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死亡暗流

第九節 死亡暗流

九月辛卯,幾乎在我軍剛剛部署完五千餘張強弩的同時,羌兵一部約兩三萬人的隊伍已經抵達了大石堡外圍陣地。

內曹尚書徐邶、將軍柳豐與我躲在城垣的角落中避風,一面察看敵情,柳豐皺著眉道:「稟主公,看旗號那是唐羌、先零羌與賜支族的部隊,他們來得如此突然,看樣子是想趁我不備,奪取此城!」

「羌人一直騷擾我軍,主其準備不足,又以為我軍不能短期內築好城防,故而未曾大舉進攻。如今主公妙計成功,恐怕已嚇得他們冷汗淋漓啦!依在下看,唐羌一部,必有高人,否則怎能在這當兒作出如此快的反應?」

我望了眼徐邶,微笑道:「茂仲兄所言有理,不過依我想羌人里哪還有什麼人才,恐怕吉爾胡還勉強可算是半個。」

徐邶道:「主公不可輕敵,據說唐羌族長嗄爾戴、賜支族長傅彪,都是此次聯軍中重要人物。奇襲西海之計,聽說便是傅彪向欣格貢獻的,其後此人復與欣格分襲司馬恭,取得連勝,看樣子並非那種不堪一擊的對手。」

我**起刺曹的幾份秘密報告,心中微恙,表面上不動聲色地笑道:「茂仲兄知道得倒挺多。」

徐邶隨即緩緩拜道:「請恕在下逾矩,曾就羌部諸事向媯校尉詳細地請教了一番,還請主公治在下私探軍情之罪。」

我心霾頓去,笑著扶起了他,「你是軍師,怎可不知彼知己?茂仲兄可不要藏私啊,有什麼方法可以致勝,還請快快說來。」

徐邶道:「眼下還不能確定,在下想等羌族聯軍齊集城下時,再作判斷。」

我哈哈笑道:「還賣關子!也好,先讓我來試試新造蹶張弩的威力吧!」

待我走到城垣上以泥沙粗粗壘建的「指揮所」時,眾將已來了好一會兒。司馬恭道:「敵軍兩萬人,中軍為唐羌旗號,看樣子嗄爾戴暫為主帥,敵軍來勢洶洶,離城只有幾十里了。」

我笑道:「有什麼好的意見嗎?」輕輕在榻上坐下,見眾人一副不甚安定的樣子,不禁曬然,「各位都是身經百戰的將軍了,遇敵怎還如此緊張?來來來,都坐下議事。」

小屋子裡的氣氛頓時緩和下來,馮延沉吟道:「我軍乍至,初訓亦未完成,且此地高峻,多有水土不服者,故貿然開戰,勝負很難預料。而屬下更以羌賊應有後援,人數大大優於我軍,不可不慎。」

大將軍府左曹長姜壽咳嗽幾聲,眼中閃出思考的神光道:「此次主公定策狙擊,不為殲敵,只為收服羌眾,在下以為對於暗示靠攏我軍的羌種各部,都應手下留情,而只對鍾羌等族刻以重創足矣!」

我贊了一聲,道:「世平也要注意身體呀,是否很不適應此地氣候呢。」

姜壽謝過,咳嗽著強笑道:「無妨,只是到了此處,便覺胸悶氣短,頭疼如裂,喝過葯也不見效。」

我搖搖頭道:「此乃高原反應,非是吃幾副葯便可治癒的,我看你臉色不太好,還是暫回醴陽罷,只要不在高處,便當無事。」

姜壽慌忙道:「主公顧惜屬下,世平必更儘力輔佐,未得寸功,豈能輕言回還?」

「可不要勉強啊!」我哈哈地笑起來。

正待說話,馮延提出不同意見道:「姜大人出於方略考慮,似乎確該如此,不過若在戰場之上,還要費力辨別親我抑或敵我者,恐於士氣有損,非善之善策也。末將以為,既未請降稱臣,便與敵無異,應受同罪。否則視聽混淆,伍卒惘然,必為敵所趁。」

我聞言沉思了片刻,才道:「不錯,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是敵是友,接觸后便知分曉。眼下倒是不該想得太美呀……」

姜壽連連咳嗽道:「主公不必憂慮,羌部本身便有嫌隙,這便是我軍最有利的地方。聽探報說,雖春夏之交,羌地的收成好於往年,但也只能滿足小部所需,發羌人所植稱稞,產量極少,主食仍需由牛羊肉供給。如今嗄夜發動其族人抗禦聯軍,逼迫他們離開瑪曲,柏白等連戰失利,軍食已盡,故只有離去一途。不但如此,諸種還在利誘之下,多顯動搖,故而主公但需扯網收魚,先給他點厲害嘗嘗,不久后便可坐待其部俯首來降了。」

我聞言大喜,道:「那就托賢兄吉言了!」吩咐諸將各就各位,準備迎敵。

唐羌諸種聯軍人馬浩浩蕩蕩地開來,各路旗幟也隨風飛展,號角齊鳴,肅殺的氣氛十分凝重。似乎在刻意揚威一般地,這兩萬多人分成三個整齊的方陣,在山口外擺出攻擊姿態。

「乖乖,若非得知探報,還以為他們衣食無缺呢,嗄爾戴與傅彪這兩個老奸巨猾的傢伙!」我喃喃地罵道,忽地奇怪起來,「為何他們停住了呢,是何道理?」

遠處,中間最大的那支約有一萬人的方陣中央,徐徐有不同顏色的旗幟跳動,幾名將領模樣之人出陣往城池這裡指點、說話,旁若無人。

徐邶眺望了半晌,道:「羌人得知大石堡築成的消息,恐猶狐疑,如今親眼見到,不免吃驚。我料賊必以我軍會大量增兵於此,故不敢前進,主公,可傳令司馬恭、馮延各領三千人擊鼓布陣,示敵以強。」

「正要誘他們來攻,逞強豈不壞了好事?」我疑惑地道。

徐邶拈鬚笑道:「主公放心,猾狐雖狡,亦在獵人彀中!羌賊不明形勢,故遲疑不進,今示以軍威,使之觀而以為我軍兵少而故意顯威,反堅其強攻之心也,請主公明鑒。」

「說得也有道理……來人,傳令布置下去,切記把強弩給我藏好了,萬不可令羌人發覺有詐!」

不多時,鼓聲大作,大石堡城頭旗號俱起,紛呈數列,當中一支綉金邊篆文「司馬」,與此同時,城門開處,兩彪人馬殺氣騰騰地衝出城去,在城外耀武揚威了一番,隨後吹吹打打,一路洋洋收兵。

遠處的羌兵陣勢顯然騷動起來,過了不久,中軍飛出兩隊號旗,各由數匹快馬左右往其輔陣奔去。角聲震天,旗號散開,羌軍步兵在騎兵掩護之下開始了集團衝鋒。

「敵人中計了!」我喜不自勝,一手按住城垣旁的垛口,「傳令下去,備弩!」

五千餘把蹶張弩密密麻麻地布置在以槍兵與盾兵為主步兵隊的後方不遠,每張弩由兩人操縱,一人上弦,一人發射,待其中一人力氣不夠時替換,此時每把弩上,都裝妥了箭矢,只待令下,便即開弓射擊。

已經衝進視野的羌軍,讓人全嚇了一跳,他們哪裡有什麼軍人的樣子?稍微有些鎧甲者已算「裝備精良」了,赤足畫臉,扛著長梯,手執各種各樣的兵器衝鋒,而那一支支抬著大型擂木的,則被遠遠摞在後面,看樣子這些人比那些饑民絕好不到哪裡去,一個個面有菜色,瘦弱無比。

「敵軍將至,清夫人請主公輒避於衙署。」一名從人上前跪稟道。

「告訴夫人,盧橫在我身邊足矣,讓她安心休息。」我頭也不回地道。

身邊換好了全身鎧的將軍神色一凜,肅容道:「主公之言,令屬下兩股戰戰。但使刀劍加於某身,亦要保得主公平安!」

我微微頷首,眼見敵人喧囂而來,越發的近了,笑道:「傳令各軍少安毋躁,待敵軍近前狠狠打擊!」心道:這麼短的時間便能治出如此多的攻城器械,嗄爾戴、傅彪兩人可真是人才。

心**動處,又吩咐有活捉嗄、傅任一人者,賞金五千兩。

忽地,盧橫急速移身我前,兵刃動處,啪啪幾聲,打落了數枚箭支。我一時未解,突凝神注視陣中,不由恍然:原來羌人早已衝過我軍安全發箭距離,反而先行攻擊,成千上萬支由非加強弓矢射出的箭只貫入城中,一時中者無數!

「射擊!射擊!」我揮手急呼道。

只是在一恍神的功夫,羌軍隊伍突分成無數單列突擊的小隊,象尖刀般往城壁下湧來。先行的部隊架起長梯,隨即便有無數人吶喊攀援著登城。

隨著一連竄弓弦的震響,蹶張弩終於發射了。五千張強弩射出的箭只密密麻麻,往遠處雨點般密集地攻擊,在剎那間竟然遮住天空,使人眼前一黑。

然而,羌人早已通過了遠處的危險地帶,落單的那些士卒哀嚎著死去,成效竟卻不大!

「放低弩口,往城下射!」我眼見勢頭不對,大聲喊道。

幾乎與此同時,司馬恭鎮定自若的聲音蓋過了我的嗓門,「盾牌兵上前,槍兵在後,準備接戰!」

鮑秉、宗稠等亦在竭力調派,指揮弩手再次施放,然而,這個過程卻是在經歷三到四次敵箭襲擊後方才完成的。城頭上沒有遮掩的弩手傷亡慘重。

司馬恭屬下的老兵大都抵在了一線,這些鎮定自若,有著豐富經驗的戰士很明白自己不能因為主將的過失而自亂陣腳,就在我追悔莫及的時候,他們與羌敵接觸了,仗著精良裝備與嚴格的訓練,他們站穩了腳跟,狠狠打擊著敵人第一波密集的衝鋒。

「稟報主公,敵軍正在引燃火矢!」

馮延此時正指揮著數千架強弩往城下射擊,卻反而更激起了羌人的野性。悍不畏死的羌人象被搗了巢穴的馬蜂般,密密麻麻地發起衝擊,騎兵指揮工兵使用擂木撞城,巨大的聲音在山口間迴響,局面有些失去控制。

「這幫人渣,怎麼會有火矢的?準備了不少東西嘛!」我火冒三丈地嚷道,剛剛在弓箭的打擊下,隊形密集的弩兵首當其衝,傷亡超過三位數。

「怎麼了,夫君?」

清脆的聲音,讓我的頭腦驟然冷靜,小清來了。

「沒、沒事!」

羌軍步兵攻勢如潮,在弓箭的掩護下,登城的兵馬有增無減,第一道臨時組織起來的防線,幾乎達到了崩潰的邊緣,緊急關頭,我命令王巍、柳豐二將各率己部增援上去,替下了傷痕纍纍的鎮軍將軍部。

「弩兵分成兩隊,一隊上弦,另一隊射擊!」小清沉聲道,傳令官稍顯疑色,隨即悟起夫人亦官拜五營都統、將軍司馬,遂大聲道:「是!」

「調派武鋒、神機二營上城,穩住局面!鮑將軍備水,勿得令賊子趁勢縱火,燒我弩機!」

楚小清從容不迫地逐條發令,將士應命,軍心竟漸漸穩定下來。步兵營的新卒雖不如羌軍勇悍,然柳豐卻極擅變化,他獨率兩千騎兵,突然打開城門,直撲城下之敵,一時措不及防的羌軍步陣遭意外打擊,被風捲殘雲般砍倒大片,待醒悟過來的羌兵從左、右兩面包抄上來時,鐵騎早已殺光了衝撞城門之敵,從容遁入城去。

「柳將軍用兵,深得兵法,又不拘泥於形式,這一招以攻代守,進退自若,有名將之風!」我誇獎道。

由於步兵校尉王巍有便宜行事之權,故而柳豐此舉,非但沒有引起同僚的嫉妒,反而令人大為欣喜,尤其我心中暗贊,自以諸將中,如此智勇兼備者真是少矣!

徐邶在數名槍盾兵護持之下,仔細察看著對手的形勢。此時羌兵游騎紛紛發出火矢,意圖干擾或破壞我軍威力強大的蹶張弩,然而除損毀數把之外,別無收穫。鮑秉早命眾軍灑濕了城頭,一旦著火,便即用水澆滅。

羌軍似乎漸漸焦躁起來,其數度衝擊都被我軍打退,而我軍強弩分成兩隊之後,齊射的速度加快,密度更高,故雖略有損失,卻造成彼方成倍的傷害。

「司馬大人指揮若定,此仗已穩勝了!」徐邶微笑道。

他的話刺得我幾乎抬不起頭來,唉,真是患得患失、必有所失啊,誰知道我這個戰略高手,卻成為了個戰術方面的蠢材呢?連大石堡都差點被掀翻了。嗄爾戴、傅彪兩子,果然是不可小視……

徐邶忽然斂容道:「我料敵軍因我軍強弩威力巨大之故,受挫后必然收兵,請主公事先布置人馬,以備追擊。」

盧橫忽地插嘴道:「徐大人,末將聞窮寇莫追,何況羌賊如此狡猾,萬一中了他們的詭計,那可十分不妙。」

徐邶笑道:「盧校尉過慮了,羌人這番陣勢,恰恰表明他們想拼個魚死網破,故而不惜血本,欲下此城。一旦他們發覺大石堡非其能力可拔,必然惶恐震懼,四下逃散。彼時追擊,不費吹灰之力。」

盧橫仍覺不妥,卻反駁不得。我道:「這樣吧,盧兄與清兒在城下埋伏好人手,準備追擊。若覺不妥,立刻撤回就是!」

盧橫躬身稱是,再道:「如此主公身旁……」

我笑道:「放心吧,我一向怕死,只躲在房裡不出來就是了。」

說話間,鼓角連響,羌軍在攻勢回落後又發動了一**規模的衝擊。蹶張弩清越的弦響,彷彿一聲聲死亡之音,城下殘矢如林,密得連腳似乎都無法落到實處。無數堆疊的屍首,有半數以上是直接死於弩箭之下。

諸營戍卒輪流上城,以減小傷亡的比重,攻城的時間越久,羌軍的傷亡便急速增長。此時,裝備的優越性顯現出來,相對於賣掉鎧甲和盾牌換成食物的羌人來說,漢軍實在是如同武裝到牙齒般可怕。

徐邶看得一會兒,審慎地道:「羌人已是強弩之末,看來此為退兵前的佯攻了!傅彪果然有漢人般的軍才,只是錯生在戎狄罷了!」

我奇道:「茂仲兄何以斷定是傅彪在指揮大軍呢。」

徐邶道:「唐羌嗄爾夜是何角色,在下並未詳察,然而如此強攻,卻非羌兵強項。羌種擅游斗奔襲,短於鏊兵拉鋸。此次來攻,主公想必也見識了厲害,其陣勢有條不紊、狡詭多變,更以箭作為壓制武器,攜助攻城,這種戰法與兵家如出一轍,故而若非身有漢人血統的傅彪,還能是誰?」

我嘆息著道:「傅彪不知我軍強弩,卻能及時抓住對手的弱點,予以利用,若非司馬恭與清兒,我恐怕已經敗了!」

徐邶微笑介面道:「敗倒不至於,我軍兵力倍於羌軍,又是守城,即使傅彪更有詭計,只要不再出錯,勝仍可待也。不過,我軍也恐怕傷筋動骨,非得需要新的補充不可。」

我緩緩搖頭,心中一陣難受,剛想說點甚麼,忽聞遠處傳來鳴金的聲音,羌兵除少數攻上城頭的士卒兀自死戰外,其餘皆往回撤,紀律之嚴明令人詫異不已。

「放——」

距離我不遠處,傳來馮延高叫聲,數排蹶張弩間歇而密集地吐出箭矢。此時弩弓不再需要冒險往城下探身射擊,而是對天放箭。那些箭只飛行的距離長得令人難以想像,遠處逃命的羌兵象被收割的稻子般稀里嘩啦地倒了大片。

鼓聲嗵嗵,城門開處,湧出早已準備妥當的大批騎兵隊伍。多虧了來時媯式提醒我要保持各營的高機動性,以便更好地對付羌人,故而我在每營都配備了戰馬,光這一項,要多花掉近六百萬錢。

盧橫、楚小清率部衝鋒時,羌兵這才發覺大勢已去。一直未曾輕動的中軍,此時都選擇了高速撤離,打生打死的羌軍步兵發覺自己被放棄了,都發出穿透原野的絕望哀叫聲。盧橫追攝著敵軍殘師的蹤跡,猛打猛衝,恐怕早已忘了是誰在猶豫該不該追的問題。

到次日檢點完戰果,已是吃過中飯的時候,據說羌賊傷亡將近一萬人,其中四成是死在蹶張弩的攻擊之下,然而我軍陣亡一千九百四十七人,各類輕重傷員一千零十五人,陣亡者大部是弩兵。

雖取得大勝,不過我心裡始終耿耿於懷。自責無濟於事,但若我不犯低級錯誤,不令部隊放近敵人再射擊的話,又或我命弩手分成兩隊,減小射擊間隔的話,我軍的傷亡原不該有那麼多,說起來我應該對那些死去的無辜者負責。誰叫我是他們的將軍呢?

看來要當一個合格的統帥,不但要有好的頭腦,也要有冷靜甚至是冷酷的心腸啊。能把勝利或失敗看成簡單的數字、數據的傢伙,這種人絕對會成為最優秀的軍事家!

我當然不是。

軍議之上,我命重賞小清——雖說她這個五營都統、將軍司馬的「權力」尚在我上,不過即便流於形式,也是非做不可。徐邶亦因獻計大獲,加官將軍府長史,仍領內曹,增秩比二千石。此外同受獎賞的還有柳豐,以突陣破敵之大功,越級拔為五品折衝將軍。

柳豐字慧景,雲中成樂人,擔當許翼副將已有三年之久。為人果毅有勇,有膽有識,許翼曾上表稱為大將之才,如今才終算嶄露頭角。

賞罰已畢,我微微嘆了口氣,道:「此次因我指揮失當,而造成那麼多傷亡,予甚慚痛啊!多虧了眾位同心、將士奮命,才未鑄就大錯。不過,功賞過罰,此治軍之道也,雖是主帥,也不能敷衍了事、推委塞責。」

轉首問道:「建業,你是副帥,看看應如何處置。」

司馬恭吃了一驚,慌忙道:「主公領軍,方取得輝煌勝利,怎麼竟突然提起處罰了呢?」

眾將亦紛紛勸阻,徐邶道:「子曰:『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主公乃三軍主帥,豈可自辱,以損將威?」

我淡然道:「公亦人也,有錯豈不與庶民同罪乎?」

徐邶拜道:「昔賈誼上疏文帝,言大臣有罪,當止去其職、令自裁,而不可羞辱之。庶民之所以為庶民,大夫之所以為大夫,禮遇不同也。刑處大夫,或以棒加身,或帶梏街行,有辱斯文,故古不為之。今主公之英明有過於前,所獲之功亦有過於前,奈何偏偏自罪同於庶民乎?」

我搖了搖頭,苦笑道:「依你看,該怎麼辦呢?」

徐邶胸有成竹地道:「主公以士伍傷亡而悵觸自責,何其仁慈也!若非要加過,在下以為可從厚撫恤死者,多賚金帛、牛酒牿軍,以表不忘前師之失。」

司馬恭打了個哈哈,大聲道:「徐大人此言,亦是末將等的心思,請主公允准!」

我搖了搖頭,道:「茂仲、建業,汝等心意我豈能不知?只是我不能言而無信,既然說懲,便該要有個懲戒的樣子。這樣罷,我自罰俸一年,以作撫恤之用,各位勿須再諫了!」

眾人皆是凜然垂手,不敢多話,徐邶也嘆息了一陣,再不解勸。

心事一去,頓覺人也輕鬆了不少。微微一笑,瞧著徐邶道:「茂仲兄適才建議,我認為可行,強弩營,這個名字也好聽。諸位都已看到何叔恭所制蹶張弩的威力,然而因戰法不當,並未取得更大成果,故而編建新軍,嚴加訓飭已是不容緩待。」

馮延道:「按主公吩咐,五校營抽調幾乎全部人馬,編組弩兵,如今建營,是否該新募兵源?」

我盤算了一番,搖搖頭道:「弩兵向為步陣精銳,豈能數日而易之?我意欲將包括新組的步兵營在內,統統編為強弩營,王巍、鮑秉、宗稠,你們三人有什麼不同意見嗎?」

王巍、宗稠面面相覷,搖了搖頭,鮑秉卻是急道:「主公,那……那末將豈非成了光桿?」

眾人大笑,我哈哈道:「你怎會是光桿呢!」剛欲提起他的夫人喬蘭,忽覺不妥,勉強忍住,笑著咳嗽了兩聲,「看來你手上無兵,倒是癢了,這樣吧,我把你調到大帳之下,先委曲個甲士噹噹,也算活動筋骨,汝意何如?」

鮑秉嚇了一跳,退步低聲道:「不不不,末將還是不爭了!」

諸將又是一陣大笑,臊得他臉紅耳赤。

我笑過之後,倒也有些不忍起來,轉爾安慰道:「好了好了,你也別難為情,這兵嘛,總會有的……你們都是我的親信,我又怎會虧待?鮑秉啊,為將者要有內涵,別整天毛毛糙糙的,那不像個樣子!知道嗎?」

鮑秉應了聲是,恭敬地垂手肅立。我拍板道:「那麼,就這樣決定。我意欲立一將以主其營,官稱『強弩將軍』,四品,秩比二千石,不知各位有甚好的人選?」

眾人相顧良久,似乎很是躊躇,馮延小心地道:「司馬恭將軍曉有威信,如代領其營……」

司馬恭揮手止住他的話頭,斜移一步躬身道:「主公,末將不才,雖自以粗通兵法,然卻不精習射,我倒覺得龔校尉是個不錯的人選。」

眾將皆點頭稱是,我轉朝徐邶笑道:「茂仲兄有什麼建議。」

徐邶望了眼眾將,道:「龔升有神射之名,但也並不意味著非他不可。再說,弩與弓不同,操練方式也不一樣。弩兵對軍紀要求嚴苛,進退、張弦、開弓、隊形皆依標準,故而兵家多用其為壓制敵手。宜遴選明號令、知進退,熟陣勢之將軍為領率。在下一點淺見,請主公指正。」

「茂仲說得好啊!」我嘆息道,「的確如此,若不加操練,強弩反而不如弓箭有效。」

徐邶拈鬚頷首道:「主公,眼下正有名師在此,何不問之?」

我望見帳下的何謙,恍然大悟,起身拱手,「差點把何叔恭忘記了,哈哈哈!此次閣下為我軍復又提供了三百張弩,功勞不小,只是可惜因我之錯,更損失了不止此數,慚愧,慚愧啊!」

走過去與他兩手相握。何謙笑道:「主公此仗獲勝,連下官面上也有些光彩,這十日內,必定能再搶出兩千副強弩,以供營中所需。」

我聞言大喜,道:「叔恭兄真及時雨也,羌軍大部將至,若依現在的狀況,實在無法保證全勝,好在有閣下的支援。」

吩咐依功重重賞賜金、銀、縑帛等物,何謙推辭道:「前次蒙將軍賜城內好地,又為建私邸,所受已過,此次愚身為主官,制弩之事責無旁貸,又豈敢冀圖厚幣財寶、不功之賞?」

幾次堅意辭謝,我便也不再強求,遂笑道:「剛剛徐大人也說了,弩營之事,該得請教行家,不知叔恭對此有何建議啊?」

何謙連道不敢,沉吟片刻,道:「下官粗通製造器械,對於陣法、戰法倒是不甚了了,聽說長公主殿下曾獻策,將弩手分列發射,其效幾乎與弓箭相當,主公是否該考慮加以改進、推廣。」

徐邶忽然拊掌笑道:「非是何大人,老夫差點忘了,朝廷郡國有材官軍,便屬強弩將軍指揮,弩手守隘塞口之時,常分編三組,一組上弩,一組進弩,一組發弩,輪流交替,循環往複,以促大效。」

我撫腮沉吟道:「不錯,能想得出這樣的計策,恐怕也是精於此道的名將了,各位還有何補充?」

馮延道:「末將以為,野戰時尤需防備敵騎突襲,故而弩兵須在別營嚴密保護之下,以策萬全。」

我聞言,大大誇獎了他一番。諸將見此,無不紛紛獻策,一時連廳中氣氛也熱鬧起來。我哈哈笑道:「好啊,集思廣益,其效果巨!看來此次御羌之事,頗有意外收穫,比預期的還要好得多呢。」

吩咐暫時以司馬恭領新建的強弩營,按徐邶的方法,強化訓練,眾將積極備戰,以備應付即將前來的大戰。

就在我對大石堡一戰成果還頗不以為然的當口,幾日後的某晚,突傳城外有羌軍使者求見。

「放人進來。令神機營卡住城門,防其有詐!」我想了想道。

甲士行去后,小清笑了起來,「依我看一定是好消息。」

「何以見得?」我朝她看去,眼光頓時也溫柔起來。交視良久,我更忍不住在她頰旁輕輕一吻,低低笑道:「我的清兒都快變成預言家了!」

小清笑嘻嘻地推拒道:「誰像你,說得一套一套,就是當真做起來卻又不行了。」

我臉色一黯,即憂且郁地望著她,「老婆,是不是你也覺得我變笨了?打起仗來也不象從前那麼得心應手了。」

小清動人的眼波流轉,盈盈在我唇上蜻蜓點水般一親,嬌笑道:「不是你變笨,而是你太在乎了!有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這話還是你教我的呢。」

一語驚醒夢中人。

我思度半晌,眼光放亮,又復抬起頭來。狡黠的目光在她的胸前一轉,「說真話,清兒,你可真是我的好老婆!」突地使勁將她緊緊摟住。

「啊!」受到了我別樣侵犯的清兒十分害羞地紅起了臉,「不要啦,咯咯咯……」直到她感覺到我的感激與愛憐,彷彿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柔情施諸其身,令她不由自主地也感動起來,激烈地回吻著我。

直過了良久,小清才略含羞澀,掙開我的懷抱,輕嗔道:「在外頭也這樣鬧法,你都不害臊啊!」

我哈哈大笑,「我們都是老夫老妻了,誰管那個。」

小清咬住下唇,微笑著輕輕打了我一下,「你呀……說正經的哦,而今羌使夤夜來此,恐不是為了來下戰書的吧?我猜想啊,定是他們想和我們的顏將軍談條件來了。趁著前番大勝,你該善加利用,若能先謀取其中幾族的和約,挑起他們的內鬨,則是最好。」

我滿意地笑起來,撫摸著她的臉蛋兒道:「清兒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

輕輕湊過嘴去,哪裡知道卻被躲開。小清一扭身子,撒嬌般地道:「誰與你不謀而合啦,快辦正事去,別盡歪纏我了。」

大石堡簡陋的指揮所外,不合時宜地站立著十餘名全副武裝的武鋒營士兵。此刻,數里城垣,火把盡燃,遠遠望著便如條白色錦緞一般。當然,這麼做並非為炫耀好看,而是要防備敵軍趁夜來襲。

低下頭走進屋裡,只見左右兩排文武,依位秩列席,幾名甲士執刀虎視眈眈,而中間兩名羌人卻夷然不懼地站立著,絲毫不動,看背影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倒是蠻有意思。

「主公!」諸將起身拜道。

羌軍使者也隨之回過頭來,我凝神望去,心中不由一跳。那高瘦者竟然是賜支大統領、赤金斡提克吉爾胡!

**及前次戰役,我不禁狐疑起來,深感意外地道:「吉爾大人?」

吉爾胡與另一羌人深深施禮,微笑道:「神鷹將軍好!正是鄙人吉爾胡,三年多未見,將軍還是這般年輕!」

我稍瞬便從驚異中回過神來,稍稍轉了轉心思,便即微笑道:「斡提克也還是這樣的老練!聽說足下今官拜賜支大統領,也算取得了不小的戰績,樹立起了威名,我卻還未及道賀呢!」

吉爾胡嘴角牽動,卻曲解了我話中之意,苦笑一下,「神鷹將軍真是高抬,羌族聯軍都不是你的對手,我們賜支族又能有什麼作為?」

座中諸將聞言,又是驚愕,又是憤怒,紛紛叫罵起來。

我揮手止住已經拔出刀來的甲士們,故作奇怪地斂容道:「吉爾大人怎麼突然說起這樣無理的話來?如今方與貴軍交手,彼此又很有些宿怨,倒也怪不得我的手下們如此不恭了!開門見山吧,到底你們此來,有何要事?」

徑在主榻上坐下。吉爾胡略顯氣沮,似是沒有聽到我的問話,隔了良久才悻悻地道:「你們能這麼快修好城隘,著實令我們吃驚。唉,我早該想到以將軍的能力,還有什麼事做不好的。」

我淡淡一笑,莫測高深,又語帶雙關地道:「吉爾大人說這些話,還有什麼用呢?」

吉爾胡突然跪倒在地,道:「此來是特向將軍懇求,能網開一面。賜支族今後不再是將軍的敵人,而是朋友!」

「朋友?!」我的瞳孔緊縮,冷冷地盯著他,「跟隨欣格作亂,屢攻我境,又與諸羌聯合來犯,傷我大將,如今正欲取爾等性命以祭亡友,這時來跟我稱兄道弟,不嫌太遲了么?」

諸將義憤填膺,斥罵之辭愈發激烈。吉爾胡面色死灰,不語不動,好半晌待罵聲漸止,方低低道:「羌人不是孬狗,我們也講道理。兩軍交戰,傷亡本身就不可避免,何況將軍霸佔了西海這片肥沃的土地,使得羌種無法放牧,好比折斷了我族翅膀。如此,我族但為自保,也鬚髮動戰爭……」

我冷哼一聲,勉強抑住自己的心緒,不予辯駁。

吉爾胡站起身來,抖了抖身上的灰塵,語氣沉肅地道:「成者為王,神鷹將軍如此英豪,又多為羌人折服,敗在你們手上我也沒什麼怨言。此來非為詭詞辯解,只是想為神鷹將軍收服諸種,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哦?」這番底氣不足的話,引得左右嗤之以鼻。賜支族現在被打得元氣大傷,沒個十幾年休想恢復過來,還能為我們提供幫助?笑話!

我緩緩斂容,勉強牽動嘴角笑道:「願聞其詳。」

吉爾**靜得不像是個打了敗仗的將軍,對我們的譏諷嘲弄,頑強地保持著沉默,稍頃才道:「你們也別笑得太早,益州方面早已發來軍糧,足可確保聯軍過冬所需,再加上唐羌新敗,若重與嗄夜族長聯手,恐怕頭疼的就不是羌人了!」

劉焉給羌軍提供糧草?

我心中大震,望向四周,諸將也大都流露出不敢置信或驚訝的表情。勉強哼了一聲道:「無憑無據,我怎信你!如今瑪曲地的交通要道為我軍佔據,劉焉又待如何送來軍糧?」

吉爾胡道:「前次作戰,麻奴族長生獲漢兵數百,皆從蘭蒼水道秘密送出瑪曲,自永昌郡入蜀,發往綿竹,劉府君喜悅非常,已多方調集囤谷送來。第二批的軍資恐怕已被柏白他們分得差不多了!」

我聞言不由得緊緊皺眉,司金中郎將何謙道:「下官客蜀已久,依稀記得有水名蘭蒼者,乃永昌大河,另有名布拉馬普特拉河(注①)者,更在其西,屬盤越國(注②),當年漢使張蹇曾經此處,遠赴身毒,其源恐皆出於瑪曲也。」

徐邶聞言佩服地道:「叔恭博聞多識,果非凡凡。這蘭蒼水確屬永昌。明帝永平十二年,哀牢柳浪遣子朝貢,其首領柳貌率五十五萬餘人降漢。繼之,又有白狼王等率口六百餘萬內附,舉種奉貢,稱為臣僕。此後,蘭蒼水、周水流域皆成朝廷轄地,故明帝特建永昌郡,令掌管哀牢諸蠻,積有數十載矣。」

我心底苦笑一聲,不得不揮手打斷他們的閑話。

遂嚴厲地朝吉爾胡道:「爾等竟敢將我軍降卒送往蜀地,是何居心!不要忘了,羌軍還有更多的俘虜在我營中,火起來,我一發將他們都剁成了肉靡,送給麻奴那個老畜牲嘗嘗!」

吉爾胡顏色不動,冷冷道:「羌人樂死,惟漢人貪生,若將軍果真這樣,那鄙下也只好當看錯人了!」

堂下頓時一片「大膽」、「放肆」的呵斥聲,武鋒營士卒的刀刃早已架在他們的頸中。我見吉爾胡等臉上並無懼色,知現時還殺之不得,揮手斥退左右,鐵青著臉擊掌道:「既如此說來,你我必得決戰,那吉爾大人還冒險到此,究竟有何意義!」

吉爾胡強硬地緘默良久,方長嘆起來,「我早知將軍神威,亦知我與相鬥,乃自投死路!可惜我多番勸阻無效,反被族中視為懦夫……也罷,漢人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其實柏白族長若肯聽我一言,也不至於被困瑪曲,弄得前後失據。幾十年來,我賜支族又何嘗落到過如此困頓、窘迫的境地呢?」

最後一句分明是說給我聽的,頗有責我逼人太甚之意。我心下暗恚,道:「漢羌兩族爭鬥到今天這個地步,原本是有許多不該。但說到底,我並不虧欠你們什麼!顏鷹做事,向來講究原則,初來西海,便是徵得欣格、蘇哈西爾族長同意了的,他們提出讓我移治海西熊戎地的建議,我也接受了。結果怎樣?欣格這老匹夫竟率領兩族聯軍對漢軍進行無恥偷襲!嘿嘿,所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換成吉爾大人您,若遇到這樣的情況,會束手待斃嗎?!」

吉爾胡滿面愧色,跪倒拜道:「此乃羌人的過失,欣格老胡塗,把我族人的臉都丟盡了,為了他稱霸的私心,幾乎斷送了神海和賜支兩族所有精銳,哪裡討得了半點好呢!」

我見狀無限感慨地長嘆道:「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羌人重義,這我是曉得的,可那個欣格卻是例外。此人賊心不死,後來又偷偷撮合了個什麼聯盟,與我為敵。雖說我在西海事上稍過了些,可那全出於安全考慮,根本沒有對付整個羌部之說!若欣格他但肯屈尊來說,我哪能不顧**舊情,放他一馬?可惜此人狗急跳牆,根本是撕開了臉面,全心要致我於死地,趁我率部東征之機,來攻我西海、熊戎,還想一舉擊破我軍主力!還好我老本充足,否則差點就被他陰謀得逞了!」

眾將聽得,又復憶起去載諸羌聯軍洶洶來犯時的情景,時我與軍師李宣皆不在營中,司馬恭又急於調兵援救許翼,故而乍遭敗績,幾乎喪失了全軍的信心。如今想來,的確危急。

吉爾胡面色微變,搖了搖頭道:「事皆因神海族而起,原本怪罪將軍不得。如今,欣格一去,諸種紛紛,演變成柏白等爭奪羌部大權的場面,戰不可免,其勢亦不會輕易善罷干戈。如今將軍雖小有勝,羌人卻也得到了糧食……勝、敗未可知也。」

我與吉爾胡雙目交視,互相都看出了不少東西。我決意攤牌,長跪而起,加重了語氣緩緩道:「那麼,你們賜支族想怎樣『幫助』我呢?」伸手示座。

吉爾胡絲毫不以託大,在客榻跪坐下來,欠了欠身道:「吉爾胡違背天意,與神鷹將軍部為敵,自取其辱,使得族丁凋零,罪在不赦!如今,我已說服傅彪族長,希望能重與漢人訂盟,一如從前故事。」

眾將稍稍騷動起來,徐邶剛要發言,被我凌利的眼色止住。遂朝吉爾胡冷笑道:「吉爾大人又怎知我非要與貴族訂立合縱呢?」

吉爾胡道:「若我猜得不錯,將軍並非想盡滅羌人!」

注①:即今日雅魯藏布江。

注②:古國,在今印度境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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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末浮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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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死亡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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