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版 卷四[71]真相

修改版 卷四[71]真相

許多年後董天悟總是想若那一天他沒有繼續挖下去而是就此放棄之後的一切是不是就會不同?若那一天他接受了溫暖的虛假而不去追逐所謂的殘酷的「真相」他的人生是否就會更加的幸福順遂?吳叔----吳良佐他是不是就能夠活下去?

可惜人生沒有如何流光不可重來。許多年後當他年老在一個春夜的晚上香花的謐色包裹他的身體他恍惚間便看到母親站在遠處赫然還是記憶中明麗而溫柔的樣子。

「我做錯了么……娘?」他輕聲詢問那飄泊的幻影。

自然沒有回答。

忽然有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一個聲音響起:「你又想起了舊事你……後悔了么?」

他把自己的覆在那隻手上輕輕搖了搖頭答道:「……不這件事我從來也不曾後悔過。」

----遠處那渺茫的影子似乎微微笑了一下然後漸漸隱去自此消失無蹤。

……地上那個坑洞業已越掘越深董天悟忽然停了手一旁的吳良佐也愣住。昏黃的光暈之中黑色的腐土裡赫然露出了織物的一角似是某種厚重的錦緞顏色褐黃上面染著斑駁的污跡。

董天悟與吳良佐對望一眼冷風已抽空了他們懷中最後一絲暖意只剩下空蕩蕩的恐懼。片刻之後兩個人不約而同棄去手中的劍鞘刀柄赤著手小心翼翼地將那織物周遭的泥土一捧一捧刮下來。拋向坑外。

----有一樣東西慢慢地顯出了形狀。乍一看來彷彿像是某種摻夾著雜質燒出來的陶器。慘白之上浮著一層碧青地釉---那是因劇毒死去的人骨埋了太久太久。不見天日大半衣衫都已朽爛成破碎的殘片。

董天悟只覺自己簡直無法呼吸頭暈目眩一個念頭不可遏止地纏著他地身體攀援而上死死扼住他的喉嚨。

吳良佐卻忽然爆出一聲垂死掙扎地野獸才能溢出的低吼。他抖如風中落葉從那具屍骨的左手上脫下了一枚已染成黑色的指環。

銀指環刻著蝴蝶的銀指環;舊日地光陰如蝴蝶般飛走你還愛我嗎?

----風吹過那個夢又來了。

十四年後的靖裕帝站在十四年的那個夜裡。光陰流轉之中白翩翩含笑而立手上、臉上都是塵土。頸中還有一環淺淺的紅印。

「……你為什麼要走?」他問她。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三郎。我厭倦了我不想把一生都埋在這裡。」白翩翩的臉色平和。神情溫柔似水。

靖裕帝只覺有一股難以言表的怒氣勃然而起他厲聲喝問:「那我呢?你就從未為我考慮過嗎?天悟呢?你就狠心丟下他。一走了之嗎?」

白翩翩終於動容。微微側過頭去:「你有天下你是皇帝;而天悟。若我有一絲的可能帶他走我也絕對不會留他在這裡的……呵現在說這個可又有什麼用?」

十四年後的靖裕帝蒼老地容顏和腐朽的軀體漸漸和十四年前那個年輕而英健的自己重合在一起;十四年後地撕心裂肺和十四年前的衝天怒火也匯在一處彷彿某種小小地、看不見地蟲豸在皮膚的裡面和外面同時嚙嚙啃噬。不是疼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種隱隱地、萬劫不復的預兆撲面而來。.更新最快.

「你真的不肯留下來么?你真的把我們的愛情和那些甜蜜的歲月統統忘卻了么?」

「我一日也不曾忘記三郎……但若想我留下除非我死。」

最後的退路已被截斷你和我終於站在懸崖之上;要不然失去你要不然……失去我自己。

----太極宮內卧榻上的沈青薔在半夢半醒之間赫然聽見靖裕帝在哭。

「……翩翩……」他在喚著那個早已死去卻永生不死的名字傾吐出無限的懺悔和酸楚「翩翩朕錯了朕實在不該殺你的……可是朕卻真的無法放你走。一想到你在明麗的天空下一揚手甩出一道鮮艷的鞭花;而朕卻在這冰冷陰森沒有愛沒有溫暖只有算計和傾軋的地方苦苦掙扎朕就受不了----朕錯了朕無時無刻不在後悔……翩翩……翩翩……」

愛是什麼?究竟是什麼?

是自私還是犧牲?是佔有還是成全?是劇痛還是極樂?是罪惡還是美德?是催命的毒藥還是陽光下綻放的美麗花兒?

----你愛著誰?誰又愛你?

……從太極宮外忽然傳來一陣巨大的喧囂刀劍聲、哀號聲不絕於耳。御前總管王善善的聲音又高又尖幾近慘叫:「殿下您瘋了么!您可知道自己這是在做什麼?」沒有人回答。刀劍相擊之聲卻宛如玉盤珠落愈加密緻錯雜起來。

沈青薔猛然驚起掙扎著、掙扎著坐起身;靖裕帝則茫然大睜著雙眼似乎還未從那縈繞不去的亘古迷夢中醒來。

殿外的嚎罵呵斥不絕於耳燈燭火把的光芒把無數人影印在紙窗之上。那些紛亂越來越近終於到了這樣的時刻。只聽「砰」的一聲巨響內殿的門已被人大力踹開煙塵四飛之處忽然所有的聲音一併消失四下寂然。只有胸口的那顆心激烈地鳴響。

有人站在那殿門洞開之處周身浴血右手提著一把長劍鮮紅的液體還在一滴滴順著劍尖滴落下來。在他背後是無數大大小小的光亮和一片明晃晃的利刃。更是映得那張臉慘白如紙面目模糊不清。

靖裕帝猶自緘默沈青薔卻已吐出了那個名字:「……大……殿下?」

董天悟恍若無聞。提著劍一步一步走進來。在他身後。一大群御前侍衛蜂擁而入頃刻便散成一個圓弧將他裹在中間。

剎那間劍光閃爍兩名攔在他面前的侍衛已一中肩胛。一中手腕哀叫著退向兩旁傷處血如泉涌。

董天悟又向前踏上一步卻忽然僂下身子劇烈地咳嗽起來。

靖裕帝終於開了口:「悟兒你想……殺父弒君么?」

董天悟自袖中掏出一方素綃掩在唇上一陣咳喘過後已是滿帕鮮紅。觸目驚心。

「……我母親呢?」他嘶聲問道「我母親究竟是怎麼死地?她的屍體為什麼埋在御苑的桂樹之下?你說啊!」

一陣哐啷啷急響又有六七把兵刃被臨陽王手中長劍斬斷。殘片亂飛有一截。赫然直飛向沈青薔。「咚」地一聲釘在她耳畔的牆上。

靖裕帝地聲音冷若冰霜:「悟兒。把你的兇器收起來嚇到你母親了……」

董天悟狠咬著牙幾乎要將手中的劍柄捏碎。

「她不是我母親!我母親早已死了她是被你殺死的是不是?我已在那桂樹之下挖出了她的骨殖她身中劇毒腿骨上還有當年騎馬時因護著我跌下來摔斷地舊傷----你自欺欺人又能騙得了誰?」

「……悟兒有你母親在此處由不得你放肆。你放下劍朕會給你一個交待「交待?什麼樣的交待!我母親已經死了!她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靖裕帝忽然放開了沈青薔的手他站起身來迎著董天悟的劍尖徑直而去。董天悟似乎遲疑了片刻那柄劍堪堪刺入靖裕帝的腰際----周遭的喧囂聲此起彼伏大殿下手一抖長劍終於還是滑落在地。

靖裕帝面色如鐵揚起手來重重打在長子的臉側。不知是誰高叫一聲:「陛下!」只見靖裕帝腰側的衣衫上已暈出一團殷紅。

「你母親……你母親……你母親……」靖裕帝始終重複著這個詞語口中的牙齒咯咯作響。咬碎地是歲月是傷痛是恥辱是憤怒;更是長久以來全心維繫的一切……

已經過了那麼久的時間那麼長地歲月心裡腐爛的黑色傷口終於開始漸漸癒合。即使是虛假也罷為什麼不叫我活在那安逸地虛假里?我已老了我已能隱約看見身後隱隱迫近地死亡的影子。為什麼依然不肯放過我?依然逼我面對一切?

「……下去」他突然低喝一聲。

兩旁地侍衛和太監面面相覷王善善連滾帶爬衝進來臉上身上滿是血跡。

「陛下!這……這……萬萬不可……」

靖裕帝森然道:「朕說了你們都下去----這是朕的家事都聽明白了?」

此話一出四下之人再也不敢有半句羅嗦雖各自膽戰心驚不止卻終於是猶豫著緩緩後退出到大殿之外。手中各個兵刃高舉一雙雙眼睛不敢多眨半下只定定望著殿內剩下的剩下父子二人已及貴妃娘娘沈青薔。

「……沒有錯」靖裕帝身子微晃終於開了口「你的母親就死在我面前我殺了她。她要拋棄我們兩個她要把我們父子二人留在這裡獨自離開;所以我把她埋在御苑的桂樹下面---我要把她留下來留在這皇宮中留在我身邊哪兒都不能去……你若真的一心替你母親報仇就用那把劍殺了我好了。」

----董天悟你抉擇吧?是殺死你的父親替你的母親報仇?還是背棄你的誓言背棄你十四年來所堅持的一切?

董天悟慢慢俯下身去伸手握住落在地上的劍柄。殿門外明火執仗的一干侍衛們盡皆鼓噪起來又想沖入殿內。靖裕帝一擺手制止了他們----忽然側過身子。壓低了聲音對沈青薔道:

「翩翩朕的遺詔在正殿《鷹狩圖》之後的金匱內;你記住了。」

沈青薔身子一顫。卻見董天悟已握著劍直起身來她再也顧不得其他。脫口而出:「殿下住手!」

----話一出口便知道錯。若她真是白翩翩又怎會這樣稱呼自己地兒子?

火光明滅沈青薔懷中轟鳴一片。幸而靖裕帝猶似未曾察覺他已迴轉身子望著自己的愛子手中明晃晃的長劍巍然而立不一言。

董天悟地目光落在沈青薔臉上卻又像是難以忍受一般猛然別開頭去。他手腕一翻秋光似弧卻不是指向靖裕帝而是斜斜削過自己的肩膀。衣襟上掛著地一道九龍蟠絲穗子無聲落地。「父皇……我要回昆崙山去帶著娘……一起回去。從今以後。這世上只有董天悟再也沒有了臨陽王。」

靖裕帝的身子一晃。幾欲摔倒。董天悟反手拋卻長劍。袍袖揮灑跪倒在滿地血污之中。極恭敬、一絲不苟地叩拜下去。

「父親……兒子、就此拜別!祝父皇……身體康健萬事順遂。」

言畢站起來轉身便走。

沈青薔只覺一股刻骨的寒意凝於肺腑他從不曾是她的愛人自他的口中亦從不曾流露出半個「愛」字。但那些過去地日子那些隔著人群遙遙相望的光陰那些活在一片天空之下輪轉而去的歲月那些個在小軒窗前燃起明燈的夜晚……似友似敵的盟約若有若無的情愫他要走了就要走了。他與她本就是這荒莽大地上赫然不同的兩條道路偶一交錯便即分離。有的只是瞬間的片段回憶沒有開始所以也不用結束。

「天悟----」第一次沈青薔第一次當面喚出了這個名字那兩個字鏗鏘作響落在地上摔成碎片---終究只有兩個字而已。

她能對他說什麼呢?即使她說了又有什麼用呢?

董天悟身形一頓雙肩微微顫動壓低了聲音說道:

「……母妃我……不、兒臣……就此拜別即使山高水遠遠在千里之外兒臣亦會永遠為您祝禱幸福安泰地……告辭。」

----愛是什麼?千萬人里的一面之緣種在你我懷中脈脈開放卻不能給人看的花朵。若你不是你我不是我;若你只是你我只是我……若我們相遇在另外地時間另外的地點若你不是黑暗中冷心冷麵地女子而我亦不是那月光下輕狂無知地少年……

----如果真有如果你會愛我嗎?

董天悟昂然出了太極殿在一殿搖曳的燈燭蠟炬地照耀下他滿頭滿身一片斑駁的殷紅。如同利刃劈開海水那些黑壓壓蜂擁而來的侍衛太監們舉著兵刃一邊顫抖一邊向兩廂退開。董天悟徑直而出走到夜風之中轉瞬踏風消失。

許久、許久之後御前總管太監王善善才小心翼翼地折進來偷眼望向靖裕帝的臉色。短短一夜光陰似已抽空了這個老人半身的血液。整個人憔悴萎頓口唇焦黃。

「陛下殿下他……」王公公終於還是戰戰兢兢開了

好一會兒靖裕帝才如夢方醒含混不清地吩咐:「朕不知道朕……不知道……是了叫吳良佐去追叫他把悟兒追回來……去去叫吳良佐來見朕!」

----吳良佐再也不會來了。

天將微曦層層薄霧自地面上蒸騰而起和滿樹的馨香匯在一處成為一片如夢似幻的氤氳。吳大人背倚著「神木」虯勁的樹榦頭低垂在胸口脖頸上一道慘笑一般的傷處深可見骨血已流盡。

……翩翩我早該跟你走的。

無論你要去哪裡天涯海角、碧落黃泉吳大哥一定會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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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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