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第二節

他們在日出之前,就已將可賣的東西裝上馬車。加羅把當年的積蓄裝進一個皮袋裏,仔細地綁緊在腰帶上。伊拉龍把包好的石頭埋在穀物袋之間,以防它在馬車顛簸里滾落下來。

胡亂吃完早飯,他們套上馬車,清掃出一條通向大路的小道。有商人的馬車在前,積雪被衝散了不少,為他們省了很多事。中午時分卡沃荷已經近在眼前。

陽光下,這個樸實的小山村洋溢着歡聲笑語。村外的空地上已紮下商人的營寨,帳篷、篝火隨處散落,一輛輛馬車往來其中,潔白的雪地被點綴得色彩繽紛,江湖藝人的四個帳篷裝飾得更是艷麗而誇張。人們在營地和村子之間來來往往,仿如水流不息。

一溜兒鮮艷的帳篷和貨攤佔據了最寬的一條街,人群熙熙攘攘,喧嘩激起聲聲馬嘶。地上的雪被碾實,像玻璃一樣滑溜平整,在升起火堆的地方則融化成水。空氣里瀰漫着各種味道,其中烤榛子的濃郁香味在鼻端纏繞,格外誘人。

加羅停好車,把馬拴在木樁上,從錢袋裏取出一些硬幣。「你們自己買點什麼吧。若倫,你想幹什麼就去,記得按時到霍司特家吃晚飯。伊拉龍,帶上那塊石頭跟我來。」伊拉龍沖若倫快活地一笑,裝好錢,心中已經在盤算著該怎麼花掉它。

若倫立即轉身走了,一看錶情就知道早已決定好要去哪裏。加羅帶着伊拉龍走進集市,在人堆里側着身子用肩膀開路。女人們在買衣料,她們的丈夫拿着一把新鎖、一個鈎子,或是某個工具在一旁仔細研究。小孩子們跑上跑下,尖叫着發泄興奮。這裏是刀具,那裏是香料,各式各樣的罐子擺在皮馬具旁,閃閃發亮地排列成行。

伊拉龍好奇地看着那些商人。他們看起來好像沒有往年風光,孩子們臉上帶着受驚后的緊張表情,衣服上綴了補丁。形容憔悴的男人們佩戴着顯然新近才使順手的刀和劍,甚至連女人腰上都別着匕首。

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們成了這個樣子?為什麼他們到得那麼晚?伊拉龍好生奇怪。他印像中這些商人總是興高采烈的,可現在他們臉上看不到一絲往昔的快活。加羅沿街走下去,一路尋找墨洛克(Merlock)。此人專門做一些零星的裝飾品和珠寶買賣。

墨洛克在一個貨攤後面,正向一群婦女兜售胸針。每一件新貨被展示,都揚起一陣讚美的驚呼。伊拉龍暗暗猜想,呆會兒一定有不少錢包被掏個乾淨。貨物受到的每一次誇獎便讓墨洛克容光煥發。他留着一撮尖尖的山羊鬍,舉止從容不迫,彷彿對世上其他事都微微地投以冷眼。

興奮的女人們使加羅和伊拉龍無法接近墨洛克,於是他們就在一個台階上坐着等他。一看到墨洛克閑了下來,他們趕緊走上前去。

「兩位先生想看點兒什麼?」墨洛克招呼道,「給女士買個護身符或者小擺設?」他拿出一朵手工極為精美的銀雕玫瑰花,在手裏捻弄著。這件工藝品吸引了伊拉龍的注意力,他不由欣賞地注視着它。商人繼續說:「還不到三克朗,它可是勃拉頓那(Belatona)名匠的手藝!」

加羅低聲說:「我們不是來買東西,是來賣東西的。」墨洛克立即收好玫瑰,帶着新的興趣看看他倆。

「我明白了,也許,如果那東西值錢的話,你們會願意用它交換這裏的一兩件漂亮小玩意。」他說到這裏停了一下,伊拉龍和舅舅都局促地站着沒說話,然後他繼續說:「你們把它帶來了吧?」

「帶來了。不過我們想換個地方拿給你看。」加羅語氣堅定地說。

墨洛克抬了抬一邊眉毛,但語氣絲毫未變:「這樣的話,讓我邀請兩位到我的帳篷里一坐吧。」他收起貨物,愛惜地放入一個鐵架的箱子鎖起來,然後在前面帶路,走向臨時營地。他們一路閃躲川流不息的馬車,來到一個獨據一角的帳篷前。它上紅下黑,遍佈五顏六色、互相交錯穿插的小三角形。墨洛克解開帳門,掀到一邊。

帳篷里塞滿了小飾物和稀奇古怪的傢具,像圓形的床、三張樹根雕的椅子什麼的。白色軟墊上還躺着一把七扭八歪的匕首,握柄的圓頭上鑲著一塊紅寶石。

墨洛克放下帳門,轉身對他們說:「請坐。」他們坐下后,他說:「現在讓我瞧瞧為什麼我們要私下商量。」伊拉龍解開石頭,放在兩個男人面前。墨洛克眼裏閃著光,向它伸出手去,然後又突然停住,問了一句:「可以嗎?」等加羅首肯之後,他才拿起了石頭。

他把石頭放在膝上,伸手到一邊去夠一個小箱子,打開后裏面露出一副黃銅天平。他把天平放在地上,先是稱了稱石頭的重量,然後戴上一副珠寶匠人的眼鏡,仔細察看石頭的表面。他又拿出一個木棒槌輕輕敲了敲它,再用一塊小小的透明寶石的一端在它表面劃了划,接着再量度了它的長度和直徑,把數字記在石板上。思忖了片刻,他問道:「你們知道它值多少錢嗎?」

「不知道。」加羅老實說道。他不安地在椅子上變換姿勢,臉上的肌肉輕輕抽動。

墨洛克皺起眉頭:「不幸的是,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以下這些:裏面的白色細絲,和包裹它們的藍色部分,是一樣的物質,只是顏色不同而已。但到底是什麼,我一點頭緒都沒有。它比我見過的任何石頭都要硬,甚至比鑽石的硬度還高。不管是誰將它雕琢成形,用的工具都是我前所未見的——也許是魔術。還有,它是空的。」

「什麼?」加羅喊道。

墨洛克的聲音里有一絲不耐:「你聽過石頭敲起來發出這樣的聲音嗎?」他從軟墊上拿起匕首,用刀身輕敲石頭。一記柔和的聲音響起,在空中裊裊散開。伊拉龍有些緊張,害怕石頭受損。墨洛克側過石頭給他們看:「你們看,匕首敲過的地方既沒有划痕,也沒有瑕疵。我懷疑我根本無法損壞這石頭分毫,就算用鎚子砸也做不到。」

加羅無言地抱着雙臂,身邊築起一道緘默的高牆。伊拉龍心中迷惑不已。我知道那塊石頭是在魔法的作用下出現在斯拜恩,但它也是用魔法製造而成的?為什麼要這樣?有什麼目的?他衝口而出道:「那它值多少錢?」

「我答不上來,」墨洛克頗有幾分受挫地說,「我相信會有人願意花重金買下它,但不是現在這些在卡沃荷的人。要找買主你得到南邊的城市去。這石頭能激起大多數人的好奇心,但在溫飽需要解決的時候,它絕對不是一個可以為之花費金錢的事物。」

加羅抬頭望着帳篷頂,像一個賭徒在計算他的零錢:「你願意買它嗎?」

商人立即回答:「風險太大了。也許這個春季的行商可以讓我找到一個富裕的買主,但這實在說不準。就算是這樣,你們也得等我明年回來時才能拿到錢。不行,你們得另找買家。不過,我想知道……為什麼你們要跟我秘密地說這件事?」

伊拉龍先把石頭移開。「因為,」他看了那人一眼,不知道他會不會像史洛恩一樣暴跳起來,「我是在斯拜恩找到它的,這兒的人都不喜歡斯拜恩。」

墨洛克面露驚惶之色,看了他一眼:「你可知道為什麼我和同伴今年來遲了

伊拉龍搖搖頭。

「我們的旅途一直惡夢連連。整個阿拉加西亞好像亂成一團,疾病、襲擊和厄運揮之不去。沃頓族(Varden)的襲擊更加頻繁了,加巴多里克斯強迫各個城市抽調更多的士兵送往邊境,而他們原本負有抗擊巨人(Urgals)的任務。那些畜生向東南部的哈德瑞克沙漠(HadaracDesert)遷移,沒人知道為什麼。這本來和我們沒有關係,但是他們要穿過人煙稠密的地方。他們在大道上、在城市外圍窺探,最糟糕的是聽說同行的還有一個鬼魂(Shade),不過還沒有得到證實。碰上他們可是九死一生的事。」

「怎麼我們從沒聽說過?」伊拉龍叫道。

「因為,」墨洛克神情嚴峻地說,「這不過是最近幾個月的事。巨人毀壞農田,人們不得不舉村流落他鄉,以逃避飢荒。」

「這都是不經之談,」加羅低沉地說,「我們從來沒有真正見到過巨人,這兒只有巨人的一對角,正掛在莫恩(Morn)小酒館的牆上做裝飾呢。」

墨洛克揚起一邊眉毛:「也許是的。但這個村子深藏在群山懷抱之中,你們能與世無爭不足為奇。但是,我認為這種情形不會再持續下去。這麼說是因為,如果你們是在斯拜恩找到這塊奇怪的石頭,那說明這兒同樣也在發生不同尋常的事情。」說完這番讓人悚然而驚的話,他稍稍一欠身,微笑着向他們告別。

加羅在前,伊拉龍在後,向卡沃荷走去。「你怎麼看?」伊拉龍問道。

「在決定態度之前,我要多聽一些消息。把石頭放回馬車上,然後你想幹啥都行,晚上我們去霍司特那兒吃晚飯。」

伊拉龍擠過人群,高興地沖回馬車前。買賣要花上舅舅幾個小時,他決定在這段時間裏痛痛快快玩一場。他把石頭藏在糧袋下,意氣風發,大步回到村裏。

伊拉龍把貨攤挨個地逛下去,用買家的眼光挑剔地打量貨品,全然不顧口袋裏只有那可憐的幾個小錢。和商人們聊天的時候,他們的話證實了墨洛克方才所言不虛,阿拉加西亞正處於動蕩之中。同樣的話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過去的安樂已經不復存在,新的危機出現了,沒有什麼是安全的。

後來他買了三支麥芽糖,和小小一塊滾燙的櫻桃派。在雪地里一連呆了數小時之後,吃點熱乎乎的東西感覺真是棒極了。他意猶未盡地舔着手指上的糖漿,心想再有一塊就好了。然後他走上某家門廊,坐在台階邊上,一點一點吃着糖。村裏的兩個男孩在摔跤,不過他並不想加入。

下午就快過去,商人們把貨物拿到村民家中兜售。伊拉龍急切地等待夜晚來臨,屆時會有江湖藝人出場講故事並表演戲法。他喜歡關於魔法和神靈的故事,如果特別走運的話,還能聽到龍騎士的傳說。卡沃荷有自己的說書人布魯姆,他是伊拉龍的朋友。可是他的故事現在已經過時了,而江湖藝人總是有伊拉龍感興趣的新故事。

伊拉龍隨手掰斷門廊下面的一根冰條,一抬眼正好看見史洛恩就在附近。屠夫沒有看到他,於是伊拉龍趕緊扭過頭,繞過牆角向莫恩的小酒館跑去。

酒館里熱烘烘的,滿是嗶剝作響的牛油燭散發的煙氣。烏黑髮亮的巨人角就釘在門框上方,足足有伊拉龍兩臂伸開那麼寬。酒館很長,房頂低矮,一頭堆著讓客人雕刻的細木條。莫恩正卷著袖子招待客人,他的下半截面孔很短,而且長得一塌糊塗,好像他曾經把下巴放到砂輪上磨過似的。人們圍坐在結實的橡木桌子邊,聽兩個商人說着什麼。他們早早地結束了生意,到這兒來喝兩杯啤酒。

莫恩從他正在擦拭的杯子邊上看過來:「伊拉龍!看到你真高興。你舅舅呢?」

「在買東西,」伊拉龍聳聳肩說,「他過會兒才來。」

「還有若倫,他來了嗎?」莫恩邊用布擦另一個杯子邊問道。

「來了,今年沒有生病的牲口拖他後腿。」

「很好,很好。」

伊拉龍指指那兩個商人:「他們是什麼人?」

「糧商。他們用低得離譜的價格收購糧食,現在又在這裏大放厥詞,以為我們會相信呢!」

伊拉龍理解莫恩為什麼憤憤不平。人們需要賣糧的錢。沒有它就沒辦法過日子。「他們說些什麼?」

莫恩嗤之以鼻地說:「他們說沃頓族和巨人族已經聯盟,組成聯軍向我們發動進攻。他們以為我們是蒙國王的恩澤才有了這麼久的太平日子呢——倒像我們如果被夷為平地了,加巴多里克斯會關心似的……你自己去聽聽吧。我手頭事太多,沒時間替他們說這些謊話。」

一個商人肥碩無比的腰身填滿了整張椅子,每動一下都引起椅子抗議似地呻吟。他的臉上光禿禿地看不到一根眉毛,一雙肥手像嬰兒一樣嫩滑。每當他從酒壺裏呷上一口酒時,向外翻的嘴唇就會拚命朝前噘。另一位長著一張紅臉膛,下巴胖大堅硬,滿是結實的脂肪,像已經腐臭發乾的黃油。和肥胖的頭頸極不相稱的是,他的身軀異乎尋常地瘦削。

第一個商人徒勞地想把溢出椅子的脂肪塞回去,只聽他說道:「不,不,你沒明白。你能安安穩穩坐在這裏和我們爭論不休,全都仰仗國王的長期庇護。憑他所有的智慧,如果他取消這一切,你們就要完蛋了!」

有人大聲說道:「好啊,為什麼你不幹脆說龍騎士也回來了,你們每個人還殺了一百個小精靈哩!以為我們是小孩子,這麼容易上當嗎?我們能照顧自己。」人群發出一陣鬨笑。

胖子剛想回答,他的瘦同伴揮揮手打斷了他,俗麗的寶石在他的手指上閃耀。「你誤會了。大家都知道,帝國不可能親自照顧到我們每一個人,儘管也許你們盼著能這樣,但能阻止巨人族和其他惡勢力蹂躪這個……」他含含糊糊地找到一個合意的詞,「地方。」

商人繼續說:「你們心懷怨憤,覺得帝國對人民不公,這情有可緣,但一個政府不可能讓每一個人都稱心如意,爭論和衝突總是在所難免。但是,我們大部分人其實並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每個國家都會有一小部分反對者,對目前的格局不滿意。」

「沒錯,」一個女人叫道,「如果你把所有沃頓人叫做一小部分的話!」

胖子嘆息道:「我們已經說過了,沃頓族無意於你們的福祉,所有這樣的指望完全是錯誤的。這是由叛國者長期誤導造成的,目的是為了分裂帝國,想讓我們相信真正的威脅來自國內,而不是國境以外。他們的全部用意就是顛覆國家,佔有我們的土地。他們到處安插姦細,為發動侵略做準備。你永遠不知道誰在為他們服務。」

伊拉龍不以為然,但商人的話很有煽動力,人們開始點頭。他越眾而出說:「你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我也可以說雲彩是綠的,但這並非事實。你拿出證據來。」兩個商人瞪眼瞧着他,村民們安靜下來,等着他們的回答。

瘦商人首先開腔。他迴避著伊拉龍的目光說:「你們的孩子懂得什麼是禮貌嗎?還是你們允許孩子們隨隨便便頂撞大人?」

聽眾中一陣躁動,大家都在看伊拉龍。然後一個聲音說道:「回答他的問題。」

「這不過是常識罷了。」胖子說着,上嘴唇滲出了汗珠。這個回答激怒了村民,爭論再次響起。

伊拉龍回到吧枱前,心中泛起幾分酸澀。他還從來沒有見誰是對帝國有好感,從而詆毀其敵人的。卡沃荷人對整個帝國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憎恨,這幾乎成了一種代代傳承的天性。國家在艱苦的歲月里從未對村民施加過援手,任他們掙扎在餓死的邊緣。它的稅吏總是如狼似虎,心如鐵石。他自問有充分理由反對商人對國王的歌功頌德,但對沃頓族也有所保留。

沃頓族是一群叛亂者,他們堅持不懈地對帝國發動襲擊和侵擾。加巴多里克斯對他們力求做到趕盡殺絕,而他們的抗爭則獲得了相當多的同情。誰是他們的首領,誰在一個世紀前加巴多里克斯開始掌權后將他們組織起來,還是一個不解之謎。關於他們,人們只知道,如果你是個不得不遁世隱居的逃亡者,或者對帝國懷有深仇大恨,他們就會接納你,唯一的問題是如何找到他們。除此之外,外界對他們一無所知。

莫恩在吧枱上俯身過來說:「簡直不敢相信,是不是?他們比圍着瀕死的動物打轉的兀鷹還要可惡。如果他們再呆下去,只怕會有麻煩。」

「誰的麻煩,他們的還是我們的?」

「他們的。」莫恩話音剛落,一聲怒吼響徹整個酒館。伊拉龍在爭論即將演變成暴力時走了出去。門砰地一聲關上,將嘈雜聲阻隔在身後。夜晚即將來臨,落日斜斜西沉,地面上房屋拉長的影子重重疊疊。伊拉龍順着街道向下走,看到若倫和凱特琳娜正雙雙站在一條僻靜的小巷中。

若倫說了些什麼伊拉龍聽不到,只見凱特琳低眉斂目看着自己的手,細聲細氣地回答了一句,然後踮起腳尖,吻了他一下,轉身飛一般地跑掉了。伊拉龍快步走上前,戲謔地問:「玩得很高興吧?」若倫邊走邊含含糊糊地咕噥了一句什麼。

「你聽到商人們帶來的消息了嗎?」伊拉龍跟在他身後問道。大部分村民都呆在屋裏,和商人們聊天,或者等夜幕降臨,江湖藝人可以開始表演。

「聽到了。」若倫好像心不在焉,「你對史洛恩怎麼想?」

「還用得着想嗎。」

「如果他發現了我和凱特琳娜的事,就會和我發生衝突。」若倫說。一片雪花落在伊拉龍的鼻尖上,他抬頭仰望,天空已經變得陰陰沉沉。他一時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話,只是用力握了握表哥的肩膀,和他一起繼續往前走。

霍司特家的晚餐很豐盛。高談闊論和開懷大笑充塞整個房間,清甜的果汁和濃郁的啤酒以飛快的速度被大量地消滅,一派狂歡景象。酒闌宴罷,客人們走出房間,漫步走向商人們的宿營地。一大片空地的周圍插上了木樁,上面綁着燃燒的蠟燭。空地一角點起了一堆篝火,映得場地上滿是飛舞跳躍的黑影。村民們慢慢地聚成一個圓圈,在寒冷中翹首等待。

藝人們身穿掛滿流蘇的演出服,一串跟斗翻出帳篷,後面跟着年長穩重的樂師。樂師負責演奏音樂並講述故事,他的藝人搭檔則扮演故事中的人物和情節。一開始的演出純粹是娛樂:低俗下流,充斥着笑話、洋相,和荒誕不經的人物。然而,當燭火將盡,人們的圈子越聚越緊時,老說書人布魯姆緩步出場了。雪白而糾結的長須在他胸前拂動,一件長長的黑色披風護着他佝僂的雙肩,圍裹着他的身軀。他伸展雙臂,手掌猶如鳥爪賁張,講述了以下故事:

「時間之沙永不停止滲漏。不管我們願意與否,時光一去不回……然而我們還有記憶。那些失去的也許能在記憶中永存。你將要聽到的只是散珠碎玉,但請將它們好好珍藏,因為沒有你,它也將不復存在。我現在送你一段早已被人遺忘的往事,它就藏在我們身後迷夢一般的薄霧裏。」

他銳利的眼神在眾人全神貫注的臉上逡巡,最後停留在伊拉龍身上。

「在你們祖父的父親誕生以前,是的,甚至在他們的父親之前,龍騎士就存在了。保護和守衛是他們的責任,數千年內他們都完成得極為出色。戰鬥中他們難逢敵手,因為每個人都有以一當十的勇力。他們永生不滅,除非刀劍和毒藥加身。他們只為正義而戰,在他們的保護下,巍峨的城市和城堡堅如磐石。有他們守護和平,四境一片豐饒。在那個黃金時代,精靈族是我們的同盟,小矮人是我們的朋友。財富源源湧入城市,人民安定富足。但悲哀的是……往昔繁華不再。」

布魯姆垂下眼帘,陷入沉默,再度開腔時聲音里流露出無盡的哀痛。

「沒有敵人能摧毀他們,但他們不能抵擋的卻是自己。在龍騎士的力量最鼎盛的時期,一個名叫加巴多里克斯的男孩出生在因修貝斯省(provinceofInzilbeth),這個地方如今已不存在了。十歲的他按當時慣例參加了選拔,結果被發現具有驚人潛能。龍騎士於是將他接納為他們中的一員。

「他接受並通過了各項訓練,技藝超群。加上上天賦予的敏捷頭腦和強壯體魄,他很快躋身於龍騎士一族。有人嗅出他的迅速崛起暗含的危險氣息,發出了警告。但龍騎士們日漸自負於他們的力量,對忠告渾不在意。唉,悲劇就是從那天起開始孕育成形。

「一切來臨得如此迅速。就在訓練全部完成以後不久,加巴多里克斯和兩位夥伴一起,踏上了一次輕率莽撞的旅程。他們日夜兼程,偷偷跑到極北之地,深入巨人族殘存的領地中,愚蠢地以為新學到的本領足以保護自己。在一處經年不化的百丈冰原上,他們於睡夢中遭遇了偷襲。雖然夥伴和他們的龍都不幸戰死,他自己也身受重傷,加巴多里克斯還是擊斃了對手。但悲慘的是,他的龍在戰鬥中被流矢射中了心臟。他束手無策,不懂如何才能挽救她的生命,她最終死在他的懷中。就這樣,瘋狂的種子被埋進了土壤。」

說書人雙手互握,徐徐環顧四周,臉龐被火焰照得忽明忽暗,吐出的話語就像彌撒上追思無限的綿綿鐘聲。

「煢然一身,喪失了大部分的力量,被失敗打擊得近乎瘋狂,加巴多里克斯在那片孤絕的大地上漫無目地的遊盪,絕望的心中但求一死。但死神並沒有降臨,雖然他面對任何活物時完全是一副亡命的姿態。巨人族和其他怪獸在他仿如厲鬼附體的情狀面前望風而逃。這時,他想到龍騎士也許能再給他一條龍。在這個念頭的鼓舞下,他開始了艱難的徒步跋涉,取道斯拜恩踏上歸程。過去御龍乘風,輕易跨越的千山萬水,如今要花數月之久一步一步踏遍。他原本可以憑魔法獵取動物,但他經過的地方卻常常連動物都不曾涉足。因此,當他的雙腳終於跨出叢林時,人已經奄奄一息。一個農民在泥沼中發現了虛脫的他,召來了龍騎士。

「不省人事中,他被帶回營地。身體上的創傷痊癒了,在四天的昏睡中,他一直沒有表現出任何心智上的躁狂。後來他被帶到元老會上接受審判。就在這時,他提出要得到另一條龍。要求的急切暴露了他的癲狂,也讓元老會看清了他真正的為人。巴多里克斯在遭到拒絕後放棄了希望,被瘋狂所扭曲的理智轉而認為,龍的死,完全是其他龍騎士的錯誤。他夜夜沉思,陰謀報復。」

布魯姆的聲音低下去,有一種催眠的力量。

「他發現了一個對他抱同情之意的龍騎士,巧舌如簧地取得了對方信任。通過不斷的鼓吹煽動,同時運用從鬼魂處學來的險惡巫術,他激起了這位騎士對族中長者的反叛之心。他們一起設計誘騙一位長者並殺害了他。在這罪惡的勾當完成後,加巴多里克斯轉向他的同謀,出其不意地將他殺死。這時,龍騎士發現了他,鮮血正從他的雙手淋漓而下。一聲厲叫衝出喉嚨,他投入了茫茫黑夜之中。他在瘋狂之中不失機變狡詐,龍騎士一時無法找到他的蹤跡。

「有好幾年時間,他像一匹出沒在荒山野嶺的逃獸,惶惶不可終日地躲避追蹤。他的殘暴並沒有被人遺忘,但歷時已久,對他的追捕也鬆懈了。在一連串的壞運氣中,他邂逅了一位年輕的龍騎士默茲安(Morzan),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加巴多里克斯說服默茲安在埃里瑞營(citadelIlirea)留下一道門,這個地方現在叫做尤烏本(Urubaen)。他從這道門溜進去,偷走了一條幼龍。

「他和新的追隨者藏身於一個邪惡之地,那兒連龍騎士都不敢蹈險進入。在這裏默茲安開始了隱秘的學習,學會了那些原本應該永遠不見天日的秘術和禁技。當默茲安學成出師,偷來的黑龍蘇瑞坎(Shruikan)完全長大,加巴多里克斯從此東山再起。有默茲安在一旁為虎作倀,他們與遭遇的每一位龍騎士展開博斗。每一次對無辜生命的殺戮,都會為他們增長一分邪惡的力量。有十二位龍騎士出於對力量的貪求,和對自以為受到的不公正進行報復的慾望,投靠了加巴多里克斯。這十二個人加上默茲安,就成為後來的「十三變節者」(ThirteenForsworn)。龍騎士猝不及防,接連在攻擊中倒地不起。精靈族也難逃厄運,與加巴克多里克斯苦戰後被擊敗,不得不遠遁隱秘之地,從此避世不出。

「只有龍騎士的首領維瑞爾(Vrael)能抵抗加巴多里克斯和變節者。他年高德昭,英明睿智,奮力挽救大局,讓倖存的龍不遭受敵人荼毒。最後一役,在多路城(DoruAreaba)門前,維瑞爾擊敗了加巴多里克斯,但在關鍵一擊時卻因心存慈念而猶豫了。加巴多里克斯卻抓住這個機會,向他發出一記重擊。維瑞爾受傷慘重,逃往烏特加山,試圖在那裏恢復元氣。但機會不再,因為加巴多里克斯找到了他。在雙方的交手中,加巴多里克斯一腳踢在維瑞爾襠部,憑這陰險狠毒的一擊佔了上風。他用一柄熾熱的劍,割下維瑞爾的頭顱。

「強大的力量在他的血管中激蕩沖刷,加巴多里克斯自封為阿拉加西亞之王。

「從那時起,他統治我們至今。」

故事講完了,布魯姆拖着腳步,和藝人們一起退場。伊拉龍依稀看到一顆淚珠閃爍在他的腮上。人們在悄聲的私語中散去。加羅對伊拉龍和若倫說:「要知道你們有多走運,這個故事我這輩子只聽過兩次。如果帝國知道布魯姆講了它,他活不到下個月。」

他們從卡沃荷回到家的那個晚上,伊拉龍決定學墨洛克的樣子試試那塊石頭。他一個人呆在房間里,石頭擺在床上,旁邊放着三樣工具。他先從木棒槌開始,輕輕地它敲在石頭上。石頭髮出了輕微的脆響。伊拉龍滿意地拿起第二把工具,一把敲皮革的鎚子。這回的聲音是一種低郁的混響。最後,他用小鑿子去鑿它,石頭依然不損分毫,只是發出了清脆之極的叮叮噹噹。隨着餘音的消散,他好像聽到了一下模糊的開裂聲。

墨洛克說這塊石頭是空的。也許裏面藏着值錢的寶貝。可是,我卻不知怎樣才能打開它。雕琢它的人一定有深刻的用意。不管是誰把這塊石頭送進斯拜恩,好像都沒有用心去找回它,又好像他不知道它失落在何處。但我不相信一個術士有能力運送塊石頭,卻沒有能力再次找到它。難道這說明我註定應該擁有這塊奇石?他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放棄了對這個不解之謎的思考,收拾好工具,把石頭放回架子上。

夜裏他突然從睡夢中驚醒。側耳細聽,卻又萬籟俱寂。他心神不寧地將手伸到床墊下,握住刀柄。靜靜地等了幾分鐘,他又慢慢沉入夢鄉。

一聲銳響打破沉寂,再次驚破他的好夢。他一個翻身滾下床,嗖地一聲拔刀出鞘,然後摸摸索索找到火絨箱,點燃蠟燭。房間門關得好好的。雖然老鼠不可能發出這麼大的響動,他還是查看了床底下。什麼都沒有。他坐在床沿上,揉揉眼睛驅趕睡意。又是一聲,他猛地驚跳起來。

這聲音從哪裏發出來?不可能是地板或牆壁,它們都是堅固的實木,床架也一樣。如果有什麼東西晚上偷偷鑽進鋪床的稻草里,他一定早就發現了。看到那塊藍色石頭,他隨手從架子上拿起來,茫然地抱着它,繼續四處打量房間。同樣的聲音再次傳進耳中,這次是透過他的手指縫傳出來。是那塊石頭髮出的。

這石頭除了失望和生氣,什麼都沒能帶給他,現在還不讓他睡覺!然而它對伊拉龍的怒眼無動於衷,穩穩地躺着,偶爾輕輕吱一聲。然後它突然又尖利急促地響了一下,接着便是悄然無聲了。伊拉龍小心地把它拿開,鑽回被窩裏。不管這石頭藏着什麼天大的秘密,都得等到明天早上睡醒了再說。

他再次驚醒的時候,月亮正透過窗戶,照得滿室生輝。石頭在架子上劇烈搖擺,敲打着牆壁。它沐浴在月光中,就像罩上了一層白紗。伊拉龍跳下床,刀握在手裏。石頭停了下來,但他還是渾身緊繃。然後石頭又開始吱吱響,晃得比剛才更厲害。

一聲咒罵,伊拉龍開始穿衣服。他才不管這石頭有多值錢,一定要把它遠遠地埋到地底下去。搖擺停止了,石頭再次平靜下來。然而接着它又開始震動,往前一滾,砰地一聲重重掉在地上,慢慢向他移過來。伊拉龍驚惶不已,一點一點向門口挪去。

突然,石頭上出現了一道裂紋,接着再一道,又是一道。伊拉龍僵立當場,向前探著身子,手裏還是抓着刀不放。在石頭表面上,所有裂縫相匯合的地方,有一小塊碎片在震動,好像下面有東西在頂。然後它向上掀開,掉在地上。又一陣吱吱聲之後,一個小小的深色腦袋從洞裏鑽出來,緊接着是古怪而有稜有角的身體。伊拉龍把刀握得更緊,連一絲頭髮都不曾動彈。很快這個小東西全身鑽出了石頭,發了一陣子呆,然後在月光下開始活動。

伊拉龍心頭大震,直往後縮。站在他面前,正舔拭身上胎膜的小生靈,是一條龍。

這條龍不比伊拉龍的前臂長,但氣度卻高貴威嚴。它的鱗甲呈深藍色,和那塊石頭一般無二。不是石頭,伊拉龍意識到,那是一隻蛋。龍展開翅膀,正是這對翅膀讓它一開始顯得那麼古怪。它們有它身體的幾倍長,細長條的骨頭從翅膀前緣伸展開來,像肋條一樣撐開它,構成宛如巨爪賁張的線條。龍的頭近乎三角形,兩隻小小的弧形獠牙從上顎朝下伸,看起來十分鋒利。它的腳爪也是白色,像用象牙雕成,內緣有微微的尖刺。一線細小的鋸齒排列在這個小東西的脊樑上,從腦袋一直到尾巴尖,但頸與肩的接合處有一個淺凹,使這兒兩枚鋸齒之間的空隙比其他地方要大。

伊拉龍輕輕地移動腳步。幼龍轉動腦瓜,嘴一開一合,一雙威嚴的冰藍色眼睛盯在他身上。他一直保持着安靜,如果這條龍發起進攻,一定會是個可怕的敵人。

幼龍對伊拉龍失去了興趣,吃力地在房間里打探情況,不時地磕到傢具上、牆壁上,發出吱吱尖叫。翅膀撲扇了幾下之後,它跳上床,拱到伊拉龍的枕頭上,啼叫不已。它的嘴可憐兮兮地張開,像一隻無助的幼鳥,顯露出兩排尖牙。伊拉龍小心地在床頭坐下。龍嗅嗅他的手,輕咬他的衣袖。他急忙把手縮回來。

看着這個小東西,伊拉龍的唇上浮起一抹笑意。然後他試探地伸出右手,碰了碰它的側翼。驟然間,一股冰寒徹骨的力量透過他的手掌,洶湧著直衝胳膊,如熾熱岩漿一般在血管中奔流。他一聲慘叫,向後便倒,耳中金鐵交鳴,傳來無聲的怒吼。他身體的每一處都被痛楚燒灼,用盡全力都無法動彈。彷彿有好幾個時辰那麼漫長,四肢才有了一點點暖意,開始瑟瑟顫抖,完全無法控制。他坐起來,手已經失去知覺,手指是麻木的。他驚悚地看到掌心處閃著微光,出現了一個邊緣模糊的白色橢圓形圖案。那兒的皮膚又癢又燙,像給蜘蛛咬過一樣。他的心發瘋似地跳起來。

伊拉龍眨巴眼睛,想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正拂過他的腦海,清晰得就像手指在皮膚上劃過。當這種感覺再次升起時,那東西已凝聚成一種意識,它像藤蔓一樣蜿蜒滋生,通過它伊拉龍體會到一片越來越盛的好奇之意。腦海中好像有一堵無形的牆已經轟然倒塌,現在他的意志獲得了無限自由,可以任意遨翔,如果失去限制,保不定還會靈魂出竅,再也無法歸位,變成空氣中透明的精靈。他害怕了,急忙收束心神。閉上眼睛后,奇怪的感覺就消失了。他疑惑不解地盯着那一動不動的龍。

一條覆滿鱗甲的腿碰了碰他,他趕緊一跳避開。但這一次沒有那種令人震撼的力量傳來。他不解地用右手撫摸幼龍的頭,只有輕微的震蕩傳上手臂。幼龍像貓一樣弓起身子,用鼻子蹭他。他的一隻手指輕輕滑過它翅膀上的皮膜,感覺像是陳年的羊皮紙,柔韌而溫暖,但還帶着些微的潮濕,上面血脈縱橫,纖細而繁多。

再一次地,那種像藤蔓般的意識又伸進他的腦中。這回他體會到的不是好奇,而是一種不可抗拒的極度飢餓。他嘆口氣站起身來。他確信,眼前是一隻危險的動物。然而它蜷在他的床上,看上去又是那麼柔弱無助。他暗暗猜想留下它是否會帶來什麼禍害。幼龍發出宛轉哀鳴,彷彿正在企求食物。伊拉龍趕緊安撫地揉揉它的頭,讓它安靜下來。以後再想這個問題,他下了決心,然後走出房間,小心地帶上房門。

他手裏拿着兩條肉乾回來,發現龍正坐在窗台上,抬頭望着月亮。他把肉切成小塊,遞了一塊給它。它警惕地聞了聞,然後像蛇一樣,腦袋飛快地一閃一縮,就把肉從他的手裏叼出來。它脖子古怪地聳動,嚼也不嚼地囫圇吞下,然後拱拱伊拉龍的手,表示沒有吃夠。

他小心翼翼地喂它吃肉,生怕被咬到手指。剩下最後一塊時,幼龍的胃已經鼓了起來。他把肉遞過去,幼龍想了一下,懶洋洋地吃了下去。進餐完畢后,它爬到伊拉龍手上,在他胸口蜷成一團,然後噴了個響鼻,一小股黑煙從它的鼻孔里冒出來。伊拉龍驚異地看着這一切。

就在伊拉龍以為它已經睡著了的時候,幼龍的喉嚨輕輕顫動,低低哼了一聲。他輕手輕腳地把它放到床上的枕頭旁邊。它閉着眼睛,心滿意足地把尾巴卷在床柱上。伊拉龍躺在它旁邊,在黑暗中攥着手心。

他面臨一個痛苦的兩難選擇:收養這條龍,他就有可能成為龍騎士。龍騎士的神話和故事被人們視若珍寶,作為龍騎士的一員自然會讓他成為傳奇的一部分。但是,如果給帝國發現了這條龍,他和他的家庭都會遭到滅頂之災,除非他願意投靠國王。沒有人能夠——也沒有人願意——幫助他們。最簡單的辦法是把龍殺死,但這是個可憎的想法,他立即否決了它。對他來說,龍在心目中如此崇高,他根本不會考慮這種方式。而且,哪裏會走露風聲呢?他想,我們地處窮鄉僻壤,從來都自生自滅。

問題在於如何說服加羅和若倫同意他留下它。他們倆誰都不會喜歡身邊有一條龍。我可以偷偷地養着它。再過一兩個月,它就能長得足夠大,讓加羅沒辦法除掉它。但他會接受它嗎?哪怕他能,在它被藏起來的那段時間內,我能找到足夠的肉嗎?它不比一隻小貓大,但卻吃掉了滿滿一把肉!我猜最終它能自己捕食,但要過多久呢?它在外面的冰天雪地里能活下去嗎?然而,一定要留住這條龍,這一點他越想越堅定。不管以後加羅舅舅的反應如何,他將盡一切努力去保護它。拿定主意后,他終於安然睡去,龍蜷伏在身旁。

黎明到來時,龍端坐在床柱頂上,像遠古時期的哨兵,迎接新的一天來臨。伊拉龍不由眩惑於它奇幻的色彩,他從來沒有那麼純凈、那麼深沉的藍色。它渾身的鱗甲就像幾百顆小小的寶石連綴在一起。掌心上那個白色的橢圓形圖案,就是他昨天碰到龍的部位,現在銀光閃閃。伊拉龍打算把手總是弄得臟髒的,好掩人耳目。

龍從杆子上跳下來,輕輕落在地板上。伊拉龍小心謹慎地抱起它,離開寂靜中的家。走出家門前,他曾停下來拿走一些肉和幾條皮繩,另外還儘可能多地帶了一些破布。乾冷的清晨十分美麗,新雪覆蓋了田野。他低頭看看那個小東西,不由得笑了。它正從他安全的懷抱中探出腦袋,興緻勃勃地東張西望。

匆匆穿過田野,他悄然走進陰暗的森林,為幼龍尋找一個安全的棲身之所。最後他在一個貧瘠的小山丘上找到一棵孤零零的花楸樹,它積雪覆蓋的樹枝伸向天空。他把龍放在樹根下,抖開皮繩扔在地上。

皮繩很舊了,但還足夠結實。他動作靈巧熟練地做了一個頸圈,套在幼龍頭上。它到處亂爬,正在探索樹周圍蓋滿白雪的灌木叢呢。伊拉龍看了一會,把頸圈從它脖子上解開,臨時湊合地做了一副繩套,綁在它的腿上,以免它在活動中勒死自己。接下來他找了一大捆木柴,在樹枝上搭了一個簡陋的窩棚,一層一層鋪上破布,又把肉藏在裏面。雪花落在他的臉上,花楸樹輕輕搖晃。他在窩棚前面掛上更多的布,使裏面保持溫暖。最後,他滿意地打量著自己的成果。

「到時候帶你參觀新家啦。」他說着把龍舉到樹枝上。它不情願地扭動身子,想掙脫出來,最後終於還是鑽進了小屋裏,在那兒吃了一片肉,盤著身子,害羞地眨巴眼睛看着他。「只要乖乖呆在這裏,你準保安全。」他告訴它說。幼龍又眨了眨眼睛。

他知道它沒聽明白。於是伊拉龍用意念摸索,直到感應到幼龍的意識。他再一次有了那種駭人的感覺,感覺到無邊的開闊——一個廣闊無垠的空間向他撲來,如一張沉重的大毯當頭壓下。他鼓起勇氣,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龍身上,試着向它灌輸一個念頭:呆在這裏別出去。龍安靜不動,在他面前高高昂起頭。他更加用心地想:呆在這裏別出去。在意識的交流中,伊拉龍感覺到一種模糊的理解猶猶豫豫地傳過來,不過他懷疑它是否真的能懂。畢竟,它只是一個動物。他中止了這種心靈的接觸,感到如釋重負,只有自己的意識佔據腦海讓他覺得安全了。

伊拉龍離開大樹,一邊走一邊不斷回頭張望。幼龍將頭伸出窩外,大大的眼睛目送他越走越遠。

他三步並作兩步地回到家,偷偷溜回房間,處理好蛋的碎片。他相信加羅和若倫不會發現蛋沒有了——自從得知它賣不出去后,他們就對它失去了興趣。家人都起床了,若倫提到昨天夜裏聽到一些響動。讓伊拉龍長出一口氣的是,他並沒有深究。

伊拉龍沉浸在興奮之中,這一天彷彿過得特別快。手上的印記不難掩飾,他很快就不再為此擔心了。沒過多久他又往花楸樹那兒跑,還帶着從地窖里偷來的香腸。一路上,他滿懷牽掛:冬天龍呆在戶外不會凍死嗎?

事實證明他完全是杞人憂天。幼龍正蹲踞在樹上上,兩隻前爪抓着什麼,吃得正歡。看到伊拉龍,它興奮地尖聲尖氣叫了起來。發現它乖乖呆在樹上,在大型食肉獸夠不著的地方,他很滿意。他把香腸往樹底下一丟,龍翩然而下。趁它狼吞虎咽的功夫,伊拉龍看了看窩棚。留下的肉已經蹤影全無,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原樣,只是裏面多了一堆凌亂的羽毛。太好了,它能自己找東西吃。

它到底是「他」,還是「她」,這個問題把伊拉龍難住了。他把龍舉起來,翻過來掉過去地檢查,毫不理會它抗議的尖叫。但沒有找到任何明顯的特徵。看起來不經過一番爭鬥,它是不會放棄任何秘密的呢。

他們在一起呆了很長時間。他把它解開,放在自己的肩頭,和它一起游遍樹林。一棵棵大樹披雪而立,從高處向下俯視,他們就像穿行在大教堂莊嚴肅穆的立柱之間。在杳無人跡的寂靜里,伊拉龍把他關於這座林子所知道的一切都說給龍聽,也不管它到底能不能明白,重要是分享。他不斷地對它說話,而幼龍則用明亮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把每一個字都聽進耳中。有一陣子他只是懷抱它坐着,滿心詫異地看着它,依舊停留在這件事帶來的震蕩里。太陽下山的時候伊拉龍往家裏走去,感到有兩隻嚴厲的藍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的脊背,因為被獨自留下而憤憤不平。

那天晚上,他把在一隻幼小無助的生命身上可以發生的所有壞事想了個遍。想到冰暴,想到折磨它的凶獸。好幾個小時以後他才睡着,夢裏看到一群狐狸和黑狼用血污的牙齒撕開它的身體。

晨曦中,伊拉龍帶着食物從家裏跑出來,還有一些舊衣服,準備進一步為龍的小窩保暖。他發現龍已經醒了,很安全,正在樹的高處看着旭日冉冉東升。他虔誠地在心裏謝遍了所有神靈,所有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他走近大樹時,龍從樹上下來,縱身跳進他的懷裏,緊緊貼着他的胸膛。寒冷沒有傷害它,但它看起來飽受驚嚇,一股黑煙從鼻子裏冒出來。伊拉龍安慰它,輕輕撫摸它,背靠花楸樹坐下,嘴裏低聲呢喃。他一動不動,任幼龍把頭埋在他的外衣里。過了一會,它從他的懷抱里出來,坐到肩膀上去。他給它餵食,然後把帶來的布纏在窩的外面。他們戲耍了一會兒,但伊拉龍呆不了多久就得回去。

****

一條小徑很快就給踩了出來。每天早上伊拉龍都溜到樹下,給龍帶去早餐,然後又匆匆趕回去。白天他要幹活,一幹完就急忙跑去探望幼龍。加羅和若倫都察覺他的行為有異,問他為什麼總是往外跑。伊拉龍只是聳聳肩作為回答。但此後每次去樹林里他都會很小心,留意後面有沒有人跟蹤。

頭幾天過去后,他便不再擔心會有什麼禍殃降臨到龍身上。它的成長速度十分驚人,很快,大多數的危險都不能傷害它了。才一個星期,幼龍的體形就大了一倍。四天過後它已經高到伊拉龍的膝蓋處。花楸樹上的窩再也容納不下它,於是伊拉龍不得不在地上為它修築一個隱蔽的小屋,這花了他三天時間。

龍長到半個月大的時候,伊拉龍不得不讓它自由行動,因為它的食量着實驚人。第一次鬆開繩套,只有他的意志才能阻止它尾隨在後。每一次它試圖跟他回家,都被他用意念制止,直到它學會避開農舍和裏面的人。

他還向龍強調只能在斯拜恩捕食,那兒被人發現的機會比較小。如果帕倫卡谷里的動物日漸減少,農夫們一定會察覺有異。每當龍身在遠處,伊拉龍就一面感覺放心,一面又牽腸掛肚。

他和龍之間的心靈感應逐日增強。他發現,雖然龍不能理解語言,但卻可以通過腦海中的圖像和情緒與它進行交流。但這不是一個嚴密的辦法,它經常會誤解他。他們心靈交流的有效範圍大大增加,很快,只要是方圓三里格以內的任何地方,伊拉龍都能和龍保持聯絡。他經常這樣做,而龍呢,也會用意念輕微地向他做出反應。這種無言的對話充滿了他每一天的工作,他的某一部分總是和龍形影不離,隨時隨地,無時或忘。當他和別人說話時,聯絡就會受到干擾,像有一隻蒼蠅在耳邊嗡嗡亂飛。

隨着龍的日益成長,它細聲細氣的尖叫越來越低沉,逐步變成咆吼;而它以前的哼哼唧唧,也慢慢變成了轟隆轟隆。不過它還沒有開始噴火,這是他所關心的。他曾見過它在情緒低落的時候噴出黑煙,但從來沒有半點火星。

一個月過去,龍的肩膀已經到了易拉龍的肘部。短短時間內它已脫胎換骨,從一個弱小的生命蛻變成威武的猛獸,渾身的鱗片就像鎖子甲一樣堅不可摧,牙齒鋒利如匕首。

伊拉龍經常在傍晚時分長長地漫步林中,身邊有龍在輕輕跟隨。走到空地上,他會背靠大樹坐下,看着龍在空中撲翼飛翔。他喜歡看着它飛,遺憾的是它還不夠大,還不能騎上去。他經常坐在龍的身邊,手在它脖子上揉搓,感覺手掌下屈曲虯結的筋肉。

雖然伊拉龍刻意避免,農田周圍的樹林里還是佈滿了龍出沒的痕迹。消除雪地上的腳印是不可能的,那些巨大的四趾爪印深深地陷進積雪中。此外他也從未嘗試過去掩埋那些巨大的糞堆,它們已經到處可見了。龍的身體在樹上擦過,剝落片片樹皮。它還在枯木上磨爪子,留下深達數英寸的溝槽。如果哪天加羅或若倫從農莊往外走遠一點,就一定能發現這條龍的存在。伊拉龍想不出還有比這更糟的坦白方式,所以他決定要搶先一步,將一切主動向他們和盤托出。

但他決定要先做兩件事:給龍取一個合適的名字,並了解更多關於龍的知識。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有必要和布魯姆聊一聊。布魯姆熟記各種史詩和傳說——這是關於龍的知識碩果僅存的所在。

所以當若倫要到卡沃荷去修一把鑿子的時候,伊拉龍自告奮勇和他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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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拉龍(遺產三部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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