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冬娃隨著老掌柜一塊兒被定海從保安團營救出來,老掌柜被安排在洋車上,定海騎著馬,讓冬娃扶著洋車跟著跑。天晚了,路上無人,洋車跑得很快,冬娃深一腳淺一腳盲目地跑著,漸漸就有些跟不上了。突然,腳下被什麼東西一絆,一個踉蹌他一脫手,站起來時洋車已經跑遠了。冬娃明白,人家接人就是接老掌柜的,自己只是個捎帶,有沒有自己誰都不在乎。更何況這次事情完全因自己而起,自己對隆豐福是有罪的呀!自己還有啥臉面去老掌柜的府宅呢!他已聽說鋪子被騰賣一空,自己的鋪蓋和衣服還有簫跟探路棍都沒有了。自己不僅一無所有,寸步難行,當下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了。儘管風停了,雪也不下了,可仍然寒氣逼人,要是不找個避風避寒的地方,自己跟柴娟一樣也會被凍死。

想到柴娟,悲哀又從冬娃的心裡升起,眼淚不由自主地奔涌而下。幾天來,在號房裡時不時地他就會想起她,那是個多麼乖巧,多麼善解人意的女孩啊!要是自己不讓她睡在灶火里,讓她睡在夾道里,就不會被長泰趕出去了。不行,夾道沒有房頂,不擋風不擋雪,就是風能小一點。但我在房子里,可以把我的被子給她呀,對了,讓她圍著我的被子坐在夾道里,柴娟肯定就不會被凍死了,當時咋就沒想到把被子給她送出去呢!

柴娟披著被子坐在夾道里,再給她尋一個雨帽或者傘,讓她遮風擋雪,堅持幾天。過年的時候,我把柴娟領回去,讓父母看一下,我冬娃自己也能給自己尋個媳婦。我想,柴娟一定也會願意。柴娟可乖了,我說啥她都聽啥,從不跟我拌嘴。聽她說她還會幹地里的活兒,還會做飯,還能做針線活。最要緊的是,柴娟能聽懂我吹簫裡頭的意思,你高興她高興,你難過她難過。學吹簫幾年,有人能聽懂長安八景,能聽懂秦腔曲牌,可就沒人能聽懂我自己編的曲子,其實這些才是我的心聲,才是我的世界,才是最有意義最有價值的東西,它是我用心血凝聚的精華,只有柴娟能懂。柴娟通過聽我吹簫,了解我心裡想的啥,想說啥,想做啥。我跟柴娟不用說話,柴娟把我的心思都摸得透透的。柴娟還說,要想個法子把我這些曲子記下來,我說不用,都在腦子裡。她說,時間長了,曲子多了,容易混了忘了。記下來,混不了也忘不了,旁人看了也能學。我說,不好記呀。她說,等天不冷了,我慢慢給你試活,我有我的笨辦法,山裡人唱的山歌我都記過,她還給我學唱過呢。柴娟嗓子好,唱歌唱得好聽,字也咬得真。看來柴娟不僅乖巧,還靈性得很呢!對,見了柴娟我一定叫她給我記下來,我想就是我不說,柴娟一定都會記的,她自己提出來的嘛!記下來,啥時候想吹那一段,叫柴娟一看起個頭,我就知道咋樣往下吹奏,我自己編的曲子柴娟能給我記厚厚的一大本子!

冬娃邊想邊走,儘管沒有探竿,他依然走得輕快。他滿懷喜悅,充滿希望,完全是一副馬上要見到心上人的感覺。他熟腳熟路又走到城牆馬道旁,堅信柴娟就在上面等他。馬道已完全被冰雪封蓋,大斜長坡滑得很難走上去,冬娃硬是雙手摳著城牆,一步一滑,跌跌撞撞地爬了上去。他用嗅覺和聽覺迅速捕捉著柴娟的信息,走到他常坐的地方,輕聲叫著柴娟,甚至用手去摸她,結果滿把冰雪,一片風寒。冬娃突然清醒了,柴娟已經不在了,柴娟凍死了,她不可能再來了!失望至極的冬娃悲從心起,大聲號啕起來。

許久,冬娃從刺骨的寒風中清醒過來,手和腳都麻木了,身子也有些沉重,但他還不想下去,他想吹簫。他習慣用手去摸藍布袋,布袋沒有了,他無奈的坐了一會兒,感覺不是很冷而是無聊,只好百無聊賴地溜下了城牆。多年後,冬娃想起這一晚,當時如果裝竹簫的藍布袋在身,那晚他肯定凍死在城牆上了。

下到城牆底下的冬娃才想到,自己無家可歸了。鋪子被查封了,自己肯定進不去了,老掌柜那兒自己又不想去,現在到哪兒去呢?想來想去,他突然想到死,如果自己現在死了,不是可以跟柴娟在一起了嗎?跟柴娟在一起,可以毫無顧忌地交談,感情激越地吹簫,柔情無限地愛撫,剛才路上想的事情也都可以實現了。倆人可以相互照應,他決不讓柴娟再受凍受餓,哪怕是要飯,也讓柴娟吃得飽飽的,穿得暖暖的,活得高高興興的。跟柴娟在一起現在是他最大的願望,也是最幸福的事情!主意一定,他毫不猶豫地朝鋪子門口走去。

冬娃在柴娟凍死時坐的位置上坐了下來,頭靠著門板,兩手抱住雙腿,準備靜靜地睡著后凍死。不料,越是想睡著越是睡不著,越是想凍死越是凍不死。不一會兒,手麻腿酸脖子硬,渾身冷得打哆嗦。他生氣地站起來嘟囔著:想死都死不了!柴娟,你快來把我接走吧!

一叫柴娟的名字,他突然想到,柴娟的屍首現在還在保安團的後院子停著呢,自己現在死了,還不知道把柴娟咋樣安頓呢。我不能死,我要把柴娟好好抬埋發送了,讓她有一個好的歸宿,才算對得起她!

想到這兒他站起來,用手在門板上試探著門板的鬆緊程度,企圖找一個薄弱部分把門打開。從東到西,三間門面門板上得緊緊的,裡頭肯定是用頂門杠頂死了,無法打開。他又轉到夾道,夾道的門是用鏈子鎖起來的明鎖,當然也鎖得緊緊的。冬娃把門一推,門稍微開了一點兒縫,冬娃從門下把手伸進去,勾住一扇門用力向上一抬,門軸離開軸窩,往裡一推,門從下面開了一道口,輕輕一推,門軸從上面脫落下來,儘管還被鏈子拉著,但是他可以從門下鑽進去。冬娃把門上好,又摸了一根棍子把門頂上,才放心地走進自己的房子。床板、凳子都沒有了,地上亂七八糟的東西扔了一地,他用手摸索著,搜尋著能用的東西。

亂東西主要是朱師、呂師的破衣服褲子和他們收拾的布頭、繩子、鐵絲、破碗和廢紙。平時,他們都像寶貝似的收著,生怕別人動他的。冬娃拉過來幾件衣服想著自己能穿,他一甩,一件衣服的下角揚起來打在他的手上,生疼生疼的,他順著一摸,竟摸著縫在衣服里的一個銀洋來。他知道這可能是呂師的。他又找衣服,又有兩件,裡頭縫著銅子、銀角子等。想著自己今後流落街頭的生活,也只能先對不起他們了,今後有能力、有機會再報還他們吧!尤其讓他高興的是,他找到了裝簫的藍布袋和探竿。

有了這個收穫,冬娃一個一個房間的搜索,衣服比較多,還有一些小用品,也有不少銅子和個別銀角子,最後樓上的賬房他也去了,那裡倒沒有找到錢,但找到大掌柜的水煙袋、棉窩窩(自製棉鞋)皮套褲、皮坎肩,水晶眼鏡、常吃的中藥等。後半夜的時候,他覺得有些餓了,就走進廚房裡頭,習慣地把蒸饃籠蓋揭開,用手一摸,裡頭還有不少蒸饃,他拿了一個聞了聞,稍有些霉味,但仍可以吃。他突然萌發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把這些舊衣服和這些沒人要的蒸饃拿回家去,讓父母和兄弟們過個好年。可他又一想,這不是做賊嗎?父母如果知道自己這蒸饃是偷來的,寧可把饃扔到澇池裡去都不會吃!可這能叫偷嗎?鋪子已經不是隆豐福的了,蠻不講理的保安團把隆豐福鋪子騰空賣凈,目的就是要把隆豐福踏倒滅絕,這些饃我不拿擱到這兒壞了不是白壞了,一想到家裡父母兄弟那飢餓黑瘦的臉,那看見食物貪婪的眼睛,冬娃就義無反顧地把籠里所有的蒸饃用籠布一包,與那些舊衣服,小東西一起打成一個大包,拿起自己的藍布袋和探竿從門下鑽出去,把門按原樣弄好,趁著天剛放明,城門剛開,朝著東塬方向走去。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背這麼多東西回家。

當天晚上午夜時分,冬娃又回到鋪子,這麼急趕回來是因為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事情沒有完成,那就是安葬柴娟。他現在有了一點兒錢了,他認為自己有能力把這件事情辦好,不辦好這件事,他寢食難安。他在房子里很好地睡了一覺,洗漱之後背上裝簫的藍布袋,手持探竿,一步一步向保安團走去。

馬上就要過年了,保安團已經沒有多少人了,但是桑團長還在。值班參謀進來報告說:報告團長,隆豐福的那個瞎子來了,他要把凍死的他的未過門的媳婦拉回去埋了,不知是否准許?

桑團長聽了一怔:噢,不提還忘了,後院還有一個死人呢!大過年的,放個死人在後院多霉氣呀,行,讓他拉走吧!

參謀雙腳一併敬了一個禮同時說了一個是,就轉身走出門去。

桑團長突然想起什麼,說:回來!

參謀又轉身跑回來,面對著團長問:團長,還有什麼?

桑團長說:這麼便宜就讓他們把人拉走啦?你告訴那個瞎子,讓隆豐福為這個女孩隆重出殯,買棺買地,搭棚唱戲,最少三天,然後再埋。

參謀小心地問:萬一他們不管,這屍首不是要在咱這兒過年啦?

桑團長說:他大頭都出了,這個小錢他能不出?他要不管,你就帶幾個兵,雇幾個人把屍首抬到他掌柜住的門口去!

參謀領命而去,在門口對冬娃說:瞎子,隆豐福鋪子凍死了人,他要給抬埋送葬的,你回去給你掌柜的說,就說保安團說了,買好棺材選好地,盛裝入殮,唱戲三天,最後抬埋,立碑祭奠。如果不照辦,就把死人抬到你掌柜的家門口。去吧,商量好了再來抬人!

冬娃不敢爭辯,只好畏畏縮縮,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來到老掌柜大門前,鼓了半天勇氣才敲門。開門的是牛嬸,看見冬娃大吃一驚:喲,這不是冬娃嗎,這兩天你跑到哪裡去了?到處尋你呢!快進來。

冬娃心頭感到一熱,眼淚快要下來了。他在牛嬸攙扶下,邁過門檻,走進牛嬸的房子。牛嬸幾句問話就弄清了冬娃出來后的遭遇和來這裡的目的,說:正好,老掌柜和大掌柜他們都在,一會兒,我看機會去把這事一說,看他們咋說。

這時,客廳里喊道:添開水!牛嬸提起壺急忙過去。

不大一會兒工夫,牛嬸小跑過來叫道:冬娃,老掌柜叫你過去!冬娃拿起探竿,背起藍布袋抖抖索索地在牛嬸的導引下走進客廳。涵玉讓牛嬸扶著冬娃坐下,冬娃始終低著頭。他們都是坐過冬娃拉車的人,原來精壯的一個小夥子,現在成了如此光景,大家心裡都十分同情他。老掌柜首先問道:冬娃,那天回來,走到半路咋不見你了?

冬娃小聲回答:車跑得快,我跟不上。

涵玉說:又叫人順路去找,也沒找到,這兩天你都在哪裡呢?

冬娃說:在街上胡轉呢,胡吃胡睡呢。

涵玉心疼地說:天這麼冷,你又沒有錢,冰天雪地的,你都咋過呢?

冬娃當然不能提進鋪子找東西拿蒸饃的事,他撒了一個謊:人見是瞎子,要著吃都給呢!

大掌柜問:你想把那個女娃埋了,保安團咋說的?

冬娃一提起柴娟眼淚就下來了,他哽咽著把跟柴娟認識到風雪夜柴娟無處藏身,冷得實在無法偷偷領進灶火旁,后被趕出,在門口凍死的過程敘述了一遍,語無倫次地說:柴娟因我而死,我給鋪子闖下這麼大的亂子,我都沒臉再進這個門了。柴娟屍首現在還撂在保安團的院子里,我哪怕磕頭要飯也要把柴娟埋了,可保安團不讓拉人。

牛嬸在旁邊提醒說:冬娃,保安團咋說的你給掌柜的說清楚。

冬娃又把參謀在大門口給他說的那些話說了一遍,最後說:我也不要買地買棺材,也不唱戲,只要把人拉出來,我把她拉回東塬去埋了。

大家都沒有說話,其實都是在等定山說話。

定山很矛盾,一方面是保安團利用凍死人這件事大做文章,乘機報復,釜底抽薪置隆豐福於死地。這事使他心灰意懶,在號房呆著的時候就下決心從此遠離商界,不再與官府打交道。另一方面,他那永不服輸,永不妥協的性格,使他咽不下這口氣,從定海接他回來的路上他就在想:自己已經經歷過多少風浪了,這不過又是一次,決不能栽在這伙禍國殃民的壞蛋手中。哪怕再斗得傾家蕩產,也不能讓他們心安理得的殘害民眾。他想了一下對冬娃說:冬娃,你先跟牛嬸下去休息,我們商量一下再說。

冬娃他們走後,定山說:我想像去年一樣把這個祭奠活動搞大一些,讓我姑姑他們來配合一下,揭露保安團殘害隆豐福的罪行。他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我們給他來一個回馬槍,就這樣不屈不撓的斗下去!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初三開始,搭台唱戲,祭靈出殯,正是過年的時候,連弄三天,保安團就吃不住了。弄不好,這個桑團長也得跟著出喪了。

定山說完,自己先笑了。

大掌柜沒笑,涵玉沒笑,隨後進來的大魁也沒笑。

大掌柜說:今年這個事與去年那個事不一樣,那是保安團把咱的人打死了,今年是咱自己人沒過門的女人在咱的門面前凍死了,咱搭台唱戲祭靈出殯是按著保安團的要求辦的,保安團咋能吃不住了?

涵玉也說:不能用同一個方法解決不同的問題。這次,保安團讓你大操大辦,肯定要防備你藉機把矛頭對準他們自己,咱們一干,正好中了人家的圈套。

大魁說:給上一點錢,派上兩個人,幫著冬娃把喪事辦了就行了,不必要照保安團說的大操大辦。

大掌柜說:跟保安團的恩恩怨怨,不在這一時一事,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回我們讓他一次,來日方長嘛!

定山點點頭說:好,這事我就不管了,大掌柜和涵玉看著把這事辦了吧!

東民大魁與牛嬸帶著冬娃一起去保安團交涉,那個參謀問冬娃:瞎子,上午給你說的條件你掌柜的都答應了沒有?

冬娃說:都答應了,地是我要求在東塬上買,所以,搭台唱戲,立碑祭奠都得在我老家進行。

參謀問:是真是假?

東民說:我三個就是專門協助冬娃辦這件事情的,掌柜的給了二十個銀洋專門辦這事情。不會有假。

參謀說:我相信你說的話,如果發現作假,到時候拿你倆是問,你倆把名字寫上!

東民、大魁都把自己名字寫在門口的本子上,然後吆上裝著棺材的馬車到後院把屍首由牛嬸成殮,抬上車出來。

他們自然沒有上東塬。來之前他們就商量好了,因為冬娃跟柴娟沒有正式成親,不能進祖墳,只有就近找一個有人看管的墳地埋了,這樣離城也近,上墳也方便。冬娃同意了,就在出東門不遠往南的地方選了一塊地把柴娟安葬了。買棺材花了兩塊銀洋,給墳場一塊銀洋,其餘的十七塊銀洋,大魁全部交給冬娃。不久,為了便於尋找,冬娃又給墳前立了一塊石碑。

冬娃買了一個豬頭,打了二斤燒酒,稱了三斤鹽,另外捎上些辣子、大蒜、煙葉、清油、調料等,在大年三十晚上回到了塬上自己家裡。

他給了父親十個銀洋,父親捏著銀洋雙手發抖,連問了幾個:這是阿達來的錢?這是誰的錢?咋來的這些錢?冬娃也不解釋,只是說:這是正路來的錢,你不要害怕,放心用就是了。大年初六,冬娃辭別家人又到了省城,他先去柴娟墳上給她燒了些紙,然後坐在她墳前給她吹簫,從下午一直吹到天黑盡,雪花飄飄洒洒的下起來的時候才往城裡走。從此,冬娃就走上了四處為家,吹簫糊口的生活。

龍定海那天晚上把哥哥龍定山從保安團解救出來之後,由於還有兩個馬弁和三匹馬,住在定山那兒很不方便,就把馬放在車馬店讓喂著,他帶著兩個馬弁住在鐘樓旁南大街的一家秦川大旅社裡。第二天一早,他安頓兩個馬弁到大雁塔去玩,自己則在小攤子上買了幾件小工具帶上,從鼓樓門洞進去,在坊上挑著吃了幾樣小吃,又在街上轉了轉,估摸著哥哥吃過飯了,才慢慢向哥哥家踱步而去。

定山正在喝茶,見定海進來急忙喊人給他安頓早飯,定海說已吃過了。定山又問昨晚睡的咋樣,旅館里能不能洗澡等等,定海一一作了回答。看見嫂子出去,定海對哥哥說:我有一些東西在這放著,今天我想把它取出來。

定山並不感到驚訝,很平和地說:那就取吧,要不要我幫忙?

定海說:不用,就在後面茅廁里。是一些銀票,還得請哥哥幫忙理分(處理)一下。

一會兒涵玉進來,定海招呼了一下就到後面去了。大約兩袋煙的工夫,定海進來了。涵玉知趣地喊牛嬸一塊出去就拿起手包跟定海打個招呼出了客廳。

定海打開一個很厚的油紙包,從裡頭抖摟出幾十張各式各樣的銀票來。定山沒有表現出驚訝的神情,他知道自己這個弟弟是很敏感的,稍有不注意就會引起他的不快。他翻看了一下,銀兩加上銀洋約有兩萬三千多元。他不問這些錢的來路,只是說:河南和外縣的兌換起來比較麻煩,折頭要大一些。你打算怎麼辦?

定海說:我想都兌換成現洋。

定山問:立馬要用?

定海說:不用,現洋擱到那兒放心。

定山說:外省和外縣的倒換一下,本地的都沒啥麻達。

定海說:哥,你缺錢你可以先用,等你倒過來了再給我。

定山說:我不缺錢,再封十回鋪子我都有錢。我的意思,現在我陪你到我關係好的一家錢莊去,把你這些錢給你整個倒一下賬,換成他的銀票,這樣就不亂了,你要現洋叫他給你付現洋,不過一下他們肯定拿不出這麼多,最多能給一半現洋一半銀票。

定海說:行,先倒一下也可以。

由於錢莊倒票還要等一兩天,定海又去找了他原來的那些酒肉朋友胡吃海喝了一天,直到大年二十九才把一切辦好。兩個馬弁也在旅館里睡了兩天了。

大年三十一早,他們到車馬店牽了馬,在西大街天錫樓每人吃了一碗肉爛湯香、饃勁味長的水圍城羊肉泡饃,冒寒風,踏冰雪來到雙水磨父母家。

奶奶病了,氣喘病犯得很厲害,已經連續請了幾個先生來看過了,葯吃了不少,病總是不見好,嘴張著,眼瞪著,氣管里發出像鳥叫和颳風似的聲音,兩手亂抓,臉色發青。柏廉急得團團轉,請人到省城去叫定山,才知道鋪子被封,定山被抓的情況。柏廉急得一上火,牙疼起來,半個臉腫得老高。定海媽又要拾掇過年的雜七雜八,又要照顧兩個病人,還要經管那個一會兒城裡,一會兒鄉下,吃了飯啥都不管的傻姑娘婕雯,再加上定山鋪子出事的消息,她真是愁死了,正在廚房裡抹眼淚的時候,定海連人帶馬進了院子。

看著媽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樣子,定海立馬讓一個馬弁騎馬去三橋鎮置辦過年的東西,一個馬弁擔水掃院,生火做飯。他正要騎馬出去請先生的時候,遠遠看見定山帶著涵玉和大魁坐著馬車,帶著年貨回來了。往年臘月二十一過,定山準定就會把過年的東西叫人預備好,準時讓大魁送回來,有時連過年的饃和包子都蒸好一塊送回來。今年鋪子一出事,沒人經心這事了,他擔心父母著急,昨晚才從保安團出來,今天一早就過來了。

定海一見定山就說:哥,咱奶病了!

定山立馬跳下車直奔奶奶房中,奶奶見到定山,臉上顯現出喜悅的神情,但還是說不出話。定山摸摸奶奶的額頭,又在奶奶胸前撲索了一陣兒,對大魁說:大魁,你立馬坐車回去以我的名義把宋先生請來,你把太奶的病情給宋先生交代清楚,請他把葯帶全。大魁答應著跟太奶打了聲招呼,就急忙坐上剛卸完年貨的三套馬車趕回省城。兩個時辰工夫,宋先生就接來了。

宋先生拉起奶奶右手,拿著一個用紅絲線纏住的一束針從一個麻錢孔中穿過的晶亮東西,從奶奶大拇指根部沿手內臂上行,在幾個穴位上來回做鳥啄狀叩擊,之後又用一紅葯餅放在奶奶鼻孔邊,不一會兒奶奶哮喘聲沒有了,靜靜地睡著了。一直陪在奶奶跟前的婕雯看著奶奶睡了也趴在奶奶的腳跟兒睡著了。宋先生留下幾付煎服的中藥和幾片嗅葯,又寫了一個羊肉燉參芪的方子,交代了製作服用方法,起身就要走。定山定海一起攔住,一定要讓吃了飯再走,宋先生固執地說:一夥病人等在房子里,我咋能吃下去呀!定山知道他的脾氣,立馬叫大魁陪著送先生回去。

看著老人病情緩解,兩個兒子又都回來了,定山父母一下子愁雲消弭,心情豁然開朗。按照宋先生說的才嚼了一個芹菜根的柏廉,感覺牙也不太疼了,摸摸臉好像腫也消下去了。定山媽心裡高興手腳快,涵玉在旁邊陪著她說話,兩個馬弁打下手,她是又擀長面又炒菜,又調汁子又燙酒,宋先生剛走,她的四涼四熱的酒菜就擺上桌子,接著又燴臊子又下面。過年的氣氛在大年三十的龍家大院顯得格外濃烈溫馨。

大年初一的下午,定山夫婦和定海坐在上房的客廳里陪著奶奶和父母說話。奶奶儘管有些虛弱,但過年的喜慶和見到兩個大孫子的喜悅溢於言表。她先說他們的父親:柏廉哪,光操心你的紙場,你也不管管定海至今還沒有媳婦,定山至今還沒有孩子的事。

奶奶隨口的一句話把在座的幾個人都說得渾身不自在,特別是涵玉,滿臉通紅,尷尬不已。定山急忙打圓場說:這兩年生意不順,今年立馬就要,立馬就要!

定海則滿不在乎地說:整天東跑西顛,要個媳婦還是個累贅!等兩年再說吧。

柏廉夫婦當然感到了沒有盡責的壓力,不過柏廉說:定海的事已經開始辦了,去年回來時給屋裡擱了六千銀洋的銀票,我已交給定山讓他在省城給定海看一處房。定山說,定海還給他那兒擱了一千三的銀票。定山說在南廣濟街給看好了一個三伙頭(三合院),坐西朝東,要價二萬三,說到一萬八,定山還嫌高,說撂一撂估計一萬五就能拿下來。

定山說:那個房一萬五已經定下來了,鋪子一出事,我也沒顧上,錢的事定海就不管了,過了初五咱去把房看一下。

定海說:錢不成問題,差多少我補多少,不過初五看房肯定不行,初三我就得走,我只有五天假。

奶奶說:咋這麼急,年都不過完就走?

柏廉說:隊伍上的事,說幾天就幾天,也由不得他呀!

定海媽用手捅了柏廉一下,柏廉突然想起來說:給定海說了一門親,我還說過了初五去相親,這咋辦呀?

奶奶說:有啥不好辦,明天就去吧!

定海說:這事又不著急,以後再說吧!

定海媽和奶奶都急了,定海媽說:你這一去啥時候回來也不知道,說一個也不容易呀!奶奶說:雯雯媽,你跟媒人去說,咱也不講忌諱,乾脆今天讓定山夫妻陪著,讓定海相個親算了。

定海有點不高興地說:這也有點太著急了吧?算了吧,下回再說!

大家都不說話,奶奶有點不高興了,說:你不著急我還著急呢,我是有今天沒明天的人了,你下回回來,還不知道有我沒我,我還想看看我的孫子媳婦呢!定海,別看你穿了一身軍裝,奶奶說話你就不聽啦?

奶奶把話說到這個分上了,誰都沒話說了,定海媽立馬出門找媒人去了。定海也趕快轉風使舵說:行,只要奶奶高興,咋樣都行!

奶奶那牙齒殘缺的嘴像花兒一樣開了。

從房子和門樓看這是一個中等農戶。院子里齊整潔凈,上房裡陳設得體,八仙桌上方,一副下山虎中堂雄踞中央,條幅上下聯陪襯的擲地有聲:

長嘯一聲下山去

雄風只為大王來

可能是過年,也可能是媒人打過招呼的緣故吧,主家穿了一身粗糙且又不合身的長袍馬褂,一張滿臉皺紋黑瘦的臉,見了滿身綾羅裘皮、珠光寶氣的定山夫婦和一身戎裝的定海,一點都沒有猛虎下山的威勢,卻現出一副膽怯猥瑣的神情,眼睛看著別處嘴裡不斷說著:來了,坐,坐,來了!

媒人見了急忙大聲招呼:石東家,省城的買賣大戶龍家大掌柜帶他兄弟相親來了,這個官長就是龍家兄弟。

石東家似乎如夢初醒,看著媒人誇張地使勁點頭說:對,龍家,省城龍家,我知道,我知道。

媒人喧賓奪主地拿袖子邊擦椅子邊招呼說:小戶人家,他嬸去年不在了,家裡冷清一點,可後院子糧食滿屯,豬羊滿圈,騾馬成群,紅火著呢!

定海和涵玉把四樣禮放在八仙桌上,定山打住媒人話頭說:石家老叔,聽媒人介紹,咱家姑娘聰明賢惠,心靈手巧,我兄弟在外地隊伍上,尚未婚配,因公事緊急,臨走之前前來相親,事情定得匆忙,大過年的,望老叔不要見怪。

石東家連連擺手說:不怪,不怪!彩霞能跟上官長是她的福分。

定山笑著說:姻緣,姻緣,就是個緣分,只要他倆有緣分,跟上我兄弟她肯定是享大福的。

媒人自作聰明地說:男人眼大眉長,腰匾銀洋,鼻直口方,騎馬撂韁,這個官長几樣都佔全了。你姑娘不享福我都不答應!一席話把大家都說笑了。

這時一個高身挑的姑娘端著一茶盤茶盅上來,走到客廳中央向客人一鞠躬說:母親去世,家中無人招呼,我只能親自端茶倒水,彩霞給各位拜年了。又鞠了一躬,然後落落大方地給每一位客人和自己的父親遞上了茶盅。

涵玉看著姑娘勻稱的身段和剪裁得體的衣服,特別是給她遞茶時那溫柔期待的眼神,讓她感到她的內秀和靈巧。

定山看著那姑娘端著盤子一番從容不迫的表白,他認為這個姑娘採取這個亮相的方式不僅別具匠心,而且事半功倍。如果拋開她的性別,他完全可以收她到鋪子里當一名相公。

定海則特別注意姑娘的臉盤,瓜子臉上有陽光的顏色,但這種顏色並不影響她的青春和俊美。一雙細長的眼睛平時好像眼皮略微是下垂的,只有那偶然看人的眸子一翻則顯得又大又圓。給他遞茶時那眼睛並不看他,只是把茶盅遞到手上時,手有意無意地碰了他手指一下,那手有些粗糙。

彩霞上完茶托著盤子下去了,涵玉在此之前一直注視著定海,從他那一直嚴肅的神情里沒有搜尋到對彩霞的態度,她有些失望。

定山還是多少了解一點自己兄弟的,他拉了涵玉一下,二人走到門外。定山對涵玉說:你跟媒人說一下,能不能在明天把婚事辦了?

涵玉驚訝地說:還不知道定海看上了沒有,你就定了?再說明天也太緊了吧!

定山說:定海基本上看上了,他只有兩三天的時間,就在咱爸這兒連接帶娶,老人們心定了,定海也就有了根了。女孩的衣裳,床上的鋪蓋你立馬回去給準備,在老范那兒請幾個廚子過來,這邊新房和待客需用的嘎七嘛八我在這兒收拾,你看行不?

涵玉說:還沒聽人家的意見呢,你就把一切都安排了?

定山說:跟你說好,我就進去說話呀!

涵玉笑著捅了定山一拳說:你把生意上的手段用到給你兄弟辦婚事上了。說著又進客廳把定海叫了出來。

定山對定海說了自己的想法,最後說:老人們盼著兒媳婦,涵玉在城裡做生意,定洋的媳婦在河南,三個兒子,老人見不到兒媳婦,咋能不著急?你經常不回來,城裡的房子也要有人照看,這事一辦,你今後回來也就有個根兒了。定海,這事對你是急了些,不過,咱急事急辦,一切由我操辦,一準辦的紅紅火火,熱熱鬧鬧,不叫人說閑話,你看咋樣?

定海仍然是一臉的嚴肅,悶著頭半天不吭氣,最後說:哥,那就依你吧,不過,一切開銷都是我的!

定山說:不行,父母在這事由父母安排,我來操辦,你可以把錢給老人,這事還不能說是你出錢給自己辦的。

定海說:哥,我知道了。

二人進屋,媒人著急地問:大掌柜,咋樣了?

定山說:你的媒說到這兒就算說完了,你就等著喝喜酒吧,一會兒還要好好謝呈你呢!

安頓了媒人,定山話鋒一轉對石東家說:石家老叔,咱屋的彩霞姑娘人品好,知事通理,我代表我父母給我兄弟正式來提親,不知老叔願意不願意?

石東家很拘謹地笑笑說:願意,願意!

定山說:既然老叔願意,我就要改口叫姨夫了,姨夫,這是五百銀洋銀票的聘禮,請你老收下。還有一件事有些突然,還非辦不可,也請姨夫一定要答應。

石東家說:你說,你說。

定山說:我兄弟兩三天就得回隊伍上去,此事又耽擱不得,因此,我想就在明天就把婚事辦了,你看咋向?

石東家手捏著銀票想了想,然後把眼光轉向媒人。媒人知道他拿不定主意,越俎代庖地說:行倒是也行,這大過年的,只怕這東西不好預備,執事幫忙的不好請。

定山仍對石東家說:姨夫,新媳婦從頭到腳的行頭今黑兒送過來,陪嫁的東西也一塊送來,梳洗打扮侍候陪伴的人,明天天不明就過來,咱這邊光把接親的事情安頓好就對咧。你看能成不?

話已至此,石東家也沒有更多的顧慮了,點點頭說:那就對了,那就對了。

媒人也附和著說:這是再好沒有了,啥都安排停當,石東家你啥心都不用操了。好得很!

定山一看大功告成,說定了接親時間,立馬帶著大家告辭出門。

定海的婚禮在細緻周到的安排下,紅火熱鬧,體面排場地完成了。當客人散盡,定海帶著微醉走進新房的時候,彩霞頂著蓋頭還坐在炕沿上。看見她,定海就想起昨天她端著茶盤說話時抬頭看人的那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他大步走過去兩手抓起蓋頭往上一揚,坐在那裡的彩霞輕輕仰臉,大眼睛向上一翻,兩個互不認識的人對視了半天。他高大威武,一副鄉下男人少見的陽剛之氣,她感到了依靠,感到了安全,她完全被他奪人的氣勢征服了。她一把抱住了他的腰,頭貼在他的腹部。嘴裡小聲說:感謝菩薩給了我一個好女婿!

定海扭身坐在炕沿上,雙手捧住彩霞的臉,仔仔細細的端詳著臉上的每一個部位,享受著純潔異性帶給他的愉悅。彩霞的眼睛也不再閃躲,眉目傳情地回應著定海那陌生而又閃動著激情的眼光。軍營里清一色的男人,使他似乎已經淡漠了女性的存在,一下子和一個自己可以支配的女人單獨在一起,他那蘊藏在體內的對異性的渴求逐漸勃發了。

定海並不是第一次才接觸女人,跟細孬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一次行動完了,他們總是要放鬆一段時間,除了喝酒賭博之外,就是出去進行生理釋放。那些職業性的皮肉女人,有的外表打扮得像學生,有的像淑女,有的像官太太,其實都是一個個出租器官的,只要門一關上,沒有溫馨,沒有語言,應付差事的她們動作快得出奇,在你還不知所措的時候,眨眼工夫,她們已經像一條魚一樣光溜溜地躺在床上,叉開大腿在向你招手。因此,定海對女人有一種既渴望又排斥的矛盾心理。

就在兩人逐漸纏綿即將進入佳境的時候,彩霞忽然起來,整理好衣服下床,把多餘的燈吹滅,吩咐侍候人打來一盆熱水,把門關好,扭了一條熱布帕讓定海擦臉,然後自己擦臉,最後把溫水倒進另一個瓦盆里,三下五除二脫了定海的鞋襪,給他仔細地把腳洗乾淨,自己再洗腳。做好這一切,她才從容地放下帳子,鋪好被褥,幫著定海脫下衣服,自己再抖抖索索地把腿伸進被窩,定海看見她那雪白的長腿,順手一拉,像一隻老虎一樣把她猛撲在身下。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別長,龍抬頭的日子都過了,天氣才開始連續放晴了幾日。被寒冷逼在屋裡一個冬天的人們,紛紛走到街上,來到城外,望著被層雲覆蓋,光線依然耀眼的天空,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把那長期鬱積在胸中的煩悶、憂愁和不滿盡情地發泄出來。

定山自從保安團回來以後除了回父母家之外,就再也沒出過門。涵玉知道他心煩,就每天找著和他說說閑話,逗逗他開心。大掌柜還是每天過來商量些事情,給他講一些外面的事情。定山只是看看書,寫寫字,再就是一個人坐著發獃。涵玉看著,心裡很是發急,唯恐他這樣悶出病來。開始,她有意多與他繾綣纏綿,希望他提高興趣、振作精神。但定山當初的那種如饑似渴的威武雄風已經不在了,代之以敷衍了事,應付差事的樣子。看著天氣好,涵玉又想拉他出去透透氣,定山十分勉強地坐在洋車上不想下來,只是讓洋車在城外的路上漫無無目的不停地亂跑,而他則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景物不為所動。

看著定山萎靡不振的樣子,涵玉最了解此刻定山的悲憤和失意,她知道這個昔日叱吒風雲的商界驕子受到重創之後,他正在承受著巨大物質損失和精神挫傷的雙重摺磨。這個折磨他自己默默承受著,既不願意讓別人分擔,也不願意向別人傾訴。她不怕他消沉,因為消沉是暫時的,過一段時間他就能擺脫。她怕他沉淪,折戟沉沙的沉淪才是最可怕的。她認為定山目前只是消沉,她要讓消沉中的定山儘快擺脫重新振作。定山振作了,隆豐福才能振作,隆豐福這個事業才有希望!

涵玉當然也明白,保安團這次對隆豐福的打擊是毀滅性的。它的陰險狠毒在於從底子上鏟斷了隆豐福的存在根基,收入最大的經營門面沒有了,銷售和庫存的幾百個品種,價值幾萬銀洋的貨物沒有了,創用了十幾年的招牌也被砸了,鋪子有經驗的僱員也被驅散了,更為惡劣的是,保安團藉機敗壞了隆豐福的名聲,對外把它宣告成一個管理混亂,縱容作惡,殘忍無情的商戶形象。這種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比封門散貨更歹毒,更邪惡。它的險惡用心就是讓隆豐福在人們的唾罵聲中消亡,並永遠無法翻身。這才是定山咽不下這口氣卻又無能為力而消沉的原因。

涵玉知道,自己是能夠讓定山擺脫消沉重新振作的最主要的人,但在使用了幾套辦法之後幾乎不見效果,涵玉很有些失望。一天,她看著定山午睡之後,交代了侍候人好生看護,拉上牛嬸坐著洋車一起到加工場去找大掌柜。

鋪子的相公和夥計們其實並沒有被驅散,他們在大掌柜的管理下每天都堅持到加工場點卯,有事無事都要接受統一的安排,鋪子每月還給大家開支著生活費。在大掌柜的心裡,隆豐福遲早還要恢復,隆豐福是西安不可或缺的商戶,隆豐福在西安還會有更大的作為。對於定山目前的狀態,大掌柜沒有刻意地勸他,他知道定山是有頭腦的人,不僅大小道理他都很明白,而且是個一點就通、舉一反三,眼觀三步六路棋,開局即能定輸贏的人。在一般人看來,他眼下好像心灰意懶,無所事事,甘居失敗,實際上他現在正進行著激烈的心靈拷問,靈魂反思。大掌柜認為,定山最不甘心的是這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任人宰割的現狀,最不明白的是,自己一個本分的生意人為什麼總是被攪進與官府帶有瓜葛的漩渦中?最想尋求的答案是,怎樣才能不受干擾地按照自己心思把事業做的像漢口那些大工廠、大字型大小那麼宏偉,那麼有氣勢!這些都是定山以往在跟他閑聊時透漏過的。當時說這話的時候,生意做得還比較順,只是遇到一些小的不愉快時候說的。因此,他認為定山目前的情緒起伏是可以理解的,有幾個人能在自己事業經歷了一場特大浩劫之後無動於衷,泰然處之呢!他相信,經過痛苦的消沉,在大徹大悟之後的隆豐福老掌柜一定會有更大的作為。

大掌柜認為隆豐福這支隨著鋪子成長起來的僱員團隊不能散,這是鋪子重新興起的立柱和大檁。有了他們,一夜之間即可為隆豐福撐起一座輝煌的商業巨廈,如果把這些人撒出去,立馬在古城的行行業業都能成為出類拔萃的人物。現在養著他們就是給隆豐福積聚著人才,養著他們,就是養著希望,養著財富,養著鋪子的根本。

當涵玉來到加工場的時候,大掌柜正在和東民、大魁、長泰幾個一起商量經營的事情。看到涵玉進來,大掌柜做了個請坐姿勢,繼續說話:針對目前無門面可用,無貨可賣的狀況,如何創造機會,渡過難關,大家可以不拘一格暢所欲言。

東民主張先打開番子地以貨易貨的路子,他人熟路熟,帶貨上去,換回緊俏貨回來,或躉銷或儲存,咱們始終保持手中有貨,來回一趟出進都能掙錢。就是風險稍大一點,人辛苦一點,但競爭對手少,利潤也可觀,還能把現在無事可做的人用上。

大魁主張在周邊小城市重開隆豐福鋪子,保住隆豐福的招牌,先試火開上二三家,統一經管、統一供貨,以貨好價低取勝,以鋪子數量多彌補銷量少。避開保安團在西安以外一樣能做生意。現在有人,加工場可加工一些適合農村穿用的衣裳,加上庫存的底子,能解當前燃眉之急。

長泰主張重回老鋪子,自己把門面打開,重新開張營業。他的理由是:保安團告示說聽候處理,現在貨也讓他們倒騰完了,處罰也處罰過了,我們還要吃飯,還得活下去!我們的鋪子,我們的門面,為什麼不能開?

大掌柜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涵玉也仔細聽著,腦子裡迅速分析著各人的方案。幾個人仍然論證著自己的觀點,指出對方方案存在的問題,爭得面紅耳赤,誰也沒有佔據上風,最後都把眼睛轉到大掌柜和涵玉的身上,涵玉笑著看著大掌柜說:乾爸,你說說吧。

大掌柜清了一下嗓子,喝了一口茶才說:三個人的方案各有千秋,都是不錯的想法,不僅有眼下可以考慮的,也有今後能夠著眼的。不過,目前這三個方案實行起來都有難度,甚至可以說,立馬一個都幹不成!拿東民的方案來說,以前這是一條很好的生財之道,後來由於沾上煙土和槍械,咱堅決不幹了。現在要干,想一想,番子地大概有好幾年都沒去了吧?那些老關係都還在不在,你不清楚,現在需要什麼貨,你不清楚,路上的情況如何,你不清楚。幾個不清楚,誰敢把貨往過放?如果能把這些情況都弄清了,這個事不但能做,而且還要做大。因為,那邊不但可以換貨,賣貨,買貨,還可給加工場帶來訂貨。

大魁的想法有新意,化整為零,化大為小,避開保安團的鋒芒,把隆豐福的生意做到西安周邊的小縣市去。這個方法一般都是生意做大了,在周邊設分號,還很少聽說光設分號而沒有總號的。另外,生意扯得線長,管理有困難,費用也高,我以為立馬執行不太可能,但以後確實是可以考慮的。

長泰的想法很好,在原址上重打鼓,另升堂,敢不敢?敢!但風險太大,保安團並沒有宣布原來的告示解除了,在不了解保安團態度的情況下,貿然行動,保安團敢封你第一次,就有可能封你第二次第三次,這是拿雞蛋碰石頭的莽撞行為。不過,倒是給我一條啟示,可不可以跟保安團接觸一下?如果可以通融,倒不失為一個好思路。

大掌柜滔滔不絕地把三個人的方案點評了一遍,有褒揚有否定,頭頭是道。三個人都低下頭琢磨著點評的要義,心裡不能不佩服大掌柜剖析事理的能力和把握全局的眼光。大掌柜說話結束的時候,客氣地說:正好內掌柜也在這兒,看內掌柜對剛才大家說的還有哪些看法。

涵玉對鋪子的事情一般都是聽定山的,要談看法也是跟定山和大掌柜在一起談,當著二掌柜這些人她還很少發表自己的意見。大掌柜請她說話時,她還真有些慌亂,不過很快她就穩住了神。她開始一板一眼地擺出自己的見解。她說:咱們的鋪子遭難了,就跟鄉下的莊稼遭了水災或旱災一樣,需要排澇或澆水,具體怎麼個做法,需要領頭人拿出辦法。今天,除了幾個把式頭和兩個二掌柜不在之外,隆豐福基本上拿大事的人都在這兒呢!

涵玉看了一下三位繼續說道:古人說,疾風識勁草,板蕩識誠臣。跟人交朋友一樣,只有這時候才能看出朋友的真假,鋪子的忠奸。剛才大家說的方案我都聽了,都是幫助鋪子渡過難關的好計良方。我想,如果讓大家再好好籌劃一下,還能拿出一些好的辦法來的。當然,正像大掌柜說的,每個方案都有不足,這不要緊,不足的補足不就行了。我的意思,在沒有更好的方案出來之前,這三個方案三管齊下,按大掌柜說的,都進行嘗試,哪個可行就先試行那個,三個都可行,三個都進行。哪個不行,停下來就是了,多花兩個錢沒有啥。這個事我去跟老掌柜說,他會支持的。乾爸,不知我這樣理解對不對?

大掌柜開始請涵玉說話只是客氣性地禮讓一下,儘管他知道涵玉現在看問題處理比以前水平提高了不少,但沒想到她今天不但講得有理有據,而且提出三管齊下,大膽嘗試,不成功也沒關係的想法。這對一個女人來說,不能不是一種了不起的大胸懷、大膽略,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見人總是盈盈笑臉的內掌柜。但他心裡也在想,涵玉看來也有定山的處事風格,既然他們是劉邦,那我就當好蕭何吧!

方案既然確定了,大掌柜就分別安排他們三人做好各自方案的準備和完善工作。他給每個方案都寫了一個詳細的調查要點,要求他們在五天之內寫出調查結果,然後他又寫了一個三項方案的實施計劃,並簡單作了一個預算,東民的計劃是一萬,大魁的計劃是六千,長泰的計劃是五千。合計為兩萬一千。

預算交給定山後,定山看了很長時間,最後放在桌子上一言不發。涵玉看過之後對大掌柜說:我看可以,是不是還少了點兒?

大掌柜說:這只是個初步設想,調查回來再徵求他們意見最後確定。投錢多少還要看事情進展情況再作決定。

涵玉說:好,乾爸,你給咱把轅駕好,放開叫幾個年輕人去闖,我跟定山給你當後盾,我相信咱這回能撲騰起來。

大掌柜說:定山暫時不管事,你把大旗舉起來,隆豐福就是在不斷的抗爭中起來的,我也相信這回咱一定能撲騰起來。

第六天上午,三個人各拿著自己的調查結果來找大掌柜。

東民在報告中主要回答了幾個問題。他是跑到一百多里的銅官上頭,北去販貨車隊必經之地的金鎖關,在車馬客棧里專尋從番子地回來的車隊的頭兒喝酒,獲得了很多難得的情況。原來東民熟悉的幾個大客商都聽不到音信了,只有一個外號叫灰狐的客商現在做得很大,另外又多了很多新客商,他們需要的貨品很複雜,從茶酒布綢、瓷器調料、精米細面到染料白紙、生漆板膠、珠寶珍玩無所不有。他們能提供的貨品有狐皮、熊皮、貂皮、狼皮,狗皮、羊羔皮、二毛皮、老羊皮、地毯、毛氈、皮靴、皮帽、鐘錶、刀槍、鹿茸、鹿胎、羚羊角、銀器、銅器、金器、玉器等。由於局勢動蕩,物價不穩,一般都採取以貨易貨的方法交換。實在無法換貨的才付錢。路上,蒙古境內有時能碰上零星劫道強人,有的給錢就能過,有的則要自己武裝護衛。結論是,生意可做,風險較大,要預備武裝護衛。

大魁這幾天也跑了西安周邊的幾個縣城,看了街道,門面,問了房租,了解了當地人購買能力,當地有些什麼鋪子等,並一一作了記錄。結論是,渭北涇陽、三原、高陵三縣,是陝西的白菜心,西安的糧倉庫。三縣人少地寬,土地肥沃,糧食富裕,民眾購買能力較強,可以在此處選擇設鋪。號稱的金周至銀戶縣,更是陝西的膏腴富庶之地。依山傍水,田土平整,澆灌便利,出產豐富,購買力自然較強。也是設鋪的首選。縣城中心最好的門面每月租金一百二十到二百枚銅子。以結實耐用的服裝、鞋帽最受歡迎,另外,家用的布棉、染料、尺剪、繩線、瓷器、插屏、中堂、祭祀用品等也非常有市場。

長泰託人見到保安團的軍需官,軍需官在收了兩瓶西鳳,兩包捲煙之後,答應問一下桑團長。後來聽軍需官說:桑團長說,我還沒尋他們,他們倒是自己找上門了,要回門面可以,再交一萬銀洋就算了。長泰還想親自找桑團長談談,桑團長說,他來不行,要來讓他掌柜的太太來,不要錢都可以!長泰氣得臉都青了。不過,長泰卻帶回來一個新消息:中山大街上的昌裕德染料行關門了,聽說要轉出去。

三個方案都擺在大掌柜的桌子上,長泰的方案首先被打了個叉否決了,在東民的方案上,大掌柜在首頁上批了個:風險大,但能做,路子疏通,貨品要選得合適,把能去的人選好,何時舉動,慎重研究后確定。在大魁的方案上,大掌柜批了個:先把要派的人選好定好,辦店的宗旨、路數確定好,派去的人要能獨當一面,去了之後要能在當地站住腳。然後,先試火開上一兩家,能辦就想辦法一定辦好,不能辦就不要勉強,不追求遍地開花。

涵玉把三個方案反覆看了幾遍,對大掌柜的批示深以為是,看來似乎保守的大掌柜在雲譎波詭的商海中辨風向,識暗流,避險礁方面,真是一位經驗獨到的老水手。在鋪子經營的大事上,自己還是缺乏歷練和經驗,大掌柜觀察人和事的眼光和把握分寸的能力不得不讓人佩服呀!

一天,涵玉帶著牛嬸出去辦了個小事回來,發現定山正在慌忙收拾東西,房子里還有一股味兒。她沒說什麼,趁著定山出去上茅廁的機會,把炕櫃里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是一套精緻的抽大煙的工具,還有一小堆包裝精美的銀色小塊塊。她不動聲色地把這一套又放了回去。等定山回來洗完了手,給他倒上茶,笑著給他講了一個剛才出去碰到的可笑的事兒。她說: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女人,領著個七八歲的女孩,在端履門口看見一個穿長衫戴禮帽的男子,從背後上去扯住長衫的后簾,連罵帶打:你個死鬼,十幾天都不回家,自己在外頭快活,把我娘倆撂到屋裡不管,我今個也不活了!說著,女人一扯,男人一掙,那舊長衫也不結實,后簾立馬被撕下半截子。也不知是沒錢買褲子還是為了圖涼快,反正那男的裡頭只穿了兩條打到膝蓋上頭的單褲褲腿,跟咱鋪子里買的套褲差不多。褲腿上頭拿了幾根繩子在腰上吊著,腰以下到褲腿啥都沒穿,白晃晃的一個屁股露出來。說到這裡,涵玉已經笑得直不起腰了,氣也上不來了,趴在桌子上還咯咯咯笑個不停。定山也被她感染地笑了起來,不過,只笑了幾聲,想起小時候村子里不少人家,一家人只有一兩條褲子,誰出門誰穿的情景,他也笑不出來了。

涵玉的笑話還沒說完,她繼續笑著說:女人扯男人長衫后簾的時候,男人沒提防,一長衫后簾撕扯下來,男人也急了,一邊用袖子捂住屁股,一邊罵道:你個喪門星,扯哪搭不好,你扯這衫子,這衫子還是借人家王老五的,今黑了王老五還用這衫子娶寡婦呢!涵玉又笑得暈了過去,定山也不能不笑了。

天剛擦黑,大掌柜坐著洋車來見定山。

這幾天,大掌柜根據長泰報告中染料行轉讓一句話,不動聲色地到現場觀察詢問,又到周邊其他行業鋪子打問染料行的生意情況,最後同染料行的大掌柜就轉讓問題簡單商談了一下。現在,他是來向定山和涵玉彙報染料行轉讓情況的。

大掌柜說:北上番子地和周邊開分號的事先叫年輕人再調查再籌劃,他們熱起來是好事,咱們要涼,先擱兩天,冷靜下來思謀好了再操持。我這兩天抽時間考察了長泰說的那個昌裕德染料行。染料行當咱以前沒沾過手,但這是個大行當,小到一家一戶,大到村鎮染坊,縣城染場,可以說與人人穿衣裳用布有關。西安城裡現在共有三家,昌裕德是最大的,三間門面,五十多個品種,一個月的銷量都在兩三千多,東民到番子地去還在這兒調過貨呢。它的大掌柜說:如果咱接手,他可以把全部客戶的資料都交過來。

涵玉問:既然生意還可以,為啥他自己不幹了?

大掌柜說:這個情況我專門問過了,染料行的老掌柜年紀大了,生意做得很吃力,兩個兒子,一個在漢口的學堂里教書,一個在蘭州的政府里幹事,兩個人都不願意回來接手這個鋪子,老掌柜斟酌再三,決定忍痛割愛,連貨帶鋪加上招牌一夥轉讓。

定山問:有多少存貨?有沒有債務?房租是多少?

大掌柜說:存貨他們盤點了一下大約一萬塊,色比台、樣板櫃、鋪櫃、台秤、戥子、儲料櫃、儲料罐、貨架,還有些專用的嘎七馬搭(零七八碎)的東西,全部都給咱留下,開價兩萬八。房子是門面三間,樓上三間,後院兩間庫房,一個院子。整個布局跟咱鐘樓根底下那三間門面基本一樣。房子可賣可租,賣是連地皮是五萬五,不帶地皮光房是三萬八,租金是每月七百六。債務方面他說他屁股底下的屎他自己擦乾淨。

定山聽了半晌沒說話,大掌柜知道他在權衡著這件事情的利弊大小。涵玉則在回憶著這個鋪子的位置,門面的樣子,她想了半天也沒有一個完整清晰的印象,因為她從來沒用過染料也沒注意過這個鋪子。她給大掌柜和定山續上茶水問:乾爸,你看這事比服裝的生意能好還是不如服裝生意?

大掌柜抽著水煙思索著咋樣回答涵玉也是定山的問題。他吹掉水煙鍋里一口香的煙灰,緩緩地說:生意場中只能說車走車路,馬走馬路,各有各的行當,各有各的做法,無法比較哪一行比另一行更好。只要市場上有的,都是有人需要的,行當好和不好,只有看誰做得好,誰做得不好,很難有截然的好壞之分。就拿估衣服裝和瓷器來說,西安現在大大小小的鋪子都有十幾家,隆豐福應該是做得最好最大的了,鋪子門面大,貨品樣子多,相公們接待得好,講解得好,成交之後臨出門還根據天氣情況給買主送個草帽呀,扇子呀,冬天送個毛耳套呀,套袖呀。大件的東西讓夥計送貨上門,遇到殘次貨,拿來就換,不想要的,只要沒損壞的,要退就退。這是咱的經營法寶,儘管其他鋪子也學咱的,學了皮毛學不到真經。並且,他在學,咱得法子也在變,叫他永遠攆不上咱們,當然,萬變不離其宗,咱的做最大,做最強,做最好的老宗旨、老根本不變。咱要是把做服裝瓷器的那一套用到做染料上,染料是不是也能做得很好呢?

大掌柜把話說完才注意到定山已經睡著了。涵玉帶著歉意說:你看,正商量大事呢,他倒心寬睡著了。

大掌柜說:這也不是急事,讓定山好好籌思一下,染料行那邊也先涼一下,在西安像咱這樣的能拿下這麼大鋪子的商號不多!說完就起身到加工場去了。

過了幾天,大魁偶然碰到廚子呂師的兄弟、保安團做飯的呂槐樹,問他還在保安團,他說:保安團幹不成了。問他為啥?他說:保安團人都開走了,你不知道?

大魁這才想起早晨路上有人說督軍的人馬開走了,城西那邊的槍聲亂成一片,沒想到保安團也跟著走了。他問呂槐樹:保安團開走了沒說啥時候回來?

呂槐樹說:把我的工錢都沒開完,說是回來補,可人家把鍋都背走了,大小東西一夥拉完了,那架勢就是不回來的樣子!我把鋪蓋先擱到我哥那兒,再尋個地方落腳。

大魁立馬跑回去把這個消息報告給乾爸龍定山。涵玉出去了,定山一個人躺在大床上抽大煙,大魁興奮地跑進來大聲嚷嚷著:爸,爸,爸,保安團跟督軍都一塊跑啦!保安團連鍋都提走咧!

定山躺著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大魁的興奮一下子變成沒勁,他放低聲音說:城西邊槍聲從半夜響到清早,督軍府和保安團這兩個地方聽說都沒人咧。定山還是一動不動,他只好知趣地從內室退了出來。

聽到大魁關上上房格子門,走到天井石板的聲音后,定山猛地翻身起床,面朝南面跪下作揖叩頭,嘴裡念念有詞:觀音菩薩保佑,害人的魔障罪有應得,此去必入死境,永世不得返回!菩薩保佑,菩薩保佑!魔障罪有應得,此去必入死境,永世不得返回!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此刻,定山淚流滿面,飲泣無聲,用發自內心的真誠,祈盼感謝菩薩保佑。他內心的陰霾自此一掃而光。

定山親自到染料行考察,他問得很細,大貨能出多少,大到多大為大?小貨能出多少,最小的一筆生意是多大?初一到十五,哪天生意好,哪天不好,為什麼?每月盤點的賬他要查看,每天的出貨賬他也要查看。哪些貨賣得好,主要走到哪些地方,客戶是誰?把個染料行的大掌柜問得手忙腳亂,窮於應對。事後他對別人說:看看隆豐福的老掌柜,人家生意咋能做不大?問的都是經營上的要緊三關,掐的都是生意上的玄關命門,咱這一點筋筋道道,人家三下五除二把咱掏得一乾二淨。這個染料行到了隆豐福的手裡准能成個搖錢樹啊!

定山在把染料出貨走向和進貨渠道都搞清楚之後,又把進出差價,中途費用,拆零損耗,以及主輔料配方,染煮方法,投料技巧等等也都問個大概,在胸有成竹的情況下,與大掌柜一起與染料行的老掌柜和大掌柜正式商談昌裕德的轉讓問題。

商談的過程很簡單,兩個大掌柜先交手,最後才是兩個老掌柜在大事已定的情況下,嘻嘻哈哈地說些無關痛癢的大實話。

商談一拉開架勢,對方當然不是李大掌柜的對手,整體轉讓價壓下了四成多,八萬三的要價最後以五萬銀洋成交。雙方交鋒的過程中,大掌柜認為對方的大掌柜是個誠實負責熟練的執事者,跟定山低聲商量之後,當即決定把他留在染料行內繼續管事,另外還挑了五六個精幹的相公抓庫管,抓配料,抓客戶聯絡,抓門面應酬,各人的月例依照原來定製暫時不變。協約當時寫好,四個人就在不遠處的鴻運樓圍桌而坐,舉杯相慶,范大掌柜又當中人又下廚房,一應交割,都在酒桌上處理完畢。昌裕德七十歲的老掌柜拿到協約和銀票的時候,悲從心起,淚流不止,臨出門時把一張二百銀洋的銀票塞到自己原來大掌柜的手裡,哽咽著說:跟著龍掌柜謀個好前程吧!柳大掌柜哭著跪下向老掌柜謝恩,大家看了都欷歔不已。自此,昌裕德就歸在隆豐福的門下了。

真是籌劃得再好不如機緣來得巧,突然插進來的染料行把原計劃的北上番地和周邊設分號的計劃暫時頂到一邊了。大掌柜把長泰調來擔任染料行的二掌柜兼賬房,協助原來昌裕德的柳鳳臣大掌柜主理染料行的事務,同受李大掌柜節制。經過反覆商量,染料行還用原來的字型大小名稱不變,除原來留下的幾個掌柜外,隆豐福又補充進來七八個掌柜和相公。定山和李大掌柜經常過來一起商量銷售方面的問題,他們很注意柳大掌柜的意見,不僅支持他的一些想法,而且鼓勵他大膽實施,銷量很快就上去了,重新開業的第一個月銷量就達到今年幾個月的最高點。

保安團一跑,隆豐福兩個鋪子的封門處罰也就自動解除了。大魁按照定山的安排,分別到兩個鋪子的前前後後查看了一下,一切都還正常,沒有被破壞的跡象,他只是把那已經殘破的告示給撕了。他剛準備往回走,迎面就碰上地皮商周掌柜。自從前幾年鋪子失火他幹了對不起人的事情之後,七八年了,他不敢去見隆豐福的二位拿事的掌柜,只是找大魁、東民這樣的能跟拿事掌柜說上話的二掌柜傳話。老周一見面不由分說,硬拉大魁去附近的酒館坐一坐,大魁推辭不過只好隨他到酒館坐下。老周東拉西扯地說了一些不打糧食(毫無意思)的談話,然後故作神秘地問:聽說你們連昌裕德連皮帶肉都買下了?

大魁有意逗他說:我爸還打算再買幾個鋪子呢!

老周聽了像吃了個貓尿澆了的酸梅杏一樣齜牙咧嘴地說:呀!隆豐福真像人家說的是個燒不死,打不爛,整不垮的鐵豌豆,而且越弄越大了!

大魁說:督軍呀,保安團呀,這些都是過眼煙雲,忽兒地來了,忽兒的不見了。只有咱們才是坐地虎,不是有一句話叫坐地為大么?咱坐在當地咱不長大誰長大?

老周酸不溜溜地說:唉,都是坐地,這幾年,你們都長成大老虎了,可我還是一隻小老鼠!

大魁有意揶揄他說:為人首先要講究心地良善,心善才能心寬,心寬才能容人,容事,結交人,才能有人湊烘你,有大人緣才能幹大事業。其次,是一個信字,也就是誠信,人無信不立,不講信用的人沒人跟你打交道。做生意,寧可自己吃些虧,都不能幹那些坑蒙拐騙的事情。我爸這一輩子就是得益於這個善字和信字,因此在吉凶禍福中不折不彎、不敗不垮,事業才能越做越大。

大魁把從大掌柜那兒學來的東西,恰如其分地給這個曾經背信棄義唯利是圖的傢伙上了一課。

儘管老周不住地點頭,但他知道再這樣談下去自己只能越來越尷尬,他把話頭一轉說:保安團已經跑了,你們兩個鋪子撂在那兒不開,損失多大呀!

大魁趁機又耍弄了他一下:我爸可能不想要鐘樓根低下這個地方了,他想換換財氣。

像誰拿錐子在老周屁股上刺進去一樣,老周一咧嘴氣急敗壞地問:為啥嘛?為啥事嘛?

大魁不動聲色地說:聽八仙庵的道士說,你的那一塊地方風水不好,不管是誰,幹上兩年准得出事情,因此,他想重找個地方。

老周說:這是哪個雜毛老道說的?正東正西,坐北朝南,聚氣順風,旺角富邊,這麼好的地方,別人搶都搶不到手,你們還不想要了!

大魁從老周神態就知道他最害怕隆豐福不要,因此故作無所謂地說:有誰想搶啦?讓給他吧!

老周也故作豪爽地說:誰搶也不給,這個位置只給隆豐福!他起身給大魁酒杯里倒滿了酒,又把兩盤菜朝大魁這邊推了推,笑嘻嘻地說:你還得給你爸美言幾句,讓隆豐福就在這兒不要走嘛。

大魁把酒一飲而盡,站起來說:周掌柜你放心,我回去一定給我爸好好說,這個鋪子讓他不要換地方。說完,裝作搖搖晃晃的樣子走了出去。

客廳里,定山正和大掌柜、涵玉、東民一起在商量兩個鋪子開門的事情。見大魁進來,定山問:兩個鋪子的情況怎麼樣?

大魁把查看的情形講了一遍,並說,從外邊看,基本都是原樣,要開立馬就可以開門。

定山說:要好好收拾一下,重開一定要有新氣象,不能窩窩囊囊關了,再窩窩囊囊地開。開,就要開得風風光光!大魁,你和東民,一個在南院門,一個在鐘樓根低下,把門面和裡頭重新收拾一下,該置的貨櫃、桌子、板凳一切用具,趕緊就置辦。咱的貨是現成的,選個好日子,大吹大擂地正式開門!

號稱不死鳳凰的隆豐福又一次在浴火后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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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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