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

墨蓁又一次從噩夢中大汗淋漓的醒來。

這幾日她的噩夢越做越頻繁,夢中依舊是一樣的場景,有一人躺倒在她面前,她蹲下身去,卻始終看不清那人容貌,只伸手去探他鼻息,卻發現氣息全無。

南喬淵怕她魔怔,深陷噩夢中醒不過來,更怕她因此留下什麼陰影,特的進了宮去找墨玉清開了安神的方子,卻無甚效果。墨蓁表面看起來無事,可他整日同她一處兒,豈能察覺不到她心境變化。他知她為何會如此,卻無可奈何。

墨蓁曾求他一起離開,他久久未應,他不願和她分離,更不知這分離後會是什麼樣的結果,但離開卻實在是不甘心,他在這長安苦熬了這麼久,勢必要為當初的事求出一個結果,若真能那麼輕易離開,當初在封地他就不會回來。

墨蓁便再也未提過這話兒。

他生辰那一天,並未大肆鋪張宴請他人,連想過來湊熱鬧的傅漣漪都趕得遠遠的,僅他和墨蓁,勉強加上墨小天一個,一家人在一塊兒,他覺得甚是圓滿。墨蓁難得露出了笑顏,可他卻高興不起來。

墨蓁曾問過他想要什麼生辰禮物,他想求一個圓滿如意,話到嘴邊卻遲遲說不出口,便道:「你給我做碗長壽麵吧?」

墨蓁睜大眼睛道:「我又不會下廚……」

他眼底帶笑:「怎麼會?我當初接你回長安的時候,在船上你還給我送過飯菜呢。我當時問你,你道是你自己做的……」

墨蓁難得有點赫然,掛不住臉面道:「我說著玩玩你還真當真了……」

他摟住她道:「你的話我總是當真的。」

這卻是捏著她錯處逼她就範了。

她垂下目光,掩去眸光深處一抹黯然,再抬頭時已笑道:「下次吧,下次。」

她手指不由自主的捏緊,下次是什麼時候,她連想都不敢想。

他聞言也沉寂了一會兒,卻笑道:「好。我等著你下次。」

墨小天跌跌撞撞的進來,手裡拿著一大把的煙花兒,一條胳膊挎著他們一個,就要往院子里拉,墨蓁沒好氣道:「還沒到年關呢,放什麼煙花兒?再說,這也是大白天的。」

墨小天失望的嘟嘴,三殿下揉了揉她的頭髮,笑道:「那就等晚上,我們一起放,到時候一起高興。」

墨小天點點頭,又歡天喜地的跑出去了。墨蓁過去環住他的腰,臉埋在他懷裡,兩人久久沒有說話。

宮中皇帝早已起身,卻沒有上朝,他今日看起來氣色極好,正是因著氣色極好,好的不太尋常,皇后在旁邊看著很是憂心,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來。

皇帝對她道:「皇后,你先回寢宮,朕有些事需要去處理。等處理完了,再召你前來。」

「陛下……」

皇后啞著嗓音喚道。

皇帝擺擺手,由顧順扶著往勤政殿去了,皇后看著他背影慢慢的消失在眼前,心底沒來由的一陣恐慌,她按住心口,幾欲站不住,宮女上前要去扶她,她一揮手屏退了,久久無言。

皇帝坐在御座上,將案上那些未批的奏摺先批閱完畢,他精神專註,時不時的咳嗽兩聲,顧順在旁邊擔憂的看著,卻一句話都不敢說,連勸慰都不能。

好不容易等皇帝批閱完了,他忙不迭的遞了杯參茶過去,皇帝慢慢的飲了一口,便隨手放到了一邊,揉了揉眉心,顧順剛想勸他休息,話還沒出口,便聽得皇帝吩咐連召了數位大臣覲見。

顧順無奈前去傳旨。

朝中皇帝心腹重臣一個接一個的進來,皇帝挨個找人單獨談了話,談了什麼無人知曉,便是顧順都被支出了殿外,只是臣子們出來的時候,個個都面色凝重。

談完了話,皇帝坐在御座上,保持著長長久久的沉默,沉默之後,又命顧順磨墨,明黃色的絹紙鋪開,皇帝提筆就墨,硃筆在空中停頓半晌,落下時如行雲流水,無半分遲疑,他目色專註,透露出幾分隱忍的決絕。

一道聖旨寫完后,他又鋪展開另一道,這次遲疑的時間比上一次長了些,落筆時手不由自主的顫抖,似是心有不忍,最終卻堅持著,將聖旨給寫完了。

寫完后,他將兩道旨意鄭重的封在兩個錦盒裡,並排放在案上,又看了許久,才問一旁的顧順:「現在什麼時辰了?」

顧順看過沙漏回了,他道:「今日比往常更難熬了些。」又接著說,「待入夜後,傳三弟進宮。」

顧順抓著拂塵的手一抖,然後恭敬道:「是。」

入夜時分,南喬淵本打算和墨蓁及墨小天一起放煙花取樂,煙花還未放,不期然便收到皇帝旨意傳召,他臉上笑意一頓,又慢慢的冷寂下來,

墨蓁一把抓住他的手,抬頭去看他。

他勉強笑笑,反握住她的手拍了拍,道:「或許是有什麼急事,我先進宮,晚些便回來。」

墨蓁抓著他的手更加用力了幾分,對他搖頭,她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直覺他這一去會有什麼事要發生,南喬淵心中也有點忐忑,不知皇帝傳他意欲何為,卻礙著聖旨不能不去,只好安撫了墨蓁幾句,便命人套了馬車進宮。

墨蓁站在原地不動,墨小天抬起頭來看著她,很是不解,她只道了一句「無事」,便讓她自己去玩了。

南喬淵進宮的時候,發現宮門禁衛似乎換了人,全都是面生的,踏進宮門,越往裡走,便越覺得今夜宮中守衛比往常更森嚴,他想起今日皇帝接二連三的召見心腹重臣,一改前段日子不理政事的情狀,心下存疑,面上卻不動聲色的往前走,只是手心裡仍舊冒出冷汗來,他正打算往勤政殿去,引路的小太監道:「陛下在別處等您呢。」

他目光一轉,深深吸了口氣,便跟著他去了,到了地方,卻是一處暖閣,皇帝著了便服正在裡面等著他,面前擺了酒菜,他微微挑起眉頭,而後走了進去。

皇帝看見他來,直接伸手讓他入座,他一面恭謹的坐了,一面探聽四周動靜,聽了許久,皆無異常,心裡不由得更加奇怪並惴惴不安。

閣中並無人侍候,僅他和皇帝二人,皇帝自顧自的倒了酒,又探手過來給他倒,他忙讓到一邊自己倒了,皇帝笑笑,並沒有說什麼,端起面前酒杯一飲而盡。

他捏著手中酒杯,卻遲遲不動,抬起眼來打量皇帝情況,一看之下目光一閃,前些日子皇帝不見人,朝中大事皆交由重臣處理,只太醫在宮中進進出出,誰也不知是怎麼一個情況,只道皇帝是病重了,再往不好里猜測怕是命不長久,可他今日看皇帝明明是容光煥發,哪有一點病重模樣?

他蹙起眉頭,唇角也微微抿起,皇帝放下酒杯笑看著他,問道:「三弟這麼看著朕做什麼?朕今日有什麼不對嗎?」

他心道處處不對,面上卻笑道:「太醫不是說皇兄身體不好嗎?輕易還是別飲酒了。」

皇帝點點頭,「也好。」將酒杯往小桌子上一摞,又道,「可今日這酒朕已備下了,若是不喝豈不糟蹋?朕記得今日是三弟生辰,不如三弟飲了吧?」

他笑道:「皇兄忘了臣弟不善飲酒嗎?這一杯下去,也就要倒了。」

皇帝道:「無妨,醉了在宮中歇下便是。」

南喬淵笑笑,並未接話,反手將酒杯放到一邊,看著皇帝問道:「不知這麼晚了,皇兄召臣弟進宮所為何事?」

皇帝看著他道:「朕知道今日是三弟生辰,本是該和阿蓁一起的,朕也沒什麼要緊事,只是一個人在宮中無聊,想找個人說說話。」又苦笑道,「阿蓁至今不願見朕,朕也無他法。」

「她見了皇兄怕要心軟,再也下不了決心離開。待今日三弟生辰過後,她怕要毫不留戀的離去了。」他頓了頓,又接著道:「她走了也好,免得為難。」

皇帝唇角一扯,扯出一抹涼薄的笑意來,「三弟是怕她為難,還是怕自己為難?」

南喬淵手指一緊,微笑道:「皇兄說笑話了。臣弟能有什麼為難的。」

「是啊。」皇帝含糊的應了一聲,又忍不住喝了杯酒,想了想道,「朕記得父皇在世的時候,最疼愛的便是三弟,凡是有了什麼東西,第一個緊著的便是三弟。那時候朕與二弟加起來,都比不上一個你,二弟還跟朕說好生羨慕你。」

南喬淵眸色微深,不知他提起往事意欲何為,口中卻道:「都是小時候的事兒了。皇兄還替他做什麼?臣弟那時不懂事,對皇兄也多有不敬,皇兄不與臣弟計較,臣弟已感激萬分。」

皇帝忍不住笑了,笑著笑著又忍不住咳嗽起來,便咳便道:「朕倒是想同你計較,可惜父皇攔著不讓。父皇臨去的時候,心心念念的都是三弟你,還逼著朕立下血誓,終其一生不得傷你性命,並保你一世富足安康,喜樂無憂。」他面上帶笑,眼底卻是一片森冷,看著南喬淵道,「朕就說父皇偏心。」

南喬淵低著頭不說話。

皇帝也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道:「三弟這一生,可有什麼不甘心的事兒?」

南喬淵不動聲色的道:「皇兄所說的不甘心是指什麼?譬如?」

「譬如?」皇帝喃喃的重複了一邊,隨意笑著一字一句道,「譬如這皇宮,譬如,昔日榮寵後宮的皇貴妃娘娘。」

南喬淵目中厲色一閃而過,手一緊又一松,他長長的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依舊笑道:「母妃命薄,不得蒼天厚愛,從而早逝。臣弟再不甘心,總不能向老天討了命來。至於這皇宮,」他搖頭笑道,「臣弟有何不甘心的?」

皇帝無聊的轉著酒杯,目光也隨著杯中酒水轉動,「誰都知道,三弟你是父皇最疼愛的兒子。當初父皇屬意的太子人選,不是朕,也不是二弟,而是三弟你。」

「皇兄是想說臣弟意圖不軌嗎?」南喬淵反問道。

「怎會?」皇帝笑道,「只是隨便提提而已,三弟何必放在心上。」

南喬淵面色肅然道,「皇兄是一國之君,這種話又怎麼能隨便提提?皇兄敢說,臣弟卻不敢聽。這江山帝位從來都是皇兄的,臣弟不敢有半分肖想。」

皇帝看著他又笑了:「三弟這麼認真做什麼?朕只是開個玩笑。好了,不說這個了,來,喝酒。」

他又倒了一杯酒,慢慢的喝了。

南喬淵面前酒水始終未動,他看著皇帝,覺得他今日種種不正常,心底不安越來越嚴重,皇帝面上在笑,眉目里卻深藏哀慟,明明近在眼前,卻仿若隨時都會離去一般。

他心中一動,突然問道:「皇兄方才問臣弟可有什麼不甘心的。臣弟也想問問皇兄,這一生,又可有什麼不甘心的。」

皇帝的酒杯慢慢放了下來,他似是有點醉了,揉著額頭喃喃道:「朕有什麼不甘心的?」

他幼時失意,在宮中備嘗人生冷暖,看遍世間百態,其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曉。後來榮登大寶,俯瞰江山如畫,手掌天下大權,他坐在高高的帝位上,萬千臣民於底下山呼舞拜,口稱吾皇。

「朕有什麼不甘心的?」他不知想起了什麼,有點苦澀的笑了,「朕不甘心的,便是老天待朕……太薄命。」

……

南喬淵進了宮,遲遲不歸,墨蓁在房中越來越坐不住,自他入宮開始,她就陷入了一種沒來由的恐慌當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簡直是無所適從。她想進宮去看看,可剛剛站起來,卻又頹然的坐了下去,她盯著室內燃起的燭火,慢慢的出著神,不多時,便眯了眼。

……

太薄命。

皇帝話一出口,南喬淵便禁不住打了個冷戰,他狐疑的問:「什麼?」

他似是未聽清。

皇帝搖了搖頭,並未再說:「沒什麼。」

南喬淵也沒再問,兩個人各自又沉默了一會兒,南喬淵最終坐不住了,便道:「皇兄,若是無事的話,臣弟便先告退了。」

皇帝未接他的話,也不說準不準,南喬淵也不動,只覺得在這裡的每一秒都是煎熬,皇帝突然道:「三弟。」

他猛地坐直身子:「是。」

皇帝看著他,眼底儘是探究,南喬淵被他這眼神看出一頭的冷汗,卻忍著不移開目光,皇帝慢慢道:「朕記得前不久三弟跟朕說過,不論將來如何,都不會傷害阿蓁。這話可是真的?」

南喬淵不防他有此問,更探究不出這話中何意,卻仍是點了點頭道:「自然。」

「做真?」皇帝又問了一次。

南喬淵慎重點頭:「臣弟絕不會傷害她一絲一毫。」

皇帝看他良久,終於慢慢笑了,點頭道:「好,很好。有三弟這句話,朕就放心了。」

南喬淵蹙眉,想問這放心二字是何意,卻見顧順端著一碗葯走了進來,恭敬的對皇帝道:「陛下,您改喝葯了。」

南喬淵剛想問的話也只得咽了回去,看著皇帝道:「皇兄身體未好,還是先喝葯罷。臣弟先告退了。」

皇帝慢慢的點頭,他起身往暖閣外走去,皇帝看著他背影,又慢慢的將目光放到葯碗上,顧順卻猛地往後退了一步,眼裡露出哀求來:「陛下?」

皇帝伸出手,端起葯碗,看著那黑乎乎的葯汁,薄唇抿了抿,而後仰頭一飲而盡。

南喬淵只差一腳就能夠踏出暖閣,卻突然聽見身後有東西落地的聲音,脆響成一片,以及一聲驚呼:「陛下!」

他心頭一跳,猛地回頭。

……

墨蓁猛地睜開雙眼,從軟榻上跳起來,心口處似受了驚嚇,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停,她一手按在心口,一手往額上一抹,抹下一手冷汗,她喘著氣兒驚魂未定的走到桌邊,端起杯子發現是涼水,不耐煩的倒了,又提起水壺發現裡面已空了,不覺更心煩意亂,將水壺隨手一擱,轉身就向外走去,一邊走一邊大叫:「織錦!織錦!」

織錦從外面進來,驚疑不定的看著她:「主子,怎麼了?」

墨蓁看見他,心才略略安定了一點,很快卻又提起來,盯著他問:「什麼時辰了?」

織錦回答后,她蹙眉道:「這時辰,宮門已快落鑰了。他怎麼還不回來?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織錦見她如此,只當她又做了噩夢,安撫道:「主子,您別著急,這能出什麼事兒呢?說不定是陛下留三殿下久了些,稍後便也回來了。」

墨蓁卻不住搖頭,一遍遍的不知問他還是在自言自語:「怎麼還不回來?怎麼還不回來?」她按著心口道,「我總覺得有不好的事要發生。織錦,我這心裡總放不下……不會真的出了什麼事吧?不行,我要進宮去看看,我要去看看……」

織錦忙攔下她道:「主子您別急,也別衝動,眼下這時辰也不好再進宮。三殿下不會出什麼事的。您若是放心不下,屬下去外面看著,等三殿下一回來,便立刻來見主子。」

墨蓁手忙腳亂的被他按在軟榻上坐了,連連點頭:「好,你快去,快去……」

卻不防有人恰恰闖進門來。

她又猛地跳起,以為是南喬淵回來了,慌忙轉出內室,看見的卻是一臉焦急之色的墨玉清。她有點失望的道:「怎麼是你?」轉身就要回去,「你不是在宮裡嗎?怎麼出來了?」

墨玉清上前一把拉住她,娃娃臉上滿是急切:「你快跟我進宮。」

她不動,問道:「怎麼了?這麼慌慌張張的。」

墨玉清拉著她也不放:「我現在跟你說不清楚!你趕快跟我進宮,晚了就來不及了!」

她更迷糊了:「什麼來不及了?你連話也說不清楚……」

墨玉清咬牙道:「陛下他出事了!你還不趕快進宮去!」

墨蓁瞳眸一縮,一把反握住他的手:「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

墨玉清急的滿頭大汗:「我說了我跟你說不清楚,你先隨我進宮,去了便知道了!」

「好好好。」墨蓁忙不迭的點頭,走了兩步卻又停下來,墨玉清回頭看她,滿心急切卻不得不按捺住道:「怎麼了?」

墨蓁狐疑的看著他:「你莫不是在誆我?陛下好端端的,怎麼會出事呢?」想了想,又恍悟道,「你肯定是在誆我!同陛下一起誆我進宮來著……他這是拿自己的病來威脅我?還是將三郎扣了,逼我進宮?你告訴我,三郎他如何了?」

墨玉清睜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她,半晌才啞然笑道:「你怎麼能這麼說陛下?陛下在你心裡便是這樣的人?你認識陛下比我久,還不清楚他是什麼性子?」他忍不住怒道,「你的三郎現在無事,有事的是陛下!你再不進宮,是想連陛下最後一面都不見了嗎?」

墨蓁的眼鏡瞪得更大了:「你說什麼!」

墨玉清一甩袖:「你信與不信隨便你!我話已說到這兒了,你不願進宮去,便不去吧!但願你來日不後悔!」

說罷拂袖而去,匆匆的又返回宮中了。

墨蓁站在原地愣了許久,腦子亂糟糟的,墨玉清的話在她腦海里一遍遍的迴響,她覺得頭疼。

織錦忍不住上前喚道:「主子,您可要進宮?」

她抿唇,怕是有詐,可心裡到底放心不下,也不乘車架,直接讓人備了馬,疾馳而去。

宮中此時正亂作一團。

皇帝再暖閣中突然吐血,被人急急送回寢宮,尋墨玉清不得,顧順只好派人去尋太醫,又命人稟報了皇后和太子,皇后帶著太子來后,太醫才恰恰感到,皇帝正昏迷在床,口中卻不住嘔血,皇后忙命太醫上前診治,太醫連口氣兒都未喘平,便急急上前去。

皇後站在一邊,焦急的看著,太子緊緊的抓著她的手,小臉上滿是凝重肅然,說出來的話兒卻忍不住打著顫兒:「母后?母后,父皇怎麼了?他怎麼了?是不是,是不是……」

接下來的話他不敢說,也不忍說,大大的眼睛不住的眨動,喉嚨里卻嗚咽出聲。

皇后比他更害怕,她看著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的無一絲血色的皇帝,好像已看見了這一代年輕的帝王,屬於他的生命氣息正悄然遠逝,伸手抓不住,摸不得,也看不見。她渾身都忍不住顫抖,卻努力壓抑著,裝作平靜的樣子安撫太子:「弘兒莫怕。父皇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她也不知是在安撫太子,還是在安撫她自己了。

南喬淵始終在一旁靜靜的看著,一言不發。

他的臉也有些蒼白,雙唇抿得死緊,垂在身側的手握成拳,饒是再努力控制,依舊忍不住顫抖。他看著被人圍著的皇帝,似是明白了什麼,又似是什麼都不明白。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寢宮內仍舊靜默的可怕,太醫把著脈,雖然是大冬天,宮中卻燒了炭火,暖烘烘的一片,額頭上的冷汗卻一滴又一滴的掉下來,落在地面上滴答作響。

皇后終於忍不住問道:「太醫,陛下究竟如何了?」

數名太醫立刻伏身拜倒,也不說皇帝如何,口中直喚:「老臣無能,老臣無能……」

皇后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南喬淵身體也微微一晃,勉強才站穩。

正在此時墨玉清進來了,南喬淵眼睛一亮,立刻上前抓著他道:「你來得正好,快,快看看皇兄怎樣了?」

墨玉清看他一眼,便將目光落到皇帝身上,他上前兩步,眼底一抹憐憫一閃而過,又有人跌跌撞撞的進來了,正是墨蓁。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臉上。

她卻看著皇帝,久久沒有動作。

皇后突然別過頭,拿帕子捂住了臉,太子已忍不住哭出了聲,看著她直喚:「姑姑,姑姑……」

墨蓁身體晃了晃,南喬淵伸手要扶她,手伸出一半,又收了回去。

墨蓁慢慢的走過去,墨玉清讓開身子,跪了一地的太醫也忍不住縮到一邊,將路給她讓開,她走到皇帝床前,目光從皇帝臉上每一處掠過,似是想要看出來什麼,她伸出手去,碰了碰的皇帝的手,又一把拉過墨玉清,也不再問究竟是怎麼回事,只盯著皇帝卻對他狠聲道:「快!救人!」

墨玉清為難的看著她,最終嘆了口氣道:「我只能讓陛下一時清醒,卻回天乏術。」

墨蓁手一顫,目光慢慢的移到他臉上,眼底露出哀痛來,她想問他為何,想問他不是一向自恃天下醫術第二,便再無人敢稱第一,不是一向叫囂著說便是閻王索命,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便能將人從閻王手中奪回?為何現在竟說出「回天乏術」四個字來?

她甚至還想問問他,以前不是說皇帝身體雖不好,卻還是能夠調養的過來嗎?不是說他身體正在漸漸好轉,假以時日便再無大礙嗎?不是說天子萬歲,千秋鼎盛嗎?為何她上次見他,明明精神尚可,只是一段時日不見,便成了這幅樣子?

她最終只是干啞道:「好。」

墨玉清在皇帝身上幾處大穴施了針,這其實便是在透支壽元。施針完畢后,又等了一會兒,皇帝菜慢悠悠的醒轉。

皇后帶著太子立刻上前去,「陛下?」

太子哭著道:「父皇。」

南喬淵也忍不住上前一步。

墨蓁卻不動,直到皇帝看過皇后和太子,又慢慢的將目光落到她身上,蒼白的容顏上,勉力彎出一抹笑來,朝她伸出手去,喚道:「……阿蓁?」

墨蓁卻仿若受了驚嚇般,往後退了一步。皇帝目光有一瞬間黯淡,她又突然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跪倒在他床前。

皇帝慢慢的笑了聲。

墨蓁再抬頭時,已禁不住淚流滿面,滾燙的淚滴在皇帝的手背上,皇帝手指顫了顫,費力的抬起頭去看她,笑道:「哭什麼?」

她泣不成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搖頭。

皇帝笑著咳了聲,拍了拍她的手:「好了,別哭了,同朕說說話。」又對其他人道,「你們暫且退下。」

皇后不放心的帶著太子出去了,墨玉清和太醫們也都退出,獨有一個南喬淵,站在原地不肯動彈,皇帝目光掃過來,他看了看墨蓁,最終還是抿唇退下。

墨蓁仍在流淚,痛哭失聲,皇帝伸手將她的淚擦了,淚水卻仍不斷的流下來,皇帝忍不住道:「你哭聲這樣,讓朕如何同你說話?」

她這才擦乾了眼淚,抽泣著卻不敢流了。

「這樣才對。」皇帝笑著點頭,「朕從來沒見過你哭,這還是第一次。你以前,便是受了再多的苦,再多的累,也從不輕易眼淚,朕那時候看著你,很是心疼,明明是個女孩子,卻總比男子來的堅強。」

他嘆口氣道:「阿蓁,你以前助朕頗多,朕能登上帝位,你是莫大的功臣……朕心裡感激你,也對不住你……」

墨蓁一次又一次的搖頭,「這都是墨蓁該做的,都是我該做的,陛下……」

「可朕心裡總覺得虧欠了你。朕一直想補償你,如今卻……卻不得不再虧欠你一次。」皇帝睜著眼看著頭頂,半晌也不眨動一下,「阿蓁,你莫要怨朕,朕亦是不得已。」

「不!」她嘶聲道,「陛下,您為何要這樣,為何要這樣……您這是往我心口上插刀子啊……」

皇帝苦笑道:「朕少不得要對不起你。阿蓁,朕以前問過你,若是將來哪一天朕倒在你面前,留下太子一個人,朕寄希望於你匡扶我河山,輔佐太子,你待如何?你那時避而不答,你只道你怯弱,你當朕在開玩笑,不肯面對。」

他慢而鄭重的道:「如今朕成了這模樣,阿蓁,朕再問你一次,你待如何?」

「陛下!」墨蓁哭聲道,「您何苦逼我?何苦這樣逼我?」

皇帝苦笑道:「你說朕逼你,便是逼你罷?朕也是無法。阿蓁,朕本就命不久矣,先生也說,朕病入膏盲,醫石罔效,他再有回天之術,也不過留朕一時性命。朕未曾讓他告訴你,本是不欲你擔心……如今卻……」他咳了兩聲,又接著道,「朕苦苦熬了這麼久,終於將徐家給平了,如今卻是熬不下去了。阿蓁,朕又何曾要逼你,朕時間若是足夠,又豈願你為難?早已將所有事都給平了,留給太子一個清明江山……」

他急急的喘了幾聲,說不出話來,墨蓁心痛難以自制,忙道:「陛下,您別說了,別說了……」

「不。」皇帝喘過氣兒來,按住她的手道:「你聽朕說完。阿蓁,你說朕狠心也好,多疑也罷,容不下人也可,可朕是天子,是帝王,這天下是朕的天下,臣民是朕的臣民,朕即位皇,便不能不如此早作打算,不論是站在哪個角度上,朕都放心不下三弟……阿蓁,朕以為,便是所有人不理解朕,你總該理解的……」

墨蓁哪還敢說些什麼,只顧著點頭哭道:「臣懂,臣都懂……」

皇帝忍不住又道,「可朕前些日子一直要見你,你始終不來,如今朕變成這模樣,你卻是來了,早知如此,朕便,朕便早一日成這般未嘗不可……」

墨蓁不愛聽這話,急切打斷道:「陛下這說的什麼話?您是天子,豈能拿自己的性命來開玩笑?」

皇帝搖頭笑道:「朕說了,朕已命不久矣,苦熬不過一段日子的事兒,早一日晚一日死了,哪有什麼區別?朕也不稀罕那段日子,若能以接下來的苟延殘喘,換得你留下來,輔佐太子,也算是不虧了。」他抓緊了墨蓁的手,「阿蓁,你還未答朕,朕此刻若是死了,你待如何?」

墨蓁只是搖頭,卻不肯答。

皇帝失落道:「你還是不應朕,朕此刻快死了,你還是不肯應朕……」

墨蓁最聽不得他說死字,慌忙道:「陛下,您別說了,我應,我什麼都應,您別說話了……」

「你應了?應了?」皇帝看著她,似是要確定一般,她哭著點頭,「我應,我什麼都應……」

「好。」皇帝欣慰笑道,「真好。朕知阿蓁你言出必行……」他一隻手握著她的手,另一隻手卻在床里側不住的摸索著,摸出兩個錦盒來,鄭重的交給她,墨蓁眼角帶著淚,茫然的看著,皇帝撫著那兩個錦盒,慢慢的對她道:「這裡面是兩道聖旨。一道旨意是關於太子登基的,一道旨意是關於你的。阿蓁,太子即位,朕意封你為攝政王,輔佐幼帝,這旨意乃是朕親筆,加了璽印的,有這道聖旨在,無人敢質疑,至於外面的事情,朕今日早已安排好了,不會有什麼問題,朕心腹重臣,全歸你調遣。」

他頓了頓,又握緊了她的手:「阿蓁,朕總歸是信你的,所以朕將這太子和江山都留給你。今日朕以死迫你,乃是萬不得已,朕無意逼你與三弟對立,卻不能不如此作為。朕今日見了他,他道,這一生不論如何,都不會傷你一絲一毫,朕信他的話,便也能放心離去。阿蓁,自今日之後,你怨朕也好,恨朕也罷,朕總歸是不在意了……」

墨蓁悲傷到極處,卻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皇帝睜著眼,又往枕下摸索了一陣,半天摸出一塊玉佩來,交到她手中,鄭重的道:「朕將太子交給你,卻放不下昭兒,趁皇后還在外面,你將此物送去給貴妃,讓她好生保重,留在牧州陪伴昭兒便可……不用進京了。」他嘆口氣道,「朕當初同意將他們送走,便是深知朕護不了他們一世,阿蓁你瞧,果真如此。」

墨蓁伸手接過,哀慟的只能點頭。

將此事交代后,皇帝輕輕舒了口氣,似是將一身重擔卸了,很有些輕鬆愜意,「太子呢。」

他道:「讓太子進來。」

墨蓁連忙揚聲讓太子進來,皇后也陪著一起進來了,南喬淵在最後面,遠遠的站著,看著此處目光複雜,皇后和太子一起撲到皇帝榻前,泣不成聲,一個叫著陛下,一個叫著父皇,皇帝伸手摸了摸太子的臉,欣慰的笑了笑,又拉過太子的手,鄭重而緩慢的交到了墨蓁的手中。

他道:「弘兒,父皇將你姑姑留給你,你記著,不論將來怎樣,對你姑姑,都要信她敬她重她,懂嗎?」

太子哭著連連點頭,「父皇,兒子記著,兒子記著……」又忍不住哀聲哭道:「父皇……」

皇后也哭道:「陛下……」

墨蓁仰著頭,看著皇帝,她臉上淚痕已干,似是流盡了,心裡卻在滴血,她握著皇帝的手,緊緊的抓著不放,看著他唇角掀起一抹笑意,而後眼睛慢慢合上,手往下一垂,她只覺全身力氣都被抽盡,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

她怔然半晌,突然間伏地大哭。

手凍成蘿蔔了啊!蘿蔔了啊……朕今天還被母上大人強制抓去看病了啊!咽炎要害死朕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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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非紅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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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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