光服裝,男女上衣長袍馬褂,按面料式樣分僅單棉絲綢呢料一百五十二種,各式褲裙僅長短寬窄花色面料不同就一百零八款。這一間門面主要面對的還是中等及以下的買主。這些人既要選結實耐用,美觀大方,還要價錢便宜,因此,咱的特色就是主要靠人一對一的講解對比,靠相公們不厭其煩地讓試讓挑,非但這樣就做不成生意,像他們那樣光擺個樣品叫看叫問很難有多大銷量。咱中間門面全是上品細活,也是隆豐福的望子(吸引人的亮點),這是專門應酬高貴買主的。像紫羔銀狐、貂鹿狼熊、灘皮二毛、大氅皮袍、帽子圍領、掛肩披風,一種一式一樣,大小形態各不相同,很難入柜上架,只能一品一掛,僅這裡就有一百八十多個樣式。儘管都是冷貨珍品,可一年四季都能走貨,且利潤不菲。還有重要一點,這些貴重的東西買回去萬一出現點毛病,或買主想改個樣子,咱們及時就能修改挖補,這一點也是它們現在所欠缺的。還不說另一間門面的中山服西服旗袍,錦襖襯衣制服,咱們前店后廠,既賣又做,新式樣能夠及時推出。這些特色我估計他們暫時也還不具備。

定山說:大掌柜如數家珍把南院門鋪子點評了一遍,這些特色經他一說還真是不少,值得我們自豪。不過,東民和大魁提出改變一下咱的經營方式,我看倒有可以嘗試的地方。我想了一下,南院門的門面能不能這樣改一下。

說著定山在一張紙上畫了起來,邊畫邊解釋,大家看了一致都說好。定山說:既然你們都同意,從明天開始,停業三天,不分黑白,日夜趕工,第四天一早開門。大魁和東民你們還是各忙各的,這邊我和大掌柜帶著靳鐵鎖一塊干!

第四天一早,人們發現,硃紅色的隆豐福牌匾周圍加了一個金潢色的外圈,圍繞圖案周邊鑲嵌了一圈閃光的燈泡,隆豐福三個金字頓時變得閃閃發光,原來的四個大紅漆柱改成四個大理石方柱,方柱上安裝了四個時髦的銅架玻璃壁燈。門面的門板也換成了近似大理石顏色的磁白色。門板卸開以後,原來的中間門面改為可以直接走進去的一個通道,通道兩邊的隔牆都拆掉了,三間門面成了一個賣貨的大廳,原來兩邊的門面上各裝起了大玻璃,使整個大廳里顯得十分明亮,人們從外頭就可以直接看到裡頭。沿通道兩側對應放著兩排白色描金的新鋪櫃。之所以把原來橫放的櫃檯能夠改為豎放,就是因為把原來與各門面對應的內室隔牆拆掉了,與外頭門面成為一體,這樣就增加了門廳裡面近三成的長度。買主可以在通道里走來走去,觀看兩邊和裡頭正面展示的各式貨品。兩邊櫃檯裡面靠牆各是一排白色木板鑲玻璃的貨架。整個大廳頂上也換成白色的木質天花板,通道的天花板上裝著一溜兒華美的吊燈,每個貨柜上方也都裝有一個明亮的燈泡。

大門一開,所有的燈光一亮,大廳內燈火輝煌,白牆白板和玻璃把燈光反射到懸挂的各色服裝上,那些相公們司空見慣的貨品一下子像鍍上了金色和銀色,熠熠生輝,令他們讚嘆不已。經營大廳好像也一下子又大了許多,貨品也顯得豐富多彩,琳琅滿目。圍在那些公司門前的人群又圍了過來。大掌柜為了烘托氣氛,專門到南大街的一家秦腔劇團請了七八個名角,帶著響器班彩服清唱,在鋪子門口名角加名段連唱三天,那些平時見不上名角的人連飯都顧不上吃,圍著場子連看三天,過後逢人便說,這三天看戲比吃肉都香!隆豐福門前又成了熱火朝天的地方了。

定山正在忙著改裝鋪子的第二天,楊文呈坐著車過來看了。他經過幾天的調養,臉色好一些,但仍能看出大難以後臉色青黃,目光飄忽的神色。一見文呈,定山立馬對幾個聽他交代施工要求的匠人說:你們先按原來說的做,等一會兒我過來再交代。他趕快叫人端過一把椅子讓文呈坐下。

定山關切地問:晚上睡覺還好吧?

文呈搖搖頭說:還是睡不好,睡一會兒就驚醒,老是被人塞進坑裡的感覺。飯也不想吃,心思還是安定不下來。

定山說:你不要再想那個情景了,事情過去了,大難不死,必有貴福。我不是也叫人家綁過一回么,不過那是在保安團。

文呈說:唉,人活在世上,啥罪都可以受,唯獨這個罪是最難受的。

定山有意岔開話題問:你看門面這樣改一下是不是比原來好一些?

文呈說:我看鋪子這一改明顯寬敞了,買主試衣裳也不害眼了(不尷尬),遇到颳風下雨下雪,買主跟相公們也都不受罪了。

定山說:這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人家新潮流來了,咱這老一套就顯得跟不上了,再不改人家就得把咱從這兒擠出去了。

文呈說:可不是,商業是一個地方的臉面么,一個地方要換面貌肯定先從商業開始,商鋪如果有大變化的時候,這個社會也就要變化了,我看咱西安也要有大變化了。

定山說:文呈你說得好,這世事就應該越變越好。前幾年的大災大難,老百姓把苦受扎了,該過幾天安穩日子了。

文呈說:唉,誰不想安穩呀,你沒看報上說,小日本在咱的東三省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多少寶貝東西都叫他們運回日本去了,不少地方都組織義勇軍到東北打鬼子去呢!

定山說:這消息我也知道,咱打仗不行,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商人么,到時候咱多捐些錢,多盡些心吧!

文呈說:大哥,我來就是想跟你商量,如果國家抗戰缺錢,需用老百姓捐獻的話,我想把「那個」捐出去。

定山知道文呈說的「那個」指的就是洪武青花,就是這個瓷瓶把他害苦了。他低聲說:「那個」的任何聲影可不敢再往外露了,一點風聲出去,稍微貪財一點的傢伙都會給你帶來大麻煩。你捐出來是想為抗戰出力,收的人要麼不識貨,當成個普通物件撂在一邊糟蹋了,要麼是個識貨的自己收起來留下了,你想給抗戰出力不是白出了。

文呈說:我現在一做夢就是被綁票時候的情景,跟刀子刻的一樣,在腦子裡就再也取不掉,實在把人煩透了。

定山想:文呈又扯到綁票那件事情上了,是啊,對文呈來說,這件事就像毒蛇一樣死死地纏著他,不過,無論哪一個經歷過這樣噩夢的人又能輕易地擺脫得了呢?那是一次煉獄呀!

那天,文呈到墳上燒完紙和紙做的寒衣以後,往村裡自己老屋走的時候,迎面過來兩個人很客氣地問:先生是不是楊文呈楊掌柜?

文呈打量了對方一眼,感覺很面生,奇怪地問:你們是哪裡的,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一個生意人模樣的胖子說:兄弟是渭北炭窯上的,以前你給我們旁套,我去看過你可能記不得了,可我記得你。尋你的意思,就是想請你給我們窯上也加工一批。

文呈聽說要加工,立馬放鬆了警惕,高興地問:在啥地方,有多少?

胖子說:在白水,頭一批是二百,後頭還有二三百個。

文呈說:好,咱到屋裡說。

胖子急忙擺手說:我的掌柜的在街上酒館里坐著等你哩,詳細情形他要見面跟你談。

文呈說:好,你稍等一下,我回去打個招呼。

胖子和那個瘦高個一齊說:不用,不用,過去坐一下,一會兒就回來。這時後邊來了一輛硬軲轆騾轎車,兩人一邊一個扶著文呈說:正巧,坐車過去。連拉帶推把文呈弄上了車。

坐到車上文呈感到很有點不對勁,白水自己沒去過呀,他們怎麼能跑到塬上來找我呢,這個騾車也來的太巧了。正想著,瘦高個把文呈兩隻手朝後一扯,順手就拿繩子捆上了,胖子從懷裡掏出一條黑布蒙上文呈的眼睛。

文呈大聲喊道:你們幹什麼?光天化日之下,你們憑什麼綁人?還有沒有王法!

兩人都不吭氣,騾車跑得更快了。

大約跑了有一個時辰,路很不好走,文呈感到好像是往東南方向到了一個半塬上的坡道里,他被人扶下車,憑氣味判斷好像進了一個窯洞,在一個土炕上坐下。有人解開他綁手的繩子,去掉眼前的黑布,他看見土窯很小,除了一盤炕外,裡頭也只能站下三四個人。窗台上放著一個菜油燈,炕上坐著一個黑胖子,騙他來的兩個站在窯門外,他身邊分別站著兩個強壯的大漢。

炕上坐著的那個黑胖子面前放著一個小炕桌,上面擺著酒壺、酒盅和一盤子認不出的什麼肉。黑胖子見文呈轉過臉來看他,咧開嘴笑著說:來啦,楊掌柜!

文呈問:你們是什麼人,把我弄到這裡幹什麼?

黑胖子笑著說:楊掌柜真是個急性子,見面不打個招呼就先問個為什麼,為什麼?不為什麼,請套!咋樣,不行嗎?說完,他和窯里窯外的人都一起大笑起來。

文呈趁他們大笑的時候從窗戶看出去,天已是下午了,外頭都是塬上常見的柿子樹,能看出這是一家獨戶,旁邊有人進出,隔壁可能還有一眼窯。

黑胖子倒上一盅酒放到桌邊對文呈說;你是客人,先喝了這盅!

文呈瞟了一眼說:我不會喝酒。

黑胖子豪爽地說:好,不會喝就不喝,啥時候想喝自己就過來喝。剛才,你不是問我是什麼人嗎?告訴你,你二爺妖字型大小就叫鱉豆簸箕,專門給人報仇要賬,出氣消愁的。

文呈一聽鱉豆簸箕就明白了,這是塬上有名的黑豆蟲(地頭蛇),心狠手辣,暴戾殘忍,殺人不眨眼,常常晝伏夜出,行動詭秘,一伙人或散或聚,個個身手了得。喜歡接手大戶人家的恩仇積怨,最愛到事主家裡堵門索財,事情辦完給你留個記號作為警告,或割半個耳朵,或在臉上留一個口子,或打斷胳膊腿,稍有不從就殺人。縣上警察提起他就頭疼,一般人一說鱉豆簸箕也都渾身起雞皮疙瘩。幾任縣長都想把這個害人賊打掉,多次得到準確消息前去圍剿,去了就撲空,有兩次還叫人家把警察打了伏擊,鱉豆簸箕的內線太厲害了。

文呈一想在這個殺人魔王面前還是裝傻一點好,他們無非就是要幾個錢罷了,能給就給吧!主意已定套么,要多少?你說。

鱉豆簸箕一套肯定要,還有的東西也得要,咋樣,能不能痛痛快快一點?

文呈說;沒麻達,還要啥,老哥你說。

鱉豆簸箕把杯中酒一飲而盡說:好,乾淨利落,你痛快咱這事就好辦!其實也不為難你,你把家裡的那個瓷瓶叫人送來就對咧。

文呈沒想到鱉豆簸箕也是為瓷瓶而來,可他並不知道漢口兩個人去同官的情況,就說:這個瓷瓶不是我的,是同官一個鄉里人的。上次漢口兩個人來找這個東西,我給說了地址,可能都尋見拿走了。

鱉豆簸箕說:還給我說謊呢!你一個謊把漢口人日弄到同官去了,結果死了兩個人也沒尋見瓷瓶,埋的那個是個窮的等老鴰邑下來他接著吃的人,他哪裡來的寶貝瓷瓶?把棺材蓋揭開,把人撂出來,把棺材翻過來,也沒有見個瓷片片。我不要你的那啥紅的瓷瓶,我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你犯到我手裡,就不要耍花子,你好說好辦,我禮儀待人,絕不為難。你再想耍我,一個對時,你出不了這個窯門,就把你埋到炕腳底!

鱉豆簸箕說完下炕把光板長皮襖一披走了,兩個壯漢一個炕上,一個窯門口守著文呈。文呈一句話也沒有,倒頭在炕上躺下。他想:看來這鱉豆簸箕不好對付,乾脆把這東西交出來吧,省得操心受累,擔驚受怕。可又一想,這是涵玉發現的東西,自己這麼輕易地把它處置了,咋能對得起死去的涵玉呢!即使自己同意交出來,秦梅也不一定願意,秦梅把它看得比自己命都重要呀!說老實話,自己也不願意把這東西給人,這是上天傳給自己的一個寶物呀!哎呀,這可真是把人難死了。想著想著,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等他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兩個壯漢借著菜油燈在炕桌上賭錢。文呈坐起來下炕,慌得兩個傢伙急忙過來問:幹啥?

文呈說:尿一泡!

兩個傢伙一前一後夾著他走出窯門,在一個坡堎子前站著讓他尿。文呈站了半天也尿不出來,最後只滴了一點。兩個傢伙把他弄回到炕上,把門關起來。文呈又重新躺下,這回他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他把最近的事情連起來想了又想,始終理不出一個頭緒。他知道,明天晚上就是自己的大限,不管咋樣,明天一定要拿出應付的辦法來。他問自己,只有給和不給兩條路,難道還有第三條路嗎?

文呈突然想到鱉豆簸箕說過,他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既然別人可以給錢,我為什麼不能給錢?如果你鱉豆簸箕綁我就是為了錢,那我多給你一些錢,這個事情不就立馬能結了嗎?想到這兒,他恨自己剛才鱉豆簸箕在的時候為什麼不當面把錢的事情說一說,如果早說了,可能自己現在就回家了。

停了一下他又想:這鱉豆簸箕萬一不要錢,或者獅子大張口,要的數目巨大可咋辦呢?他思考了一會兒,決定明天先跟鱉豆簸箕談錢,數目大一點都可以,如果堅持要瓷瓶,不到萬不得已輕易不鬆口。主意已定,他稍感輕鬆地睡著了。

半夜的時候,文呈就凍醒了,他想坐起來,胳膊腿都被繩子綁著,兩個看守他的傢伙,蓋著老羊皮襖睡得涎水都流出來了。文呈只好硬挺著堅持到天亮他們醒來。

起來之後,他感覺這裡就只有他們三個人,其餘的人都不見了。兩個傢伙在地上生了一堆火,不知從那裡搞來十幾個包穀棒子放在火邊煨,弄得滿窯都是煙,文呈被嗆得直咳嗽,他知道這是在準備早飯了。文呈有意和他們拉好關係,就從懷裡掏出四個銀洋,一人遞給他們兩個,又拿出一個說:隨便買些啥吃的喝的吧。

兩個傢伙一見銀洋兩眼放光,那個大鬍子的抓過那塊銀洋就往外走,回過頭來對另一個說:人你看好,我去買些吃的。出溜一下就不見了。

文呈問:兄弟,貴姓?

年輕的說:姓羊。

文呈說:你也姓楊,我也姓楊,咱倆五百年前是一家子。

年輕的說:我姓的是山羊的羊。

文呈說:噢,山羊的羊,我聽說過,這個姓是從楊大姓里分出去的,楊羊不分,還是一家人么!

年輕羊嘿嘿笑笑沒說話。

文呈繼續問:你的頭兒啥時候過來?

年輕羊說:我們大腦系(頭兒)一般不過來了,臨走時說,天擦黑的時候如果你再不說交出瓷瓶,就叫我倆把你在窯里埋了。

文呈一聽頓時身上冒出一身冷汗,他看看年輕羊還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夥子,一臉單純,不像說話騙人的樣子,立馬想到鱉豆簸箕殺個人就像捻死個螞蟻傳說的真實。他看著正在灰堆里翻包穀稚氣未脫的年輕羊輕輕地說:小夥子,我給你五十個銀洋,你把我放了,或者你跟我一塊到西安去,你看咋向?

年輕羊看都不看他說:你就不要動那個心思,你一個人走出去八步就有人拿槍把你打了,你口袋裡的錢到天黑都是我們的,你帶不走,多少我們都要交給大腦兮的。

幾句話把文呈說得目瞪口呆,文呈這才明白現在的危險處境了,看來昨天自己計劃了半天的方案一個都沒有希望了。他一個人爬上炕去,靠在窯壁上沉思起來。

黑鬍子買回來一包臘汁肉和十個托托饃,還有一瓶酒,放在炕桌上招呼道:都過來,喝一點暖和。還特地把炕桌往文呈這邊挪了挪,沒等其他人過來,他就連吃帶喝起來。

看著年輕羊出去洗手,文呈問黑鬍子:你們大腦系啥時候過來?

黑鬍子吃得正來勁,含糊地說:他不來了,你啥時候叫人送瓷瓶呢?

文呈說:瓷瓶我沒有,我想出錢,想跟他商量一下看要多少錢。

黑鬍子說:有瓷瓶就有你的命,沒瓷瓶這個炕腳底今黑了就是你的歸宿。這炕腳底已經埋了三個了。

黑鬍子看著文呈不以為然的樣子對剛進門的年輕羊說:羊,你把埋的那三個的頭刨出來叫他看看。

年輕羊不情願地挽起袖子,拿起一個小鐵杴在炕沿旁一尺的地方刨起來,沒幾下他說,你看頭髮。再挖了幾下文呈看見半個臉出來了。

黑鬍子說;你還不信,這三個都在這兒立著呢!今黑你的瓷瓶拿不來,你的坑就在離窯門一尺的地方,吃了晌午飯就叫羊給你挖!

文呈一下子軟了下來,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知道,城裡的人大概還不知道自己被綁票的情況,即使知道他們也無法尋到自己,也可能他們是故意做套嚇唬自己,可要是真的呢?現在誰都指望不上了,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可怎麼個救法呢?

他問黑鬍子:那現在你們跟我一塊走,到城裡我屋裡去尋一下,尋見你們就帶回來。

黑鬍子說:昨個我大腦系就說了,叫你不要耍花子,你還是要耍,這對你沒啥好處。想活命,你就寫一封信,告訴你家人把瓷瓶交給我們去的人,咱這裡見到東西立馬放人。

文呈說:我確實沒有你說的瓷瓶,我想叫人去取錢,你看得多少錢?

黑鬍子說:我們不要錢,就要瓷瓶。

文呈說:昨天大腦系不是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就是說,你們也是收錢替人辦事的么?

黑鬍子說:說得不錯,我們收了人家的錢,就要給人家把事辦好,咋能收了人家的錢,再收你的錢,那就沒有公德了。

文呈又生氣又好笑說:你們反正是掙錢呢,把他的錢退了,就說沒辦成,你們退多少,我補多少,甚至再多給些,這還不成嗎?

黑鬍子說:你說的那是屁話!那樣做事就沒人招你了,我家大腦兮好壞在這一帶也是個人物呢,這樣做叫人就看扁了。給錢的事你就不要再提了。

文呈說:我想請你老哥救我一命!請老哥給我指點迷津。

黑鬍子說:唯一的辦法就是你趕快寫一封信,我叫人立馬到你屋裡把瓷瓶取來,你高高興興回去,咱倆兩不耽擱。

文呈問:再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黑鬍子說:再一個辦法就是天擦黑的時候,坑已經挖好咧,你跳下去,我們把土一埋,我在上頭踩實,咱各走各的路。

文呈一聽懊喪不已,弄了半天,說了等於沒說!他無可奈何地說:你取個筆和紙來。

黑鬍子說:這就對咧,羊,把筆跟紙拿來。

文呈抖抖索索地寫了一張紙,兩個傢伙看來都不認識字,裝模作樣地看了一下,黑鬍子就出門走了。年輕羊從另一個窯里取了一個尖長扁鏟就在窯門一尺的地方挖了起來,挖一挖,到外面倒一回土。

文呈看得毛骨悚然,他小聲問年輕羊:這是挖埋人的坑嗎?

年輕羊陰沉著臉說:給你挖的。

文呈一聽魂飛魄散,顫抖著問:我不是已經寫過信了嗎?

年輕羊說:大腦系說,憑這封信根本就拿不回來東西,天不黑就送你上路!

文呈一聽哭出聲來,哀求年輕羊說:大兄弟,你不要挖了,我求你救我一命,你得救命呀!

年輕羊不為所動,繼續往下挖著。文呈這時才感到害怕了,他知道他在信里寫的讓秦梅在家裡找,看有沒有一個是洪武青花的瓷瓶,如果找到就交給來人帶回,從塬上換我回去。這其中隱含了許多意思,不想讓大腦系一眼就看出來了。他突然想起自己寫完黑鬍子就帶走了,不大一會兒年輕羊就過來挖坑了,看來大腦系就在跟前,說不定就在隔壁,他瘋了一樣跑出去到隔壁窯一看,窯裡頭半截子都塌了,只放了些木棍柴火和一些工具,根本就不能待人。再往兩邊看也沒有窯洞,更沒有人家,他不敢再走了,年輕羊說過,走出八步,就有人開槍。他又折回窯洞。坑已經半人深了,年輕羊用一塊布做筐子,在坑底用腳往裡推土,然後艱難地舉上來倒掉。

文呈這時真是急了,他對年輕羊說:兄弟,我重寫一封信行不行?

年輕羊仍然在挖坑,沒有說話。文呈叫天天不靈,呼地地不應,放聲大哭起來。

坑終於挖好了,這是一個上下一般粗的直坑,比文呈高一頭的年輕羊站在裡頭剛露出頭髮。年輕羊也不管大哭的文呈,爬上來收拾工具,拍打完身上的土,就坐在炕上抓起早上買來的酒,對著瓶口猛灌了幾口。

文呈過去站在年輕羊的跟前,抽咽著求他:兄弟,你能不能讓我跟大腦系見一面?我有話要說。

年輕羊說:不知道他現在在哪達,他過來的話,我跟他說一聲,看他見你不見你。

文呈之所以要見大腦系,是他剛才在大哭的時候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秦梅好像說過,她干大(乾爸)在荒年曾經救過一個外鄉的父母雙亡的小男孩,並把他養到二十歲,被抓走當兵去了,以後他跑回來就在塬上干起拉杆子打家劫舍的勾當,有時還過來給乾爸送些錢和東西,來一回讓乾爸罵一回,東西和錢都給撂到地上。可他還是來,直到後來他答應只打富豪,不欺良民,乾爸才給他個好臉。聽說小名叫個踢踏娃。秦梅沒出門(出嫁)時經常見他,文呈從來沒見過。他想,這個拉杆子的踢踏娃會不會跟這個大腦系有些關係?

天擦黑的時候,黑鬍子和年輕羊過來對文呈說:到時候了,你該上路了。文呈趕快跪下給兩個磕頭作揖,求他們饒他一命,讓他和大腦系見一面。兩個傢伙不聽那一套,把他手往前一綁,黑鬍子把他一抱就往坑裡放,文呈用腳撐住坑口,就是不下,年輕羊把兩隻腳一抱硬塞進去,文呈撲通一下就掉進坑裡,他像被殺的豬一樣地喊叫起來,黑鬍子把一條臟布硬塞進他的嘴裡。兩個人立馬把堆在坑旁邊的土用腳推進坑裡,一會兒土就埋到文呈的肚子跟前。就在這個時候,大腦系帶著人進來了。

大腦系坐在坑沿上,讓人把文呈嘴裡的臟布去掉,對著眼淚鼻涕一塊往下流的文呈說:給你說過不要給我耍花子,你還是溜奸耍滑,寫信挽花子,你這一套我一眼就看穿了,我能拿上你寫的那東西去找你屋裡的人么?你二爺最恨的就是你這號滑頭!現在,你的大限到了,你還有啥要說的話?

文呈在坑裡根本就看不見大腦系,他盡量把臉仰得很高,痛哭流涕地說;大腦系,我錯了,我不該寫那封含糊其辭的信騙你,求你放我一條生路,要錢要瓷瓶要啥我都答應!

大腦系說:你這會兒說這話已經遲了,我寧可不要人家的錢,也要把你這個對我敢挽花子的東西處置了。說罷一揮手:埋!坑周邊的土被幾隻腳同時推進坑裡。

文呈在一片土霧裡用盡最後的力氣喊道:大腦系,你認得不認得踢踏娃,認得不認得宗明舉?

大腦系一聽,急忙叫人停下,先把人拔出來。

文呈被人放在坑邊的地上喘著氣。大腦系走過來蹴下問:你認得宗明舉?

文呈喘著氣說:那是我長兒爸(岳父)。

大腦系又問:你媳婦叫啥?

文呈說:叫秦梅。

大腦系一聽急忙站起來對旁邊人說:快,快攙到炕上來,輕一點。

文呈的最後幾句話對自己起了生命攸關的轉折,他不但從閻王爺手裡撿回了一條命,而且立馬成了大腦系的座上賓。大腦系果然就是踢踏娃,他是宗明舉從小收養的乾兒子,也是秦梅的乾哥。由於踢踏娃的名氣不好,宗家人很少提起他,踢踏娃也不知道秦梅嫁到西安,更認不得秦梅的女婿楊文呈。

大腦系問了許多有關宗明舉和秦梅的情況,文呈都說得絲毫不差,並說就在昨天,他還到長兒人家去看了老人,並給老人帶去了他愛吃的德懋恭的水晶餅和輦止坡的臘羊肉。

大腦系讓其他人都到外邊去,單獨與文呈說話。在聽了文呈的一番話之後,確認文呈就是自己的妹夫,他對剛才手下對文呈失敬的舉動一再表示愧疚,請妹夫諒解,並請他回去給妹子好好解釋,求妹子原諒。並說,有時間他到省城一定當面賠罪。在說到這次綁票的事情時,他說,這是西安一家古董店尋到他手下黑鬍子,請他們幫忙從呈祥行楊掌柜的手裡弄到這個青花瓷瓶,給他們許了一千個銀洋,先付了五百個,事成之後再付五百。

文呈說:我都給黑鬍子說了,我沒有瓷瓶,我願意出錢。說句實話,我已經準備出五千銀洋換我出去,可他死活就不接我的茬。這一回我的命就在最後的惜乎那一下呀!

大腦兮問;你為啥一見面不提我爸或者我妹子的名字?要是一開始就說了,哪來的這麼多麻煩。

文呈說:開始就把人嚇壞了,腦子都亂了,啥都想不起來了。後來也是腦子突然閃了一下,又拿不準,只能在最後喊出來。

當晚,大腦系叫人弄來兩匹馬,由兩個人護送文呈回到文呈在塬上的家,文呈害怕秦梅著急,第二天天不亮就叫人套車把他送回西安。

西安呈祥行這邊亂成一團,秦梅兩夜都沒睡在等消息,大掌柜福勝帶著七八個夥計分三攤在塬上到處打聽,定山託人請警察局派出一個偵查小組五個人由隆豐福出馬車,大魁陪同,先到縣上摸底,然後再上塬訪查,轉了一周八匝,飯吃了五六回,酒喝了十幾斤,結論是地廣人稀,難查蹤跡。最後到鯨魚溝去再「查訪」了一下就回來了。

第三天快晌午的時候,夏月荷陪著秦梅在上房裡屋坐著,正勸著秦梅喝一點米湯,小睡一會兒,只聽見外頭有人飛也似的跑了進來,把秦梅嚇得心嗵嗵嗵跳起來,一個夥計進來大聲喊著:老掌柜回來了!秦梅還沒走出上房,文呈已經從天井那邊走過來了。秦梅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夏月荷立馬給一個夥計說:到南院門請老掌柜來!

定海在四個衛兵和兩個副官的護衛下一行騎馬急速返回營地。一進團部作戰廳就對等候的人說:又有仗打啦!他脫下手套,走到長桌頂端坐下,看到除了參謀長在,四位營長和偵察連,炮連的連長也都整整齊齊站在桌子兩邊,他示意大家坐下,高興地說:師長在今天的作戰會議上專門表揚了我們團,說十八團建制整齊,訓練有素,戰鬥結束后能迅速補充兵力,拉上去就能打出個樣子來,稱得上是個模範團!

參謀長聽了站起來帶頭鼓起掌來,大家也跟著鼓掌,氣氛頓時活躍了。

掌聲一落,定海話鋒一轉,嚴肅地說:這次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剛剛獲得新裝備的從外地開過來的一支隊伍,據說戰鬥力很強。我們團這次被安排為第二梯隊,打響之後,隨時聽候調遣。後天晚上,我們趕到指定地點。現在,我命令:一二三營和加強營,從現在起,迅速按中型戰鬥規模準備,修檢武器,補充彈藥,充分休息,就地待命。偵察連和炮連,會後聽從參謀長的安排,進行特殊準備。

定海布置完畢停了一下繼續說:從現在開始,人員一律停止外出,隨時待命,時刻保持聯絡通暢。聽明白了沒有?

大家齊聲回答:聽明白了!

參謀長宣布:各單位所需彈藥後勤兵今天下午全部送到,請各營長現在立即返回各自部隊,炮連和偵察連連長留一下。

戰鬥是在第三天拂曉時打響的。雙方一接火就以強對強,定海他們友團沿山一帶守住以逸待勞打阻擊。敵人大部隊進入到設定的埋伏圈裡,這邊一聲打,輕重火力一齊開火,顯示出強硬的守勢。而敵方似乎早有準備,槍聲一起,並不慌亂,立即按建制散開,搶佔有利地形組織反擊。槍對槍,炮對炮,一陣激戰過後,打了個平手,不分高下。雙方在火力偵察結束之後,下一輪的真本事都使出來了。

敵人先用炮火轟擊定海友團方面的前沿陣地,然後,正面進攻的隊伍往兩邊一撤,後面上來一大隊輕重火力密集的敢死隊,冒著強硬的火力用手中的新式武器狂掃硬沖,進攻速度極快,不大工夫已經衝擊到前沿陣地的跟前,經過短暫的交鋒,對方以強勢的火力和訓練有素的戰術拿下了這個陣地,友團的阻擊防線被突破了。友團方面立即調集力量進行反擊,但是,由於由原來的阻擊變成了攻擊,有利地形變成了不利地形,加上武器的差別,攻擊戰術的差別,敵方越打地盤越大,力量越強,友團越打越被動,反擊的能力大大減弱了。敵方看見防線已經被撕開了口子,原來進攻的部分隊伍和後續的隊伍開始動作,準備從這裡通過。

敵人只是動用了一個營的兵力,但它像尖刀一樣刺了進來,很快把被動挨打變成主動打人,戰鬥雙方的角力發生了性質的變化,如果不能及時扭轉劣勢,敵人乘勝長驅直入,千里大堤將毀於蟻穴,後果將不堪設想。就在這個時候,師部命令及時下達:十八團上去,堅決要把丟失的陣地奪回來,把口子封住!

定海從戰鬥還未開始就一直在觀察敵人的動向,當看到這一股敢死隊以強快攻勢制勝的時候,深為這種出其不意的戰法而佩服。儘管敢死隊左突右攻,強悍地把湧上來反擊的隊伍打了回去,但他也看出敵方銜接方面的問題,這個機會稍縱即逝,他認為師旅長官不會看不出這一點的。他低聲對參謀長說:可能該我們了,通知炮連向前方運動。果然,傳令兵跑步過來傳達出擊命令。

定海命令潛伏的一二三營從後面左中右三個方向同時撲上去,以多打少,居高臨下,發揮手榴彈的威力,快速吃掉這一股暫時孤立的敵人。炮連瞄準敵人增援的方向,隨時待命準備火力封鎖增援之敵的通路。實際上三個營和炮連是同時行動的。三面反擊剛一開始,敵人的又一股敢死隊就撲了上來,由於炮連調動得早,這支敢死隊剛衝到炮連的射程內,十幾門火炮一齊狂轟,狂妄生猛的敢死隊立刻就寸步難行,而那個剛進入陣地的敢死隊在三倍於自己火力的打擊下,開始還窮於抵擋,經不住成百上千個手榴彈的攻擊,不一會兒就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任憑宰割。不消一袋煙的功夫,全部被殲,陣地失而復得。定海急忙命令隊伍不要進入陣地,立馬回撤。個別人員還在撿拾陣地上的新式武器,回撤的稍慢一點,敵人的炮彈就打了過來。

狂轟濫炸的炮火剛一停,那邊隱蔽的敢死隊就又沖了上來,定海讓三個營撤回,安排早已躍躍欲試的加強營上去。加強營長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小夥子,綽號叫膽包天,打仗不但肯用腦子,還敢啃硬骨頭,憑藉靈氣和霸氣,總能在戰場上創造奇迹。定海總是把他放在關鍵的時候用一下,他也經常能發揮出事半功倍的效果。

膽包天讓兩個連進入工事掩護,另外兩個連由他親自帶著從左側一個山坡旁插上去,一字排開由十幾挺輕機槍開道,後面全部是紅纓大刀,噢的一聲叫直衝上去。猝不及防的敢死隊猛一見這陣勢略微一遲疑,大刀片子就掄了上去。短兵相接的時候,大刀是最順手最有效的武器,它比刺刀靈活,能砍能戳,刀刀見血。平時他們總是訓練在肩膀上面削頭的動作,士兵們被練得一個個像割高粱的農民,左右翻飛,刀起頭落,「一穗穗的高粱頭」滾落一地。等敵人後面的增援隊伍上來,膽包天已經領著「農民」們撤回陣地了。

膽包天的加強營守著陣地,靈活機動,敵人強攻,一會兒死守,一會兒出擊,從上午打到下午,陣地一寸沒丟。定海知道光這樣死守不是辦法,他已經讓參謀長帶著偵察連分排行動,把敵人部署搞清楚,順便抓個舌頭回來。參謀長和偵察連長出去兩個時辰回來了,報告了一個大好的消息:他們趁敵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沿進攻的時候,迂迴到敵人後面,幹掉了哨兵和副官,抓住了敵人的團長,並把敵人的團指揮部掃蕩了一下!

定海一聽大喜,說道:敵人現在群龍無首,馬上就要亂了,立馬命令一二三營準備,然後讓吹起衝鋒號,向敵人發起全面進攻!定海團的這一行動,也讓被迫退出陣地的友團也來了精神,從旁邊也攻了上去,他們與敵人另一個增援的團遭遇,敵人立足未穩,倉促應戰,被他們打了個落花流水。

經過多半個時辰的激烈戰鬥,擊潰敵人兩個團,打死敵人四百多人,俘虜敵人二百多人,收繳各式武器一千多件,活捉敵團長一名。打了一個漂亮的阻擊殲滅戰!

晚上開飯的時候,敵團長被押了過來。定海坐在團部大廳里,參謀長和偵察連長站在旁邊,一個粗壯的穿著校官服的胖子被五花大綁押了上來,站在距離定海兩丈遠的地方。胖子顯得很懊喪,低著頭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參謀長厲聲喝道:抬起頭來,報上名字!

胖子受到威懾,慢慢抬起頭,嘴裡囁嚅著說:二十三團團長桑天星。就在他一邊報名一邊抬頭的時候,眼睛與坐在大書案後面定海的眼神對上了,他趕快低下頭,之後,又猛然抬起頭仔細端詳了一下定海,驚喜地說:你不是西安龍家,龍營長嗎?

定海也認出這個當年西安的保安團的桑團長,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參謀長大聲訓斥道:不得胡說,這是十八團龍團長。

定海微笑著說:噢,是桑團長啊!

桑團長也滿臉堆笑說:龍營長,不,龍團長調度靈活,指揮有方,出奇制勝,把我們勝利的果子硬從嘴裡掏出來,真是佩服,佩服!

定海說:沒想到在這裡能碰上桑團長,桑團長的敢死隊真是橫衝直撞如奔喪(桑)呀!

桑團長尷尬地笑著說:老朋友了,能不能把這繩子給解了呀?

定海指示副官給桑團長鬆綁,並讓人搬椅子請他坐下。

桑團長說:西安一別,又是好幾年了,我老桑東奔西跑,出生入死,到頭來還落了個階下囚的下場。

定海問:桑團長,你們日夜兼程從百裡外趕到我們這裡,氣勢洶洶地打我們,是為了什麼呀?

桑團長不自在地笑了笑說:那都是大官的事,咱只是服從命令,讓幹啥幹啥。

一個副官進來報告:旅座副官長在客廳等候,要面見團長。

定海知道這是參謀長的安排,站起來對桑團長說了一句失陪,就走了出去。略停了一會兒,進來五個兵士,其中一個對桑團長說:對不起,龍團長到旅部開會去了,請你換個地方。

桑團長說:不用換,不用換,我就在這兒等他,我們還有話要說呢。

兵長說:說話以後有時間,現在還得委屈你一會兒。說完幾個士兵上來又把桑團長捆了個結實拉走了。

桑團長路過幾個房子看見裡頭關著很多自己的部下,有的看見他過來叫著:團長,團長!桑團長梗著脖子,拿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大步朝前走去。他被單獨關在一個小房子里,門前和後窗都有哨兵把守。開飯了,一個伙夫給他房子地上放了一個碗,下面半碗熬白菜,上面兩個雜麵饃。桑團長看了半天,沒吃。

這個桑團長偶然在這裡碰見了定海,本來絕望的他突然看見了一線生機,他想跟定海好好聊聊,利用舊情為自己尋求一線生機。不想沒說幾句人就走了,自己也被關了起來,這待遇就不像個對朋友的樣子,看來,這個龍團長還記著以前的那點事情呢,唉,那個時候自己有點太貪財了。他感到自己到了關鍵的時候了,不抓住這個龍團長,不利用這個唯一的機會,自己前途難卜呀!他於是想策略,給錢,給多少?他能不能要?他哥是做大生意的,錢很難打動他。要給就給個狠一點的,一下子讓他頭腦發熱把自己放了!對,就這麼辦,可給什麼呢?思來想去,他認為只有把那個寶貝給他,才有希望。主意一定,他讓哨兵叫個當官的過來,他有重要的事情。一個排長過來問:有什麼事?

桑團長見他官太小說:去叫個大官過來。

排長說:孬孫,你當你還是團長呢,你現在是我管轄下的俘虜,嫌我官小,你自己出去叫呀!你以為那大官是那麼好叫的嗎?給你說,你爺我不伺候你!

桑團長讓他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看著排長的背影他脫下自己的手錶叫道:大排長,你看這個。

排長回過頭看見手錶停了一會兒問:咋啦?

桑團長說:這個給你,你想辦法讓我跟龍團長見一面。

排長把手錶接過來看了看還給他說;東西你拿著,我給你問問看。

一會兒排長回來說:參謀長說啦,龍團長參加師部會議去了,馬上又要打仗,明天送你到西邊去。

桑團長一聽急了,儘管他不明白送他到西邊是什麼意思,要是一打仗誰知道他們啥時候回來呀!急忙哀求道:能不能給我拿個筆和紙,我給龍團長寫封信。

排長聽了沒吭氣,停了一會兒,一個小兵送來筆墨紙硯。桑團長趴在床邊很快寫了兩張紙,仔細折好,請求哨兵趕快送給龍團長。

定海展開桑團長寫的兩張紙看著,無非是請龍團長不計前嫌,看在共同朋友程根苗的面子上,放他一馬,他願以從陝西帶回的六個銅鼎為薄禮相送。定海看到此處,心裡一震:是不是自己的那六個鼎?要是的話怎麼到了他的手上?眼下這六個鼎在什麼地方?他真想立馬把桑團長拉出來問個明白,仔細一想他認為自己直接出面不利於處理此事,還是讓機敏的參謀長去摸清底細。他叫來參謀長把情況仔細交代清楚,讓他見機行事,一定弄個水落石出。參謀長心領神會,把桑團長叫人帶到自己的公事房,好酒好肉相待。半個時辰就把一切弄清楚了,跟定海一商量,他就依計而行,後半夜就帶著人上路了。

一支精悍的騎兵小隊晝夜兼程,在黃昏的時候趕到豫北的一個縣城,他們把馬隱藏在縣城外一個小樹林里,留下四個人看守聯絡,其餘的十個在天黑以後來到一處大宅院旁,兩人敲門進去。參謀長以桑團長的參謀長的身份見到桑團長的父親,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

老人見到參謀長說:參謀長不是那個臉上有麻子姓馬的嗎,咋會是你?

參謀長不慌不忙地說:馬參謀長已經提升為副團長啦,我是接替他的,他姓馬我姓牛,都是給桑團長當牛作馬的。

老人一聽哈哈大笑起來,囑咐人上茶。參謀長掏出桑團長的親筆信交給老人。老人就著燈光把信看了一遍放在桌上說:你們桑團長要的那六個東西,我不知道呀,他放在哪兒沒有給我說過。他讓你來,他能不給你說地方?

參謀長看出來老人是不願意給這個東西,於是就說:桑團長給我說了東西在哪兒放著,可一再交代要讓家裡人給拿出來,不能莽撞。

老人說:既然你知道你就去拿。

參謀長說:那我就得把牛和馬都牽出來。

老人一聽說:好,我叫人去給你拿。說完就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從外頭進來四個人,每人手裡拿著兩把手槍,對著參謀長和偵察連長,大聲喝道:膽大毛賊,竟敢跑到這裡來坑蒙拐騙!

剛才老人一出去,參謀長就知道情況要變,坐著給窗外打了個手勢,這四個人剛一進門,偵察連的八個其中兩個過去控制老人,另外六個在他們喊叫坑蒙拐騙的時候一擁而進,正規軍收拾民團,就像餓張飛見著熱包子,三下五除二,不知咋回事,槍沒了,人倒了,劍拔弩張的危險沒有了。四個傢伙跪在客廳中央,老爺子又被請回原來坐的地方。

參謀長緩緩地說:桑團長要這個東西是不得已而為之,也是生命攸關的事情,剛才的無理請大人原諒,我回去向桑團長請罪。我話說到這個份上,想必大人明白了吧!

老人呆坐了一會兒,無可奈何地對參謀長說:叫他們都出去,就留你我在這兒。

參謀長給偵察連長一個眼色,他們押著那一夥都到了門外。看著他們出去,老人說:咱倆搬開這個八仙桌。

桌子搬開地毯捲起,露出一個木板蓋子,開鎖以後,木板掀起是一個地道口,參謀長一揮手,進來兩個兵士順著梯子下去,兵士打開手電筒看到裡面放著幾個大小箱子,還有一些瓷瓶玉山之類的東西,靠牆的地方並排放著六個竹條編的長圓形狀的東西,拆開一看是帶銅銹的東西,就全提套把六套兩個一組用繩子連好,由兵士背著出了大門。參謀長給老人道一聲多有得罪,就出門而去,背後傳來狠狠地關門聲。

戰馬都在門口不遠的地方等著,偵察連長低聲命令;上馬!三匹馱著銅鼎的戰馬緊跟著兩匹哨馬疾馳而去,後面的馬隊簇擁著參謀長迎著月光照亮的大路向南奔去。

定海看到自己親手編的竹條,親手縫製的油布和親手裝進去的青銅鼎,想起細孬、屙沙、弓背他們在一起的日子,眼睛有些發潮。參謀長告訴他:桑團長說,他這六個鼎是在西安當保安團長的時候,守城兵士從一個河南口音的人坐車出城的時搜出來的。桑團長見他是河南老鄉,留下東西,沒有為難他,放他走了。定山聽了,心裡多年的謎團解開了,明白這是弓背乾的。參謀長說:桑團長給他說,如果龍團長能答應放他,他願意把這六個鼎給他,這可是無價之寶。鼎就在他老家牛圈下埋著。

參謀長又在無意中問出他老家的地址,家裡的情況,就讓人仿著桑團長的筆跡給他父親寫了一封家書要銅鼎。可能家書中的語氣或者哪裡不太對路,桑團長父親看出問題,讓護院的家丁收拾他們,最後只好用硬的手段才逼出銅鼎。

定海告訴參謀長,桑團長死了。他是在你們騎兵小隊出發的當夜用自己的皮帶拴在門框上弔死的。他並不知道你們去他家,只是一再提出要和我見一面,並寫了一封長信讓看押排長帶給我,我讓看押排長給他帶話說:當年那說一不二的一萬銀洋和兩個鋪子被封被賤賣,鋪子被整垮的賬該咋結呢?後半夜排長在查哨的時候發現他已經死了。

牛玉蓮生的孩子已經三歲了,這是一個略微瘦弱的男孩,沒病的時候由保姆帶著在院子里又跑又跳,顯得活潑又聰明。他繼承了大掌柜的特點:長臉寬額,精明的大眼睛。他不愛背詩,卻愛用毛筆在紙上亂畫,有時畫得還很專註,儘管每次都弄得滿手滿臉的墨汁,但他還是樂此不疲。宋先生看了說:這娃將來是大掌柜家的千里駒呀!

每天早晨,大掌柜用準備讓孩子亂畫的紙在上面寫一個字,把讀音標出來,並把這個字所能組成的詞都一個個列在後面,交給玉蓮,讓她帶到鴻運樓去,閑的時候照著念,照著寫。開始,她老是記不住,沒少受大掌柜的訓斥,慢慢地字越認越多,詞語越掌握越豐富,現在已經能夠寫簡單的日記,看個一般的書報了。每天睡下,她都要在大掌柜側過去的脊背上把今天的字和詞用手劃一遍,大掌柜邊糾正邊講解邊舉例。寫得好時,大掌柜就誇讚幾句,玉蓮一高興一下子鑽進大掌柜的懷裡,逗得大掌柜激動不已。寫得不好,大掌柜說她兩句,她就與大掌柜背對背,一夜都不理他。水滴石穿,繩鋸木斷。幾年時間,經過知識積累的牛玉蓮可不是原來的牛玉蓮了,說話頭頭是道,分析事理井井有條,不時地夾雜成語、俗話和名句,人們不得不另眼相看。大掌柜還利用晚上這個黑板的作用,經常給她講一些經營之道,處事策略,看人用人之法。玉蓮本來就是聰明之人,一經點撥,心領神會,日積月累,見識、能力和城府也就在一般人之上了。

宋先生跟大掌柜兩個隔幾天就要在一起喝酒諞閑傳,今天,宋先生就到大掌柜家裡來。幾杯酒下肚,宋先生慣有的幽默就開始了。他說:隆豐福的女人,不生都不生,要生一個趕著一個生。撲騰撲騰一連來了三個男娃,噢,還有一個,聽說蘭馨的肚子也起來了。

大掌柜說:定山命中就是三十以後得子,至於我,這還不是託了你們的福,沒有你們大家撮合,哪來的兒子呢?

宋先生笑著說:我們大家撮合不假,還得你有這個本事,光撮合沒本事,只能看著天上叫老鴰。

大掌柜笑著說:看看,老宋說著說著就沒正經了。

而宋先生一邊斜看著大掌柜一邊哈哈地笑個不停。

大掌柜也笑著把一盒精緻的什邡捲煙推到宋先生面前說:嘗一嘗,才叫人捎來的。你老宋哇,不說笑話就說不成話!

宋先生說:咱這年紀,不說不笑不熱鬧。說正經話,你跟玉蓮年歲差的大,我擔心你吃不住火,人家可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年紀,現在又正是狼虎交接之時,更是了得。你跟我呢,已經都是拉完磨的牛,爬過杆的猴,乏了,疲了,不行了,可你不簡單,不但能弄出個娃,而且身板比以前還更是硬格錚錚的了。

大掌柜讓他說的笑得眼淚都擠出來了,半天喘不過氣也說不出話來。半晌才說:咋是弄出來個娃?這話聽著咋不是個味兒。她是狼跟老虎,我也不是老鼠么,咱是打老虎的杠子打狼的棍!說完自己先笑了。

宋先生笑得合不攏嘴說:對,你是棍,你是棍!

兩人笑的讓桌上的酒壺、酒盅跟著亂晃。

停了一下,大掌柜認真地說:你給我教的那個方子還真有效果。

宋先生問:每次行房你都含著葯?

大掌柜點點頭,並說:我平時也自己進補一些,不用煎,不用熬,放到嘴裡嚼一嚼,咽下去就行,效果很不錯。不但有精神,而且有後勁。

宋先生又笑著說:到咱這個年紀,後勁可貴,後勁難得呀!我知道你嚼的啥,這東西好,不溫不火,四季咸宜,常用無妨,注意,一定要用好的。

大掌柜換了個話題問:最近你看報了沒有?日本人已經打到熱河了。

宋先生說:看了么,咱這兒學生娃娃們隔幾天就遊行一回,貼標語,喊口號,演文明戲,提出大家一致抗日呢。可咱的省上咋沒見啥動靜?

大掌柜說:咋沒動靜,聽說咱楊主席專門到河北去見老蔣,要帶兵上去抗戰呢,你聽老蔣咋說,說現在抗日還用不上你的隊伍。唉,老蔣還是信不過楊虎城!

宋先生說:虎城這人,就是咱老陝的脾氣,說話辦事直來直去,不會轉彎彎,不會看臉色,所以進不了人家的那小圈圈。

大掌柜說:虎城主政以來可給陝西辦了不少事,修水利、辦工廠、開礦山,興學校,趁著西安定為陪都的機會,不僅把西安的名揚出去了,還引進了資金人才。這二年,市面也紅火了,人也多起來了。

宋先生說:可不是,連我那兒看病的人都多起來了。

大掌柜問:聽說你藥鋪旁邊開了一家專門扎針的診所?

宋先生說:就是,這是個甘肅人,姓曹,為人不錯,手法也不錯。

大掌柜說:聽說扎針神得很,一般的腰腿疼,連扎帶灸兩三回就好咧,疑難雜症他也看好了不少。

宋先生笑笑說:傳說的多了,反正每天門口人不少。

大掌柜說:啥時候過去看一下。

宋先生笑著問;你可有啥地方不諂(舒服)要扎一下?

大掌柜又笑了說:老宋,可想說啥怪話呀?

正說話間,只聽見前頭大門響,傳來牛玉蓮說話的聲音。宋先生看著大掌柜,臉上壞笑著說:狼加老虎尋棍來了。

大掌柜笑得把酒噴了一地,劇烈地咳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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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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