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強弓「射日」

第七節 強弓「射日」

齊鵬妻魯氏,京兆上雒人;妾朱氏,潁川輪氏人。有一子一女,長女齊瑤,嫡出,十八歲。次子齊弇,字博聞,庶出,亦十八歲,比姐姐晚生一個月。

我沒想到齊鵬看上去三十多歲,已經有這麼大的孩子了,不禁頗生感慨。晚餐前,清兒等率眾而歸,聞知宴請之事,亦十分讚賞。然而,派去請齊鵬的使者回報說,其視察熊戎東部秋收情況去了,今夜恐趕不回來,令人不禁稍感失望。

由於兩府見召,齊鵬屬下主管農耕、治水的官員倒是來了。趁著清兒正召會齊鵬家小暢敘的當兒,我與李宣詢問了他們今年屯耕情況。

升任鎮民中郎將之後,齊鵬的副手鎮民司馬由原司農校尉長史郗昌任,屬官由各地負責治農、治水的校尉、都尉和司馬等組成。鎮民司馬下設丞一人,主官員賞進退罰,掾一人,主文書。中郎丞今由姜壽從兄姜福任,中郎掾則由嶧醴國原公主家丞鮑飛任。

李宣見到郗昌之時,微微一怔,隨即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翻閱起身旁的各種奏議、簡冊。我恰好看在眼中,不禁輕蹙眉鋒,故意道:「哪位是鎮民司馬郗昌?」

此人聞言,慌忙走上一步,在廳心跪倒,「下官郗昌,拜見主公!願主公千秋萬代,長享榮祿,永褒富貴,為百世表!」

我呵呵一笑,朝李宣道:「這人倒是挺會說的。」

李宣勉強笑了笑,並不答言。我疑心頓起,偏過頭來,繼續接受姜福、鮑飛等人的參拜。「都起來吧,傳汝等非為別事,今年聞說收成好於以往,故而想問一問新打收並倉中所佇之數。」

郗昌趕緊作揖,並望了望後面的兩位屬官,哪裡知道他們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根本沒有作出稟報的姿態。郗昌遂咳嗽了兩聲,見我奇怪地看著他,頓時額頭見汗,結結巴巴地道:「今歲……今歲糧秣有成,各地豐收,百姓都十分高興……這個……齊校尉前日赴東部巡視去了,想必明日就能回來……」

我皺起眉來,「我可沒問你齊校尉的行蹤,我是問你今年熊戎、嶧醴兩地共收了多少斛糧食?」

郗昌又拚命地給手下打眼色,那兩人卻也沉得住氣,硬是垂首獃獃地站著,不言不語。我等了半晌,看著他們各施啞語,卻拿我這個主公做秀,一股火氣轟然衝上!重重一拍案幾,嚇得郗昌腳下一軟,卟地跪倒。

「大膽!在我的面前,還敢如此放肆!叫你說話就說呀!不知道是么?連這個都不知道?當的什麼鳥官!」我怒道。

廳中震動起來,幾個下女正端著茶盅走進,忽聞我大聲喝罵,嚇得手軟,咣啷一聲,陶盅便被打了個粉碎。

我喝罵的餘音仍自在梁間繞響,猶有餘力瞥了一眼她們,重重哼道:「下去!」

那名面無人色的丫鬟感到大難臨頭,顫抖著跪倒,將茶盅的碎片收了,躬身行禮后便急急退出。郗昌旁的兩名官員見狀,這才跪倒叩首,臉上隱隱竟有快意之色。

郗昌急急地低聲道:「下,下官知罪,請主公饒恕。下官只是一時疏忽,請於明日見問,下官必定將詳情回報主公!」

我剛對這傢伙存的一點好感統統消散,不禁氣道:「你平常都幹什麼吃去了,現在來求我寬限一天?齊鵬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屬下?來呀,拖下去關入牢中,聽候發落!」

門外傳來武鋒營戰士凌厲的應諾聲,郗昌面如土色,慌忙重重叩首,又朝著李宣哭叫道:「李大人,李軍師,救我啊!主公饒命,主公饒命……下官是司馬將軍的表兄,是李軍師的元舅……請主公看在司馬恭的份兒上,饒了我這一回吧……」

李宣撇過頭去,視而不見。兩旁甲士見他所說,竟也猶豫起來,搭在他肩上的手終於沒能將之反綁起來,而是等待我的決定。

我冷哼一聲,心中更加疑然,轉頭不客氣地道:「李宣,他說的是真的嗎,司馬恭何時多出來這麼個表兄?」

李宣顏色不動,冷冷道:「不錯,他的確是。可我想不到,他竟然會爬上如此高位,成了齊鵬副貳。此人無甚才幹,反而多有歪**,當初他千里迢迢來投靠夫君之後,便是好逸惡勞,整日飛鷹走狗,狐假虎威,給他一些懲戒也好。」

郗昌渾身哆嗦起來,欲言又止。我沉下臉來,道:「唯才是舉,方有振興之望。無才無德,只會憑交情、憑關係的蠢傢伙,我留之何用?來人,給我剝下他的衣冠,拖下去先打二十鞭,削職為民,此後再不錄用!」

眾甲士轟然稱是,在此人連聲驚懼的求饒聲中,惡狠狠地拖將出去。

「你們二人呢,作何解釋?」我心中想起剛剛郗昌很明顯對他們施以眼色的樣子,暗道若連此人都能混職中吏,那麼齊鵬治下還有些什麼「人才」,簡直不敢設想。又暗暗苦笑,忖度著不久前還要置「內史府」,或說以齊鵬為預備人選,難道此議有誤,也許更是自己察人不明的錯失罷!

左曹長姜壽的從兄,那名叫姜福的鎮民中郎丞,態度竟仍是平靜無比。聞言先與鮑飛交換了一個眼色,隨即拜道:「稟報主公,去歲嶧醴城周共收麥二百一十六萬五千餘斛,熊戎地則少於前年的一百零二萬斛,收麥不足八十萬,谷十一萬,豆三萬七千斛,共計是九十三萬九千斛。今年因熊戎各地治水顯效,迄今為止已收麥一百三十二萬一千斛,谷、豆各十萬餘斛,大大好於往年。嶧醴城則增收近一成,為二百三十五萬斛。支出方面,由於軍糧告緊,齊校尉奏稟軍師,兩年撥付庫存糧十二次,共計八百六十萬斛,各地放糧賑濟、公價平市等用度共計近五百萬斛,故庫糧已去三成有四,只剩二千六百四十萬斛。」

鮑飛趕忙從懷中取出絹冊,捧過頭頂,小心翼翼地送上來。

我心中不免狐疑,道:「這麼說,你們是早有準備了?為何剛剛郗昌以目示汝,汝等卻不回應呢?」

兩人慌忙叩首謝罪,姜福恭敬地道:「適才主公責詈郗昌之言,屬下亦以為然,屬下與世平,兄弟也,托其高望,故尚有今日門楣。然屬下卻不敢不多盡心力,畢竭弩鈍,以射主公用人唯才的高見!郗昌此人,邈賢鄙能,素不善吾等,以上欺下,睚眥必報,故而令屬下等十分憎厭。故今日斗敢,借主公威勢以彈壓之……」

說罷再也無言,俯額貼地,不敢輕起。我想起郗昌的表現,哪裡還不信了幾分?卻自然不會褒揚他們「坑陷」上官之舉,冷冷道:「抬起頭來吧,今日若非看來爾等尚能盡責職守,便是如此行為,已足堪坐同其罪了!」

「主公恩點!」

我不再說話,翻了翻絹冊,總發覺有些地方不甚了了。問道:「軍中數度糧急,按理說庫存充足,撥付起來應該十分輕鬆,為何幾次軍中催糧,都會延誤時日呢?知否剋扣軍糧,此乃死罪?」

姜福叩首道:「主公明見,原本屬下實不敢言。今日見主公如此明察,屬下也當知無不言了。」

我哼了一聲,抬手道:「慢著。來人,先將鮑飛帶到偏帳之中休息,我要逐個問話。」

軍士們依言照辦,李宣連看我的眼神都變得有些驚訝,卻是微微搖頭,徑自察看她的奏報。

我不加理會她,神情卻漸漸凝重,姜福這番話,讓我想當然地以為他要檢舉上官,而那個官員孰誰,雖不好妄忖,卻也應**不離十了。依我現在的脾氣,哪怕錯殺一千,也不會輕釋一個。

直侯到我示意讓他說話,姜福這才拜道:「齊校尉治民功巨,然於進賢納才之術卻不甚在行。郗昌此人,雖說是司馬將軍親眷,卻也並非得之授意,前來典農任職。齊校尉卻每每憶起司馬將軍與其故舊之好,顧忌此人,白白令之坐大……」

我聽到此處,不禁煩躁頓起,擺擺手不客氣地道:「好了!叫你回稟是否存在剋扣軍糧之事,怎麼又非議起上官來了?」

姜福諾諾,稍稍躬身道:「其實屬下提起此事的用意,便是稟明主公,郗昌在原司農校尉,今鎮民中郎將部中,都是翻雲覆雨、隻手遮天的,只欺齊校尉不知罷了。齊校尉常耽於農務,又喜身體力行,故而於官員考核進退方面,一無所善,這也造成郗昌等膽大妄為,終於偷偷地將軍糧剋扣下來,轉手高價賣給行商,以賺取高利……」

我聽到此處,又是憤怒,又是欣慰,憤怒的是我已經嚴懲了霍統等人,表明了清理吏治的決心,居然還有人膽敢違禁,且弄出私扣軍糧倒賣的事情。欣慰的是,姜福並沒有檢舉齊鵬,且話里還透露出此人一心奉公的良好表現。

當然,我並不太相信只郗昌一人,便可至如此,其中定有從犯。仔細察問姜福,發覺鎮民中郎將部下,果然還有不少人是仰仗郗昌鼻息過活的,十餘名大小官吏,共計剋扣、倒賣過軍糧二百四十餘萬斛!

「狗膽包天了!」我拍案震怒,尤其是當姜福折回居處,取來了秘藏數年的賬目之後,連李宣也不能保持鎮靜了,詳細翻閱,並不時傳喚諸多鎮民部屬官,連幾個平日看倉的老倌兒也沒有放過。

待查核完成,已到夜深人靜之時,姜福等早被一一詢問完畢,暫時在營中安置,等待發落。李宣臉色蒼白,手指下意識地翻弄著一本本被郗昌篡改過的賬簿,顯得十分疲憊。

我眼神直直地射出廳外,提高聲音道:「先將郗昌給我軟禁起來,嚴加看守,若讓他逃了,我拿你們是問!」

門外頓時傳來武鋒營戰士的喝應聲,一陣腳步聲由近及遠,快速離開。

李宣喃喃道:「真沒想到此人居然如此妄為!」

我看了她一眼,想講什麼,卻沒講出來。此時,盧橫悄聲沒息地從側面上前,屈身低道:「稟主公、軍師,司馬將軍在府外已等了半個多時辰了。」

我心中掠過一絲不悅,暗道我沒去找你,你倒先來找我了!再轉**倏然驚覺不對,這麼晚了,司馬恭想必是來等李宣的,他又哪裡知道郗昌等人所發生的事了?

長吁了口氣,輕聲道:「叫他先進來罷。」

司馬恭入覲叩拜已畢,這才發覺李宣竟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顧垂首翻閱薄冊,不驚稍稍慌恐,只道自己貿然前來,觸怒了她。走到夫人跟前坐下,竟然沒了話。

「承業,這麼晚你來,是不是又擔心夫人啦?」我笑道。

司馬恭臉上紅潮頓現,拘謹地道:「這……末將的確有些……」

我剛要說他幾句,李宣的臉色竟慢慢變得慘白,淚水在眼眶中打轉,起身徑將幾本賬冊一骨腦兒地摔到地上,叫道:「都是你輕信宵小,才犯下這樣的大錯。你看看這些東西吧!」

司馬恭一時震住。看看我,又看看妻子,頗有些莫名其妙。我從未看見李宣發過這麼大的脾氣,訝然良久,趕忙乾咳一聲,將眼光瞥向別處。

李宣繼續地斥責著自己的丈夫,她的聲音越來越高,而司馬恭則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辨白著,時而驚訝,時而憤怒。李宣雙肩抖動著,顯得怒氣沖沖,雖則在我們好言勸慰之下,也竟忍不住哭出聲來。

我突然發現,原來李宣是那麼要面子的人,更甚於司馬恭。李膺之女,天下無雙的女才子、女智士,她要表現得多麼出類拔萃、多麼搶眼,才能趕得過別人呢?看起來司馬恭收容郗昌之時,李宣就強烈地反對過,畢竟那傢伙有太多的缺點,可惜司馬恭在此事上如此堅持……如今再看她的光火,不如說是委曲、矛盾積蓄久了的一次總爆發罷了。

好容易問明緣由了的司馬恭臉色發青,連連向我叩首請罪。「郗昌罪大惡極,末將懇請主公按律處罰,末將在此事上難辭其咎,深負主公重望,末將自請下獄以謝!」

「起來吧,向我道歉有什麼用啊?你還是先安慰一下你的夫人吧!」我呵呵笑著,示意並不准備追究,不過口氣馬上就變得凌厲起來,「至於郗昌……此人我自會處置,你並沒有過失,何必耽於親情,自攬其過呢?」

司馬恭一驚,拜道:「是,是,是末將疏於考慮了!」

李宣哽咽道:「還好這次是主公明察,要不然待其罪漸重,一旦東窗事發,你我丟官下獄事小,辜負了主公恩德,今後還怎樣為官做人?」

司馬恭被罵得抬不起頭來,我不忍再看,站起身來,徑自往外走去,一面不經意地笑道:「算了算了,講完就罷了,別鬧得左鄰右舍的都看你們兩口子的笑話!天色不早,都早點歇了吧……」

今晚沒得到我召見的齊鵬家小,早已被小清遣歸。對於他,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失望,內史啊內史,這個銜職能挑選這樣的人嗎?一個兢兢業業、克己奉公的人,一個以田為家,以民為母的人……然而卻管不好自己的部下,連最起碼的紀律與約束也沒法推行了……

煩啊,再說罷!

這幾天除了緊鑼密鼓地準備赴并州之事,便是秘密地處置鎮民屬官郗昌等剋扣倒賣軍糧的問題。為了給宣夫人留點面子,郗昌與其主要從犯共五人被處斬,其餘皆密賜自縊,另以治下不嚴的罪名輕懲了齊鵬,著削職一級降為司農校尉,仍督嶧醴、熊戎農桑事務。這兩日與其的談話中,想必對此人的震動不小。

過了幾天,蜀郡人何謙果然在醴陽城外許水邊築起大台,他十餘名弟子赤膊上陣,在台下巡迴吆喝,招徠了無數的觀眾。

「來看看,來看呀——長天弓坊價值千金的『射日』弓!」

「誰能拉得開,此弓便屬於他了!」

日上三竿的時候,聞聽長天弓坊的利器已震動醴陽,我便坐不住了。草草換了便裝,和幾個部下悄悄前來察看。而盧橫等早率武鋒營秘密潛入場中,將四周布置妥當。

眼前是一座布置簡陋的高台,後面的棚子正中,懸挂著那柄看起來並不怎樣出色的強弓。檯子兩側,飄蕩著兩幅絹帛為紙的對聯,看去卻已隱隱泛黃,很有些時日了。

上聯:「干角筋膠絲漆,治六材九年始定,箭開雲霧射長空。」

下聯:「淵肩弣弭簫弦,貫兩臂萬石勁力,弓震日月碎乾坤。」

橫批:「孰人得開?」

剛隨齊鵬等從熊戎東部回來的中壘校尉鮑秉,從旁人那裡得知對聯的意思后,不禁臉色發青,呸道:「什麼東西!主公,請讓末將上去,拉開那鳥弓給大伙兒出了這口氣!」

我拉住他,嘿嘿一笑,「先別急。」轉頭朝司馬恭道:「派軍中力士上幾個先看看。」

隨我而來除他倆之外,還有虎賁校尉尹晏、護軍將軍馮延、刺曹尚書兼決勝營校尉媯式、將軍府從事兼刺奸屬司馬宋威與刺曹兵事掾長姚廣等人。其中大部分是得知消息好奇而來的。

高台下人聲鼎沸,也許早有人試過了罷,故而現在還敢上台拉弓者寥寥,底下的男女老少們無不用既驚嘆、又羨慕的目光看著台上的那把「射日」弓。

不多時,鎮軍將軍部一名有數的大力士雄赳赳、氣昂昂地步上高台。

「此人姓蔣,臂開十石強弓,揮舞百餘斤的鐵杵如同柴禾一般……」司馬恭附耳介紹道。

只見那姓蔣的先向四周抱拳,客氣了兩句,激得台下觀眾歡呼連連,這才面色一肅,伸手接過長天弓坊僕役遞來的大弓,伸手掂了掂,哈哈大笑,右臂搭弦,忽暴喝聲道:「呀——」

那弓體忽地慢慢折彎,弦體被拉動了稍許,便再也動不了了!台下驚呼聲聲中,我已清晰地看見,蔣力士握住弓體的左手因用力過度而發白,竟至顫抖,右指扣弦處越來越無力,終至面紅耳赤,敗下陣來。

我們面面相覷,都從彼此眼中看到驚色。

台上一角,何謙正自悠閑地吹茶,慢慢品著,他的目光早已透過人群,看到了我,卻故意裝作不識的樣子。見姓蔣的垂頭喪氣地走下高台,反拈鬚頷首道:「不錯,能有這樣的力氣,顏軍中也屬難得了!」

姓蔣的退了回來,施了個眼色,便匆忙退下,看得出他的膀子已近脫力邊緣,舉動有所不便。

我的眼光望向眾將,司馬恭先低問馮延,馮延慌忙搖頭道:「末將力氣尚不如蔣力士,奈何自取其辱,還是司馬將軍你先來吧。」

司馬恭勉強頷首,正待上前,我搖搖頭道:「鮑秉,你去!」

鮑秉早已等得不耐煩了,聞言喜道:「主公真知我心,看我的!」說罷一個箭步,飛身跳上高台,吼道:「爺爺我來了,把那破弓抬過來,某來掂量掂量!」

台上幾人面面相覷,目光盡落在何謙身上。這瘦小老兒哈哈笑道:「給他試!不過話說在前面,開這個試弓會可是顏將軍親口允準的,勿論是誰,只要拉得動這張弓,老夫定當拱手相送,不過若是拉不動又惡意破壞的,老夫便只好讓顏帥親自來主持公道了!」

鮑秉只哼了一聲,也不搭言,徑自接過那把強弓。

台下無數雙眼睛緊緊盯住了他,一時鴉雀無聲。我發覺鮑秉並不急著拉弦,他的手只顧摩挲著弓體,臉上流露出越來越凝重的表情。

司馬恭輕聲朝馮延道:「可惜滕鄺不在,他恐怕還沒看過鮑秉竟會有這樣的表情呢!」

馮延頷首道:「鮑校尉雖不善射,但兩膀足有千斤之力,平常只有盧、宗二校尉方堪稱對手。」

盧指盧橫、宗即宗稠,在軍中都以力著名,當然司馬恭亦是勇壯過人,但由於身份極高、又有威望,故人無人將他與屬將相提並論。

鮑秉忽將右臂作車輪般甩動一番,扣指搭弦,下沉馬步,大喝一聲:「開!」嗄嗄幾聲,頓將射日弓拉開幾乎一半!

無論台上台下,此時一片驚呼喧囂。鮑秉兀自發力,弓體不斷顫動,我方自叫了聲好,他臉上潮紅褪去,代替為一陣慘白,「砰」地一聲巨響,弓弦回位震響,而他的右手竟軟軟垂下,疼得竟將大弓也棄在台上!

「不好!」司馬恭驚呼道。

幾乎是在同時的,鮑秉勉強咧嘴一笑,低低道:「我輸了!」說罷便想慢慢走下台去,而武鋒營幾名便裝士卒,此際盡數搶上,飛快地把他架起,離開高台,片刻便消失在視野之內。

「這……鮑司馬的傷不礙事吧?」我張口結舌,半晌方問出這麼一句。鮑秉原職為司馬,故而我常以此呼之,以示親近,此時卻並非示好,卻是我根本想不起他的職務,腦中變成了一片空白。

司馬恭見我面色不屬,輕聲道:「主公放心,鮑秉求成過切,脫力過度,休息幾日,該是無妨的。」

媯式諫道:「看來此弓的確非人力所勝,屬下以為,應儘早遣走此人,以免動搖了軍心。」

我哼了一聲,反被激怒,「我就不信這個邪了,來,從我開始,一個個上去拉,拉不動就換人拉,我就不信這把弓就沒人拉得動了!」說罷,不顧左右勸阻,就欲登上高台。

司馬恭等急忙勸住,道:「主公萬不可逞一時意氣!此人挑釁,制此強弓來羞辱我軍,若主公不勝,豈不是意味著我軍盡墨么?」

不大會兒,盧橫等也出現在場中,在部下和觀眾的打氣聲中,連續登台試弓。然而,除了司馬恭、盧橫兩人幾乎能拉過一半之外,其餘人不是拉不開,便是被拉得脫力扭傷,稍頃,眾「傷員」齊集在我的身邊,都像是被霜打焉了的茄子,搭拉著頭不敢看我。

我頗感意外,更是泄氣。望著台上老瘦男人略帶笑容的目光,忍不禁一陣臉紅耳赤。就這樣認輸嗎?我顏鷹一世英明,沒想到……

忽地,心中大大一跳,我的熱血忽地湧上頭頂,「快,快傳清夫人來!」

哈哈大笑聲中,何謙踱著方步,來到台心,「還有哪位英雄來試此弓啊?」連問得三聲,無人回應。

何謙微微一笑,遂抱拳道:「我們長天弓坊字型大小老、牌子正,近多蒙顏將軍照拂,故來寶地賣藝獻醜,以搏一笑。何某來前,曾聞山東諸侯對顏將軍有頗多抵誨之詞,尚存狐疑,如今看來,其言不實多矣!海西千里,除了戎狄居所,便多是不毛,而顏將軍一開先河,蹈履脊土,使百姓樂業富足,功開羌氐,澤及嫛婗(注①),數年間便有今日氣象,可謂當世之聖人哉1

台下眾人歡呼鼓掌起來,很顯然對何謙的一番陳述極為贊同,更有許多人流露出自豪、驕傲的神色,彷彿身在熊戎,是種殊榮一般。

我輕輕冷哼,暗道你小子又想耍什麼花樣,我顏鷹雖然挫敗,但行事光明磊落,決不會刻意報復。我既答應過你,那就不會失言,沒必要拿這種話來給我下套子。

台上,何謙謝過眾人,復命十餘名從人捧出幾十個黑色長匣,一一打開,只見其中皆是做工精緻美觀的小型強弓,惹得台下又是一片驚叫聲。他高聲笑道:「各位,那柄射日弓乃是敝號窮近十年時光方製成的,至今沒有其他弓坊可以做出,可謂獨一無二,故而價值驚人。而這幾十把上好的柘木弓,也是同批所制,品質優良,每把價從五萬錢到四十萬錢不等。此地廣袤無限,天高地遠,正適快馬騎射、春秋會獵之所,但凡有買弓者,無論價值,皆有十支小號專出的『飛羽鐵簇』矢贈送,多買多送啊——」

話音未落,便聽一男子的聲音在台下叫道:「我要左手第三個匣子里紅色絹絲纏裹的那把!」

何謙微笑道:「這一把只售五萬錢,兄弟你好眼光啊!」

那一身勁裝的漢子看起來便是有錢的主,迫不及待爬上台去,咧嘴大笑,「我買這隻要作訂情之物,送給小紅的……」

何謙更是拱著手,沒口子的稱讚。台下眾人見狀,那還不大亂,想買弓抑或只想看一看的,都沒命地擠著,往台上擁去。

我怏怏地看了一會兒,便被人潮擠出圈外,心道搞了半天,他是在我這裡開貨場賣東西哩,不禁大感沮喪,自覺被人玩了,還在幫著數錢呢,我怎麼會突然變那麼傻了?

忽地,遠處揚起一陣塵煙,幾匹快馬你追我趕,進入了眾人的視野。

為首的一匹正是小清的「金鬃流影」,奔行如電,其後亦是數名女子,看上去卻不像絲兒等人,饒是騎術俱佳,仍是遠遠地被甩在後面。

小清馬上看到了我,策騎折向,飛馳而來,距離我們二十餘步時,便交剪雙腿飛身躍起,落在地上,姿態雍容而優美。那馬身體一輕,跑了幾步登時豎起前蹄停住,發出一聲奇怪的嘶鳴聲。

從近處來看,這匹馬實在是過於巨大了,我一直以為這東西是駱駝,但現在也只能把他當作馬來看待。它的動作比馬要靈活,身體比馬要健壯,有一口利齒,喜吃仙人掌和樹木的干皮,有時也吃蛇、蠍等肉食,機敏狡猾得很,平常除了小清和幾個熟悉的馬倌外,其他人給它喂的東西根本不吃。

小清的手向我伸來,馬上便親熱地握到了一起。她向諸將招呼了一聲,便徑自望著後面,笑道:「看起來那個裴怡可真是了得呢,她訓練出來的女人,無一不是危險分子,好在她可是和我們的大將軍有過關係的……」

聽她又是欣慰,又是醋意的語調漸漸拉長,我趕忙拚命打著哈哈。此時,那幾名女子也趕到近前,下馬參見過我,便馬上躲到了不為人注意的地方去了,看來焦則、盧橫對她們的訓練似乎很專業呢!

「聽說有張弓沒人能拉得開……」小清道。

我望望四周,諸將無不面露窘迫地躲開我的掃視,小清忽然閉口,半晌方笑道:「知道啦,拉不開好啊,我反正也拉不開的啦,我回去了!」

「清兒!」我又生氣又好笑地拉住她道,看起來夫人不想讓我的將軍們太難看啊,可是要拉不開弓,我的老臉又往哪裡擱?「幫幫忙嘛,不但是我的事嘛,你看看,大伙兒哪個不想讓你替他們報仇呢?」

眾人慌忙知機地大點其頭,小清噗哧一笑,道:「那檯子上怎麼有那麼許多人?」

「來人,把這些人全趕開了!」我趕緊唬著臉道。

何謙見我們各懷異色地登上高台,不免稍稍心驚,故意叫道:「啊呀,是顏將軍!小的何謙,叩見各位大人!」

高台上所有人都急忙跪倒,連同台下也生起了不小的騷動。

「快看哪,那就是顏鷹將軍。」

「哇——那女子真是仙女一般啊……」

「噓,輕點,你作死啊!那個是將軍夫人,安國長公主殿下……」

剛剛拼盡全力卻無寸功的鮑秉等,在何謙的目視之下,竟有些不安和羞慚起來,旁顧左右,不敢答話。

我見狀微微笑道:「叔恭兄真有本事,所制強弓,竟連我軍中幾名了得的力士都不能拉開,說不得本將軍也只好親來討教了!」

何謙聞我言語不善,忙道:「這……將軍乃萬金之軀,若有損傷,豈不是有損小號名譽么?小的務請將軍收回成命,今日賣弓所得,皆願貢獻軍府,以表補過之心。」

說罷,就欲叩首謝罪,看來他是怕我針對其弓坊有所不利,故此才肯忍聲吞氣地道歉,還欲花錢消災。此人可是太小看我了!

我攙起他,道:「這話從何說起?叔恭兄既來我熊戎地,便是我顏鷹的貴客,今日打擾了閣下的生意,我已經是十分不安了。」轉頭朝剛剛趕到現場的醴陽太守王據等看去,「將台上所余的弓弩盡數加高一倍價錢買下,另外著重賞長天弓坊錢帛等物,馬上去辦。」

王據恭敬稱是,旁邊頓時歡呼一片。何謙動容道:「小的謝將軍恩點,不當之處,還請將軍多多包涵!」

后一句話,卻是輕聲說的,我握住他的手,語帶雙關地笑道:「叔恭兄何過之有,該是我要請閣下多多包涵才是呢!」

我們相視大笑。我復向他介紹道:「這位是我的夫人楚氏,你的那張射日弓她很有興趣。」

何謙哪能沒聽說過楚小清的名頭,慌忙拜道:「草民叩見長公主殿下!公主之名,振地有聲,在鄙郡已經是家喻戶曉,草民今日得見,幸也何如!」

小清十分奇怪地道:「哦?這是怎麼回事,好象我在蜀地很有名氣一般。」

我苦笑道:「清兒你在羌人十萬軍中,把我救出,這份膽識和武勇早就令蜀人震動不已了!我在蜀中時,常有聽藝人以此編曲或有民謠,交口傳誦,聲望可是高過我太多啦!」

小清臉上飛過一絲紅暈,笑而不言。何謙遂恭敬問道:「敢問長公主是否要買那柄射日弓呢?」

小清搖了搖頭道:「不是,我想拉拉看!」

何謙倒抽了一口涼氣,急忙道:「公主請見諒,這柄弓材堅筋強,十分霸道,萬一傷了貴體,就是殺了小的,也實在彌補不了!故誠請殿下三思!」

此時高台下面,圍了越來越多的人,聞聽我親自前來捧場,醴陽城周的百姓們都放下手中的活計、蜂擁而至。武鋒營親衛竭力維持著秩序,已是愈發困難,盧橫只好急調在城郊訓練的神機營前來增援。

我微笑地看著小清,小清好笑地搖搖頭,先命他起身,這才道:「試一試也該無妨,畢竟我也粗通武藝。即使拉不動它,單單自保也應是沒有問題的。」

何謙又勸說一番,見她心意已決,只得從命。稍頃,弓坊從人拿來了射日大弓,既敬且畏地跪遞給小清。我們遠遠地退到一旁觀戰,司馬恭忽道:「但願清夫人能拉開此弓!」

鮑秉道:「看夫人如此舉重若輕的樣子,末將以為必定成功!」

我斜瞥了他一眼,此時他的氣力已稍恢復,只是右臂仍虛懸著,一副傷筋之後的模樣。我笑道:「你的傷不要緊嗎?」

鮑秉臉紅耳赤,低聲拜道:「承主公關愛,末將有愧,未能替主公好好教訓那個老傢伙!」

「此人不是個尋常對手啊。」我深有感觸地道,「益州信使報稱,此人的弓坊在本鄉,甚至其他州郡都是極為出名的。單蜀郡一地,其下匠人便超過一千,可以想見其規模之大,工藝之精哪!」

鮑秉應是退開,媯式介面道:「屬下以為,此人既肯來熊戎,必定胸懷大志,否則此地與蜀郡相比,根本是天差地別!主公既然愛賢,便該將此人收為帳下聽用,依他的本事,必能為我軍弓兵、弩兵提供大量優質兵器!」

我緩緩頷首,心中卻道:兵器再好,若沒有優秀的部隊也不成啊,我著手培養和訓練的一批批優秀隊伍,拿甚麼武器不能制勝呢?嘿嘿暗笑,自己又不禁得意了一番。

眼見小清抄起那柄大弓,台下台下都變得靜謐無聲。忐忑不安的何謙退開一旁,兀自未忘提醒幾名從人侍立左右,預備著給予救助。

小清左手拿起弓來,上上下下端詳了一番,又以右指扣弦,輕輕一彈,竟發出龍吟般清響,嗡聲不絕於耳。她的臉上浮起滿意的笑容,輕笑道:「真是一把好弓!」

何謙見贊,還以為她要放棄,不禁稍稍吁了口氣。不料,她忽地端平弓體,右手兩指扣弦,吱嗄一聲,竟閃電般地將那大弓拉至半滿!

場中一片壓抑地窒息般的呼吸聲,我心跳加速,額頭上竟然滲出了層密密的汗珠。眾人正猶激動之時,忽地見小清微微一笑,兩腳前後分開稍許,右臂貫力,那支強弓竟在一片驚呼聲中被拉至暴滿!

「砰!」

這一聲巨響當真不啻於坏石崩山,甚至連揉揉眼的機會都沒有,那弦便已恢復原位,小清持弓的手放下,泰然自若地笑道:「好弓!何不取箭?」

場間眾人無不震驚、動容,半晌居然無人說話,我當然是最先恍過神來的人,剛剛沒有被她的力氣嚇倒,卻被她拉弓時英姿颯爽的自信姿態所迷倒,先自饞涎了半天。

我哈哈大笑,幾乎同時地,台上台下都歡呼起來,諸將、民眾與何謙等弓坊中人,不約而同地跪倒在地,三呼小清尊號,「公主真神人也——」

我牽著小清的手,大感揚眉吐氣,小清顯然還不習慣這樣大場面的奉承,笑道:「快快都起來吧!」

何謙激動得將一張老臉皺得幾乎認不出來,語帶哽聲地道:「多謝長公主殿下,老夫親手製得的射日弓,雖然此弓為小號增添了不少名聲,卻因從未有人拉開,使得老夫甚為遺憾!難道普天之下,竟沒有一個人能有氣力拉開此弓么?今日,殿下奮不世之威,撼天動地,終於滿開此弓!老夫的夙願也算得償了,嗚嗚嗚……」

說罷抹著眼淚跪呈了一支特大號箭矢,細為解釋道:「這是小號為此弓特製的箭,因射日過於霸道,故而此箭為安矢,取材為上等紫斑,以青銅製鏃頭,雄雞毛為羽。請公主雅正!」

小清接過箭,笑道:「按比例來看,這支箭確輕了些。」

何謙道:「大凡選弓,應以射箭者體形、意志、血性而各有異。危弓剛健、危矢強勁,若射手脾氣爆燥性急,則亦無法射准。若反之,安弓柔軟、安矢輕盈,射手若脾性過緩,則箭行無力、即便命中也無法深入。射日既成,其剛、烈甚於他弓,若匹之以危矢,不免有妨主之累,小的特意去鐵鏃而改用銅鏃,又不以硬料制羽,故以此也。」

小清點頭道:「你說得很有道理。」忽地仰頭看去,笑了笑,搭箭張弓,嗖地開了一箭。那箭飛得甚快,幾乎眨眼間便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

何謙以為小清放箭只為一試,還在喋喋不休地介紹射日弓的製作過程,然而台下眾人幾乎卻人人仰首,甚至顧不得眼中被光線所刺,盈滿淚水。

稍頃,有人轟然叫起,各個仰首以待。我手搭陽篷,往天上看去,只見一個黑點正快速下降,一秒、兩秒,足足十幾秒鐘後方才摔在遠處沙土地上,揚起不小的塵煙。

半晌,有民眾捧著獵物來報,卻是一隻好大的飛隼,可憐這東西在高空飛得正歡,卻莫名其妙地惹來了殺身之禍。我好象剛剛都沒看到它呢,小清的眼力真是一流。

不用說,所有人都被這異乎尋常的絕技震住了,不少人流露出虔誠的姿態,頂禮膜拜,彷彿小清已化身成為神祗一般。

望著心悅誠服的諸將與何謙等人,我終忍不住得意地狂笑起來,傲然站在小清的面前,迎接歡呼,彷彿射下那隻隼子的人是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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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末浮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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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強弓「射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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