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2 二三二 垂暮的老人

232 二三二 垂暮的老人

已變成聾子的進財真正開始了自個兒的暮年生活,他再也不過問家裏的事了,家中所有的事他都交給苦娃去打理。兩個兒子整天跑得連個人影都看不到,他唯一可以指靠的只有這個孫子了。每天早上起來,進財就搬把凳子坐在祠堂的牆根下和村裏的其他老漢們曬暖暖打發日子。到了該吃飯時,他就回去吃飯,他心平氣和地等著自個兒咽氣歸土的那一刻。有好幾次他都夢到了燕兒,夢中的燕兒還是年輕時的樣子,她穿着大紅緞子做的棉襖站在山坡上向他招手。他奔過去了,她卻不見了。進財心想自個兒也許挺不過這一年了,不料他卻過了一年又一年。那些比他年輕幾歲的老漢們都死了,他依然老而不死地活着,每頓還能吃小半碗的乾麵。

進財耳朵聾掉的這兩年,世事彷彿有回到了從前。敢為依然不敢名正言順地待在村裏,國民政府又開始通緝起了他,山西再次變成了閻錫山的天下。敢為和三豹的關係已大不如抗戰的時候了,兩人在抗戰時結下的友誼隨着鬼子的投降徹底結束了。身為保安團長的三豹又再次和敢為玩起了貓捉老鼠的遊戲。沒人對進財講過這些事,但他看得出來。敢為每次回村看他都在深更半夜,連抽鍋煙的功夫也待不了就得離開。進財也沒奢望他能回家陪他,娃們都有自個兒的事要忙,他管不了他們了。誰對誰錯,是共黨能取得天下,還是國黨能取得天下,對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來說並不重要。進財只希望自個兒將來咽氣的時候,兩個娃娃能趕回來站在他的炕邊就行了。

進財眯着眼睛坐在祠堂的牆根下曬著暖暖,心平氣和地回想着往事。幾十年的人事滄桑,劉王坡已不是他剛來時的劉王坡了。曾經顯赫的兩大家族如同兩棵乾枯的老樹全都敗落了。劉金泰一家如今只剩下了四虎這條根上還有後人,冠虎、亞虎全都遭了橫禍。三虎一家已不知去向,那些年月兵慌馬亂的,這家人是死是活誰也不知曉。五虎的家人全都死在了鬼子的刺刀下。五虎這條老光棍只能在啟智的民兵團里混日子,也不多回村子。相比劉金泰,王靜火一家人也好不到哪達去!大豹自年輕時遭遇了那一劫,一直沒有再娶,如今也下世了。瘸腿子二豹的獨苗娃娃,本來可以躲過一劫的。未成想為了幾袋糧食,竟把命送給了鬼子。三豹的老婆娃娃在去西迷逃難的路上,被鬼子的炮彈一鍋端了。四豹與五虎一樣,沒了家人只能在民兵團混日子。想想這兩大家子,進財覺得自個兒活得值了。最起碼他還有兩個娃娃和三個孫娃好端端地活在人世上。苦娃的身子骨和他年輕時一樣結實,如今已經是一個地道的莊稼把式了。黑黑也背起了書包,在村學堂里念起了書。進財心滿意足地想着村中的這些人事。人嘛,活一輩子到老時能無牽無掛也就值了。

當進財坐在祠堂的牆根下回首往事的時候,敢為正以一個教書先生的身份偷溜進公署,給三豹做最後一次長談。

抗戰勝利后,八路軍已經改稱解放軍,如今正在攻打平陽,過不了多少日子就能打到舜地來。敢為把全國的形勢給三豹講了一番,要他在解放軍到來前打開城門率著保安團起義。鬼子投降后,駐紮在城裏的那伙中央軍一直未撤。一兩萬拿着美式準備的大兵,不是啟智的民兵團能夠打下來的。敢為想不費一槍一彈地迎來舜地的解放,他為此事與三豹談了幾次。這次是他代表組織,最後一次來給三豹談話了。

聽完敢為的敘說,三豹意味深長地拒絕道:「我殺過你們的人,你們不記恨我?」

「那都是過往的事了!只要你肯起義,黨會區別對待的!」敢為說:「你與其他人不同,打過鬼子流過血!」

三豹閃著僅存的右眼盯着面前的茶杯,苦笑着說:「秋後算賬的事我見得多了!我信不過你們那個黨……」

「信不過黨,你總能信過我敢為的為人吧!」敢為還沒有放棄最後一線希望,仍然勸說着三豹:「只要我敢為活着,誰也動不了你的!」

「你就那麼自信,你們能打贏這場仗!鹿死誰手,還難說?」

「我們代表了人民的利益,百姓們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三豹堂堂正正一條漢子,決不會背叛國民政府!」三豹以不容置疑的口氣結束了這次談話。

這是一次徹底失敗的談話!敢為從公署回來氣得在民兵團里大罵着三豹:「一條道走到黑的老頑固!」

敢為隨意這麼一罵,啟智卻記在了心上。他覺得「頑固」這個詞兒挺有意思,發起音來簡潔明了,即使一個口齒不清的人也能發出這兩個音。再說用「頑固」這個詞來形容三豹的性子再合適不過了。啟智用「頑固」這個詞稱呼起了三豹的保安團,兄弟們全都跟着他「頑固、頑固」地叫開了,後來就連舜地百姓也跟着他們叫起了「頑固」。再後來「頑固」這個詞的範圍擴大了,不但是三豹的保安團就連駐紮在城裏的那伙中央軍,也變成了百姓們口的「頑固」。頑固這個形容人性格執拗的詞語,在啟智口中意外地演變成了一支部隊的番號。舜地解放后,在百姓們的頭腦中頑固已經不再是一支部隊的番號了,而變成了所有反動勢力的代名詞。在舜地罵人的話語中除了「狼食」、「半吊子」外,又多了「頑固」這一個詞。「頑固」成了罵人時最惡毒的用語,除非兩家人有世仇大恨,否則輕易不會用這個字眼。敢為隨意的那麼一罵,卻於無形中創造了一個語言史上的奇迹。在啟智廣泛的傳播下,「頑固」在舜地百姓們的頭腦中死死地紮下了根。以至於啟智死後的幾十年裏,頑固這個詞兒都沒有消失,而是遍地開花做為百姓們的口頭禪被保留下來,成了這一段歷史的見證者……

一九四八年三月的一天,舜地的歷史終於翻到了嶄新的一頁。啟智在一個黎明時分帶着解放軍攻破了城門,駐紮在城裏的「頑固」們全都敗退了。三豹的保安團已經土崩瓦解,他本人也隨頑固們撤走了。三豹這一走再也未能回到舜地,直到多年後啟智才知曉他已在台灣紮下了根。

經過近一年對「頑固」殘餘勢力的肅清和戰後重建,在新中國成立前敢為終於登上了他政治生涯上的又一座高峰,榮任了舜垣解放后的第一任縣委書記。啟智則順利成章地取代三豹,坐上了「保安團」的團長這一寶座。這支嶄新的保安團有了另外一個全新的稱號——舜垣縣公安局。經過多年炮火洗禮的啟智終於得到了一個名正言順的頭銜——孫局長。曾經保境安民的保安團改稱了維護公共安全的公安局,啟智對這個改稱破為不滿,他覺得還是保安團叫起來更威風一些,那樣一來人們就要稱呼他為孫團長了。至於保安團該如何稱呼,全是上頭制定下來的,不是敢為說了算的。啟智欣然接受了這一職務,他順利地實現了抗戰勝利后搬到公署大院去住幾天的夙願。他再也不稀罕那個自封的空頭司令了,眼下他需要操心的是舜地幾萬人的生命安危。只是坐上局長的啟智依然改不了他講粗話罵娘的毛病,他一急就罵下屬「狗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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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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