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版 卷四[72]冊封

修改版 卷四[72]冊封

秋風盡落。

靖裕帝老了……情人、愛子、唯一的故舊相知盡數離他而去除卻自己日日茂盛的記憶十四年前的那段往事終於消磨殆盡不留一絲痕迹。

----終於愛與恨、妒與怨、謊言與真相、悔恨與罪責……所有的一切統統流過他的身體帶走他的生命和活力只遺下一具腐朽的軀殼。「……幸好你還在翩翩……朕現在只有你了。」

靖裕帝伸出乾瘦的手臂將沈青薔環在懷中長久地、長久地從她的肌膚上汲取溫暖反反覆復低喃著這句話彷彿它是萬能的咒語。

「我在」沈青薔每每嘆息一聲這樣答他「我在這裏……」要離開朕!朕什麼都可以給你只求你別走只求你陪在朕身邊……」

「……我在」青薔依然只有這樣回答「……我在這裏。」

----我想要的卻是你唯一無法給的;正如同十四年前你無法給白翩翩一樣……陛下到現在你依然不明白嗎?到了一身血污、背後負着一隻瓷壇消失在晨風裏的臨陽;看到了臉上帶着詭異笑容、死得不明不白的侍衛統領吳良佐……靖裕十七年的深秋掌握京師兩大勢力的「詔衛」和「御衛」同時群龍無宮闈內外、朝野上下流言紛飛。八月二十三日以內閣輔李惕為的七十九名大臣聯名上書以「庶出」、「無子」、「父兄獲罪」、「姑侄並列」等十二條理由懇請靖裕帝收回成命。不要立貴妃沈氏為後。這道奏摺遞上去卻被留中不第二日下午。那七十九名大臣便聯袂在朝陽門天闕外「叩宮」----整整齊齊跪在青階下放聲大哭。哭聲震天----個個丹心泣血人人義憤填膺。

「……打出去好了。」靖裕帝坐在太極宮崇文殿上臉色焦黃御案邊堆著厚厚一摞奏摺手中還捏著一冊。雲淡風輕說道連頭都沒有抬。

一旁侍立的大總管王善善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改往日行止如風地手段整個人釘在地上磕磕巴巴問道:「萬歲您的意思是……難道是……」

靖裕帝滿臉不耐將手中摺子向御案上一拋徑自起身走到房間的另一側。在架上取出一隻小小金匣又踱了回來。打開匣蓋口中說道:「聽不懂么?傳朕地旨意。叫慎刑司的人帶着廷杖去無論是誰。統統先杖三十。朕倒要看看這些人挨了打。還能跪多久……」

王善善幾乎都要哭了五官統統皺在了一處:「陛下這叩宮乃是……乃是太祖爺傳下來地慣例可打不得的……」

靖裕帝恍若無聞自那金光燦燦雕龍畫鳳的匣中拈起一顆大如東珠殷紅似血的丹丸置於舌上;王總管見機忙捧過盛有無根之水的葯盞與陛下服藥。.更新最快.

靖裕帝將那丹丸以水送下靜坐良久焦枯地雙頰上緩緩浮上了兩抹血色。

「……你怎麼還不去?」靖裕帝突然喝問。

王大總管猛地一哆嗦戰戰兢兢道:「陛下……」靖裕帝的眼中驟然現出狂亂的光芒長身而起雙手一揮將半張桌案上的奏摺盡數揮落在地啞聲嘶吼道:「朕還沒有死呢!你們就把朕的話當做耳旁風了么?」

王善善雙膝軟倒「撲通」一聲跪下放聲大哭道:「萬歲請三思啊!祖宗成法不可輕廢否則……否則……」

靖裕帝懷裏那顆心怦怦亂跳勢如擂鼓;耳鼓中充滿了心跳的聲音竟掩蓋住周遭一切的喧囂。他分明看見王公公跪在那裏淚流滿面嘴唇不住開合可自己卻無論如何也聽不清他在說着的究竟是什麼……

剎那之間靖裕帝只覺得無比煩躁懷中纏繞着無數的亂麻他再也無法忍耐以手掌奮力地擊打着包金鑲玉紫檀硬木地御案口中大聲吼叫不休:

「滾!你再不去朕連你一起打!」

----御前太監總管王公公終於是連滾帶爬地出了崇文殿他一路嚎哭着奔向慎行司。那一日在朝陽門外七十九名長跪的大臣被數十名慎行司的太監包圍人人杖責三十登記名冊架回居處戴罪監養。其中為地年已六十四歲的內閣輔李大人被打成重傷奄奄一息幾乎喪命;待他得了恩赦養病歸來關於立后之事早已塵埃落定。

靖裕十七年九月三十日上諭頒下晉貴妃沈氏為後。減明歲賦稅加恩科大赦天下;著各府各道披彩著紅演絲竹進賀儀一時之間普天同慶。

這是靖裕朝最後地燦爛夕陽最後地迴光返照;高懸於頭頂十七年的太陽終於到了沉落地邊緣----黑夜已在路上……天監查過了整個十月都沒有好日子可惜了。那起子廢物說什麼典禮的預備需要時間還有空了多年的兩儀宮的翻修非要數個月不可呢……不住羅嗦朕也沒心思和他們理論……總之封后大典大約要等到明年元日吧---翩翩你想怎樣操辦?朕登基十五年大慶的時候西國曾送了一批極好的珠玉寶石來現在還擱在內庫中沒有動用呢朕想趁這個時候替你打一頂新的鳳冠比當年上官蕊戴過的更華貴更美麗好不好?你喜歡么?」靖裕帝溫言軟語無限體貼慰藉是個女人聽了都要動容的。

沈青薔微微一笑。這個笑容卻實在是頗為勉強。靖裕帝當即便會錯了意忙起身扶住她。口中埋怨道:「朕不過找人去問一問你若還不舒服。又何必硬挺著出來?----朕現在只有你了。」

青薔搖一搖頭輕聲說道:「沒什麼但憑陛下做主吧一切隨你……」

靖裕帝感嘆一聲。攬住她的肩膀把她的頭埋在自己胸口一邊拍着她的背一邊說道:「翩翩朕也想悟兒但是……那是沒有辦法地事……」

沈青薔只覺得環著自己的這具軀體骨瘦嶙峋忽又聽他提到了那個名字眼中一酸便要落下淚來。

「如果有一天。悟兒想通了他一定會回來的……」靖裕帝猶在自言自語「他只是還沒有想明白罷了……朕沒有怪他。真地沒有怪他----都是朕的錯。」

----你錯了嗎?你真地明白自己做錯了嗎?你對白翩翩的愛是真的我感覺得到;你對董天悟的愛也是真的。我也感覺得到……可是除了他們母子之外。其他地所有人包括你的妻妾、你的兒子。你卻把他們的命他們的愛和忠誠看得多麼微賤多麼不值一提啊!你連最起碼的一丁點兒憐憫都沒有么陛下?還是說這才是深不可測的「帝王之心」呢?沈青薔真的很想這樣問他;卻也清楚明白恐怕自己這一輩子也不可能如此開口的吧。

「……好了別傷心了」靖裕帝依然哄着她附下身去細細吻她地臉。他口中素來嚼著伯夷香卻依然去不掉那一股衰老而腐朽的氣息。

「翩翩你是朕的皇后你已經是朕地皇后了朕不准你傷心難過更不準聽你說那個不字……懂么?」

----陛下您自可以封住天下人之口;可他們的心呢?您也能管得了么?

靖裕帝攬著沈青薔不再說什麼了只是默默依偎許久忽而一笑放開了手:「去吧去歇歇你地傷才好不要太過操勞;何況你在這裏朕地心都要亂了。朕叫織造司把樣子送到你那裏去……翩翩記住別拒絕朕對你的好朕只有你了……」

青薔垂答應站起身來剛要離去忽聽身後一陣輕咳----父子地確是父子總有些地方是相似的……

她暗自嘆息又折回來走到案邊以手試了試茶盞的溫度果然已冷了。便親自潑卻了那盞殘茶從茶吊子裏另傾出暖的來舉到唇邊嘗了嘗又要捐掉;靖裕帝卻已笑着從她手裏奪了來說道:「不必……這就很好……」

沈青薔淡淡一笑。

「……對了」靖裕帝一飲而進放下茶盞忽然道「有件事情早該對你說卻總是忘記----翩翩跟朕來。」

說着起身引了青薔向正殿而去。沈青薔滿腹狐疑卻只有依言跟隨二人也不帶扈從徑直來到正殿大堂屏退左右立在牆上懸著的一副畫卷之前。

----畫上畫着的是一隻展翅的雄鷹雙目如電虯勁英健筆意不凡。兩側寫着無數字跡迥異的留款蓋滿了密密麻麻深淺不一的硃砂印。

沈青薔心中「咯噔」一聲她想起來了----那一日在被無數鮮血染成赤紅的內殿之中靖裕帝曾用耳語般的聲音對她說:「若有什麼萬一記住朕的遺詔在正殿《鷹狩圖》的後面……」

----果然靖裕帝輕輕捲起畫軸露出圖后嵌在牆中的木架架上依然安放着不久之前臨陽王董天悟見過的七、八隻各色木匣靖裕帝卻將它們一隻一隻取出卻都不打開只是堆在一旁開口說道:

「翩翩雖說這幾日朕服了邵天師新進上來的金丹之後頗覺精神健旺了不少但朕左思右想還是決定交給你……」

說着將木架上其中一塊隔板用力抽出拿給沈青薔;青薔向靖裕帝手中張了張卻見那厚厚的隔板末端赫然有一道挖出來的深槽槽內露出明黃色的緞面來。

「你現在就可以看翩翩……」靖裕帝將那隔板遞了過來。沈青薔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莫名恐懼竟不由自主倒退一步連連擺手:

「不陛下你不會死的……不會……不會……」

靖裕帝笑了:「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有不滅之身----這話不是你對朕說的么?怎的自己卻忘記了?」

沈青薔只覺有一道閃電瞬間劈在了自己身上整個人再也無法自制瑟瑟抖起來。

----沒錯這句話是她說的。但說話的那個「她」卻是沈青薔而並非白翩翩!皇上的意思難道是……難道是……

她已魂不附體靖裕帝的臉上卻依然平靜若死全然看不出半點端倪。他的手緩緩收了回去將那隔板插回木架之中頓時嚴絲合縫任誰也想不到還有這樣的機關。

「好了翩翩你不必如此害怕死根本沒什麼可怕的……瞧你臉上一點血色也不見可讓朕心痛呢。」

「陛下……」沈青薔好容易擠出這樣兩個字來卻再也無法繼續講下去。

「好了好了……什麼都別說了……朕忽然有些累也該到了服丹的時候……翩翩你扶朕回去好不好?」

----靖裕朝最後一位皇后沈青薔茫然點了點頭攙扶著骨瘦如柴、宛如風中危燭的靖裕帝走在太極宮漫長到幾乎沒有盡頭的迴廊之中。兩側無數宮女太監次第跪拜下去就像是一浪一浪前赴後繼的、青黑色的海水。

這是靖裕十七年十月初四日的黃昏距離靖裕帝的死距離靖裕朝的崩潰距離弘化時代的晨曦還有整整三個月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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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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