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第二天,周劍非佈置考察組成員擴大談話範圍,他特別派考察副組長張清雲帶領兩個考察隊員奔赴陳一弘過去工作的尚文縣,調查了解「十大專業戶標兵問題」。他自己則按照和市委書記衛亦前商定的計劃,先到水利工地上去找陳一弘。

他帶了秘書李林和巡視員端木信乘一輛北京吉普前去。他們在崎嶇不平的山道上顛簸了兩個來鐘頭,離工地只有十華里路程了,忽見前面群車阻道,人頭攢動,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秘書下車前往觀看,回來說:

「兩部卡車相撞攔在路上,正等待監理部門前來處理,還不曉得要等到什麼時候哩。」

周劍非罵了一句「真倒霉」,隨即下車和巡視員、秘書三人前去察看,只見一輛東風大卡和一輛黃河大卡在山道的拐彎處互相都撞破了頭,「黃河」還撞破了前蓋的葉子板和大半個車廂,差一點被推下了懸崖

,大概是司機的拚命掙扎,才免去了粉身碎骨的命運。而今它橫躺在路上,似在向路人宣稱:誰也別想過去,討回公道再說。

秘書又打聽了一下,事故發生不到半個鐘頭,已經有人搭車子返回去水利工地向監理所打了電話,估計監理所的人至少兩個鐘頭才能到達。

周劍非又罵了一句「真倒霉」,忽然靈機一動說:

「不是只有十來華里路嗎?我們走路去,等到監理所兩個鐘頭來處理,我們早已經到工地了。」

兩個隨員有些猶豫,秘書說:

「要不我過去看看,在堵車的那一頭找一部車子把我們送到工地上去。」

周劍非說:

「何必招搖過市,走路還可以沿途看看風光嘛,今天的天氣多好!」

首長既然下了決心,隨員只好照辦。端木信說:

「那麼你就在這裏等著吧,我們去把車上的手提包取下來。」

二人正回頭要走,忽然聽到對面,也就是那台「黃河」的背後有人在喊:

「周部長,周部長!」

隨着喊聲從「黃河」的殘體後面轉出一個瘦高個子的中年人朝他們這邊走來,端木信和秘書也不約而同地站住了。

周劍非覺得來人好面熟,定睛一看,嘿,不正是陳一弘。他們握着手互致問候,周劍非笑道:

「嘿,本來就是熟人嘛。」

陳一弘也笑道:

「在一起開過好幾次會,還聽過你的發言哩。」

周劍非說:

「我們是老會友!」

二人笑着說了幾句見面話,周劍非告訴陳一弘:

「我們正要去工地找你,你卻又要進城了,要不是這車禍,也許我們互相錯過了哩。」

陳一弘對周劍非親自去工地找他很受感動,說:

「部長來了,打個電話我回來就是了,何必親自跑這一趟?」

周劍非笑道:

「你不是給市委組織部留下話,考察組有事要找你就到工地來嗎?」

陳一弘顯得有些尷尬,但卻坦然地回答說:

「那是氣話,工地上也確實有急事。今天上午衛書記不給我打電話,我也要回來的。哪有拒絕考察組談話的道理。」

周劍非聽說衛亦前給陳一弘打過電話,便問是怎麼回事,到工地去是昨天晚上商量好的嘛。

陳一弘說:

「今天一早衛書記就給我打電話,說部長要親自到工地他勸阻無效,要我立即回城在路上把部長請回去。他的意思是要我立即出發,在離市區不遠的地方迎住部長一行。我也覺得事情嚴重了,要趕快回來,想把幾件事交待交待就走,哪曉得一扯起來就是一個多鐘頭,來到這裏又遇上車禍擋道,害得你們跑了這麼遠真對不住。」

周劍非無可奈何地笑笑:

「衛書記想得真周到!我們現在怎麼辦?」

陳一弘毫不猶豫地說:

「當然是回城哪,我就是一個人,叫車子回工地去,我上你們的車。大家擠一擠。」

周劍非也不假思索地說:

「不,上你們工地去!」

陳一弘聽部長說要上工地,他沒有勸阻卻很高興,說:

「那就太好了,只是條件差住油毛氈篷,吃粗茶淡飯哩!」

周劍非笑道:

「我們又不是從皇宮裏走出來的。」

見部長下了決心,兩個隨員便回到車上取下提包,向駕駛員交待了幾句,大家便繞過出事現場上了陳一弘的北京吉普。果然不到半個鐘頭便來到了何家渡水利工地。

陳一弘將周劍非安排在一間木板房內。這房子大約有十五六個平方,屋內的陳設是一張單人床、一張三屜桌,一部電話機,椅子卻特別多大約六七張,圍在那三屜桌的周圍。一看便知是陳一弘在何家渡工地的「寓所」兼最高指揮部了。他對周劍非笑笑說:

「怠慢哪,部長!」

周劍非打趣地回答:

「什麼怠慢,你這間高級招待所在工地上可以評為五星級了。」

陳一弘也笑着湊趣:

「那當然,整個工地的『高級建築』就這麼五間哩。上回我同市紀委書記談到有人造我的謠言時,我給他說:我還有一間超標準的住房在工地哩,你們查不查?」

一聽便知這是他陳一弘的一種特殊心理狀態,有了這種心理狀態,除了極少數沉得住氣者外,總是一有機會就要借題發揮的。周劍非聽了陳一弘的話也順口開了個玩笑:

「豈止市紀委,我堅持來工地也有一個任務,查一查你的違紀別墅哩!」

兩人相視而笑,氣氛也一下子便融和了。陳一弘還要忙着為兩個隨員安排住處,周劍非說他們三個人都住這間房,擠在一起熱鬧、安全。他看看那張單人床,陳一弘立刻明白了,還不等他開口便說:

「我也贊成部長的意見,馬上叫他們抬兩張床來就是了。」

聽說省委常委、組織部長駕臨,頓時震動了整個工地,不多一會那十五六平方的木屋裏便擠滿了一屋子人。陳一弘一一向周劍非介紹:有市水利局長、工程指揮部指揮長、副指揮長、總工程師等等,全工地的首腦、精英都來了。大家圍坐在那幾張硬木靠背椅和床沿上,七嘴八舌也就到了吃中飯的時候。都說他周劍非是第一個來到水利工地的省級領導人,本應很好招待,但突然襲擊無法準備,只好將就了,實在抱歉。一個大約是管行政後勤的中年男子,親自端來一大缽酸菜煮紅豆,並指揮兩個工人拿碗上飯,又再三道歉,其態度之誠懇,倒反而使周劍非們感到不安了。為了彌補菜肴之單調,他們加炒了一大盤雞蛋,那位管後勤的「首長」親自端上桌來。周劍非覺得要表表態了,便說:

「酸菜煮紅豆又加糊辣子就是最好的菜了,何必再炒雞蛋。大家都是在基層呆慣了的,就不必客氣了嘛!」

管行政的中年「首長」樂和和地說:

「省嘴待客這是中國的傳統,不能丟喲!歌上都唱:客人來了有好酒嘛!」

說得大家都笑了。笑過之後陳一弘忽然提出了一個怪問題,他說:

「周部長,我在琢磨一個問題,老是琢磨不清楚:對領導人的熱情接待,周到照顧同中國的好客傳統是不是一回事?還有……」他猶豫了一下便直說了:「同經常所說的阿諛奉承,溜須拍馬又存在什麼區別?」

眾人聽了愕然,周劍非心頭卻明白了三分,就在今天出發來工地的路上,巡視員端木信曾對他說,省級機關有人包括有的省級領導人反映,陳一弘傲慢,對上級到三江的人不熱情,甚至不理不睬。端木信還舉了個例子:有一次一位省里的廳長到三江來,其業務正好同陳一弘分管的工作對口,這是一個很好的機遇。廳長送上門來了,熱情招待意味着什麼?怠慢、冷淡又意味着什麼?這似乎成了一種普通常識。然而他陳一弘卻採取了不冷不熱的態度:當天晚上帶着對口局長去見了一面,概括地彙報了一個鐘頭,第二天一早便下鄉去了。將廳長丟給對口局長去接待、陪同,連飯都沒有請吃一頓。結果,兩個完全有可能到手的項目無影無蹤了。市委書記聽了很生氣,把對口的局長狠批了一通,說他們不會做人,以後省里有人來要直接向他報告。

這樣的例子據端木信說還有很多。想到這些,周劍非頗費斟酌地回答了陳一弘所提的問題,他說:

「我看還是有區別的吧。」

陳一弘聽了馬上進逼:

「是質的區別還是量的區別?」

周劍非笑了,說:

「你扯到哲學上來了呀,當然哲學也是用來解釋社會現象的。對領導人的接待態度問題自然也是一種社會現象,我可是沒研究過,誰來回答?」

屋子裏只聽碗筷的響聲,聽不見有誰說話。部長的兩個隨員是從不輕易發言的,其他的人呢,指揮長、總工程師……他們在想什麼?也許,像涉水過河一樣,他們摸不清楚河水的深淺,不敢冒昧。

周劍非見沒人回答便將目光對着自己的隨員端木信,說:

「端木,你看呢?」

經過這幾天的接觸他對端木信越來越感興趣了。端木信完全沒有料到頂頭上司會點自己的名,幸好剛才周劍非和陳一弘的談話他都用心聽了,雖沒插話卻已有了自己的看法。當然,如果不被點名他也是絕不會開口的,既然點了名,那就只好將自己的看法拿出來了。他依然是十分謙虛的姿態,笑笑說:

「我更是沒研究過,我想應該是質的區別吧?」他略一停頓又說,「具體來說就是下級接待上級領導人,應當熱情周到,這和中國好客的傳統是一致的,也是一種文明的體現,不僅對上級領導就是對一般工作人員也應如此。但是要掌握適度,過分了就變質了。」

說到這裏他便突然打住,不再往下延伸了。周劍非對他這番談話很欣賞,便問陳一弘:

「怎麼樣?」

陳一弘聽了有些尷尬笑道:

「我完全同意端木巡視員的見解。」

「對,」端木信又接了過去,說:「這不僅是個方法問題。」

周劍非笑道:「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道理好說難掌握。「他本來想加一句,掌握不好,你到手的項目可能就跑了。但沒有說出口來。他似乎還想發揮一番,但一頓簡單的工地午餐已經到結束的時候了。冷靜旁觀的幾個人這時也似乎終於摸到了河水的深淺,在對端木的高見的一片讚揚聲中紛紛起身和省里來的客人握手告別。

周劍非中午不休息想到工地去看看,於是大家都又留下來準備陪部長上工地。總工程師已經走到門口伸手拉開了門栓,聽到部長要上工地又立即退了回來。在他的意識中,陪同上級領導參觀工地是少不了他的,一切技術問題待諮詢,一切有關數據只有他才能回答得準確、清楚。省水電廳的廳長、副廳長,還有水利部以司長為首的考評小組前來工地莫不是如此的。誰知周劍非與眾不同,見大家停下來等待陪同,他卻說:

「就陳一弘同志陪我們去就行了,其他的同志都忙去吧。我們只是隨便看看,有老陳引引路,簡單介紹一下也就行了。」

眾人又是摸不清深淺,聰明者意識到:也許這是部長的一種工作方法,要在參觀的過程中和副市長談要事,便帶頭表態:

「恭敬不如從命,那就請陳市長代勞了。」

於是紛紛和周劍非們握手散去。

陳一弘領着周劍非等三人上工地,其實工地離指揮部不過兩百公尺,一出門便看到了一片繁忙的景象。噸位不同的卡車一輛接一輛地向大壩運送水泥,工地上傳來震耳的推土機聲和指揮者的哨音,川流不息的人們在來回奔忙,有的搬運水泥,有的運土運石。一片緊張,一片繁忙。

周劍非很喜歡這種氛圍,笑道:

「真有點戰場的味道哩!」

陳一弘說:

「現在正是關鍵時刻,離截流不到一個月了。」

他領着周劍非在工地上穿梭了一陣邊看邊講,然後便領着他們爬山。他們在灌木叢中爬了百十來米爬到半坡的一處制高點停下,整個工地和未來的大壩,像水庫的沙盤似地呈現在他們面前。這是一個大峽谷,谷底寬不到百米,兩邊的大山綿延起伏,最低處其高度也不下五百米,山勢從西向東延伸望不到盡頭。山上稀稀落落地生長著一些松杉雜木,滿坡遍野全是灌本、山茶和映山紅,正是開花的時節,那山野風光令人慾醉。

陳一弘說:

「原來兩邊山上全是原始森林,可惜一九五八年被破壞了,現在我們又封了山,再過幾年就會變樣的。」

他們坐下來小體,聽陳一弘詳細介紹情況,陳一弘像是終於得到了表演機會的演員,他指手劃腳滔滔不絕,談大壩的長度和高度;談漲水季節和枯水季節的水流量和落差;談水庫建成后的灌溉保收面積和設想中的電站發電量。用的全是數據,脫口而出,像電子顯示那樣清晰明確。即使那位總工程師跟隨前來也不過如此了。只有在談到水庫建成后形成的人工湖和湖岸未來的風光時,才離開了數據使用了形容和描寫的語言,卻是繪聲繪色,引人入勝。

陳一弘的演說,如果算是演說的話,對周劍非產生了極大的感染,或者可以說是感動吧。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印象:坐在他身旁的是一個有高度事業心和業務能力很強的領導幹部。然而為什麼會產生這樣那樣的非議呢?他突然想到剛才在飯桌上的那一番辯論,看來陳一弘在這方面有點不合潮流。別看這種事是小事,馬虎不得的。關於內外接待,各級都有不少明確的規定,但現實生活卻是那麼五花八門,有人一定要不折不扣,百分之百地按照那些規定辦事,往往就要吃虧。這裏說的是「往往要吃虧」它和「註定」要吃虧自然有區別,但兩者之間相距多遠,大概人們往往,又是往往,不願花代價去測試它的。而陳一弘似乎已經在這方面花了代價而又還不「覺醒」,還在書生氣十足地研究什麼質和量的區別!

周劍非這麼一想,他似乎忽然找到了對陳一弘的各種非議的原因之一。當然,這只是一種設想還需要在調查研究中進一步證實。他覺得這一趟沒有白來,只坐在招待所找人談話,是得不到如此「珍貴」情況的,故而覺得很興奮。

興奮之餘,他問陳一弘:

「何家渡水庫的主要灌區在哪裏?」

陳一弘指指兩邊的大山,說:

「都在山那邊,這裏看不見。」

周劍非問:

「哪裏能看見?」

陳一弘笑着指指背後的山峰:

「還要爬上去百多米哩!」

周劍非說:

「爬百多米有什麼了不起,那就爬吧!」

陳一弘想阻止,說:

「就不去了吧,坡太陡。我們有一個沙盤,上次弄到市裏展覽會了,部長有興趣回到市裏后引你去看。」

他說着便用眼色暗示隨侍一旁卻始終一言不發的兩個隨員:巡視員和秘書一起來勸阻部長,但兩人卻對他的暗示視而不見,依然默默不語。他們的原則是,部長怎麼決定我們怎麼辦。如此高的坡能否爬得上去部長自會作主,用不着多嘴的。

陳一弘眼見兩位隨員不動聲色,只好又問一句:

「部長能爬上去?」

周劍非笑道:

「笑話,你把我看成七老八十的了!」

說着就站起來帶頭往山頂爬去。

他們一口氣爬了一百多米,登上一處山峰才停下來擦著汗水向左右觀望。這裏地勢很高,視野開闊,放眼東望果然又是一個天地。雖不能說一馬平川,卻也是丘陵起伏,田土相連,山林疊翠,村落密佈,一片魚米之鄉的景象,看了令人賞心說目。都說三江是全省的糧倉,此時此刻他們算是看到一點糧倉的面目了。

陳一弘指點着介紹說:

「這一帶丘陵從東到西全長二十五華里寬二里,水庫建成后可得旱澇保收田六萬畝,土改田三萬畝,合計九萬畝;對面山腳比這邊更平坦一些,合計可得旱澇保收田……。

他不停地指點着,興奮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陳一弘的表情和眼前的景象使周劍非深受感動,也又一次體味到那種把自己的理想和集體的事業融為一體者的胸懷和快樂。有了這種胸懷的人是會對他所從事的事業產生濃烈的戀情,並可以為之獻出一切的。眼前的這個中年男子豈不是這樣嗎?

他們坐在山之巔峰,迎著陣陣清風,看景色聽介紹,覺得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聽完了看夠了他們便開始下山。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好在他們都不是老年人,身子輕便手腳靈活,幾乎是小跑着穿過灌木叢下到了坡腳。

回到指揮部略事休息該是話入正題了,周劍非對陳一弘說:

「我們聊聊吧。」

大家坐下來翻開筆記本正擺開通常組織部門找人談話的架式,卻突然響起叩門聲,市水利局長率領着指揮長、總工程師等一班人馬魚貫而入。要向周劍非彙報何家渡水利工程的全面情況,聲稱周劍非是省委常委,他們有責任向省委領導彙報並爭取支持。周劍非無可奈何,同時也對這一重大工程有興趣,便答應了。於是轉變話題,先是水利局長彙報繼后是總指揮、總工分別補充,三下五除二,話音剛落晚飯也就開上來了。值得一提的是幾個人在彙報中都經常提到陳一弘的名字,自然全是褒意,似乎有意無意地在幫助這位為何家渡水利工程傾注了心血的副市長競選哩。

上桌的晚飯,除了重複中午的酸菜煮紅豆,還多了一大碗臘肉,一壺包穀燒酒。客人沒有說什麼話,端起酒碗就喝,夾起香噴噴的臘肉就吃。作為主人的總指揮長卻一再聲明:臘肉是他農村的老家給他送來的,是今年春節前殺年豬時用柏枝熏出來的,香味特濃。今晚是為了招待貴客自己主動割愛作貢獻,燒酒也是他自己掏錢從工地小賣部買來的。總之,所有的加餐酒菜全是私人請客,絕非「用公款大吃大喝」。

聽着指揮長的聲明,周劍非忽然想起午餐時關於接待標準和態度的辯論,不覺暗自好笑,卻未作任何錶態或評論,只把那作為酒杯的土碗端起來與主人和所有在坐者「碰杯」,自己喝了一大口。水利局長在碰杯時說了一句:

「今晚上我們沾部長的光了,平時陳市長來工地哪怕住上十天半月,都是工地食堂吃什麼我們就吃什麼!」

周劍非深知他發表聲明的用意,卻不置可否,只順便開了一句玩笑:

「那以後我就經常來讓你們常有臘肉吃吧。」

大家都笑了。陳一弘笑道:

「那樣一來,總指揮的臘肉可是供不應求哪!」

總指揮說:

「不要緊,臘肉完了還可以買鮮肉嘛。」

一頓晚飯在笑聲中結束。

一直到了七點多鐘,周劍非和談話對象陳一弘終於送走眾人,閉門落座話入正題。

這是一場馬拉松似的談話,從傍晚七時半一直談到深夜十一點半,整整談了四個鐘頭,累壞了靜坐一旁埋頭作記錄的端木信和秘書小李。

周劍非和陳一弘對坐而談,彼此挨得挺近,說親切一點也可稱為促膝而談吧。主談者自然是陳一弘,周劍非只是不時地插問。談話一開始秘書小李就照例在他面前放了一個保密記錄本和一支鋼筆,但他幾乎一個字也未記。給人一種印象,他是在用腦力而不是體力。

陳一弘談得很詳細,積壓在肚子裏的話幾乎傾盆而出。社會上幹部中對他的謠言中傷組織上並沒有正式告訴他,但他通過朋友和關心者的傳話全然知道。既然部長親臨,他首先要將別人沒在自己身上的污泥髒水洗涮一番了。自衛是人的權力和尊嚴,只有懦夫才會像綿羊一樣任人宰割的。關於這一點,陳一弘這一代人是有語錄可背誦和奉行的,那就是著名的兩句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至於「專業戶標兵問題」,一直到談話的最後陳一弘才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一是大方向和做法都沒有錯,二是對個別人考察不嚴要作為教訓吸取。周劍非也只聽不表態。四個鐘頭的后一半或者后一小段時間談的是工作上的事,三江市的發展前景,現實工作中的主要困難等等,主要是周劍非問,他陳一弘答,在有些問題上比如三江的發展前景則談的時間較多較長。

他們終於結束了談話,當周劍非等三人禮送陳一弘出門握手告別時,只見皓月當空,清風送爽,山野寂靜。周劍非走出房門,在草地上伸著腰繞了兩圈,雖稍覺疲倦,但卻心情愉快,覺得這一天過得很有價值。

第二天上午他們和陳一弘一起回城。他們那輛北京吉普終於在晚飯前從車禍現場得以解脫來到了工地,周劍非讓端木信和秘書去乘帶來的車,自己卻上的陳一弘的車子。上了車他才發現陳一弘將他的司機也打發到周劍非的那輛北京吉普上去了,這樣一來陳一弘的車上就只剩下了他們兩人,由陳一弘自己駕駛。他吃驚地問:

「你會開車?」

陳一弘笑笑:

「去年才得的執照。」

他頓時明白了陳一弘把他「隔離」開來,是想借這個機會和他再談談,也許,還有不想告訴第三者的機密哩,他欣然上車,坐在陳一弘身旁,開始了第二輪的攀談。

從回到市裏的當天下午開始,周劍非用了三天時間找了幾大班子的領導幹部個別談話,考察組的其餘人員則按照他的佈置擴大範圍找兩位副市長分管部門和市委、市政府的科級以上幹部談話。這次談話範圍之廣,可說是空前的了,共談了二百二十人次.加一個「次」是因為有的人談了兩回,個別人還談了三次。除此之外考察組和周劍非自己還收到匿名信整整十五封。

考察組碰頭分析,依然是兩種意見,但天平的一頭卻比較明顯地向陳一弘傾斜。經統計相加,贊成陳一弘當市長的一百二十人,過了半數。照一般的選舉辦法行事,也就可以拍板定案了。但有兩件事卻引起了考察組的注意,使他們感到為難。一件是那十五封匿名信全是告陳一弘的狀,有的在告狀之餘順便推薦了馮唐,有的則什麼人也沒推薦。端木信等幾個做具體工作的人對十五封信作了認真研究,發覺所告內容完全一致都是那兩個早已熟知的主題:「奪人之妻」和「不落實老幹部政策」。外加一個新迸出來的「十大專業戶標兵」問題。語氣則大同小異如出一人之口,有幾封信的筆跡甚至如出一人之手。除此之外,主要訴說陳一弘驕傲自大,不把別人包括省上來的領導幹部放在眼裏。分析的結果,他們肯定這十五封信出自少數幾個人的策劃和創作。他們人數雖少但能量不可低估。另一件是以丁奉為首的四五個人又來找過周劍非兩次,周劍非沒有接見。一來他個別談話的日程安排滿了,二來他對丁奉反感,一見到他就想起「文革」中在錢林家的那個場面,再加上這兩天同幾大班子和部分離休老同志談話中,發覺幾乎沒有一個賞識丁奉其人及其所為者,只有少數人說:「這人不怎麼的,但他們提到的老同志待遇值得注意。」

周劍非沒有接見更加引起了奉們的憤怒,於是公然對接見他們的考察組副組長張清雲提出威脅:「誰定了陳一弘當市長,我們就上北京告狀;沒有路費賣褲子討口也要去!」

匿名信和丁奉們有什麼聯繫自然成了考察組內部的熱門話題,但似是而非,若有若無缺乏確證,也就難以得出結論。

這天上午,周劍非和最後一個談話對象市人大副主任談完話已近十一點半鐘。他送到門口和客人握手告別,負責記錄的端木信則送至大門之外。

周劍非回頭坐下剛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便聽得輕輕的叩門聲,他習慣地說了一聲「請進」。門開了,出乎他的意料,進來的是馮唐。他站起來和他握手,略帶幾分驚奇地問:

「你不是出國去了?」

馮唐握住部長的手,笑笑說:

「我昨天下午才回到省里,給亦前同志通了電話,知道你今天下午和他交換意見,晚上考察組碰頭,明天一早就回去。我怕還有什麼事要找我談,就連夜趕回來了。夜路不好走,晚上十二點才到哩。」

周劍非感動地說:

「喲,辛苦了!」

別人開夜車跑回來等候工作組談話,能不感動?但在周劍非的嗅覺里隱隱地覺得還有點什麼味道?因此,感動是真實的但也是有限度的。他瞄了馮唐一眼,只見他穿了一件淺藍色的夾克、灰褲子,顯得容光煥發,英俊瀟灑。他本想對他說,我們在省城不是已經談過了?但又一轉念:在省城談的是他們的發展計劃和長遠規劃呀,於是便說:

「你回來得正好,你們這個班子到底怎麼調,還想聽聽你的意見哩。怎麼樣,現在就談?」

馮唐看看錶,說:

「你看,快十二點哪,我聽說了你是不睡午覺的,我們是不是吃了飯中午加個班?」

周劍非說:

「行,不過要辛苦你了,你在哪裏吃飯?」」

馮唐回答說:

「我就在這裏吃,家沒搬來,我住招待所哩。」

周劍非這才恍然大悟,笑道:

「你看我還忘記了,聽亦前說你不是就住在我隔壁嗎?」

馮唐笑笑並作了小小的糾正:

「是隔壁的隔壁。」

「對,是隔壁的隔壁,走!」

說着,他便和馮唐並肩而出下了樓梯,來到餐廳,考察組其餘的成員早已圍桌而坐,只等周劍非入席了。他們見還來了個副市長馮唐,便都站起來打招呼握手,考察組長高國強問道:

「馮市長不是出國了嗎,幾時回來的?」

周劍非說:

「人家昨天下午才回到省城,開夜車回來等我們談話,十二點鐘才到哩!」

高國強聽了又一次握住馮唐的手,激動地說:

「感謝你的合作,別人躲避還來不及哩,你是主動開夜車上門,區別就在這裏了!」

大家都清楚,他是藉機打陳一弘一棒子,並給馮唐拍巴掌,便都只裝沒聽見,把話題往旁邊扯。端木信笑道:

「怪不得桌上多了一副碗筷哩!」

周劍非的秘書小李接過話頭:

「你眼睛出了毛病,你看看豈止多了一副碗筷?」

周劍非往桌上一看,桌上已經擺了三個冷盤,還放有幾瓶啤酒,於是便問:

「這是怎麼回事?」

別人回答不上來自然只有馮唐能回答了。他沖着眾人微微一笑,笑得很瀟酒,然後不緊不慢地對着周劍非說:

「你別急,部長,且聽我說:是我佈置的,這不是宴會,是加菜。在你們每天的四菜一湯或五菜一湯上加了幾個冷盤,兩道熱菜,如此而已,有這麼簡單的宴會?」

周劍非面對這類場面往往嘴笨,縱然心裏不自在,但人家都端出來了,你好再開口?開口無用還得罪人。事情已經出現了,說什麼都虛偽,只有兩種選擇是誠實的:一是罷吃,拂袖而去;二是吃,皆大歡喜!前者不可能那就選擇後者吧!但也總得有個態度呀,那種不失體統又不得罪人的態度,卻一時竟然找不到恰當的話來說。說什麼呢?自己當地委書記時遇到上面來人不也是這樣?這一微妙的表情似乎早已落在馮唐的眼裏了,他不等周劍非「哦哦」出什麼來,便捷足先登,依然是不急不慢,態度自若:

「部長,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先聽聽我的吧。」

他一面招呼服務員開啤酒瓶,一面說:

「我有三條理由要加菜:這第一,諸位是從省上來三江幫我們辦事的。我們是主你們是客,好客是中國的傳統,我們不能讓外面來的朋友產生一個印象:三江是冷宮是冰庫——(這句話倒使在座者產生一個印象:隱隱約約像是藉機在敲打別人)——順便告訴諸位一個消息,下午亦前同志同部長交換意見,然後呢幾大班子的一把手到賓館為諸位送行,那就輪不到我馮唐哪。我有這個條件,住在招待所近水樓台先得月,加兩個菜略表心意,不應該?這第二,我是從省上下放來三江的,你們是省上的父母官,算是有同鄉情誼吧?『老鄉見老鄉』難道不該表示一點心意。這第三呢?部長和本人是老同學——他略一停頓掃視了周圍一眼——諸位怕不知道吧?他鄉遇故人,在古時那該是痛飲三百杯了。我今天只加了幾個小菜一杯啤酒,我給招待所說了,記在我馮唐的賬上,難道還不應該。有了這三條,該不該略表心意,就請大家來評判哪!」

誰也沒說不應該也沒說應該。這時每個人面前的杯中已經斟滿了酒,作為回應,考察組長高國強首先端起那泡沫四溢的啤酒杯對着馮唐一舉手,說:

「唉,喝吧!」

周劍非也端起酒杯輕輕地抿了一口,然後說:

「我沒有中午喝酒的習慣,這一口酒就算是感謝老同學的盛情哪!」

馮唐伸手同他碰碰杯,笑道:

「唉,啤酒嘛!」

周劍非也笑笑:「啤酒也是酒呀!」

他最不願意那種酒多話多,一頓飯吃上一兩個鐘頭的局面,故而暗自加快了吃飯的速度。三碗飯下肚便起身告辭,說:

「你們慢慢的吃吧,我先上去。」

說着又回頭對馮唐:

「我在房間等你。」

反面話正面說正面話反面領會,在座的人似乎都懂得這一套。「你們慢慢吃」,「我在房間等你」!大家深知其意,都不約而同地加快了速度,高國強本想聽聽馮唐侃出國見聞的,也不得不打消了念頭。

果然,周劍非回到房裏不到二十分鐘,馮唐便抹著嘴敲門進來了,喝酒招待只是手段,談話、察言觀色才是目的哪。緊接他之後,專為部長作談話記錄的端木信也跟着來了。於是兩個老同學的談話正式開始。

周劍非說了幾句開場白便單刀直入,問他對市長人選有什麼具體意見?

馮唐沉思著,說:

「我下放三江的時間不長,對人事知之甚少,還是老習慣當然也是組織原則哪:服從上級的安排!」

周劍非笑笑說:

「服從上級安排是對的,現在是上級派我們來聽大家的意見,走民主程序哪,有什麼意見都可以提,自己想推薦誰就推薦誰,這程序你當然是知道的了。」

馮唐心裏有些不痛快,難道我急急慌慌的趕回來連老婆也顧不上親熱親熱,就是為了趕回來推薦別人嗎?什麼老同學?滴水不漏的老滑頭!也難怪他心裏不痛快,昨天下午回到省城,妻子梅吟雪去飛機場接他,告訴他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周劍非親自率領考察組重返三江。他着實地吃了一驚,是喜是憂?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顧不上妻子的擁抱、熱吻便迅速給衛亦前打電話,一聽說考察組後天回省,他再也坐不住了,借了妻子單位上的汽車,連晚飯也顧不上吃便往三江趕。趕回來幹什麼?自己也不明白,是一種下意識的行動。但有一點是清楚的,不是趕回來推薦張三、李四、阿貓阿狗!那麼推薦誰呢?推薦自己?或者套一句時髦的話:推銷自己?他忽然想到了「毛遂自薦」那句話,前幾年時興了一陣子現在不時興了,還受到了批判:說是鼓勵伸手要官,明目張膽的要官!批判也好提倡也好,我馮唐才不去學什麼毛遂。毛遂算什麼?市井俗民之輩,雞鳴狗盜之徒而已!我馮唐又是什麼人?正宗名牌大學畢業生,革命幹部子弟,副市長,尊嚴不能丟!那就是說,不能低三下四地去「自薦」,去乞求市長之職。在那頃刻之間,他忽然又想到了「自薦」與自我推銷之區別。他頓時便悟出來了,二者是有區別的,甚至是有質的區別的。自薦就是明目張膽的要官;而自我推銷呢?無非是讓領導和有關方面了解自己,知道自己的本領和能耐。總而言之,讓領導知道自己是什麼「貨色」,派什麼用場,如此而已,豈有它哉!這麼一想他又心安理得了。

然而,眼前的這兩個人:部長和那個冷若冰霜的什麼巡視員把問題提出來了,正等待着他馮唐的回答呢?回答什麼?按照自己固有的原則,總不能回答說:馮唐是市長最適合的人選吧!那麼推薦誰,陳一弘?不、不、不,他的票數大概已經不少了,我才不再給他添磚加瓦,錦上添花哩!而且自己這一票,也許,一定是最關鍵的一票。看吧?兩個選擇對象之一投了對方的票,事情不就可以結束了?我馮唐不做這樣的傻瓜!

於是他提名了,推薦的是副市長張林增。要推薦自然要呈述理由:這第一,張林增年輕,今年三十五歲。不僅是三江市領導班子中最年輕的一個,而且據說在全省同級幹部中也是最年輕者之一。雖然進班子不到一年,但不是提倡不要論資排輩嗎?這第二,他有知識,本科大學畢業生學化工的當然也專業化了。他只強調這兩點,或者三點,沒有談「革命化」,那是不言而喻的,否則這麼年輕能進入如此高層的崗位?

他一邊談一邊用眼角打量兩個聽眾。那個端木信依然是滿臉冰霜的無絲毫表情,只知埋頭記錄,記得若有其事!好像他是機械人,只能將人的語言原封不動地記錄下來。老同學、部長呢?這傢伙到組織部不久似乎也完全學會了那一套,依然是只知道聽而面無表情,也是若有其事,好像他馮唐在真心實意推薦人才!

此時此刻,他甚至覺得兩個「聽眾」被自己「耍」了而感到開心,當然,也因為他們的紋絲不露,觀察不出任何傾向而納悶。正在這納悶與開心相互交錯之際,突然聽到周劍非問了一句:

「張林增同志是去年下半年才進班子的?」

明知故問!他覺得有些語塞。到底不愧是馮唐,他泰然自若地回答:

「進班子的時間短一些,但年紀輕有文化走正道,潛力很大。」

周劍非同意這一看法,他說:

「對,潛力很大。」

談話將近一個鐘頭,總算第一次表了一個態,敏感如馮唐者自然知道那句話的意思,部長只承認被推薦者的潛力而不是現實。這倒無所謂,他馮唐推薦張林增只不過虛晃一槍而已,或曰「火力偵察」也未嘗不可。從各方面所得的信息,市長的選擇對象主要集中在他馮唐和陳一弘身上,你周劍非傾向誰?談了一個鐘頭竟然看不出半點蛛絲馬跡,不是白跑回來了?早知如此還不如在家裏休息兩天,擁嬌妻品佳肴,「關起門來成一統,管它春夏與秋冬。」哦,你看,走得這麼慌忙特意在國外給妻子帶回來的禮物:一件內衣一條項鏈也竟然忘了給她,真晦氣!早知如此,唉!

馮唐正自後悔,忽見周劍非看看錶,問:

「還有要談的嗎?」

看錶是什麼意思?送客!過去,至少在清朝吧,他沒有專門研究過,有端茶送客的習慣。達官貴人和客人談話的時間太長或者話不投機,便端茶送客。客人見主人端茶相敬,便知趣地退出。禮貌送客,不失為禮儀之邦的創舉。而現在呢?轉化為看錶送客了。這看錶比起端茶更直截了當卻是不夠禮貌。禮貌也好不禮貌也好,無論如何他馮唐是該走路了。於是他乾乾脆脆地說:

「沒有了!」

說時便站起身來和兩個聽眾,不,兩個判官一一握手告別:

「對不起,影啊你們休息哪!」

周劍非和端木信也相繼起立,還之以禮,說:

「哪裏,哪裏!」

周劍非照例送到房間門口,端木信照例送出大門。他回來說:

「衛書記已經來哪。」

周劍非說:

「請!」

說着便到房間門口迎接,不等端木信去請,衛亦前已經大踏步地走來了。

市委書記已經發福了,胖胖的身材圓圓的臉,由於頭頂禿了,無論春夏秋冬他總是戴一頂幹部帽。帽子的質量近幾年也有變化,過去是灰卡嘰或藍斜紋面料,從去年起換成了呢質面料,冬天藏青色粗呢夏天米色凡呢丁。據說有人送過他一頂寬邊禮帽,當地人過去稱之為「博士帽」或「紳士帽」,不知為什麼他一直沒有戴。

在本省的地、市委書記中衛亦前算是「老大哥」了,不僅年長而且資格也老,周劍非等「少壯派」在省里開會碰到一起,也都要敬他三分的。

當下衛亦前走進周劍非的房間往沙發上一坐,接過端木信遞過來的熱茶喝了一口,又隊口袋裏掏出一包「紅塔山」抽出一支點燃,順便說一句他的煙痛很大,據說一天將近兩包,有滋有味地吸了兩口,說:

「部長辛苦了,這幾天聽說你們不分白天黑夜,又把我們『四大班子』的領導成員『審訊』了一遍,做到了一個不漏哩!」

說到「審訊」時他哈哈地笑了。

周劍非便立即接過去,笑道:

「正要向你彙報『審訊』情況哩!」

又是一陣笑聲,笑過之後衛亦前說:

「你們應該考慮考慮我的問題呢,我今年滿五十七周歲吃五十八的飯哪!怎麼樣,是下台還是轉崗呀?」

他同周劍非很熟,談起話來自然也很隨便。周劍非一聽便知他所謂的「轉崗」便是到人大、政協,而且多半是指省上而不是市裏。這些年似乎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慣例,地、市委的一把手不能提任省委、省府領導成員的,年紀大了便提到人大、政協解決待遇問題,因而在幹部中特別是在地廳領導幹部中便流行着一句話:「年紀大不要怕,還有政協和人大。」別看它是市井民謠,卻也給了不少自我感覺良好而又年齡偏大的地、市委書記和廳局長們在那「山窮水復」的前程上點燃了一盞希望之燈。

衛亦前劈頭便提出他的前途問題,周劍非領悟到了,是在放「氣象氣球」。因此,他不慌不忙,不急不慢,面帶笑容地說:

「大書記的去留問題我怎麼敢隨便表態,這次也沒有這一項任務呀!」

衛亦前笑道:

「當然,部長這一回沒有帶衛某如何處置的任務,我是想建議一下該上議程哪!」

周劍非說:

「那好,我回去向一浩同志彙報。」

滑頭!衛亦前暗暗在心頭罵了一句,嘴上說出來的卻是:

「當然哪,這是題外的話,在部長面前掛個號。現在我們書歸正傳好不好,部長?」

「好,書歸正傳,今天主要聽聽書記的意見。」

衛亦前笑着搖搖頭:

「不敢,不敢,我主要是來聽你的,你們派了考察組前後二十多天,你又親自出馬找幾大班子領導成員談話,想必胸有成竹了。別看我們天天呆在一起,成天忙忙碌碌還真沒有這麼過細的找人談過哩!」

周劍非收起笑容一本正經地說:

「我們自然是要將了解的情況先向你彙報哪,不過,今天主要是聽你的。你是關鍵的一票喲!」

衛亦前依然掛着滿臉笑容:

「什麼關鍵的一票,就是一票而已。好吧,部長,我們開始吧。」

周劍非說:

「行,我先彙報些了解的情況。」

他忽然想起不應該是兩人對談一人記錄呀,於是便說:

「我們還有兩位考察組長,前一段時間他們還沒有來得及和你交談,現在找他們一起來聽聽吧?」

衛亦前猶豫了一下,說:

「人多了不好談話,你看是不是我們兩人隨便交談交談好一點?」

周劍非覺得這樣似乎不太妥當,但他想了想說:

「也行,尊重你的意見,我們談完后再向他們傳達。」

他回頭對靜坐一旁準備記錄的端木信吩咐道:

「你去告訴他們,今天下午自由活動,晚上開碰頭會。」

端木信回來后彙報交談正式開始。周劍非首先介紹了考察情況:推薦的人選集中在陳一弘和馮唐兩人身上,無論從推薦的票數和個別談話的情況來看,贊成這兩個人的最集中。陳一弘推薦人數比馮唐多,但反對者之激烈也比馮唐為甚。周劍非簡要地介紹了反映的幾個問題,特別是「十大專業戶標兵」問題。考察組副組長張清雲三人昨晚從尚文縣回來問他和高治國彙報了調查情況,結論是「不成其為一個問題。」周劍非只介紹了情況沒有將張清雲的結論說出來。

衛亦前認真地聽了,聽完后說:

「我就料到是這麼個結果,考察組的意見呢?」

周劍非回答說:

「等聽了你的意見后,我們今晚再開會統一認識。」

滑頭!衛亦前又暗自罵了一句,他本來是想等考察組先拿出具體意見。意見與自己的看法相同,則順水推舟表個態了事;意見與自己的看法相左,則相機行事,提個參考意見,由你們省上去定。都快退休了,你好我好大家好,何苦多得罪人?誰知這個周劍非,他硬要將我衛某一軍,要我拿出意見,打下一個伏筆,成功了他周劍非的功勞,親率考察組下三江!出了問題呢?他可以一推了之,都是衛某推薦的如何如何!

事已至此,欲推不能他終於說出了自己的意見:

「我看就從他們兩人中決定一人吧!」

周劍非聽了步步緊逼:

「決定誰呢?陳一弘還是馮唐?」

衛亦前又猶豫起來,看樣子他也不完全是怕負責任耍滑頭,而是也有拿不定主意的一面。陳一弘、馮唐在他的天平上左右搖擺,準星定不下來,故而猶猶豫豫。這倒不是他對二人的看法左右搖擺,不,作為多年從事黨務工作的領導幹部,對兩個選擇對象他看得清分得明,沒有什麼可含糊的。單純從對三江今後的工作乃至同他衛亦前的配合上來說,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投陳一弘一票。可是事物是複雜的,丁奉們的輿論,來自省上的書信電話——錢老就來過兩次電話,一次是推薦一次是問結果。——這一切的一切他衛亦前豈能不考慮?再說,馮唐的條件也不錯呀!這就更為難了。如果嗎唐是那種「馬尾穿豆腐提不上口」的人,那也好辦,不管什麼人推薦,一、二、三、四、五解釋一番就行,可偏偏他……唉!

難道他衛亦前心裏真的沒有「兩全其美」的方案?不,方案是有的,但他要相機行事,不到萬不得已,他決不拋出來。看來,現在已經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了。

他對周劍非一笑,真誠的笑,並唉地感嘆了一聲,然後發自內心地說:

「部長你真要逼我上梁山,那我衛某就只好上了!」

他略一停頓,然後字斟句酌地說了如下一段話:

「我思索再三,無非這麼幾種處置辦法或者叫幾種方案:第一,馮唐轉正,陳一弘暫時不動。這樣做風險最小,可以說一帆風順,上下過得去,一弘自己也決不會提什麼意見,這個人我了解。但是,不公平!這不公平的帽子我們不戴別人也會給我們戴的。搞人事,切忌的就是不公平三個字,你說對嗎,部長?」

他停下來等候周劍非的回答,周劍非毫不猶豫地回答了,像回答一加一等於二樣的乾脆,其實他只回答了兩個字:

「當然!」

看得出來這兩個字也是發自內心的,他發現自己和衛亦前有了共同的語言,且聽他繼續往下說吧。

衛亦前繼續說:

「這第二,陳一弘轉正,馮唐暫時不動。這樣一來對工作可能有利,特別是農業、財政會更紮實一些。但是,你可以想像那就熱鬧了,上下左右……唉,一弘的日子不好過,我的日子不好過,你這個部長的日子也不會好過的。」

他詭譎地瞅了周劍非一眼等候反應。周劍非只點點頭,表示同意他的看法。這的確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不僅是誰好過日子不好過日子的問題,結果必然產生班子內的不團結,影響工作。這個方案幾天來曾經在他腦子中閃過,但隨即使否定了。他示意衛亦前談他的第三方案。衛亦前說了:

「這第三,兩個都提,一留一走。簡單說就是這樣!第一個方案是中策,第二方案是下策,這第三方案嘛,我看應當算做上策吧?」

說到這裏他便打住了。真不愧老謀深算呀,原來他肚子裏早已有了主意就是不肯輕易拋出來,穩坐釣魚台先看看你們的再說。果然比別人更高一籌,別人只有兩個方案非陳即馮,而他一下子拿了個第三方案,兩全其美!這方案周劍非也考慮過,拿不定主意的是誰留誰走?想不到和衛亦前竟是不謀而合,卻又都沒有解決誰留誰走的問題。也許,這位老兄心裏早有主意,先拋出方案的一半探試探試?於是他說:

「你的第三方案沒有說完哩,到底誰留誰走呀?」

衛亦前又是詭譎地一笑,然後便毫無保留地說了:

「馮留陳走!」

周劍非聽了暗自一驚,又是與眾不同,與他周劍非的設想也不同,倒要看看他那妙策妙在何處哪,於是他問:

「為什麼是馮留陳走呢?」

衛亦前這回不笑了,顯出十分嚴肅而又有些無可奈何地說:

「形勢所迫,這樣做沒有風險,一切順當。」

他略一停頓,覺得還是應當在部長面前把話說透,他知道他的這些意見周劍非是要帶回去上常委會的。他瞄瞄坐在一旁奮筆急書的端木信;他都全記下來了,到頭來說我衛某含含糊糊成何體統?於是他把心中那最核心的「機密」終於拿出來了。

「其實很簡單,你想想看如果是陳留馮走,和剛才所說的第二方案也就是下策豈不基本一樣?只不過馮唐提拔調動而已,麻煩依然存在。陳一弘提拔調走,對他絕對有利,不是說『人一走茶就涼』嗎?豈止茶涼,是是非非也涼哪!」

說到這裏他略為停頓以觀周劍非的反應,周劍非沒有說什麼,但衛亦前看出來了,他對自己的見解感興趣,於是便繼續往下說:

「馮唐留下當市長,比起陳一弘有不足之處,主要是一個浮字。不過,只要我在,可以幫他,還可配一個實在一些的常務副市長也就彌補了。這樣各方面都照顧到了,他們兩個人也各得其所了。我認為這是最佳的方案了!當然羅,作為地委書記,我有責任發表自己的意見供省委參考,也僅僅是供參考而已。」

他要說的話似乎已全部說完,微微地喘了一口氣便端起茶杯連喝了幾大口快要冷卻的濃茶。

周劍非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問道:「老陳那個所謂專業戶標兵問題,剛才我談了調查情況,你對這個問題到底怎麼看?」

衛亦前沉思片刻說:「我們過去沒有調查過這件事,你們調查清楚了很好。怎麼認識就用不着我來說了。有一點可以肯定,一弘不會從中牟利的,他這個人,我了解。」

對地委書記的發言,周劍非暗暗地感到吃驚和佩服。他想得多麼周到啊,他想起了一句成語「老謀深算」,這句話是褒意貶意還是不褒不貶的中性形容詞,他沒有推敲過,到是覺得很適合眼前的這位一個地區的首長。他甚至覺得作為一個組織部長,在這方面也有許多東西可以學習呢。在無形中他同意了陳走馮留,雖然覺得有所不足有所遺憾,但也只能如此了。

衛亦前見周劍非不說話,便笑道:

「怎麼樣,部長,我說得不對?」

周劍非這才回過神來,連連地點着頭笑道:

「哪裏,哪裏,書記一言九鼎,我傾向你的意見,向省委彙報了再說。」

衛亦前這才開心,不,開懷地笑了,笑過之後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瞄了一旁記錄的端木信一眼,回頭對周劍非說:

「如果部長同意,就作為你的意見往省委報吧。我倒有個請求。」

他說着又瞄了端木信一眼,確切地說,瞄了他的筆記本一眼,然後不快不慢地說出了他的「請求」,他說:

「我的這些意見是供省委領導參考的,作為一個共產黨員和一個地區的領導幹部,不能對組織隱瞞自己的觀點。但是,我希望周部長在向考察組轉達時就不要轉達我的原話了。周部長不是這幾天找了幾大班子的領導幹部個別談了話嗎?作為綜合性的意見轉達就行哪。張三提了這個方案,李四提了那個方案,都一一傳達我看沒有必要吧?部長以為如何?」

周劍非這才明白了他衛亦前為什麼不讓兩個考察組長參加談話的原因,怕漏風!真不愧老謀深算啊,然而他的回答卻也很乾脆:

「你放心!照辦就是了。不過,對省委常委特別是對一浩同志,我可是要不折不扣地傳達你的意見哪。」

衛亦前回答得也很乾脆:

「那當然,對領導都隱瞞觀點,我衛亦前的黨性跑到哪裏去了?」

他看看靜坐一旁的端木信,說:

「端木不是都已經全部記下來了,我知道端木的口風是很穩的哪,部長,你選他當個別談話的記錄,算是選對了,我一百個放心。不過,我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我的談話記錄,也許你們要單獨整理的,離開之前給我看看,行不行?」

周劍非笑了,說:

「當然,當然,聽到了嗎端木?」

端木信在今天的談話過程中第一次面露笑容,他回答道:

「我今晚上整理出來,明天一早就交給衛書記審閱。」

衛亦前滿意地笑道:

「行,行,強將門下無弱兵呀,部長!」

他們的談話此時已到了「端茶送客」或「看錶送客」的時候了,周劍非卻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問道:

「按照你那個方案,陳一弘提拔調走,會不會又帶來非議和上訴,比如丁奉那些人,他們會不會說我們反映了這麼多,你們不處理,反而提拔了?」

看來他似乎已經接受了衛亦前的那個最佳方案,只是希望將問題想得周到一些。

衛亦前聽了哈哈一笑,說:

「你一百個放心,我敢擔保不會出什麼事的。別看那些人吼得凶,反這樣反那樣,調子很高、很革命,都是幌子!他們覺得陳一弘當了一把手對他們不利,才起來『造反』的,無論陳一弘提拔調動,平職調動甚至留着不動,他們的願望也就基本滿足了。頂多再虛晃幾槍、大吼幾聲這樣的人你們都提拔了等等。吼幾聲也就過去了。就有這麼一些人,分明是為自己的私利,卻偏要打出一個堂而皇之的幌子,做出一副替天行道的樣子,你拿他有什麼辦法哩!」

周劍非對此頗感興趣,還想再說點什麼,市委管行政的副秘書長忽然敲門而入,看看周劍非又看看衛亦前,說:

「還沒談完?他們都來了哩!」

衛亦前立刻回答:

「完了,完了,我們馬上就來。」

他說着便站起身來對周劍非說:

「幾大班子的一把手前來送行,我們下樓去吧,部長?」

周劍非吃了一驚,這樣的安排事先並不知道呀?哦,對了,他忽然想起中午馮唐淡淡的說了一句,而且解釋了他為什麼中午來陪吃飯的事,原來如此!於是他對衛亦前說:

「唉呀,怎麼又勞他們的駕呢?」

衛亦前笑道:

「應該的嘛,這是慣例,走吧。」

他知道有一台「便宴」在等待着,雖然滿心不願意,卻也無可奈何。他周劍非還沒有拒宴甚至罷宴而去的勇氣,或者確切地說還沒有這樣的資格!怎麼辦?隨波逐流吧,臨走時再緩和地提一條意見,或者叫建議吧。於是,他無可奈何地同衛亦前一起慢步往樓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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