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第十章

吃過早飯,定山剛坐到太師椅上,茶還沒顧上喝,賬房潘師就送過來幾張稅單和捐單。定山不解地問:這個月的稅和捐不是才交過不長時間,咋又來了?

潘師說:原來是一月一稅,三月一捐,聽收稅的老寧說,現改成一月兩稅一捐。

定山問:一個月兩頭收稅,這是啥規矩,官家摟錢再緊也不能騎雙頭馬?

潘師說:我也是這樣問的,老寧說,你說雙頭馬就是雙頭馬,現在把稅分細了,上一回是戡亂稅,這一回是民用稅,捐也增加了,除了房捐地捐,咱那個洋車也要交車捐,幾台縫衣機還要交機器捐。

定山聽著心煩,看了看幾張,數額也不大,就對老潘說:交給大掌柜讓他過目,房捐地捐交給房主去交。

這幾年龍定山感覺這生意越來越難做了。儘管街上人比以前多了,可是由於局勢動蕩,民不聊生,一般老百姓手裡都缺錢,進店鋪看的問的人不少,掏錢買貨的人卻不多。以前的「富穿皮襖窮穿布,下苦的愛進估衣鋪」景象也少見了,皮貨洋服店鋪門可羅雀,估衣店鋪情況好些,也是越便宜越好賣。一天賣不了幾個錢,相公們也提不起精神,坐在那兒直打瞌睡,偶爾有一兩個看貨想買的人,相公們殷勤熱情的讓人有點兒受不了。各鋪的二掌柜們一再提醒大家,不要搶生意,要有大店鋪的樣子,可也沒辦法,總不能一個個讓人看著都是些死眉瞪眼,佯打眯睜的渾人吧。

一個三陣子滾雷大白雨過去的午後,溫潤的空氣中還瀰漫著絲絲土腥氣,往日髒亂的街道卻像新修過一樣乾淨整齊,花草樹木也像人剛洗過澡一樣昂首挺胸,朝氣蓬勃。馬路對面一家剛開張的西瓜鋪子傳來賣瓜的吆喝聲:好沙瓤,賽冰糖,剛開園的同州大西瓜!

炎熱加上下雨,店鋪里一時顯得空蕩蕩的。定山剛在內室的午床上迷糊了一會兒,打雷聲就把他震醒了。他喝了口茶漱了漱口,從望窗看出去,街道上除了幾輛洋車跑過,幾乎不見行人。他心中突然想起昨天東民告訴的一件事情。東民說,他的一個遠房親戚,他那兒有一批棉活要加工,量還比較大,可有幾個條件,要當面和老掌柜談。定山讓東民領到南院門樓上來,東民說,事情有些麻卡,(難弄)人家想請你到他住的旅館去談。定山腦子一轉,為什麼?可他就是理不出個為什麼來。他說給涵玉,涵玉思索了半天說:可能有難言之隱,也可能這事怕人知道。我的意思,不來咱這兒,也不去他那兒,約他到鴻賓樓!定山大喜:要緊三關,還是妹子主意端!好,就在鴻賓樓。

定山由東民陪著在一個包間見了東民的親戚。來人寬臉直鼻,方頭大眼,見定山進來,立馬起立,一拱手就說:隆豐福不小,老掌柜不老!

定山見對方豪爽也就哈哈大笑著說:先生說話如銅鐘,做的準是大事情!對方一聽也爽朗地笑了起來,不過,他還是警惕地向定山身後看了看,並示意東民把門關了。

范大掌柜知道現在這時候來不是吃飯的,只給桌上擺了鹽糖花生米,五香煮黃豆,酥炸腌河蝦三樣磨牙占口的東西,又熱了一壺桂花稠酒放在旁邊。來人自我介紹道:兄弟姓張,張志鵬,做點小買賣,現在攬了一些活,想跟老掌柜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變個方子把這個事情圓成好。

東民說:表哥,你就打開窗子說亮話,啥生意,咋樣做,啥要求?

張志鵬見東民這樣說,就稍微放開一點說:一批棉衣,有布有棉花沒裁縫,想請你們帶人到當地去加工。看老掌柜能弄不弄,願弄不願弄?

定山問:你說的棉衣是隊伍上的吧?

張志鵬見秘密被老掌柜一口說穿,知道再瞞也瞞不住,就謹慎地點了點頭。

定山問:你說的當地就是渭北吧?

張志鵬說:依老掌柜的精明,啥事都瞞不住你。

定山說:我知道你們和現在督軍是死對頭,並且還正在打仗,督軍是下了狠心要徹底剪除渭北這幾股跟他過不去的隊伍。在這個時候弄這事情,一旦被督軍府知道了,那是不得了的事情。

張志鵬說:正因為此事有風險,我才冒死前來相請。

定山說:與先生首次謀面,說的事情我也聽得一知半解,這麼大風險的事情不知怎麼商量。

張志鵬說:失敬,失敬,咱都不是外人,我就實話實說。鄙人乃靖總司令部軍需部參謀,奉命為隊伍置辦冬裝,因數量巨大,異地加工,且經費有限,特地來找老掌柜商量。因督軍對渭北來人盯梢很緊,鄙人不得不加小心,敬請老掌柜見諒。

定山說: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渭北過來的,大熱的天做棉衣,只有隊伍上才弄這事。儘管省府、督軍罵你們是賊,是亂黨,可誰瞎誰好我還是能看出來的。這督軍又兼省長,大權獨攬,一手遮天,包辦選舉,查封報社,橫徵暴斂,軍紀敗壞,鬧得民不聊生,市井蕭條,學生罷課,商人罷市,鄉民交農,士農工商同仇敵愾要將這禍陝之惡魔驅逐出去!我雖對驅魔做不了大事情,可屬於咱分內的事情能儘力還是要儘力的。

聽了定山一番話,張志鵬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他起身對著定山行了一個軍禮,十分感動地說:聽東民說老掌柜是個很正直、很有正義感的人,今日一見果然讓人欽佩!看來,我這次冒險闖省城是闖對了!

定山說:此話過獎,我還不知道你的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張志鵬見說立馬拉過梢馬子取出軍裝的式樣,要求,報出數量,最後說:靖經費很緊,加工費給不了現錢,只能按現錢摺合成夏秋兩料的糧食,不知老掌柜能否接受?

定山聽了半天沒有說話,最後說:可以,但要先付一半,我倒成錢后,得給把式和掌柜的先發月例安家。另外說好,我的人在你那裡的一切吃喝使用,必須由你料理。

張志鵬滿口答應,並說了許多感謝的話。

接下來雙方寫了協約,各用了印信。定山要點酒菜,張志鵬竭力阻攔,定山只好讓范掌柜給每人來了一老碗油潑扯麵。喝完麵湯,張志鵬背起梢馬子起身要走,定山勸他留住一夜,張志鵬稱軍務在身,加上省城眼線太多,早走安全。轉身下樓,一出門就鑽進小巷子不見了。

七八天後,聽東民說,四十石麥子已經到了戶縣,定山約好糧商由東民帶路看完之後就地轉手出去了。當然,帶領去渭北加工軍裝的肯定是東民,幹完回來的時候,已經是臘月二十了。

沒想到,這趟買賣有始有終,到了結束的時候,出事了。

臘月二十,大雪飄飄,從早晨一直下到天黑,地上積雪有兩寸厚,腳踩上去咯噔咯噔的。東民在昨天就把一切該交割的如交貨軍裝數量,剩餘的材料,借用的東西,對方該打的收條等手續全部辦清,又去軍需部打了招呼,道了謝。軍需部長下午專門備了酒菜為他們十幾個人送行,並讓張志鵬參謀安排三輛馬車明天一早送人和機器回西安。沒料到,早上一起來這雪下得這麼大。儘管如此,東民還是決定要走,大家在外有快半年了,歸心似箭不說,馬上就要過年了呀!

三輛車進西安北門時城門馬上就要關了,馬踏雪泥,人裹寒冰,像三堆雪疙瘩似的滾了進來。東民讓車就近停在一家車馬店裡,人都進到隔壁的伊春樓羊肉泡饃館里吃飯。每人四個饃雙份肉,一個個吃得頭上冒汗,腳底發熱。完了之後,把式和相公們回工場,東民跟三個車把式招呼了一下也回了家。

車把式們都是頭一回進省城,加上羊肉泡饃吃得滿口余香,一天捲曲的身體得到舒展,立馬還都不想睡,三個人說說走走就來到了鐘樓跟前。其中一個說:聽我爸說,西安有個鐘鼓樓,半截伸到雲裡頭。看這鐘樓咋沒有那麼高呀!

另一個說:你甭看鐘樓不太高,我爺說,鐘樓底下是個海眼,西安如果沒有鐘樓在這兒鎮著,早就是一片汪洋大海了!

第三個駁斥第二個說,你說得不對,我老爺說,全中國的中心就在西安,中心點就是鐘樓,從這兒到咱國家的任何最遠的地方距離都差不多,不信你拿地圖量去!

第一個戲謔地說:喲,怪不得這鐘樓修得四平八穩,珍格棱正,雄奇威武,金冠罩頂,原來這是咱中國的心尖尖呀!

三個人濃重的渭北一代口音,旁若無人的大聲說笑,在雪后無人的街道上顯得格外明顯、突出。

突然,幾個黑影撲上來,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他們抓走了。他們稀里糊塗被抓到保安團。

原以為他們是靖的探子,幾鞭子一抽,這三個整天拿鞭子抽牲口的人才知道這鞭子抽在自己身上的厲害,哭著喊著把啥都說了,原來這是靖做完了軍裝的機器從北邊拉回來的!再問是誰家的機器,頭家是誰,他們一概不知。保安團司令一聽完報告大喜道:督軍老訓保安團吃冤枉,整天端著個槍連個老鼠都逮不住,這可好啦,正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好事來了!他命令把這三個嚴加看管,另派幾個人明天一早在車馬店等著,誰來拉機器就抓誰!早晨東民和一個叫韓五的相公剛一到就被抓起來,連來拉機器的馬車也一起帶走了。

車馬店掌柜偷偷叫人趕快給隆豐福透了風,定山大吃一驚,立馬派大魁去了解情況,大魁知道廚子呂師有個兄弟在保安團做飯,就帶著呂師到保安團找人。呂師的兄弟還不了解情況,剛出去一問立馬跑回來說:快,保安團已經集合就要出去抓人了!大魁一聽吃驚不小,他倆一個服裝鋪,一個瓷器店,抄近路趕回去報信兒。大魁出門叫了個洋車,催著車夫像馬一樣狂奔到瓷器店,保安團還未到,他大喊:快關店門,然後,連滾帶爬地奔上樓喊道:爸,媽,快走,保安團抓人來了!

定山和涵玉一下就明白了,涵玉一把攬過小錢箱又一把拉著定山就往樓下走,剛出門保安團的十個兵跑步就快到門口了,他倆相攙著笑吟吟地出了門。門板剛上了一半,兵丁抓了涵亮和其他四個相公,大魁一看跑不出去,立馬拿起一個瓷器看起來,兵丁以為他是買貨的,推他一把:還不快滾!

南院門那邊,由於保安團離得近,呂師緊跑慢跑,他還沒到保安團已經到了。大掌柜早上聽大魁說,知道了東民和機器出事的情況,心裡就有不祥之感。他在鋪子裡頭遠遠看見一隊兵丁跑步過來,心裡嘀咕起來,急忙就向門外走去。七八個兵丁衝到門前一下子把三間門面的門口堵住了,大喊:隆豐福的人全都往出走!十四個相公和夥計,還有賬房潘師,廚子朱師,燒火的冬娃都被趕了出來。有人喊了一句:瞎子也要逮?一個兵長模樣的人過來看了一眼,把瞎子拉出來,說:留下看門!眾人聽著都笑了,冬娃留下來,其他人都被押走了。等兵丁們走遠了,大掌柜才進門,周圍鋪子的掌柜紛紛過來打聽怎麼回事,大掌柜一臉無辜,聲稱一點兒都不知道為啥。不一會兒,大魁過來告訴大掌柜,瓷器店那邊人也被抓了,他爸他媽沒事兒,坐在鴻運樓,請他過去。大掌柜暗想:隆豐福又是一大災呀!

保安團里有個文書名叫王世光,也是西高橋人氏,與東民雖不是一個村,但相互認識,在省城他們還有些來往。在押來的人犯名單中他發現了姜東民的名字,經落實確定為隆豐福的姜東民,他暗暗吃驚,聽說如果他們的罪名是通匪資敵,這可是殺頭的罪名呀!他尋思了一下,決定到關押室去見一下東民。

他到了關押室一看二十多個人都關在一間房子里,他指使一個兵長說:聽說一個姓姜的是個小頭兒,我想單獨辨認一下。兵長另打開一間房,喊著姓姜的出來,東民和王世光都進了另一間房子。王世光見兵長走開,立馬對東民小聲說:統一口徑,甭沾靖,等待營救。東民也請他多給老掌柜通消息。王世光看著兵長走過來,裝模作樣把東民上下打量了一番,接著就讓兵長把東民再押回原來的房子。

事實上,東民和韓五被抓來的時候,東民抱定不提隆豐福的事情,都攬到自己一個人身上的想法,不料這韓五是個軟蛋,被帶到審問室,一見掛著的鞭子,繩子,鏈子,立著的架子,杠子,籠子,燒著的爐子,打人的胖子,燙人的簽子,立馬尿了一褲子。還沒等問就說:我是隆豐福的相公,掌柜的叫我看機器,我跟來了,我啥都不知道!審訊的又問東民,東民只好順坡下驢,也說來看機器,其他也不知道。保安團長聽說問不出來名堂,這才下令到隆豐福鋪子抓人。不過,鋪子里的人都是不知道去渭北加工軍裝事情的,去渭北的人都在加工場,保安團只知道隆豐福的鋪子,並不知道加工場。所以,大家一口咬定機器的事沒聽說,不知道。再審三個趕馬車的,清醒了的馬車夫明白:落到對頭手裡,說得越多罪越大,只承認自己是受雇趕車的,車上東西的事一滿不知道,軍裝的話是害怕胡說的。保安團長滿心想這回能吃口大肥肉,不想一嘴咬了個豬尿泡,又臊氣又生氣,一害氣,驢脾氣就起來了,決定親自上手,審不出個結果也要出口氣!

這保安團長姓董,名格松,從字面上看,這名字還挺雅緻,但用西安話一念,就成了懂個(什麼都不懂),倒過來念就是西安人對自作聰明,一無所知的人的一句反唇相譏的口頭語:不懂!雅緻的名字就變成了愚蠢無知的譏諷。不過,不管是譏諷也好嘲笑也罷,這慫不懂三個字對於這個滿臉橫肉,腦滿腸肥的保安團長倒是挺貼切的,因為他除了倚仗後台胡吹冒撂,胡作非為之外,正事一概狗屁不通。然而,儘管人們叫他不懂,可人家偏偏懂得吃柿子專揀軟的捏的方法,他看了審訊記錄,讓人把年齡最大的賬房潘師和年齡最小的掌柜黃涵亮提出來。二人一進審訊室,這個不懂團長就對潘師說:老先生年齡大了,咱就不用刑了,你把隆豐福勾結靖的情況老老實實交代出來。

潘師儘管見過世面不少,但到這地方來還是頭一回,他戰戰兢兢地說道:隆豐福從來規規矩矩做生意,沒聽說過跟靖有啥瓜葛。

不懂團長又問涵亮:老傢伙不說,小掌柜你說!

涵亮說:我賣瓷器,不知道啥個靖。

不懂團長說:還是個蠻子呢,好,都不知道,我讓你倆知道!他一揚手:先給嘗個天女散花!只見旁邊三四個打手一齊揮動鞭子朝他們劈頭蓋臉抽過來,他倆兩手護頭,滿房子亂喊亂跑,打手們邊追邊抽,棉衣被抽開花了,胳膊和頭上都冒出血來,涵亮哭了,潘師倒了。

不懂團長問道:還說不知道不說?二人都不吭氣。不懂團長說:看來天女散花還不過癮,那就再分開來個烤火喝水,你倆誰烤誰喝?

潘師先跪下,涵亮一見也跟著跪下,潘師說:我們都是鋪子的下人,就是跟靖有來往也是鋪子主家的事,主家也不會把這些事叫我們知道!大人開恩!

涵亮也說:我才從南方來,確實沒聽說過這什麼軍。也真不知道這什麼軍跟瓷器店有什麼事,望長官饒命!

不懂團長聽他倆說完,擰著眉毛想了一下說:我說過請你倆烤火喝水,不能說話不算數呀!來,老的烤火,小的喝水!

打手們噢的一聲,兩人把潘師綁在吊繩上,用勁一拉,潘師雙腳離地懸空吊在一個火爐上二尺的地方,不懂團長笑著說:天氣冷,烤烤暖和!潘師的一隻鞋掉在爐子里,火焰閃動了幾下就燒沒了。不懂團長還問呢:老頭兒,還行吧,不暖和我再放低一點兒!潘師哀求道:大人,老漢干骨頭一把,再吊一會兒命就沒有了,求你饒了老漢吧!不懂團長說:你先烤,烤好了我饒你!不一會兒潘師的大襠棉褲從腳底下往上著了起來,潘師凄慘地叫了一會兒就沒了聲息,房子里充滿了皮肉烤煳燒焦的臭味。

涵亮被兩個大漢一人一隻胳膊架著來到一個大木桶跟前,另一個使勁把他的頭往水裡按,會水的涵亮使出潛水的功夫,半天沒有動靜,三個傢伙知道他會水,壓著他半天不讓他出來,涵亮只要稍一露頭吸一口氣又能憋半天。三個傢伙相互使個眼色,把涵亮兩腿一抬,倒插進水桶里。自幼生活在南方的涵亮對木桶的結構很熟悉,他用拳頭在桶底猛敲幾下,再用頭猛一頂,一塊桶板立馬鬆動,他用手指再一扣一搬,桶板移位,水猛泄出來,三個傢伙跑開,涵亮站了起來。

不懂一看大怒,命令將潘師放下來,把涵亮吊上去!涵亮知道上去必死無疑,從綁他的人中間一扭身逃脫向門口跑去。不懂沒想到三個大漢治不住一個小夥子,竟然讓人跑了,順手掏出盒子炮,推上子彈甩手一槍,涵亮應聲倒下。

不懂又提審三個趕馬車的,被折磨了一通之後,馬車夫們供出姜東民是拿事的,自己是他雇來的,其餘啥都不知道。不懂心想前邊用刑已經死了兩個還沒問出個名堂,這回要換個辦法,他決定先禮而後兵,用談判的方式突破這個難題。

姜東民知道這不懂是督軍帶來的一個親戚,原在鄉間的時候就是當地的一個孬狗癟孫,以殘暴毒辣、陰損惡壞聞名,他知道落在這貨手裡,不死也得脫層皮,被帶出來的時候已經報著寧死不受辱,不連累隆豐福的思想準備。因此,他既無恐懼也不報幻想,唯一遺憾的是這個自己操辦的、本來應該十全十美的事,就因為自己一點兒疏忽,沒有著重給三個車把式交代好,或者當晚就把機器卸下來,結果給隆豐福也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東民邊走邊默默回想著:自己來到隆豐福已經八年多了,從一個對經商一竅不通的打牛後半截子(趕牛種地)的窮漢娃到執掌鋪子加工外貿買賣的二掌柜,手下管著三四十號人,山南海北都跑遍了,啥人啥世面也都見過了,比父親和哥哥都強多了。另外,老掌柜對自己恩惠有加,每月除月例之外,年底還有不菲的年俸,憑著這些自己才能在省城買得起一磚到頂的四伙頭房(小四合院),才能把妻子兒女接來當城裡人,才能讓父母衣著光鮮的在鄉黨面前挺著腰桿說話。想到這裡他感到很滿足了。儘管他還不知潘師和涵亮被折磨致死的情況,他橫著心表情坦然地走進了不懂的客廳。

在提審東民之前,王世光已經找機會跟團長聊了一會兒,從其他事轉到隆豐福這事的時候,團長問他:你看他們會不會跟靖有過來往?

王世光說:靖那麼多人馬,吃喝用度所需不少,肯定四處活動,無孔不入。但省城咱保安團防範得如此嚴密,白天晚上、明裡暗裡都在巡查,老百姓也都知道靖是犯上作亂,誰敢跟他們染攪?再說,生意人貨進貨出是常有的事,不能說只要是從北邊過來就是跟靖有麻達。

團長問他:那你看這事咋了結著好?

王世光說:跟生意人打交道還不簡單,把當頭兒的放了,叫回去拿錢贖人不就完了。

團長說:好,叫隆豐福拿錢!可這事已經吵吵得滿世界都知道了,都知道咱們抓住靖的人了,咱又把人放了,沒有個彎子轉一下,咱不好收場呀!

王世光說:這還不簡單,豇豆一行,茄子一行,隆豐福的人見錢放人,三個趕馬車的處理一下就行了。

團長把手一拍:好,好,好!好主意!隆豐福拿一萬銀洋咱就放人,三個趕馬車的,明天拉出去槍斃了,就說是靖的!

王世光一聽打了一個寒戰,沒想到自己這一番善意的建議,竟然被這個攬錢的霸王、殺人的魔王不懂當成了禍害人的妙計了。他後悔跟不懂說了這些話,事已至此,他知道再說無益,只能坐觀其變了。東民被帶到客廳時,

不懂讓兵丁通知王世光過來一塊參與談話。

東民進來,兵丁命令他在當庭站下,不懂一擺手說:姜掌柜是場面上的人,請坐,請坐!

姜東民也不謙讓,走過去坐在不懂的對面、王世光的下首。不懂客氣地說:請茶,請茶!東民也不客氣,端起茶杯一飲而盡。說實話,從昨天早晨被抓進來到現在,他們所有人都還水米未進呢!

不懂說:姜先生,渭北是亂黨猖獗的地方,你能從那個地方把東西拉出來,可見你們常有來往啊!

東民說:團長此言差矣,小人儘管在隆豐福學相公,但有時也自己倒騰一點小買賣補貼家用。這次有人捎信說渭河北有幾箇舊機子想賣,我就給東家扯了個白嘴(撒了個謊),當天就去把機子拉回來,心想拾掇(修理)一下能掙倆錢,沒想到出了這事!

不懂問:這不是做軍裝的機子嗎?

東民說:這機子能踏鞋墊兒,能繡花,當然也能做衣裳,做不做軍裝我不知道,反正我去看的時候還東一個,西一個在幾個村裡撂著呢,有的還散夥著呢。

不懂問:這麼說你不是到渭北去做軍裝了?

東民很委屈地說:倒騰個小東西倒還罷咧,做軍裝我都不知道袖子在哪兒領子在哪兒上呢!再說,做軍裝又不是一點點,就憑我,我也沒這本事!

不懂說:本來上峰的意思是把你們按通匪的罪名全部槍斃,是我把你們保下來,但是,保命不保罪,一個人五百銀洋,二十多個就拿一萬銀洋吧,我這裡見錢放人!

東民一聽立馬哭了出來:鋪子的人跟這事就不相干,是我個人的事情,連累了大家,要這麼多錢,掌柜的不肯拿,我又拿不出,這可咋辦呀!

王世光裝著訓斥的口氣說:團長這是為你好,拿錢消災,你回去先跟掌柜的說,實在不行,沒有個多還有個少嘛!再者,回去趕快給你的人送水送飯,小心餓死幾個就更麻煩了!

不懂見說:對,對,弄錢,送水送飯!說著讓兵丁趕快把東民送了出去。

東民先到南院門,鋪子門面關著。叫了半天冬娃過來開了門。東民讓冬娃和呂師趕快給關著的人燒水做飯,自己拿了一個蒸饃邊走邊吃。走到瓷器店,門面也關著。敲了幾下,大魁開的門,一見東民急忙請進門,知道沒吃沒喝,立馬出去張羅,不一會兒,唐豁嘴的兩張皮燒餅和麻子怪的獨一家餛飩就一塊兒送了進來。東民邊吃,大魁邊說,東民知道了這兩天圍繞保安團抓人發生的情況。

昨天,大掌柜一到鴻運樓、定山、涵玉、范掌柜、大魁他們就圍坐在一起商量應對的辦法,范掌柜說:天順堂的宋先生叫人捎話說,他正給兩個外鄉人看病,看完之後他就過來。

定山說:感謝范掌柜和宋先生,鋪子只要有事,都少不了麻煩他們,真是古人說的:是真朋友常見於情急危難之時!

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具體情況我就不說了,做大生意用大智慧冒大風險這是必然的,沒想到的麻達既然不期而至,我們只能先向前看,積極應對,不糾纏過去的是非曲直。現在目的就是一句話:儘快救人,早日開門!

大掌柜說:老掌柜說得有道理,咱的這麼多人關在裡頭,影響生意不說,也影響鋪子聲譽,因此,救人第一!現在事情很多,人手有限,還是請老掌柜通盤考慮,統一安排。

定山說:這事還是由大掌柜你來調配,由你來指揮實施。

大掌柜說:好,那我就邊說邊安排,最後由老掌柜定奪。

大掌柜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頭一件,是尋找跟保安團能接上茬口的關係,大魁認識廚子老呂的兄弟,還是從他入手,請他介紹能說上話的人,設法跟這個團長能接觸上。

定山插話說:不知范掌柜有沒有啥關係?

范掌柜笑著說:這外號不懂的董團長我從來沒打過交道,只有他手下的一個王隊長到咱這兒來請過幾次客,說過一句,有事尋他。

大掌柜說:那就請范掌柜帶上大魁一塊去,哪條路通走哪條。

范掌柜說:沒麻達,大魁跟我一塊走!

大掌柜說:第二件,給咱的人送水送飯,包括去看望也不能耽擱,這個由我來安排。第三件,兩個鋪子急需充實人員,從工場抽調四個機靈能幹的小夥子,服裝和瓷器一邊各兩個,把門看好。另外,東民不在,工場的事情也需要照看一下,這個請內掌柜安排。

涵玉說:好,等一會兒我就過去。

大掌柜接下來說:最後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保安團能夠同時兩路人馬出動抓人封門,說明他們認為這事關係重大,抓住了一條大魚,因此我們要有準備,一旦雙方接談,對方可能態度強硬,開價會很高。

定山說:大掌柜說得有理,這個我已有心理準備,咱接下來再商量。前面說的三點,先立馬行動起來。請范掌柜辛苦一下,帶大魁跑一趟。服裝店那邊,大掌柜一時還走不開,涵玉從工場回來再到服裝店去安排一下,我和大掌柜再說一會兒。

定山說完大家起身,分頭坐車而去,包間里只剩下定山和大掌柜二人。定山說:我想直接去保安團,單獨會一會這個董團長。

大掌柜說:這個辦法我也考慮過,可是這個人咱不摸底,萬一這小子魯莽無理,再扣人要挾,我們不僅風險很大,而且將會更加被動!還有一點,關在裡面的人怎麼說的,我們不清楚,你去說的和裡面人交代的不一樣,不是主動授人以把柄嗎?

定山擰著眉頭思謀了半天,慢慢說:說得也是,不過,我總是不甘心,一個什麼樣的東西,竟把咱拿捏得連氣都出不來了!

大掌柜說:現在不是前任督軍在的時候,南院督軍府,北院省政府的大小官員見了你都點頭哈腰的,現在這一夥鎮嵩軍,原本就是一夥打家劫捨出身的土匪,在豫西禍害豫西,進陝西即禍害陝西,為獲大利公然擄拐陝南幾百年輕女子賣到外省。為擴張勢力,把持選舉、買賣選票,甚至投一票給一碗羊肉泡,以至於民聲鼎沸,省城罷稅、罷課、罷市。為摟財,濫發紙幣,橫徵暴斂,各種苛捐雜稅多如牛毛,士農工商怨聲載道,尤其是強迫農民種大煙,逼得農民因「煙畝罰款」而家破人亡者不可勝數。為控制輿論,限制民聲,打砸報館,摧殘教育。而保安團就是他豢養的一條專門咬人的惡狗!這種倒行逆施,千夫所指的獨夫民賊,我看離他滾出陝西不會遠了。不過,眼目之下,既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首先咱先得跟保安團鬥智斗勇,巧妙斡旋,爭取把咱的人儘早解救出來!

定山聽了深有同感,他想了一下說道:我想了一個險招,敢不敢試一下。

大掌柜說:是啥險招?

定山說:假如東民在裡頭確實沒有招出與靖的事情,保安團也確實沒有掌握咱做軍裝的事情,他們只是捕風捉影的話,我們給督軍府、省政府、保安團和各報館分別送一封保安團無故封門抓人,擾亂商業秩序的抗議聲明,乾脆把事情弄大!

大掌柜聽了半天沒說話,抽了一口水煙說:這事解決一般有三種方法,通常的一種是以軟對硬,就是服軟認錯,託人花錢,息事寧人,自己流的血自己舔干;其二是有能力、有實力的一種,是以硬對硬,不怕打壓不服軟,甚至藉助外力或者輿論力量,爭取社會同情,使事態朝著有利於自己的方向發展,迫使對手有所收斂不敢報復;你的這險招就是以硬對硬的方法。以硬對硬作為我們未嘗不可,只是現在情況不明,加上我們還沒有盤算過,一旦實施起來,我們有多大的號召力量,勝算的可能性有多大,萬一失敗我們承受能力有多大,這些如果沒有做到心中有數,輕易不要考慮以硬對硬的方案。

定山問:那還有第三種方法呢?

大掌柜說:所謂第三種方法,就是以軟化硬,也就是以柔克剛的意思。以柔克剛的結果就是化敵為友。其實,化敵為友才是最高境界。

定山重複了一句:化敵為友?

大掌柜說:其實你剛才的想去會一會保安團長的說法,就包含了化敵為友的成分。只是現在我們一沒有體面人的引薦,二缺乏對方有求助於我們的事情,三更不可能的是,他有和我們交朋友的願望。

定山說:這麼說,我們現在只能等待時機?

大掌柜說:先給咱的人送水送飯,設法安定人心,我估計這一兩日內情況就有變化。

定山問:那范掌柜和大魁他們聯繫的人怎麼辦?

大掌柜說:估計他們聯繫的都是些能搭上話,但起不了大用場的人。這些人到時候我去應付一下就行了,你就不必出面了。

果然,大魁和范掌柜回來說,那個王隊長見著了,誇下海口,這事兒他給解決,讓先送一萬銀洋,後面再要再送。

大魁說:這人靠不住,這事他辦不成。咱再想辦法吧!

大掌柜謝了范掌柜,然後對大魁說:咱倆走,你先到瓷器店安排一下,然後一塊兒去給咱的人送飯。倆人告辭出來,分頭而去。定山在范掌柜安排的房間里休息。

晚飯時候,大掌柜和大魁給定山和涵玉帶來了不幸的消息:賬房潘師和涵亮被打死了!

定山一下子站了起來,眼睛直直地瞪得老大,涵玉愣了一下,立馬撲倒在床上痛哭起來,幾次抽噎得閉過氣去,定山流著淚掐人中,灌溫水才使她緩過氣來。大掌柜咬牙切齒地罵道:這伙吃人的禽獸,害人的魔頭,天殺的鎮嵩軍!他流著淚說:早上不是我出來的快,這死的肯定是我而不是老潘哪!正在大家哭作一團的時候,鴻運樓的夥計敲門說:有位小姐找龍掌柜。大家一愣,除了涵玉之外都停止了哭泣,一位端莊秀麗的中年女士走了進來。

定山一看是姑姑淑媛,急忙迎上去:姑姑,你怎麼來了?

龍淑媛驚異地反問道:怎麼都在這兒哭,是因為鋪子被封而哭嗎?

定山不好意思地說:姑姑先坐,保安團不但封了門並且還抓了人,剛得到的消息,一老一小在裡面被折磨死了,小的就是涵玉的弟弟!

龍淑媛說:我聽說封門的事就過來看看,沒想到還打死了人!這保安團太無法無天了!那你們跟他們交涉了沒有?

定山說:還沒有,我們上午商量先看動向,等待時機。

龍淑媛說:不說原由就抓人封門,本身就已違法,酷刑折磨致死人命,更是罪加一等,還等什麼時機,這就是最好的時機,最能獲得同情,最能獲得支持的時機!

定山說:是啊,平白無故抓走二十多人,打死二人,這是什麼世道,民生何在?人權何在?我們利用這個契機,要向保安團討個說法,要讓廣大民眾看清靖的真面目!

說得好!龍淑媛高興地稱讚道:定山,你把事情的前前後後給我介紹清楚,我很快寫一篇稿子,爭取明天見報,你們也要做些準備,配合局勢進展。

龍淑媛不愧是才女,當場一邊收集素材一邊撰寫文稿,大掌柜、大魁、定山講述完了,她的一篇千字的報道也基本寫好了,尤其是最後一段夾敘夾議的結尾,把隆豐福的無辜與屈辱,把保安團的無能與殘暴,涇清渭濁地呈現在人們面前,並把造成這種結果的根源直接指向禍害陝人的督軍劉某人。

大掌柜看著龍淑媛謀篇布局,援筆疾書,文中常有神來之筆,常出驚人之語,在讚歎淑媛文采橫溢之時,也為龍家書香門第人才似錦而叫好。最後他褒揚地說了一句:這是一篇抑惡揚善,鋒利無比的討劉檄文!明天的西安城要響一個炸天雷!

龍淑媛的文章也大大鼓舞了定山的勇氣,他徹底放棄了上午的以軟對硬和化敵為友的方案,決心以自己柔弱之軀,藉助民眾之力,與這個長期騎在陝人頭上作威作福的鐵血魔頭較量一番。那個一直隱藏在他血液中的叛逆潛質不但喚醒了,而且被激揚了!

第二天清早,西安街頭和往日一樣響起了報童賣報的聲音,所不同的是,賣報聲中加入了這樣的導讀喊聲:隆豐福被抓人封門,保安團打死老少二人!人們聞聽競相購買,一睹真相。一起由保安團一手製造的情節惡劣、駭人聽聞的,對商家封門致死人命案就這樣立馬大白於天下。好多人跑到隆豐福的兩家鋪子門口一看究竟,只見兩個店門口都用大紙寫著大幅標語:

守法經營,照準納稅,隆豐福何辜遭毒手?

草菅人命,酷刑殺人,保安團禍陝何日休!

在保安團的大門口,隆豐福賬房潘仁和的靈堂和二掌柜黃涵亮的靈堂一邊一個也搭置起來,在兩個相對的靈堂旁邊,都有一攤十幾個人的響器班,兩家班吹奏聲此起彼伏,曲目競相變化,招引了不少人圍觀。時間不長,就有不少商家、學校、會館等相繼送來聲援的條幅、對聯、短語等。大魁安排人在大樹上綁繩子,把聲援的東西全部張掛起來。儘管天氣很冷,人們穿著大衣、長袍、戴著皮帽子,棉帽子,圍著大圍巾,還是來迴轉著津津有味地看著。保安團大門外成了一個人頭攢動的書法、楹聯、詩詞展示的廣場,許多人從東西南北四大街、四小街、四城關,四面八方趕過來,觀看靈堂,品評對聯,觀賞書法,玩賞詩詞,欣賞兩家響器班吹奏比賽,更多的是激起人們對保安團和劉督軍殘暴統治的憤慨之情,有人大聲發表著不滿之詞,有人還給兩位被打死的亡人頂禮上香,甚至捐款。

隆豐福在大門上貼的大副標語在這裡變成了一副豎掛的對聯,一張紙一個白紙黑字的顏體大字,一邊一條長幅,從上到下十分醒目。其餘陸續送來的大紙小紙,白紙黃紙,或隸書楷書篆書草書,或詩詞對聯短句警語,形式五花八門構思翻空出奇。摘錄幾條以賞析:

商人經商不犯法為何遭遇被殘殺

既然督軍想殺人開到東北保國家

交稅納捐養保安保安向民掄皮鞭

要知養狼終害己趁早把飯碗端

軍有千條槍民有萬條命

有種你開槍看誰最後勝

保安團殺人團

西安人殺不完

老潘小黃死得冤枉

老劉小董咋樣下場(劉指督軍劉鎮華董指董格松)

你是董格松實際不懂

不僅不懂還是大瞎

還有的只寫一個大大的悼字,下面一行小字:悼老潘悼小黃,也悼老劉悼小董。有的只寫一句話:濫殺無辜者該剮該殺!還有也是一句:去劉去董剷除壞種!過了中午,幾個學校的不少學生都趕了過來,不僅主動維持秩序,保護現場,還組織起來,集體朗讀聲援的內容,以至於兩個響器班都主動停了下來,使學生們的朗誦讓人們聽得更清楚。一時間,保安團大門前詩聲琅琅,遇到寫得幽默有趣,耐人尋味的詞句,人們不僅會發出會心的笑聲,還會報以熱烈的掌聲。

保安團開始不斷有人出來看靈堂,看標語,後來見人越來越多,很多人擁在大門口指指點點往裡面看,衛兵趕也趕不走,只見一個小軍官跑出來,指揮衛兵把大門關了起來。關起門來的保安團依然能夠清楚地聽到學生們或集體,或兩三人,或單人的朗誦聲和交相輝映的響器班的吹奏聲。

定山、大掌柜、涵玉、龍淑媛、范掌柜、宋先生、楊文承、姜東民他們都在人群中,他們看見有人在給學生們講,萬一有警察或者軍隊開過來,要注意保護自己,大家要向幾個方向分散,走背街穿巷子,並向大家指示了幾條緊急撤退的路線,同時提出要相互照顧,男同學要照顧女同學,手裡抄寫的稿子盡量保存好,這些都是很好的資料。

午後不久,天陰得更重了,西北風也刮起來了,似乎又要下雪的樣子。然而,圍觀的人們熱情不減,還有人源源不斷趕過來觀看,並且有人繼續送來聲援的條幅。就在這時,保安團的大門開了,從裡頭衝出一隊保安團的兵丁,前面約有二十多人,站成一排舉槍對著人群,後面又衝出二十多個兵丁,他們沒有帶槍卻人手一根鞭子,見人見物就抽,朗誦的學生,圍觀的市民,守靈的孝子,吹奏的樂人都不能倖免,慢一步跑出去的人頭上、手上大都帶著鞭傷。短短的一袋煙工夫,原來一派文化祥和氣氛的聲討活動,霎時間變成了一片肅殺狼藉的肆虐屠場!

由於早有準備,學生有秩序地迅速撤離,帶領著市民們順利逃離了現場,只有樂人和孝子們由於要搶拿器樂和亡人畫像等,動作稍微慢了一點,被兵丁們前抽后打,受傷較重。定山他們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保安團大門剛開的那一瞬間,定山一手拉涵玉一手拉姑姑,急忙快步撤到街上,隨即就上了兩輛洋車。大掌柜則拉著范掌柜和宋先生,大魁拉著楊文承快步跑了出來。大魁把大掌柜、宋先生、范掌柜、楊文承他們送上車,自己則站在保安團大門對面的一家鋪子台階上觀看動靜,那些器樂班是他請來的,錢還沒付呢!他還考慮明天這個形式可能還得搞,等一會兒他還要跟他們談明天再來的事情呢。

定山他們來到鴻運樓坐定之後,一個個興奮之情溢於言表,范掌柜說:沒想到來了那麼多人,都是看了報紙後去的。

大掌柜說:淑媛的文章就是一聲號角,把各個階層都動員起來了,人們把一直憋著的怒氣,怨氣全都通過這件事情發泄出來了。

涵玉說:咱們想說沒說的,咱們沒想到的,聲援的全想到了,全寫上了,寫得那麼好,罵得那麼痛快!

龍淑媛說:學生幫了我們很大的忙,正是他們推波助瀾才把這個活動推向了高氵朝。

定山說:學生們組織得好,發揮得也好,最後撤退的也好。我看有人給他們安排、指揮,那個跟學生們說話的,是不是他們的老師?

龍淑媛說:這個我不太清楚,不過我相信,這個事情既然挑起來了,就不是光我們這一家的事情了,很多人通過各種形式都在支持著我們,我們不孤立!

定山問:接下來我們怎麼辦?

龍淑媛說:我回去再寫一篇文章,我估計其他報紙可能也有文章出來,這個形式還得繼續,明天,我們把活動地點放到鐘樓去,那裡人更多,離保安團遠一點兒,他們出動我們可以早做防備。

定山說:好,開弓沒有回頭箭!再搞就有經驗了。

宋先生說:這就好像治病,頭一服藥下去探個虛實,接下來才從病根上動手,再來個再二再三,不信它病不回頭!

定山說:好,既然大家都這麼有信心,我的決心就更大了,明天在鐘樓根兒下咱們再和保安團較量一番!

當天晚上,姜東民回到家裡剛坐下,就聽到敲門聲,他開門一看是王世光,急忙請了進來。

王世光坐下來環視了東民的客廳后緩緩地說:姜老弟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嘛!

東民笑著說:動動嘴,跑跑腿,混口飯吃吧!

王世光介入正題說:隆豐福今天這一舉動,董團長可吃不住了。上午,督軍把董團長叫到督軍府去臭罵了一頓,罵他是個雀頭頂不起個官帽子,拿根雞毛當令箭,聽風就是雨。還不知是真是假,剛說個靖就馬上抓人封門,當天打死兩個不說,還不準鋪子給被抓的人送飯,你是想再餓死幾個呀?督軍說,人家不是靖你打死了人就不佔理了,你明白不明白?現在弄得滿城風雨,我看你咋樣下台!

定山問:那你董團長咋說?

王世光接著說:這一通臭罵讓董團長頭都抬不起來,只是一個勁地承認自己錯了。督軍說,這不是光錯了的事情,你現在把火已經引到我頭上了,有人說是我支持你乾的,你看看你都弄了些啥事呀!

東民說:連我們都不知道,送來的詩詞條幅中,確實寫有督軍的。

王世光喝了口茶又說:董團長臨走的時候怯生生地問督軍,那他們在保安團門口唱戲念詩亂喊叫咋辦?督軍說:人讓打死了,讓他們鬧騰鬧騰出出氣,不要管他們。

這就是後來為啥關大門的原因。

東民這才明白中途關大門的來由,不過他又問:那下午為啥又派兵打人砸場子?

王世光說:那是督軍府派人來下的命令,命令說,由於有人把矛頭直接指向督軍,有煽動聚眾鬧事之嫌疑,令保安團出動兵力強行驅散,不得抓人,不得開槍!

東民這才恍然大悟,不過他又問:這些細節世光兄怎麼如此清楚呀?

王世光說:下午我到督軍府找他的文書交割幾份材料,文書聽他副官長說的,文書在送我出門時告訴我的。

東民問:那董團長現在怎麼想?

王世光說:他希望你們不要再鬧下去了,出出氣就可以了,關的人你們還得拿錢來贖,多少可以商量。

東民說:他還要錢,他的官帽還要不要?他就不怕這個事情再鬧大嗎?

王世光說:這麼說,你們可能還要再鬧?要是這樣就不太好了!

東民說:平白無故封門抓人,沒個說法不說,放人還要我們拿錢贖?打死人竟然也就不了了之,不是督軍訓他他還不知是錯,這樣的害人精不群起而攻之,他怎能知錯認錯!世光兄不會是來做說客的吧?

王世光正色說:我是在他們開會商量此事作記錄時了解他們意見的,他們並不知道咱們認識,更沒有人委託我來給你們傳遞消息,作為鄉黨,我只是想給你透露些信息,讓你們早作打算。

東民不好意思地連連道歉,聲稱不該誤解了鄉黨的好意,感謝世光冒著嚴寒老遠跑來說話,希望今後多加來往。王世光倒也沒有計較,說了幾句客氣話就起身告辭。東民送至門外,看著世光坐上洋車遠遠離去,自己反身回到屋裡,穿上皮袍,戴上皮帽,給妻子囑咐了幾句,就攔住一輛洋車朝老掌柜家去。

龍淑媛說的沒錯,第二天三四家報紙果然登出了昨天發生在保安團大門前的聲討保安團草菅人命,封門抓人,野蠻驅除觀看人群的報道,還有的報紙配發了評論,題目就是:刀槍向民眾,劉氏意何為?一時古城又是一片議論和譴責之聲。

已經是臘月二十三了,是祭灶的日子,也是一些經營品種與年節關係不大的店鋪給相公和夥計結賬放假的日子。儘管有的鋪子關了門,然而,那些專門攆節趕年的外地客商卻迎來了自己難得的商機。他們穿州過縣,長途奔波,帶來了成席包的粉條、粉皮、百合、荸薺、山藥、蘋果、酥梨、柿餅、花生、藕粉、桂圓肉、葡萄乾、牛肉乾等等,本省的則有商洛漢中的核桃、木耳、山菇、臘肉、山雞,延安榆林的紅棗、羊肉、班粉、燒酒,關中道里省城周邊那些縣裡的出產就更多了,農民們直接就把馬車吆進了街道上,在馬路邊上就地一長溜,席地一擺,掄起秤桿出貨進錢地就賣開了。過年了,警察也不管事了,年氣立馬把大街小巷都擁塞得滿滿當當的。

關中人過年三大件一個都不能少,這就是:豬肉、燒酒、粉條子。其次相陪襯的那就多了,僅吃的有:豆腐、大蒜、辣角、生薑、木耳、黃花、竹筍、香菜、茭白、蓮菜、芹黃、韭黃、蒜黃:蒸碗子、甜盤子、四碟子、八碗子、糖包子、花餃子、汆丸子、燴臊子,天天不能重樣子!棒棒饃、花花饃、油油饃、罐罐饃、石頭饃、棗糕饃、鍋盔饃:罈子肉、酒糟肉、片刀肉、臘汁肉、醬牛肉、臘羊肉:玩的有:興平的花、蒲城的炮、戶縣的彩畫、鳳翔的泥哨、西江村的刀矛、北池頭的官帽、金指王村的泥娃娃、神鹿坊灣子的竹馬跳:用的有:湖州的紗、蘇州的綢、杭州的被面、漢口的細布、廣州的針花、宜興的茶壺,王麻子的剪刀,陳三兩的頭油。大凡每年到了這個時候,一般人手裡誰還沒攢著幾個碎銀零銅,加之滿眼滿目堆到眼前的年貨,琳琅滿目的稀罕玩意,無論貧寒富貴,花銷起來都顯得格外大方,一個個手裡多多少少都提著點兒東西。

但是,今天卻與往年有點兒不同,不少人手裡沒提東西,也無意觀看街邊豐富的年貨,而是步履匆匆地向鐘樓方向疾走而去。原來,他們聽說昨天被保安團打散的亡人祭奠活動,今天又在鐘樓根兒下開始了。這場隆豐福的不屈不撓與保安團的兇狠殘暴的角力,實際上也是陝西人與軍閥劉鎮華的角力,究竟孰進孰退,不知今天是否能見個分曉?作為一個稍有血性的陝西人誰能對此漠不關心!

鐘樓根兒下隆豐福瓷器店的大門前,賬房潘仁和和二掌柜黃涵亮的靈堂又重新布置起來了。那幅標語式的對聯又豎掛了起來:

守法經營照準納稅隆豐福何辜遭毒手

草菅人命酷刑殺人保安團禍陝何日休

昨天各商號、社團、集體送來的對聯、詩詞、短句等又被依照原樣複製出來,幾家報紙刊登的文章用紅筆圈起來也張掛在其中。由於這裡比保安團門口地方寬敞,所以氣氛更好,效果更明顯,容納的人也就更多。學生們又來了,他們都穿著厚厚的棉衣,戴著帽子和手套,幾十個人男的在外圈,女的在內圈,顯然是經過安排,並且有組織的。大魁在鋪子門口放了一個瓷缸,裡面盛滿了茶水,旁邊的茶几上放了幾個碗,專供學生和看客們飲用。響器班還是一邊一個,有的人頭上手上還包著藍布,顯然那是昨天挨了鞭子受的傷。不過,受傷並沒有影響吹奏的質量,兩個班仍然比曲目,比技巧,仍然吹得熱火朝天。大魁發現,兩邊各有的那個打鑼的今天一直都站著,手裡在敲打著,那眼睛不停地在左右張望著。大魁知道,接受了教訓,這是在放哨呢!

天近中午時有點放晴了,人也越來越多了。穿梭在人群的東民感覺有人拉了他一下,一回頭見是王世光,問道:世光,你也來了?世光點點頭說:能不能到你鋪子里坐一會兒?我這還有一位朋友。東民稍一遲疑,立馬滿面笑容地說:可以可以,請跟我走!

瓷器店沒開門,大魁挪開茶几讓三位進去,東民向他丟個眼色,他立馬出去把大掌柜找了過來,並給正在看條幅的定山招呼了一聲,定山說:讓東民和大掌柜先接觸,我就在附近,有啥事你把碗放在耳朵邊,我看見就過來。

二樓客廳,三人剛坐定,大掌柜就上來了。東民向王世光二人介紹了大掌柜,王世光也向東民二人介紹了來人:這位是保安團的杜進登參謀。

大掌柜問:不知杜參謀光臨本店有何公幹?

杜進登開門見山地說:貴店一再公開祭奠兩位亡人,矛頭直指董團長和督軍,引起市民誤解,社會不安。兄弟奉命規勸貴店,立馬拆除靈堂,撤掉標語詩詞,然後和我們坐下來商量後續事情的處理問題。

大掌柜在讓過煙茶之後,斟酌著字句慢慢地說:我們店的二十三個相公夥計無辜被抓進保安團到今天已經三天了,放回一個,被打死兩個,還有二十個人關在裡邊。抓人時不說青紅皂白,關人後也不通知事主,人被打死也不讓收屍,祭奠一下卻遭到你們皮鞭亂打,在你們門前祭奠不讓,在我們門前祭奠也命令拆除。杜參謀,儘管你們有槍有炮,可我們不是你們的敵人,怎麼總跟我們過意不去呢?你們管治安,你們抓壞人去呀,你們把老百姓又抓又打,保得是誰家的治安哪!

杜參謀聽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手端著茶杯不停地喝水,大掌柜的話說完了,他也不吭氣。王世光只好打圓場:杜參謀也是奉命行事,來的目的也就是要解決這個問題的。

杜參謀停頓了一會兒才問:這麼說靈堂你們是不想拆除了?

大掌柜看出這小參謀是既沒本事又想耍橫,就有意想逗逗他,說:那靈堂又不是啥好看好玩的玩意兒,我們當然也不可能老擺在那裡,我們希望和保安團通過協商解決問題,但今天保安團第一次與我們見面,非但沒有表示歉意,沒有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案,一開口就是命令我們先拆除而後處理,我們感到這樣情理不端!

大掌柜緩和了一下口氣繼續說:杜參謀,退一步說,就算我們祭奠違法,你們無故打死人難道不違法?打死人是大事,在先,祭奠是小事,在後:無故抓人封門是大事,在先,寫標語鳴不平在後,是小事。要解決問題,首先要先分清大小先後,誰是誰非,誰主誰次,再說怎麼處理。以你剛才說話的口氣,這最後的處理,還是要處理我們,是吧?

杜參謀不置可否地看著大掌柜,一言不發。

看到這種情況,大掌柜說:看來杜參謀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解決方案,只是來催促我們撤掉這個祭奠形式的,實在對不住,這個祭奠形式現在還撤不了!

王世光和杜進登只好怏怏而退。

杜參謀走後,定山立馬召集包括龍淑媛在內的主要人員商量,後來,龍淑媛又去把一位一直跟學生在一起的老師請了上來,參與商量。大掌柜彙報了與杜參謀談話的情況,最後說:看來今天的祭奠對他們造成了更大的壓力,由於我們沒有鬆口撤掉靈堂,估計他們要麼再派人來談,要麼又得耍昨天的流氓手段。

定山說:兩種可能都有,我們要做好兩種可能的準備。

龍淑媛說:今天的舉動無疑是給他們施加了比昨天更大的壓力,他們派人來談就是證明。這個問題看起來只是一個針對被打死人的祭奠事件,實際上有著很深的政治背景。關於這個問題,我想請趙老師發表一點看法。

趙老師自我介紹道:我姓趙,趙明均,是法政專科學校的歷史老師,很榮幸參加你們的討論。兩天的祭奠活動我都參加了,一個商號敢於以自己羸弱的身軀公開對抗軍閥劉鎮華的殘暴統治,本身就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舉動。現在已經不是隆豐福商號單獨與保安團的抗爭了,是西安人民,應該是陝西人們與你們一塊與軍閥劉鎮華的抗爭了。這一點,從今天參觀參加人員的組成、人數翻倍的數量就可以看出來。劉軍閥的殘暴殘忍是一種色厲內荏的現象,外表上他官銜加軍隊,槍炮加皮鞭,似乎很強大,實際上他在旅京陝西學生進步組織驅劉輿論的壓力下,在陝西各界人士連年驅劉風潮推動下,在靖和各種武裝力量的不斷打擊下,現在四面楚歌,八面受敵,屢屢受挫,處境岌岌可危。他在窮於應付外界軍事行動,已經處於狼狽境地的時候,最害怕自己的老窩裡不安穩,實際老窩一直就不安穩。他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是既惱火又害怕,採取先嚇唬后拉攏的手段,這兩天的行為都是在嚇唬,現在嚇唬不成,我估計接下來就要拉攏了。我認為毫不動搖的堅持下去,隆豐福和西安人民是一定會取得勝利的!

定山他們聽了都感到心中豁亮了許多,定山剛說了兩句,大魁上來說:東民又帶了三個人朝門口走過來了。定山說:也許真像趙老師說的,拉攏的來了!他急忙安排除了大掌柜以外的人下樓從後門出去,留下大掌柜來應付來人。

保安團果然把原來金剛怒目式的面孔換成了一張偽善的笑面虎,為首的副官長一上樓就稱讚二樓客廳淡雅閑適,還誇讚大掌柜儒商氣質,溫文爾雅,一看就是創大業、成大事的商界巨子。大掌柜明知這是在給自己戴二尺五(高帽子),但面對人家滿臉的笑容,滿臉的真誠,也只好客氣地回敬著:哪裡,哪裡,豈敢,豈敢。

副官長接著在談到祭奠事情的時候,認為大家心情可以理解,形式未免失當,搞過就算了,拆掉就既往不咎。又說隆豐福是西安商業大戶,保安團今後的服裝加工,物品採買都要放到隆豐福來。大掌柜則毫不客氣地提出幾個十分具體的問題,且在原則問題上毫不讓步。雙方唇槍舌劍,你來我往,足足談了一個半時辰。談判的結果儘管不是很理想,但大家認為還是達到了基本的目的。

一、保安團今天下午即刻放人,隆豐福二十人,趕馬車三人。歸還三輛馬車和車上的全部物品。

二、兩具屍體由隆豐福領回安葬,保安團付每人安慰費二十個銀洋。

三、保安團以正式的名義向隆豐福道歉並承諾今後決不報復滋事。隆豐福不得在公開場合再為這二人舉辦類似的祭奠活動。

四、隆豐福在人員被放回后,於天黑前將靈堂自動拆除。

定山看了雙方簽字的協議,苦笑了一下:商人遇著兵,腰包全掏空!這回還不錯,從狼嘴裡竟然扯回了四十個銀洋的肉來,我再拿兩千銀洋也不一定能解決得了兩位亡人的事情!唉,一場災難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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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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