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佛

第十章 大佛

散會之後,萬餘名殘丐一鬨而散。這些人從四川的各角落,來到偏西的成都城,回去時,自然是往東的人最多,約佔一半左右;往西的人最少,還不到一千人。照說混在返回川東的人群中,最不容易被錦衣衛找著。二人卻向西南行去,一來是要讓廠衛料想不到,二來是想去一趟峨嵋山。

他們腰纏玄鐵鏈,一看就是欽命要犯,除了六大門派及四大劍門之外,誰也不敢收留。料想峨嵋派掌門杜百陵,為了維護該派數百年來辛苦建立的名聲地位,即使明知會因此招惹廠衛,也決不敢見死不救。但為了把這兩個燙手山芋儘快送走,必會主動協助,找尋剪斷玄鐵鏈的辦法。

這全是程漱玉的主意,古劍覺得不妥,且他極不願回到以前學藝過的任何門派。但他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可解鐵鏈,只好任由她。

二人不停的急行,到了泯江河畔時天色已暗,追兵仍可能隨時出現,不敢耽擱,打算連夜雇舟下行。江中無船,岸上只剩一葉扁舟,未見舟子。這小舟頗為腐舊,不知還能不能用?程漱玉叫古劍將船底翻上,抬起一邊,鑽下去借月色檢查船底,發現有三處小縫。這難不倒她,叫古劍將船平放回去,用匕首拆下船舷上一片無關緊要的木板,準備修補。這時卻見上游有條小舟,順着水流緩緩划行,立刻喊來。

小船划近,那舟子見叫船的是兩名衣衫襤褸的壯年殘丐,眉頭深鎖,掉頭想走,程漱玉趕緊將一錠銀子扔到船上,那舟子才擺出笑臉,前來接人。

程漱玉跳上小舟,又拿出一隻金元寶道:「明日此時,若能趕到嘉定,這就是你的。」別說殘丐了,就是一般人也少有出手如此豪爽。船夫知道這兩人不是普通人物,不敢多問,提起精神賣力划行。

這時天清氣朗,春風徐來,月色皎潔,程漱玉卻不肯太早入睡。一會兒說花香正濃,唱起兒歌;一會兒說星光燦爛,數起星星。她睡不着,古劍也別想休息,一下子催着他說故事,一下子纏着他講笑話,若不就範,決不放他睡覺。

古劍那是此道高手?被逼的沒辦法,只好說說少林達摩祖師一葦渡江和武當張三丰悟創太極劍法的事迹,但這些她早聽熟了。古劍忽然想起以前徐宏作的一首「反詩」,頗為有趣,便道:「我有一個結義兄弟……」程漱玉跳起來驚道:「什麼?有人肯跟你這種人結義?」古劍道:「他和我同為青城派里學藝最不精的兩名徒生,彼此惺惺相惜。」程漱玉笑道:「那就難怪!」

古劍道:「當時我常被師長責罰、師兄嘲戲,總覺得普天之下,我最悲慘!他就作了一堆歪詩、反詩,說我還不夠格稱作悲慘。」程漱玉笑道:「念一首聽聽。」

古劍吟道:「七個爹爹八個娘,丈夫之中我最忙,百萬將軍一個兵,齊心侍奉狗大王。」程漱玉覺得有趣,問道:「第二句是什麼意思?」古劍解釋:「這人好不容易娶了一房媳婦,這媳婦卻同時有好幾個丈夫,有的負責賺錢,有的負責育嬰,有的負責家事,有的負責遊樂……。這個慘人是其中勞務最重,工作最忙的一個,只因他最不受寵。」程漱玉樂了,開懷笑道:「真是好詩,但第一句也怪,爹娘多了有何不好?」

「那有什麼好?」古劍道:「有的要他用功讀書,有的要他認真習武,有的要他賣力耕作,有的要他努力經商……十五個爹娘管十五樣,不把人煩死才怪!」程漱玉本來笑的合不攏嘴,忽然間不知想到什麼傷心事,緩緩斂起笑容,過不多時,眼淚竟撲簌簌的落了下來。

古劍溫言問道:「怎麼啦?」程漱玉未答,開始抽抽搭搭起來。過了一會,見她哭泣漸緩,古劍才道:「是不是想家了?你故鄉在那?若有機會,也可以陪你回去瞧瞧。」

程漱玉凝視古劍,忽然貼在他胸口嚎啕大哭了起來,過了半晌,才推開他,抽抽噎噎的說:「我有三對爹娘,生父生母自小離散……養父養母不知去向……而義父義母和義兄……不知還歡不歡迎我回去……」

古劍看着她淚痕未乾的臉,思道:「程姑娘看來不過十七八歲,卻也有一段坎坷的經歷。但她想笑便笑,想哭便哭,活的暢快多了!」

程漱玉哭夠了,便躺在船上,又逼着他再講幾個笑話。古劍只好講幾個徐宏說過的笑話,這些笑話在他的生花妙嘴下說出來,聞者無不捧腹大笑。但經由古劍轉述,便似炒菜忘了放油,煮湯忘了加鹽,平淡又無趣。說沒兩則,程漱玉已沉沉入睡。

這次換古劍睡不着,脫下外衣,輕輕覆在她身上,望着滿天星斗,胡思亂想起來,過了中夜,才逐漸睡去。

次晨醒來,發現船上擺了不少酒菜,原來程漱玉又起了饞,一早便催哨公至附近市集沽酒買菜。

時當春盛,湖面上波光瀲灧,夾岸竹柳爭秀,萬花爭芳,一陣春風徐徐吹來,暖融融香馥馥的令人舒歡。程漱玉洗凈了臉,又恢復原先美美的容貌,嫣然笑道:「請用膳,木大俠。」說着遞來一碗瘦肉粥。

古劍感到一陣溫馨,正待要扒,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上了山之後,你可不能再叫我『木一竹』,那邊識字的人也不少,又會被識破。」程漱玉笑道:「不能叫『古劍』,又不能叫『木一竹』,那乾脆把兩個名字合在一起,就叫『古木』如何?」

這名字也頗怪異,卻又說不出那裏不對,古劍扒了幾口飯菜,看着程漱玉狡黠的眼神,才轟然想到:「這『古木』兩字直寫下來,不也是『十呆』嗎?不知不覺,又被拐了一次!」放下碗筷,作出一付正經八百的神情道:「我真有那麼呆嗎?」

程漱玉再也憋忍不住,把嘴裏的飯菜全給噴到江中,抱着船舷,笑的前仰後合,小船搖晃不止。過了良久,才正起腰桿說:「好吧!就叫你『古勝』好了。祝你三加試劍大會時,百戰百勝!」

古劍在船板上將這兩個字左右調換,上下顛倒的拆解了幾次,確定沒有問題,才點頭接受。扒了幾口飯,又想到一事,抬頭問道:「那『喬小七』三個字,又表示什麼?」

程漱玉慢慢斂起笑容,目眶微濕,欲言又止,過了半晌,才擠笑說道:「你慢慢猜吧!」

兩個人邊吃邊聊,這頓飯吃了半個時辰才完。古劍接下船夫手上的搖槳划行,程漱玉喚哨公來吃,陪着他說話解悶。

哨公陳漢本來對二人十分戒懼,見她親切,才漸漸收起防心,天南地北的聊哈起來。陳漢走船四十餘載,渡人無數,見識頗廣,對武林中的事也略知一二,他一眼便知兩人絕非真的殘丐,卻也不說破。

聊到一半,程漱玉忽問:「這泯江也不算小河,怎麼咱們走了半天,也沒見到別的船?」陳漢放下碗筷道:「兩位不知嗎?聽說成都百花庄、重慶縉雲山莊和自貢白晶堡三家的劍缽,聯手挑戰峨嵋三少,相約在嘉定大佛的手背上比劍。聽說兩邊都是一等一的年輕好手,為了看這場熱鬧,附近方圓數百里內所有大小船隻都被租走了。昨天要不是我家裏有事,恐怕也早被人雇走了。」

程漱玉眼睛睜的老大,急道:「他們什麼時候開始?比多久?」陳漢道:「昨天下午就開始了。聽說三個劍門希望能分別比斗峨嵋三少,這樣就要一連比上三天九場,但峨嵋派只想比試三場,一天結束。」程漱玉失望的道:「那就完了,峨嵋派不想多比,你能逼他嗎?」

陳漢道:「那可不一定,如果第一天三個劍門蠃了兩場以上,峨嵋派為了討回面子,自會答應再比兩天。咱們現在還沒見到半艘船回頭,恐怕比試還沒完。」程漱玉又精神了起來,轉身對古劍道:「划快一點!說不定還趕得上一兩場……」

吃飽了又讓陳漢補眠兩個時辰,由古劍繼續划槳。這水是極柔之物,要讓船槳流暢自然的划動,船才行的快。他逐漸掌握划船的訣竅,忽然想起以柔克剛的道理。當年他從至陽至剛的少林寺出來后,轉往崇陰尚柔的武當學藝,小小年紀的古劍,只知力強勁猛才是克敵之道,怎麼也想不通柔能克剛、圓轉如意的道理,直到現在才從一拉一拖一翻一壓中有所體悟。領會的愈深,扁舟便愈行愈快,心情也愈加歡躍,哨公醒來后,仍不想歸還木槳。

小舟飛快的順流而行,申時過了一半,已遠遠看到嘉定大佛。程漱玉鑽進船艙,從包袱里取出一件華麗女衫,正是蕭乘龍曾逼古劍穿過的那一件,她嗅了一下,似乎還留有一點餘味,暗地裏淺淺一笑,還是換了上去。換好了出來,笑着對古劍說:「你的衣服給我穿了,怎麼辦?」

衣衫華美,由她穿起來,更添秀色。古劍顏面微紅,不敢直視,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卻見陳漢蹲進艙內,從一個木箱子裏取出一件男衫道:「換上這件吧!千金大小姐跟乞丐在一塊,人家會怎麼想?」他拿出來的衣服,也是極平常的工服,古劍換好裝出來一瞧,配上他臉上化的老妝,看來就像程漱玉身邊的奴僕。

程漱玉笑吟吟的道:「阿勝,本小姐要你買的胭脂水粉買齊了沒?少了一樣,回去剝你的皮……」

兩人並肩立在船尾,玄鐵鏈被長衫包裹在裏面,只要不亂動,倒也不易露出馬腳。

大佛安坐在泯江東岸,頭齊凌雲山頂,腳踏江邊,依岩端坐,俯視三江。離大佛不遠的江心上,佈滿大大小小船隻不下兩三百艘,有隻立着一兩個人的小舟,也有擠上了二三十人的大船。

這尊佛像大的驚人,高三十六丈,光是腳板就厚過人的身長。雙掌緊貼膝蓋,左手背上站着雙方的親友師長,右手背才是斗劍的平台,離腳底約莫有十三四丈高。除了山頂的一小片空間、大佛肩膀及佛像旁的九曲棧道外,陸地上已無任何視角可清楚的觀看到斗劍的情況。難怪大家都要租船觀戰。這時第三場斗劍已經開始,每個人都忙着引頸觀望,也沒人注意古劍這條微不起眼的小舟。

即使有船也未必能有好位置,離岸太遠瞧不清楚,離岸太近則仰角太高,就算看得到,也會把脖子弄酸。最恰當的距離約莫是離岸二十丈左右,這種好位子卻泊了三艘精美的畫舫,用鐵鏈鎖成一排,從上游開始看來,第一艘畫舫漆成淺藍,舫頂刻出一片片的細雲圖案,刻着「縉雲舫」三字;第二艘畫舫繽紛華麗,佈滿各式各樣的鮮花,刻着「百花舫」三個字;第三艘畫舫則雪白晶亮,舫頂橫木上刻着「白晶舫」三個字。原來這是三家比劍主人的座船。

正在大佛右臂上比劍的,是白晶堡的閭丘允照與峨嵋派孫少真。這次白晶堡只來兩個人,另一人是閭丘允照的父親閭丘項山,站在佛像左手背上就近觀戰,所以白晶舫上空無一人。縉雲山莊的楊放剛剛輸了一場,被帶到佛像上方的凌雲寺內檢討訓斥,只剩下幾名門徒留在船上。唯獨中間的百花庄畫舫上高朋滿座,洪子揚在下午的第一場劍戰中,打敗了顧少白的「封雪劍法」,洪承泰滿臉歡笑的和船上的仕紳官吏武客們喝酒聊天。

陳漢的小舟想從前方**去,無奈前排擠滿了大小船隻,一艘緊靠着一艘,誰也不肯讓開。程漱玉這身打扮也不宜亂來,正自無計,忽聞後方有人喊道:「知府大人來了!知府大人來了!大家請讓讓!」

往後一看,果然有一位官模官樣的人和一位捕頭,正搭著一葉小舟,往此處移來,此人乃是成都知府蔡開。大官要過,擋道的船隻自動往兩旁靠去,很快讓出一條水路。程漱玉叫陳漢緊跟在他們後面走,不明究理的人以為他們也是蔡開的跟班,不敢多話。

這艘船便狐假虎威的跟到了百花庄的畫舫前方,正是最好的船位,站在此處,一招一式都看的清清楚楚。古劍凝神觀戰,見雙方劍光霍霍,斗的正是精采。

這佛像的手背,長寬均有數丈,但既不圓也不方,更不向一般擂台一片平坦,而手指處往下急斜,一個不慎,便可能摔的得粉身碎骨。在上面斗劍的人,一招一式一進一退都得小心謹慎,兩人數次分合,每次交手都短短几招便即分開,顯然還在相互試探的階段。

程漱玉可就沒法子清靜的看,正後方的畫舫上充斥着江湖門外漢,不懂得專心欣賞斗劍,一句接着一句的外行話,鑽進她的耳朵里,想不聽也不行。

蔡開一爬上畫舫,眾人無不起身相迎,主人洪承泰拱手笑道:「知府大人您來晚了,九場劍賽比了五場半才到,可真不給我洪某人面子。來!先罰五杯五糧液再說。」說着親切的將蔡開拉至主客位置坐下,眾人才敢依序就坐。

蔡開也搖手笑道:「我蔡開酒量是出了名的差,這五杯烈酒下肚,恐怕得醉到後天才醒,那後面這三場半的好戲,可不都落了空?」說完眾人都笑了。

身旁的捕頭張帆道:「這可不能怪咱大人。昨天殘幫在望江樓前聚會,一萬多名殘丐湧進成都城,誰曉得會發生什麼事?自然得派出全城捕快官兵嚴加戒備。直到他們鬧哄完了,才敢離開省城,驅車趕來。」

洪承泰另一邊的嘉定知州俞顯卿反應奇快,起身道:「知府大人負責盡職,連乞丐殘丐這些賤民都肯關心照顧,着實令屬下等感到汗顏!不愧是咱們為官者的楷模。」說完其餘的知縣官紳都趕緊附和,直誇知府大人仁民愛物。

蔡開喜顏逐開,不知不覺喝了一杯酒道:「這些殘丐的命雖不值錢,一萬多名殘丐,咱們洪莊主一根指頭就可以買了下來……」說到這裏眾人又笑了。等人笑完,續道:「大家該知道殘幫和丐幫的過節,咱們做父母官的,總不希望在境內發生事端,自然是非管不可。」眾人點頭稱是。

洪維周忽問道:「聽說殘幫這次的聚會,是要選出新的幫主和劍缽,不知結果如何?」張帆道:「劍缽是一位女瞎丐,幫主便給了她爹郭世域,說也奇怪,本來三派講好要比武奪帥,但那女瞎丐跟本沒出手,他們卻全哭成一團,就這麼把劍缽和幫主給定了下來。」

洪承泰道:「這可真令人意外!據說前些日子一個少年聾丐與李奇峰比劍,結果雙方不分上下。此事震驚巴蜀武林,大家以為這少年必是殘幫內定的劍缽,沒想到全猜錯了。莫非這女瞎丐真有三頭六臂?武功竟高過丐幫舵主?」

張帆搖頭道:「我特別問了李奇峰,他說那倆個殘丐是冒牌貨。」程漱玉聽到這些,不由自主的晃了一下,把注意力全轉到耳朵上。卻聽洪承泰笑道:「張總鏢頭真愛說笑,好好的人幹嘛冒充殘丐,貪玩嗎?」

張帆忽然壓低嗓音,咕咕噥噥的說了一大串,程漱玉用心傾聽,也只能聽到零星幾個字,卻給她拼湊出大概。

本來錦衣衛辦案不喜歡地方官吏插手,但這次精銳齊出卻處處吃鱉,不禁都急了。於是蕭乘龍等人先後找上了成都知府,要他協助暗查。四大統領交待下來,蔡開那敢不賣力?責成張帆查察了三天三夜,仍一無所獲。

洪承泰富甲一方,交遊廣闊,若肯幫點忙,找起人來便多一分把握。所以張帆把古程二人的特徵習性都說了出來,希望他能幫上忙。洪承泰問道:「聽說成都城這陣子來了不少錦衣衛高官,有朋友還說他曾看過王遂野和金克成,不知這兩個人犯了什麼重罪?怎麼會驚動錦衣衛四大……?」蔡開敢緊對着他比出一個禁聲的手勢,並道:「這是宮廷秘事,咱們還是別知道的好。這四位大人都不愛張揚,就算當面看到了,也別公開認人。

張帆道:「要犯的武功非同小可,諸位若有發現身上互綁麻繩的可疑殘丐,只要秘密知會在下即有重賞,可別親自動手逮人。」

這時佛手上的斗劍愈見激烈,眾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雙方各試了數百招后,才開始各施絕學,在圓滑的平台上纏鬥不休。孫少真搶到了面向江面的方位,「點燈劍法」使將開來,攻勢大盛。

峨嵋派是著名劍派,歷代高人不斷創思傳承,至今已留下十七套劍法。其中以「出雲劍法」、「封雪劍法」及「點燈劍法」最具盛名,並稱峨嵋三絕劍。峨嵋山有五大奇景,分別為日出、雲海、雪山、佛光、燈影,這三絕劍的創悟便與其中的雲海、雪山、燈影有關。

點燈劍法擅攻、封雪劍法擅守、出雲劍法則迷離繁複,三套劍法各有優點,卻也都不易修習,數百年來,從沒聽過有人能全部精通。決定授劍時,通常是依該門徒的個性,來選擇他該學那一套劍法。如積極奮進,豪縱剛強的人,宜修習點燈劍法;溫文樸質,冷靜平和的人,宜修習封雪劍法;而心思深密,膽大心細者,適合練的則是出雲劍法。

古劍在峨嵋派學劍時,峨嵋三少就是風雲人物,雖然彼此年紀相近,但因本事相差懸殊,雖識不熟。只記得孫少真桀驁不馴,頗有傲氣,倒是挺適合修習這套擅攻強擊的出雲劍法。

峨嵋山捨身岩前的沼氣或磷,每遇夜風就到處飛揚,發出瑩光,這就是佛燈。出現之時,虛空中有無數燈光,在岩下閃耀明滅,忽升忽降,有時群起而撲來,有時落在岩邊不見。

修習點燈劍法的門徒,每當佛燈出現時,即使在半夜也會被挖了起來,帶到捨身岩上。此時千萬燈光明滅起落,交替流動,習劍之人便將這稍縱即逝的燈光,想像成對手的諸般要害,對着佛燈猛刺。久而久之,刺出來的每一劍自然快捷無倫,飄忽難防。

點燈劍法十劍九刺,幾乎全是進手招式。孫少真側身向著對手,右足在前,左足在後,重心略微前傾,每刺一劍便往前移一碎步,速度加快,勁道更猛。閭丘允照長劍不斷的橫削,雙劍相交,發出連綿不絕的脆響,雖然都擋住了,但點燈劍法一陣疾刺,卻令他不由自主的往後退卻。

一進一退之間,兩人自佛像手腕處打到手背,接着又到了中指。大佛的手指處往下急斜,愈靠近末端,坡度愈陡,兩人相距六尺,高度也差了六尺,閭丘允照的頭恰好與孫少真的腳板等高。於是一人彎腰往下疾刺,一人抑首橫削。這種地方一般人跟本無法站立,但這兩人下盤極穩,一步一步踩的踏實,手上的劍招卻絲毫未見減緩。有人忍不住輕聲喝采起來,卻慘遭白眼。還沒打完,你窮樂什麼?影響大家興緻。

閭丘允照一直退到了中指的第二指節處,再讓一步,不可能再站得穩。此處離地十餘丈,眾人的心都吊了起來,開始紛紛議論,江上有人忍不住大聲喊道:「認輸了吧!掉下去可不好玩!」

此時卻見閭丘允照斜削正架,妙招迭生,身子左閃右跳,就是不肯再退半步,竟及時穩住了劣勢。之前閭丘允照不斷的往後,是因為他還有後路可退,直到他被退到了絕境,不得不將自身潛力全逼了出來,「輕猿劍法」輕盈靈動的特長,才真正發揮的淋漓盡致。

白晶堡的輕猿劍法也是武林一絕,講究的是步履輕盈,劍法靈動,要使得好,輕功絕不能忽略。自貢以產井鹽聞名全國,閭丘家是自貢最大的鹽商,輕猿劍法便是在鹽堆鹽田上練出來的。

赤足在鹽田上跑跳,不用說一定是劇痛難忍,練劍者為了減少痛楚,便會自然而然的不斷提氣運功,設法將自己腳步弄輕,久而久之,輕功自然進步神速。所以儘管地勢如此絕險,閭丘允照仍能騰跳自如,毫無所懼。

雙方轉瞬交換了二十來招,孫少真卻未能再進半步,古劍開始覺得,只要閭丘允照撐得過這一段最危急的時刻,蠃面將會大增。

眾人見他穩了下來,漸漸停止了議論,凝神觀戰。最不識相的蔡開卻在此時朗聲問道:「比劍就比劍,怎麼不好好的搭個擂台?挑這種地方打,不嫌太驚險了嗎?」

知府大人開了金口,可不能不回話。洪承泰笑着說道:「知府大人,咱們這『熱劍』的目的,就是要劍缽習慣危險,適應緊張。」蔡開問道:「什麼叫『熱劍』?用火烤還是曬太陽?」說的眾人都笑了。

洪承泰笑道:「知府大人,不知還記不記得您的第一次赴京趕考,當時是何心情?」蔡開道:「那怎麼能忘?當年父親帶着我,提早半個月就到了京城,從那天起就覺得有塊重鎚壓在胸口,幾乎天天睡不好覺。考試那天,試捲髮了下來,前半個時辰腦袋空空,看到監官就莫名奇妙的直冒冷汗,平常背的滾瓜爛熟的詩詞文章,都不知藏到何處?自然名落孫山,足足被我爹叼念了三年。」

洪承泰道:「京試不好,三年之後還可以捲土重來,但我們百劍門的劍缽,若輸了一招,卻是一輩子的羞辱與遺憾。文人筆試,監官加上閱卷只有幾個,但試劍大會至少有上萬名江湖好漢在場,好像是上萬名的監官正盯着你瞧。一般人在這時候別手足發軟,頭暈目眩,就已是萬幸,手上的功夫能發揮幾成呢?」

這時卻有另一人介面說道:「所以熱劍之目的,主要不在於練劍,而在於練心、練膽、練經驗!這可不是自己人陪着玩玩就練得出來的。熱劍之時,場面弄的愈大愈好!對手武功愈接近愈好!情境弄得愈危殆愈好!劍缽通過了種種考驗,才能在試劍大會中表現正常。知府大人,我猜閭丘允照可以打蠃這場熱劍,要不要賭個五千兩?」程漱玉嚇了一跳,回頭瞄了一眼說話的這個人,此人年約五旬,身形瘦小,眼細鼻尖額窄唇薄下巴瘦,面相上沒半點財運,莫非是京城大大有名的賭鬼劍客胡遠清?她想起韓翠的警告,說這傢伙一直想抓她和古劍,好高價沽給錦衣衛,償還賭債。

蔡開見孫少真明顯佔了上風,很快就應承了賭局。反正輸了自有洪承泰會代賠?蔡開回答的乾脆,又問道:「若這劍缽通不過考驗,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

過了半晌,才聽洪承泰道:「萬一發生意外,只能怪他自己不小心,趕緊找個後補劍缽,重新熱劍……」他話還沒說完,忽聞一片驚呼之聲……

原來孫少真久戰不下,暗暗叫苦。同樣站在陡斜的佛指上,但他面對的是滔滔大江與險惡斷崖,居高臨下,其實是吃了大虧。再加上他輕功不如對手,所耗的心力實遠高於閭丘允照。既然在此占不到便宜,就該緩緩的退到平坦的手腕處。然而他專擅強攻,卻不擅守御,更別提要在這絕險的陡坡往後退卻。

孫少真心中漸次焦躁,突然前躍九尺,在空中一記翻轉,下墜時長劍刺向閭丘允照背後。依他估量,這一劍輕輕削中對手之後,趕緊拋下長劍,掉下來時剛好可以抱住中指的指尖。這一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誰能料到他甘冒奇險,只為求得一勝?

然閭丘允照雖驚不慌,反應奇快,雙足不動,扭腰轉身,回劍削了過去。雙劍當的一聲,扎紮實實的在空中交碰,孫少真往後飛了數尺,劍是拋下了,可再也抱不到任何東西,此時離地十餘丈,離江水也有七八丈,摔下去非死即傷……

就在眾人驚呼聲中,閭丘允照也拋下長劍,雙腳一蹬,往孫少真身上撲去。兩人在半空中互對了雙掌,藉着彼此的推力,各自向兩邊橫飛數丈。只聽噗的一聲,孫少真落入江中,閭丘允照卻攀住了長在佛像腳脛上的一根樹榦。

岸邊江上響起一連串鼓掌歡呼聲,久久不息。眾人欣賞孫少真的膽識,更佩服閭丘允照臨危不亂的反應與急智。

此時夕陽斜照,今天的三場熱劍,至此已全部結束,還有許多人捨不得立刻離去,留在船上繼續談論。都說不虛此行,這兩天的六場斗劍,場場緊張而精彩。習武之人尤其興奮,都說這次試劍大會,四川武人必能大大露臉,同沾殊榮。

四川號稱天府之國,地廣人稠,為中原第一大省。但歷年擠進百劍門者最多不超過八家,上次試劍大會,名次最高的縉雲山莊也不過拿下第一十七名,常為武林同道所輕嘲,說巴蜀武林,除了峨嵋、青城兩派之外,沒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然這次三家劍門挑戰峨嵋三少,前面六場取得四勝二負的絕對優勢,顯然這三位劍缽都有搶進前十名的機會,再加上神秘的殘幫盲女,眾所矚目的青城魏宏風,此次的試劍大會,四川劍客必能大顯威風。

這些人聊到天漸漸黑,才分批上岸。百花畫舫里的高官豪客,亦接駁上岸,到鎮上飲酒作樂去了。程漱玉也想去嘉定城吃頓晚飯,又怕被城裏的官兵或胡遠清發現,只好將小舟停泊在岸邊,請陳漢上岸採買飯菜。她把剛剛聽到的事物告訴古劍,明天下午的三場熱劍,看來是不宜再看了!今晚飽飯,先好好睡上一覺,明日天明之前,便得啟程趕往峨嵋山。

過了半個時辰,陳漢兩手空空的回來,說嘉定城裏能吃的東西,都被這些觀戰的群眾買光了。這時卻聽後方有人說道:「三位若買不到飯菜,何不跟在下上白晶舫?我們買了十斤重的土雞,兩個人也吃不完。」說話的人是閭丘允照,他身形高瘦,面如冠玉,手上抓着一隻白斬土雞,與父親閭丘項山並肩站在陳漢身後。陳漢著着實實的嚇了一跳,這兩人走路好輕,不知跟在後面多久了,竟然都沒發現!

程漱玉當然想吃,但玄鐵鏈不答應,只好含笑回道:「多謝兩位,我們不餓。」誰都看得出來她言不由衷,但閭丘父子也不勉強,拱手道別後,踩過幾艘空船,躍上白晶舫。

程漱玉靜靜斜躺在船尾,從畫舫飄來的陣陣肉香,醺的她口水直往肚裏吞,那能入睡?古劍坐在她腳邊閉目冥思,雙手微動,似在回想下午那場熱劍中的幾記妙招。一輪明月緩緩升起,古劍臉上的老妝愈看愈不自然,程漱玉輕踢一腳,輕聲道:「我看你也把妝洗了吧!像這樣半真半假,反而招搖。」

古劍貼近江面一照,端詳著自己映在水面上的尊容,仔細一瞧,確實有些怪異。他捧起水又放下,道:「還是明早再洗吧,萬一又有人回來,看到我突然年輕了二十歲,豈不奇怪?」程漱玉道:「隨你吧!」又嘆氣道:「如果我的易容術,能有蕭乘龍的一半功夫,那咱們就輕鬆多了。」古劍道:「可惜他不肯教你。」

「我才不跟他學呢?」程漱玉道:「跟天下第二學功夫,再行也不過是天下第三。」古劍奇道:「世間難倒還有人易容術高過蕭乘龍?」程漱玉道:「你真是孤陋寡聞,聽過糊塗神醫侯藏象沒?他的易容術才是絕妙無雙,聽說蕭乘龍也是經他指點,才有如此神技的。」古劍皺着眉道:「好像小時候聽過,據說這人武功奇高,醫術也很好,但怎麼又糊塗呢?」

程漱玉道:「此人讀遍古今醫書,無論是病理、藥典、經絡、氣脈和針灸,都鑽研的十分透徹。他替人治病,全憑一片熱心,無論大小病症,均不收錢,你若有病不讓他醫,他還會罵你不識好歹!生起氣來,乾脆把你抓來毒打一頓,再開始醫病。」古劍道:「真是古道熱腸,令人景仰,這些年來想必救人無數。」

「你先聽我說完。」程漱玉笑道:「此人醫術自然沒話說,但問題就出在」糊塗「兩字……」說到這裏,船身忽然搖晃了一下,原來是睡在船頭的船夫陳漢,在這個時候翻了一個身。

程漱玉瞄了一眼,續道:「太原府的張員外長了痔瘡,侯藏象給他的藥方上寫錯了一個字,雖然吃完葯不到兩天痔瘡就消失,卻感到身子無比虛冷,足足吃了三年的補藥,才恢復元氣。神鏢手李升一早起來一隻眼睛就不太舒服,剛巧碰上了這位『神醫』,問明癥狀后也不羅唆,一晃眼便在他右臉上扎了一十七針,扎完才想起一事,問道:」您是那隻眼睛不舒服?『……後來神鏢手李升只好改名』飛鏢手『李升。「

她明知古劍聽話不靠聲音,說到忘形處,仍不知不覺的把嗓音放大,終於把陳漢給弄醒了,臉色不甚好看。程漱玉忙道:「陳伯,真對不住!我說的忘形,把您給吵醒了!」陳漢擠笑朗聲道:「不打緊!你們繼續聊,反正我睡不着!」乾脆坐起來靜聽。

古劍繼續問道:「為什麼要更改外號?」程漱玉笑道:「人家痛的是左眼,他卻給人針灸右眼,當然扎出了問題。練暗器的人眼力要非常好,那李升的右眼給他無緣無故的整治一番后,看起東西都會跑出兩個影子來,出鏢的準度自然大不如前,怎敢再自稱『神鏢手』?」

這時月色更明,烤雞的香味也愈來愈濃,程漱玉舔了一下舌頭,續道:「諸如此事層出不窮,罄竹難書,久而久之,人們無不聞風喪膽。只要遠遠看到這瘟神走來,無不爭相走告,避而遠之。」

古劍道:「難怪百花宴那一天,一聽說他要來了,大家跑的比什麼都快!」程漱玉笑道:「武林中人餐風露宿,刀口砥血的日子過多了,誰敢說他沒有一點小病痛。也許昨夜睡得不好,今天氣色差了點,就被他瞧上了眼也不一定。偏偏侯藏象最愛醫治江湖人物,練武之人體健骨強,就算醫治時有什麼小差錯,也多半死不了。江湖人物卻最怕給他強迫醫病,醫不好就算了,萬一弄得手腳殘,功損氣傷,可就遺憾終生!」

「你們沒吃到這麼香的叫化雞,才是終生遺憾呢?」程漱玉回頭一看,見閭丘允照右手提着一酒,左手捧著一個大瓷盤,瓷盤上有半隻雞四隻酒杯,連躍幾艘空船,輕輕着落在小舟上。閭丘允照托著瓷盤,分別請三人夾起酒杯,這酒杯已先倒滿了水酒,竟無一滴溢流!先舉杯敬道:「在下閭丘允照,不知三位怎麼稱呼?」

三人跟着幹了酒,程漱玉笑道:「這位是哨公陳伯,他叫阿勝,我是喬小七。您的大名我們早知道了,下午那一戰,蠃得可真漂亮。」閭丘允照神情愉悅,笑道:「謝謝!昨天那一場我太緊張,結果輸給顧少白的封雪劍法。還好今天蠃了,總算有點交待。」說着把肉撕成四塊,自己留下最小塊的雞胸,將唯一的腿肉送給程漱玉,另外兩塊肉分別遞給古劍、陳漢。

這叫化雞吃起來皮潤肉嫩,香滑軟口,程漱玉道:「這叫化雞可真好吃!讓我想起了幾天前的百花宴,那天巴蜀各大劍門都到了,怎麼不見你們父子?」閭丘允照笑道:「我們去了,但我們還不是百劍門,不便坐首桌。」程漱玉奇道:「你們閭丘家的輕猿劍法那麼高明,怎麼擠不上百劍門?」

閭丘允照笑道:「白晶堡經營自貢井鹽的開採販賣已有好幾代,我們閭丘家族較為保守,雖然代代練劍,卻總認為武林恩怨,紛紛擾擾,一旦介入,很難平靜本份的再當個殷實商人。所以儘管每次試劍大會都接到了邀請函,卻始終沒三加。」

程漱玉給他斟上酒,敬道:「恭喜!這次你爹終於想通了,要派你去光耀門楣。」閭丘允照一飲而盡,說道:「若不是為了要保住那些鹽井,恐怕也不會讓我去試劍。」程漱玉放下酒杯,雙頰紅艷艷的,更增麗色,道:「為什麼?」

閭丘允照看的有些痴了,楞了一會才娓娓道來:「作鹽的生意,其實利潤頗豐,咱們閭丘家族一百多年來競競業業的經營,也累積了不少產業,到目前為止,已擁有大小鹽井五十三座。」程漱玉乍舌道:「你們該比百花庄還闊綽羅!」

閭丘允照道:「本來是該如此。但從十多年前開始,朝廷突然調高鹽稅,派出大批稅監稅官向我們橫徵暴斂。這些人貪得無厭,胃口愈來愈大,從剛開始的產十抽三,增加到近幾年的產十抽七。產的愈多,賠的愈多,但若就此封井,數千名鹽工鹽販怎麼過活?」

這些事情,古劍初入世道,聽來頗感驚異,程陳二人倒覺得十分平常。而程漱玉待過宮中,更曉得一些內情。

神宗皇帝早年還算是個明君,中年以後卻變得怠於朝政,幾乎不理政事,卻偏偏嗜財如命,對於聚斂財富之類的事極感興趣。他派出大批的稅監,向商人、百姓增收稅賦。這群負責監督徵稅的太監們,恣意妄行,逼着地方官吏橫征強斂,卻擅於中飽私囊,收十繳一,搞的民怨四起,國庫卻無明顯充裕,然而神宗仍樂此不疲。

程漱玉道:「所以你們討厭當官的,洪莊主帶他們去城裏吃喝,去睡客棧,你們偏不跟,寧願回船上吹風。」

閭丘允照點頭道:「我們白晶堡向來不結交官吏,避免與江湖中人往來,的確少了許多麻煩。但真的需要幫忙時,才曉得孤立無援之苦。如果我們現在是百劍門之一,就憑掛在門口的『仗劍行俠』四字匾額,那些仗勢欺人的稅官,就得自動減收一成稅賦。」程漱玉道:「以你的武功,閉着眼睛也搶得到『百劍』。」

閭丘允照被誇得飄飄然,笑道:「當然是名次愈高愈好!若能僥倖擠進前二十名,頂多被收五成鹽稅;若爭得到四大劍門,什麼東廠太監、錦衣衛都怕你三分,那還敢多徵稅賦?不過我爹說這種情況,絕不可能發生。」

程漱玉道:「您太謙虛了!我有個朋友,功夫比你差得多,卻整天作夢想搶『金劍』呢?」她似笑非笑的瞧著古劍,古劍心道:「你在說我嗎?我那敢?」

兩人相談甚歡,直到月色已深,閭丘允照明日還有一場熱劍,不得不向三人拱手道別,帶着微醺回到畫舫。扁舟上的三人也都略有醉意,沒多久便進入夢鄉。

睡到半夜,白晶畫舫上忽傳一聲慘叫!接着雙劍交碰之聲綿綿不絕……程漱玉把古劍搖醒,只見閭丘允照縱橫穿梭,在夜色中狂舞著輕猿劍法,招招刺向一個身材瘦小的黑衣蒙面客身上。口中喝道:「你是什麼人?為何暗刺我爹?」

蒙面人不答,見招拆招,將對手瘋狂的攻勢都擋了回去。閭丘允照心情激蕩之下,出招略見散亂,反而差點反被蒙面人所傷。閭丘項山斜靠船舷,雙手捧著肚子,氣息微弱的道:「允照……爹死不了……你別想太多!快些冷靜下來……全心抗敵……否則……」

閭丘允照登時醒悟,思道:「爹說的沒錯,此人武功不凡,我如此胡刺亂削,反倒讓他有可趁之機。在此緊要關頭,性命交關之際,可不容有一招疏失!更應沉着應對才是。」他頗有大將之風,很快冷靜下來,出招卻不鬆懈,將輕猿劍法使的急而不慌,快而不亂,立時搶佔上風。

程漱玉叫陳漢把扁舟慢慢划近畫舫。古劍漸漸瞧了出來,這蒙面人的功力和對戰經驗均遠勝閭丘允照,只是所使的劍招並不特別突出,似乎少了一分咄咄逼人的劍勢,才暫時被壓制住。兩人使了七十來招,蒙面客劍招突變,換了另一套劍法,狠辣處更勝之前。

閭丘允照明顯覺得這套劍法比剛剛更強,逼得他再加把勁,全力施為,在畫舫上東遊西晃,招招犀利,兩人打得激烈,卻難分高下,雖險無傷。這套劍法使完,蒙面人再次換招,第三套劍法迅捷剽悍,又比前一套高明許多。

閭丘允照也知厲害,忽然一聲清嘯,身子在左右兩舷之間騰跳飛躍。他足不着地,無論是橫樑直柱細欄粗桿,一點即射,在蒙面客前後左右飛來竄去,劍影綽綽。他面對深不可測的敵人,父子倆身處奇險之境,不知不覺的將輕功與劍招的精妙處,又往上提升了一層。

修習輕猿劍法,重視輕功更甚於劍招。到了後來,練武場由鹽場轉至樹林,要求雙腳能在樹梢間靈活跳躍,劍法仍不吝亂。閭丘允照平常練習時,總是難以手腳兼顧,但這次突臨大敵,竟讓他達到了腳步靈活,劍招穩健的境地。只是借力跳躍之際,畫舫搖晃不止,那是他功力還不夠精純,不可強求。其實以一個二十齣頭的年輕劍手,能將輕功練到如此地步,已十分駭人。

然而蒙面人更加可怕,對手凌厲劍招從四面八方刺來,他卻始終雙腳不移,時而扭腰,時而回劍,時而倒仰,時而斜晃,總能及時化解。過了百來招,劍法又變,這套劍招剛猛凌厲,閭丘允照立即感到劍勢迫人,遠非自己本事所能迄及!

雖只是一餐之緣,但既已成了朋友,無論如何不能坐視不管。古程二人互對一眼,一齊躍上畫舫。古劍長劍直指蒙面客眉心,正是對手必救之處。

這次出手不俗,一招就把此人逼得雙腳移位,蒙面人「咦」了一聲,正想讚許兩句,忽見古程二人身上偽飾成麻繩的玄鐵鏈,叫道:「我還有兩套劍招沒給閭丘公子試呢?你們自身難保,幹嘛多管閑事?」程漱玉心中一涼,驚道:「你是胡遠清?」那蒙面人撕下臉上黑布,露出一張笑臉道:「算你厲害!身上還有多少錢?我打賭你就是程姑娘!……你們自個送上門來,哈哈!這筆橫財,我胡遠清想推也推不掉羅!」

昔年青城派有貝遠遙、狐遠春(狐九敗)、黃遠博、胡遠清四位青年高手,人稱「青城四劍俠」,四劍俠中以胡遠清最為年輕,悟性卻也最高,很早就學會了極為難練的殲龍劍法,自此便任他自由闖蕩江湖。

在山裏待久了,首先便想到天下最繁華的北京城見識一番。他個性豪邁,很快便結交不少三教五流的朋友,某日被幾名朋友強拉至忘憂坊見識見識,一個不小心蠃了幾把之後,便把他骨子裏藏了二十幾年的賭蟲,全給勾引出來,再也不肯爬回去。

從此他成了賭坊的常客,愈陷愈深,不到一年,便輸了上萬兩銀子,怎麼賠?還好那裏是京師,官多、富翁多、事非也多。幫人助拳,替人出氣,做臨時保鏢,短期護院,以他的身手,自是輕鬆如意。他本性不壞,剛開始還頗有原則,絕不做任何傷天害理的事。

賭久了,總會不知不覺的愈賭愈大,自然愈輸愈多,最後只好把腦筋動到錦衣衛身上,在四大統領及眾千戶身上留下不少借據,為了還債,只好幫着他們抓一些難纏的要犯。誰都知道,這些廠衛所抓的人,十之**並非真的犯了什麼重罪,胡賭鬼偶而午夜夢回之際,也會略感不安。但一個賭徒為了籌措下一場的賭資,往往連老婆兒子都肯賣了,更何況是一些素不相干的陌生人?不安歸不安,做久了也成自然。

前些日子王遂野和劉易風吃了古劍悶虧之後,立刻想到此人,不約而同的用飛鴿傳書請他助陣。胡遠清看到信上誘人的價碼,隨即騎着官馬日夜趕來。到了成都城,無意間又看到一間小賭坊,此時已經六日六夜未賭一局,體內的賭蟲早鬧的五臟六腑都不暢快,想也不想便鑽了進去。一夜下來,輸了五千多兩銀子,拿什麼來賠?

成都畢竟不比北京,這家小賭場開張至今,從來沒碰過賭注下這麼大的豪客,也沒有給陌生人欠五千兩銀子的經驗。幾個潑皮二話不說,奪了他的馬,當了他的劍,將他毒打一頓,剝去衣衫,綁掛在大街上示眾。圍觀的人愈聚愈多,對着他指指點點,胡遠清忽然開罵:「看什麼?老子賭輸了沒錢還,被綁個幾天算得了什麼?……哼!離鄉二十幾年,沒想到成都城還是這麼沒長進?區區五千兩銀子就受不了?……在京城,我胡遠清一天輸掉幾萬兩,也是常有的事!就沒聽說那家賭坊,敢叫我當場清帳?」

這事傳到了百花庄,洪承泰趕緊出錢幫忙還債贖劍,待之以上賓。因為胡遠清這個人,可是京城一帶,最有名的「試劍師」。

話說胡遠清去年積欠北京城水月山莊莊主黃雲鵠的一萬三千兩銀子到期了。這水月山莊在百劍門中排名第三十六,黃雲鵠八面玲瓏,沒人敢惹也找不到仇家,根本用不到他手上的快劍,該如何償債?

黃雲鵠卻請胡遠清夜襲水月山莊,假扮惡盜給他兩個兒子熱劍。他假裝出門,其實躲在背後觀察,到底平常「冷月劍法」練的不分上下的長子和次子,誰能夠臨危不亂,見得了大場面?

這麼輕鬆就還清一萬多兩,胡賭鬼豈有回絕之理?不但幫他挑出了劍缽,還點出冷月劍法的若干缺失。他所指出的劍法破綻,別說新任劍缽不知,就連浸淫冷月劍法三十餘載的黃雲鵠,也從來沒想到過。原來一般人練劍,只知代代相傳的家傳劍法,必是前人苦心鑽研的心血結晶,一招一式自有其道理,只顧著孜孜苦練,極少懷疑這其中還有什麼可改進的空間。

而能在數十招內看出其劍法缺失的外人,除了本身劍術造詣極高之外,其見識要廣,悟性要強,更要夠大膽雞婆!否則你任意批評人家祖先傳下來的劍法有誤,若不能說的他心服口服,反倒會惹來一身腥。胡遠清剛提點時,黃雲鵠本來還一臉不悅,他看在銀子的份上,耐心的示範解說,黃雲鵠繃緊的臉逐漸緩和,從不以為然到半信半疑到喜顏逐開,終於是心悅誠服!立即再捧出二萬兩銀子,懇請胡遠清多留個三五天,好好給他們傳授指正一番。

短短几天功夫,水月山莊劍缽的劍法,有如脫胎換骨一般的精進。此事傳揚開來,京師附近方圓八百里內的各劍門,只要出得起價錢的,紛紛重金禮聘胡遠清為「試劍師」。不到半年,他試過也指導過二十一個劍缽。此人悟性奇佳,又練過極為繁複艱深的殲龍劍法,對他來說,一般劍法都是雕蟲小技,竟在教學相長之中,不知不覺的學會了二十一套劍法!

胡遠清到達百花庄時,洪家正忙着準備佛手上的熱劍,當晚便給洪子揚一場震撼。次日洪承泰邀他一同前往嘉定,好在路途中給洪子揚指點技巧,他本來想先抓到古程兩隻大肥肉再說,一聽說他們打算在畫舫上開個小賭局解悶,隨即改變了主意。

熱劍自然是多多益善,到了嘉定,另兩家劍門的「劍主」,馬上捧著銀子,拜託他給自家的劍缽熱劍。看在數萬兩誠意的份上,熱劍可以,但進一步的指導,得等三天九場的斗劍比完。因為胡遠清早跟百花畫舫上的眾賓客,定下數萬兩銀子的賭約,只有他下注峨嵋派會蠃。

他昨晚假扮大盜給楊放一場驚奇,今夜則喬裝刺客,先叫閭丘項山假裝被刺成重傷,讓閭丘允照陷入孤立無援,情勢危殆的境地,以逼出他全身潛能。他準備了六套劍法,一套強過一套,打算試試這個劍缽的能耐,那知第四套還沒使到一半,卻殺出了古劍這個程咬金……

閭丘允照見過胡遠清,卻沒人告訴過他試劍師這回事。他跳出劍圈,轉頭看看父親,閭丘項山雙手插腰,直挺挺的立在舷邊,那像一個身受重傷的人?他哈哈笑道:「兒子!我跟你介紹,這位胡前輩,可是中原最有名的試劍師呢?」

閭丘允照這才晃然大悟!指著古劍道:「原來如此,那這位……大叔,是怎麼回事?……你們怎麼像殘丐一樣,身上綁着一條麻繩?……胡前輩,您得先停手,他是個聾子,不曉得這是一場熱劍!」他本來以為古劍是喬小七帶來的奴僕,但奴僕不可能有如此劍法,而喬小七也非真名,一時倒不知該如何稱呼兩人。

卻聽胡遠清邊使劍邊笑道:「你還看不出來他們是逃犯嗎?我千里迢迢趕來,目的就是要抓此人歸案,正愁不知從何找起?沒想到他們卻為了要強出頭,自動送上門來。哈哈!這好比連抓了十把的至尊寶,蠃到賭場關門大吉。看來我胡遠清走了二十幾年的華蓋運,從今天開始要出運啦……唉唷!這招漂亮!幸好勁道不足。」他這第四套劍招對付閭丘允照綽綽有餘,碰到無常劍法卻稍嫌不足,閭丘父子的對話鑽進他耳朵里,又忍不住不插嘴,得意忘形之際,一個失神,差點中了招。而古劍的雙耳全聾,讓他在此時能不受干擾的施展劍法,只可惜他對胡遠清有所顧忌,出招過於保守,錯失了幾次良機。胡遠清不再託大,提前換上第五套劍法,招招沉穩雄渾,不讓古劍佔到先手。

閭丘允照難以接受,喃喃道:「怎麼會?……你先停手,這恐伯是……一場誤會!」他說的吞吞吐吐,顯然對自己所言,也不太有把握。

一直悶不吭氣的程漱玉終於開口道:「你們還是別管啦!明哲保身要緊。這些人……惹不起的。」她知道古劍絕不是胡遠清的對手,一直在苦思脫身之計,唯一想到的法子,便是激閭丘父子同時出手,三人聯合,或有機會打蠃這個賭鬼。愈說語調愈低,似乎有無盡苦處與委曲。

「這兩人為了幫我才身陷險境,無論他們是誰?都不能不管!」閭丘允照想到這裏,熱血一涌,挺劍就要上前助陣,卻被他爹強行拉住。閭丘項山對胡遠清道:「胡師傅,我再出五萬兩,您放了他們吧!」

胡遠清搖頭道:「你知道他們值多少銀兩嗎?告訴你吧!王遂野出價三十二萬,劉易風出價三十三萬五仟兩。等我抓到人之後,再叫蕭乘龍、金克成也來競標,至少可拉抬到四十萬兩銀子。若你真想救人,我可以少拿一些,三十萬兩算了。」

若在十年前,對內地最大的鹽商白晶堡而言,三十萬兩銀子並不看在眼裏,但他們做了十幾年的虧本生意,如今勢道已大不如前。而閭丘家族還有許多叔伯兄弟,不是他閭丘項山一人點頭便可,實在無法應承這個數字。見父親遲遲未下決定,閭丘允照按耐不住,道:「爹!何必談那麼多?咱們父子上去幫忙,三人聯手,還怕這錢鬼嗎?」

閭丘項山道:「兒子,你知道王遂野、劉易風、蕭乘龍和金克成是誰嗎?」閭丘允照搖頭,他終日閉門練劍,對世事所知極為有限。閭丘項山道:「他們是錦衣衛四大統領,個個武功精強,決不在為父之下,且權勢薰天,心狠手辣……」閭丘允照插口道:「那又如何?」

卻聽胡遠清笑道:「又如何?廠衛要抓的人誰敢救?若隨便惹火了其中一人,搬來整隊的錦衣衛,包管把你們白晶堡殺個雞犬不留。」

白晶堡現在還不屬百劍門,家大業大,卻是勢單力孤,就連一般州官稅吏的騷擾,也得忍氣吞聲,何況是惡名昭張的錦衣衛?閭丘允照終於明白,思道:「這胡遠清武功極高,三人聯手頂多將之逼退,要殺他卻絕不可能!只要他不高興去告個狀,閭丘家一百二十七口,恐怕得為了自己的一時義氣,賠上了性命。」這對父子不了解胡遠清,他賭運奇差,賭品倒是極佳,輸了就算,絕不可能扯東怨西,告官求償。

正自拿不出主意時,卻見胡遠清劍法又變,劍招飄忽,專走偏鋒,看來又比前一套更加凌厲難防。但古劍仍是一套無常劍法,有攻有守,並未露出敗像。這無常劍法雖只九十七招,卻是古劍苦思數年,從一千餘招中精挑細選,濃縮組合而來,除了對付正常的劍法外,許多奇劍怪招也都設想到了。對手招式愈奇,反而更能發揮無常劍法奇變精絕的特長。

閭丘允照在心底暗贊道:「這套劍法若用在我身上,恐怕走不出三十招,此人卻能應付自如。若再年輕個十來歲,也來三加試劍大會,倒是個勁敵。」忽又想到古劍話雖不多,語音雖怪,嗓音卻不怎麼蒼老?再仔細一瞧,他黏在臉上的一綹山羊鬍子,在激烈的斗劍之下,震落的稀稀疏疏。這才發覺,這個陌生朋友,亦是個身負絕藝的年輕人!

再看看程漱玉,一雙美目眨也不眨的關心着古劍,閭丘允照心口一震:「這種身手,不會是人家的奴僕;這種年紀,也不會是她的長輩。那這一對男女,究竟是什麼關係?」他自小苦練劍法,極少出門,幾無外姓朋友。此番遠行,對程古二人一見投緣,不知不覺便將許多心事,掏心挖肺的說了出來,那知這兩個人連真實姓名也不肯講?

他怎知此二人有不能說的苦衷,只覺得彼此又變得生疏。思道:「大家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罷了。你又何必來救我?我又何必……」或許是這種遠疏的感覺,或許是對古劍的一種莫名妒意,年少心熱的閭丘允照,忽然不想不顧一切的冒這個險,甚至內心底處隱隱期望,這個不知名的朋友,敗得愈慘愈好。他索性雙手抱胸,專心欣賞這場妙招層出不窮的精采對陣。

雙方對了百來招,胡遠清始終占不到太大的便宜。閭丘項山忽道:「胡師傅,我再加三萬兩,賭你百招之內製不住他,若您輸了,能否放人?」胡遠清笑道:「一百招太多了,蠃了又有何意思?不如五十招吧,賭金加倍。」話剛說完,劍鋒又轉,疾如狂風掃葉,勁如巨浪拍舟,密如暴雨摧花,玄如迷霧漫林,竟是殲龍劍法!

古劍曾經見過這套劍法,當時使這套劍法的商廣寒,雖然慘敗於狐九敗,然這套劍法所顯現出來的霸氣與威勁,至今仍深印腦海。「這人是誰?怎麼會使殲龍劍法?莫非是……胡遠清?」他知這套劍法深奧難學,威力無窮,而使劍的這個人,當年和貝師叔公、狐前輩等齊名,仰之弭高。

此時劍氣蕭蕭,畫舫猛搖不止,觀戰的幾個人被劍氣逼到角落,雙手緊抓着船舷。而古劍更為其劍勢所赫,為其名聲所驚,不由自主的打從心底湧起一股聲音:「我怎麼打得過?我怎麼打得過……」

以古劍目前的內力及修為,就算拚盡全力應付胡遠清的殲龍劍法,也很難撐過百招,而他卻偏挑這個時候心虛氣泄!「一招、兩招、三招……」程漱玉本來朗聲數着,不到十招,卻見他劍法漸亂,心知不妙,數招的聲音也漸漸細了,到後來幾近無聲。不過是第二十六招,古劍手上的鈍劍被震落江中,眉心也被利劍抵住。

胡遠清笑道:「唉唷!本來還以為你能撐個四五十招的,怎麼突然亂了?」說着在古劍四肢點了幾手穴道,他雙手垂軟,緩緩坐了下去。嘴巴還能說話,卻見程漱玉搶著替他答道:「他被你胡遠清三個字唬住了,否則會更好。」胡遠清道:「那不管!無論本身有多少料?臨場時拿不出來,就是失敗!」程漱玉道:「至少可以看得出來,他有潛力。」胡遠清皺眉道:「你想說什麼?」

程漱玉道:「有一場賭局,蠃了賺六百萬兩,輸了頂多賠六萬,你敢不敢?」胡遠清哈哈笑道:「你想叫我放人,讓他去三加試劍大會,這小子在江湖上默默無聞,忘憂坊必定開出下一賠百的最高賠率,叫我押他六萬兩,說不定這小子吃錯藥,大發神威,奪了『金劍』,真讓我蠃了!」程漱玉笑道:「蠃了這一把,你這二十幾年的倒霉債,可不就一次拿了回來;萬一輸了,反正你這六萬兩銀子賺的輕鬆,敗光也不可惜。」

胡遠清笑道:「聽起來挺誘人。可是我胡遠清什麼都賭,唯獨在兩種狀況下決不下注。」程漱玉道:「什麼狀況?」

「鐵蠃的時候和穩輸的時候。」胡遠清道:「明知會蠃的還下注,那不是騙子嗎?明知會輸還下注,那不是獃子嗎?」程漱玉道:「你這麼肯定他會蠃?」說完眾人都笑了,古劍頗為尷尬,他知程漱玉想遊說胡遠清放人的意圖,但因此而把自己吹捧成爭搶金劍的熱門劍缽,實在太過離譜!

胡遠清笑道:「他連我的殲龍劍法都蠃不了?憑什麼奪金劍?」程漱玉笑道:「您是武林前輩,多了二十幾年的修為。學會殲龍劍法時,那些劍缽恐怕還沒出生呢,拿什麼跟您比?」

胡遠清正色道:「不!不!不!我這二十幾年以來『生活繁忙』,幾乎不再練劍。武學一藝不進則退,別說死去的貝師兄望塵莫及,就連商廣寒也超越了我,如果姓魏的這小子真學會了殲龍劍法,恐怕也要比我強一些!這小子勝不了我,要怎麼去蠃魏宏風?更別提還有朱爾雅及裴問雪!」程漱玉猶不認輸,續道:「現在離七月的試劍大會還有三個多月,你怎知他不會再進步?」

胡遠清道:「憑良心說,這小子劍法不俗,可惜有兩大缺點。其一是他的氣勢不足,碰到對手出劍凶強了一點,便自行泄了氣,此乃兵家大忌。」古程二人同時問道:「要如何改?」胡遠清道:「每天告訴自己一百遍『我是最強的』,想法子立建立信心。自信夠了,無論對手是誰?都能做到不驕不餒不憂不慌,才能將劍術發揮的淋漓盡致。」這番話有如當頭棒喝!古劍心思豁然清明,原來他劍法時好時壞,全是心魔作祟!

程漱玉道:「這該不難改善吧!」胡遠清搖頭道:「有可能一覺醒來就悟了,也有可能一輩子改不了。就算他辦到了,但他的內息時強時弱,似乎打通了大部份的經絡,卻仍有一些塞住。所以許多劍招無法使得更快更穩更有勁,錯失致勝良機。如果他能再苦修十年氣功,完全打通全身經脈,或許真有一點機會奪取金劍。然而內力的修習沒有一步登天的道理,那有可能在短短三個月內,增加十年功力。」

「誰說不可能?」

這聲音冷不丁的冒出來,發話的人從小舟躍上畫舫,竟是一直沒人留意的哨公陳漢!他沒被方才的惡鬥嚇跑,已夠讓人吃驚,這一輕躍,落下時雙足穩穩定在船舨上,更顯出一身上乘功夫。胡遠清對着他端詳半晌,才道:「你是……侯……藏……象?」

陳漢微笑道:「久違了!胡賭鬼。」他果然是糊塗神醫侯藏象!

一個多月以前,侯藏象到雲南玉龍山採集珍貴藥材。山上飄起大雪,整座山白雪皚皚,赫見一個身形高瘦的人在巨石上打坐,身上冒起騰騰熱氣,整顆巨石落雪即融。他一眼就瞧出此人誤食有毒野菜,正用他深厚的內力將毒逼出。

為了採藥,已經好幾天沒給人治病了,天可憐見,竟讓他在此發現一個病患!侯藏象自是興奮不已,無論此人武功多高明,為人多兇狠,都不能制止他醫病的慾望。說道:「我看你眉間一股綠氣,多半是吃了『半生葉』所致,這半生葉看起來就像普通的野菜,其實毒性頗劇,一般人吃了,不死也剩半條命。雖然你內力渾厚,不怕這點毒菜,但以氣逼毒也不是什麼舒服的事,何不讓我試試?」

這人根本不理他,侯藏象等不到回應,又說:「有半生葉的地方,附近一定有『折命草』,被取成這個名字,自然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但將半生葉和折命草混在一塊,搗爛后製成『生命丸』,倒是極佳的解藥補藥。剛巧我身上就有幾顆,你要不要?」

見他無動於衷,再道:「何必那麼辛苦?我不收醫金,只要一顆藥丸,保證藥到病除。」

「你現在一定很痛苦,別再逞強!碰到我『神醫』侯藏象算你運氣,平常人家大排長龍,千求萬懇的只求一診,我還未必願意呢?」

……

他叨念了半天,那人還是不動,只是臉色愈來愈陰沉,似乎滿腔怒火,就要爆發!

偏偏侯藏象從不識相,躍上巨石,撿起那人身旁的一把長劍,正要撥劍出鞘,那人暴喝一聲:「不要動!」

機不可失!他動作飛快的從口袋裏掏出一顆黑色藥丸,朝那人嘴裏彈去。那人盛怒之下,沒料到他敢趁這時候下手,那個「動」字說完時嘴巴合的晚一些,藥丸直接飛進食道,想吐也來不及!他怒不可抑,身子突然暴起,一伸手便把長劍奪了回來。接着寒光一閃,長劍出鞘,追殺起侯藏象來!

侯藏象的武功絕對算是冒尖高手,這人身中奇毒,解毒又極耗功力,仍能殺氣騰騰的施展其絕妙劍法,把侯藏象逼的東奔西竄,毫無還手之力!世間功夫恐怖到如此地步的,想來想去也只有一個人?他邊閃躲邊說道:「狐九敗!……您別生氣!……我可是一片好意……你在狗咬呂洞賓……我可是侯藏象啊……你再孤癖,也該聽過我的大名……不信你摸摸肚子……是不是不痛……啊!……」

他如果不分心說話,或許可以多拖個幾招,偏偏他有話不吐不快,說到「痛」字時,果然肚子一陣刺痛,被劃了一劍,接着胸口被人抓住,狐九敗凶模凶樣的將他拉近眼前,惡狠狠的道:「我在嘗試以毒練功,誰叫你多管閑事?害我前功盡棄!」他肚子果然不疼了,反倒令他更氣。

侯藏象恍然大悟,叫道:「啊!是有這個法子,你怎麼不早說?」狐九敗怒道:「你看不出我正在緊要關頭嗎?」侯藏象道:「那你該先立個告示呀!」狐九敗左手用力使勁,抓得他胸口骨肉快要分家,臉上暴起青筋道:「我怎知會跑來一個冒失鬼?」他抬起右手,正想給他一劍,忽然肚子又痛了起來,程度比方才劇烈數倍,問道:「你給我吃什麼?怎麼現在又更痛!」

侯藏象道:「當然是生命丸?左邊口袋放生命丸,右邊口袋放聚效丹,我侯藏象是何許人也!那有可能搞混?……咦!剛剛我是用那隻手彈藥的?」狐九敗冷然道:「右手!」侯藏象臉上露出一絲愧色,一閃而逝,說道:「這不能怪我……你開口時間短暫……我一急,就……」誤投丹藥對他而言算是家常便飯,他武功夠高,苦主們再有什麼慘事,也只好自認倒霉。然而狐九敗可不是一般江湖混混,見其臉色陰晴不定,侯藏象汗毛直豎,不知該如何安撫?

狐九敗喝問道:「吃了會如何?」侯藏象道:「『聚效丹』是一種萬用催引葯,無論吃的是毒藥、解藥還是補藥,再吃了聚效丹之後,藥力增強數倍,毒上加毒,補上加補。你快躺下!現在雖然麻煩了些,但對『神醫』侯藏象來說,算不了什麼!」

「你總算將功贖罪。」狐九敗神色漸緩,面露微笑,侯藏象也跟着笑了起來,思道:「你知道我的好處了吧!要我治病,非放我不可。」就在他心情放鬆之際,狐九敗突然幾記重手,點他全身數十個穴道!接着回原位靜坐,運功驅毒。只見他臉上忽綠忽紫,身子時而冒汗、時而冷顫,全力與藥力相抗,這次可比先前兇險多了。留下滿頭霧水的侯藏象,他雙手微舉,一臉詫異的僵立原地,一時想不透是怎麼回事?

以內力驅毒本是一場極刺激的挑戰,卻被這名不識相的冒失鬼搞的樂趣盡失,狐九敗惱恨之餘,本欲一劍將他了結。然當他發現身上的毒性更烈,反倒轉怒為喜。因為自己給自己下毒,就好像自己打自己,出手難免會輕一些。就算下的份量夠重,那也是自己蠃自己,總沒那麼暢快。如今侯藏象投錯了葯,不但使毒性暴增,刺激加倍,更是他與天下最強的醫毒聖手之間,一場生死對決,自然令其興奮不已,欣然接受這場意外。侯藏象可萬萬沒料到,這次看似不可原諒的失手,反而救了自己一命!

雖已無敵意,狐九敗仍怕他再度搗亂,才在他身上點了多處重穴,怕他羅嗦,幾個啞穴出手特重。以侯藏象的內功修為和對經脈穴道的瞭若指掌,沒人能靠點穴定住他一個時辰。但時當嚴冬,在這一千七百丈高的玉龍山**峰頂,朔風冷冽,寒氣迫人,被點了重穴之人,氣血循環不良,運盡所有剩餘功力來抗拒嚴寒尚嫌不足,那還有餘力沖解穴道?事到如今,也只能靠狐九敗解完劇毒,再來救他。他行醫多年,第一次感受到性命懸於人手的恐懼。

此時的狐九敗雖不吭一聲,但眉頭深皺,顏面扭曲,正強忍着千般痛楚,隨着他臉色時而蒼白,時而烏黑,侯藏象的心也跟着一松一緊,雖氣他不識好歹,又怕他逼不出體內劇毒,叫自己跟着賠葬。他還有許多醫學上疑難雜症還沒三研透徹,可不願就此一命嗚呼!

要擔心受怕,要忍受刺骨寒風,更難過的是滿腹牢騷,卻口不能言!侯藏象有生以來最難熬的這一天,終於在六個時辰之後結束。狐九敗去盡體內毒質,起身幫他解穴時已是三更天。侯藏象忙着抖去身上殘雪,同時罵道:「你這瘋子!沒人陪你玩劍,就拿自己性命玩!那也用不着把我拖下水!」

卻見狐九敗道:「也不完全是為了好玩,我這麼做,主要還是想試試以毒練氣的法子,是否真有神效!」侯藏象道:「以內力逼毒,也可說成用毒藥將全身潛在內力催引出來,久而久之,自會把全身經脈打通,當然有效。但若用藥不毒,效果有限;用藥夠毒,又太過兇險。就算你每次都化險為夷,在短期之內功力大進,卻也把腸胃搞壞,實在是天下第一笨的法子。」他實在氣夠了,竟在天下第一高手面前,笑他的辦法天下第一笨。

狐九敗倒未生氣,問道:「還有什麼法子?可讓人在短期內功力大增?」這可問到癢處,侯藏象答道:「你可問對了人!辦法是有幾個,不過都有些麻煩。」狐九敗道:「請講。」他忽然客氣起來,倒讓侯藏象不甚習慣,不小心多看了兩眼,渾身疙瘩都冒了起來,心想:「這個人還是凶一點,比較自然!」

「好冷!」他打了一個誇張的冷顫,慢條斯理的打開藥箱,取出一株通體赤紅,半似人三半似姜的東西,說道:「這是赤龍根,去寒解毒最具奇效,要不要來一點。」狐九敗搖頭,神色間露出些許不耐。侯藏象喀咂咬了一小口,這赤龍根十分堅韌,嚼了許久才爛,剛吞進腹內,見狐九敗還沒氣到抓狂,又再咬了一口!狐九敗把剩餘的全搶過來,丟進嘴裏,稍用內力,只聽喀咂喀咂喀咂,接連三聲巨響,已被他咬的稀爛,吞進腹內。

過不多時,狐九敗顏面潮紅,全身躁熱不已,在這極寒之地,竟熱汗猛出,將衣衫都濕透了。侯藏象身子寒氣侵體,服食兩小口的赤龍根恰好打平;然狐九敗體質躁熱,向來是怕熱不畏寒,一口吞進數倍份量的赤龍根后,只覺得一股火辣之氣從腸胃升起,熱的好像全身都要燒起火來!這可不是內力逼得出來的毒,他苦不堪言,但深知只要開口要了半片清熱降火的草藥,這龜蛋必然更加得意忘形!只好強忍痛楚,不露半分苦臉,擠笑道:「現在可以說了吧!」

侯藏象這才娓娓道來:「首選是以葯補功,像千年何首烏、崑崙白靈芝、茅山養氣丹等等,或多或少都能增加幾年功力。但這些奇葯可遇而不可求,且百劍大會就要到了,就算有誰找到了什麼珍稀藥材,恐怕早被百劍門的人搶購一空,拿去給他們的劍缽進補去了。如今想再尋葯,難上加難。其次是傳功灌氣,說來好像人人可行,其實裏頭的學問可大呢?」

他說到這裏,故意賣個關子,想等著狐九敗用懇切的語氣問道:「什麼學問?」等了半晌,這個不識相的傢伙偏偏不吭半句,只用一雙銳利的鷹眼,死盯着他瞧。侯藏象話既起頭,不讓他說完可真會憋死,只得若無其事的接着講下去:「首先輸功的人與收功的人彼此氣功最好是同一路,差的越遠,效果就越差。像少林與武當所修的的氣功一陽一陰,完全不能相容,若叫少林老和尚給武當小道士傳功灌頂,輕則完全無效,中則互相抵消,重則走火入魔,不可不慎。」這時狐九敗倒說話了,道:「不是同一門派,誰肯將自己辛苦修鍊的內力,輕易傳出。」

侯藏象道:「就算是同門同派,傳功的時辰不佳、方法不當、走的經脈不對,都可能影響功效。就算一切順利,進行的完美無缺,輸功者送出十年的內力,受功者頂多增加五年功力,這是氣能在輸傳過程中自然的損耗,不可避免。且接下來的七七四十九天,亦是保住真氣的關鍵期,受功者必須閉關苦修,設法將外來的內力完全溶入自身,多留一分算一分,但總有部份真氣會漸漸消散。傳功輸氣鐵定是賠本生意,經過四十九天之後,第一天所吸收到的功力,若能留住一半,已算非常成功。據我所知,百劍門中不少人嘗試過這法子,傳功的先輩耗損不少,卻也沒讓那些劍缽增加多少內力。

除了上述三種辦法之外,還有一種是我神醫侯藏象,翻爛一百一十八本古今醫書,試過二十六名死囚之後,所研創出來的針灸引氣法,可在短短六天之內,增加二三十年功力。「狐九敗聽了頗感興趣,眼光登時柔和許多。

侯藏象續道:「人體除了任督二脈外,還有十二正經,所謂『針灸引氣』,便是用五種顏色不同藥性回異的針,分別刺激其中十條與陰陽五行有關的氣脈。前五天一日針一色,藥性發作時,會不由自主的將全身真氣導引至受灸的經脈,藉此將自身潛能激發出來。五日針完,至少可增加六七年的功力。若還嫌不夠,第六天五針齊插,必然是真氣亂竄,到後來連手厥陰心包經和手少陽三焦經這兩條心脈也能導通。這十二經脈全部導通,威力決不下於打通任督二脈,至少多了二十年的功力。」狐九敗的眼神亮了起來,似有躍躍欲試之意。

侯藏象又說:「這針灸引氣之法不花錢、不傷功、無兇險、功效極佳,可說是最好的法子,但也有它美中不足的地方。」「什麼地方?」狐九敗終於開口相詢!

「痛!」侯藏象笑道:「這五色針隨便一插,都能叫人哭爹喊娘,痛不欲生。當年我在天牢抓死囚做試驗時,所挑的都是一些練過武功的精壯漢子,言明誰能忍住這五色針的折騰,便放他一條生路。當時藥力最多只加到三分,卻沒有半個人受得了,甚至有不少人一見到我,便嚇得屎尿齊泄,就怕我再抓他來試藥。

後來我把這套絕活傳給了掌管死牢的錦衣衛王遂野,他用了十分的藥力,卻沒人能挨過幾針!唉!看來我這妙絕天下的練功法,終究找不到享用之人。「

卻聽狐九敗不以為然的說:「這些人未免也太無用,要練神功,受點痛苦算什麼!」侯藏象等的就是這句話,隨即說道:「莫非你想試試?那太好了,除了狐九敗,還有誰有這本事忍呢?」

愈艱難愈危險的東西,愈能引起他的興趣,狐九敗確有此意,但見侯藏象主動提起,不禁又猶豫起來,心想:「我這『天下第一劍』的頭銜,早令無數高手嫉恨在心,想必此人也不例外,讓他在我身上插滿金針,豈不自找死路?」笑道:「我現在已是天下第一,加不加二十年的功力,又有何差別?但我知道有個年青人挺能吃苦耐疼,而且他劍法不俗,內力卻極為平常,為了能在試劍大會中有更好的表現,應該會欣然接受你的針灸引氣。」這麼說倒非存心出賣古劍,他嘗試以毒練氣之法,本來就為了要幫古劍增加功力。

侯藏象興奮不已,忙道:「這人是誰?在什麼地方?」狐九敗未答,先問道:「如果扎錯了針,會有什麼下場?」侯藏象變色道:「你這什麼意思?我怎麼可能扎錯針?」狐九敗道:「一次扦刺那麼多穴道,難保沒有個萬一……」「絕對沒有萬一!我可是一代名醫呢?十條正經五百四十四點要穴,熟悉的程度,就像女人逛廚房一樣,怎麼可能迷路?」侯藏象最恨人家說他糊塗,生起氣來,管他是狐九敗還是狗十敗,照樣不客氣!

狐九敗無奈的搖頭,道:「你說曾把這門功夫傳給王遂野,如果是他扦錯了穴道呢?」侯藏象這才恢復平靜,想了一會,道:「大概……多半……可能……或許不會怎樣吧!最嚴重也不過是走火入魔。不過你放心,我還沒教王遂野五色齊扎之術。」

侯藏象的醫術雖令人擔心,最多也不過一死而已,在他的觀念里,如果一輩子出不了頭,還不如早點見閻王算了!狐九敗沒考慮多久,還是把古劍的情形說了出來。侯藏象葯也不採,立刻趕往川西,探尋此人下落。

來到離成都不遠的簡陽鎮,在鎮上的一家小客棧,遇到了舊識王遂野,他把底下的人都派出去打探消息,獨自喝着悶酒。侯藏象第一眼就看見他浮腫的腳板,衝過去抱住他的小腿道:「哎呀!這是那個蒙古大夫弄的?腫得真不像話!讓我重新敷藥包紮,七天之內,包管讓你活蹦亂跳!」王遂野嚇的魂飛天外,打又打不蠃他,急忙拍開他雙手,脫口罵道:「我傷成這樣,全拜你所賜!還敢來攪和!」

侯藏象一臉莫名奇妙,在一旁坐下,問道:「你說清楚些,我們好幾年沒見面,什麼時候傷了你?」王遂野道:「你曉不曉得扎完喪心病狂五色針后,內力會大增?」侯藏象拿起酒往自己嘴裏倒,咕嚕咕嚕的吞下半酒,含着酒道:「曉得。」王遂野怒道:「那你為何不告訴我?」侯藏象兩手一攤,道:「那有什麼打緊?反正也沒人熬得過去。」說完又灌了兩口酒。

王遂野道:「還是有人忍住了,沒瘋也沒死,武功大進……」侯藏象把嘴裏的殘酒全噴了出來,急道:「是誰!是誰!快跟我說!」王遂野把臉上的酒水擦乾,道:「是一個叫古劍的無名小卒。我給他扎完五色針后,不知他體內起了變化,以為只要將他們套上了玄鐵鏈就跑不掉。那知就這麼一點輕敵,竟挨了這一槍!」

侯藏象心道:「狐九敗沒吹牛,真有這個人。嘿嘿!這還不是最厲害的呢?等我再去給他五色齊扎之後,你才會明白,什麼叫做脫胎換骨!」心裏雖在竊笑,表面卻不動聲色,裝出一付婉惜不已的樣子說:「真是可惜!讓您王大統領親自趕來,此人想必不是個普通罪犯。」

王遂野嘆道:「要不是這小子,恐怕我已在京城,等著陞官加俸了!」侯藏象向著他深深鞠躬道:「您說的沒錯!原來真是我的不對。請給我個機會將功折罪!……」還沒說完,突然出手點向他身上要穴,兩人距離太近,王遂野又全無防備,根本來不及反抗便已中招。只聽一聲:「不……」,這聲慘叫拉的極長,卻嗄然而止。原來侯藏象聽到這聲震耳哀鳴,才想到忘記點他啞穴,立刻補上一指,把叫聲截斷。

接着侯藏象熟練的拆去包裹在王遂野腳上的布,用酒洗去舊藥,打開藥箱,給他重新敷上新葯,再包紮起來。他手腳俐落,也不理人家疼不疼,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處理完畢,解開王遂野穴道,說:「現在我可不欠你啦!」說罷拍拍屁股,轉身離去。

王遂野以怨毒的目光送他走出門口,心中暗暗立誓:「那天若落在我手裏,一定叫你親自嘗嘗喪心病狂五色針!」

接下來幾天,侯藏象留在成都附近打探消息,他曉得自己穿上郎中裝會嚇壞人,大多易容改扮后才出門,碰到錦衣衛,便抓來逼問一番。被抓的親衛為了求他別治病,無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沒兩天的功夫,便探聽出事情的大概。壽宴那次,他也想去百花庄碰碰運氣,看看能否發現古劍蹤跡。無奈前一天洗完衣服忘了曬,只好穿着郎中衣裝前去,卻因此被人看穿了身份,消息傳進了席上,眾賓客嚇得四竄奔逃,什麼也沒能找到。

到了殘幫望江樓大會,他和錦衣四大衛,都料到了古程二人可能會混在殘丐堆中,於是假扮聾丐,混進殘丐堆中尋找兩人。侯藏象雖沒見過二人,卻從程漱玉半真半假的妝上得到確認,同時也發現扮成殘丐的蕭乘龍,正賊頭賊腦的四處搜巡。他的易容術也是靠侯藏象指點,才有如此功夫,自以為妝扮的天衣無縫,那曉得師父就在左近?

侯藏象不想讓他找到人,若無其事的走到蕭乘龍身旁,神不知鬼不覺的在他身上灑一手「誘春粉」。過不多久,蕭乘龍周圍數丈之內,所有殘丐身上的跳蚤,全被吸引過去,咬得他渾身麻癢,不得不匆匆離去。

大會開完,萬餘名殘丐一鬨而散,只有他盯住了古程二人。一直跟蹤他們到泯江畔,趁著程漱玉修船的時間,在上游處找到另一艘空舟,打扮成哨公,化名陳漢,過來接載二人。他默默觀察,如果古劍心術不正,恐怕也不宜貿然送他多年功力,否則弄出一個危害武林的絕頂高手,豈不有違他濟世救人的本願!再說錦衣衛佈下的眼線極廣,現在還不算安全,必須先找個更遠更隱密的地方,才能給古劍施針。於是一直假扮成老實哨公陳漢。

初夜時聽到程漱玉在背後說他糊塗,氣的睡不着覺,但總覺此時現出真名稍嫌太早。直到方才時機成熟,想到了一連串的點子,才挺身而出,報出真實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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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大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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