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周劍非回到省城的當天便給省委書記趙一浩打電話,要求個別談談三江市的考察情況。省委暫缺分管黨務的副書記,人事、組織由趙一浩兼管。按程序組織部考察后召開部長辦公會形成決定,個別給分管書記彙報再提交常委會討論。周劍非是一個很謹慎的人,他到組織部上任后便將程序顛倒了一下,在召開部長辦公會之前先個別向書記彙報、通氣,這樣他就可以避免在產生不同看法時處於被動地位了。對這樣的做法,組織部內部的一些人私下曾有議論:書記和部長都統一了意見,還開部長辦公會幹什麼,分明是走過場嘛。對這樣的議論,周劍非只裝沒聽見,一次兩次,習慣了議論也就消逝了。

那天下午周劍非給趙一浩辦公室打電話,沒有人接,後來又問常委辦公室,才知道書記下鄉去了,據說是臨時決定去的,大約兩三天後回來。周劍非只好先召開部長辦公會聽取考察組的彙報。主彙報人是考察組長高國強,副組長張清雲作了補充。他們兩人的彙報將考察組的分歧擺在了部長們的面前,聽候評判。作為親自參加了考察的周劍非,卻閉口不談自己的態度,而且採取了聽而不議的辦法。他說,組織這次彙報會的目的是讓大家先有個印象,知道分歧之所在,然後認真看看考察材料,作好思想準備之後再正式召開部長辦公會。他併當場交待負責考察材料的端木信會後將全部考察材料分送各位副部長,要求大家抓緊時間看便宣佈散會了。各位副部長和在場的處長們沒有誰提出不同意見,但大家心裏有數。特別是常務副部長吳澤康。當周劍非宣佈散會之前問他有什麼意見時,他立即表態就按部長的意見辦,這樣做很好,讓大家細細看看考察材料再研究可以避免失誤。但他心裏卻暗自嘀咕:年紀不大,老謀深算!

吳澤康比周劍非大好幾歲,快奔五十了,是資格最老的副部長,論資排輩他應該填補部長的位子,自己也有這樣的思想準備,然而事情發展的結果卻大出所料,心頭難免有些不痛快。人的思維方式往往受心情的影響。心情好時,周圍的一切便都很順眼,敏感性往往也就差一些;心情不痛快時,周圍的一切都不順眼,敏感性卻往往強一些,能夠看出事情的細微末節。以這天的彙報會來說,周劍非的態度使吳澤康產生一種強烈的印象:他之所以採取只聽不議的措施是要避免分歧,爭取主動。爭取主動的關鍵又在於先向趙一浩彙報,求得趙的支持,以趙的看法為準則,這樣事情就好辦了。對周劍非的態度,心情舒暢時可視其為「穩重」,反之則可視為老謀深算或曰「狡猾」。吳澤康的看法屬於后一種。

吳澤康是個老組織幹部,他知道對這類事只能看在眼裏,放在心頭,含而不露。在行動上則正副有別,部長拍了板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態度自若,一點也不勉強。當下他接過端木信早已準備好的材料回到辦公室,正好手頭無事,便埋頭翻閱那本厚厚的「三江市領導班子調整考察報告」,看得很認真,乃至到了下班時間還沒有離開辦公室。

兩天過去了,副部長們和有關處長早已將三江市的考察報告看了幾遍,形成了自己的意見在心頭,卻不見周劍非的動靜。大家心頭明白,部長在等候書記歸來,那就等吧,誰也沒去問他更沒去催他。

趙一浩終於在那天上午從鄉下回來了,下午剛上班,周劍非便同他取得聯繫,並說明了急於向他單獨彙報的意圖。

趙一浩聽了笑道:

「你不找上門來我還正準備找你哩,這樣吧,你今天晚上八點鐘到我辦公室來,怎麼樣?」

「今天下午不行?」

周劍非有些迫不及待。

趙一浩回答說:

「下午已經有三批人約好了,現在蘇翔和黃人偉同志正在我辦公室里,你晚了一步老周,晚上清靜,咱們好好的聊。」說到這裏趙一浩沒有忘記徵詢地再問一聲「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呢?省長和常務副省長正在談工作,後面還有三批人等待,晚上能談就不錯了。他不假思索,立即回答:

「行,行,我晚上八點一定準時來。」

放下話筒,周劍非倒對書記產生了同情之心。就這麼白天黑夜的干,還有點家庭生活沒有?他可是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呀,不像自己過着變相的獨身生活,白天夜晚一個樣。

晚上八點差五分,周劍非按時到達常委辦公樓。他自然無須登記、通報一類手續便直接上了二樓趙一浩的辦公室。還沒進門便聽到屋裏傳出悠揚的樂曲聲,是《春江花月夜》。進得門去他對站起身來和他握手的趙一浩笑道:

「好瀟灑喲!你喜歡這曲子?」

「非常喜歡。」

趙一浩伸手咔嚓一聲,將桌上一台自備的書本式錄放機關了,但他並不馬上同周劍非談工作,卻扯起音樂來了。

「不僅喜歡《春江花月夜》,還喜歡《二泉映月》、《病中吟》一類的民族樂曲哩。收錄機隨身帶,弄得頭昏腦脹的時候,抽空聽上幾個曲子,那緊張的神經就鬆弛下來了。你看,下鄉幾天一旦回來,事情就在你面前堆起累起了,今天干到七點多鐘,差點連晚飯都吃不成,趁等你的機會聽聽音樂不是很自在嗎?調節神經,這個法兒行,你不防試試。哦,你喜歡音樂嗎?」

「喜歡,」周劍非回答說,「我喜歡進行曲,當然,像《春江花月夜》這類抒情樂曲和歌曲也是喜歡的。」

趙一浩哈哈地笑了,說:

「看樣子我們有共同愛好,不過似乎也存在分歧哩。你不要把進行曲排除在抒情歌曲之外喲,只不過它和一般所說的抒情歌曲不同,它抒發的是激情,昂揚之情,激發人們去衝鋒去奮鬥。像我們的國歌,國際歌,還有法國的《馬賽曲》,你能說它不是抒情。前些年有人不分青紅皂白將抒情歌曲等同於靡靡之音一律加以反對,那隻不過是『左』和淺薄的雙胞胎罷了。」

周劍非聽了書記的這番議論,情不自禁地笑道:

「嗬,你對音樂還挺有研究哩!」

趙一浩也笑道:

「談不上,談不上,還沒有入門哩,也不想去入那個門了,只不過憑喜好豐富豐富精神生活罷了。我連五線譜還不會哩!」

說得兩人哈哈大笑。趙一浩又說:

「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在音樂陶冶下成長起來的。你別笑,你看吧,從在母親的懷裏聽母親哼兒歌開始,然後是幼兒園、學校,哪裏離得開音樂?前些時候音樂界老前輩賀綠汀同志來我省,我接見他的時候在座的有文化廳吳廳長,你是知道的他五十六七了。他感慨地對賀老說:『賀老,我們這一代人是唱着你和聶耳、冼星海們的歌曲長大的』。我們這一輩呢?你和我是唱着什麼歌曲長大的?」

他眯起雙眼微笑地回憶著,哼起了少先隊員之歌:「還有什麼?哦:『讓我們盪起雙槳』。」

他開始哼起那隻曲子,表情瀟灑,就像是在「北海」中盡情遊盪的少先隊員,然後突然對組織部長發問:

「這支曲子是誰作的?」

周劍非想了想,沒有把握地回答說:

「好像是劉熾!」

他回答時順便瞄了一下手錶。趙一浩頓時便明白了,也看看手錶。

「哦,快八點半哪,我們談吧。不要緊今晚上只有我們這一台戲,唱到天明也可以。」

周劍非開始向趙一浩彙報三江市班子調整的考察報告。他談得很詳細,談了考察組兩進兩出依然分歧的情況;談了丁奉們的表演;也談了省里錢老的招呼,但只是淡淡地提了一下。他着重談了對兩個主要考察對象陳一弘和馮唐的分歧所在。

對於陳一弘,他着重向趙一浩彙報了「巧奪人妻」和「專業戶標兵」兩個問題的起因和調查結果。

趙一浩認真地聽了還不時插問。但從表情和語氣都可以看出,他對鬧得滿城風雨的第一個問題並不怎麼感興趣。只作了一句評語:「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並說這是利用了人們的傳統心理,不少人對這類事最感興趣,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也最容易把一個人搞臭。最好的處理辦法是不予理睬。他要周劍非詳細談談第二個問題。

周劍非詳細地將張清雲等三人的調查情況談了。

事情發生在八十年代初期,土地實行承包到戶之後,那時陳一弘是尚文縣分管農業的副縣長。土地到了戶,農業怎樣向商品經濟發展,陳一弘提出了一些措施。其中最新鮮而又吸引人的一條是「專業戶效應」。也許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也許是從其他地方取來的經,人們不太清楚。所知道的是,在那一兩年的工夫里全縣冒出了十戶專業戶標兵。他們分別是糧食專業戶、林業專業戶、養豬專業戶、養羊專業戶、養牛專業戶、蔬菜專業戶、種藥專業戶、運輸專業戶、建築專業戶、手工加工專業戶等等。手中有權好辦事,陳一弘採取強硬手段讓有關部門、特別是信貸部門對這些專業戶特殊照顧,貸款優先。並將他們視為掌上明珠,四處宣傳,甚至省、市領導來尚文縣檢查工作,也安排一個特別節目:接見十大專業戶。當時三江市的報紙和省報也是不吝版面地對「十大專業戶」給予擂鼓助威的。可謂紅紅火火集一時之盛。但就在這紅紅火火中問題也冒出來了。問題出在那個手工專業戶身上,他原本是小鎮上制扇合作社的工人,有制扇技術也有活動能力。陳一弘在那裏當過區委書記,他便來找他,向他吹噓他計劃建一個精品藝術扇廠,請名畫家畫扇面請名書法家和詩人題詩,在兩三年內把尚文藝術扇推向全國打出國門。陳一弘覺得是個好主意,問他能否找到名畫家、詩人、書法家作畫題詩?這位手工業者拍著胸又吹噓了一番,說省上某位名畫家是他的老同學,某位名詩人是他母親家的親戚,通過他們還可以找到全國聞名的畫家和詩人。其實也用不着請很多人的,須知一幅畫一首詩是可以製造出成幹上萬乃至幾十萬扇面的,關鍵是要有名氣。他已經擬好了一個名單和通過什麼人去請他們的辦法。說得有名有姓,有板有眼,陳一弘相信了,他和有關部門商量決定培植其為手工專業戶發展地方特色商品。在他的支持和批准下信用社為這個專業戶貸了巨額資金以作建廠之用。誰知此人是個騙子,他夥同兩三個人若有其事地籌備了一翻,廉價買下了本地盛產的楠竹几大堆,然後聲稱要到外地購買扇面紙和必要的機器,甚至拿出了簽定購紙和機器的意向合約,騙走巨額貸款后便「黃鶴一去不復返」了。這件事一直是當地未了的懸案掛在當地有關部門的賬本上繼續追查之中,卻從來沒有和陳一弘掛過鈎。許多人只聽說陳一弘曾經在一些場合檢討過自己認人不深用人不善的教訓。最近卻不知從什麼地方吹來一陣風,呼地一下把陳一弘卷進去了。而且說得那麼嚴重:他陳一弘沒有得到好處別人能拿走幾十萬輕輕鬆鬆的跑掉?更有甚者還有那「暫且不說」的用專業戶來帶動農業發展這種做法是什麼貨色,它姓甚名誰?恐怕也該說說了吧!

周劍非說到這裏,趙一浩插話了,「問題就在這裏,這是要害其他都是幌子。我們的看法相反,關鍵是陳一弘個人是否清清白白。」

周劍非說:「沒有問題,張清雲他們查過了。案件發生時陳一弘已經當了縣委書記,是他批准立案偵察,並要求嚴查嚴辦的。他們還調查了貸款的來龍去脈,在金錢問題上,陳一弘是乾淨的。別人的反映只是責備他看錯了人,到處宣傳這個騙子有商品意識,還專門前去參加了搞得熱火朝天的剪綵。」

周劍非要介紹的情況已經介紹完了。他理所當然要對省委書記發表自己的看法,他說了,只有一句話,用的是組織部門的術語:

「我看是總結經驗教訓的問題,不影響使用。」

他覺得言猶未盡便又補充了一句:

「至於樹專業戶標兵的事,我看無可非議,有人說『暫且不說』,我看是根本就不用去管它!」

趙一浩微微一笑:

「事情沒有這麼簡單,那『暫且不說』的文章別人還沒有推出來哩,實際上差不多已經推出來了嘛?剛才你不是說有人提出專業戶引路是『什麼貨色,姓甚名誰已該說說了』嗎?這不是很明白了嘛。其實,專業戶引路只是在土地承包到戶后引導農業經濟發展和農民致富的一種方法而已,人家文章的實質是土地聯產承包到戶姓甚名誰?這才是要害!」

周劍非若有所悟,他馬上聯繫到了近日的所聽所聞。他從三江回來后便聽為中組部擔任聯絡的同志說,考察組近日正在找農村工作部門的人談話,範圍之廣前所未有。主任、廳長、副廳長全在談話範圍之列,據說還談到部分處長哩。於是他說:

「有道理,看來是又要起風了。」

趙一浩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這是我們國家一種特有的流行病,只要氣候一適應它就要發生。至於蔓延到什麼程度那就要看發展情況哪。我們心中都要有個數才是。你下三江后我不是下鄉去了幾天嗎?就是想去找點根據充實自己!」

他向周劍非介紹了下鄉的簡要情況,「紫竹壩鄉不是當年包產到戶的『帶頭羊』嗎?你知道那時我還沒有來,但我聽說了。上了廣播登了報,盛極一時贊罵交加。我這一次就是專門跑到那裏呆了三天。嘿,短短的五六年時間,你猜怎麼樣?農民人均純收入由八十六元提高到了八百二十元,整整的十倍呀!三十年與五六年之比怎麼說哩。過去的單一糧食生產變成了林、果、牧、企一齊上,呆了三天信心百倍!不是有流行病的跡象嗎?我可是打了一劑免疫計哩。我叫薛以明他們整理一份調查報告,就叫:《從紫竹鄉的變遷看農村改革》,先印給大家看看,登不登報再說。」他忽然激動起來了:「各種各樣的閑言碎語,隨改革開放而發生髮展,這不奇怪,它有社會基礎。也許再過十年、八年,人們都會把它當成笑話,當成幼稚的表現,現在不行,人家理直氣壯,做出一副『衛道者』的姿態神氣哩。好了,我們先不說這個,或者用他們的話叫『暫且不說』嘛。你不是說陳一弘不影響使用嗎?那我們就談談你們的方案吧。」

周劍非簡要地談了考察組的兩種意見,特別是衛亦前的「上中下三策」,卻沒有將自己的觀點拿出來,他想先聽聽書記的意見再說。年紀不大,老成持重,這也許是周劍非的優點,或者也許正相反也未可知。

趙一浩聽得很仔細,還不時插問。對丁奉們的言行,包括他們的過去和現在他都詳細地問了,特別是對衛亦前提出的三個方案他不僅認真聽,還翻開筆記本將其一一記錄下來,然後反覆琢磨,屋子裏出現了暫短的沉寂。

周劍非的如意算盤是讓書記先拿出意見,自己就主動了。誰知恰好相反,趙一浩拿着筆記本反覆推敲了一陣之後,忽然抬起頭來望着周劍非:

「你還沒有說出自己的意見呢,劍非,你贊成哪個方案或者另有新招呀?」

周劍非被狠狠地將了一軍,再也無法穩住了,你親自去參與了考察,結果自己沒有主張,像話!拋出來吧,被動就被動!但他說出來的卻是:

「我反覆考慮過了,老衛那三個方案中我比較傾向於他的第三個方案,就是:兩個都提拔,陳走馮留的方案。這樣可以穩住三江的局勢不致出什麼麻煩,陳一弘和馮唐兩人都可以各得其所。特別是陳一弘,提拔調走,估計丁奉們也不會再糾纏,他們的目的就是不要陳一弘在三江掌權。至於『奪人之妻』『專業戶標兵』問題一類無稽之談,人一走自然也煙消雲散,這樣對陳一弘有利無害。」

他雖然說的是衛亦前的方案,但也將自己的觀點依附於衛亦前的方案之中說清楚了。但依舊沒有忘記用了「傾向」這個概念,為自己也為書記留下了餘地。

趙一浩認真地聽了周劍非的陳述,卻沒有立即開腔表態,辦公室里又出現了一段短時間的沉寂。還好,並不是難堪的沉寂,他不停地在翻着筆記本子像是在找尋什麼。周劍非是帶了一份考察報告去的,他怕在彙報時有什麼記不清的地方需要查一查,等彙報完畢再將材料交給書記。其實,需要彙報的事,包括每一個細微末節他都記得很清楚,一次也沒翻閱材料。現在看見書記在不停地翻閱筆記本,他要查閱什麼呢?他本能地想要把那厚厚的一本考察材料遞過去,但他沒有這麼做。察言觀色,他發現書記翻閱筆記本是一種機械性的動作。他並沒有想要從筆記本上尋找什麼東西,也許,只不過是一種手段甚至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以此為掩護,思考問題。果然,趙一浩啪地將筆記本合上,抬起頭來對着他周劍非問道:

「如果拋開剛才你說的那些客觀的制約因素單就陳一弘和馮唐本身的素質來看,哪一個留下當市長對三江的發展前途更為有利?」

「那當然是陳一弘了。」

周劍非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作了回答,這是他的真實心意,並非察言觀色迎合全省的一把手。他之所以贊成陳走馮留的方案就是考慮到那些客觀的制約因素,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現在說出「當然是陳一弘」,也正是如書記所說,除開那些客觀的制約因素,前後的想法一致,決非看風使舵。

趙一浩聽了周劍非的回答,豁然一笑,說:

「這就對了,我們是選擇市長而不是選舉什麼無人指責的幹部!哪一個能更好地帶領三江群眾奔小康奔富裕,我們就選擇誰。」

「你的意思是?」

周劍非問。其實他心裏已經明白了,可謂明知故問,或者是想把問題挑得更明白一些。

對周劍非的提問,趙一浩回答得挺乾脆,他說:

「如果你們的調查屬實,我贊成陳一弘留下當市長。」

周劍非聽了暫時沒有表態,書記的表態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擔心的還是三江的穩定問題,他想再一次提出這個問題和趙一浩商量,但還沒等他開口,趙一浩又接着往下說了:

「老衛的方案說穿了就是遷就、迎合以達到苟且偷安,這種方案是不可取的。」

他態度十分嚴肅,和剛才談音樂時的表情判若兩人。雖然說的是衛亦前,周劍非聽了卻感到有些難堪,自己不也欣賞老衛的方案嗎?是呀,苟且偷安,說到底就是這麼個問題,不是嗎?幸好沒有先開部長辦公會,否則就被動了。

趙一浩看見周劍非暫時保持沉默,知道他想的是什麼,便乾脆將自己的看法全都說了:

「陳一弘如果確實有問題,我們自然不能護短。現在看來無非就是認錯了一個人嘛。他顯然是受到了無理攻擊和造謠中傷,我們就應該站出來為他說話,替他撐腰,這才是領導者的責任。否則,誰還敢大膽去干工作,大膽堅持原則不怕得罪人呢?你說是不是,老周?我們就是要讓他當市長,表明省委是信任他的。這不僅是陳一弘個人的事,要通過這件事向全省幹部表明,省委支持和維護那些敢於大膽工作的幹部。即使有某些失誤也要堅決支持他們。有失誤就改嘛!你說是不是,老周?」

一連兩個「你說是不是,老周」,他周劍非還能再保持沉默?其實,趙一浩的一番話使他周劍非很受感動,也很受啟發。看問題辦事情就應該是這樣呀。雖然如此,他並沒有像通常可見的那樣說什麼:你的話太對了呀,我受到很大啟發呀,清醒了頭腦呀,堅決按你的意見辦呀等等。這不符合他周劍非的性格。當然,他也沒有對趙一浩的意見表示反對,他本來就不反對陳一弘留下作市長,只是覺得干擾多,麻煩大,才同意衛亦前的那個「兩全其美」的方案,現在書記既然要堅持按原則辦事,那就這麼辦吧,其實也是應當這麼辦的,於是他說:

「你的意見倒是好,就是事先要做大量的工作才行呀!不過,不要緊的,思想工作我們來做。」

趙一浩聽了笑道:

「當然,當然,要做大量的思想工作。這樣吧,三江市的思想工作交給老衛去做,他是市委書記呀,不能讓他站在一邊躲雨乘涼,那不行,要把任務交給他,明確責任。他做了,真的做不通,我陪你一起到三江去,那你就是二下三江哪,哈哈。」

笑過之後趙一浩接着說:

「還有省政府那邊,省長和分管副省長,該徵求意見的由你們去徵求……」

趙一浩的話還沒說完,周劍非便插進來說:

「那是自然的,我們有程序,部長辦公會之後,提交常委會之前,該徵求意見的我們都要徵求到,以免被動,這已經在最近的部長辦公會作為程序定下來了的。」

「那好,」趙一浩說,「按你們的程序辦。」他思索了一下,想起了一件事,便說,「不是錢老也推薦了馮唐嗎?這樣吧,他那邊的解釋工作我去做,你有一定的難度,就不要去了。等事情辦完之後,你再去看看他老人家,彙報幾句也就行了。」

聽到這裏,周劍非確實是感動了,說真的,在這個三江市長事件中,如果可稱為事件的話,他最頭痛的就是錢林插了進來,當面交待而且態度堅決。自己過去是他手下的小秘書一個,現在官當大了,公然違反老領導的意志,叫他周劍非怎麼去到老上級面前開口講話呢?這是他在處理這件事情上最大的心病,也是促使他傾向衛亦前那個「兩全其美」方案的重要原因,沒有說出口的重要原因。書記洞若觀火,體諒下情,主動把這一大難題接過去了,使他周劍非如釋重負,能不叫人感動!他幾乎要喊出:知我周劍非者莫如一浩矣。他當然沒有這麼說出口來,也還是說了,說的是:

「這就好了,」他笑了笑,「說真的怎麼向錢老交待我還真為難哩。至於三江那面的工作,我和衛亦前負責,二下三江三下三江都行。」

說得慷慨激昂,大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之勢,但流露的是真情而不是假意。

最後剩下了一個馮唐怎麼安排的問題,趙一浩說得挺簡單:

「聽聽意見再說,特別是省府那邊的意見。」

「行!」

周劍非站起身來將帶來的那份考察材料遞給趙一浩,說:

「有空時看看吧。」

他看看錶,不多不少整十一點,該走了。三江的事有了明確的意見,他心裏很愉快。他問趙一法:

「還有事嗎?」

趙一浩也看看錶,說:

「喲,沒事了,你走吧。」

周劍非笑笑,說:

「你也該回去了,不要讓夫人老等呀。」

趙一浩又是一笑:

「習慣了,她才不等哩。」

兩人握手告別,周劍非走到門口伸手去開門時又被趙一浩叫住了。他回頭問書記:

「還有事?」

趙一浩一邊放材料關抽屜,作走的準備,一邊問:

「你愛人還沒來?」

「沒有。」

周劍非簡單地回答了這麼兩個字,臉上毫無表情,純系客觀報告,像是在回答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還住招待所?」

趙一浩問。

「不,住辦公室,吃食堂,百分之百的單身生活,挺自在的。」

周劍非回答說。這回臉上多少有了一些表情,一種自我欣賞自我安慰的表情。相反,趙一浩卻有些激動起來了,他說:

「怎麼搞的嘛?調令上不是明明寫上了愛人黃、黃什麼?」

「黃恰芹。」

周劍非回答。

「對了,黃恰芹,調令明明寫了,愛人黃恰芹隨調省里分配工作嘛。這麼久了還沒辦?你不好開口,常務副部長吳澤康是幹什麼的,他也不開口?當然哪,我也有責任,還是你剛來時間過一次,以後再沒過問……」

不等他說完,周劍非連忙插話:

「都不怪,既不怪吳澤康更不能怪你。吳澤康問過好幾次,是我叫他緩辦的。」

「為什麼?」

趙一浩不解地問。

「一言難盡,」周劍非說,「以後找機會告訴你。今晚不說了,回去吧。」

這時趙一浩已經收拾完畢,兩人邊下樓邊談著未完的話題。趙一浩問:

「什麼叫一言難盡,是不是沒有落實住房,我記得你一來我就對秘書長說了這件事的,還要他親自過問哩。」

周劍非聽了連忙否定:

「不,不,秘書長和辦公廳行政處長都來問過幾次了,是我要他們暫緩安排的。」

這時他們已經下了樓往外走,整個大院早已空無一人,只有遠遠的門崗室亮着燈光,趙一浩的專職警衛在那裏等他。他們在若明若暗的路燈下漫步著穿過大院,依然邊走邊談著未完的話題。

趙一浩回頭對周劍非狡黠地二一笑,意味深長地問道: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什麼原因呀?哦,我猜到了,想改組另起爐灶?」

周劍非下意識地吃了一驚,這一驚非同小可,倒像是在封建社會裏守節的寡婦聽到別人對她的貞操提出了懷疑似地如雷轟頂。連連地說了三個「不」。別說是書記趙一浩提出這樣的問題,就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提出這樣的問題,他也絕對會有這種如雷轟頂的感受和一連三「不」的回答。

在這類問題上周劍非很保守,不,確切地說,他的思想並不保守,他也曾多次想過,夫妻是生活的伴侶,這大概是夫妻這個概念的起碼定義吧。如果不能生活在一起,又沒有雖身處兩地卻情牽意連的情結,這樣的夫妻維繫下去有什麼用,能給生活帶來什麼?他只能想到這裏為止,不能再越雷池一步了,否則他便會感到四周有千百雙眼睛在盯着他,千百雙帶着疑問的眼睛,疑問什麼:「你小子想要作新時期的陳世美?」

周劍非難言的苦衷就在於此,惟一的辦法就是順其自然、隨波逐流,因而,聽了書記半開玩笑的提問便連聲否認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趙一浩只是順口而出的玩笑,他並不了解周劍非的心情,自然也沒有必要將它列為專題深入往下談。這時他們已經出了大院,應該分手了,書記又說了一句:

「還是下決心吧,沒有後勤保證怎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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