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龍定洋懷著愉快的心情回到了豫州。在終身大事上拿定了主意的他,在具體細節上安排起來就像處理公務一樣得心應手了。

他先到愛師縣去看望了乾媽,又由乾媽陪同著拜見了自己未來的岳父母大人。這是一戶住在縣城邊上的鄉紳府宅,老鄉紳姓金,五十歲剛出頭的樣子,身高體壯,豁達爽朗卻又不失儒雅之風。本身是個祖傳的骨科病先生,又兼著當地的保長。家有五六十畝水田旱地,由大兒子經管,雇有六七個長工種著。縣城裡還有一處專治骨病的正骨堂和生藥鋪,由二兒子執掌,金老先生每天上午坐診看病,下午就在廳堂習字看書,炮製丸散膏丹。兩個女兒都已出嫁,只有這三閨女年方十六,陪父親看書習字,伴母親繪畫繡花,出落得像一枝雨後斜陽里的清水芙蓉花。

門人稟告:老爺,郭大娘領著原來咱縣的縣老爺拜訪來了!

老爺正在寫一幅條幅,一個字剛起筆聽了稟告就沒反應,運筆至一半,忽而慌忙說道:快請,快請!然後快步進到內室把長袍馬褂套在身上。

郭大娘穿得上下一新,頭腳光鮮,臉笑得像一朵花,人未落座,先跟金太太拉拉呱呱說了一通:這是龍縣長,人家現在升到省城裡當科長啦!人常說,科長,科長,可著勁兒往上長!一個科長要頂十個縣長大呢!

龍定洋微笑著站著,看著乾媽得意洋洋地誇讚著自己,他不好插嘴,也不能插嘴。直到金老先生緩步從內室出來,謙恭地稱呼他龍縣長的時候,他才恭敬而不失身份地叫了一聲:大伯!受寵若驚的金先生立即手足無措地招呼:快坐,快請坐!上茶,上好茶!

金老先生坐在上首,一再勸龍定洋坐在他旁邊的太師椅上,龍定洋連連謙讓著稱自己坐在客位上挺好,還是郭大娘說話才打斷了二人的太極拳式的你禮我讓。原來這位金老先生作為保長,曾經在縣府的大堂上同幾個保長一起拜見過龍縣長。儘管是民國了,當時的判案,議事還是縣長坐在大堂上,眾人當堂一排站立,縣長訓示,保長恭聽,對各地區事務保長必須有問必答,事畢,向縣長打拱稱謝垂首依次離開。所以,金保長見了龍縣長總是有下級見上級的感覺。

金太太和郭大娘坐在龍定洋對面的客位上,金太太目不轉睛地盯著龍定洋看,人常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這金太太看著龍定洋英俊的面容,儒雅的氣質,再配上這一身新式的官服,真是要多好有多好,一百個比不了!她興奮地把郭大娘一拉說:讓他們在這兒說話,咱姐妹倆到後堂敘叨敘叨。剛進後堂,她順手就把自己手腕上戴著的翡翠手鐲套在郭大娘的手腕上。

見金先生還有些不自在,龍定洋先開口說:大伯臉色紅潤,聲音洪亮,真是龍馬精神,福壽同享啊!

金先生笑著說:每天練拳習字,凝氣活血,長此以往必然百脈貫通,雜病不生。

聽說金先生習字,龍定洋頓時找到了話題,說道:聽說大伯的字寫得極有功夫,晚生很想一睹墨寶。

這句話正中金先生的喜穴,他大喜道:看看,看看,指點指點。忙著把他掛起來的字向龍定洋介紹。這位金先生其實最得意自己的書法,他經常對別人說:自己這一輩子最成功的不是醫術而是書法,他最喜歡的事就是與愛寫字的人談墨論字,並說哪一天他不在人世了,他的棺材里不要綾羅綢緞、金銀珠寶,用他最喜歡的書法作品鋪天蓋地就是最好的發送了。他還讓人去給他在省城聯繫,準備把他的書法作品精選一部分印刷裝訂成書,他認為自己的字已經出神入化,形神兼備,達到少有人能比的境地了。所以,龍定洋一說要看字,老先生立馬精神百倍,請龍定洋看完掛著的條幅,又招呼人抬書案,鋪毛氈,準備文房四寶,然後朝後堂叫了一聲:蕊雪,把我裱好的字拿出來!

這蕊雪就是金家的三姑娘,早就聽媽說過給她尋了個女婿是個當官的,她一聽當官的,腦子裡立刻就浮現出短脖子、大肚子、毛鬍子、粗嗓子、孬樣子等庸官貪吏的不良形象,心裡還真有些膩歪。後來又聽不見動靜了,她也不在乎。一次,娘偷偷告訴他:給她說的女婿人樣可好,就是咱縣的縣長,她模模糊糊地高興了一陣兒。再後來,又聽說人家調到省城去了,媒人郭大娘也再不見來了,她不敢問爹,也不好意思問娘,認定這事沒有希望了,偷偷哭過兩三回。今天,郭大娘突然把人領來了,她真是喜出望外,心裡突突地跳。剛才又聽上茶的丫鬟說三姑爺又白又俊,細眉亮眼,一表人才,坐在那兒穩穩噹噹就是一副官相的時候,她真是又幸福又焦急。幸福的是自己的終身到底有了一個好著落,焦急的是一表人才到底是個啥樣呀?一聽說爹叫她拿字畫,慌得連忙跑到畫缸跟前抱起一捧捲軸就走。她剛走兩步一想,不行!自己第一次見郎君,我想看他,他想看我。我看他,他玉樹臨風,謙謙君子模樣:他看我,我失神妄智,忙亂如丫鬟一般,豈不是自暴醜陋,自作輕賤?想我蕊雪,熟讀聖賢之書,深知閨閣之理,也是女中的嬌娥,父母的掌珠,此時此事,自己一定要氣定心閑,拿出閨閣的修養和淑女的風範來!她從捲軸里抽出兩卷,其餘的讓一個丫鬟捧了出去。她則讓丫鬟給她打水洗臉,梳頭換衣,描眉敷粉,插花點唇。一切準備完畢,靜靜地坐在一旁,專等父親傳喚。

客廳里翁婿二人正在書法世界里高談闊論。龍定洋指著金先生的一幅唐人詩句說: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詩意恬淡,意境高遠,而這幅字也寫得疏朗有致,筆意清越,詩與字情景交融,讓人過目不忘。這幾幅中此幅當數第一。金先生受到鼓勵,也深深領略了龍定洋鑒賞的眼力。他又相繼展開幾幅,龍定洋看了一般性稱讚了幾句,金先生沒有找到自己最得意的兩幅,對身邊的丫鬟說:跟小姐說,把我那的條幅拿來,她知道,讓她拿來。

蕊雪知道爹爹肯定會喊她,也肯定會讓她把條幅拿出去。她把兩個條幅拿在手上,對著鏡子照了照,調整了一下表情,在兩個丫鬟的陪同下微笑著走了出來。

龍定洋眼睛看在字上,眼睛的餘光卻偏向著丫鬟們進出的門口。一個丫鬟在前導引,一個丫鬟在旁邊輕扶著蕊雪,蕊雪眼睛盯著手中的捲軸,移動著蓮步輕輕飄著進來。在把捲軸交給爹爹的時候,瞟了一眼站在旁邊的龍定洋,龍定洋的眼睛也正盯著她。兩人四目相會,像閃電一樣相互交換了眼神,然後眼睛又迅速躲開。雙方都為對方的令人難忘形象和氣質震動了,這一眼長久地留在二人的記憶深處,以至於多年後仍然記憶猶新。

金先生連忙向龍定洋介紹蕊雪:這是小女蕊雪。又對蕊雪說:這位是龍縣長,哎,省府的龍科長。

龍定洋急忙說:不才龍定洋。

蕊雪雙手一挽,搭在腰間,身子一傾向龍定洋道福。

金先生又要展開他的捲軸,蕊雪說:爹爹,不要老讓人家看你的字了,應該讓龍先生給咱家留下墨寶才是!

蕊雪這一提醒,金先生這才恍然大悟,急忙說:對呀,龍科長的字肯定妙筆生花,快拿灑金宣!兩個丫鬟領命而去。半袋煙工夫,宣紙鋪就,筆墨擺好。龍定洋潤筆構思,說了一句:後生班門弄斧了。然後筆走龍蛇,墨吐蘭香,灑金宣上留下一片錦繡:

懸壺濟世為杏林增色

鐵划銀勾讓翰墨飄香

金先生把龍定洋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半天沒說話。龍定洋的字俊逸洒脫,點畫皆有筋骨,落筆看似毫不經意,書成方覺架構神妙。開始對他的尊重只因他是個官,現在他不能不從心裡高看這個小夥子了。

蕊雪不僅一直在旁邊看著龍定洋寫字,而且像對父親一樣給龍定洋把宣紙抻平順展,按他寫字的速度和順序移動著宣紙。她心中突然湧起一股暖流,今後可能一輩子要給這個人抻紙磨墨了,她臉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紅霞,幸虧大家都在看字,沒人注意她。這次,她大膽而又親昵地往龍定洋臉上多注視了幾眼。以至於龍定洋寫完了她還沒看清紙上寫的什麼。

金先生讓人收拾書案,又吩咐洗盞換茶,蕊雪自然回閨房休息。金太太和郭大娘也出來一道坐著說話。龍定洋看著火候已到,向乾媽使個眼色,郭大娘會意,走到門口一招手,四個人把兩個扎著紅綢花球的大禮箱抬進了客廳。郭大娘站起來向金先生說:恭喜金保長、金太太,省府的龍定洋科長正式向你的三閨女蕊雪求婚來了!

龍定洋向坐在中堂下太師椅上的金家二老行了大禮,站起來后說:不才龍定洋特來向二老請求,龍定洋願娶金蕊雪為妻,請二老應允。

金先生笑呵呵地站起來說:應允,應允!有這樣的好女婿,這是我們的福分哪!

金太太也滿臉喜慶地說:咋不應允呢?三妮跟著你,我一百個放心!你可要對她好呀!

龍定洋說:跟蕊雪的事,我已回西安專門向父母作了稟報,父母都支持這件婚事,二老放心,蕊雪是你們的掌上珠,也是我龍定洋的掌上珠!

金先生說:龍科長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郭大娘高興地說:嗨!還叫啥龍科長,都是你的女婿啦,喊他的大號,叫龍定洋!

金太太高興地說:對,叫龍定洋,叫龍定洋!

龍定洋說:岳父岳母大人如果同意,龍定洋想儘快把婚事辦了,具體時間由二位大人和我乾媽商定。

金先生說:二人八字已經看過了,陪嫁的東西都是現成的,龍定洋是官府的人,一切按現在時興的樣子辦,咋好咋來。

郭大娘說:要這麼說,啥事兒都好辦,明天我過來,咱仔細商量商量!

金太太說:中,明天我等你!

金先生說:來,咱一塊兒吃個飯。他對丫鬟說:請你大掌柜二掌柜過來,先把桌子擺上,把我藏的好酒搬一罈子過來!

半個月後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龍定洋長袍馬褂,頭戴禮帽,身披十字紅綢大花,帶著科里六名主事科員,分坐六輛小車,浩浩蕩蕩來到愛師縣迎娶新娘。金先生在縣城的福天壽地大酒樓擺下十六桌酒席,把縣裡的頭頭腦腦,自己的親戚朋友,同行高鄰都請了個遍。昔日的縣長和只聽說沒見過的牡丹王親手給大家敬酒,讓每個赴宴者倍感榮幸,好多人事後都說,那杯酒是最香的,那一對新郎新娘簡直就不像是人,真像是一對天上下來如意童子和散花玉女。酒喝到一半,金先生和金太太分別被那些熟識的男賓們和女賓們圍起來,按到凳子上,一個被抹了個大黑臉,一個被抹了個大紅臉,倆人剛掙脫出來,又被好事者堵住,黑上加紅,紅上加黑,成了一對樂呵呵的男女夜叉。

迎親車回到省城龍定洋的新房已經是下午了。這房子原是清朝一個六品官員的私宅,雕樑畫棟,磚雕石刻,池魚廊花,天井照壁一應俱全。龍定洋花了五千銀洋把它買了下來。稍加修飾,儼然又是一個官府新貴的安樂窩。

龍定山和涵玉早早就等在龍定洋這個整修裝飾一新的大小九間房的四合院中。龍定山是代表父母也是以大哥的身份來參加弟弟定洋婚禮的,定洋父母包括奶奶自然是不可能過來的。不過,這三位對這個最小的孩子最是寵愛,也最是放心不下。龍柏廉給了定山一張一千兩的銀票讓他帶給定洋,奶奶也拿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交給定山。

定山說:奶奶,該是他孝敬你老的,你怎麼還給他呀?

奶奶說:你們不管是誰成親,奶奶我都要給一點兒,錢多錢少是另一回事,我不能讓你們把我忘了!

定山說:奶奶,我們一個個都是你一口水、一口飯喂大的,哪一個也不會忘了你呀!

奶奶說:忘不忘是你們的事兒,這個錢我是早就準備好了的!

定山媽則細緻地縫製了一個自己繡花的粉色連頭連心枕,枕頭裡放了一些紅棗、花生、桂圓、蓮子。另外還縫製了兩個鋪在身下用的綿軟小褥子。她說:這些讓涵玉交給定洋媳婦。

龍定洋夫婦進門沒有按照老一套規程進行,他牽著蕊雪的手從車上下來徑直就走了進去。以至於放炮的還沒把炮點著,新郎新娘已經進門去了。

上房裡,定山和涵玉見定洋與新媳婦牽手進來立刻迎了上去,定洋站定親切地叫了一聲:大哥大嫂!然後向蕊雪介紹說:蕊雪,這是咱大哥大嫂。蕊雪對著二人行禮並親切地叫道:大哥,大嫂!

定山執著定洋的手說:兄弟,恭喜你!

涵玉也握著蕊雪的手欣喜地說:妹子可真是一個大美女呀,我兄弟真有福氣呀!

蕊雪也親切的回應說:嫂子不但是百里挑一的美人,還是做生意的好手,妹妹學都學不會呢!

正說著門外進來幾位官員模樣的人物,龍定洋隨即起身迎上前去:李廳長、胡廳長,大駕光臨,蓬蓽生輝,龍定洋三生有幸!陳科長、劉科長、辛科長,感謝各位同仁關心小弟的婚事,今天可得一醉方休啊!接著,六張大圓桌在上房擺開,一個喜盈盈、暖融融的新婚家宴在佳肴美酒中進行。

龍定海本來說好到時候是要一定參加來定洋婚禮的,可就在前不久,他所在的團突然被調到豫南地區去執行任務,一走就是二十多天,返回后,定洋婚禮已經辦過十天了。他只能事後前來祝賀,也很惋惜與哥哥失去一次見面的機會,

龍定海他們團在豫南與當地一個民團打了一仗。民團也就百十來號人,一直都是聽從縣府調遣的。就因為縣警察收繳一家土豪的十幾支槍,且都是些好槍新槍,民團得知情報,向縣長提出要這些槍。縣警察所不給,民團一定要,兩家的頭兒在縣長面前就鬧翻了。民團仗著人多槍多,把警察所包圍起來,不僅起走了那十幾支槍,而且連警察所的正式裝備全部都連鍋端了。之後,這一百多人脫離縣府的控制,跑到幾十裡外的一座山上當起土匪來了。打家劫舍,攔路搶劫,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成為當地一害。定海他們團到了之後,團長命令把所有的進山通道都封鎖起來,然後決定派一個加強營從正面進山往上攻。團長說:這些小毛賊不經打,專打硬仗的馬鬍子上去,一個時辰解決戰鬥!

一個時辰過去了,只聽著山上一陣交火的聲音,後來就沒有動靜了。團長正等著馬鬍子報功呢,不料偵察兵回來報告:馬鬍子的一個營在山路上被土匪分割成三截,各個擊破,連馬鬍子都被土匪抓去了。

團長一聽大驚,抓起帽子在臨時司令部里連轉了三圈,嘴裡說:這毛賊咋能這麼厲害,這麼厲害!

一個參謀說:團座,趕快再派一個營上去,去救馬營長!

團長舉棋不定,左右為難。不派兵,馬營長完了,派兵上去,再讓土匪打伏擊,損兵折將不說,也太丟人了!

定海在一旁看著忍不住說了兩句:團座,情況不明貿然出兵,是這次失利的主要原因,我看現在不宜再派兵。

團長煩躁地訓斥道:你懂個啥,不派兵我們來這兒弄啥?現在是派多少兵的問題!

定海說:現在已經下午了,人馬從集合出發到上山,走到半路天就快黑了,情況不明,隊伍晚上在山上是很危險的。

團長問道:那你說怎麼辦?

定海說:如果團座信得過我,讓我立馬帶偵察連上去,摸清土匪山上的情況,你再決定怎麼出兵。

團長一聽說:好,你帶偵察連上去,見機行事,弄清情況趕快回來彙報!我命令偵察連長,一切聽你指揮,你可得徹底給我把情況弄清楚哪!

定海說:我知道了!敬了一個禮就準備去了。

一袋煙的工夫,龍定海副官帶著晚飯未吃只拿乾糧的偵察連出發了。路上,他和吉連長邊走邊商量,決定分兩路從東西的小岔路往山上摸索推進,設法插到敵人的背後去。他和吉連長作了分工,他帶一個排從東面上,吉連長帶兩個排從西面上,並規定了兩邊聯絡方式和暗號。他們各安排一個人隨時保持兩邊的聯絡,不是不得已的情況,輕易不開槍。定海這邊在每個班抽出兩個人充當斥候,三組斥候擔任探路和抓舌頭的任務。定海告訴他們,一旦抓住舌頭,首先弄清土匪的老巢在哪兒,馬營長關在哪兒,幾個山頭的兵力分佈情況。為了保證情況真實,要多抓幾個,分開審問。一有重要情況立即報告。看哪個候組先抓到舌頭,先抓者有賞!

為了避開土匪視線,定海帶的隊伍從一個懸崖峭壁縫裡爬了上去,走的基本上都是樹叢和陡峭的山岡。天麻擦黑的時候,他們已經快到山頂了,可他們當時並不知道,坐在一個大山石下休息。一組斥候摸過來報告:龍副官,咱們現在已經到了土匪的一個窩子的底下了,翻過這個大石頭,上面就是他們住的地方!現在,有十幾個土匪在裡頭喝酒吃飯呢!

定海一聽大喜說:你們再上去監視,徹底弄清人數,如果真是十幾個人就先端了它!他輕聲對排長說,準備戰鬥!他帶著三十多個兵爬上了山岡,躡手躡腳地把三大間房子包圍起來。斥候又摸過來說:裡頭就是十三個人,哨兵已經讓我幹掉了!定海向遠處爬著的排長做了個包圍衝進去的動作,排長心領神會,帶著一個班迂迴過去,定海帶著兩個班從另一面包抄過去,一槍未發乾凈利落的把裡頭的土匪全收拾了。

定海讓人把大房子收拾一下,派了一個兵丁穿上土匪的衣服在外面站哨,其餘的人則分別躲在房子里,等待其餘的土匪回來。不一會兒,山道上搖搖晃晃又上來了一個,問站哨的:爛褲襠在不在?哨兵害怕他認出來不對勁,裝著打個噴嚏轉個臉含糊地說:啊在,在!來人看著感覺不對,問:你是誰?哨兵說:我是我。來人一聽不是豫南口音,轉身就往下跑,嘴裡還喊著:洛陽鱉孫團來了,鱉孫團來了!定海一看與排長几乎同時小聲喊道:追!追的人還沒衝出門,只見兩個斥候從山道旁一邊一個把那喊叫的傢伙一夾又提溜上來了。另外一組斥候趴在石頭後面監視山下的動靜。山大溝深,那傢伙的喊聲還沒傳過去就被捂住了嘴,山下依舊平靜。

一審問,這傢伙是個炒菜做飯的,叫侯三,上來找爛褲襠是要鑰匙開地窖拿酒的。定海問他:這裡是什麼地方?

侯三說:一營吃飯的地方。

定海問:一營有多少人,營部在哪兒?

侯三問:你們殺我不殺我?

定海說:你是個做飯的,只要說實話,肯定不殺你!

侯三說:我是鎮上館子的爐頭,被他們硬抓上山做飯,只要保證不殺我,問啥說啥!

定海說:我說不殺就不殺,你說實話!

侯三說:一營有三十六人,營部在下面山洞裡。

定海在問的時候,排長已帶著一個班往下走了,定海問:營部現在有多少人?

侯三說:營部我出來的時候有五個人,營長他們正在喝酒,我炒菜出來透透氣,就喊我來要鑰匙。

定海問:團部在哪兒?俘虜的人關在哪兒?

侯三說:團部在西邊的夕落峰,離這兒三里路,你們被俘虜的人都關在團部。團部有六十多人。從這兒往南的南天門,離這兒二里路,二營在那兒,也有三十多人,三營和團部在一塊兒。

定海說:你帶我們現在去團部,不準耍孬,事兒完了之後放你回家!

侯三說:哎呀,我讓他們看見,全家的性命都沒有了!

定海說:你還害怕他們看見你,你就看著他們死吧!說完對旁邊人說,把他綁起來,嘴堵上,兩個人押著,走!

他們一行剛下山坡,排長他們也過來了,對定海說:龍副官,營部那五個,包括兩個做飯的都幹掉了。定海對侯三說:不是碰到我,你現在已經死了!這時,第三組斥候摸過來報告說:團部在夕陽峰,距這裡三里路,我們被俘人員也關在那裡。偵查連吉連長帶隊伍剛趕到,已潛伏待命。

定海一聽情況跟侯三說的基本一致,立即命令第三組斥候即刻下山,向團長彙報情況,請求再派一個連,由斥候帶領上山,約定二更時分三聲槍響為號,同時動手,口令照舊。他又把他們消滅土匪一營的情況讓斥候轉告團長。斥候走後,定海和排長商量,想辦法先救馬鬍子營的弟兄們,他們一旦救出來,自己的力量馬上就加強了,可這樣風險太大,雙方打起來,儘管自己人數佔優勢,環境不熟悉,夜戰占不了便宜。定海思考了半天,決定自己帶的這個排先隱藏到土匪一營的山洞裡,派斥候告訴吉營長妥善隱藏,等待時機,在後援隊伍上來時,土匪團部的匪徒必然下山支援,我們不但能趁防衛空虛順利解救馬營長他們,而且與後援隊伍配合上下夾擊,一定能夠全殲山上之敵。目前切記一定不能暴露目標!斥候領命而去。定海他們撤進一營山洞以逸待勞,兩個組的斥候不斷把外面的情況收集彙報過來。這期間,又抓了一個傳令兵,審訊得知,團長命令一營去把在山下守衛的另一部分弟兄們換上來吃飯,並說今晚可能要有戰鬥。

定海決定將計就計,給傳令兵講清面臨的形勢,讓他積極配合,打完仗之後保證不殺他,傳令兵點頭稱是。定海問清山下共有十六個人,他派一個班暗地跟著,讓傳令兵和廚子一塊下山傳令,先讓八個回來,再傳另外八個回來。當著廚子和傳令兵的面告訴一塊兒去的班長說:他們說的每一句話,必須是我們讓他說的,膽敢胡說八道一句,壞了這件事情,你們十二條槍對著他倆一起開火!聽清楚了沒有?兵丁們和廚子、傳令兵一起喊道:聽清楚了!

過了半個時辰,傳令兵和廚子帶回來八個匪兵,八個人剛一進山洞就被裡面倆人一個輕鬆地收拾了。傳令兵和廚子沒進門就又下去帶另外八個短命鬼去了。

二更時分,兩組斥候分別來報告,一個組說,山下槍響了,是交火的聲音,估計咱們的隊伍上來了。定海命令再去偵察,把情況摸清楚!另一組說,二營全部土匪都開到山下去了,房子里一個人都沒有!剛報告完,負責與吉連長聯繫的聯絡員氣喘吁吁地跑來報告,敵團部的大部分匪徒與敵三營一起下去迎戰去了,看守馬營長他們的只有一個班。吉連長已經把那一個班收拾了,咱們的人已經救出來了,正在往這邊趕,馬營長沒找見!定海一聽,立馬整隊,通知讓大家多帶土匪的手榴彈,快步前進,路上注意分清土匪和自己人!

在下山的岔路口,吉連長與定海會合,定海說:幹得漂亮,現在咱們快速下山,一排從正面向下突擊,與我部形成夾擊之勢,你和我各領一個排,在山路的左右兩側圍堵,防止土匪向兩側逃竄。吉連長答應了是,說:那我在左側,立馬帶一個排下去了。定海命令二排快速直下,命令三排插向右側,自己帶著被救出的馬營長部下伺機而動。

戰鬥進行得很順利,生擒土匪頭子以下四十八人,除十一人逃脫外,其餘全殲。繳獲槍支彈藥足夠武裝一個加強連的,還有大量的酒肉、糧食、山貨、布匹、綢緞、銀洋和首飾。馬鬍子營長被俘上山後單獨關在一間房子里,在吉連長解救他之前,磨破牛皮繩,從後山崖上抓樹藤溜下,因為感到丟人,不願意再見團長,拖著被摔傷的腿回老家去了。

戰鬥剛一結束,龍定海就被命令接替上次負傷未歸的三營長的工作,回兵營之後,即被任命為三營營長。

定海返回後去看定洋的時候,心裡感到很對不起自己的弟弟,他放下一張一千銀洋的銀票,喝了一杯茶,沒說多少話就以隊伍上事多要回去。定洋在送他出門的時候,也勸他早一天把自己的婚姻大事解決了。定海一句話未說,在馬屁股上甩了一鞭子就疾馳而去。而定山在參加完定洋婚禮之後,陪著涵玉去了景德鎮,向涵玉的伯父報告涵亮不幸去世的消息。

如果說參加定洋婚禮是個令人喜悅的事情的話,那麼,去景德鎮報喪則是一個令人十分難堪和悲痛的事情。涵玉定山不僅要陪著伯父母流淚,還要到墳上去祭奠涵玉的父親,這樣,每天都在痛苦和淚水中度過,到七天後他們離開時,涵玉人整整消瘦了一圈。

冬娃已經二十三歲了。在農村,這個年齡還沒有娶媳婦成家別人是要笑話的,不是笑話這家大人不管後輩的終身大事,就是笑話這家太窮讓別人瞧不起看不上,或者笑話人長得太丑沒人願意把姑娘許給他。冬娃當然不屬於這三種,其一他父母肯定是一直是操心著的,其二自從在隆豐福當夥計,也算是在外頭掙錢的人,在塬上有活泛錢的門戶都是讓人羨慕的好門戶呢。其三冬娃長得不醜,高大白胖。就是一樣,是個瞎子!可瞎子怎麼啦,人家瞎子在城裡幹事,掙得是黃的銅子、白的角子,還是有人家願意把女孩說給冬娃呢!讓人不解的是冬娃不願意!

他爸幾十里路走到省城,不敢到鋪子去找,躲到旁邊拐角里,看見鋪子里有小夥計出來,上前說句好話,求人家把冬娃叫出來說句話。冬娃每回遇到有人跟他說鄉下有人找他的時候,就知道父親來了,他給呂師打個招呼,到籠里拿兩個蒸饃,從偏門出來,他爸就會過來把他拉到拐角跟他說話。幾回來都是說給他說媳婦的事情,冬娃一聽總是冷冷地說一句:我不要媳婦,咱這樣子,拖累人家做啥!父親怯生生地看著他,半天也說不上話來。冬娃把蒸饃塞到父親手裡,從腰裡掏出幾個銅子交給父親,就再沒有話了。父親捨不得吃白蒸饃,用布帕包好拿回去叫冬娃的弟妹們嘗嘗。父子倆就這樣一直圪蹴在拐角里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最後父親說,我回去了。冬娃說:爸,你回吧,過年我就回去了。冬娃他爸就背著稍馬子沿著來路一步一步走回去,冬娃臉朝著父親走去的方向,感覺著父親的身影,一滴涼涼的東西流到臉上。

冬娃還是每天忙完灶火和廚房的事情后,順腳順路的就上了城牆,在他熟悉的那個背風的位置坐下來,從藍布袋裡掏出兩支簫來,擺正坐姿、調好氣息,那來自心靈深處的嚮往、希冀、祝願、傾訴、痛苦、憤懣、如風如水,如珠如玉,如吟如訴,如怒如吼的輕流、奔涌、狂瀉、傾覆而出!這個時候,他那平時基本沒有表情的臉上隨著音樂的變化而豐富多彩地變化著。可惜的是,這時候的這種表情是沒有人看見的。因為,自從他師傅朱師再不上城牆之後,冬娃每次在城牆上吹簫從開始到結束,始終都是他一個人。然而,冬娃的這種表情今晚就有人看見了,她不僅看見了,看清了,而且開始從他臉上的表情里讀出了一些他音樂里的複雜含義。

這人是一個逃荒到西安來無處棲身的瘦弱無助的女孩兒。

這個瘦弱無助的女孩是被簫聲吸引著找到上城牆的馬道,又順著冬娃上城牆的路走到冬娃跟前的。儘管她一天都沒吃東西了,只是在一個井旁喝了一點涼水,在毫無目的走動中聽到了這震撼心靈的簫聲,簫聲牽著她走上了城牆。她輕輕地坐在冬娃的對面,她不知道冬娃看不見,她以為冬娃看見她了,只不過正在吹簫閉著眼睛沒有理她。一曲終了,冬娃用袖子擦了一把頭上的汗珠,眼睛睜開似乎看了一下但並沒有什麼表示,一曲接著又開始了。女孩開始懷疑他的眼睛了。不過,她還是沒有說話,靜靜地聽著簫聲,靜靜地注視著吹簫人的臉。慢慢地進入了她從未涉足的音樂世界。隨著旋律和音階的變化,她似懂非懂地融進了自己的喜怒哀樂,漸漸地和冬娃臉上的表情同步起來。

夜深了,冬娃吹完了最後一曲,把兩支簫甩乾擦凈,裝進藍布袋裡。在準備起身的時候說:你也該回去歇息了。就轉身向城下走去。

女孩怔了一下說:你知道我在這兒?你吹得真好!

冬娃邊走邊說:我這是把心裡的話用簫向外說呢,也不知道好不好。

女孩說:你拿簫說的話我開始聽不懂,後來慢慢地我能聽懂一點兒了。你說得好,你在給天說,給地說,你在給自己說。你說了那麼多美景,去了那麼多地方,你為啥還有那麼多不高興呢?

冬娃一下子站住了,他轉過身來對著女孩的方向說:你真的聽懂了,你能知道我的心思?

女孩說:你怨天地不公,你恨人間不平,為什麼給了你那麼多的困苦!

冬娃往回走了幾步,臉朝著女孩的方向說:你是第一個這樣說我吹簫的人,你是誰?一個女娃,這麼晚了你為啥還不回家?

女孩說:我是個逃難過來的商州娃,在這兒沒有家。

冬娃問:那你吃啥喝啥?黑了睡在哪裡?

女娃半天沒有說話,最後嘴裡囁嚅著說:要上一口就吃,碰上一口就喝,睡也沒有啥一定的地方。

冬娃明白了說:你也是個可憐人,你比我還可憐!他從腰裡摸出兩個銅子伸出手說:我也沒有多的,這個你拿上,買幾個饃吧!

女孩沒有接冬娃的錢,而是說:我扶你回去吧!

冬娃感激地說:我天天來,路熟得很,你把錢拿上!

女孩只是說:我明天還來聽你吹簫。她停了一下又說:我不要你的錢,你還要養家糊口呢!她吞吞吐吐地接著說:明天,要是有你吃不完的干饃疙瘩,給我捎一點兒就行了。

冬娃聽了,眼淚流下來了,心裡說,又是一個苦命人呀!

第二天,冬娃把自己那一份菜和饃分出一半用一個碗盛著,專門給呂師打個招呼說:自家一個親戚來了,自己把飯分給他一半,呂師理解地點點頭。因為,鋪子里相公夥計,不管是誰,來了親戚朋友,都是分自己的那一份飯給他們,不準在灶上多打飯。晚飯過後,冬娃把飯碗揣在懷裡,背著藍布袋又上了城牆。儘管他看不見,但他的耳朵和鼻子都異常靈敏,周圍任何一點異動和人的氣息他都能感覺到。他快走到常坐的地方時,已經感到有人在那裡,又走了兩步他知道是昨天那個女孩了。

女孩說:大哥,你每天都是這個時間上來嗎?

冬娃說:我是灶房裡燒火的,黑了飯吃過收拾畢了以後,我就能出來了,大概都是這個時候。

女孩說:大哥,你乾的這事真好,起碼先能吃飽。

說到吃,冬娃才想到自己手裡的碗,趕忙說:這是給你端的菜和饃,快,還熱著呢。

女孩說:大哥,你把飯給了我,你吃啥呢?

冬娃說:我吃過了,你快吃吧!

女孩見說,端過碗就大口吃起來,還說:大哥,這菜這饃香得很!

憑著女孩吃飯的聲音,冬娃根據自己挨餓的體會,他判斷女孩起碼有半個月沒像樣的吃過飯了。他問道:女子,你姓啥?

女孩邊吃邊說:我姓郭,叫柴娟。

冬娃問:哪個縣的?

柴娟說:山陽。

冬娃問:為啥跑到省城來?

柴娟說:山塌了,把房埋了,我爸我媽我婆我兄弟都埋到裡頭了,我在外頭打柴,拾了一條命。山裡活不下去了,到縣裡,縣裡沒啥吃,跟著拉板栗的車,走了四天才走到省城,省城也沒啥吃,討口剩飯都沒得人給,水都沒得喝。

冬娃聽著柴娟吸菜湯的聲音,知道她已經吃完了,問道:吃飽了沒?

柴娟說:飽了,飽了,飽得很。

冬娃說:唉,一個饃,咋能吃飽,要飽起碼得兩個饃。

柴娟說:要讓我吃飽起碼得五個饃!

冬娃說:看,看,說假話了吧,吃一個還說飽了呢!

柴娟忽然害羞起來,她不好意思地說:大哥,說老實話我從來都沒吃過擱這麼多油的菜!

冬娃說:我也是鄉下窮漢人家的娃,才來的時候吃灶上的啥飯都香得很,咱都一樣!哎,你多大了?

柴娟說:虛歲十七。哎,大哥你問這做啥呢?

冬娃說:我隨便問問,我估摸著你也就這麼大,來,我要吹簫了。

一曲接著一曲,月色如銀,簫聲如水,柴娟聽得出來,大哥的心裡透著絲絲歡快。

廚子呂師發現冬娃這二十多天,天天都要帶一半晚飯出去,就有些詫異:冬娃的親戚是常年四季住到這兒啦,還是流水不斷地換著來?他就問冬娃:冬娃,你這親戚在這兒住的時候不短了,是辦事還是看病呢?

冬娃臉一紅說:親親娃,沒地方去,在這閑住呢!

呂師說:閑住時間長了也不是個辦法,總得有個啥營生干吧!

冬娃的師傅朱師也注意到冬娃最近老是揣上飯到城牆上去,就偷偷跟著上去看過,老遠看見冬娃和一個女孩在一起。看見他們說說笑笑的樣子,心裡就明白了。他沒有給別人說,只是在沒人的時候悄悄問冬娃:城牆上跟你在一起的女孩是誰?咋是天天在一塊?還要你送飯?

對於師傅冬娃不敢隱瞞,照實把來龍去脈,一五一十都說了。朱師說:男男女女的事情不可隨便,孤男寡女單獨待在一起容易起是非,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可要小心!

冬娃說:她是個要飯的,沒個去處,天天在城牆上聽我吹簫,白天要不上吃的,黑了就等我給她帶一點兒,沒有我給她吃的,她就得餓死了!

朱師說:話雖這麼說,畢竟不是正大光明的事情,千萬小心,我就害怕出個啥事情!

冬娃說:師傅,你放心,我行得端,走得正,不害怕別人說閑話!

天漸漸冷了,女孩單薄的衣服已經讓她常常顫抖不已,說話也明顯帶著顫音。冬娃給她了幾件自己穿的衣服和褲子,柴娟都套在身上,可哪能抵禦十冬臘月如刀的西北風啊!擱以往,冬娃都不上城牆了,為了柴娟,他無論雨雪天天堅持上去陪她。今天,尖利的西北風裹著零散的雪花,在城牆上打著哨子翻卷飛舞。柴娟為了暖和一點兒,開始緊挨著冬娃坐,到後來,實在凍得不行了,乾脆就鑽進他的懷裡。雙手緊摟著他的腰,臉貼在他的胸脯上。冬娃用手摸著柴娟的臉在看她,後來就把她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雙腿上。兩個年輕的心緊緊地貼在一起,青春的火焰驅趕了自然界的嚴寒。他們誰都不說話,在愛的顫簌中,互相撫摸互相慰藉,兩張臉也貼在一起廝磨著。青春的愛意在傳遞中升華,冬娃轉過頭用嘴唇尋找著柴娟的嘴唇,柴娟開始還不知所措地躲避著,當冬娃雙手抱著柴娟的頭,用自己那火熱的雙唇緊貼在她那緊繃的嘴唇上的時候,那雙唇稍停了一會兒就像溶化了一樣立馬變得柔軟和溫潤。愛的火山一旦迸發就不可遏止,第一次迸發尤其威猛激烈,兩個肉體在強烈的衝動中狂熱地交融了。

過了很久,冬娃對尚在幸福中回味的柴娟說:晚上你在城牆上不行,這兒風利得很,你得下去!

柴娟說:街道上警察巡邏呢,不讓睡。

冬娃說:我那門面旁邊有一個小道道,你睡到那兒。

柴娟深情的雙眼盯著冬娃說:哥,你說啥我聽啥。

一對幸福的戀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相互攙扶著向城牆下走去。

冬娃叫開門的時候,店鋪里的人都睡著了。朱師光著身子披著棉袍來給他開門,埋怨地說:這麼晚了才回來,雪下得這麼大,你弄啥呢?

冬娃抱歉地說:路不好走,跌了幾跤。

朱師交代說:把門關好!自己就急忙回房子睡覺去了。

冬娃已經把柴娟安排在夾道里靠牆坐下了,朱師一回房子,就他一個人,他突然想讓柴娟到灶火旁不更暖和一點,自己早晨早起來一會兒把柴娟放出去不就行了?想到這兒,他反身出門,輕輕地走到柴娟跟前,用手示意她不要出聲,拉著她進門,把門關好,然後領著柴娟到廚房的灶火旁把小板凳遞給她讓她坐下,在她耳旁輕輕說:就在這兒靠著睡,不要出響動,天明再出去。柴娟也輕輕地嗯了一聲。冬娃才回房中睡下。

半夜時分,雪越下越大,二掌柜長泰晚上起夜,路過廚房旁的時候,由於雪光的映襯,影影忽忽看見灶火旁坐了一個人,把他嚇了一跳,他壯著膽子喊了一句:誰?

柴娟睡著了沒聽見。

長泰又喊了一聲:誰?誰在那兒?

柴娟驚醒了,她動了一下,但沒敢出聲。

長泰大驚小怪地叫喊起來:有賊娃子!快抓賊娃子呀!他這一喊,把大家都喊起來了,一個個披衣提褲,手拿鐵鍬棍棒跑了過來。冬娃跑在最前邊,喊道:不是賊,不是賊!

長泰問道:不是賊是誰?

冬娃說:是我鄉里的親戚!

長泰過去把人拉過來一看說:咦,還是個女的!

冬娃急忙說:這是我妹子!

長泰問女孩:你姓啥?叫啥?

沒見過世面的柴娟嚇壞了,抖抖索索地說:我姓郭,叫柴娟,我是山陽的。

長泰說:好呀,冬娃也說謊呢,你藍田人咋來的山陽的妹子?

朱師把長泰拉到旁邊說:這就是冬娃的妹子,是乾妹子!

大家一聽,聯想最近冬娃老是帶飯出去的傳聞,也就釋然了,都把目光集中到女孩身上:這是一個瘦弱低個子大眼睛的女孩,頭髮很亂,衣服穿得不倫不類,看人總是怯生生的,見大家看她,頭埋在胸前不敢抬起來。

長泰見朱師這樣說,也就不再追問下去,不過他說:不管是誰,外人不能歇在鋪子里,又沒給誰打過招呼,出了事情算誰的?

他這一說,誰也不能說話了,冬娃咕噥著說:天太冷,叫她在這呆到天明,明早上,我給大掌柜說,行不?

長泰說:這我作不了主,我不敢說這話!

柴娟見這樣說,對冬娃說:哥,我出去,我到外頭去,不讓你為難!說著自己就往外走去,冬娃過去開門把她送出去。

外面一夜厲風狂雪,冬娃一夜輾轉反側。天剛蒙蒙亮,他就穿衣下床,開門去看柴娟。柴娟沒有坐在門面房旁的夾道里,她怕有人再說冬娃,她靠著門面的門板坐著,兩手抱在胸前,頭由於靠著門而仰著,臉上一絲紅暈,嘴角微微上翹著,似乎夢到了什麼幸福的事情。腿和上半身全都是雪圍著。冬娃過去輕輕拉柴娟,柴娟不動。冬娃以為柴娟還未睡醒,就蹲下去叫她,她一動不動。冬娃用手摸柴娟的臉,臉是冰冷的,手是冰冷的,全身都是冰冷的,柴娟凍死了。

冬娃摟著柴娟的屍體放聲大哭起來。一個平時不善言談,不苟言笑,誠厚老實的人,一旦在自己情感大門被沖開的時候,那個由情真意切而迸發的洶湧澎湃的巨大悲痛是一般人所無法想象的。那是震撼心靈的痛哭,那是催人淚下的哀嚎,那是讓每個聽見的人都坐卧不安傷心絕唱!冬娃的哭聲驚動了鋪子的人,驚動了周圍店鋪的人,也驚動了保安團的人。

聽說死了人,保安團派杜參謀帶了四個兵丁趕到這裡,這杜參謀一看死了個女人,又一看在隆豐福的門口,立馬來了精神,吩咐兵丁:用鋪子的門板把死人抬到團里。冬娃死活不讓抬,杜參謀說:把這個活的也帶到團里去!朱師上去剛想說話,被一個當兵的一拉他的衣服把他甩到一邊去,那當兵的還罵著:滾遠!尋挨打就說話!

大掌柜剛到鋪子長泰就把冬娃的事情報告了。大掌柜一聽立馬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他沒有訓斥長泰,而是讓他立馬過去給老掌柜彙報。自己上樓坐下來尋思對策。他擔憂,這次是咱把把柄交到保安團手裡的,麻達大了!

定山聽了眉頭一皺對長泰說:你坐這個洋車回鋪子立馬把大掌柜接到這兒來,順路把大魁和東民也叫過來。

大家一起也沒有商量出個結果,都認為既然和保安團結下仇了,保安團決不會輕易放過咱們,儘管慫不懂被撤了,可後來的這團長也是督軍的親信,據說更陰險更毒辣。東民自告奮勇去找王世光打聽一下情況,大家只好等他回來再商量。

時間不長東民回來了。東民說:他見到王世光了,王世光說,正在審冬娃,冬娃太老實,連他跟那姑娘親嘴日的事情都說了。具體情況晚上他兩個在酒館里談。

定山說:晚上不管再晚,過來把情況給我說一下。

天還未黑,東民就在約好的酒館里等王世光,足足等了一個多時辰,王世光也沒來,找到他家,夫人說:一直就沒回來。就在東民在酒館里等王世光的時候,定山坐的洋車在北大街被一隊兵丁攔住,連人帶車一起被拉到保安團。

第二天,保安團在隆豐福的大門外貼了一張告示,內容如下:

隆豐福作為一個商業店鋪,不守商業道德,姑息縱容店員在店內私養逃荒女,因他人慾行其奸該女不從,在朔風暴雪之夜,將該女趕出門外,致使逃荒女凍死在其門面之外。隆豐福所作所為,有傷風化,違反人倫,令人髮指。世人聞之莫不義憤填膺,士農工商皆怒不可遏,紛紛提出要嚴懲不貸。保安團順從民意,匡扶正義,本著懲惡揚善,以儆效尤的宗旨,決定即日起,查封隆豐福服裝估衣鋪和瓷器鋪共兩處,聽候處理。

×年×月×日

保安團一個兵丁在張貼告示的同時,其他兵丁擁進門面房大聲呵斥著相公和夥計們:無論何人,凈身出門!快走,快走!

長泰急忙上前賠著笑臉問道:各位長官,請問何事,有話好好說嘛!

一個官長模樣的走過來說:你問何事,到外頭看告示去!走,都往外走,不走就打了!

長泰還想再纏磨一下:長官,能不能商量商量?

官長說:商量啥呢,你們掌柜的在我們團里跟團長都說好咧,你們出門就行了!

潘師去世后,賬房一直沒有合適人選,暫時由長泰代理。長泰想上樓去把錢匣拿走,一轉身過去要上樓,被官長一槍把敲在頭上,當時就趴在樓梯旁不動了。官長從後院到樓上都看了一圈,確定沒人了,才叫兵丁把長泰架出去,放在門面旁的夾道口。

瓷器店情況也大同小異,只不過涵玉得知定山被抓到保安團的消息后,立即讓大魁帶人連夜把一些精品瓷、陳列瓷和收藏瓷都運到加工場去藏起來。憑著這兩年跟督軍府、保安團打交道的經驗,她知道與這些當兵的交惡,一旦有事落在他們手裡,不僅損失小不了,還要把人整得死去活來!

涵玉又想起兩個月前保安團的一件事:保安團的兩個排長帶著幾個人到戲園子看戲,票是肯定不買的,進去之後就圍著前邊正中間的一張大桌子一坐,又是要茶又是要瓜子、花生。茶頭不敢應承,因為這桌子原是徽州會館預定過的。執事的小心上前去說明緣由,答應給他們另換一張桌子。不料一個排長揚手就給了執事的一個耳光,又擰著執事的耳朵一起去找戲園子的老闆。老闆遠遠看見這種陣勢,嚇得一頭鑽到放茶壺的桌子低下不敢出來。找不到老闆,這個排長還不依不饒,又擰著耳朵把執事的拽到戲台上,讓他對著台下陸陸續續進場的觀眾大聲跟他學:

我狗眼看人低,

想把官長欺,

不讓往中間坐,

真是個驢失的!

將近五十歲的執事的被當兵的撕著耳朵流著眼淚在台上一句一句學著說罵自己的話,一遍不行再來一遍,引起台下一陣陣的嬉笑聲和叫罵聲,自己感到羞憤不已,無地自容,當天夜裡就弔死在戲檯子上。當時,群聲一片嘩然,報紙也作了報道。由於背後靠山硬,保安團不理不睬,最後不了了之。鑒於此,涵玉一方面像對小人一樣對保安團,未雨綢繆,搶先下手。一方面託人求情,不惜工本,把定山營救出來。

涵玉對瓷器店的這第一舉措,挽回起碼上萬元的損失。為了防備保安團進一步的報復行動,涵玉當晚把一個皮箱讓大魁提到楊文承家裡暫存。一切安排好后,她實施的第二舉措就是,她親自帶著銀票到保安團面見團長!她對大掌柜說:乾爸,明天一定要設法救出定山,我跟團長當面談,只要定山回來,要多少錢給多少錢!

大掌柜思索半天才說:我有一個預感,保安團一直在等著咱們鋪子出麻達,而且一旦有事,目標直接就是老掌柜。

涵玉若有所思地問:乾爸的意思保安團這次尋事的目的主要不在錢?

大掌柜說:最害怕他們是不想以錢了結此事!你獨闖保安團不僅於事無補而且風險更大,定山不在,大主意還要靠你拿呢!依我看,明天先是坐觀其變,做最壞打算的準備,看變化隨時準備對策。

涵玉、大魁、東民、長泰、楊文承、宋先生、范掌柜他們都沉重地點點頭。果不其然,最壞的情況首先發生了,第二天一早兩個地方的鋪子都被封了門,長泰也被打傷了。大掌柜搶先一步把鋪子的賬本帶走了。保安團怕隆豐福再鬧事,兩個鋪子門前都派了兩個兵丁守護,晚上都不收崗。

龍淑媛帶著趙老師過來了解情況,認為這是督軍和保安團瘋狂的報復行為,建議配合隆豐福的反擊再搞一次聲勢規模更為巨大的聲討示威活動。她有信心這次一定能夠動員更多的人參加,不僅能幫助隆豐福討回公道,還一定能夠把驅劉活動推向高氵朝。可涵玉死活不同意,她說:現在和上一次的情形不一樣,上次只抓人不動鋪子,這次封門之後隨即就處理貨物,甚至連傢具,用品一塊賣光甩凈,大有把隆豐福斬盡殺絕的陣勢,更重要的是定山在人家手裡,這伙強盜什麼事情都能幹出來!涵玉表示,她絕不拿定山的性命去作賭注。見涵玉這樣說,誰也不好再說什麼,淑媛安慰了涵玉一會兒就離開了。

龍定海所在的團最近進行大休整,他以最快的速度給自己營補充夠了兵員,調整各連的武器裝備,健全了加強營的建制,並安排了詳細的訓練計劃,責成副營長具體執行,每旬由一位連長代行營長職務指揮全營上下按部就班進行訓練。整個加強營官兵士氣高漲,顯現出官勤兵忙的好景象。團長視察了龍定海新任營長后的第三加強營,對他的治軍做法,建制設想,訓練計劃都很滿意,對這個加強營的營長也十分欣賞,他不無得意地說:要不是我慧眼識才,你現在還在班裡扛大槍呢!

定海趕緊立正回答:定海永遠不忘團座的信任提拔之恩!

龍營長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後,然後找團長請假,離家時間太長,也快過年了,要探望一下父母。

團長問:你不在期間,隊伍能否正常訓練?副營長能否壓得住陣?萬一有事如何跟你能聯繫上?

定海一一作了回答,並說自己長則七天,短則五天一定趕回。

團長滿意地點點頭說:早去早回!定海已經走出門了,團長又把他叫回來說:你們省督軍府的副官長程根苗,是我的拜把子弟兄,你回去抽時間看看他,咱這兒也沒有啥好帶給他的東西,你帶一百銀洋給他!說著就要去拿錢,定海說了聲不用拿了,我一定辦好,程根苗,我記住了。一轉身就出了門。

定海帶著兩個馬弁三個人騎馬進入西安東門的時候,已經是下午時光了,街道上滿是冰雪,低屋高房上全是一片銀白。他準備先去看望父母和奶奶,然後再過來看哥哥。但當他們走到鐘樓根下瓷器店門口的時候,定海發現門面關著,旁邊貼著一張告示,他勒過馬頭直接走到店門口才下馬。他把告示看了一遍,立馬決定先到哥哥家。

守門的秦頭兒遠遠地看見三匹馬朝自己門口走來,嚇得扭身就往裡跑,邊跑邊喊:保安團來了,保安團來了!定山府宅里立馬亂作一團,丫環婆子像無頭蒼蠅亂躲亂藏,男丁們則尋棍弄刀,準備作困獸猶鬥。還是涵玉沉得住氣大聲呵斥道:慌什麼?馬上回到自己該呆的地方上去!大魁,你到門口看著,有啥事及時招呼!

大魁剛走到門口就高興地叫道:是二叔回來了!全家上下頓時都鬆了一口氣。

定海聽說兩個鋪子的貨物都被廉價當街叫賣一空,連鋪櫃、貨架、凳子、椅子、汽燈、算盤、做飯的鍋碗瓢盆、風箱案板、睡覺的鋪板鋪蓋、私人的箱子包袱等等全都變賣一空。連隆豐福的牌子都被摘下來拿槍把砸成塊塊子了。定海問哥哥呢,涵玉抽泣著說:你哥哥已被保安團抓進去五天了,不準探望,不準送飯,連衣裳也不讓送。上下打點了不少,只聽說人在裡頭沒受罪,吃喝也有,就是跟團長談不到一塊,現在人還出不來!這麼冷的天,又快過年了,他咋受得了呀!

定海氣的眼睛珠子都瞪圓了,手扶著槍套咬著牙說:這幫狗東西不要犯在我手裡!他對涵玉說:嫂子,你不要著急,我來想辦法。說完,帶著兩個馬弁騎上馬就走了。

他來到督軍府找到副官長程根苗,報上團長何大雷的名字,程根苗立馬喜上眉梢,異常熱情地把三位讓到客廳好煙好茶招待。說完了客氣話之後,程副官長問起定海的家裡情況,定海很巧妙地把隆豐福和哥哥的事情說了出來。

程副官長大吃一驚:原來查封的隆豐福就是龍營長的哥哥呀!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哪!他立馬讓一位副官去給保安團桑團長送信兒:晚上在八景園請他喝酒!

定海拿出四封銀洋放在桌子上,還未開口,程副官長臉上變色道:龍營長這是什麼意思?我跟何團長是割頭換帖子的兄弟,你可不許來這一套!

定海趕緊說:程副官長誤會了。這一百銀洋是我團長讓我帶給副官長的,他說,帶東西麻煩不說,你也不一定喜歡,他說你見著這銀洋了也就等於見著他的面了。這一百銀洋是大哥今晚為小弟說話請客的花銷,事成之後,小弟再感謝大哥!

程根苗說:我大哥讓你帶給我的東西我收下,今晚請客,是我為你們接風的,一來解決你哥哥的事情,二來化干戈為玉帛交個朋友,桑團長我們是常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朋友,其他人我不敢說,老桑我說話他絕對要當回事的。

定海說:本來是代替團長來看看你的,沒想到回來之後碰到哥哥這個事情,看望你成了給你找麻煩了,實在是過意不去,這點小意思還望大哥你不必客氣!

程副官長笑著說:既然兄弟這樣說了,我就不客氣了,這錢就用在辦你哥哥的事情上!其他的一切你都不用管了。

晚上,八景園飯莊灞柳風雪廳。定海和程根苗一先一後走進包廂,剛坐一會兒,又粗又黑的桑團長就到了。桑團長一進門就嚷嚷:程老弟,今天喝酒安排的是什麼樂子呀?

程副官長趕緊向他介紹定海:桑哥,這就是我常給你說的我豫西八拜結義兄弟何大哥的加強營營長龍定海。

桑團長一聽立馬滿臉堆笑伸出手來與定海相握,還文縐縐地說:加強營營長,年輕精悍,英姿勃發,真是英雄出少年哪!幸會,幸會!

定海弦外有音的說:古人云,兩季採擷苦覆苦,壯蠶碩繭靠老桑。桑團長可真是督軍積繭成山的老桑啊!不才還仰仗桑團長教誨指點哪!

程副官長說;你二人第一次相見,互吹互捧,儒雅之風,令人欽佩,只是我的牙有點酸了!

三人一起放聲大笑起來!

酒過三巡,程副官長站起來說:桑哥,我再給你介紹一下,這位龍營長就是隆豐福老掌柜龍定山的弟弟龍定海!

桑團長一愣,拍著腦門說:一進門我就感覺有點兒面熟,說姓龍也讓我腦子吱扭一下,可就沒把這些和隆豐福聯繫起來。哎呀,我明白了,今晚這酒讓我來喝是有故事的呀,是不是,程副官長?

定海手端著酒杯,神情沉穩地說:桑團長,兄弟今天從河南到西安是專程來看父母的,也代我們團長來看望程副官長,壓根就不知道哥哥的事情,到家才聽說。副官長古道熱腸,稱與桑團長為莫逆之交,今晚正好相約吃酒,一定要讓小弟作陪,結交個朋友。至於桑團長說的什麼故事,多少是有點誤解程副官長了。

定海這一番話有一石兩鳥的作用,既褒揚了程副官長熱心為朋友排憂解難的豪情義膽,也將了桑團長一軍,你可以不買我的賬,但你不能不給你的摯友副官長面子。

程副官長聽了含笑不語,桑團長聽了有點兒不自然起來,不過他不愧為老江湖,借喝口酒掩飾了一下尷尬,立馬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換成一種豪情衝天的樣子:有故事沒故事對我都是一樣,你龍老弟就是不提你哥哥的事,我知道了也不能不吭不哈不給面子呀!咱當兵的提著槍除了混口飯吃,不就是為了多交結一些朋友嘛!既然今天幸會龍營長,又話趕話的說到這兒了,咱乾脆就說說你哥哥的事。

定海說:桑團長快人快語,實在是夠朋友,今天這個作陪看來是陪對了。我哥哥以前的事咱就不說了,現在就說在桑團長不為難的情況下,團長準備怎麼處理?

桑團長說:現在能做的,就是立馬放人!

程副官長問:那貨那錢,那鋪子損失,重新開業的事情咋辦?

桑團長說:說句老實話,龍營長的哥哥本事大得很,去年這時候,他們在保安團門前設堂祭靈,頌詩吟對,鬧得人山人海,報紙連續幾天採訪報道,督軍大發雷霆,把董團長給撤了。這次隆豐福把人凍死在門面前頭,你說保安團能不管?我和你哥談過幾次,希望他能認個錯,懺個悔,可他硬得很,寧死不低頭,並說他今生今世都不做生意了,他出去也要把鋪子一把火燒了。我就不理解,一個生意人你和政治攪和什麼呢!行了不說了,明天,不,今晚把你哥和那個瞎子都放了!

定海說:那太謝謝桑團長了,不過這事就這樣不能算完吧,總得再說個啥吧?

桑團長說:依龍營長的意思,是否還有賠償道歉之說嗎?

程副官長接過話頭問:那賣貨的錢不能給隆豐福返還一點?

桑團長擺出架子說:程老弟,你難道不知道這次動隆豐福是督軍的意思?今天放隆豐福的掌柜,不是你的面子起碼關他到正月十五以後,而且,沒有一萬銀洋他走不了!

程副官長說:這麼說,今晚我的這面子就值一萬銀洋了?

桑團長說:你的面子十萬銀洋都值,只是隆豐福掌柜的這一萬銀洋誰都給免不了,因為這是督軍定的。

定海知道這是故意在敲詐,等著他再求他,定海心一橫說:一萬就一萬,錢為身外之物,這錢還不知道誰花呢!請桑團長出一張手諭,我去把人接出來。

桑團長說:那倒不必,我讓人把他倆送到這裡不就結了。

定海知道他想在哥哥面前顯擺威勢並故做人情,他知道哥哥的脾氣,對這種人深惡痛絕,對這種場面肯定冷面相對。他決不會讓哥哥在此蒙受委屈,也不會讓桑團長的陰謀得逞。他堅持自己去把哥哥接回去,明天把錢送到保安團。

桑團長看看定海態度堅決,只好手寫一紙,讓一個參謀帶著定海去團里提人。

時間不長,害人作惡的軍閥劉鎮華被戮力同心的民眾驅逐出陝西,後來,定海所帶的團與桑團長在戰場上遭遇,桑團長被俘,二人相見,甚感驚奇。桑團長求活命欲攀舊情,定海沒有理他,桑團長自知當年自己心黑手辣,自斷後路,已無舊情可言,遂在關押的房子里以皮帶為繩懸門自盡。這是后話。

定山的岳母在這一場折騰中,經受不了打擊,突然病倒,沒等到定山從保安團回來,就在不斷叫著香梅、定山的名字中戀戀不捨地死去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龍吟長安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龍吟長安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