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貞烈秦氏

第五節 貞烈秦氏

回到熊戎地后,我下達命令,派遣一支精銳部眾五百人屯駐在被起名為「猛禽谷」的所在,並曉示諸醴陽等地住民:凡出資五十萬錢者,可享受谷中賞玩一日並浴溫泉的好事,然每次僅於十人,且需自帶乾糧,以免破壞谷中植被與生態。

巡察完醴陽西面水系及造林情況后,有飛騎來報說,督軍中郎將羌中侯李宣率鎮軍將軍司馬恭、護軍將軍馮延、武威將軍霍統等出十里來迎。

我歡喜道:「司馬恭來了?好極了,許久未見了呢,快快傳來。」

兩彪精壯的騎兵揚旗列隊,六十名執戟士戴豹尾翎,著紅披肩,迎風肅立。陣前中央,司馬恭、馮延等人慌忙下馬跪倒,微收下頜,目光整齊地落在地上。

「末將等參見主公!」

我聽得他們的聲音中或有哽咽,心中不由一緊。跳下馬來,前行幾步一一攙起,先自拍了拍司馬恭的膀子,想說些話,偏偏望著他又不知如何說起。

「承業,你受累了。」半晌,我感慨道。

司馬恭眼淚唰地淌了下來,抱拳跪拜,「末將,有過!某未能保護兄弟,以至主公折損大將,實在……罪不容恕……」話聲漸為低泣打斷。

眾人聞言無不感傷,馮延等更默默抹淚,我嘆息一聲,道:「此次討伐羌賊,不料傷我勇士,喪我肱股,以致未能遽定,這都該怪我才是,司馬兄弟又何罪之有啊!」

司馬恭看得出是明顯地消瘦了,淚水在他的眼眶中打轉,泣不成聲。馮延忽地拜倒,哭道:「請主公准屬下為許將軍守孝!」

我先好生撫慰了司馬恭幾句,這才轉過來道:「馮延,我知道許翼將軍對你有過大恩,形同師長,我准你為他披孝十天,十天之後,你便須預備著出兵了。」

馮延身體猛震,一股冀戰的渴望**裸地流露出來,啞聲叩首,慢慢地道:「是,屬下遵命!」

此時,李宣神形憔悴地走過來,先自微微屈身道:「妾見過將軍。」

我輕輕擺手,心知她肯定是陪司馬恭吃了不少苦,暗暗嘆過,勉強道:「軍師你也回來啦,近來身體可好,我看你臉色蒼白,必是操勞所致,可要注意休息啊。」

李宣微一怔,襝衽道:「是,謝將軍關心。」

小清與眾女都下得馬來,蔡琰向與李宣極好,忍不住上前輕輕道:「少君,瞧你都成這樣了!最近不妨少做些事,帶妙兒一起來府里走動走動罷。」

李宣與其執手,淡淡一笑道:「琰妹多慮,妾並非忙于軍情事務,唉,只是夫君他……」

兩人壓低了聲音,走到一邊講悄悄話去了,不大會兒,孔露、楊絲、小清也加入了進去。我在旁與諸將軍話畢,見狀便會意地盡邀群下行宴。

眾人畢集,已過申時。此日我命諸將招家小盡赴會宴,兒女亦不避之,故此平日靜寂肅穆的大將軍府衙廳中,此時也可稱得上濟濟一堂。諸子侄中,年最長者要算內曹尚書徐邶的女兒徐連,二十二歲,她的夫家是長水校尉宗稠;其次是王據子王建,年十七,官拜刺曹律令屬司馬。

馮延、司馬恭應命返歸,兩人使命卻並未中止,步兵校尉王巍督率重甲步兵營萬五千人與司馬恭完成交接,暫守布爾罕達山口,並督民工兩萬繼續修築軍事堡壘。而南山方面,則由馮延副將徐儉代是職,徐儉曾是當年楊速手下參加渝麋防守戰倖存的三十七名親衛之一,在與羌人交戰中,更力斬白馬羌長矛隊副統領悠南,故而積功累遷。

當小孩子吵鬧著要吃的時候,府外磬聲鳴響,夫人們趕忙各自抱起孩子,連楊絲都急急找到正在調皮的顏路,嗔怪地打了下他的小屁股,抱回座上,一時廳中竟安靜下來。

隨著鼓樂聲起,廳外緩緩步進兩人,是秦夫人和許翼的幼子許邵!她們身披重孝,額系白麻,神情木然地走進中堂。秦夫人似對一切都未曾看見,獃獃立了會兒,這才拉住許邵一起跪拜行禮。

「妾未亡人秦氏,參見主公!」

眾人憐憫和哀傷的目光,久久地留連在這一對母子身上。我沉默地看著他們很久,這才悄然離榻,走下堂去先攙起許邵。這個年已六歲的孩子,睜大了幼稚卻又很沉重的眼睛,仰望著我,似乎在問我他的父親究竟到哪裡去了。

我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

一時廳中靜可落針,只聽得到淚水和榻席撞擊粉碎的聲音。我緩緩撫摸著他的頭髮,攬在懷裡,任憑眼淚像開了閘門的洪水般傾瀉著,我卻半分沒有收起的意思。

我的行動使得廳中諸女,包括與許翼家十分要好的諸夫人們的淚水立刻抑制不住,堂內哽聲漸起。

許邵大大的眼睛望著我,終於也情不自禁地投進我懷裡,大哭起來,「娘說,娘說爹戰死了,是被羌人壞蛋害死的!小邵要報仇,要殺羌人為我爹報仇!」

「小邵!」秦夫人啜泣著喝止他。

我撫著他的頭髮,強自抑住眼淚,半晌方輕輕喘息了幾口氣,猛抽了抽鼻子,沉沉道:「你爹的仇,我一定會報!不過報仇是有限度的,羌人也不全是壞人,我們也沒有辦法都殺掉他們,知道嗎?」

許邵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我重新走到秦氏面前,將她攙起,執意地將她拉到主榻上座下。秦氏拒絕不得,又不知我何意,只得從權,嘆息著坐了。

忽地,我走下堂中,正冠肅容,向著她大禮跪倒,連叩三記響頭!

秦氏再無法不為之動容,驚戰莫名地惶然起身,「主,主公!」

廳中一片驚呼,我以手勢止住眾人,堅定地道:「秦夫人,請務必受此一拜!我要感謝你,支持了許翼參軍作戰,才使我得到這麼一個好部下。沒有你給予他的關心和支持,就沒有他如此高超的素養與尊崇的地位,沒有你無微不至的愛,就沒有他如此高尚的品德與崇高的情操!我要感謝你,這麼多年下來,許翼征戰四夷,擴城荒蠻,整軍排陣,當鋒首進,衝突廝殺,正是因為有你,他才從沒有怨言與歧望,正是有你,他才能家庭和睦,沒後顧之憂,他才會全心奉獻,以生命譜響壯志燦爛的曲目!他是英雄,你更是英雄!我感謝你,英雄的夫人,沒有你的付出和心血,是不可能鑄就出如此豐滿、如此英偉、如此博愛、如此崇高的一個人的!」

廳中諸人盡皆呆住,連小孩子都感受到父母的心情,默然無言。秦夫人早已哭倒在地,喃喃道:「別再說了,主公,別再說了……」

我緩緩起身,攙起她沉聲道:「許翼沒有犧牲,他永遠活在你的心裡,活在我的心裡,活在大家的心裡!」

秦夫人詫異地抬起頭來,淚流滿面。她幾次重重地咬住下唇,忽地顫抖地衝下堂去,拉起兒子一起跪下。

「主公,先夫雖逝,然他在世亦常常提起主公的大恩大德,自洛陽變故后,許家只剩下小邵這麼一個孩子,望主公看在許翼多年護從有功的份上,請不吝照拂他!妾要隨他去了……」

我尚未聽懂,變故突起,秦氏忽地從懷中抽出一把剪刀,咬牙往自己心口扎去!

眾人驚呼起來,而小清迅速撲去,制住她的手腕,然而那剪刀亦扎進寸許之深,血流如注。許邵驚得哭叫起來,連呼娘親。

「來人,快傳軍醫!」馮延大叫道,作勢衝上,而司馬恭卻急急拉住他,道:「馮將軍勿燥,清夫人正在救治!」

我迅速衝上,幫忙止血,小清扶住昏厥過去的秦氏身體,往偏廂抱去,一面道:「快,多多準備傷葯!」

搶救便在這種紛亂的氣氛下展開。秦氏畢竟力小,女子脂肪又厚些,故而沒有戳及心臟,否則早已斃命,待醫官拿來了傷葯后,小清多作消毒,又儘力敷治,很快穩定了情況。

我眼看眼辰將近戌亥之交,不禁暗感無奈,吩咐將食物端上任由取食。小孩子們早餓得慌了,若不是有玩的打發早已哭鬧起來,此時見了美食都嬉笑起來。而大人們都無暇旁顧他們,一個個臉色沉重地站在偏廂門外,等待結果。

「看起來秦夫人早欲與許翼同生共死,只是掛**著小邵,故不忍發,如今與將軍語后再無牽挂,死志突萌,故有此變。」李宣靜靜地在旁道。

我望了她一眼,嘆息起來,「是否我對她講的那些話,太重了呢?我恐怕是間接的殺人兇手罷!」

李宣眼中露出悲憫之色,道:「秦夫人講得很清楚了,小邵一脈單傳,為使許家有后,將軍也不該命他赴許翼後塵為軍帥、赴戰陣。」

我眼中漸濕,揮拳砸牆,振顫有聲,「許翼的事上,我已鑄成大錯,又怎會殃及後人?否則我還怎麼立身於世呢!我不能讓她死,絕不能讓她死,她還年輕,還有孩子,為什麼不好好地生活下去呢?」

李宣眼眶一紅,道:「恐怕是她因與許翼的感情罷,若我是她,亦甘如此!」

「宣夫人……」聲音一哽,我無言以對。

稍頃,婢女來報說秦氏已救轉過來,眾將如釋重負地長吁起來。我苦笑道:「各位且散了罷,莫要在此等候,她的傷不是一兩天就能好的。」

李宣也自勸說了幾句,眾人這才懷著複雜的心情,慢慢散去。而司馬恭、馮延與許翼平常故交好友等數人,仍不肯輕離。

當年,司馬恭隊中的虎豹騎從屬二十人,如今只余得王據、宋威、童猛、滕鄺、杜晃和霍統等幾個,而童猛、滕鄺率兵在外,故僅五人在此,想想也叫人傷心。

小清從廂房走出來時,已近子時。與參援救的將軍府幾位醫丞,無不汗流浹背,看得出都是在盡心儘力地做事。

小清在奴婢跪呈的銅盆里凈了凈染血的雙手,若無其事地道:「傷口在胸腔離心臟不到一厘米,還好搶救及時,出血也被止住。近期可望恢復。」

我長吁了口氣,「總算命是回來了,要不然我怎麼對得起許翼啊!來人,給我晝夜看護秦夫人,若她再有些個閃失,我拿爾等是問!」

十餘名奴婢跪下領命,在府中管事的分派下,各自工作。我忽地朝李宣問道:「許將軍的遺物清點過沒有。」

李宣自知我意,微微喟嘆道:「許翼極是忠勇,自請將家小從格累遷居醴陽,死後家中惟有糲米數石,薄田十五畝,佃戶兩人,家無餘財。私兵步三百、騎五十,在主喪后已為秦夫人各自遣歸還營中。」

我心下大痛,鼻頭一酸,眼眶頓又紅了,哽咽道:「許翼為我殫精竭慮、畢生辛勞,我顏鷹如何能讓此忠義之士死有負累乎?傳將軍府令,在醴陽起許翼像,追拜鎮西將軍,贈三品印綬。將醴陽西面河流起名為許水,特准格累城起祠一座以記其功!」

早有主薄將命令飛快記錄下來,眾將皆覺震動。我頓了一頓,哀哀道:「許將軍戎馬一生,卻未嘗有循私情,得享私利,想他如此功臣,歲祿也在百萬之上,家庭卻如此乏苦!有道是安貧守志者昌,我不能抹殺其功,更不能不對賢良之後有所交待。傳令,築修別邸於將軍府旁,以前許翼私兵為府兵。擢拜秦夫人守內曹侍郎,秩四百石,掌將軍府親兵糧秣資金一應調派用度之事!」

眾將聞言,皆是大讚我英明了一番,而杜晃,亦夾雜其間,出言捧褒。

杜乃內曹丞,向守優差,故凡有增加人手之令,他通常是反對的,然而此次卻並無半句廢話,令我為之詫異。后乃想起此人大大地好色,我將秦氏調派到內曹,豈不正應和了他「男女搭配,幹活不累」的種種邪**?心中不由得稍感擔憂。

杜晃見我盯著他看,以為他事,贊道:「主公用心良苦,愛才如命,我等孰不願戮力死效乎?但願主公此回熊戎,能向羌狄小寇施以軍威,震以酷刑,尤其不能饒過麻奴那廝,好為許翼將軍報仇血恨!」

霍統道:「末將請主公遣為先鋒,誓破羌兵!」

我心中放下一番計較,擺擺手道:「此事我早有安排,爾等不必多言了。軍師,媯校尉是否已向汝進言過伐羌計策?」

李宣頷首道:「媯式之計的確不錯,然而卻將羌人想得太過簡單了些,妾以為……」

我揮手止住她的諫議,暗暗施以眼色,李宣會意地嗯了一聲,明白我想要單獨與論,便轉過身道:「天色不早,主公也要早點休息,各位請退了罷!」

馮延忽地大步上前,翻身跪倒,道:「求主公准予末將在此守夜!」

我見他堅持的樣子,又想到平素里他總是記掛著許翼予之恩德,不禁心中一軟,允諾了他的懇求。

稍頃眾人散去,司馬恭以眼色示意,而李宣不動,也似猜到什麼,只得疑惑地稱辭。小清在旁淡淡笑道:「宣夫人還有事,你莫要擔心,待會兒我親自送她回府。」

司馬恭長身揖道:「怎敢勞動主駕,末將告退!」

我亦暗暗好笑,吩咐撤去杯盤,上些精緻點心給李宣,這麼晚還沒吃東西,想必早餓得慌了,楊絲她們也幾次派人探視,到如今見我們終於進食,這才放下心來。

李宣草草地取用了些點心,喝了幾口羹,以手巾含蓄地拭了嘴,這才道:「將軍對媯式之見以為何如?」

我仍自狼吞虎咽,猛嚼著大塊糕點,又復飲了一口熱酒咽下去,方含糊不清地道:「羌人不是我們的對手,當日沒有想到他們竟會結夥來犯,故而才被算計,如今我與軍師都在,熊戎、西海兩地精兵十萬整裝待命,看起來他們想不被殲滅,只有投降一途。」

李宣看著我的樣子,絲毫沒有嗔怪的表情。現在的她,早已不是當初貞烈教化的「馬氏」了,當然其中司馬恭的功勞更大,記得小清還曾語帶嫉妒地提起這兩人在大湖旁相偎著覽景的旖旎事情。在與我共事的短短几年中,李宣迅速地將自己定位在亦友亦師的位置上,她從來也不稱呼我「主公」,而是叫「將軍」。當然,這一方面也是我堅持的,另一方面,她稱呼什麼都是她的自由,我哪有餘力反對?

李宣微微蹙眉道:「媯式光看到了羌人的軟弱之處,往常只要漢兵大舉進攻,他們必會心生畏懼,輸仗后多半要降。而今卻無復段炯故事,將軍試想,朝廷中孰有將軍這樣武功赫赫者?不但全領西海,斷了羌人命脈,還總據其地,令之無法放牧,這已非彎弓互爭,而是侵略大事,羌人怎能不拚死來搏?神海族自南山戰敗,在羌種中早沒了位置,而欣格竟能組建二十萬軍,以平山填海之勢來戰,且在諸羌饑饉之時,依此可見其決心。」

我若有所思地道:「說得對啊,當初我將神海族幾乎消滅殆盡,便因此放鬆了警惕,卻不料西海並非神海族之西海,而是羌人之西海,我劃地自治,卻不知已觸到了他們的痛處!此錯在我啊!」

想到許翼的死,忍不住仰天長嘆。李宣黯然道:「將軍不必自責,初定西海、熊戎,妾也曾喜不自禁,而後兩都變亂,狼煙四起,妾更有些居安避害之想。如今憶起,妾與主公都疏忽大意了,以致於振旅討董,竟不知防備羌人,其敗有因啊!」

小清在旁聽得有些不安,道:「其實怪就要怪他,誰叫他為圖自己省事,非要把宣姐帶去征戰,光靠著司馬恭他們幾個,自然不是欣格那老賊的對手!」

小清出言無忌,李宣卻是面露苦笑,看樣子是無法解釋,故而懊惱。我曬然搖頭,良久方道:「宣夫人,你適才說起在媯式之計上,更有妙策,還請快快道來。」

小清見我根本沒有自我批評的精神,不由得輕哼一聲。不過我恍若未聞,李宣看了她一眼,只得道:「將軍容稟,妾以為如今孰戰孰和,已經並不重要,羌人自掘墳墓,我們只需掃尾即可,而勿需行媯式之計,主動曉示以利。不然賊寇或許心生滋傲,一旦時機成熟,又會叛亂,煩不勝煩!」

「羌人自掘墳墓?說說看你的理由。」

李宣喝了口茶,唇角露出微笑道:「羌人最大的失策,便在於撤掉了欣格的指揮權。聞此人今避亂西域,聯軍復替以鍾羌首領柏白,於我大有利焉!柏白空有勇名,匹夫之雄爾,雖據大族,不足掛齒。然而,媯式之計在於全降種羌,勿使為害,而鍾羌赤脊族長麻奴與我有血海深仇,他安肯輕降?柏白亦無可能大義滅親,故此計不可取。依我之意,不令其降,應使其分,是為上策。」

「不令其降,應使其分?不令其降,應使其分?」我喃喃自語,忽地一拍案幾道:「好計!」

李宣露出釋意的笑容,輕聲道:「媯式也考慮到涼州諸種羌之危害,此次便可遣之赴涼州金城、隴西等郡,結好羌部。將軍在涼州恩威並重,羌人引拜為神,名尚在韓遂之上,故而結好之事,必定成功。然後,再想辦法分崩羌人聯盟力量,討剿不從,海西便可安定了!」

我聞言大喜,當下更討論了細節問題。便夤夜遣募軍中降羌數十忠心者,各帶金珠寶石並將軍府信函,各自差歸拉攏諸種首領。許之利中,有開放西海地放牧、打漁、採鹽等項目,「宰予海西,分而共治」,恐怕這是最能擊中他們要害的條件了吧!

議畢已是夜深,小清送李宣回府,我亦騎馬相陪。車行路上,只見每巷每道之旁,皆有柱燈,乃是埋以基石,石上插粗竿製成。柱頭制大方形宮燈銅座,四面鏤空,貼以纖薄透光的紙,下部佇油而燃,至夜極亮。頂部五孔排煙,上徹木蓋遮雨。在城中的某些商肆,酒肆中,仍是燈紅酒綠,一派逍遙昇平之態。

佇油的燈是我的「發明」,為此還特製出一整套器具,專人負責點、滅燈、加油之事。點燈只需以長竿挑火種落煙道中即燃,滅燈更易,加蓋覆於煙孔上即可,唯加油煩。在路燈試行后,小清又多次改進,在燈座上方設一孔,穿折彎銅管入,另以楠竹鑿通為柱,銅管嵌竹中,至底座上部穿出竹外,套以大管,開口彎曲朝上。加油時在大管中倒油,爾後置入光滑銅塞壓動,油便遇力從小管上升,注入宮燈座油槽之中。如今,醴陽晚肆比比,商業和娛樂活動都大幅度提高,百姓生活快樂無虞,因此我的威信也在不斷提高。

從將軍衙署至軍師府,須經過城中人工開鑿一條大河。依河而行,氣溫陡降,熊戎地在高原之側,夜涼如水,根本也沒有中原人乘涼的那種可能。忽地李宣輕輕一笑,拉起車簾道:「想當年初次開鑿河道時,諸將都有反對之聲,認為勞民傷財,而今城中通漕運之便,鹽糧積儲、兵甲馬匹、民賈卒奴,皆可輸送,而沿河更有無數商肆,連西域胡人都紛紛來此置業,近兩年舉遷醴陽賈眾,甚至須交徙資,小者數千至萬,大者乃至數十萬,此地故而繁華似錦,根本也不像原先那處偏鄙蠻荒處了!」

我還未及答話,小清笑道:「對呀,當初與宣姐來此,河邊惟有荒原、沮洳地而已,如今卻是優木成林,高樓矗立的地方了,記得那時宣姐還對夫君所作的規劃多有貶責之詞呢,呵呵!」

李宣稍有羞澀地道:「夫人說到哪裡去了……將軍之才,妾深信不疑,只是初稍存憂慮罷了。」

我望著河岸兩旁,燈火輝煌的美麗景象,一時竟至失神,幾乎以為又回到了從前。看來我的推論正確,哪裡的燈光亮,哪裡的生產力水平就高,商業就繁榮,生活就富庶。醴陽靠著集邑組合的策略,整合了各種有利因素,在熊戎地這樣不算富饒的土地上建立了如此巨大的城邦,並吸引了如此眾多的人口,這也是當初我建城時所料想不到的。

經去歲末統計,包括熊戎地、西海和嶧醴在內,總計人口在五十九萬以上,這個數字且未含士兵。而今年以來,從畿輔一帶逃亡進入嶧醴者至少有十數萬人,絕大多數都隨西進的流民進入西海和熊戎。加上從涼州、益州方面聞名遠遷而來的人,恐怕已將近八十萬人。

這個數字相當巨大,當年東漢順帝時,涼州金城郡才有人口三萬人,雖說有漏報和隱瞞的可能,但已經可以想象如今顏軍諸地的繁榮氣象。始築醴陽城時,我軍數萬,百姓也只十二萬多,逼得屯田軍民實行「十二分休」,仍捉襟見肘,而今卻是天翻地覆的變化了。

醴陽、格累與嶧醴三城,如今每年共需糧食一千九百五十萬斛左右,除熊戎地附近自產麥、豆、稞等歲收近兩百萬斛以外,剩下的都要利用漕、車,從四面八方運輸而來。僅從城東大河輸運醴陽城的糧食,每年都保持在三百萬斛水平,因有枯水、冰期,故輸運期間,常備民伕和士兵五萬人。

此外,城外依山背風的荒脊處,修建了近百計的大型糧倉,乃是當年四千餘萬斛糧食到達之後,按此上限起建的。如今,雖半數為空,卻還保持著可供城中兩年用度的當量。

醴陽城恐怕是這個時代最大的城池了,按我設計的規模可容納人口百萬,馬車需兩個時辰方能從東賓士到西。各官員衙署在城中反佔地極小,根本不像當年的洛陽城,三分之二是皇宮大院,而是見縫插針,唯使寬敞便利即可,嚴防**滋生。

此時,晚巡的衛戍營兵馬仍自兢兢業業地執行使命,我見狀不由想起當年曾向諸將們拍了胸脯的事,其一去「方」不禁夜行,包括燃燈於大街小巷我都做到了,而另一條取消戍卒管理日常治安的任務,卻還未競功。當然,去其雜蕪瑣事,則有利於戰士專司其職,更好地保衛家園。

我遂問道:「宣夫人,醴陽城治安如何,當初制訂的各條法令,通行有無阻礙?」

李宣在車中微微一怔,似乎不明白我怎麼會突然想到這個,淡淡道:「妾平日軍務繁忙,疏察於此,不若見召太守一問便知。」

我剛想傳令,小清在側旁伸過手來,扯了扯我的膀子,這才恍過神來,哈哈笑道:「你看看我,最近真是勤勉得緊哪!都不曉得現在多遲了呢。」

小清、李宣皆笑,待送到府上,便見司馬恭早在府外守候,見了我吃了一驚,慌忙下跪。我聞城中適才打響二更,便笑謂之道:「剛剛還和軍師說著要把王太守請來議事,卻已經這般遲了。承業,真是對不住啦,你的夫人責任重大,故煩勞事多,你更要多加關心關心她呀!」

次日睡到午時,餐畢先去拜望了秦夫人。

秦氏容色蒼白,精神萎靡,目視著盡心伺候他的許邵,眼中皆是不舍之色。

許邵聰明伶俐,卻因家中屢屢變故,變得十分憂鬱。我命女兒顏珏多來陪他玩耍,畢竟這兩個孩子都挺苦命的,過一陣子我還得把珏兒送往揚州,和江東大豪孫家結親。想起來,我真沒盡到一個做父親應有的責任,雖然兒女吃穿不愁,卻不能承歡於父親膝下,盡享天倫,這也許才是他們的不幸罷。

我命人支開許邵,秦氏見我,便含淚撇過頭去,一言不發。

我微微笑道:「好些了嗎,夫人?」

秦氏並不答話,我長跪下來,嘆了口氣道:「許翼的不幸,何嘗不是我顏鷹的不幸?如同汝之失去丈夫,我亦失去了我最好的一個兄弟!秦夫人,我知道你很痛苦,很彷徨,說不定還在責怪我,我也知道我怎樣勸你,你都不會感激我,但我真的不會在意這些。我只想讓你們母子過得好些,以慰許翼在天之靈!夫人,邵兒還小,卻已經喪卻了父親,你難道還忍心讓他再失去母親嗎?當然,我會答應你照顧他,送他讀書,養他長成,成婚立業,傳宗結代,但是他不會感激我的,他會想到我顏鷹害死了他的父親,還逼死了他的母親!我會被他罵一輩子,你懂嗎,秦夫人?」

秦氏淚眶盈滿淚珠,忽地掉落下來,她扭過頭,一字一句地道:「妾,不會再尋死了,只是為了小邵,妾也要活下去……」

我欣慰地笑了笑,又與談片刻,便謝過她自去了。我並沒有對她說起昨日封其署為內曹侍郎之事,有些東西,若我當面對她講,恐怕反不如通過別人轉述為好。

來到府衙,召會了王據問話,這才知醴陽城自立太守后,還是查糾出許多問題的。李宣雖嚴於治軍,但幾乎不直接插手諸地方政務,顏軍大小官員中,便著實有些不自覺的傢伙蠢蠢欲動,或以權謀私、欺壓百姓,或利用私兵豪奪暗斂、搜刮逼搶。王據處理過一批后,甚至觸怒了某些掌軍的高層,以彈劾為脅,迫使其噤口。

王據尤為慎重地提到一個人,乃武威將軍霍統。此人極為貪財,不但家中田畝不可勝計,在嶧醴、西海等地皆有大量私產,並且因手握軍權,濫施刑罰,強買強賣,在醴陽城內河附近富庶地段,建築了好些青樓、賭場,在民間影響大壞。

聽說熊戎各地復行西漢時歌諺,以刺之曰:「山居耕田苦,難以得食。直而為吏,身貪鄙者余財,不顧恥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賕枉法,為奸觸大罪,身死而家滅。貪吏安可為也,**為廉吏,奉法守職,竟死不敢為非。廉吏安可為也,楚相孫叔敖,持廉而死,方今妻子窮困,負薪而食,不足為也。」可當其證。

由於早前王據與李宣會過,頗知我整頓之意,故而言談間再無忌憚,不但劾表紛呈,且大舉實例,光看過近兩年的案呈卷宗,便發現霍統已夠得上棄市的罪名。

我心中震怒,吩咐將司馬恭、馮延等都召來問話。

司馬恭卻是早知此事,他另有想法,「主公息怒,霍武威確實好財,然此事眾人皆知也,並非獨主公不知,且他一向有功,若無此人之力,熊戎難遽定也,主公亦不得今日坐斷東隅之局面。故而請主公無論如何,暫記其過罷!」

我怫然不悅,冷笑道:「你既然都知道,卻不加管束,任他胡作非為,還跟我提起甚麼功勞,難道都把我平常的教訓當作耳邊風么!按王據彙報,醴陽近幾年來秩序漸亂,屢犯禁者,大抵與霍氏有染,他在軍中地位僅次於爾等,難道你們還想再看到一次高敬的事?」

兩人見我怒容漸生,都急忙跪倒叩首。司馬恭猶諫道:「主公,若以人小過而不記其大善者,何來顏面以對百姓?末將雖常覺其行止失當,然亦不以為大錯。不過貪財嘛,著他收斂些也就是了……」

我越發覺得司馬恭成了一頭笨豬,卻是不得不耐心地講起了道理,「當幾年清官尚且家財萬貫,何況貪婪之人!霍統每次立功,我都予以重賞,實是指望能填其欲壑,不要滋擾了地方與百姓,哪知道他不但令我失望,還令我失信於天下,你瞧瞧這些奏表和訴狀罷!」

我把那些代表百姓聲音的簡文一骨腦兒丟在他面前,望了一眼俯首聽命的王據,聲音漸漸高了起來,「他已經是無法無天了!只是為錢,便可迫使平民自賣為奴,便可拆人家宅,刨人墳墓,他蓋了多處青樓、賭場,逼使了多少良家女子從此墮入火坑?又使多少人走上邪路,當兒賣妻只為一搏輸贏呢?他竟還**,辜榷馬、鐵、漕貿營生(注①),我若不懲治他,醴陽城中那些跟風走馬之徒,豈不仍舊猖狂囂張么?若不嚴辦他,又怎能扶正抑邪、懲惡揚善呢?眼下,正該是熊戎地建設發展的大好時機,多幾個象王據這樣官兒,我尚可省心,就怕多出幾個霍統來,那麼我除了滅亡還能指望什麼呢!」

司馬恭見我如此,更覽章心驚,聳然動容的神色間不禁多了一絲惶恐,趕忙稱罪。「請恕末將失察,末將原以為霍統將軍不過是個貪斂、小氣之人,不料……卻已做得如此不堪!」

馮延望了望我鐵青的面孔,低聲勸道:「主公,司馬將軍恐怕也是對此疏忽了,其實大人整日忙于軍事,近又與羌族開戰,哪有精力去插手政務呢!屬下以為,王大人自領醴陽太守以來,勤勉辛勞,卓有成效,主公不妨增其權威,以鎮奸佞!」

我緩緩頷首,又朝司馬恭恨鐵不成鋼地道:「你呀,不要光顧著打仗的事情,軍事政治同樣重要,有任何不明白的,家中有個現成的軍師可以請教,怎麼到今天了還是這般模樣,讓我心裡都不好過!」

司馬恭垂頭喪氣,半晌方低聲道:「末將知錯。」

我搖搖頭,「你呀……在軍事上,我可以說對你完全放心了,要論起打苦仗、打硬仗,軍中還有誰堪作你的對手?然而政治上的幼稚卻會葬送軍事勝利的大好成果!我是把你當作左右臂來看待的,若我不在了,該是由你統率全軍,知道嗎,那是任何一個差錯都不允許犯的!」

司馬恭聞言大震,看著我誠摯的面容,不禁虎目一紅,抱拳稱是。我拍了拍他的手,這才朝馮延道:「剛剛你說得很好,我這次召你們來,就是討論整頓軍紀,試行軍政分務之事。今年我已經安排韓鳳、周慎掌嶧醴、西海事務,王據大人以醴陽太守領外曹職,並非無的放矢,自然也非濫施勛賞。在我看來,和平時期便不能以戰時方法來管理,否則既傷人和,又損人望,得不償失。」

我說到這裡,站起身來,從座中緩步踱至廳心,思考起來。初築醴陽時,出現過數萬士卒與百姓同修民房的一幕,連我這個將軍府衙,也拖到今年上半年才算完工,按我的要求,這個海西和嶧醴地區的最高軍政首腦機關,只批了區區二十畝地,一無花園迴廊、景觀別邸之類奢侈建築。

當然,將軍府衙署亦有其特殊性,內城西有小山,初建醴陽時被遍植松柏與防風固沙的草本,遠眺如一汪碧色,故被人稱作「望景山」——這與城外北面高出其四五倍的「望雒山」頗有異曲同工之妙。衙署便建於望景山上,府中四層的塔樓更遠遠超過城牆高度,稱「西塔」,如今反倒成了醴陽的標誌建築。

忖度半晌,我笑道:「我意增設將軍內史一名,秩二千石,三品,自行開府,掌管轄屬區政務,直接聽命於我。今後凡軍政事務分行,由內史府、軍師府為領率,互不相統。不過戰時軍師府可總領全局,內史亦需聽命。這內史職選,必須能者,否則有春耕秋收、林牧漁馬、商貿通貨、鹽鐵漕運等諸多事務,他還不亂了手腳?」

司馬恭、馮延面面相覷,遂異口同聲地稱讚起來。司馬恭復道:「末將以為,王大人勞苦功高,在軍中極有資望,且署太守職亦十分得力,這將軍內史人選,恐怕非他莫屬!」

王據惶恐地連稱不敢。馮延道:「司馬將軍所舉,亦屬下心意。屬下以為,這內史職銜,或可包含諸轄地防衛、治安、罪獄事宜,不知是否妥當,請主公斟酌!」

我望了望王據,他卟嗵一聲跪倒,顫聲道:「稟主公,在下無德無能,而主公厚遇,加拜太守領外曹尚書之職,已覺過重。內史恐非吾能力所及,懇請主公另擇高明,不勝為感。」

我攙起他,長嘆一聲道:「外曹責任甚重,我當然知道王兄弟任勞任怨,兢兢業業。內、外曹由我親掌,這已是規矩,若你出任內史,我還真怕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以擔外曹之責。」

王據蒙我誇獎,感激叩首,我忽地心下一動,隨口問道:「汝之下屬韶讓,不知品行如何,在外曹這幾年,是否勝任。」

王據見問,恭敬答道:「韶文禮謙謙君子,行為有矩,在外曹這些年,有些屈就了。此人終非百里之才,在下可以身家性命相保,誠願主公破格拔之!」

我見說,不禁稍感意外,「平日沒見你這樣竭力地推薦過人才呀!」

王據露出淡淡憂色,輕聲道:「今日若不是主公提起,在下,在下亦不敢多言。其實自文禮署外曹丞后,常有功勞,卻屢不得升,故而我向軍師府不知遞過多少表章,奈何總無回應……」

我看他那稍嫌緊張的樣子,恐是擔心會因此得罪了李宣罷!我不禁大有深意地望了望司馬恭,後者慌忙躬身退在一旁。我心裡盤桓了一下,笑道:「原來如此,韶讓之事先不急論了。王據,我有意讓你出任醴陽太守,畢竟主城責任更大,不知你還願不願意再領外曹事務呢?」

外曹秩低位卑,而醴陽太守卻屬達官,相當於將軍的級別了,王據原來以為外曹事重,我還會將他放在尚書的位上,如今見我如此體諒下屬,微微動容,猶豫地道:「主公其實勿需如此,王據願仍歸外曹……」

我笑著擺擺手,道:「不必多說了,雖然政歸內史以後,內、外曹不宜歸其掌監,然而我亦充分相信王兄弟的忠心和能力!這樣罷,汝仍兼是職,我意已決!」

王據眼中含淚,跪謝道:「主公如此待下,王據敢不以性命相報!」

我哈哈大笑,心道:說來說去,他的事情一樣沒少,官銜也沒變,我卻得其死力,看來我的手段是越來越厲害了呢!感慨之餘,不禁對王據近年來的功勞厚加賞賜,重賚金銀糧帛之物,還撥給其私屬步一百,騎二十。

與他們討論了內史的責權等事之後,司馬恭、馮延領命抓捕霍統,並嚴督兵馬防止內外生亂。

注①:辜榷,即官員通過行使權力而壟斷某一行業、某類產品、某項銷售的價格,以達到專取贏利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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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末浮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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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貞烈秦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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