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盲女

第九章 盲女

鍾豪笑道:「所謂『三房搶一席』,是讓每一代的繼承人都娶三房媳婦,讓她們各自生下一個兒子,從小就傳予『百花劍法』。待長大后,三個同父異母的兄弟相互比劍,蠃者奪劍缽。」

周海光接着道:「雖說都是親兄弟,但同父異母的兄弟卻比一般的兄弟有着更強的爭勝心。而且無論你是大房、二房還是三房,只要搶不到劍缽,不但日後分不到半分財產,還得打入冷宮,搬到西廬住。你們看!就是半山腰上的那幾間。」他手指著後山的一排小平房,看來極為平常,與這莊園內瑤宮瓊闕似的屋宇實有天攘之別,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那是僕役所居。

李萬山道:「因此,無論是為了生母的顏面或是自己的未來,這三房的年輕人無不全力以赴,不敢稍有懈怠。所以,百花庄雖說是川西首富,他們的少爺可沒有一點膏梁子弟的氣息,劍法自然一代練的比一代精。」說到這裏,卻冷不丁聽見一聲冷哼,卻是從一直沉默的隱婆口中所發出來。

李萬山不悅道:「怎麼?我說的不對嗎?」隱婆橫掃了他一眼,仍是冷冷的道:「我可沒說什麼?」

這樣的確無禮。但川東三俠耳目雖靈,名號雖響,武功卻是稀鬆平常。見她兒子和孫子都精光內斂,看來武藝不俗,雖然心中有氣,倒也不便發作,與隱婆三人互瞪了幾眼,正不知該如何收場,卻聞黃尚金道:「三位說的一點也沒錯。這洪子安搶到了劍缽,劍法的確又比他父親當年高明,但他也了解排名愈是前面,愈難再超前的道理。因此洪莊主雖然稍有失望,卻也不意外,又問道:」那黿紋劍應該沒問題吧?『沒想到神算也搖頭。洪莊主心中一沉,又問:「難倒只能保住鼉紋劍?』可是天殘神算還是搖頭!這下子他可慌了,急着問道:」這可怎麼辦才好?『「

焦豹笑道:「他這樣問,叫神算怎麼答?」黃尚金道:「是啊!這一萬兩銀子算是白花了。」焦豹驚道:「什麼?回答不出來也要收錢?」黃尚金雙手一攤道:「這規榘早就定好了,是你自己問法不對,可怪不了人。」焦豹笑道:「真可惜!倒不如把這一萬兩銀子拿來送我,我老焦替他賣命一輩子。」眾人哈哈大笑。這兩人一搭一唱,把尷尬的氣氛化解不少。

黃尚金道:「對洪莊主而言,此行絕對值得,至少他知道這個孫兒有惡運,若不化解,將會在百劍大會中輸的一敗塗地。所以一回成都,馬上把方圓百里內有點道行的和尚、道士和命理師全部找來,請他們找出破解之道。這些人各有不同的主意,有的說要作幾場大法事,有的說是洪家的風水要改,有的說要換名,有的說要點痣,什麼鬼怪主意都有,他寧可信其有,一一照作。其中最玄奇的,首推城南無相寺的圓法和尚,他說要解此一劫,惟有『以壽換運』。」

焦豹道:「什麼是以壽換運?怎麼個換法?」

黃尚金道:「依他推算,洪莊主應該可以活到八十一歲。他一生順遂,富貴至極,如果還得享高壽,難免遭天忌。於是老天爺打算讓他在晚年受點挫辱,這個挫辱,大概就是這次的試劍大會,若要避開,只有拿年壽來換。」焦豹道:「所以那和尚就教他提早作壽?」

黃尚金道:「焦兄聰明,提早五年作壽,就折壽五年。圓法和尚還要他儘可能辦的鋪張一些,祝壽的人愈多,老天爺就愈賴不掉。」焦豹被贊了一句,臉上更加得意,道:「了不起!對洪莊主來說,萬兩銀子還算不了什麼!但要他自願折壽五年,可就不容易了!可見他十分疼愛洪子安。」眾人點頭稱是,唯獨隱婆一家三人一臉漠然,他們吃的不多,話更少。別人興高采烈的說了一堆,跟她們一點關係也沒有。

這時候前排突然響起一陣掌聲,原來是壽星翁洪承泰要說話了。他立起身子,兩頰坨紅,微帶醉意的道:「今天大家不遠千里而來為老夫祝壽,如此盛情,洪某銘感五內。現以這杯薄酒,再向諸位致意。」說着舉杯一飲而盡。眾人也都站起來乾杯。俱道:「祝洪老爺子壽比南山,長命百歲!」

洪承泰哈哈一笑,擺手請賓客們坐下,說道:「謝謝大家!我活到這把年紀,今天可是第一次聽了那麼多吉祥話,真是開心極了!不過我想做人最要緊的還是要能承先啟後,光宗耀祖。如果能看到後代強過自己,那才真讓人歡喜!這可比跟閻王作對,賴著不死好多了。」他這番話,不知情的人或許會覺得突兀,那有壽星提什麼閻王死不死的字眼?然這卻是圓法和尚再三交待,非說不可的話。這些話在千百人面前說出來,神明很難拒卻。

眾人紛說:「洪老爺子了不起,把家族榮辱看得比性命還重。」「百花庄當然是一代比一代強,這從試劍大會就看出來了。」「我看洪少爺劍宇軒眉,矯矯不群,成就一定不輸前人。」……這些人投其所好,忙着改誇洪子安英雄少年,說得洪承泰不住點頭,十分歡喜。就在此時,忽聞一道冷冷的聲音說道:「我看未必!」

這話聲不響,但在這一片頌揚聲中卻顯得十分突兀,大家都停住了口,往發話少年身上瞧去。這少年竟是隱娘的孫兒,不知什麼時候丟下了飯菜,擠到了前排,仔細一瞧,倒和洪子安長得有幾分神似。

沒有人料得到會有人敢在這時候亂來,眾賓客楞了一下,才有人斥道:「你是什麼東西?怎麼說話不知輕重!」

那少年不理會旁人,取下腰間長劍,對着洪承泰拱手道:「洪莊主,請准予在下和洪子安切搓一番。」洪承泰看着他,神情有些疑惑,問道:「你是誰的孩子?是誰要你來的?」那少年道:「這些待在下比完劍之後,自會向您說明。在下認為洪子安難以勝任百花庄的劍缽,想先試一試他的『百花劍法』!」

坐在洪承泰身旁的洪子安,本來一直面露微笑,聽到這裏,那裏按捺得住?霍然起身,向洪承泰道:「爺爺!請准我試招。子安一定不令您失望,就當作給您的一份壽禮吧!」

洪承泰起身張望了一圈,沒看見什麼,又瞧了兩人一眼,思索了一會,嘆了一口氣道:「好罷!但出手要分輕重,可別傷了彼此。」

這麼一來,一些好事的賓客盡皆叫好,幫着洪少爺搖旗吶喊,都說:「洪少爺必勝,十招之內,把這無禮的傢伙打的落荒而逃。」嘴巴這麼說,心裏卻盼那狂妄少年能多捱幾招。這些江湖草莽,就愛看真槍真刀的比武競技,原來那些文謅謅的川戲,看得懂的沒幾人。

戲班子很快被請走,家奴把公子的劍帶來。二人步上戲台,對視了一會,不約而同的撥劍往對方的右肩削去。雙劍一交,彼此錯開身子,各自迴旋,劍尖由下往上撩去,兩把劍又架在一塊,在空中各劃了一個圈圈才分開。

從第一招的「芙蓉出水」開始,接下來的「牽牛纏絲」、「薔薇盛綻」、「水仙搖曳」、「玫瑰吐刺」、「春桃漫舞」、「茉莉飄香」……二人轉瞬間對了十來招,無論招式、順序、方位、身法,完全相同。和洪子安對招的,好像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立體的鏡子。眾人盡皆嗶然,紛紛竊竊私語:「這少年是誰?怎麼也會『百花劍法』?」有人偷瞄洪承泰一眼,看他雙眼眨也不眨的盯着台上看,臉上陰晴不定,倒不見驚訝!

原來這少年叫洪子揚,也是洪承泰的孫子。二十年前他父親洪維周在爭奪劍缽時敗給了二房米金花所生的兒子洪維漢,照例得遷居西廬,永不再過問庄內事。但隱婆婆母子不甘就此認輸,帶着兒、媳和強褓中的孫子離開百花庄,打算二十年後再回來挑戰劍缽。

隱婆婆也真有骨氣,臨走時不拿半分錢,一家四口在城東討生隱居。由她和媳婦在外做苦工張羅三餐,兒子則每天只負責教導督促洪子揚練劍。他們請舊仆偷偷打聽,洪維漢的三房兒子洪子安、洪子祥和洪子明的練劍情形,並要求洪子揚更加勤勉。人家一天練了五個時辰,他就得練六個時辰;人家一招練了八百遍,那他必須練足了一千遍,才准休息。

這份苦心總算沒白費,剛開始還看不太出來,但過了三四十招后,漸漸分出了高下。稍懂武功的人都看得出來,洪子揚的出招變招,總比他堂弟快了一些,勁道也強了一點。

這百花劍法變化繁複,使起來龍飛鳳舞,又似百花爭艷,極為好看。兩個人對劍,更像是一對彩蝶在花間飛舞,即使不懂劍術的人,也都看的目瞪口呆。古劍也認真的瞧,心想:「這門劍法看似花俏,其實破綻不少。然任何平凡的劍法,若練得精熟,也有不小的威力。這二人顯然在這套劍法上下了極深的功夫,不容小覷。」

過了五六十招,洪子安也覺得不妙,這樣下去,非輸不可。他開始頻頻變招,不按原先的順序。然而洪子揚對『百花劍法』太熟悉了,只要看對方一個眼神,便知道他要變什麼招式,總能后發先至,逼得洪子安劍法漸亂。

百招未到,洪子安長劍終於被絞脫手,對方劍尖順勢往胸口刺來!他萬念俱灰,竟忘了閃開!

眾人驚呼聲中,一碟飛盤從台下擲出,去勢勁急,盪開了長劍。擲盤的人隨即躍上戲台,指著洪子揚道:「你是什麼人?那裏學來的『百花劍法』?」

「是我教的。」洪維周不知什麼時候也混到了台前,他跳上戲台,與洪維漢對恃著。

「果然是你。」洪維漢冷笑道:「手下敗將,沒想到你還有臉回來!」

洪維周道:「當年我是輸了,我也認了!不過如今我的兒子蠃了你的兒子,不曉得你服不服氣,認不認帳!」

「認什麼鬼帳?」說話的人是洪老夫人米金花,在台下怒指著洪維周父子,罵道:「虧你還曾經是洪家的子孫,難倒還不了解洪家的家規?當年你們那一房輸了劍缽,就該移居西廬,永不得再三與比劍之事。」

隱婆婆也出現在台前,對着洪老夫人道:「米金花,是你沒弄明白,移居西廬才叫認輸。當年我們四人搬出百花庄,吃盡了苦頭,就是不想就此認了。現在我們苦盡甘來,願回來為洪家的榮辱打拚,你應該歡迎才是。」她和米金花差不到幾歲,然一個養尊處優,一個飽經風霜,看來倒蒼老許多。

米金花道:「豈有此理!當年你離開百花庄,就不再是洪家的人,那有再回來的道理?」她說完話,一直瞪視着身旁的洪承泰,似乎在氣他到現在還默不坑聲,任由一棄婦鬧場。洪承泰卻偏過頭去,假裝沒注意。

隱婆婆問洪承泰道:「請問老爺!當年有沒有給我寫休書?」洪承泰搖頭道:「沒有。」隱婆婆道:「既然沒寫,我們當然算洪家的人。百花庄的劍缽,向由比劍蠃的人繼承。你的孫子輸了,就該讓了出來。霸著不放,日後害了整個家族名聲掃地,豈不更糟。」

米金花氣的都不知該說什麼。卻見洪承泰滿臉堆著笑走過去,拉着隱婆婆的手道:「阿引!你們回來就好。但今天來了那麼多客人,有事等明天再說吧!」原來她本名叫黎引,隱婆婆只是掩人耳目的假稱號。

黎引卻甩開他的手道:「誰要你示好?這二十年來,你一真對我們祖孫不聞不問,那裏曉得我們吃了多少苦?劍缽的事,有那麼多親朋好友作證才好。要就趁現在解決,過了今天,什麼也甭提!」她語氣十分堅決,完全不給洪承泰面子。壽翁修養倒好,訕訕而笑,看不出絲毫怒意。

倒是米金花嚷道:「你這又丑又老的老太婆,也不回去照照鏡,看看自己變成什麼德性,竟敢在這時候來胡鬧?來人哪!把這三個人趕……」

「閉嘴!」洪承泰將她的話打斷,轉身對着黎引陪笑道:「是我對不住你們!請你們搬回來吧!至於子揚,既然蠃了,當然是百花庄這一代的劍缽。」

此話一出,米金花祖孫三人臉色大變,米金花急道:「這不公平!要重新比過。」洪維漢也道:「爹!事前我們可不知這場比試與爭劍缽有關,您這麼做,孩兒很難心服。」洪承泰搖頭道:「維漢,難倒連你也看不出來?就算再比十場,結果還是一樣啊!」

洪維漢低頭無語,顯然父親心意已決,再爭也是徒勞。

卻見黎引揚眉對着洪承泰道:「別急!我可沒說一定要回來,除非你答應一個條件。」米金花罵道:「黎引!你可別得寸進尺……」只說了一句,看洪承泰的臉色不善,又不敢再多言,心下萬分委曲,眼淚已在目眶中打轉。

洪承泰轉頭對黎引道:「什麼條件?」

黎引一個字一個字的緩緩說道:「按洪家的規榘,我要二房的人都搬到西園住。洪承泰面有難色,嚅囁道:」這……這不太好吧!你們的情況和以前不同……「

「有什麼不同?輸的那一房就得搬到西園,當年你們不就是這樣對我嗎?」她依然咄咄逼人,續道:「捨不得就算了!就當我今天沒來過。你可別忘了『天殘神算』怎麼講的。如果你硬要逆天行事,因而在『試劍大會』中一敗塗地的話,將來百年之後,怎麼面對你洪家列祖列宗!」

這番話說的洪承泰冷汗直流,思道:「難怪神算斷言子安不會蠃,原來該代表洪家出賽的不是他。」轉身向米金花道:「金花,我會在西園替你們蓋一棟大房子。」

米金花怔怔的瞧著這個和他廝守四十幾年的夫君,眼淚像斷線珍珠般的落下。過了半晌才道:「我們走!」帶着兒孫媳婦等人離去。

洪承泰招呼黎引等三人入坐,尷尬的笑道:「打擾大家吃飯的雅興,真是不好意思。現在沒事了,請大家繼續用膳。」眾人紛說:「那裏!那裏!沒關係……」有的人恭賀壽星翁一家團圓,喜上加喜;有的則說百花庄新劍缽的武藝更加強熟,這次百花庄可真要在『試劍大會』大大的露臉。說的洪承泰忘記剛剛的不快,笑的合不攏嘴。

古程二人菜吃夠了,戲也看足了,打算趁這個時候先行離去,比較沒人注意。程漱玉對同桌人問道:「不好意思!有沒有人知道,最近的茅房在那兒?」黃尚金立即起身道:「這我知道,我帶你們去。」說方便只是要落跑的藉口,程漱玉那肯讓人跟,直說:「不用……不用,您繼續吃,指個地方,我們自己去就行。」黃尚金卻道:「不打緊!反正我也想上。」說着雙手分別搭在兩人肩上,往側門方向行去。二人暗叫不妙,想要掙脫,卻突然覺得全身酸軟無力,任由他架著走。

就在這個時候,卻見一個家丁神情慌慌張張跑進門,對着主桌嚷道:「不好了……老爺!不好了……」在這種日子聽到這種觸人楣頭的話,洪承泰滿臉不悅,道:「你說什麼鬼話?我不是叫你去追二夫人嗎?倒底發生什麼事?」家丁指著門外道:「那個怪大夫……,糊……『糊塗神醫』,正往這裏走來!」

這話一傳出來,所有的江湖人物無不聞之色變,整個花園突然喧嗶了起來,紛說:「快走!快走!可別被他逮著……」剎時園中亂成一團,大家飯也不吃,酒也不拿,爭相奪門而出,會輕功的甚至翻牆而去,就怕跑的慢,變成最後一個倒霉鬼。

黃尚金二話不說,把鐵鏈拉出一截,繞在自己身上,拖着二人便往側門奔去。前頭本來還有壓壓的一片人,只見他雙掌指東打西,擋在前面的人紛紛被他推倒,出手狠重,只聞哀痛之聲不絕於耳,不多時,大家紛紛避開,讓出一條路。

殺出了側門,他抓着二人的背脊,腳步不停的又奔行了三四哩遠,逕往偏僻處走。最後進入了一個幽密的叢林中,這裏還停著一輛馬車。

他放開二人,程漱玉馬上放聲大笑。黃尚金問:「您笑什麼?」程漱玉道:「我笑四大統領中排名第一的蕭乘龍,竟然不敢真槍真刀的和人打一場,只敢用下三濫的軟骨散抓人。顯然京城傳言說你陞官發財,全靠逢迎拍馬,論真本事,還不如其餘三人。」

原來黃尚金只假名,這個看起來和和氣氣的商人,原來是錦衣衛四大統領之一的蕭乘龍。他攻心計、善易容、精用藥,武功雖略遜另外三大統領,辦事抓人的本領卻明顯勝出。一旦被他盯住了,很難跑得掉。

他的易容術算是武林一絕,僅次於糊塗神醫侯藏象,無論男女老少,士農工商,可以說扮什麼像什麼。因為他經常喬裝假扮,功夫又微妙微俏,真正的長像如何,倒沒幾個人看過。

他長於布線,放棄山中的追捕,卻在平地上布下天羅地網。手下呼延灼沒有白死,蕭乘龍藉此研判他們會在成都附近出現,只幾天的功夫,便在方圓百里之內廣布眼線。古程二人那裏曉得?他們還沒踏進成都城,就已被盯上了。

他知道古劍與王遂野等人交手都沒吃到虧,自然不想硬捉。於是先後假扮殘丐陳六、書生白清雲,企圖接近二人。但程漱玉知道他易容術的厲害,也十分機警,一見陌生人親近便離開,才沒讓他有可趁之機。

第三次他扮作商賈黃尚金,看起來就像個充滿臭銅味的市儈商人,又說了許多地方人都未必曉得的當地事,終讓程漱玉失了戒心,不知不覺中服下了軟筋散。

蕭乘龍聽了程漱玉激將之辭,倒一點也不生氣,依然笑容可掬的說:「這麼說也有幾分道理。在下的武藝的確不如王劉金三位大人,又聽說這位古少俠劍法精奇,不在他們之下,只好出此下策。然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還請二位原諒。」古劍大謬不解,思道:「這是什麼鷹爪頭子,怎麼會對我們兩個階下囚如此客氣?倒底有何陰謀?」

程漱玉道:「恭禧你這次立了大功。加官進爵不說,另外三大統領,可真要對你心服口服,認你當老大了。」蕭乘龍笑道:「這可要感謝二位成全!」這話聽來刺耳,但他的語氣,又似乎充滿誠意,完全不像嘰諷人。

程漱玉道:「人們都說你卑鄙無恥,下流齷齪,笑裏藏刀,口蜜腹箭,看來似乎不假。」蕭乘龍也不生氣,依然笑道:「這可是天大誤會。說來在下也是秀才出身,飽讀聖賢文章,怎敢做出有違天理仁德之事?就拿此事來說,在下也是經過一番天人交戰,實因君命難為,忠義不能兩全,才決定護送二位上京。待二位平安入京之後,在下必定竭盡全力,助二位平反求情。」

他說的十分誠懇,然程漱玉一臉不信,又道:「我們殺了你的愛將呼延灼,你也不生氣嗎?」蕭乘龍嘆道:「說到呼延兄弟,我早勸他脾氣要改一改,奈何聽不進去。如今落得如此下場,這也是他的命,怨不了別人!」說到後來,語調悲戚,眼眶濕潤,似乎頗為感傷。

程漱玉搖頭嘆道:「你果然罵不還口,笑不回嘴;正如傳言所述,臉皮天下第一。看來我再說什麼也沒用,不認栽也不成了!」

蕭乘龍笑道:「只要你們協作,在下保證平平安安的護送二位進京。」

古劍默默瞧著二人對話,愈看愈是迷糊。命懸在別人手裏的程漱玉拚命挖苦挑釁;蕭乘龍卻始終和顏悅色,滿口仁義道德。無惡不作的錦衣衛在他口裏,倒成了除暴安良的仁義之師。

二人扯了好一陣子,蕭乘龍的下屬陸續趕來,共有十九名親衛,按照職級自動排成一列。他對每個人噓寒問暖,接着下屬們一一回報。有的報告地方官府的行止,有的報告丐幫的動靜,而殘幫、峨嵋、青城等川西大幫的動靜也各有人回報;另有一票人,專責追蹤劉、王、金等三方人馬……。這十九個部屬,等於十九個探子,幫他調查大小消息。

一一報訊完畢,只見蕭乘龍兩手交疊胸前,目光由左至右的緩緩掃過,又由右至左橫掃回來,神態仍是十分和悅。然而這十九個人卻無不凜然直立,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鬆散,甚至有人兩腳微顫,看似十分緊張。

忽然他將目光定在某個校尉臉上,那名校尉雙腳不禁抖得更凶,過不多時,連全身都搖晃起來,冷汗全冒。突然雙膝一軟,整個人跪了下來,抖著嗓子道:「大……大人饒命!……小的跟着金……金大人,怕……伯跟的太近,會被他發現,只好……離遠一點。盯了……兩天兩夜……,沒想到一個……一個疏神,就此不見人影……小的……知錯,還請大人……請大人從輕發落!」

蕭乘龍耐心聽完,未現怒色,依然和煦的說:「你說金大人正在簡陽鎮?那我昨天在城東看到的人是誰?」那校尉顫聲:「是小的不對!小的想他……受了傷,大概跑不遠,應該還在……還在鎮上。小的不對……小的跟丟了人,怕您責罰,……自作主張……編了個謊……小的罪該萬死……」說到後來,眼淚鼻涕直流,拚命的磕著頭。

蕭乘龍把他扶起,緊緊抱住他,落淚道:「曹四哥!想當年在我太行山被毒蛇咬傷,要不是你背着我狂奔二十里山路,下山尋醫找葯,我還有今天嗎?」他說的十分真摯,令人動容。曹四哥似乎有救了,抱着蕭乘龍道:「謝謝大人還記得當年的小事。小的日後必定拚死拚活,為您效命!」

那知蕭乘龍突然一把推開他道:「我會厚葬你的。」說畢向後退了兩步,不再瞧他一眼。

曹四哥宛如又墜入地岳,臉色死灰。突然撥出腰刀,往脖子一抹,就此了帳。

蕭乘龍轉頭對着眾兵衛拱手道:「各位弟兄還是回去做原來的事!沒收到我的手喻,請不要擅自回京。」剩下十八名錦衣衛齊聲答「是」,迅速離去。

接着蕭乘龍從馬車上拎起兩隻木箱,先打開其中一隻,裏面都是一些瓶瓶罐罐,儘是一些藥粉、黏膠、毛髮之類的玩意。程漱玉只瞄一眼,已看出來這全是易容用的材料。只是這些行頭,比起她所用的講究十倍。思道:「這可是在關公面前耍大刀了。難怪我化妝了半天,仍被他一眼看穿。」

他道一聲:「得罪了!」開始給程漱玉易容。首先幫她把舊妝清除,接着在她臉上塗塗沫沫。她穴道雖然沒有被制,但四肢無力,只好任人擺佈。

古劍隔一陣子便轉頭過去瞄她一眼。第一次她臉上紅一塊紫一塊,模樣十分滑稽,但程漱玉兩眼也正盯着他瞧,兩人四目相對,程漱玉慍道:「看什麼!」古劍趕忙偏過頭去,想笑又不敢笑。第二次轉頭時,她臉型從瓜子臉變成了圓臉;第三次轉頭,她已成了滿臉皺皮的老婦人。蕭乘龍手腳巧熟俐落,她從壯漢變回少女,又變成了老婦,還用不到一盞茶的功夫。

接着輪到古劍,程漱玉倒毫不避忌的全程旁觀。開始沒多久,她己看出來古劍將要被妝扮成大姑娘,忍不住噗哧一笑。她這麼一笑,一發不可收拾,笑得跌胸頓足,全身癱軟。古劍心想:「莫非我化的妝會比你丑?」看着眼前一個又丑又怪的老婦,張開血盆大口,笑的東倒西歪的怪樣,終於也笑了出來。程漱玉更樂,抱着肚子道:「哈哈……原來……哈哈……你也會笑……」二人似乎都看破生死,索性苦中作樂,渾忘了現在的處境。

約莫一柱香的功夫,古劍已成了一個嬌滴滴的姑娘,雖非什麼絕世美女,倒也細皮嫩肉。蕭乘龍取出銅鏡,讓二人欣賞自己的「尊容」。程漱玉惱道:「怎麼把我弄的那麼丑?」蕭乘龍笑道:「您天生麗質,若仍妝成少女,還是美艷無儔,難免引人注目,只好請您委曲一點。等回到京師,再還您本來麗容。」

程漱玉知他嘴軟心硬,多說無益。再多看兩眼,自己血盆大口,鼻塌皮皺的醜樣,又不禁好笑。笑道:「你可是要把我們扮成小姐和老媽子,坐在那輛馬車上出遠門?」蕭乘龍笑道:「程姑娘果然明絕頂。一般官哨,一見是女人便不會詳查,可省去許多麻煩。」

程漱玉道:「堂堂錦衣衛大統領怎會怕那些小官微吏?我看你是要防備王遂野他們吧!你叫那班爪牙繼續偵查,好讓他們以為我們還在這左近,再易容出城,如此,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把我們送回京城。」蕭乘龍笑道:「在下這麼做,也是為兩位着想。二位由我護送,保證沿途舒舒服服,若是不幸被他們劫走,可就難說了。」程漱玉心道:「這話倒不是虛言,其他三人都吃過古劍的苦頭,若再落入他們手裏,免不了有一陣折磨。」

蕭乘龍打開另一口箱子,取出一套老嫗衣服,讓程漱玉進馬車裏更衣,她遲疑了一會,蕭乘龍道:「程姑娘若無力更衣,在下可以幫忙。」程漱玉心中暗罵:「下流!」但畢竟對他有所忌憚,只好抱着衣服任由他扶上馬車。蕭乘龍再拿出一套少女華服讓古劍在地上換,自己拎着兩隻木箱到另一個角落。

二人手足酸軟,更衣十分緩慢,待換好時,蕭乘龍已經變成一個馬夫。他不但妝扮行頭全換,連臉型也變成另一個人。他哈著身子走來道:「小姐!天候不早,咱們上路吧!」說着把古劍提起,也丟上馬車。程漱玉嚇了一跳,他連嗓音腔調都不同了!

蕭乘龍一躍上馬,尚未揮鞭,忽聞有人喊道:「且慢!」,他循聲望去,有一男一女兩個乞丐正站在來時的路上。古劍跟着程漱玉一起探頭瞧,是兩個中年殘丐,男的腰背傴僂,臉斜嘴歪,手持一把鬼頭刀;女的持劍,似乎受過面之刑,臉上留下一些黑色的印記和刺痕。這兩人古劍以前在丐幫見過,一聾一瞎,人稱「聾瞎雙丐」,現在應該是殘幫幫主及長老,也就是阿猴等人所稱的「師父」郭世域和「師娘」韓翠。

蕭乘龍嬉著臉道:「在下和小姐為了躲避強人而走入林道,不慎迷了路。兩位來的正好!能否指點迷津?」卻見韓翠冷笑道:「我知道你是蕭乘龍,別費心思編故事了!」

蕭乘龍微一變色,隨即恢復鎮定,道:「我聽不懂你說什麼?你們瞧我這付德性,會是什麼『銅鈴』『銅鑼』嗎?」韓翠道:「聽說你的易容術很高明,我這瞎子更是瞧不出來。要不是從百花庄一路盯到這裏,可真會被你瞞住了。」蕭乘龍哈哈大笑,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是我低估了你們。」

韓翠比個手勢,郭世域從樹榦後方拖出四名錦衣衛,個個身子癱軟,顯然被點了重穴。韓翠道:「我們夫妻聯手,你是打不過的,但我不想殺人,和你作個買賣,用你四個得力部屬,交換你手上那兩個冒牌殘丐。你可是佔了大便宜。」

蕭乘龍笑道:「既然是冒牌,你們又何必要救?他們可是朝廷要犯。」卻聽韓翠道:「這兩個小鬼,明明好手好腳,卻偏要冒充殘丐,四處惹事生非,給本幫帶來極大麻煩。不帶回去懲治一番,人們會說我殘幫無道無威,任人作弄。」程漱玉坐在黑漆漆的車廂里,靜靜聆聽。本以為聾瞎雙丐是念在他們曾搭救幾個殘幫弟子,而前來幫忙。那知她開口全無好話,雖說救人,也不安什麼好心。

蕭乘龍笑道:「什麼麻煩?他們殺了我手下第一猛將呼延灼,我也沒怪人家。」韓翠道:「呼延灼死有餘辜。但他們既然冒充殘幫的人,就不該去客棧吃飯,不該找李奇鋒比劍,更不該濫殺……」

她話語未盡,蕭乘龍猝然發難,擲出兩把無柄彎刀,分別拋向雙丐胸口。聾瞎二丐老於經驗,低頭避過。程漱玉光聽聲音,便知是「來去刀」。她掀開布幕一看,果然彎刀急旋,竟在半空中轉頭,往雙丐後背飛來。這「來去刀」正如王遂野的離合槍、金克成的陰陽爪,是蕭乘龍的壓箱絕活,初次交手而摸不透當中玄機的人,很容易著了道。古劍也跟湊過去觀看,暗道不妙,這兩把彎刀都從背後飛來,瞎子能聽風辨位,倒也不懼;但聾子的背後不長眼睛,可就十分危險。

卻見二丐相對而立,一個揮刀一個出劍,都往飛向對方身上的彎刀劃去,噹噹兩聲,已將彎刀打落。蕭乘龍似乎心裏有數,一見雙丐出手護住彼此,便知奇襲無效,隨即揚鞭策馬,向林外奔而去,口中喊道:「『聾刀瞎劍』果然配合的天衣無縫,在下不是對手。」他竟不顧屬下死活,逕自逃離。

催馬奔行了數百丈,古程二人往後看去,只見雙丐人影愈來愈小,終至不見。程漱玉忖道:「這兩個殘丐忒也託大!這樣就想留住狡猾的蕭乘龍。」接着馬車來到一段狹隘崎嶇的路面,自然慢了。忽然有一道灰影出現,朝着古劍身上撲來,他嚇了一跳,但見這人身法不俗,自己整個頭都露在車外,此人必會閃避。

那知那人似乎視而不見,依然朝着古劍直撲而來,他身子虛軟,待發現不妙時,已來不及躲,碰的一聲,整個頭被灰衣人的胸口撞的正著,被壓在下面,差點喘不過氣。灰衣人「啊!」了一聲,還來不及賠不是,蕭乘龍已從另一側鑽入,他急忙起身,撥出長劍。這時布簾又罩了下來,車內不透一絲光線。

噹噹噹噹,一陣快劍強刀,忽又悄然無聲。

過了半晌,只聽刷的一聲,車簾被削掉一塊,光線透了進來。卻見蕭乘龍站立在另一端,手持彎刀,身上卻有多處劍傷。他仍笑得出來,道:「沒想到『殘幫』除了韓瞎婆之外,還有人能將盲劍使得如此精妙。」說罷,削斷繩,跳上馬背,掉轉馬頭朝他方跑去。兩匹馬被帶走了一匹,剩下的那匹馬不安的嘶鳴一陣,慢慢的安靜下來。

馬車上的三個人都沒再開口,就靜靜的分別靠坐在三個角落。程漱玉仔細打量著這個幾招之內打退蕭乘龍的人,竟也是一個女瞎丐!穿的衣服和一般乞丐沒什麼兩樣,多處補釘,洗的顏色褪舊,看來還算乾淨。她身形削瘦,容顏清麗,怯生生的靠坐在另一角,緊抿著嘴,顏面潮紅,若不看衣妝,實不似一個粗鄙的乞丐,倒更像羞赧的大家閨秀。

見古劍也傻楞楞地盯着人家瞧,程漱玉不禁好笑,思道:「原來古劍也不怎麼老實。見這姑娘長得美又看不見,便不客氣的猛看。」故意擋在前面大聲說:「古劍!你幹嘛盯着人家看。」

古劍嚇了一跳,整個臉都漲紅,急道:「我……我沒有……」而那女瞎丐一聽,趕忙偏過頭去,但程漱玉還是看出來她連耳根都紅了。思道:「這兩個人倒是挺登對,不妨再組一對聾瞎雙丐,想必更加威震江湖。」想到這裏,心中忽然一陣莫名的煩躁,便不再拿這兩人尋開心。

沒多久聾瞎雙丐趕到,女瞎丐下車對二丐襝衽一禮道:「爹!娘!」原來她是聾瞎雙丐的女兒。古劍不禁為她們惋惜,心道:「這一家人父聾母瞎已大不幸,竟又生出一個盲眼女兒!」

「很好。」韓翠語氣平靜,似乎對女兒打退蕭乘龍之事,一點也不驚訝。對着古程二人道:「兩位就是木一竹和喬小七,請問真名本姓為何?」程漱玉驚道:「你怎知這是假名?」韓翠笑道:「這『木一竹』三個字倒過來寫,不就是一個『笨』字,天底下那有這麼笨的父母,會給兒子取這種名字?你騙我那幾個不識字的徒兒可以,卻瞞不了我。」

古劍這才晃然大悟,他也曾想過這個名字有些奇怪,然心思不夠機巧,始終沒能三透。看着程漱玉似笑非笑的瞧著自己,有點哭笑不得。

程漱玉笑道:「我有好幾個名字,也不知該報那一個才對。何況我們是朝廷要犯,你還是別知道太多的好。」韓翠道:「哼!油嘴滑舌。綺雲,先把他們帶回家。望江樓大會就要開了,很多事不辦不行,我和你爹先去城裏一趟。」說罷便和郭世域往城裏走去。

郭綺雲對二人細聲道:「委屈兩位。」牽着馬車,順着林道往南行去。約莫走了兩三里,地勢由上坡轉為下坡,再行五十步,她停住馬車道:「就要到了,兩位能下車嗎?」

見她如此多禮,程漱玉也不想為難人家,和古劍慢慢的爬下馬車。郭綺雲拍拍馬腿,將馬車繼續往前方趕去,待馬車走遠,帶着二人往右方竹林走去,轉過幾次彎后,才看到一間房子。

在京師的丐幫,一些長老或八袋弟子有自己的房子。雖不至奢華到豪門巨宅的地步,但該有的也都不缺。像衛飛鷹就有一座四合院,古劍心想這郭世域暫任殘幫幫主,住的應該不差。然而此時舉目一看,這間立在樹林中的茅屋,卻是如此殘破不堪。屋頂塌了一半,牆缺了一角,梁歪柱斜。走進屋裏,除了一口破舊的木箱、兩面稻草鋪成的床和三顆充當椅子的大石子外,什麼傢俱也沒有。郭綺雲拿破布在石上擦拭一遍,道:「兩位暫且坐在這裏。寒舍簡陋,沒什麼好招待,真對不住!」她說這裏是「寒舍」,倒非自謙。

程漱玉道:「你爹娘不是殘丐頭嗎?徒子徒孫那麼多,每人交出一文錢,你們家就闊綽了,何必吃這種苦?」郭綺雲道:「不行的,我爹娘說,大家都是苦命人,每一分錢都討得辛苦,怎能拿來私用?何況我爹今年暫任幫主,更應與幫眾甘苦與共,怎可獨自享福?」程漱玉搖頭道:「沒想到你們殘幫的規榘比丐幫還羅唆。你爹娘看我們不順眼,是否怪我們假冒貴幫弟子,又不守幫規嗎?」

郭綺雲說:「詳細的情形,我也不太清楚。聽說你們殺了錦衣衛高手呼延灼,又和李奇峰比劍斗個棋鼓相當,可真了不起!」程漱玉笑道:「那不算什麼!你短短几招就傷了蕭乘龍,才真是駭人聽聞!」郭綺雲靦腆笑道:「其實是我取了巧,把他引到馬車裏,在黑暗中佔了很大的便宜。若非如此,恐怕我還不是他的對手呢?」

程漱玉道:「你太謙虛了。如果我沒猜錯,你應該就是殘幫的『劍缽』吧!」郭綺雲搖頭道:「那可不一定。過幾天『望江樓』大會,薛叔叔和寇叔叔也會派人出來。如果他們之中有人的劍法比較高明,我便不必背負這個擔子。」

程漱玉道:「那兩派人練的是拳腳棍棒,能磨出什麼劍術高手?就算真有人武功強過你,還是非派你去太白山比劍不可。」郭綺雲道:「為什麼?」程漱玉笑道:「因為你長的標緻!自二十年前的『中原女俠』孟珞之後,江湖中再也難見武功高強的美女。你一上場,對手神魂顛倒之餘,功夫自然打了三五折,那還比什麼?自然是丟盔棄甲,俯首認輸羅!」

郭綺雲被她說的雙頰泛紅,她瞎了數年,這段期間,終日留在家裏練劍,不見外人,從未有人告訴自己長的如何。女孩子家,即使當了乞丐仍是愛美,她也想知道自己變成什麼樣子,卻始終不敢問爹娘。程漱玉是這些年來第一個讚美自己容貌的人,雖也是女子,卻也令她又羞又喜,細聲道:「喬姑娘愛說笑了,我一個瞎子乞丐,那有什美不美的?」

程漱玉道:「我是說真的。真正長的好看的人,穿什麼也遮不住。『阿竹』,你說是吧!要不然怎麼盯着人家不放。」兩個人都被她說的尷尬起來,古劍訥訥不知該說什麼,郭綺雲轉過頭去,卻見她連耳根都紅了。程漱玉暗笑:「這兩人可真是一對。」說着起身向郭綺雲靠近,道:「哎呀!你的耳朵髒了,我來幫你擦擦。」

她走到跟前,緩緩撥出匕首,架在郭綺雲頸子上道:「對不起!我們不能留在這裏,想請你帶我們出去。」

郭綺雲心地純良,全無處世經驗,再加上程漱玉先講了一些話,弄得她心潮翻湧不止,完全失去了戒心。待冰涼的匕首貼住了脖子,才意會到自己上了大當,嘆道:「原來你剛才所說的話全是哄我。我娘一再要我提防別人,我老是忘了。」程漱玉道:「那也不全是假話,你的確長的好看,只是我們急着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只好得罪。阿竹!你去翻一下木箱,看看有沒有繩索之類的東西。」

古劍起身道:「郭姑娘把我們從錦衣衛手裏救了出來,這樣對她不太好吧!……」程漱玉急道:「我知道,但你沒看到她娘說什麼嗎?她說我們倆人是惹禍精,現在不走,難倒要等著給人折磨嗎?」古劍道:「不過是問問話罷了,你跟春曉聊了那麼多,應該知道他們師父師娘都是明理的人,不會對我們怎樣?還是快點放了郭姑娘。」程漱玉道:「我可不想試。到時候他們留我們住個一年半載,叫我天天吃冷飯剩菜,那還不如讓廠衛把我處死算了。而你也別想去什麼太白山比劍了。」

這麼說也有道理,古劍遲疑了一會,道:「你可別傷到人家。」走到木箱旁,掀開箱蓋,裏面只有一些破舊的衣服和針線破布,找不到什麼麻繩。他對着程漱玉搖頭。程漱玉皺了一下眉頭,忽然靈機一動,道:「你對着她繞個三四圈,不就好了。」古劍照着做,一邊繞圈一邊還說:「委屈你了。等我們恢復了氣力,一定放你回來。」鐵鏈在郭綺雲的腰上,連着雙手一起綁了三圈。

就這樣,兩個虛軟無力的人,拖着一個瞎子,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走着。三人走的十分緩慢,半個時辰還走不到一哩路。程漱玉已是氣喘噓噓,突然一個腿軟,往斜坡滾跌下去,古劍想拉住她,無奈全身乏力,自己也被往下拖,正叫不妙時,有人拉住了鐵鏈,止住了跌勢。

二人往上一看,拉住鐵鏈的人卻是郭綺雲,她的雙手不知何時掙脫的,已在鐵鏈外,這個時候要制住古程二人,也如彈指般容易。程漱玉道:「原來你早就掙脫了,怎麼不來抓我們回去?」郭綺雲道:「與其你們兩人留下被我爹娘責難,倒不如我一人挨罵。這裏還不夠遠,若想不被我爹娘尋到,還得再走兩三哩路。」說着,鬆開繞在腰身上的鐵鏈,逕自走回家去。

郭綺雲回到家,先到屋后的小溪提了一桶水,撿了幾片乾柴,便在屋後生起火來,用一隻缺了角的茶壺煮半壺開水。從屋角拿出半碗剩飯,這剩飯用油紙蓋着,卻仍有許多螞蟻,她沖了半碗水,等螞蟻都浮在上面,再將水輕輕地灑在地上。她娘說她營養不足,應該多吃點蟲蟻,但她總是狠不下心。

她用這碗冷飯泡開水,攪拌了幾下就吃起來,扒了幾口,總覺得身旁怪怪的,她停下來仔細聆聽,似乎隱約聽見兩個人微弱的呼吸聲,驚了一下,差點連碗都拿不緊,問道:「什麼人?」只聽程漱玉笑道:「我們已經盡量壓低喘息聲,沒想到還是瞞不住你。」

這兩個人不知坐在這裏多久,郭綺雲不禁又紅起臉來,說道:「你們怎麼又回來?」程漱玉笑道:「我們也是有義氣的!總不能害你被罰跪。」

郭綺雲放下碗筷,在角落拿起兩隻破碗,洗凈后各倒了半碗開水,遞給古程二人。道:「最後的一點剩飯已被我吃完,希望待會爹娘能討到飯回來,不然可得餓肚子了。」聽她這麼說,似乎連剩菜剩飯都不是天天有。

程漱玉道:「那不打緊!反正我們中午已經在百花宴中吃得飽透。你們有分到一些嗎?那可真是好吃,有些菜煮得不輸皇宮御膳。」

「我們沒那麼好命!」這聲音從遠處傳來,程漱玉從牆破處望去,韓翠和郭世域還在十丈之外,但她耳力極佳,老遠就聽見屋裏的交談聲。她走進門才接着說道:「為了把你們營救出來,我們得一路跟着蕭乘龍,只好忍下這口腹之慾。」

古劍起身道:「多謝三位救命之恩,古劍銘感五內。」他想這三人的確救了自己的,不該再對他們隱瞞姓名。程漱玉瞄了一眼古劍,嘆道:「我叫程漱玉。看這個樣子,你們冒險相救,好像不全是路見不平吧!到底要怎樣?」

「你果然聰明伶俐,我就一一說清楚。」韓翠道:「你們救了我徒兒紀春曉等人,說來我該向倆位道謝,但現在我們也算救了你們一次,大家互不虧欠。然而你們假冒本幫幫眾就不應該……」程漱玉手抓着玄鐵鏈插口道:「要不是綁着這條斬不斷燒不熔的臭煉子,被錦衣衛追的走頭無路,誰會喜歡裝殘丐?」

韓翠道:「但你們不守幫規,四處招惹事非,還大聲說什麼本幫幫規已經改了!有損本幫清譽。現在外面都以為殘幫的人和丐幫一樣,可以隨意上酒樓茶館喝酒吃飯,那還像什麼乞丐?」她愈說愈是嚴厲,但程漱玉還是嬉著臉說:「既然是冒充的,幹嘛守幫規?」她斂起笑臉,又正色道:「你不覺得當一個殘丐很可憐;這個不成,那個不許;凡事謙遜,凡事忍讓,讓丐幫騎到頭上灑尿,也不敢吭半聲!」

韓翠身為殘幫四老之一,平時那有人敢對她說這些話。她臉色馬上沉了下來,往前走了兩步,但轉念一想,卻找不出她這番話有什麼不對之處,停下來噓口氣,說道:「所以你們昨夜又回到城東,殺了那十三名乞丐?」

程漱玉驚道:「你說什麼?我們那有殺人?那乞丐是誰?和我們有啥相關?」

韓翠道:「你是真不懂還是裝的?那幾個關廟街的乞丐,早上才為了搶地盤的事和你們打了起來,半夜就全部慘死在刀劍之下。你想丐幫會懷疑誰?」程漱玉恍然大悟,道:「難怪你們急着找我們。想必丐幫以為我們是殘幫的人,向你們要人。若是你們沒法子交待,可就得賠他們一百三十具死屍。」

韓翠冷哼一聲,道:「廢話少說!你們到底有沒殺人?」程漱玉道:「沒有。」

韓翠又問:「那昨夜二更時,你們在何處?有沒有人能作證,證明你們當時不在城東?」程漱玉瞄了一眼古劍,想了一下才答道:「我們是去西郊的一位朋友家過夜,但我不能告訴你他是誰。」韓翠道:「為何不說?」程漱玉道:「你也知道,我們現在仍被通緝中。如果我透露了這個人,你們或丐幫勢必要找他們求證,若因此被蕭乘龍探聽到什麼蛛絲馬跡,豈不害了他們全家?」

韓翠道:「可是若不說出這人是誰?嫌疑就永難洗清。就算我們不管,丐幫也放不過你們。被錦衣衛和丐幫追捕的人,生機渺茫!」程漱玉看了古劍一眼,漫不在乎的道:「所以我還是挺有義氣的喔!」

韓翠似乎對這姑娘沒有了法子,搖頭嘆道:「感謝上蒼!你不是真的殘丐!」轉身對着屋外喊道:「李舵主,自己進來問吧!我可沒辦法了。」果然屋外的大樹上躍下來一人,正是丐幫四川分舵舵主李奇峰,他走進屋內,尷尬的笑道:「郭夫人果然聽力驚人,光憑在下的喘息之聲,便猜到了人。」

韓翠道:「這附近除了你以外,還有誰能把呼吸調的如此勻細?既然你都聽到了,也不用我多作解釋。」李奇峰道:「這兩個人關係到本幫十三名弟兄的性命,能否讓我帶回幫內慢慢審訊?」韓翠道:「不可能?他們與本幫的私怨未了,我還要多留幾天,等我留夠了,自會放他們走。到那時,有本事自己去抓。你想知道什麼?天黑之前趕快問,這位程姑娘十分刁頑,能問出什麼,得看你本事。但這可不是東廠大牢,不興用刑。」

李奇峰點頭道:「我明白。」他上前抓起鐵鏈道:「這是西域精鋼所製成的玄鐵鏈,據說錦衣衛和紅毛國重金訂製了十餘條。這玩意耐熱耐磨,卻軟韌異常,押解重要囚犯時,即使有人截了囚車逃跑,綁在要犯身上的『玄鐵鏈』卻怎麼也解不開弄不斷,很容易又被抓了回去。」

程漱玉道:「再怎麼說這也是人做出來的東西,總有方法解得開吧!」李奇峰道:「當然!幾個廠衛的大頭目知道該如何把楔子打斷。據說楔子打斷之後,這條玄鐵鏈就不能再用了,因此若非極重要的逃犯,他們並不輕易使用。姑娘身縛玄鐵鏈,想必是禁宮裏十分重要的人物。」

程漱玉不置可否,李奇峰又多打量了兩眼,道:「你現在雖在扮成老嫗,但昨天和我抬的女瞎丐,倒是氣韻過人,品貌出眾。如果恢復女裝,再稍加妝點一番,必是絕世美女。我想你在宮中,不是皇上的寵妃,就是皇子最愛的選侍或才人。不然也無須出動錦衣衛四大衛千里追緝。」

古劍暗暗一驚,忖道:「他說的極有道理,怎麼我從來也沒想過?」他多看了程漱玉兩眼,她也正睜大了眼似笑非笑的對着他瞧,似乎在笑他,相處了那麼久,還猜不出人家的來歷。程漱玉笑道:「您太抬舉我了!」

李奇峰笑了笑,又指著古劍道:「至於這位古少俠,劍法不俗,多半是負責保護您的大內侍衛;不然就是專門喜歡和錦衣衛作對,截放要犯的秘密組織『赤幫』二十八星宿之一。」程漱玉噗哧一笑,看着古劍說道:「這次你猜錯了!他只是一個倒霉鬼,不小心碰上這種事,脫身不了。」古劍心底泛起一絲暖意,心想:「你說話總算還有點良心。」

李奇峰半信半疑,卻不想在這方面多費口舌。道:「我看姑娘笑的如此開懷,想必心裏早有了底,猜到是誰殺了我那十三名弟兄羅!」程漱玉笑道:「我是猜到了,卻不知你信是不信。」李奇峰道:「但說無妨。」

卻見程漱玉緩緩說出三個字:「蕭乘龍。」

「為什麼?」這次是李奇峰和韓翠同時發問。

程漱玉卻先問道:「郭夫人,這成都城裏有沒有一個叫陳六的瞎丐,約莫四十來歲。」韓翠思索了一下,道:「沒有印象。」程漱玉又問:「城裏的瞎丐有多少,會不會有你不認識的?」韓翠道:「除非他剛入門。」程漱玉道:「四十多歲才入門,倒也罕見,我懷疑這個人就是蕭乘龍假扮。此人在昨天城東的衝突中有在場,並試圖接近我們,我沒讓他得逞。」

程漱玉又轉身問李奇峰道:「李舵主,你還記得昨天那一戰,一出手就收了你們兩人長劍的那個書生白清雲嗎?」李奇峰道:「當然忘不了。但我實在想不起來四川武林中,有這麼一號人物?」程漱玉道:「放眼四川武林,有這種身手的人,卻不為丐幫四川分舵主所識,豈不怪哉?」李奇峰道:「你懷疑他也是蕭乘龍假扮?你想說什麼?」

程漱玉道:「我和古劍還沒進城,就被蕭乘龍給盯上了。但他這個人不做沒有把握的事,衡量武功上未必能蠃得了古劍,便想不斷的找機會接近我們。然而在昨天下午他跟丟了人,怕我們就此不見蹤影,便殺了那十三個丐幫弟子,嫁禍於我們,讓你們來幫忙找人。你想想,在這方圓百里,還有誰能避得開錦衣衛加上丐幫、殘幫的耳目呢?」

李奇峰笑道:「你這推論看似合理,然而這麼一來,他要逮獲你們,也增添了不少麻煩。這麼一搞,逼得郭幫主出手救你們,結果反而是白忙一場。蕭乘龍這次帶了幾十個人,再加上被他逼着幫忙的地方捕快官兵,布線極廣,連本幫和殘幫也在他們的監視之中,就算一時追丟了人,但只要你們身上繼續綁着這條標記,遲早會再找到人。」程漱玉自認精闢的推論被人三言兩語的推翻,心中不快,卻一時找不到更好的說法,隨口道:「也許他失算了!」她話說出口,自己也覺得有強詞奪理之嫌。蕭乘龍是出了名的狡猾謹慎,怎麼可能失誤呢?

卻聽韓翠說道:「蕭乘龍大概不會,但金克成呢?」程漱玉驚呼:「他也來了嗎?」韓翠道:「前天就到了,他一隻腳包着砂布,似乎受了不小的傷。」程漱玉興奮的說:「一定是他!這個人外號『孤獨將軍』,獨來獨往,沒有手下。他昨天早上在城東發現我們,卻因腳傷未愈,不敢貿然動手。於是想出這招毒計,一方面叫你們幫忙盯人,一方面可搗亂蕭乘龍,不讓他這麼快抓到人。」

李奇峰道:「兩位說的有理,我那十三位弟兄,都死於劍傷。金克成雖然練的不是劍,但以他的武功,隨便弄把劍,照樣可以殺死我那幫弟兄,而且他們的傷口,都帶有一點焦味。」程漱玉道:「那就是了,金克成多半以右手的陽爪使劍,無形中用了純陽真氣將整把劍給灸熱了,傷口才有焦味。李舵主,我看你心裏早就有了底,還跑來問一堆?」

李奇峰笑道:「錦衣衛並不好惹,沒有十足的把握,我不敢妄加揣測。」他轉身向韓翠道:「郭夫人,我會立刻修書,將此事報告總舵,請您放心!」韓翠道:「是要快點,免得大批前來支援的丐幫殺手,白跑一趟。」

李奇峰乾笑道:「純屬誤會。這些人只是來探踩點,為『試劍大會』作準備。」韓翠又道:「其實你要毀我們也不必那麼費功夫,只要把這個地方,透露給錦衣衛就成了。」

李奇峰隨即正色道:「韓夫人,雖然我們敵對多年,但我一向敬重兩位。你怎可把我當成卑鄙小人!」

韓翠賠禮道:「是我不對,說錯了話。」

看來韓翠只是在試探他,李奇峰心情稍稍平復,說道:「你們放心,我會約束屬下,在七月以前,儘可能不與貴幫有所衝突。告辭。」說罷轉身離去。

待人走遠,程漱玉問韓翠道:「你打算留我們到何時?」韓翠道:「那要看古劍何時打敗我們。」程漱玉道:「你指的『我們』是誰?若是你們三人聯手,他可別想蠃。」韓翠道:「每天早上比試兩場,先和默娘比劍,蠃了再試試我們的」聾刀瞎劍「,都過了關,自然可以離去。」程漱玉笑道:「你們看他劍術還可以唬人,要拿他來當劍靶子,陪你們大小姐練劍。」

「正是。」韓翠轉身對着古劍問道:「敢不敢接受挑戰?」古劍心想:「我們的確造成殘幫不少困擾,又承他們救命,如果留下來能對郭姑娘有所幫助,有何不可?」朗聲說道:「在下願意。」

韓翠道:「很好!你這軟筋散的藥力,過了六個時辰自然會消退。今天好好睡一覺,明早起床后開始試劍。」

次日凌晨,天剛微明,古程二人就被搖醒,帶着長劍走到屋后。郭綺雲持劍立在空地上,香汗淋漓,似乎已經練過一陣子劍招。程漱玉心中暗罵:「這兩個瞎子分不清日夜,卻害得我們賠你早起。」只聽韓翠道:「開始吧!」

郭綺雲拱手道:「請指教!」古劍也回禮道:「得罪了!」二人同時撥劍。只見郭綺雲身形飄忽,往古劍上身試探性的刺來,古劍本能的將劍往上橫抹,意欲架開對手長劍,卻見她長劍突然轉向,逕朝下盤刺來,古劍防堵不及,只有速退一步。郭綺雲順勢踏前一步,不待招式使老,又往左上方挑去,刺向他持劍的右手手腕,古劍急忙將手臂縮回,正準備反守為攻,刺向她右脅。但郭綺雲變招更快,偏動劍尖又往古劍右腰刺來,古劍長劍遞不出去,莫可奈何的往左讓一了步。這樣過了三四十招,古劍不是閃,就是讓,對方劍招既快又怪,難以捉摸,竟無法扳回一招半式。他心中驚奇不已,一個目不視物的盲人,竟能將劍使得如此炫奇。

郭綺雲使的這套「魑魅劍法」,講究的是迅捷飄忽,使這套劍法的人,第一要清瘦輕盈、第二要感覺敏銳、第三要反應迅捷,三項條件缺一不可,所以極為難學,一萬個人之中,可能只有一百個人勉強習會;但這一百個練成的人,頂多只有一個能練的出神入化。當初創立這套劍法的武林奇人邴基,本來不是一個瞎子,剛出道的時候,頂多算是二流劍客。在一場紛爭中,他被人刺瞎了雙眼,反倒從此武功大進,擠身一流高手之林。若在無光的深夜,更無人接得住他十招。邴基曾干過幾年的刺客,專挑深夜出手,從未落空,有「夜半閻羅」之稱。

郭綺雲是邴基之後,第一個能真正領悟「魑魅劍法」精要的傳人。她把這柄劍駕御的如形雲流水般的順暢,完全符合這套劍法「身形撲朔、劍影迷離」的要訣。

「無常劍法」遇強則強,『魑魅劍法』儘管詭奇離幻,總還有理路可循。古劍慢慢適應,過了五六十招,已能回敬幾手妙招,不再全居下風。此時郭綺雲劍勢一變,比原先更快更奇,古劍擋住了上一招,下一招又緊追着過來,「無常劍法」在不知不覺中也跟着愈使愈快,但他使的快,對方更快,似乎對古劍的身形劍影掌握的更加精準,招招往他的破綻處攻去。古劍連退數步,直到背脊撞到一株樹,再也無路可退,眼看着長劍就要往胸口刺來,程漱玉驚呼:「小心!」竟忘了古劍是聾子。

古劍自然聽不見,卻影響到郭綺雲。她一個遲疑,劍勢稍緩,古劍逮著機會,架開長劍,開始轉守為攻,「無常劍法」一招快過一招,不打算讓她有喘息的機會。

逼的愈緊,她卻還的愈快,劍招益加絕妙,而此時古劍的「無常劍法」也使了開來,雙方一來一往,竟是迭出險招。激斗中,兩人各對了一怪招,都差一點傷了彼此,驚出一身冷汗。古劍心中駭然,思道:「這隻不過是一場練習罷了,我怎麼出手不分輕重,使得這麼快,萬一一個收勢不及?……郭姑娘已瞎了,可不能再有什麼傷害。」他沒把握在這種快劍之下還能收放自如。想到這裏,便放慢了劍勢,寧可輸掉這場劍,也不想冒險。

郭綺雲也跟着放慢劍招,這時候卻意外發現她也不若原先犀利。古劍心中澄明,沒多久就瞧出了其中關竅。

瞎子使劍,全憑聽覺和直覺。對手出招愈快,風切聲愈明顯,就愈能夠精準的預測其身影劍勢,回招自然更有把握。另一方面,「魑魅劍法」講究的是使劍者的直覺反應,對方愈快,她在第一時間回應的招式愈強;但對方如果放慢,讓她有充份的空隙想到第二種或第三種破解劍招,反而會彼此混淆,不知用那一種好,其實第一時間的直覺反應,往往是最準確的?因此郭綺雲的罩門是怕慢不怕快,這與古劍因為聽不見,最怕背後殺來,防不勝防的暗劍,是同樣的道理。

只見古劍出招愈來愈慢,郭綺雲漸漸慌了手腳。過了十幾招,郭綺雲用一招「倩女離魂」勉強化解了古劍絕妙的一招,但她整條持劍的手臂卻因此被拉開,垂直指向天際,下盤露出極大的空門。古劍長劍緩緩往她左腿送去,郭綺雲心中一驚,一招「幽谷飄魂」將劍往下斜引,使至一半,自己又覺得不妥,急忙換成「山魈畫月」,劍刃在半空中往下劃出一道圓弧。但這時候那容她三心二意,那道圓弧還沒划完,左腿一點冰涼,已被劍尖抵住。古劍立即收劍道:「得罪了!」

韓翠鐵青著臉對郭綺雲道:「你的『魑魅劍法』有三大缺失……怎麼!你有什麼高見?」她說了一半,聽見程漱玉輕輕嘆息聲,轉身詢問。程漱玉道:「沒什麼,我只是想像郭姐姐這麼仙姿玉貌的人物,所使的劍招該叫『仙女劍法』才對,你們怎麼給它取一個這麼難聽的『鬼名子』?」韓翠道:「這有什麼難聽的?你不知瞎子使劍的難處,如果不能使得如鬼似魅,出奇致勝,而招招講究光明端正,那能是你們明眼人的對手?」

程漱玉笑道:「古劍聽不見了,他的劍法該叫『魍魎劍法』才對。叫什麼『無常劍法』?到底是『黑無常』,還是『白無常』?聽起來氣勢就輸人一截!」韓翠道:「劍本無常,這麼叫也不能算錯。古劍的師父能想出如此詭奇多變的劍招,想必也是一代奇人。這套劍法與我師父邴基所創的『魑魅劍法』,在劍風上也有幾分相似,但若不能像我夫君的『魍魎刀法』,與『魑魅劍法』緊密配合,是不宜稱之為『魍魎劍法』的。」無常劍法是古劍所創,那有什麼師父?聽她稱讚這套劍法,心中頗為歡喜,但也不好意思說出實情。

原來郭世域的刀法叫「魍魎刀法」,難怪配合的天衣無縫。瞧他們夫妻倆滿臉坑疤,嘴歪鼻斜的模樣,稱之為「魑魅魍魎」倒是貼切。程漱玉一句:「原來如此。」不再多說。

韓翠回到原先的話頭道:「綺雲,你方才使劍有三大缺失,第一,程姑娘一點小聲音,就讓你分了心……」程漱玉又插口道:「我看的太入神,擾亂了郭姑娘,這是我不好!」韓翠搖頭道:「『試劍大會』時,有成千上萬的人在一旁觀看,你能叫他們全都住口嗎?」

韓翠續道:「第二,剛剛本來有機會一股作氣打敗古劍,可惜你心太軟,怕傷到人而放慢劍招,白白錯失大好良機。」郭綺雲道:「女兒還沒練到收放自如的境界。」韓翠道:「收放自如,談何容易?沒辦法收放自如,那就盡情的打下去。比武過招,死傷在所難免,你若心存顧忌,就難以將所學劍招發揮的淋漓盡致。七月正式試劍之時,人家會怕傷你嗎?今天不改,到時候可能會因你的一念之仁,害慘我們殘幫數萬人!」郭綺雲低頭道:「女兒知錯。」

韓翠嘆道:「唉!」魑魅劍法「怕慢不怕快,這也是我們瞎子使劍最大的罩門所在,沒想到古劍第一次就試了出來。這第三項缺失,除了再苦練,也沒什麼辦法可想!」

程漱玉道:「你別擔心!只要郭姑娘一開始就急攻搶招,對方想慢下來也難。」

韓翠搖頭道:「這招對付一般庸手是可以。但真正的高手,可以任意改變出劍的速度,而不減其威力。一般人以為衛飛鷹的『天劍擊法』是以快取勝,其實是因為他老碰不到高手,用不着使出慢招制敵。」她轉身問古劍道:「古劍,你和李奇峰對招時,有沒有覺得他的劍招快慢不一。」古劍道:「似乎十招裏面總有一兩招使得稍微慢一些,並不明顯。」

韓翠道:「那是他火候不夠。其實『天劍擊法』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在於快,而是變速。前一招如閃電般快捷,后一招卻似微風般緩行。練到極處,甚至可以在同一招之內由快轉慢,再自緩變急。別說瞎子了,就是明眼人也難以適應。事到如今,只能希望丐幫的『劍缽』沒能練到這個地步。古劍!你歇夠了沒?想離開,還得過我們這一關呢?」說着撥出長劍和郭世域各站左右。

古劍點頭,拱手道:「請指教!」倒退一步,振起長劍往郭世域背後刺去,他知聾子最弱的地方在背後,想看他怎麼解。

那知郭世域根本不予理會,揮動腰刀,逕自往古劍身上斫去。當的一聲,古劍的長劍被韓翠架開,身子急閃,避過郭世域的一刀。接着他輕緩的遞出長劍,直指韓翠眉心;那知她也不顧來劍,往古劍腿上刺出一劍,又是一聲脆響。古劍攻勢被郭世域輕鬆化解,身子向上急躍,才避開韓翠的劍。原來攻向聾刀的劍招,必由瞎劍負責化解;攻向瞎劍的劍招,必由聾刀化解。

郭世域所練的「魍魎刀法」亦是邴基所創。他創出「魑魅劍法」后,也發現了這套劍法有上述之缺陷而難以弭解,他不甘心只有在暗夜中天下無敵,又苦思出這一套「魍魎刀法」,與「魑魅劍法」正好是一陽一陰,互生互補。當時他打定主意,只要再找一個心意相通的人,練成這套刀法之後,普天之下還有誰擋得住他們這「魑魅魍魎刀劍合璧」呢?

萬萬沒想到,最後一個步驟,看似簡單,卻是最難!整整花了三十年的光陰,邴基始終找不到一個心意相通、默契十足的伴侶。正是怨嘆人生總無常,萬事難盡意之際,卻發現了正在落難行乞的郭世域夫婦。

郭世域舌頭被割去大半,只能伊伊啊啊的叫着,但她妻子卻能完全了解他說些什麼。瞎了眼的韓翠跟着丈夫,只靠一根繩索牽引,也無須拐杖指路,穿梭大街小巷,行走階梯陡坡,有如常人,從無所懼。

當時老病纏身的邴基,極想驗證他所創的「魑魅魍魎刀劍合璧」,是否真如所想像的絕妙,便收下這對門徒。這兩人的默契的確是萬中選一,只可惜他們是中年才開始習武,本身只能將武功的精要學到兩三成而已。儘管如此,兩人聯手,已難尋敵手。他更看中她們的小女兒綺雲,這女孩有習武的天份,只可惜當時她雙眼尚未失明,練不好「魑魅劍法」;又不宜練奇陽極剛的「魍魎刀法」。

「聾刀」「瞎劍」互解對方之危,受到攻擊的人,可以完全無視自身危險而全力攻敵,威力自然陡強數倍。古劍只覺對方破綻看似明顯,一劍刺出,立即被另一人化解了去,同時卻要面對原來那人刁鑽的攻勢。他攻守難以兼顧,不出幾招,便已左支右拙,棄攻求守。聾刀瞎劍見他只守不攻,一刀一劍,一左一右同時攻來,依然配合的十分巧妙。

而古劍當初自創「無常劍法」時,是希望這套劍法能在「試劍大會」大放異彩,每一招都假想是在一對一的情形下的攻守往來,根本未考量面對兩人以上的劍陣該如何破解,更何況是一刀一劍?雖然左手拿着劍鞘,卻起不了多大作用,在兩人齊攻下節節敗退,只二十來招,便刀劍觸體,敗得十分爽快。

郭韓二人收起刀劍,韓翠道:「我們還要趕去望江樓,昨天帶回來的剩飯放在牆角。綺雲,你煮給他們吃吧!」

郭世域過來拍拍古劍肩膀,伊呀兩句,比一個手勢,意思是「加把勁!」古劍點點頭。

程漱玉拿出一粒小珍珠給韓翠,道:「能不能把這拿去當,這幾天讓我請客。」韓翠把珍珠交給郭世域瞧,他向著晨光細看了兩眼,伊呀了兩句,把珍珠交給韓翠。

韓翠道:「這麼貴種的東西,咱們乞丐不能收!」又交還程漱玉。程漱玉心裏嘀咕兩句:「都幹了乞丐。還有這麼多臭規榘!」

郭綺雲又像昨日一樣,把白飯加水再煮了一遍,說道:「我從小胃疾,吃不得生冷。」待水滾了,恰好添滿三碗,她把較濃稠的兩碗稀飯遞給古程二人。程漱玉勉強扒了幾口,把剩下的全倒給古劍。古劍倒不挑不嫌,全數吞進肚子。

郭綺雲收拾妥當,對二人道:「兩位可到附近走走,聽說這兒風景還挺秀美的。」

程漱玉慫恿古劍到附近小溪抓魚,兩人削下幾根竹枝作成魚叉,不到一個時辰,便刺中數尾鮮魚,興沖沖的帶回去。

回到郭家,郭綺雲仍獨自在屋后練劍,她把「魑魅劍法」使得時快時慢,偶而停下來思索,試想該如何應付慢劍。

古劍拿起兩根魚叉,削平尖頭,丟一根給郭綺雲,道:「接住!」「咱們用竹子再練,你放膽出手吧!」說完手持竹棒,刺向郭綺雲。他剛開始用半快不慢的「無常劍法」與之對招,待她逐漸習慣后,又把劍招放的更加輕緩,遇到一些重要關竅所在,還會出言提點。

程漱玉在一旁殺魚煮魚,她不善烹飪,弄了近半個時辰,才把簡單的魚湯煮好,邀二人共享。

但她有的魚該取內臟卻沒取,有的鱗片未刮,有的肥魚煮的半生不熟,古劍才說了兩句,倒惹得她興頭全消,放下碗筷,不悅的道:「你們只知道練劍練劍,真那麼行,幹嘛自己不來煮!」古郭二人頗感尷尬,沉寂半晌,才聽郭綺雲道:「我覺得挺好吃。」

「當然!對你們臭要飯的來說,只要不是餿白飯,什麼都好吃!」程漱玉話一出口,馬上懊悔起來。也不知那根筋不對,竟會發這種脾氣。見郭綺雲把頭偏到一邊,似在落淚,卻不知該如何收場。只吶吶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午憩之後,程漱玉便急拉着古劍到竹林,要他用劍斬竹干,扛了數十根竹竿回茅屋。此時郭綺雲仍在獨自體悟對付慢劍之法,古劍拿起竹棒,又陪她練了起來。

剛開始時,郭綺雲對付慢劍仍一籌末展,古劍的身子幾乎不太需要移動,就能壓制住人。程漱玉趁這時候修整竹竿,做這玩意她的手可巧了,削孔挖洞、去凸校直,用一把匕首就全包了。

古劍每陪練半個時辰,就會退開,讓郭綺雲一個人靜靜的思索領會。程漱玉可不會讓他閑下來,叫他幫着架竿立竹,當成學徒使喚也就罷了,還猛嫌他笨手笨腳,朽木難雕:「還好你學的是劍,不是木作。不然早就餓死啦……」

就這樣,古劍一會兒陪練,一會兒幫工,不知不覺已是太陽西斜。程漱玉拿着另外幾尾鮮魚,合著匕首遞給郭綺雲道:「郭姐姐,能不能拜託你……」郭綺雲微笑接過,便開始料理起來。她雖目盲,手腳卻也不慢,一邊煮水,一邊清魚,天還未黑,古程二人已聞到魚湯的香味。這時候程漱玉也快完工,她不用一釘一繩,竟將這破舊茅屋修補完好。

「好香啊!」聾瞎二丐也趕在這時候回來。郭世域一進門就湊進這竹牆竹柱仔細的瞧,過了一會,他盯着程漱玉伊伊呀呀了幾句,好像發現了什麼?韓翠對程漱玉道:「你是常洛太子的選侍還是才人?」

程漱玉也嚇了一跳,道:「你怎麼知道?」韓翠指著郭世域道:「他以前曾是太子講官,常洛太子小時候對四書五經興趣缺缺,卻最愛玩木工。他無師自通,卻技藝精巧,只要刨鋸在手,經常弄的廢寢忘食。你一個姑娘家,沒事怎麼會學這玩意?多半是太子教你的。唉!太子乃宗廟神人之主,不愛學經世治人之道,卻終日沉迷於刨鋸斧鑿之術,終非國家之福。」

其實程漱玉先學了兩年的木作才入宮的,以確保她能被太子寵幸,但她不方便說出實情,笑道:「原來如此!我也曾聽太子提過郭老師。他說您可凶的緊,是他唯一害怕的人呢!」郭世域一張怪臉笑的頗為開心,又伊伊呀呀了幾句。韓翠道:「他說不敢,程姑娘能和太子學木作,想必十分得寵,日後入主東宮,母儀天下是遲早的事。不知為何弄到如此田地?」

程漱玉自然不想答,微笑反問:「我聽說郭老師玉樹臨風,英姿颯爽,怎麼弄成這樣?」

斗室內忽然安靜下來,過了半晌,才聽韓翠嘆道:「閹宦當道,小人得志。我們為奸人所害,去了一趟錦衣衛大牢,出來就變了樣。」她說的十分平靜,聽的人卻感覺得出來,當中有許多常人難以想像的冤屈苦楚。古劍本來對錦衣衛並無惡感,現在卻頗覺義憤,思道:「錦衣衛果真箇個心狠手辣、無惡不作。下次再碰到這幫人,可別再心軟了。」

韓翠卻像沒事般的道:「這魚湯好香,我帶了幾樣小菜,今晚可以飽餐一頓。」她攤開手上的油紙袋,果然有一些新鮮的飯菜。程漱玉喜道:「你早該如此!看你女兒瘦成這樣,我怕到時她武功練好了,卻沒力氣拿劍。」

第二次清晨的比試,古劍仍破不了二丐的「魑魅魍魎刀劍合璧」,郭綺雲也蠃不了古劍忽急忽緩的「無常劍法」。

刀劍陣法的最大的弱點所在,正是在郭世域的背部,古劍第一次並沒有錯攻,只是萬沒料到這聾刀的安危,全由瞎劍守護。過後稍加思索,很快讓他找到藥方。原來聾怕暗瞎怕慢,攻向聾刀背後的劍,必須輕緩滑柔,讓瞎劍難以度測。這一次他將八成的攻勢,集中在郭世域身上,出招卻慢了許多,這正是二丐最懼怕的打法。

他拖了一百多招才被制服,是因他還不熟悉「魍魎刀法」,這刀法古怪玄奇之處並不輸「魑魅劍法」,初次對陣的人往往不易應對,更何況刀劍合璧,配合巧妙。但郭世域夫婦心中有譜,這樣下去,快則明天,頂多到後天,將留不住古劍。

天幸接下來三天,古劍仍未破解。更讓人振奮的是,在他連日來的喂招對劍之下,郭綺雲確有長足的進益。除非是一流高手使一流劍招,再配以忽快忽慢的劍速,否則難以佔到她什麼便宜。聾瞎二丐首次覺得,要在試劍大會中打蠃冒尖高手,並非絕不可為。

這幾天他們所過的日子都差不多,程漱玉又幫他們做了竹床、竹桌、竹椅等雜物。到最後兩天,由於郭綺雲進步神速,古劍已不再向先前如此輕鬆以對,使得程漱玉必須放下手工,跟着古劍的騰移而走位,好幾次不禁想着:「萬一到了『試劍大會』那天,我們之間的這條鐵鏈若還解不下來,豈不得陪這渾人上那『試劍台』?在數萬隻眼睛凝視之下,陪着他跑來跳去。那可丟死人了!」想着想着,卻不知不覺的偷笑起來。

第五日一早起床,韓翠拿出兩件鶉衣,對着古程二人道:「今天正午本幫望江樓大會,我們得預先趕去佈置。兩位收拾妥當后,請提早半個時辰出發,到瞭望江樓廣場,會有萬把名殘丐聚集,你們把這兩件衣服穿上,混在其中,沒人認得出來。」程漱玉樂道:「妙極!到時候你們一結束,上萬殘丐一鬨而散,任他蕭乘龍神通廣大,又怎能找到我們?錦衣衛四大統領,是不是全都進城了?」

韓翠道:「除了四大統領之外,連胡遠清也到了。此人以前也算是青城名宿,『殲龍劍法』的造詣不差,可得特別留意。」程漱玉問道:「您是說嗜賭如命的胡賭鬼嗎?」韓翠道:「你認得他?」程漱玉笑道:「人是沒見過,但此人名滿京城,想沒聽過也難!聽說他無事不賭、無時不賭,無賭不輸,經常欠了一屁股債。為了還錢,他替錦衣衛抓逃犯、做臨時保鏢、幫人打架……什麼都干。」

韓翠道:「那就是了,以你的身份,想必值不少銀子,他豈能放過?」程漱玉卻不怎麼在乎的說:「胡賭鬼再怎麼行?也不過一個人,還得找得到咱們才算數。今天不再比試嗎?這可是你心甘情願讓我們走的,可別反悔?」

「不用比。古劍早蠃了!」原來古劍有意幫郭綺雲多練兩天劍,故意不蠃聾瞎雙丐。

二人還沒踏進城門,已經處處可見殘丐蹤影。這些人從四面八方趕來,為的就是要親睹這次影響本幫未來興衰存亡的大會。二人向著人多處走去,很自然就到瞭望江樓,樓前的廣場已烏鴉鴉的坐了幾千名殘丐,分成了三大堆,一堆是聾瞎丐、一堆是斷手的缺丐和一堆跛足的瘸丐,其中聾丐都擠到前方,待會說話時,才比較看得清楚唇形。

二人混進了聾瞎丐之中,這裏的人最多,佔了四成有餘。兩人一坐下,程漱玉就注意到離此百丈的崇麗閣上有許多官兵,正在監視着廣場,她悄悄給古劍指了一下。古劍眼力更好,一眼便看到頂層的王遂野、劉易風和金克成三人,正不斷的朝這一帶張望,顯然這些人也都料到二人會混在裏面。他嚇了一跳,輕聲告訴程漱玉,她不出聲說道:「別擔心!咱們這個樣子,沒走到十步之內詳細瞧,誰看得出來?」原來她早有防備,出發前先給自己畫了老妝,給古劍黏上山羊鬍子,兩人都老了二十來歲。她漸漸摸索出一點易容心得,這次雖不敢說絕無破綻,但距離遙遠,又混在一堆殘丐之中,那這麼容易再讓人認了出來?唯一讓她心裏有些發毛的,卻是不在閣樓上的易容高手蕭乘龍。

程漱玉照常和附近的瞎丐嬉哈,碰到川西來的,就說自己是川東人;碰到川南來的,就說自己是川北人。這些殘丐來自蜀省的四面八方,無論從極東的雲陽還是極南的會理,至少都得花上二十來天的路程,這對一般武人而言不成問題,但對體有殘缺,身無分文的殘丐來說,絕非易事。

後來又擠來五個容顏憔悴,身子乾癟的殘丐,打聽之下,竟是從西北的甘孜趕來!這一路上多是高山崇嶺,荒涼之地,他們本來一行八個人,一場大風雪,凍死了兩人,另一人卻活活餓死!那人臨死之前,跪求大家將他的肉煮來吃,才保全了大夥性命。

程漱玉聽了,差點把胃裏的飯菜給吐了出來,那些正牌殘丐雖個個面色凝重,倒無人感到驚異,似乎這種事情,也不是第一次聽人說。有人勸他們:「既然那麼辛苦,別回去了!」這五人紛道:「不行!那兒還有上百名弟兄在等消息呢?」

古程二人均想:「連『天府之國』都這麼難混?日後若真要遷徙到雲貴兩省,這群可憐人,日子怎麼過?」

陸陸續續有人加入,不到一柱香時間,廣場上已經擠滿了殘丐。此時也到了正午時分,忽然大家鴉雀無聲,只見四個中年殘丐緩緩走上望江樓前的戲台,正是瘸、缺、聾、瞎,殘幫四長老。這瘸丐叫薛來俊,身材瘦長,臉色蠟黃,手持一根玄鐵杖,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缺丐寇照東身材適中,右臂齊根而斷,臉圓唇寬,眉粗眼細,看來頗為和善。

兩個三十來歲的殘丐緊跟在四長老後面上台。這二人是欒生兄弟,然而從外表看來,只能說是兩個半人。哥哥叫田左生,右半邊的耳、眼、臂、腿全都不在;弟弟叫田右生,左半邊的耳、眼、臂、腿也都沒有。古劍幼時曾聽過鄰村有人生下異胎,雙頭雙身,手腳卻只有一對。這個小孩沒幾天就死了,生他們的娘也因此被認為必有失德,才會受到如此天遣,被夫家毒打一陣后,放逐到深山之中,自生自滅。這二人不知是不是連體異胎,但真有那麼厲害的大夫?可以把他們從中切開而不死?

兩個殘丐各持一柄拐杖,田左生在左,田右生在右,相互倚靠,緩緩的拾級而上,同步走到了四長老跟前,深深一拜。寇照東道:「該怎麼說,你們可都記清楚?」二人齊聲答是,轉身對着眾丐道:「各位弟兄!今天是本幫的大日子,咱們兄弟倆奉四位長老之命,要向各位說明這次望江樓大會的意義……」這兩人聲音洪亮,同時開口,每一句每一字都疊在一起,叫人分不出是一個人在說話,還是兩個人。

只聽他們續道:「六年前的今天,大夥從京城,從各省各地,不辭勞遠的趕來這天府之國。天可憐見,咱們在這裏向天宣告,創立了殘幫。這些日子以來,我們經歷過無數波折磨難,承受過無數痛苦恥辱。天可憐見,大夥沒有倒下,一直挨到了現在。咱們雖沒有完整的身子,沒有顯赫的家世,但一枝草一點露,苦命人有苦命人過日子的手段,只要活着,就有指望!老天爺總有睜眼的時候,總有一天,咱們要揚眉吐氣!叫世人不敢再瞧不起咱們,再欺負咱們!」這二人表情豐富,聲音抑揚頓挫,立刻感染到廣場上的所有的殘丐,一萬多人敲著棍棒,齊聲喊道:「天佑殘幫!揚眉吐氣!天佑殘幫!揚眉吐氣……」廣場上聲震天野,好不懾人。

喊了一陣,田氏兄弟伸出手臂,作勢請眾人安靜下來,續道:「過去六年以來,本幫一直沒有一位正式的幫主來帶領我們。而是由薛長老、寇長老和郭長老輪流擔任代理幫主,。然而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因為若沒有一位正式的幫主,大夥的心便不能安,沒有了依靠,像一盤散沙,一群遊魂,東飄西盪的不知該跟着誰。」這番話說的許多人猛點頭,顯然是心有戚戚焉。這些年來,殘幫一直積弱,除了先天不足之外,沒有一個能凝聚人心的幫主,也是關鍵之一。正因如此,整個幫慢慢的分出瘸派、缺派和聾瞎派,平常各自為政,搞的幫中有派,派中有系,大家不能真的同心齊力,自然讓外人有可趁之機。

二人續道:「三位長老確有領袖之才,都夠資格出任本幫正式的第一任幫主。然這反倒讓人頭痛?如果今天真要爭論那一位長老是最合適的人選,在場上萬名弟兄,每個人都有一肚子的話要說,我想這場望江樓大會,開個七天七夜也沒有個結果。總不能比試看看誰比較餓不死吧!」這麼一說,眾殘丐都笑了,略微沖淡緊張嚴肅的氣氛。

二人續道:「兩年前四位長老就為此商議了許久,終於決定採用『比劍奪帥』的法子,來決定幫主人選。」這個消息,大多數殘丐已事先知悉,但缺丐堆中仍有人起身說道:「本來四位長老決定的事,咱們下面的人不該過問。但咱們還是想知道:為什麼是『比劍奪帥』?而不是『比棍奪帥』?」這麼一提,倒引起不小的騷動,在瘸丐和缺丐陣營中,更有不少人在底下抱怨,這樣做不盡公平。

在殘幫中,有練武的殘丐,絕大多數是四長老的徒子徒孫。瘸丐學的是薛來俊的「鐵拐棍法」,缺丐學的是寇照東的「獨臂迷蹤」,聾丐和瞎丐則向郭世域及韓翠學刀法和劍法,多數買不起刀劍,便以短棒代之,招式仍是刀劍。「比劍奪帥」就是以劍法爭高下,自然對瘸丐、缺丐及聾丐不利,獨厚瞎丐。又因聾丐和瞎丐本來就常混在一塊,所以聾丐並無異議。

卻見缺派長老寇照東踏前兩步道:「當初郭、韓兩位長老所提議的原是『比武奪帥』,『比劍奪帥』卻是薛長老和在下要求的。」這話出人意料,怎麼大家都選對己方不利的方式比武?

卻聽寇照東續道:「我們堅持『比劍奪帥』的理由很簡單:本幫和丐幫的『試劍之約』,爭的就是在試劍大會中比劍的先後名次。本幫所派出的劍缽,可不能掄棍舞棒或赤手空拳的去三加試劍大會。為了不將培植劍缽的重擔全部推給韓長老一人承擔,薛長老和在下早讓最聰敏的弟子改練劍法。大夥都清楚這位『劍缽』對本幫的重要性,比起這『劍缽』的選任訓練,幫主之位由誰來做,根本就微不足道。」他一字一句夾着雄渾的內力,從口中送出,前前後後的殘丐都聽得分明,倒不輸田氏兄弟的雙口齊揚。

薛來俊也往前踏步,接下他的話頭道:「大夥想想看,如果到時候這位『劍缽』不幸輸給了丐幫,咱們全都得流落到雲貴兩省乞食討生。無論是誰當上了幫主,也只是整天忙着收撿餓死屍,要這虛位又有何用?」他語音低沉,說到憂慮處,聽者不禁都皺起了眉頭。

兩人說完退步回去,一個眼色,田氏兄弟接着說道:「所以今天這場望江樓大會最主要的任務,便是要挑出一位代表本幫三加試劍大會的劍缽。辦法很簡單,三位長老各派一位門徒,交互比試,全勝者即為本幫劍缽,該長老即為本幫幫主。這是我們四長老商量的結果,大夥還有其他的主意嗎?」

田氏兄弟睜大雙眼來回梭巡,這次未見任何人議異,朗聲道:「既然如此,咱們可先說定,今後殘幫只有一個殘派,再也沒有什麼瘸派、缺派、聾派、瞎派。無論是誰當上了幫主,大夥都得徹底服氣,一切以幫主馬首是瞻,完全接受幫主的帶領。可以嗎?」眾殘丐齊答:「可以!」二人拉高音量再喊:「可以嗎?」眾丐齊答:「可以!」二人扯開嗓門又喊:「可以嗎?」眾丐大聲回應:「可以!」

「好!現在開始進行『比劍奪帥』。」田氏兄弟分別拿出簽筒和三根竹籤,請薛、寇、郭三長老抽籤,三人的竹籤上分別寫着第一、三場,第一、二場,第二、三場。第一場比試,由薛長老的弟子梁必金對上寇長老的弟子何晁榮。

只見兩個年輕殘丐,分從兩邊階梯拾級而上。梁必金的左腳從腳裸處被人切斷,比右腳足足短了兩寸,支著一根鐵棍,一拐一拐的走上台階;何晁榮雖雙手齊全,左手臂卻比右手臂細了一倍,是一隻毫無用處的手。二人上了戲台,先向四位長老跪拜行禮,各據一端,寇照東道:「開始吧!」

二人相互拱手為禮,同時亮劍,眾丐還來不及驚呼,已經斗在一塊。何晁榮手持短劍,繞着梁必金周身遊走,一覓得間隙,便挺劍疾刺,端是刁鑽靈便。梁必金單足而立,隨着對手轉動,用一把超長的劍,或格或撥或帶或推,化解來招。

「迷蹤拳」是江湖中種流傳極廣的一種拳法,雖稱拳法,但其步法強調閃展騰挪、竄縱跳躍,講究靜如泰山,動如狂風。雖名拳術,其步法實比拳法還受注重。因此寇照東雖斷一臂,但依此自創的「獨臂迷蹤」,仍有其意想不到的威力。他將拳法轉化為劍招,傳給了愛徒,要求他步影迷離、出劍如出拳般的奇變神速,所以劍必須愈短愈好,何晁榮使的劍只有一尺六寸長,再短就不成劍了。

梁必金的長劍,藏在五尺二寸的齊眉鐵棍之中,這鐵棍一半是劍鞘,一半是劍柄,他拉去劍鞘,露出三尺一寸長的劍身,形似利劍、長如快棍。薛來俊花了兩年的功夫,將「鐵拐棍法」改成這套「鐵拐劍法」,雖為劍招,但其中按、點、格、撥、撩、挑、掄、掃、纏、縮,都是棍法中常用的招式。原來的「鐵拐棍法」,相傳為八仙之一的呂洞賓所創,勿論傳言真假,但這劍法使將出來,卻是飄飄然頗有仙氣。

長劍強短劍險,兩人各不相讓,倏分倏合,招招驚奇,看得底下的人都不敢多喘一口大氣,瘸丐和缺丐中見識稍長者,見己方所派出的「劍缽」爭奪人,劍法比原先想像的強了許多,都暗自雀躍。其實薛、寇二人當初力主「比劍奪帥」,除了上述原因外,最重要的是他們都對自己改創的劍法感到滿意,認為不輸給原先的棍法拳法。而韓翠的「魑魅劍法」雖可怕,卻得找到極有慧根的人才練得成,那這麼容易?二人分別對自己愛徒充滿信心,自認勝卷在握。

梁必金防護嚴實,何晁榮繞了數十圈,每次奇襲都無功而返,始終未能貼進對手三尺以內,他奔行良久,開始氣息漸促,慢慢急了,心想:「馬上還有第二場,可不宜再拖延下去,把氣力耗盡。」深吸一口氣,以極快的身法,突然向左前方斜行八步,向右橫跨六步,向後連蹬五步……

這是「迷蹤拳」中最高境界,叫「迷蹤二百一十六步」,武者以極快的速度和極怪的步伐在對手周身遊走,迷惑對方眼心手足。行者在這二百一十六步之內,不能換氣,一旦找到對手弱點所在,力貫拳心,猛然一擊。一旦用到了這套拳法,便到了最後的決勝關頭,若未能一擊而獲,出拳者必敗無疑。何晁榮以劍代拳,蓄勢待發,等著對手露出足夠的空檔,做最後一刺。

梁必金把長劍拉回身旁,蓄勢守御,他單足不斷隨着對手的移動而轉,儘可能不露任何空門,同時仔細的觀察,想推測對方下一步的方位。然而何晁榮這「迷蹤二百一十六步」,走位不依八卦,不似五行,完全看不出個端倪。只見對手在自己近身處游來竄去,那把短劍,不知什麼時候會出手。雖然身子動的不多,但心情的緊張驚懼卻升到極處。一時之間,也打不定主意。

「迷蹤步」愈踏愈快,坐的稍遠的人,只能看到一團灰影在梁必金身旁穿來繞去,梁必金感覺到對方即將出手,他不願就此束手,一咬牙,舞起花來。

「舞花」通常用在槍棍之類的長兵器,以兩手在兵器中段處交互撥動,令之不斷快速旋轉。這個手法不難,只要是練過槍棍的都會耍那麼幾圈。然而梁必金所舞的是一柄長劍,劍柄雖長,重心仍在劍刃。他兩眼盯着對手不放,對方眼神射向左腰,便把長劍移到左方舞花;對方瞄向右肩,便改到右方旋轉。他舞的既快且猛,密不透風,手卻不斷的為劍刃所傷,沒有多久,只見他雙掌殷紅,已流了不少血。眾殘丐均覺不忍,薛來俊本想出手阻止,才跨一步,猶豫了一下,又退回去。

面對梁必金用鮮血織出的劍牆,何晁榮不但找不到可趁之機,連近身都有困難,很快走完兩百一十六步,一個停步大換氣,對手劍尖已住胸口。那把長劍的劍刃,從頭紅到尾,沾滿梁必金自己的鮮血!

何晁榮輸的心服口服,收劍拜道:「你蠃了!」梁必金也回拜道:「承讓!」

廣場響起震天動地的喝采聲,久久不息。薛來俊和寇照東面露微笑,都十分滿意愛徒的表現。薛來俊撕下一片衣袖,過去給梁必金包紮雙掌,道:「下次可別再這樣!」

待掌聲漸歇,韓翠對薛來俊道:「他還能再比嗎?」梁必金道:「不礙事!」薛來俊皺起眉頭,一時拿不定主意。

寇照東道:「先讓晁榮與貴徒比比看吧!若是晁榮蠃了,那必金不用再比,就是當然的『劍缽』。否則再作定奪。」

韓翠道:「好!上來吧!」

只見一個持劍的女瞎丐從前排中走出來,輕輕一蹤,躍上戲台中央。薛寇二人同時驚呼:「綺雲!你的眼睛怎麼了?」

沒有人答話。寇照東奔前抓緊郭綺雲的手顫聲道:「你練了『魑魅劍法』?」又瞪着郭世域夫妻厲聲道:「你們好狠的心!為了幫主之位,不惜弄瞎她一對眼珠!」郭綺雲搖頭道:「寇伯伯!您別怪爹娘,這是我自己願意的。」寇照東慢慢鬆開雙手,退了兩步道:「為什麼?……」

韓翠的臉上全是淚珠,緩緩說道:「我試過所有的少年瞎丐,沒人能領悟『魑魅劍法』,只有找綺雲試試看,她是練劍的料子,不到兩年就強過我,到了第三年卻停滯不前……」寇照東插口道:「都比你強了,還不滿足?」卻見韓翠搖頭,只說一句:「你見過衛飛鷹的『天劍擊法』嗎?」

寇照東無話。韓翠續道:「我想起我師父的話,他說綺雲有慧根,只可惜不是瞎子……」「胡說八道!」這次換薛來俊忍不住插話道:「要練盲劍,把眼睛閉上就是了,何必刺壞雙眼?」韓翠道:「我們試過,但效果不佳,必須要真正從生活上、心境上完全進入盲人的世界,才能練好『魑魅劍法』。而且她若不殘,怎能代表本幫三加『試劍大會』?到時就算蠃了,丐幫也不肯認帳!」

寇照東嘆口氣道:「原本一個標緻的姑娘,如今叫她怎麼嫁人?難不成一輩子跟着我們要飯嗎?」只聽韓翠哽咽道:「我女兒少了兩顆眼珠沒關係,只盼老天爺開眼,別讓我們輸了劍賽!」

薛寇二人互使眼色,走到郭世域跟前,寇照東含淚道:「郭長老您雖口不能言,其實無論學識、才能和氣度均遠勝於我倆,早在六年前就該擁你為幫主。」薛來俊亦哭道:「然而我們老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幾次起了誤會,鬧了疙瘩,真是豬油蒙了心,請您原諒!」說着二人突然跪了下來,雙手不停的往自己臉上拍打!

郭世域趕緊跟着下跪,又比又叫,古劍看得出這是殘幫的手語,意思是說:「沒什麼……這那兒的話?……你們比我強多了……別打了……快請起來!」三個人跪抱在一塊,韓翠、郭綺雲等人也都跟着下跪。大家想起這些年來的風風雨雨,無不熱淚盈眶,台上台下哭成一團。

眾丐哭了一陣方歇,一一起身。何晁榮問他師父:「還比不比劍?」寇照東搖頭道:「你和必金加起來,也蠃不了綺雲!」薛來俊對田氏兄弟說:「可以正式宣立了!」

二人轉身對着眾丐道:「現在正式宣佈,本幫『劍缽』,將由郭綺雲姑娘代表。幫主一職,請郭世域郭長老擔任。」田左生拿出一片黝黑的木牌,上面寫着「忍辱負重」四字,郭世域恭敬跪接這幫主信物。二人又道:「請郭幫主宣誓。」

只聽郭世域一臉肅穆,伊呀一句,韓翠跟着譯一句:「郭世域今為殘幫首任幫主。……必視所有殘眾為手足,無私以待。……願蒼天將所有苦難,加諸於我身,以換取眾殘生之安樂。……幫中有一人受辱,我決不貪歡;……有一人空腹,我決不飽餐;……有一人襤褸,我決無新裘。……願忍垢蒙辱,祈求光大我幫;……願負勞任重,攜眾迎向新生。……若有違此誓!……願生生世世淪為殘丐,永不超生!……」宣畢起身,將木牌收起。

田氏兄弟跪了下來,並請眾殘丐起身,一字一句帶着眾人喊著:「田左生(田右生),在此向天立誓!……今後必當服膺幫主領導,決不二心!……與幫內兄弟和睦相處,絕不離叛!……為殘幫赴湯蹈火,再所不辭!……若有違此誓!……願生生世世淪為殘丐,永不超生!……」二人每喊一句,其餘殘丐跟着喊一句,眾人愈喊愈激動,一萬多人同時嘶聲力竭的喊著,整個成都城轟轟哎哎,迴音久久不息……

古劍望着郭綺雲單薄的身影,她衣衽飄飄,俏立風中,神色莊嚴的立在台上,像一個穿着鶉衣的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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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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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盲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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