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皇帝重病,數日未朝,太醫皆束手無策,皇后與太子侍奉於聖駕跟前,對皇帝病症卻有心無力,朝中一時人心惶惶。

皇帝曾有一次醒來,拉著太子的手,口中喚著墨蓁名字,皇后立刻派人去安靖王府傳墨蓁進宮,墨蓁卻以身體抱恙為由婉拒。

皇后早已聽說墨蓁在朝中請求辭官一事,而皇帝也准了,不由得對太子處境更加擔憂,如今皇帝重病,便是墨玉清都支支吾吾的說不出一句話,可見是極為嚴重的,若是皇帝當真出了什麼事,那太子……

她抓著太子的手,想讓他出宮去探望一下墨蓁,探望是假,試探是真,可又一細想,墨蓁與南喬淵關係不同尋常,未必會站在太子這一邊兒。若皇帝真像外面臣子們猜測的那樣,突然將四皇子召回,這太子之位怕也要易主了。

傅氏貴妃領四皇子昭,早已平安到達牧州,太后猶在宮中時,所製造的意外從未成功,四皇子如今仍舊活的好好的。便是四皇子真出了什麼事,這宮中還有另外兩個皇子,雖然年紀小,還不是知事的年紀,但若好生教導,未必不是太子的強敵。

皇后只覺得頭疼的厲害,太子扶住她的手,擔憂的問:「母后?您沒事吧?」

皇后緩緩搖頭,對一旁內侍道:「再去,請安靖王進宮。一次不來,就兩次去請,直到將人請來為止。」

內侍領命而去。

墨蓁卻依舊無動於衷,她私心裡以為,皇帝並未像傳言中病的那樣厲害,或許是為了誆她進宮亦或是讓她留下才生出來的事,她並不想理會,何況還有墨玉清在宮中,她以前曾問過皇帝身體情況,那小子口口聲聲拍著胸脯保證說皇帝一定不會有事,身體正在好轉,再假以時日,必定是龍精虎猛,更勝從前。

便是如今被她激怒病況嚴重了些,應該也嚴重不到哪裡去。

可南喬淵回來卻告訴她說:「皇兄的病不像是假的。如今皇兄數日未朝,大臣們都惴惴不安,太醫進進出出的,到現在都沒個准信兒。阿蓁,你當真不去看看?」

她道:「我又不是太醫,去了也沒什麼用,沒得再生出事來,大家都不高興。」

南喬淵蹙眉道:「皇兄若真想讓你留下,一道旨意便可,何必拿自己身體來開玩笑?」

她不語,他便知她聽不進去,只好換了個話題,「據說皇后三番兩次的來請你,想必這是在為太子做打算了?她是想著要拉攏你呢。如今朝中關於太子廢立之事議論的熱火朝天,可他們卻猜不出皇兄是如何打算的。」

墨蓁淡淡道:「這事兒我知道。」

「你是皇兄留給太子最大的依仗,這番若走了,只怕太子的處境也好不到哪裡去。你真能放心?」

墨蓁道:「不放心能怎樣?陛下如今正值壯年,有足夠的時間等待太子長成。有我沒我都無關緊要。」

南喬淵也沉默下來,半晌方道:「我總覺得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阿蓁,你……」

墨蓁似是不耐煩聽,起身回了房間,留下他一個人,在原處無奈嘆氣。

皇后久召墨蓁不至,也是動了怒氣,幾乎要派人去將她綁來,恰巧皇帝又一次醒了,皇后服侍他喝了葯,皇帝問道:「太子呢?」

皇后低聲回道:「天色晚了,太子年紀小,臣妾讓他回去休息了。」

皇帝點點頭,看著皇后憔悴模樣,道:「你守著朕很久了吧?朕這裡無事,你大可去休息……」

「陛下這說的是什麼話?」皇后見他如此,禁不住落了淚,「陛下如今這樣,臣妾怎麼能放心?太醫以前口口聲聲說陛下身子無恙,哪知道竟……陛下,您又為何瞞著臣妾,臣妾與弘兒,如今全仰仗陛下,您若出了事,叫我孤兒寡母,如何過活?」

皇帝苦笑著搖頭:「朕原想著將阿蓁留給太子,足以匡扶他成為一代明君,誰知竟,竟……」

他亦不曾想,會逼她至此。不能生離,便是死別。

「陛下,墨蓁怯弱。」

「朕以前只想著,她跟三弟不對付,哪知竟會……」

墨蓁的話又一次響在他耳邊:「陛下,墨蓁怯弱。」

陛下,墨蓁怯弱。

他忍不住又咳嗽起來,嘔出一口血。

墨蓁當夜便做了噩夢,夢中似有個人,看不清容貌,躺倒在她面前,身下是一灘血,她蹲下身去,發現氣息全無,不覺出了一身冷汗。

她大汗淋漓醒過來,坐在床上驚魂未定,南喬淵聽得動靜也醒來,將她摟在懷裡,不住安撫道:「怎麼了?」

她看看他,又想起噩夢裡躺在她面前的那個人,渾身禁不住顫抖,她以雙手捂住臉,卻不說一句話。

第二日,南喬淵出去之後,皇后鑾駕攜太子至安靖王府,不待人迎皇后便帶著太子進去了,墨蓁在正廳等待,見皇後行了一禮,皇后看著她,她看著皇后,兩人相對久久無言。

反倒是太子,上前去拉住墨蓁的手仰頭問道:「姑姑,你為什麼不進宮看看父皇?父皇病的很嚴重,每次醒來都念著您呢。」

墨蓁並不說話。

皇后道:「弘兒,我與你姑姑有話要說,你先去別處玩。」

太子不肯,依舊倔強的看著墨蓁,墨蓁低頭對他道:「小天在後面,我讓人帶你去。」

太子這才不情不願的跟著織錦走了。

皇后又揮退侍女內監,墨蓁見此,疑惑的皺起眉頭:「皇后,您這是……」

皇后突然對著她跪了下來。

墨蓁大驚,往後退了一步,又上前去扶她,皇后卻不肯起身,墨蓁道:「皇后,您這是何意?」

她見她執意不起,一揮袖道:「墨蓁說了,不願再進宮,亦無顏再見陛下,皇后何必如此?」

皇后搖頭道:「我今日跪你,並非是為陛下,而是為了太子。」

墨蓁神色淡淡的,「太子不是好好的嗎?」

「好好的?」皇后苦笑道,「墨蓁,這話你說起來就不覺得虧心?如今這外面是什麼情形你該清楚。陛下如今這身體……」她咬了下唇,接著道,「我今日來找你,實實在在是為了太子,為我孤兒寡母求條活路。若陛下真出了什麼事……弘兒不外乎是兩種結果,被廢了,然後不知不覺的死了。就算真的登了帝位,朝中王叔勢大,幼帝勢微……墨蓁,三殿下苦熬至今,意圖為何你該是明白,你讓我弘兒如何與他相抗?」

墨蓁不解道:「娘娘說笑話了罷?有陛下在,三郎定不敢輕舉妄動。陛下如今正當盛年,何愁不能以待太子成勢,聚攏東宮班底?」

「三郎?」皇后似哭似笑,「你這稱呼好生親熱。墨蓁,你敢說,你這一走,不是故意給南喬淵可乘之機?他是先帝最疼愛的兒子,有皇家正統血脈,若趁此關頭真要起事,隨便尋個借口便可以……」

墨蓁卻是越聽越不明白了:「我雖然走了,但我手下兵力卻全歸陛下所有,有兵權在手,三郎除非是故意尋死,否則怎會輕易動作?陛下心智非同常人,三郎輕易不是對手?娘娘到底在擔心些什麼?」

「墨蓁,你為何總不明白?」皇后如今也不知該怎麼同她說,「陛下他身體……」

墨蓁拂袖打斷她:「陛下正當盛年,便是有所不適,只要調養好了,假以時日,便再無大礙。」

皇后睜大雙眼看著她,幾欲流下淚來,可仔細想想,卻又覺得好笑,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覺這人狼心狗肺,不由痛罵道:「墨蓁!你怎能如此狠心?枉陛下對你推心置腹,許你位極人臣,又一向寵信有加,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陛下少年時如何對你,你全忘了嗎?如今你竟為了一個男人,置陛下恩義於不顧?……」

墨蓁也忍不住動怒了,「我若真要置陛下恩義於不顧,早就跟著別人一起反了!」

皇后吶吶道:「所以你寧願選擇置身事外?」

「皇后,那你來告訴我,我要怎麼做?」墨蓁苦笑道:「一個陛下,一個三郎,三郎不願陪我一起走,陛下便不會放過他,可這兩人誰出了事,都不是我願意看見的,娘娘,你要我怎麼做?」

「你留下……」皇后跪著往前兩步,抓緊了她的手,「墨蓁,我知我以前對你千百般不好,但請您看在陛下的面子上莫要與我計較。只要你留下,你留下便好……你甚至不需要做些什麼,只要你在,三殿下投鼠忌器,定不會輕舉妄動……」

墨蓁摔開她的手,怒道:「娘娘這意思,是要我夾在這二人中間,左右為難痛不欲生嗎?皇后,話已不必再多說,墨蓁累了,恕不能再留您了,您請吧。」

她伸手做了個送客的姿勢。

皇后癱倒在地上,想起如今處境,忍不住哭出聲來,墨蓁無動於衷。

皇后慢慢的站起身子,擦乾眼淚,勉強笑道:「好,墨蓁,既然你不願,那本宮便祝你來日永不後悔。」

墨蓁蹙眉,送客的姿態卻不變。

皇后拂袖就要離去,太子卻突然間闖進來,受了驚嚇般大叫:「母后!母后……」一頭撞進皇后懷裡,抬起頭來,剛想說些什麼,便看見皇后紅腫的眼睛,愣道:「母后?您怎麼了?怎麼哭了?」

他看向墨蓁,墨蓁並未說話。

皇后擦拭著眼角,勉強擠出一個笑來:「母后沒事。弘兒,你這麼急急忙忙的是做什麼?」

太子這才想起來什麼,一邊睜大雙眼叫著:「母后!母后……」一邊伸著手往正廳外指,可結結巴巴的就是說不出話來。

又有一個小個子跑進來,一邊跑一邊攏著衣服,神色狠狠的瞪著太子。

太子的嘴巴張的更大了,指著墨小天更加說不出話來。

織錦也隨後趕來,滿臉無奈。

墨蓁已經收拾好心情,見此情況挑眉問道:「怎麼了?」

太子閉上嘴不說話,小眼珠子骨碌碌的在墨小天身上打轉,墨小天將衣服鄭重穿好,才狠狠一扭頭道:「我原先在園子里練功,不小心弄髒了,回去洗澡,誰知道他就突然闖進來,我讓他出去,他還不肯。」

墨蓁難得的張大了嘴,看看太子,再看看墨小天。

太子臉色突然漲得通紅,皇后笑道:「都是男孩子,哪裡有那麼多顧忌?」

南喬淵此時倒回來了,正好講這話聽在耳中,一邊進來對皇後行禮一邊笑道:「說的是,都是男孩子,哪那麼多顧忌?」

織錦以拳掩唇,墨蓁咳了聲。

皇后看見他,似是很不自在,微微移開目光,太子閃躲著眼神,面色漲紅又期期艾艾的道:「可是,可是……她沒有……沒有……」

墨蓁又咳了聲。

皇后好奇問道:「沒有什麼?」

「沒有……」太子揪著手指,小小聲道:「……那個……」

這下連南喬淵都好奇了:「沒有哪個?」

墨蓁猛烈咳嗽起來。

南喬淵看了她一眼,怕她吹了風又著了涼,便向她走過去,剛走了沒兩步,就聽見小太子扭扭捏捏的說了句:「沒有那個小弟弟嘛……」

南喬淵一腳踩空,打了個踉蹌。

……

皇后帶著太子離開之後,南喬淵坐在正堂里,翹著二郎腿,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桌子,墨蓁在旁邊訕訕的笑,給他遞上一杯茶,墨小天看看她,又看看南喬淵,只覺得這情況怎麼看怎麼怪異。

南喬淵慢慢的喝著茶,喝完了將茶盞往旁邊一摞,墨蓁心一顫,聽他慢條斯理的問道:「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沒怎麼回事啊。」墨蓁瞪大雙眼無辜道:「當時就是圖個方便,才把她當男孩子養的。」

「方便?」南喬淵尾音高高揚起,又重重落下,「墨蓁,女孩子可是很金貴的,不是讓你這般來糟蹋的。你瞧瞧,瞧瞧……」他看著墨小天很小男子漢的站姿,「這哪有一點女孩子的樣兒?你還想不想讓她嫁人了?」

墨蓁低頭認錯,又忍不住道:「其實當初是想著讓她招婿的,天下男人皆薄情,嫁出去我也不放心。」

「……」

三殿下難得的啞了口,又不甘心的恨恨問道:「那為何不告訴我?這可是,這可是我女兒!」

墨小天看看他,又看看墨蓁,覺得不該自己說話。

墨蓁這次道:「本來一開始我就沒想過要接受你,更沒想過讓你認親,自然不會告訴你了啊。至於後來,我忘了。」

她一攤手,表示自己真的忘了。

事實也的確如此,她連自己都長成了男人性格,對於從小到大都當兒子養的女兒,下意識真的將她當做了一個男孩兒。

這缺心眼兒的事別人或許做不出來,但依照墨蓁的性格,絕對妥妥的。

南喬淵:「……」

他有氣無力的嘆了口氣,對墨小天招手,墨小天顛顛的過去,三殿下看著她這張和墨蓁小時候一模一樣的臉,越看越不忍心,越無法想象他兒……女兒長大后再養成跟墨蓁一樣的性子,墨蓁命好遇上他死心塌地的,可將來還有哪個男人能讓墨小天命好的遇見在死心塌地的對她?

他突然想起來,自謀反一事後,因墨蓁傷重再經過蕭輒一事,到如今墨蓁要離開,他竟從來沒有跟他女兒好好談過心,從認識到現在,還沒聽她叫過一聲爹呢。

墨小天乾巴巴的開了口:「……娘。」

南喬淵:「……」

墨蓁:「……」

墨小天撓撓頭,為難的道:「我叫我爹叫習慣了,換個人真叫不出來。」

事實上是南喬淵那張臉嬌艷的讓她叫不出來。

三殿下很不甘心的糾正了許久,然而結果卻很不如人意,最後只得無奈放棄,放她出去玩了,墨蓁也想偷偷溜走,他咳嗽一聲,她不得已只得停下來。

他看著她道:「我忘了問你,你若要走,是否也將小天一起帶走?」

墨蓁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不放心她留在這兒。」

「那你就放心我?」

墨蓁搖頭道:「我知道若要你離開,你肯定不甘心,所以我不逼你……」

南喬淵打斷她道:「可你這樣跟逼我有什麼兩樣?」

墨蓁看著她,輕聲問道:「那你想讓我怎麼做?我留下來,你便肯心甘情願的做你當朝唯一的親王?」

南喬淵冷笑道:「皇兄連徐家都未放過,二哥如今尚且在重徵園中,終身幽禁,他又豈會放過我?便是我真隨你走了,他也不會放心。」

墨蓁深深吸了口氣,勉強笑道:「我不想再說這個話題了。再過幾日,便是你生辰,等你生辰過後,我便帶著小天回郴州去。到時候你們想如何,便如何罷。我盡不管了。」

南喬淵久久不言。

皇后回宮的路上出了神,太子叫了她好些聲都沒有應,最後回過神來,笑著問他:「怎麼了?」

太子小心問道:「母后,姑姑走了,她是不是不願意管我了?」

他並不再是那不知事的年紀,便是對如今朝局不太懂,但自己的處境,卻還是看的清楚的。他心裡也明白若他的父皇出了事,墨蓁便是他唯一的依仗。

皇后摟著他,柔聲道:「不會,弘兒,你放心,母后不會讓你出事的……」

她低垂下眉眼,目光深處似有什麼一閃而過。

回到宮中,她先將太子送回東宮,又去了皇帝寢宮,寢宮前的小內監說皇帝剛才醒了,正找她呢,她忙不迭的就要進去,卻突然聽見裡面皇帝咳嗽著笑道:「也不知貴妃如今如何了?朕有點想她了,還有昭兒……顧順,貴妃可曾來過信?」

顧順回答道:「陛下,沒呢。要不奴才……」

皇后心裡一涼,閉了下眼,然後走了進去:「陛下?」正看見皇帝要起身,急急過去扶起他,顧順讓開身子,退了出去,皇后憂心道:「陛下何不好好歇著?起來做什麼?」

皇帝半倚在軟枕上,咳了幾聲,看著她問道:「朕聽說你去了安靖王府?去見了阿蓁?」

皇後點頭:「是。」又咬著唇道,「陛下,墨蓁當真狠心,您病重至此,他竟也不來看望一眼。」

皇帝苦笑,他本就下了令不許墨蓁知曉她病況,當初不過是怕她擔心,如今,如今他便是告知了她,想必她私心裡也是以為他不過是誆她而已。

皇后看著他,似乎有什麼話要問,紅唇張了幾次,終於忍不住問道,「陛下,您可要召回四皇子?」

皇帝抬眉看了她一眼,看見她眼底憂心,不覺失笑,「皇后,朕說過,你永遠失朕的皇后,太子也永遠是朕的太子,這一點永不會變。」

「陛下,臣妾對朝事一概不懂。但臣妾以為,若是召回四皇子……」

皇帝搖了搖頭,「便是將昭兒召回來,有傅家支持,最終不過與三弟斗個兩敗俱傷,誰都討不了好。便是阿蓁手中兵權全給了幼帝,你以為那些人便會心甘情願供人驅使?」

「再說,皇后,朕若當真將昭兒召回來,你與弘兒待如何?」

皇后忍不住垂淚:「左右不過是一樣結果,臣妾還能如何?」然後半晌沒有說話,突然想起了什麼,在皇帝耳邊悄悄的道:「陛下,您猜臣妾今日里去見墨蓁發現了什麼?」

皇帝疑惑的看著她。

她湊到他耳邊將今日里的事情說了,又有點期待的道:「陛下,若是……」

皇帝忍不住又笑了,邊咳邊道:「皇后,哈哈……咳……」

皇后不解問道:「陛下,您笑什麼?」

皇帝笑道:「你忘了阿蓁如今和誰在一起嗎?」

皇后目光一凝,心底微微一涼,卻道:「臣妾私以為,也不過是近來的事兒,那孩子卻是……」

皇帝又搖了搖頭,那晚榭水台上,墨蓁同南喬淵說的話除他之外,本沒有多少人聽見,是以便有風言風語傳出去,外面的人知道的也不清晰,也以為墨蓁同南喬淵不過是近來的事兒,更牽扯不到那孩子身上,皇后今日發現墨小天乃是女孩子,竟想要配了太子,以此留下墨蓁,卻不想想墨小天同太子是何等關係,豈能結下這不倫之親?

皇后心底徹底涼成一片,越想越覺得未來無望,不覺痛哭失聲。

皇帝聽著她哭泣,慢慢的嘆了口氣,握著她的手道:「你莫哭。朕總不會留下太子一個人……」

皇后凄聲道:「陛下?」

「你明日去給阿蓁遞話,就說朕要見她,要她看在朕與她多年兄妹情分上,務必前來。」

然而第二日,他命墨玉清為他金針刺穴,以壽元換得一日精神煥發,著龍袍,戴冕冠,坐在鎏金正殿高高的龍椅上,一直等到日落西山,卻遲遲等不來墨蓁的身影。

顧順在旁邊小聲喚道:「陛下?」

皇帝問道:「顧順,你說,朕是不是太狠心了些?是不是不該逼她?明明知道她會為難,可朕從沒想過會逼她尋死。」

他沉重的閉了下眼,口中直喚:「墨蓁,墨蓁……」

顧順心有不忍,嘶聲道:「陛下,奴才去請將軍進宮,她若不來,奴才就將人綁過來……」

皇帝抬起手,止住了他,他心有不甘的退到一邊。

皇帝睜開眼睛,目光落在身下的龍椅上,然後掠過殿內每一處,仔仔細細的看遍,才輕聲道:「父皇說,坐了這位子,便成了孤家寡人。朕以前不信,總有阿蓁陪著,便是她離開那麼多年,朕也覺得她陪著朕。可如今,朕真的覺得,朕成了一個孤家寡人了。」

他站起身來,身形卻晃了晃,差點栽倒,顧順忙伸手扶住,皇帝站穩身子,對他道:「更衣,朕要去看看二弟。」

「是。」

安靖王府中,墨蓁倚在窗前,看著天外沉沉暮色,手中捧著的茶早已生涼,她也未曾喝下一口,風從窗外吹進來,她也全無所覺。

南喬淵走近她身邊,將窗戶合上,道:「夜涼,別吹了風。」

她目光收回來,落在手中的茶水上,抿緊了唇沒有說話,南喬淵看著她,也未提起皇帝今日召她進宮之事,他想問她為何不去,卻覺得問了也是無用。

南喬慕自被幽禁重徵園中以來,心境倒比以前更加隨和平靜,他也不覺得孤單,反而感覺到了難得的愜意,皇帝進去的時候,他正自己跟自己下棋,因下的專註,沒發現他來,皇帝也沒打擾他,在旁邊看了一會兒,才笑道:「二弟真是好興緻。」

南喬慕一驚,手中捏著未下的棋子一下子掉到了棋盤上,抬頭看見皇帝,就要起身行禮,皇帝擺擺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坐到了他對面,道:「朕陪著二弟下棋。」

南喬慕也未客氣,兩人各執一子,很快擺好了架勢,他一邊落子一邊對皇帝道:「皇兄今日怎麼來了?」

皇帝笑道:「在宮裡待著也是無聊,想著二弟也是一個人,便過來說說話。」

「二弟之幸。」南喬慕落了一子,又道,「皇兄今日看起來氣色不佳,可是身體有恙?可傳了太醫?二弟在這裡待著,倒也聽下面的人亂嚼舌根子,說皇兄身體似乎不太好……」

「無妨。」皇帝道,「不過小毛病而已,下面的人太大驚小怪。」

南喬慕點點頭,兩人又下了一會兒棋,才慢慢的開口說話,說的倒是以前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也沒什麼新奇的,只是過去那許久,如今提起難免有點好笑。

皇帝收了一子,突然笑著問他:「二弟,朕有件事一直很好奇,當初父皇賜婚,你為何……?」

南喬慕手指一頓,也只是一頓而已,棋子慢慢落下,有點落寞的笑道:「都過去了,還提它做什麼?」

可他想起那年去找她,在大帳外聽到的話,手指微微一緊,有句話不問清楚他始終不甘心,「皇兄?」

「什麼?」

南喬慕笑笑:「皇兄別怪二弟魯莽,只是好奇而已。皇兄您也是看著阿蓁長大的,當初又可曾……」

可曾對她有過男女之情?

皇帝怔然半晌,手中棋子遲遲未落,笑道:「朕若說沒有,你肯定不信,可也不能說是有。朕從很早就明白,朕與她永遠不可能。因為不能,再如何纏綿的情思,皆被一斬而斷。」

南喬慕不解問道:「為何不能?」

皇帝苦笑道:「她全心思只有你,別人做的再好,她都看不進眼中。那般沒有結果的事,朕從不會去浪費時間。況且,朕有自知之明,她要的幸福,朕給不起。」

南喬慕緊迫問道:「那皇兄可曾許諾過要娶她?」

皇帝一愣,抬起頭看他,接著不知想到了什麼,失笑道:「有。她以為你不會想娶她,朕又憂心她婚事,便跟她開玩笑說,等到你娶了親,朕就娶了她。左不過這天下無人敢肖想她,放在朕後宮里,朕總不至於委屈了她……」

南喬慕有一瞬間的頭昏腦漲,他再次想起當初那大帳外聽到的話,聽皇帝口中說出「開玩笑」三個字,一陣搖搖欲墜,皇帝問道:「怎麼了?」

他揉了揉眉心,深深吸了口氣,笑道:「沒什麼。我只是想起阿蓁曾同我說過的四個字。」

那時在明龍寺內,她說陰差陽錯,他當時便覺得她這四個字用的極好。

「如今想來,那四個字當真是極好的。」

他閉了下眼,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清明,皇帝搖頭嘆道:「事情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你也該放下了。」

他笑道:「我總不比皇兄來的理智,說放下便能放下。」

「你不如說是朕心狠。」

「皇兄是明白人,所以一切都看得開。」

皇帝笑道:「不過是覺得,這世上,本沒有誰非誰不可。」

他這麼說的時候,不自覺的想起已遠赴牧州的他的貴妃娘娘,悠悠的嘆了口氣。

南喬慕也嘆了口氣:「是啊,誰一定要非誰不可?」

他也想起那日去了天牢,見到垂死的蕭芣。她那時形容憔悴,再不復往日眉眼,他幾乎認不出來。蕭芣看見他,掙扎著向他爬過來,抓著他的褲腳,努力的仰起頭來看他,他垂下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突然感覺到一陣綿綿痛意,他自持心狠,卻抵不過她哀求的眼神,蹲下身去抱住了她,她灰敗的容顏上,突然彎出一個笑來。

他那一瞬間幾乎想落下淚來。

他搖了搖頭,將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棋盤上,兩兄弟再也沒有說話,直到下了一盤又一盤,皇帝收了手,才緩而輕聲的道:「阿蓁她,想離開這裡。」

南喬慕一愣,詫異的看著他。

皇帝苦笑道:「她如今甚至不願見朕。」

「因為那晚的事?」南喬慕試探性的問道。

「對!」皇帝道,「她害怕了。」

南喬慕沉默,聽出皇帝話中之意,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良久方道:「那皇兄來找我,是想讓我做些什麼?勸她留下來?」

皇帝搖了搖頭:「她不肯見朕,也未必肯見你。便是見了,你也未必會勸她,說不定你還會送她走,走的遠遠的。」

南喬慕抿唇,疑似贊同,「皇兄,你知道,我一生最不願的做的事,便是傷害到阿蓁。若我換成她,我也會怕,怕哪一天真的會有一個人那樣活生生的躺在她面前,了無聲息。阿蓁她已經……死過一次,勉力才救了回來,若是再有下次,卻沒有那麼幸運了。」

他抬起頭,看著皇帝道:「我與皇兄不一樣,皇兄是天子,是帝王,事事當以天下為重,兒女私情微不足道。我與三弟也不一樣,他是父皇最寵愛的兒子,又一直對他母妃的死耿耿於懷,他心裡也覺得,這宮裡所有的東西都是屬於他的,卻被人搶走了,始終心有不甘。便是有阿蓁在,他勉力壓下,那不甘在心底卻會越來越濃烈,最終到達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不知阿蓁怎麼想,我卻是不願她留在長安的,那對她來說太為難,也太痛苦。」

他看著皇帝,殷切的道:「皇兄,您何不如讓阿蓁走?」

皇帝道:「朕若能放她走,早便放了,何至於等到現在?」

南喬慕蹙眉,只覺得他這一句話很是不詳,心裡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他張口想說話,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算了。」皇帝突然道,「朕來找你,也不過是說說話,說完了,也好受多了。如今天色不早了,朕也該回去了。」他邊說便起身,「你好好休息……」

卻又忍不住咳嗽起來,他掏出帕子,捂住了唇,再拿開時,果然又見了血,南喬慕起身探頭過來,他將手一握,負到伸手,未曾讓他看見。

他走了兩步,南喬慕突然道:「皇兄?」

他站定轉身,「怎麼了?」

南喬慕看著他,目光暗暗沉沉,輕聲問道:「皇兄當初不殺臣弟,可是為了阿蓁?」

皇帝未料到他會如此問,怔了一下,又想了想,才慢慢的回道:「不然呢。」

他嘆口氣,似是想起了什麼,眼底堅定之色一閃而過,似乎那一瞬間,決定了什麼。

他道:「朕那時本就沒想過殺你,只是想看看,若真有一天,朕與你或者三弟,當真要不死不休時,她會如何選擇?卻沒想到……」他頓了頓,又抿了抿唇,緩慢而堅定的道,「況且,若將來真有那一天,朕也希望,至少還有個人陪著她。」

皇帝轉身而去。

南喬慕站在室內,看著皇帝的身影漸漸消失,聽著他咳嗽聲越來越小,冬風從門口吹進來,他冷不防打了個寒戰,心中不祥預感越來越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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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非紅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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