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第一節

伊拉龍(Eragon)在一片被踩平的蘆葦上跪下來,老練地察看足跡。上面的腳印告訴他,就在半個小時以前,鹿群到過這片草地,它們很快就會歇息了。他的目標還在鹿群中,就是那頭左前足瘸得很厲害的小母鹿。它居然可以走那麼遠而沒有被狼或熊抓住,真讓他嘖嘖稱奇。

夜空深邃而明凈,一絲微風輕輕拂過。四周都是山,銀白色的雲彩飄在山頂上,兩座山峰之間的凹處躺着一輪秋天的滿月,月華淡紅,勾勒出雲朵發亮的邊緣。遠處冰川凝止,積雪熠熠生輝,冰水融化成數道小溪,從山上奔流而下。霧氣在山谷底部悄悄流淌,濃得讓他簡直看不見自己的雙腳。

伊拉龍已經滿十五歲,用不了一年就是大人了。他眉毛漆黑,褐色雙眸神采奕奕,一路奔波之下,衣衫處處撕裂。他的骨柄獵刀連鞘插在腰帶上,紫杉木的強弩外包着防潮的鹿皮套子,背上是一隻木條做框的背囊。

伊拉龍尾隨這隻鹿,在斯拜恩(Spine)山脈中越走越深。這座原始山林縱貫阿拉加西亞(Alagaesia),莽莽群山滋生出許多神秘故事和詭譎人物,無一不是凶機暗伏。然而,伊拉龍不怕斯拜恩——他是卡沃荷(carvahall)一帶唯一不畏兇險,敢於深入蠻荒追蹤動物的獵手。

今天是狩獵的第三夜,食物已經消耗了一半。如果還不能捕獲那隻鹿,他將不得不兩手空空地打道回家。寒冬迫在眉睫,家裏急需儲備一些肉食,卻又沒錢到卡沃荷去買。

伊拉龍沉着地在朦朧月光中靜靜站立片刻,然後走進密林,朝峽谷方向大步前進。他相信鹿群會棲息在那裏。樹木遮蔽天空,在地面投下羽毛般輕柔的影子。這條路他認識,只需要偶爾察看一下鹿的蹤跡。

來到峽谷,他沉穩地拉開弩,然後拔出三支箭,裝上其中一支,將另兩隻握在左手中。鹿群躺在草地上,月光下影影綽綽,一共大約有二十個靜默的黑影。他想抓的那頭小母鹿躺在鹿群邊緣,受傷的左前腿痛苦地朝外伸著。

伊拉龍緩緩潛近,張弩待發。過去三天的辛苦跋涉終於迎來這一刻,他最後一次調勻呼吸,然後——一聲轟然巨響傳來,震撼了夜空。

受驚的鹿群四散逃竄。伊拉龍猛衝上前,追過草地。一股熱浪向他襲來,臉頰一陣火燙。他身形驟停,向倉惶跳躍的母鹿射出一箭。箭從母鹿身邊掠過,只差一指的距離,呼嘯著沒入黑暗之中。他嘴裏低聲咒罵,一邊轉身,一邊不假思索地裝上另一支箭。

在他身後,鹿群棲身的所在,草木盡毀,灼成一片巨大的圓形焦土。松樹光禿禿地挺立着,針葉全都消失不見。焦土圈外的野草倒伏了一地。空中余煙裊裊,瀰漫着燒焦的煙火氣。在灼熱氣浪衝擊而成的圓圈中心,躺着一塊精美的藍色石頭。一小股輕煙彎彎繞繞,迂迴盤旋,散成若有若無的絲絲縷縷,在石頭上縈繞徘徊。

伊拉龍小心提防可能的危險,觀望了幾分鐘。除了煙氣繚繞,四周的一切都紋絲不動。他調松弩弦,滿懷戒備地走上前去,來到石頭面前,月下的影子淡淡拖在地上。他用箭拔了拔石頭,隨即縱身向後一躍。沒有什麼動靜,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拾起它。

天成的石頭從未見過光潔若此者。它寶藍色的表面完美無瑕,只是縱橫分佈着一些極細微的白絲。握在手指間,冰涼,光滑,仿如堅硬的絲綢。這塊橢圓形的石頭幾乎有一英尺長,雖然實際上比看起來要輕,但依舊重達數磅。

在伊拉龍眼中,這塊石頭既美麗,又令人生畏。它來自何方?它為什麼落在這裏?更多擾人的問題湧入腦中:它落到這兒,是純屬偶然,還是意味着我合該擁有它?如果他從那些古老的傳說中曾有若干心得的話,那就是要防備魔法,以及使用魔法的人。

我該拿這塊石頭怎麼辦呢?帶它上路會很累人,而且還可能有危險,最好還是讓它呆在原地。一陣遲疑,他幾乎就要放下石頭,但卻有什麼又阻止了他。至少,它可以換回一些食物呢。他聳聳肩,做出決定,將石頭塞進背囊。

峽谷過於空曠,不能作為安全的宿營地,於是他重新鑽進密林中。一棵大樹傾倒在地,破土而出的樹根支在空中,他就在下麵攤開鋪蓋卷。吃過冷冰冰的麵包和乳酪后,伊拉龍裹緊毛毯,一邊回想發生的事情,一邊墜入夢鄉。

第二天早上,太陽冉冉升起,天空輝煌燦爛,彷彿點燃了艷黃與緋紅的巨大火焰。空氣清新甜美,冷冷地涼透了心。小溪鑲了兩道薄冰的邊,小池塘已經完全凍結。吃過麥片粥的早餐后,伊拉龍回到峽谷中,細細搜索那片燒焦的土地。然而清晨的太陽並沒有為他帶來什麼新的發現,於是他踏上了回家之路。

狩獵的小徑難以辨認,崎嶇不平,有些地方甚至無跡可循,因為它由動物踩踏而出,所以又常常迂迴繞遠。但縱算有這許多的缺點,它仍然是走出大山的最快途徑。

在僅余的未納入加巴多里克斯(Galbatorix)國王治下的土地中,斯拜恩山脈是其中之一。舊時的故事流傳不息,講述他的軍隊開進古老的斯拜恩森林后,其中一半人馬如何不知所蹤。這座森林的上空彷彿籠罩着厄運和不幸的陰雲,雖然其間林木參天,陽光閃耀,卻只有極少數人能長時間停留在內而安然無恙。伊拉龍是其中的一個——這不需要天賦異秉,在他看來,要的只是反應機敏,並時時保持警覺。他在這一帶的群山之中長途狩獵已經有了好幾個年頭,但依然對它充滿敬畏。每當他自以為洞悉了它的秘密,總會發生一些事情,讓他徹底推翻自己的想法——就像這塊石頭的從天而降。

歸程漸漸縮短,他一路上步履輕捷,於夜晚來到一條陡峭的河谷邊上。阿諾拉河(AnoraRiver)在腳下湍急地流過深淵,直奔帕倫卡谷。這條由千百道涓涓細流匯成的大河有如一頭猛獸,向兩岸的岩石和攔路礁石橫衝直撞,低沉的咆吼回蕩在半空。

他安身在峽谷邊的灌木叢中,看着月亮冉冉升起,然後躺下睡覺。

****

在接下來的一天半里天氣越發寒冷。伊拉龍走得很快,只看到少數的野生動物,個個都是一幅機警萬分的樣子。中午剛過,他聽到了伊瓜達瀑布(IgualdaFalls)飛珠濺玉匯成的轟響。腳下的小路把他帶到一片裸露在外的潮濕岩層上,河流在旁邊急沖而過,縱身躍下青苔蒼蒼的萬丈懸崖。

帕倫卡谷就在眼前,宛如一幅迤邐展開的地圖。伊瓜達瀑布落差超過半英里,其底部就是山谷的最北端。離瀑布不遠處就是卡沃荷,那兒聚著一小片棕色房屋,煙囪里升起裊裊白煙,與重重圍裹的荒涼默默相抗。從高處望下,農田只是一個一個小方塊,不比他的手指尖大。再往外便是環繞的黃褐錯雜的荒地,枯敗的野草在風中招搖。阿諾拉河從瀑布下向帕倫卡谷南端蜿蜒流去,一路波光粼粼,如銀蛇飛舞,在遠方流經特林斯福德村(Therinsfordvillage),和一座孤零零的山峰烏特加(Utgard)。在這之後,伊拉龍所知道的,只是它會轉道向北,然後流入大海。

短暫地停留過後,他離開岩石,沿小徑攀援而下,一路咬緊牙關。當他終於來到瀑布腳下時,輕柔的幕色已不知不覺地掩蓋了一切,把眼前的所有色彩和形狀都融成暖昧的灰影。昏暗中,卡沃荷的燈光就在身邊閃耀,一座座房子腳下拖曳著斜長的影子。除了附近的特林斯福德村,卡沃荷是帕倫卡谷中唯一的村莊。這個小村落與世隔絕,景緻荒涼而美麗,除了一些商人和設陷阱的捕獵者,幾乎無人涉足。

村子裏都是堅固的原木建築,屋頂很矮,有的蓋着茅草,另一些鋪着鵝卵石。煙囪濃煙滾滾,空氣里散發着燒木頭的香味。這些房子都有寬大的門廊,人們喜歡聚在這兒聊天、幹活。隨着燭火或油燈次第點燃,不時地會有一扇窗戶亮起。朦朧夜色中傳來男人高談闊論的聲音,女人們快步迎上前,嘴裏連聲責罵他們的遲歸。

伊拉龍穿過村裏的房屋,向屠夫的鋪子走去。這座房子佔地很寬,橫樑粗壯,頂上的煙囪正吐出黑煙。

他推開門,石頭壁爐里嗶剝作響,火光熊熊,寬敞的房間又暖和又亮堂。對面牆邊擺着一溜空蕩蕩的櫃枱,地板上散著些稻草。這兒到處一塵不染,彷彿主人一有空就掘開隱蔽的罅隙,在裏面搜尋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污垢。櫃枱後面站着屠夫史洛恩(Sloan),正用一塊破布蹭著櫃枱。他是個小個子,面色灰黃,痘疤密佈,上面嵌著一對多疑的黑色眼睛,身穿一件棉布襯衫,外面裹着血跡斑斑的長罩衫,腰帶上一大排屠刀輕輕晃蕩,頗為壯觀。

看到伊拉龍進來,史洛恩撇了撇嘴。「哦,偉大的獵手來看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了。這次有啥收穫?」

「沒有。」伊拉龍簡潔地回答道。他從來都不喜歡史洛恩。這個屠夫對他總是態度輕慢,倒像他是什麼不潔之物。作為一個鰥夫,史洛恩眼裏好像沒有其他人,唯一關心的就是他的女兒凱特琳娜(Katrina),把她寵得不得了。

「我太驚訝了,」史洛恩做出大吃一驚的樣子。他轉身背對伊拉龍,刮牆上的什麼東西,「所以你就到這兒來了?」

「是的。」伊拉龍不自在地承認。

「如果是這樣,讓我們瞧瞧你的錢在哪兒。」史洛恩用手指敲著櫃枱,伊拉龍挪了挪腳,還是保持沉默,「來吧——你要麼沒錢,要麼有,是哪一樣?」

「我確實沒錢,不過我——」

「什麼,沒錢?」屠夫尖刻地打斷他的話,「你居然還想來買肉!難道我應該把貨物交給你,自己兩手空空?其他人是這樣賣東西的嗎?而且,」他生硬地說,「現在太晚了,明天帶着錢再來吧。今天關門了。」

伊拉龍看着他:「我等不了明天,史洛恩。這事兒值得你花一小會時間。我找到一個東西,可以給你當報酬。」他頗有幾分炫耀地把石頭拿出來,輕輕放在刮痕累累的櫃枱上。石頭在爐火的忽閃中光輝熠熠。

「倒更像是偷來的哩。」史洛嗯嘴裏嘀咕著,頗感興趣地湊上前來。

伊拉龍沒理會他的評論,問道:「這夠了嗎?」

史洛恩拿起石頭,盤算著在手裏掂量了幾下,又用手指磨娑它光滑的表面,仔細研究裏面的白色細紋,然後露出一副精於算計的神色把它放下:「挺漂亮,不過能值多少錢?」

「我不知道,」伊拉龍老老實實地說,「但是如果它不值錢,人家就不會花力氣雕琢它。」

「當然,」史洛恩裝出耐心的樣子,「可是值多少錢呢?既然你不知道,我建議你找個懂行的商人,要不就接受我出的價,三克朗。」

「吝嗇鬼才會這麼估價!它至少值這個價錢的十倍。」伊拉龍表示反對。三個克朗還不夠買一星期的肉食。

史洛恩聳聳肩:「不同意我出的價,那就等商人來這兒吧。隨便你,我懶得再說什麼了。」

他們說的商人是一群流動的商販和雜耍。這些人每年春冬兩季來到卡沃荷,收購村民和農夫富餘的產品,並賣給他們下一年裏的生產必需品:種子、家禽、牲口、布,以及鹽和糖之類的生活用品。

但伊拉龍不能等他們,這要好長一段時間,而他的家人現在就需要肉類食品。「好吧,我同意。」他無奈地大聲說道。

「很好,我這就把肉給你。隨便問一句,這東西是打哪兒弄來的?」

「兩天前的晚上,在斯拜恩——」

「滾出去!」史洛恩暴喝一聲,推開石頭。他怒氣沖沖地跺着腳,走到櫃枱的一頭,拿出一把刀,用力擦上面的血跡。

「為什麼?」伊拉龍問道。他把石頭移近身邊,彷彿要在史洛恩的盛怒中給它以保護。

「我不會買你從那該死的山上帶回的任何東西!快把那巫師的石頭拿走!」史洛恩一不小心,手指被劃了一道口子。可是他渾然不覺,猶自猛拭刀身,弄得刀刃又沾上新的血漬。

「你出爾反爾!」

「沒錯!除非你拿錢來換,」史洛恩大吼大叫,舉起刀走近前來,「快滾,不然我趕你出去!」

門突然打開了。伊拉龍一個急轉身,預備面對更大的麻煩。進來的是身材魁梧的霍司特(Horst)。史洛恩的女兒凱特琳娜——十六歲的高個兒姑娘——跟在他後面,臉上一付毅然決然的表情。看到她伊拉龍覺得很意外,她從不出現在父親與人爭執的任何場合。史洛恩帶着戒意看着他們,然後開始惡人先告狀。「他不肯——」

「別吵,」霍司特轟隆隆地說了句,一邊把指關節捏得噼啪作響。他是卡沃荷的鐵匠,這一點從他的粗脖子和划花的皮圍裙就看得出來。他的胳膊孔武有力,袖子卷到肘部,襯衫的領口露出寬闊的胸膛,可以看到健壯的肌肉和濃密的汗毛。他的黑鬍子亂糟糟地不曾修剪,和頜部發達的肌肉一樣糾成一團。「史洛恩,你在幹什麼?」

「沒什麼。」他惡狠狠地瞪了伊拉龍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這個……男孩在這裏耍賴,我叫他走,他不聽。我還嚇唬他,可他壓根兒不吃這一套!」史洛恩看着霍司特,整個人好像開始收縮。

「是這樣嗎?」鐵匠問道。

「不是!」伊拉龍回答,「我用這塊石頭來換一點肉,他同意了。等我告訴他石頭是在斯拜恩找到的時,他連碰都不肯再碰它一下。它從哪裏來又有什麼關係?」

霍司特好奇地打量著石頭,然後對屠夫說:「為什麼不和他做這個交易呢,史洛恩?我對斯拜恩也沒什麼好感,但說到這塊石頭的價值,我敢掏錢為它擔保呢。」

他的話懸在半空沒人接碴,過了一會,史洛恩才舔舔嘴唇說:「店是我的,我想怎樣就怎樣。」

凱特琳娜從霍司特背後走出來,一甩頭,紅褐色的秀髮揚起,像是一片赤銅色綢緞落在了身後。「父親,伊拉龍願意付賬,就把肉給他吧,然後我們就可以吃晚飯了。」

史洛恩對女兒眯起眼,威嚇地說道:「回屋去!不關你的事……我叫你出去!」凱特琳娜臉上的表情凝固了,僵硬著脊背衝出房間。

伊拉龍看着這一幕,心裏不滿,嘴上卻不敢說些什麼。霍司特捻捻鬍子,然後責怪地對史洛恩說:「好,我找你買總可以了吧。你想買些什麼,伊拉龍?」他的聲音在房間里迴響。

「能給我多少就要多少。」

霍司特拿出一個錢袋,數出一小堆硬幣。「把你最好的烤肉和牛排拿出來,要保證能塞滿伊拉龍的背囊。」屠夫猶自不情不願地沒動,目光在霍司特和伊拉龍之間游移不定。「不賣給我可不是明智之舉。」

史洛恩怨毒地瞪着眼睛,鑽進後面的屋子。一陣發泄怒火的砍擊聲、捆綁聲立即躁狂地傳入他們耳中,其間還伴隨着史洛恩低低的詛咒聲。令人不安的幾分鐘過後,他抱着滿懷捆好的肉出來,面無表情地接過霍司特的錢,馬上又開始擦拭他的刀,好像面前的兩個人已經不存在了。

霍司特抄起肉走了出去,伊拉龍趕忙拿上背包和石頭跟在後面。乾冷的夜風吹在臉上,肉鋪里的悶氣一掃而空。

「謝謝你,霍司特。加羅舅舅會很高興的。」

霍司特無聲地笑了笑:「別謝我。我想做這種事很久了。史洛恩是個惹事生非的壞蛋,讓他學會謙卑些對他有好處。凱特琳娜聽到你們在爭執,就跑來找我。我來得正合適——你們倆差點兒就打起來了呢。不過,不幸的是,我懷疑以後你或你家裏其他人再去的話,史洛恩不會肯賣東西給你們,哪怕有錢也不行。」

「為什麼他會突然變臉?我們以前也並不是很友好,但他倒從來不拒絕收下我們的錢。還有,我從來沒見過他對凱特琳娜那麼凶。」伊拉龍一邊說,一邊打開背囊。

霍司特聳聳肩:「去問你舅舅,他比我知道得多。」

伊拉龍把肉塞進背囊中:「哦,現在我更加想快點兒到家了……去解開這個謎團。這個,應該是你的。」他遞上藍石頭。

霍司特呵呵一笑:「我不要,這塊怪石頭還是你留着吧。至於這筆錢,艾伯瑞(Albriech)準備春季到費斯特爾(Feinster)去,自立門戶當鐵匠。到那時我會需要人手,你有空可以過來幫工還債。」

伊拉龍微微一鞠躬,滿心歡喜。霍司特有兩個兒子,艾伯瑞和波多爾(Baldor),倆人都在他的鐵匠鋪里幫忙,能把其中一個位置給他是一項慷慨之舉。「再次謝謝你!我盼著能早點到你到兒幫工。」他很高興能有報答霍司特的機會,舅舅從不接受任何施捨。這時伊拉龍想起出發打獵前,表哥對他說的話,便說道:「若倫(Roran)叫我給凱特琳娜帶個口信,可現在是帶不到啦,你能幫個忙嗎?」

「當然。」

「他要告訴她,等商人一到,他就會進村去看她。」

「就這些?」

伊拉龍微微有些發窘:「不止,他還想對她說,她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姑娘,他心裏再沒別人了。」

霍司特臉上笑嘻嘻,朝伊拉龍擠擠眼睛:「他越來越着迷啦,是不是?」

「是的,先生。「笑容在伊拉龍臉上一閃而過,「能替我向她說一聲謝謝嗎?她真好,為了我的事頂撞父親,但願她不會因此受罰。如果我給她惹了什麼麻煩,若倫會發狂的。」

「這個我不擔心,史洛恩不知道我是她叫過來的,所以應該不會對她怎麼樣。在這兒吃完晚飯再走吧?」

「很遺憾,不行啊。加羅舅舅還在等着我呢。」伊拉龍說。他打好背囊上的結,然後背起來沿着路走下去,一邊回頭向霍司特揮手作別。

背上的肉拖慢了腳步,可是他歸心似箭,步履中被注入了新的活力。突然他已經置身於村子之外,溫暖的燈火遠遠落在身後。明月反射著遙遠的陽光,高踞群山之巔,照臨下界,雪白的光沐浴一切,天上人間渾然一色。

就快到家了。腳下的路繼續向南,另有一條便道從旁邊分出,徑直穿過齊腰深的野草,攀上一座小山崗,幾乎隱沒在衛士一般的榆樹林的陰影中。伊拉龍站在山崗頂上,看到家中燈光一點,在柔和地閃耀。

那是一座鵝卵石屋頂的房子,豎着磚砌的煙囪。白石灰塗刷的牆上屋檐低垂,在地上投下一道暗影。門廊的一邊堆滿了劈好的木柴,為生火取暖做準備,另一邊是亂七八糟的農具。

加羅的妻子瑪麗安(Marian)去世之後,他們就搬了進來。那時這房子已經廢棄了近半個世紀。它離卡沃荷足足有十里路,比任何人家都偏僻。大夥兒都覺得這麼遠的距離很危險,因為一旦有什麼麻煩,這家人會孤立無援。可是伊拉龍的舅舅不以為意。

離房子一百英尺的地方,有一座灰暗的牲畜棚,裏面養著兩匹馬——伯卡(Brika)和布魯(Brugh)——還有一群雞,和一頭奶牛。以前有一隻豬,可今年他們再也養不起了。畜欄之間還擠放着一輛馬車。在他們的田地邊緣,一排濃密的樹沿阿諾拉河伸向遠方。

一點亮光在窗后閃動,他疲憊地走到門廊前喊道:「舅舅,開門,是伊拉龍。」插銷拉開,片刻之後大門向里打開了。

加羅手扶著門站在裏面,衣衫襤縷,活像一副挑着些破布的木頭架子。帶有飢色的乾瘦的臉上,一雙眼睛透過泛灰的頭髮向外射出炯炯目光。他好像曾被人做成木乃伊,進行到一半才發現他還是個活人。面對伊拉龍尋找的目光,他回答說:「若倫在睡覺。」

一盞燈放在桌子上,桌子非常老舊,木頭的紋理一條條清晰地突顯出來,像是巨大的指紋。炭爐邊的牆上,自製的釘子掛着數排廚具。另一扇門通向其他房間。木地板年深日久,已經被鞋底磨得平滑閃亮。

伊拉龍放下背包,把肉拿出來。「這是什麼?你買的肉?你哪兒來的錢?」舅舅看到包裹時嚴厲地問道。

伊拉龍鼓足一口氣,才回答說:「不是,是霍司特替我們買的。」

「你讓他付錢?我告訴過你,我永遠不會乞討食物!如果我們不靠自己養活自己,倒不如搬到村子裏去,不用轉上兩圈,就會有人給你送來舊衣服,問我們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加羅因為惱怒而臉色蒼白。

「我沒有接受別人的施捨,」伊拉龍大聲辯解說,「霍司特答應,春天一到就讓我去他那兒幫工還債。因為艾伯瑞要走了,他需要人手。」

「你哪裏有時間去替他幹活?家裏的事情就不用管了?」加羅強迫自己壓低嗓門。

伊拉龍把弩和箭袋掛在大門旁邊的鈎子上。「我也不知道到時候會怎麼辦,」他煩躁地說,「另外,我找到一樣東西,可能會值點兒錢。」他把石頭放在桌子上。

加羅向它俯下身去,面上的飢色愈發濃重,手指一陣奇怪的痙攣。「你在斯拜恩找到的?」

「是的,」伊拉龍說着,把經過講了一遍。「更糟糕的是,我失去了最好的一支箭,得馬上再造一些出來。」他們一起在近乎黑暗的光線里凝視着那塊寶石。

「天氣怎麼樣?」舅舅問道。他舉起石頭,雙手握得緊緊的,好像生怕它突然從眼前消失。

「很冷,」伊拉龍回答說,「沒下雪,但每天晚上都凍冰。」

這個消息讓加羅顯得憂心忡忡。「明天你去幫若倫繼續收大麥,如果還能把南瓜及時摘下來,就不怕霜凍了。」他把寶石遞給伊拉龍,「拿着,放好它。等商人來了,我們就能知道它值多少錢。賣了它也許是最佳辦法。我們離魔法越遠,就越好……為什麼肉錢還要霍司特來付呢?」

伊拉龍花了一點時間解釋他和史洛恩之間的糾紛。「我就是不明白,他到底為什麼那麼生氣。」

加羅聳聳肩。「史洛恩的妻子伊絲米拉(Ismira),在你來到這兒前一年跳下了伊瓜達瀑布。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走近過斯拜恩,也從來不和它發生任何聯繫。但拒絕做你的生意毫無道理,我猜他就是想找你的麻煩。」

伊拉龍身子一歪,睡眼朦朧,說:「回家真好。」加羅的眼神柔和下來,輕輕點了點頭。伊拉龍搖搖晃晃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把石頭放在床底下,然後撲倒在床上。回家了。從打獵開始到現在,他終於可以完全放鬆,毫不抵抗睡意的侵襲。

清早,晨曦透窗而入,傾瀉在伊拉龍臉上,暖洋洋地。他揉揉眼睛,起身坐在床沿。松木地板踩在腳下冰涼冰涼,他舒展酸痛不已的雙腿,一邊揉着後背,一邊張大嘴打呵欠。

床邊有一排架子,上面擺滿了他收集的玩意兒。有七扭八歪的木頭,一些形狀古怪的貝殼,斷面閃閃發亮的石塊,和打成結的草繩。其中一個盤屈虯結的樹根是他的最愛,可以百看不厭。房間其餘部分空空蕩蕩,只擺着一個小小的衣櫃,和一張床頭櫃。

他穿上靴子,盯着地板陷入沉思。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十六年前,差不多就在這個時辰,他的母親莎倫娜(Selena),在離開家,移居城市六年之後,懷着身孕,獨自一人回到卡沃荷,回來時錦衣華服,頭上戴着珍珠串成的髮網。她找到自己的哥哥加羅,求他們收留她,直到孩子出世。五個月後,她的兒子降生了,莎倫娜淚眼婆娑地請求加羅和瑪麗安將他撫養成人。大家驚詫莫名,問她為什麼。她卻一味流淚,只是說:「我必須如此。」她的請求越發凄楚急切,直到他們終於點頭同意。她為兒子起了個名字叫伊拉龍,第二天一早就離開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瑪麗安去世前將這件事告訴了伊拉龍。直到現在,他還清楚地記得當時自己內心的感受。加羅和瑪麗安原來不是他的親生父母,這讓他陷入極大的困擾之中。過去一直視為天經地義、毫無疑問的事情,如今驟然發生動搖。到最後他還是接受了這一切,但總有一個念頭在心裏揮之不去,他懷疑媽媽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不夠好。我相信她這樣做一定有充分的理由,只是希望能讓我知道那是什麼。

另一件事也讓他煩擾不已:他的父親是誰?莎倫娜對任何人都沒有說過。無論他是誰,都從沒來找過伊拉龍。他希望自己知道他是誰,只要有一個名字就行。能知道自己的出身是一件很好的事。

他嘆了口氣,走到床頭櫃前,捧起盆里的水往臉上潑。水珠流到脖子上,激起一個寒戰,讓他精神一振。他在床底下重新找出那塊石頭,擱在架子上。藍色石頭浸潤在晨光之中,牆上反射出一道溫暖的光影。他伸手再次摸了摸它,然後急急忙忙向廚房走去,迫不及待想見到家人。加羅和若倫已經在裏面,正吃着雞肉。伊拉龍向他們打個招呼,若倫咧嘴一笑,站了起來。

若倫比伊拉龍大兩年,健碩結實,行事穩重。他們倆親密無間,親兄弟也不過如此。

若倫微笑着說:「你回來我真高興。一路上怎樣?」

「很辛苦。」伊拉龍說,「舅舅把事情告訴你了嗎?」他拿了一塊雞肉,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沒有。」若倫回答說。故事很快被講了一遍,在若倫的執意要求下,伊拉龍不得不放下嘴邊的食物,帶他去看石頭。它讓若倫大大地驚嘆了一番,但緊接着他又緊張兮兮地問:「你和凱特琳娜說上話了嗎?」

「沒有,和史洛恩吵過之後再沒機會了。不過商人來的時候,她會等你的。我把口信帶給了霍司特,他會轉告她。」

「你告訴霍司特了?」若倫不置信地說,「那可是悄悄話!如果我願意讓每個人都知道,滿可以生一堆火,狼煙傳信呢。要是給史洛恩發現了,我就別想再見到她。」

「霍司特會很小心的,」伊拉龍打包票地說,「他不會讓任何人成為史洛恩手下的倒霉蛋,尤其是你。」若倫看上去不太放心,但也沒有再爭論。他們於是又回去和沉默無語的加羅一起吃早餐。等最後一口下了肚,三人便一起下地幹活。

陽光蒼白慘淡,帶不來多少暖意。在它的注視下,最後一些大麥也被收進了穀倉。接下來他們採摘藤蔓多刺的南瓜,然後是甘藍、甜菜、豌豆、蘿蔔和大豆,都一袋一袋藏進了地窖。經過幾個小時的勞動,他們伸展累得抽筋的肌肉,為收穫工作宣告結束而心中快慰。

接下來的幾天都要忙着泡漬、腌鹽、去殼,並為過冬準備食物。

伊拉龍回來九天後,猛烈的暴風雪從山那邊襲來,在山谷里徘徊不去。雪花大片大片地飛舞,將鄉村深深覆蓋。他們只敢走出家門取柴火,或者喂牲口,因為害怕迷失在呼嘯的狂風和茫茫一片的雪野里。他們的全部時間都蜷縮在爐子邊,聽着風把沉重的窗戶撼得格格作響。數日後,肆虐的風暴終於過去,眼前是一個白雪千里的嶄新世界。

「天氣壞成這樣,恐怕商人今年不來了,」加羅說,「往年這個時候已經到了。我們再等等看,先不去卡沃荷。不過如果他們不儘快出現,我們就不得不向村裏人買富餘的必需品。」他不抱什麼指望地說。

日子一天天過去,還是沒有半點商人的消息。他們日益焦慮,幾乎沒有人說話,屋子裏籠罩着沮喪的陰雲。

等到第八天,若倫清早跑到路邊,發現還是沒有商人經過的蹤跡。當天他們表情沉重,四處搜羅值得一賣的東西,做好去卡沃荷的準備。伊拉龍在絕望中於夜晚再次到大路邊察看,只見幾道深深的車轍出現在雪地上,其間還夾雜着許多腳印。他喜出望外,大喊大叫地跑回家,為他們的準備工作帶來了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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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拉龍(遺產三部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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