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周劍非回到組織部辦公大樓,看門的退休老工人老何早已閉門睡覺了。他是常住戶又經常深更半夜方回,故而備有大門的鑰匙,用不着去驚動那位老人的。

他開門進院上樓,整個院子靜悄悄地沒有一點響聲,一種孤獨、寂寞之感不期而然地向他襲來。他開燈進門,等待他的是兩間空屋,一套沙發和若干辦公用具。這是一個套間,外間是會客室和秘書辦公的地方,裏間是他的辦公室兼卧室,除了寫字枱椅子等物,左邊靠窗安放了一張單人床,這就是「周公館」了。這是一位副省長來找他談事時開的玩笑,也是事實。他當時無可奈何地笑笑算作回答。其他地方怎麼樣不去管它,就以這個省來說,生活於如此境況的副省級幹部恐怕只有他周劍非一個人了,不是「恐怕」,而是絕對。作為組織部長,現職的和離退休的省級幹部家裏他都去過,簡單一句話,沒有誰住在辦公室。

是他周劍非特別廉潔、艱苦,不,他可不想沽名釣譽;是對他這個組織部長特別苛刻,不給他安排宿舍?不是的,事實恰恰相反,辦公廳從秘書長到行政處長都三番五次地登門送房,動員搬遷了。是他自己不要的,怪誰呢?最近的一次登門是他去三江市的前一天,分管行政的副秘書長來了。他告訴周劍非,為省級幹部新建的那幢二層樓房已經完工,給他留了一套請他去看看。他依然是按既定方針辦,笑笑說:

「謝謝你們關心,我一時用不着,不忙,先分給別人吧。」

副秘書長滿臉為難的表情,只好把秘書長抬出來,把省委書記也牽進去,他說:

「丁秘書長要我來請周部長先去看看房子,他還說趙書記問過他幾次了,他今天本要親自來的,臨行又被一件急事耽誤了。」

他周劍非覺得盛意難卻,只好跟着副秘書長去看房子。

路上副秘書長似乎有意又無意地說了這麼一句:

「我們省的省級幹部住房不寬裕,好幾年了才建成這一幢,分下來還有一位新調來的副省長解決不了。」

那言下之意周劍非清楚,潛台詞是:「對你這位組織部長優先哩,別人想要還得不到,還猶豫幹什麼,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哪!」

到了新建的省級幹部樓,周劍非看見一幢二層樓房的外粉刷內裝修已全部完成,只待主人遷來了。副秘書長領着周劍非往二樓東頭的獨立單元走。順便說一句這幢新樓共二層四戶人家,每層兩戶每戶都有單獨的通道,互不相干擾,設計極為合理。

副秘書長邊走邊介紹情況,根據中央有關部門的規定,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今後不再給省級幹部建單家獨院如此等等。這一規定周劍非早已知道,其實是不用解釋的。踏上了二層的通道,副秘書長又說了:

「考慮到部長家只有兩個人,我們安排了二層的東頭。原先也考慮是否安排第一層,第一層有一片空地可供使用,栽花種樹都有餘地。但也有缺點,如果樓上的下水道出了問題就會影響一層,還有打掃環境衛生的工作量比二層大,部長家的人又少。二層比較清靜,但也有一個缺點,夏天雨大時很可能漏水。『跑、冒、滴、漏』是建築上普遍沒有徹底解決的問題哪。」

周劍非聽着副秘書長的解說,覺著分明是對他這位組織部長的特殊照顧了,說什麼好呢?他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卻已經進了房間。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套十分寬敞的住房,一個大客廳,一個面積和客廳相當的起居間,兩間卧室一間書房兼辦公室,還有一間機動用房、廚房、衛生間等配套設施一應俱全,雖然裝修平平但寬敞大方卻是夠吸引人的了。

周劍非在副秘書長的陪同下穿梭巡視了一番之後來到那又寬又長的陽台上,他立即被周圍的環境迷住了。這裏原是一片林地,宿舍建在林地中間,可以想像建房時許多林木被砍伐了,剩下的松杉雜樹環繞在新樓的周圍,形成了一個十分幽靜的林中住宅區,在緊靠陽台的地方有幾顆高大挺拔的槐樹,茂密的枝葉像是專門為陽台搭的涼篷。這一切對周劍非產生了強大的吸引力,他對副秘書長說,鑰匙他暫時不收,等到同愛人商量后再說。

在他去三江之前果然給妻子寫了一封信,從三江回來便收到了回信。倒也很乾脆,黃,冶芹在信中說,松嶺毛尖二號茶是她承擔的科研項目,辛辛苦苦搞了幾年,現在上級科委已經決定明年清明后組織專家正式鑒定。如果鑒定成功後年開始小規模擴大生產,並爭取使這種茶葉成為全省一級新品推向全國打出國境。這樣一來她至少兩三年內是來不了省城的。當然,她所謂的「來不了」是指調動,不是根本不能來省城探視丈夫。她信上請周劍非諒解。

末了,黃恰芹特別寫了一段多少有點情意綿綿的話,但有些從事技術工作的人文字表達能力不佳,甚至往往辭不達意,黃恰芹便屬於這一類。末尾的那一段話周劍非看了兩遍才終於了解其大意。

作為一個科研工作者,一生能搞成功幾個項目?她現在快四十的人了,在生產第一線從事科研工作的日子不多了,但夫妻相聚的日子卻還很長,很長,希望作丈夫的周劍非理解和支持。

周劍非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將那信往抽屜里一放,叫來秘書吩咐:

「去告訴辦公廳,那套房子我不要了,請他分配給新調來的秦副省長,人家一家四口現在還住在招待所哩。」

作為組織部長,從三江調查回來后他專門去招待所看過秦副省長,只見夫婦二人和一個九歲的小孩擠在一個套間里,年近七十的丈母娘住在底層的一個小單間,當時他便萌生了讓房的念頭。

秘書卻是一個有心的人,他了解的情況比部長清楚,聽了周劍非的吩咐,便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辦公廳說那套房子還是給部長留着,秦副省長的住房他們另想辦法。」

「另想什麼辦法?」

周劍非有些不高興。

「聽說是買兩套商品房來改造,已經選好了地點,就在省府大院附近,那幢商品房正在內裝修大約兩三個月內可以搬進去。」

看他掌握情況多麼具體,再聽他那口氣,一副關心和動員部長留下房子的味道,周劍非更加火了,說:

「叫你去你就去,不要再多說了。按我的話告訴辦公廳,我周劍非至少兩三年內不要房子,請他們放心分配。兩三年之後沒有新的省級幹部樓也不要緊,住什麼房子都行。你告訴他們,這是真心實意不是虛情假意,我說話算數,不行就寫條子,我簽字!」

他說完這麼一大堆話,卻見秘書站立不動,面有難色附帶幾分疑問,便大聲地問道:

「你還站在這裏幹什麼?是不是不願去,是不是要我自己去?」

秘書這才不自然地嘿嘿一笑,走了。

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他周劍非的心情也開始慢慢地平靜下來。一切聽其自然,凡事莫強求。誰知今天晚上趙一浩忽然提起了這件事,攪亂了他已經平靜下來的心情。可是這能怪趙一浩?省委書記是一片好心,那分房退房乃至黃恰芹給丈夫的信他全然不知道。他周劍非本想趁此機會將來龍去脈對一把手談談,一則時間晚了二則事情複雜一時半時難以說清,只好唯唯而退,以後再找機會吧。

回到漆黑一片的大院,進了同樣漆黑的辦公室兼卧室,開了電燈。這是這座六層大樓外加一個大院於里的惟一燈光。他隨便洗洗漱漱便上了床,滅了那全院惟一的燈光,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他忽然覺得很孤獨。辦公室不像辦公室,家不像家,這算怎麼回事?

文藝作品裏的孤獨者往往都是女人。似乎世界上只有女人才會產生孤獨、寂寞之感,男人則絕對不會的。這實際是一種偏見,這天晚上周劍非獨居大院之內,由於心亂而失眠由失眠而產生了不折不扣的孤獨和寂寞。由孤獨和寂寞又產生了許多聯想。

這種家不像家,單身又不是單身的日子要延續多久多長呢?他現在四十齣頭,難道要延長到五十齣頭,六十齣頭?「來日方長」,這是妻子信中的話,長到何時算了?他覺得不寒而慄,他是凡夫俗子,對眼前的境況既無法超脫又無法改變。他忽然想到在鄉下經常用大紅紙寫就的四個大字:「天作之合」,他不由地苦笑了一下,難道真是天意如此?什麼叫天意?他又想到小時在家裏聽母親說過:男女婚姻都由月下老人牽線搭橋,「千里姻緣一線連」!他忍不住苦笑。是了,月下老人按照既定的安排,將我周劍非在大風暴雨中引向那座黑壓壓的森林,和她黃怡芹見面乃至成親。

心念及此,他眼前似乎忽然出現了雷雨交加的場面,就是這一場雷雨使他同黃治芹在一座大森林中第一次見面,經過若干曲折終成夫妻。這樣說來那場大雷雨就是月下老人的紅線了?「一切都是命中安排的,你想擺也擺不脫」。這是誰說的記不清楚了,他自然不相信什麼命運,但親身的經歷卻真有那麼點兒味道,怎麼解釋呢?

那是七十年代初期,他周劍非從錢林身邊調回辦公廳,奪權後進了幹校以後下放到當時的松嶺縣,現今松嶺專區的首府所在地松嶺市。縣革委由三大部組成:政治部、保衛部、生產指揮部。在省里最大的走資派之一身邊工作過的人,自然不能讓他去政治部和保衛部了,於是他被分到生產指揮部的業務組,具體的工作是掌握生產進度和情況。業務組的人有二十多個,大部分都是縣裏響噹噹的造反派,少數人包括他周劍非在內是從「舊政權」過來的,算作「留用人員」吧。那年頭留用你也就不錯哪,還去考究別人另眼相看還是一視同仁幹什麼?他周劍非有自知之明,隨遇而安,樂在其中。

「掌握生產情況」這一分工給了周劍非一個很好的機遇,當時從業務組到生產指揮部的頭頭們並不需要掌握什麼生產情況,抓革命促生產嘛,抓了革命生產自然而然就上去了。他們的精力除了抓革命主要便是物資分配一類實實在在的事。因此,如果把「掌握生產情況」也算一項業務的話,則它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閑差事,沒有多少人來過問你的,頂多在必要時要幾個數字,以便證明「抓革命」的成果就是了。那數據自然用不着去認真的統計,更勿須去搞什麼抽樣調查一類自找苦吃的活干。需要時一個電話打下去,數字自然而然地通過電話傳上來。那電話里的數字總是證明形勢越來越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就是了。而且也總是證明,這越來越高漲的生產形勢都因為是抓了革命的結果如此等等,可靠不可靠,只有天知道!

這種特殊的歷史條件和特殊的工作條件給了他周劍非以極大的機遇,一是他抓緊時間讀書,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他重讀了毛選四卷;似懂非懂地讀完了《資本論》;有一點值得欣慰,馬克思的「剩餘價值」學說算是基本弄清楚了,這就不簡單,盡人皆知「剩餘價值」學說是馬克思主義的核心之一,只有懂得「剩餘價值」才懂得什麼是階級,什麼是剝削。此外,他還學了一些哲學著作,覺得受益不淺。最大的好處是讀這些書沒有人敢指責,甚至還可以得到「好學習」的名聲,真可謂兩全其美的大好事。二是他可以在讀書讀得頭昏腦脹的時候,以「掌握情況」為名,到鄉下去遊山玩水,二千多平方公里的山山水水任其翱翔,好不自在。

那是一個炎熱的三伏天,周劍非以下鄉了解情況為名,來到離城七八華里的一個村子裏,走東家串西家在農民家裏閑聊了一陣,還在原來的村支部書記家裏吃了午飯,喝了米酒。告別支書家出來,已是午後兩點多鐘了。

他聽說附近有一個茶葉科研所,作為試驗和示範還經營有一座很大的茶園,是專區所管的單位。反正時間尚早,下午縣級機關有一個批判大會,能不參加最好,樂得於逍遙逍遙,於是他向送他到村口的原村支書問明了方向,便悠哉游哉地游茶園去了。

他乘着那米酒的酒性,在炎炎烈日下走了約莫兩里路,一片周圍好幾平方公里的茶園出現在眼前。他走進茶園沿着溝壠毫無目的地東張西望,算作是巡視吧。在錢老身邊工作時,他曾隨同視察過別的茶園,聽過有關茶樹管理的介紹和彙報,故而懂得一點管理知識,現在還記在腦里。和眼前的茶園一對照,他立即發現這片茶園已經很久地失於管理了。只見茶樹枝蔓叢生,茶園裏雜草遍地,連起碼的剪枝,除草也有好長時間沒有進行了。他決定到茶科所找他們的領導聊聊,也算沒有白跑這一趟。

要同別人去談業務,就得有「材料」,否則一個縣革委的工作人員,對別人信口開河地說一通,能讓人信服?

為了尋找更多的談話「材料」,他沿着茶攏由西到東,由北到南來了個巡迴穿梭檢查,不時還停下來對一些顯現得特別的茶樹作詳細觀察、取證,倒也十分認真。很快一個多鐘頭便過去了,當他的巡迴檢查尚未完成,忽聽得遠處隱隱有了雷聲。他抬頭一看,南天上空已經烏雲密佈,閃電雷鳴。俗話說,雲跑南雨成團,一場大雨就要向他襲來了。這時他正仁立於茶園的中心地帶,心想邊看邊走,到茶科所聊天躲雨去。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他還沒走出茶園,大雨已經在閃電雷鳴的護送下傾盆而來。到了這時他才著了急,加快步子奔出茶園,離茶園一箭之遙是一片黑壓壓的森林,那位下了台的支部書記告訴過他,茶科所就在森林中。他於是邁開大步向森林奔去。

當他跑到那森林深處的茶科所時,全身里裏外外已經濕透,像一隻落湯雞。他用力敲打緊閉的大門,一連敲了十多下沒有回應,是雨聲雷鳴淹沒了敲打聲還是屋裏沒有人?他擦去從頭髮上滾下迷住了視線的雨水觀察了一下,那木質挺硬的大門上竟然沒有門鈴,他只好一而再,再而三的用手去敲,敲得手都發痛了,依然沒有回應,便又用力喊叫:

「裏面有人嗎?」

他年輕氣盛,聲音洪亮,終於產生了效果。裏面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

「什麼人,你找誰?」

「我是縣革委的!」

他回答得很響亮,「縣革委」這招牌也第一次幫了他的忙,別人聽了不敬也畏呀,良好的效果馬上產生了。

「你等著,我就來開門。」

不到一分鐘,那兩扇厚實的大門吱地一聲敞開了。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身披薄塑料雨衣手撐油紙雨傘的女人。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看不清也不想馬上看清開門者是青年婦女還是中年婦女,他甚至沒有同她握手打招呼,便一頭鑽進小院上了台階直向開着門的一個房間奔去,口中念念有詞:

「這雨太大了,太大了。」

隨後跟進來的女主人一定是被他那狼狽樣子驚住了,她用疑問的眼光盯住他:

「你是縣革委的?」

他只好再次作了肯定性的回答,並通報了自己的姓名和單位:

「我叫周劍非,縣革委生產指揮部業務組的,到大灣村來了解情況順便到你們茶園看看,誰知這雨說來就來了!」

經他這麼一說,對方大概是放心了,她脫去雨衣,打量著周劍非:

「呀,你一身都濕透哪,得趕快換衣服,會感冒的!」

哪裏來衣服換哩?說者聽者都忍不住笑了。她先遞給他一條毛巾,大概是她的洗臉巾,留存着一股皂香氣。他也顧不得客氣了,接過毛巾擦去頭上臉上的雨水,這才發現站在面前的是一位年輕的姑娘,不過二十齣頭吧?作於不很俊,但五官端正、身材苗條,一對動人的大眼正自好奇地注視着他這個不速之客。他環顧四周,屋裏一張單人床,兩把硬木椅,靠窗一張三屜桌,桌上放一面鏡子幾本書,桌旁一個洗臉架搭有毛巾放有香皂。他馬上意識到這間屋子是她的卧室,說得誇張一些,是她的閨房。他於是感到未免冒失了,一個陌生人闖入大閨女的卧室,說得清楚嗎?他連忙對她說:

「廚房裏有火嗎,我去把衣服烤乾。」

姑娘笑了,張著一對大眼睛:

「就這麼穿在身上烤?」

「不這麼烤又怎麼辦呢?」

他說的是實話,是呀,不這麼烤又怎麼辦呢?這倒是提醒了女主人,她腦子一轉笑道:

「有辦法了,你等一等。」

說着便一陣風似地跑出去,很快地又跑回來,手中抱着一件白襯衣一條舊軍褲,說:

「是一個同志洗了晾在屋檐下的,已經幹了,你趕快換上把濕衣服烤乾。」

說着又從三屜桌里取出一塊於毛巾遞給周劍非:

「我先到廚房去捅爐子,你快換了衣服把身上擦乾,把濕衣服送到廚房來,廚房就在西廂房的頂頭,沿着屋檐過去,用不着走院子穿過,不會著雨淋的。」

她說着便掩好房門出去了。

周劍非自是感激,連忙脫衣換衣,可以說一切都是按照她的吩咐辦,在這類問題上女人是絕對權威。只是她拿來的衣服過小,特別是那件白襯衫又短又窄,穿在身上箍得很緊,扣子只能勉強扣上,可惜這間屋子裏沒有穿衣鏡,否則他可以看看自己的狼狽象了。

他提起濕衣服出了門,正自觀察廚房的所在,只見她從西廂房頂頭的門裏伸出頭來向他招手。他按照她的交待沿着屋檐走,中式房屋的屋檐很寬,用不着打傘。雨還在下但比他奔來時小多了。

他來到廚房,她已經通開了爐子。看見他那身打扮她忍不住笑了,說:

「你的身子大魁梧了!」

周劍非也無可奈何地笑笑:

「不是我太魁梧,是這衣服的主人大苗條了。」

她咯咯地笑着接過他手中的濕衣服,用一個竹制的大烘籠罩在爐子上,把濕衣服一件件重疊地鋪在烘籠上。這種竹制的多孔大烘籠是多功能的,可以烤衣服也可以烘烤辣子等生活用品,特別適合「月母子」用來烘烤嬰兒的尿布屎片,在這一帶地方很流行。

她在烘籠上放好濕衣服,看見他依然站着,便連忙拉了一條矮木凳示意他在爐邊坐下,自己也和他相對圍爐而坐。她說:

「剛才你被雨淋了,烤一烤免得傷風。」

他順從地坐下伸出雙手做了個烤火的姿態。

原來這是當地流行的地爐,冬天可以取暖並炒菜煮飯用,夏天用途不多,炒點小鍋菜或像今天這樣烤烤衣服什麼的。反正這一帶是產煤區,用不着考慮節煤的。真正的當家灶在廚房的另一頭,三個灶孔三口鐵鍋,一看便知這個科研所的大鍋飯是在那裏做的。

他們兩人面對面圍爐而坐,一雨便成冬的山區頓時有了溫暖。這時他才想起還沒有請問主人的芳名哩,於是便問:

「請問你貴姓呀?」

她一本正經地回答道:

「我姓黃,紅黃藍白的黃,叫黃恰芹,恰樂的恰,芹菜的芹。」

「黃怡芹?」

周劍非心想怎麼會是芹菜的芹,順理成章應當是琴棋書畫的琴嘛,但他只在心裏嘀咕了一下,沒有說出口來,第一次見面豈能過於放肆。

「你呢?」

她問,他回答:

「我叫周劍非,周吳鄭王的周,寶劍的劍,是非的非。」

她聽後天真地笑了:

「好神氣的名字,壞人一定見了你就害怕哪!」

「唉,神氣什麼,受氣哩!」

他絕不是想在她面前發牢騷獲取她的同情,而是一種本能的慨嘆,是積鬱心裏的悶氣一觸而發的表現。

她似乎聽出一點味兒來了,打量着他的臉問道:

「你什麼時候到縣裏來的,面生得很哪!」

周劍非依然處於鬱悶之中,便回答她說:

「來了不久,充軍來的。」

黃怡芹微微一驚,但似乎馬上又明白過來了,這或者可以稱為時代的敏感性,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特殊敏感性,她笑道:

「哦,我明白哪,你是『老保』!」

周劍非苦笑了一下,說:

「什麼叫保什麼叫革,我弄不清楚,別人願怎麼看就怎麼看吧。」

看來他是默認了,卻反問一句:

「這麼說,你大概或者一定是造反派了,響噹噹的造反派?」

他的口氣是開玩笑的口氣,卻也是一種詢問和回敬。

黃怡芹的表情微妙,既沒生氣也沒高興,是一副淡淡的無所謂的情緒,她瞄了一眼對面這個有些唉聲嘆氣的年輕人,灑脫地回答道:

「我呀,既不是保守派也不是造反派,是不折不扣的逍遙派!」

周劍非由然地從內心裏升起一股興奮之情,這情緒也是本能的發泄,並非出自思考後的外露,他笑笑問:

「嗬,逍遙派,逍遙得了嗎?」

這一下輪到黃恰芹唉聲嘆氣了。她皺皺眉頭,說:

「還伯不是,你說對了,他們神仙打架我們百姓遭殃,偏要我們陪着他們打,陪着他們斗,煩死人羅!」

頃刻之間他對她產生了某種程度的心理共鳴,由共鳴而產生了相互之間的同情,大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雖然他並不了解她的歷史也不了解她的現狀,完全是一種本能的共鳴。

到了這時他似乎才注意到偌大一個院子只有她一個人,其他的人到哪裏去了。他對她提出了這個問題。

「你們的人呢,都上山去哪?」

其實他剛從她們的茶山上下來,知道那裏空無一人,不過,也許在別的什麼地方還有茶山?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整個科研所怎麼只有她一個人。

她聽了哈哈一笑:

「上山去了?你不是從茶山過來嗎,哪有一個人在山上?」

「到哪裏去了?」

「全都進城參加批判會去哪。」

「你怎麼沒去?」

「總得有人看家呀,通知上說了各單位除留下必要的看守人員外必須全體參加,不準請假。必要的人員就可以是兩個三個甚至更多一些,我們所的革委主任積極,他只留一個人在家。」

「留一個人在家就留了你,說明對你挺信任羅。」

「信任?是我自己再三爭取的,我找了一個借口,前幾天縣革委生產指揮部業務組來了通知,要報幾個抓革命促生產的數字,任務交給了我,我說還沒搞完人家明天就要送去哩,才答應把我留下了。」

周劍非聽了暗自好笑,那類材料屬於他管的範圍,通知也是他親手擬就發出的。他滿有興趣地問道:

「你其實已經完成了任務只是借口說沒有完成,對不對?」

「對!其實當天就完成了,只是沒交給他。」

她回答得挺乾脆。

「你們平時對數據掌握得很認真也很清楚?」

黃怡芹聽周劍非提出這樣的問題似乎覺得可笑,她說:

「什麼叫清楚不清楚?現在哪個還去做那種笨事!」

周劍非聽了忍俊不禁,哈哈一笑,問道:

「那麼你當天怎麼完成上報任務的?」

她依然回答得坦坦蕩蕩:

「編造嘛,一級騙一級,一級應付一級,嘿,你們在上級機關工作的人連這個都不懂?人家說小騙子欺騙大騙子,小迷糊,迷糊大迷糊,聽到過沒有?」

周劍非笑着搖搖頭。她見他對自己的一番坦白的語言並不反感,膽子便更大了,說:

「你想想,我們這麼一個小小的茶科所,一年到頭只管大批判,批得茶山都荒蕪了,不僅出不了新品,老茶也越來越粗糙,積壓一大堆賣不出去,要我統計抓革命促生產的成果,我不編造怎麼辦?」

「你們這裏也經常搞大批判?」

周劍非好奇地問。

「當然,」黃怡芹回答,「不僅批判還出經驗呢,厚本厚本的經驗總結往縣革委政治部送,你沒見過?」

「沒見過,」周劍非說:「就這麼大一個範圍批些什麼呢?」

「批發展茶葉上的修正主義路線呀,最初是批黨內最大走資派在發展茶葉上的修正主義路線;後來又批林彪在發展茶葉上的修正主義路線,熱鬧哩!」

周劍非聽了又吃驚又好笑,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地問道:

「批林彪在茶葉上的修正主義路線?」

「是呀,你不信?」

黃恰芹一本正經地回答。

周劍非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幾乎憋不過氣來,笑過之後又問:

「林彪在發展茶葉上的修正主義是什麼呀?他對茶葉作過什麼指示嗎?」

「天知道!」黃恰芹卻始終沒有笑,那表情倒像是超凡脫俗,對一切都看淡了,對一個陌生的來訪者純客觀地敘述而已。

「你們怎麼發言呢?」周劍非恰好相反,似乎興趣很濃。

黃怡芹笑了,算是有了表情,她說:

「我才不發哩,埋頭打毛線,積極分子有的是!不過我聽來聽去好像同前幾年批劉少奇在茶葉上的修正主義路線差不多。這第一,主張大量進口咖啡、可可,以這些洋東西取代茶葉,這第二,埋頭種茶,不問路線,這第三,在茶業技術人員中提倡白專道路。大概就是這些,可會編哩!」

這實在太可笑了,不過這一次周劍非沒有像剛才那樣放聲大笑,他想起了茶山上的情景,隱隱覺得心痛,心痛也無用還是轉變話題吧。於是他問:

「你來這個茶科所幾年了?」

「不長,六九年茶葉專科畢業后留校鬧革命兩年才分配到這裏。」

黃恰芹一本正經地回答,像是在回答頂頭上司的提問。

話一投機時間就過得快,周劍非看看已是下午五點過鍾,再摸摸那烘籠上的衣服已基本幹了,於是便站起身來,說:

「謝謝你,我該走了。」

黃怡芹也伸手摸摸衣服說:

「幹了。這樣吧,你拿起衣服去我房裏換,我給你煮碗麵條吃了再走,到縣上十來華里路哩,路上又沒賣東西的。」

她想得真周到,周劍非心頭十分感謝,但是他說:

「不用煮了,我一口氣就可以跑回去的。」

黃怡芹說:

「你不要管,快去換衣服吧!」

她心裏暗自擔心,去城裏參加批判會的人說不定就要回來了,到時看見周劍非穿着所里人的衣服,是她黃恰芹借給的未免有點……

不希望發生的事它偏要發生。

周劍非剛在黃怡芹屋裏換好衣服,院裏一片嘈雜聲,開會的人回來了。他們看見一個陌生的青年人從女技術員的屋裏出來,手裏拿着兩件衣服,又看見黃恰芹在廚房裏忙着煮麵條,未免覺得奇怪。

周劍非倒也無所謂,因為他沒有做什麼可以被抓辮子的事,黃怡芹卻顯得有些尷尬。她連忙對一個矮、瘦個子的中年人解釋借衣換衣的原因,並將他介紹給周劍非:

「蔣永昌,技術員;周同志,縣革委的。」

兩人握着手,周劍非表示歉意,叫蔣永昌的技術員很灑脫,連連地搖著頭說:

「沒關係,沒關係,只怕衣服小了一些,你穿在身上不舒服喲!」

正在談話之間,一個中年人走了過來問是什麼事,黃恰芹連忙向周劍非介紹:

「這位是我們所的革委會主任石曉仁同志,這位是縣革委的周……」她依舊沒記住周劍非的名字,連說兩聲周卻沒有下文,周劍非見狀連忙自我介紹:

「我叫周劍非,縣革委生產指揮部業務組的,今天路過這裏遇上大雨進來躲雨,多虧了黃恰芹同志……」

他本想多說幾句將躲雨借衣的始末說清楚,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這也是一種下意識的行動。但不等他說完,那位所革委主任便把話頭接過去了,他哈哈地笑着用力握住周劍非的手,說:

「縣革委的同志?大好了,我們平時情都請不來哩。頂頭上司哪,既然來了就對我們的革命和生產多加指導羅!」

他邊說邊打量著周劍非。周劍非也下意識地打量着他。只見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中等個子的中年人,看上去大約四十邊上,那臉型特別瘦,可以用「皮包骨頭」四個字來形容,真是除了一層皮便沒有肉了,故而稜角分明活像一具骷髏,只有兩隻眼睛似乎特別有神,看人時露出些微凶光。周劍非本能地不喜歡這位革委主任,他忽然想起一句成語:「臉上無肉,必定是惡獸」,便差一點想笑卻忍住了。

兩支手依然握住,由於互相打量,暫時沉默了分把鍾,革委主任先開了口:

「好啊,你是我們的頂頭上司還望多多指教。縣革委張主任、生產指揮部負責人何興中我們都是老戰友,非常熟悉。」

周劍非既不清楚縣革委張主任的經歷,也不知道生產指揮部負責人何興中在「文革」前從事什麼職業,便想當然地說:

「哦,你們是老戰友,一個部隊下來的?」

石曉仁似乎有些不太高興,怎麼連「戰友」這個詞都不懂,一定要在軍隊里同過一個戰壕才叫「戰友」?笑話!他於是連糾正帶炫耀地說:

「不,不,不,我們是一同起來造走資派反的,是縣裏最早的一批造反派,我們所的戰鬥隊是縣級機關天馬戰鬥司令部的一支骨幹力量!」

他那瘦臉上的一對大眼迅速地轉動着,顯出了十分得意之情。

周劍非覺得語塞,不知說什麼好,也總得找幾句話說呀,於是他問:

「哦?你們也屬於縣級機關?」

石曉仁明顯地不高興了,冷冷一笑:

「縣級機關是領導機關,它需要基層造反派的支持,沒有我們,光靠縣機關那幾個人奪得了權?保皇派勢力這麼強大!」

說到這裏,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將那對微露凶光的眼睛從上到下又審視了周劍非一遍,漫不經心地問道:

「周同志一直在縣上工作,過去我們好像沒見過面呀!」

周劍非自然如實回答:

「我剛來不久,是第一次見面。」

「周同志過去在哪裏幹革命?」

他那微露凶光的眼裏又加了幾分疑問。

周劍非照樣如實回答:

「在省委辦公廳。」

石曉仁聽后「哦」了一聲,這一「哦」拖得很長,雖然只是一個單音卻給人一種內涵很豐富的感覺,既表示知道了又似乎表示:原來如此,沒有留在省革委辦事機構工作,而是「充軍」下放,你是什麼貨色可想而知了。

這也許是周劍非的多疑,特殊條件下的特殊心理狀態。多疑也罷不疑也罷,他確是找不到什麼話好說了,看來對方也是如此。

兩個陌生人第一次見面彼此有了初步了解之後,往往會向兩種可能發展。一種可能是有了共同語言,談天侃地難自禁;另一種可能是有了初步了解之後便無話可說了。他們看來屬於后一種。眼看正要出現「僵持」的難堪局面,幸好黃恰芹從廚房門裏伸出頭來喊道:

「唉,周同志面煮好了,快來吃呀。」

僵持的雙方一下子都得到了解脫,周劍非笑笑說:

「黃同志很客氣,硬要給我煮麵條。」

所革委主任那皮包骨頭的臉上也微露笑容,推出了層層「波浪」,說:

「既然煮了嘛,周同志就快去吃吧,啊,吃了好趕路。」

那表情那口氣給人一種強烈的印象:他已經沒有將對方像剛才那樣當成「頂頭上司」或者上級機關的貴賓,而是將他看成路人甚至過路的行乞者了。其變化之快有如舞台上的演員,京劇中的小花臉。聰明如周劍非者自然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了,他勉強和革委主任握握手,說了聲「再見」,便如獲大赦地朝廚房走去。

進了廚房,黃怡芹將一大碗蓋有兩個荷包蛋的麵條遞給周劍非,拉了一張木凳讓他坐在案板旁邊吃。

周劍非接過麵條,猛然覺得肚子確實餓了,跑了這麼大半天哪。他也顧不上說什麼客氣話,將麵條放在「案板」上再往木凳上一坐,便唏哩呼嚕地吃了起來。

他正吃得很香,那位已經說過再見的革委主任卻又竄進廚房裏來了。他瞄瞄仁立窗下等候周劍非吃麵條的黃恰芹,又走過來彎腰看看周劍非的碗裏,那裏面還剩下小半碗麵條和一個已經咬過一口的雞蛋,然後自言自語又似乎在對周劍非和黃怡芹:

「哦,雞蛋面?好,吃罷,吃了好趕路!」

那口氣似乎是上級對下級的關懷,或者,乾脆是長者對後輩的關心,也像也不像,似乎隱隱地還夾雜着什麼?審視、懷疑?周劍非「哦哦」了兩聲,連頭也沒抬起來,繼續大口地吃麵條。黃怡芹略顯尷尬,但她沒有作任何說明和解釋,說明什麼呢?她乾脆把頭扭向窗外。

革委主任似覺沒趣,又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好,吃罷,吃了好趕路。」

說完,他便一扭頭出去了。

一碗面兩個荷包蛋使周劍非填飽了肚子,他向黃恰芹連說幾聲謝謝並握手告別。他本來還想向石曉仁那位革委主任告別的,喜歡不喜歡是一回事,以禮待人又是一回事。但他出了廚房只見院裏空無一人,便也只好作罷,向黃怡芹招招手說聲再見便上路了。黃怡芹送至大門口說聲「再來」,看着不速之客的背影遠去,順便關上了大門。當她回頭往自己房裏走的時候,忽然發現革委主任石曉仁站在他卧室的窗前,一扇窗子開了一條縫,原來他一直隱蔽在那裏觀察着他們——她和周劍非的一舉一動。她氣得七竅生煙,卻也忍住只裝沒看見,心裏狠狠地罵了幾聲:「小人,名副其實的小人。」便擦窗而過回自己房裏去了。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大雨將他周劍非送到茶科所與她相識,這自然也是一種緣分,但只是普遍意義上的緣分,頂多算是交了個朋友吧,還遠遠談不上是通常所說的男女之間的那種緣分。

他周劍非眼光很高,自視也不低,而且有一股使人難以忍受的傲氣。

別看現在正如他自己所說的處於「充軍」的境界,那傲氣和自視頗高的毛病並未根本改變,他樂觀得很,把這一切都看成是暫時的現象,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光明的境界在前方等待着。

那天他和黃怡芹的偶然相遇,卻並沒有引起他的特別注意,他只是對她有一種好感,特別是和那位石曉仁什麼的相比,覺得她是一個十足的好人。如此而已。然而,他們畢竟還是有緣分的,只不過還有一段曲折的乃至可以說是十分有趣的過程罷了。

那是他去茶科所之後的十來天,縣革委生產指揮部業務組組長找周劍非到他的辦公室談話。業務組長很客氣,先給周劍非沏了一杯茶,二人面對面地坐下之後,他才慢慢地開口問道:

「你最近到茶科所去了?」

「去了。」

周劍非還以為作為全縣管生產業務的業務組長大概要向他詢問茶科所的工作情況,他查看過茶山,還從黃怡芹那裏聽到過不少情況,自然有話可說了。誰知完全出乎他的所料,組長問的卻是:

「幹什麼去了?」

那聲音很硬,周劍非預感到來勢不妙,卻不知道「不妙」在哪裏,他如實回答:

「去躲雨呀。」

他將那天躲雨的過程簡要地敘述了一遍。本來還想順便就把在茶山上見到的荒蕪情況說說,但對這場突然而來的談話他還摸不清底細,便打住了。

組長聽后又問:

「那天是不是只有一個女同志在家?」

「對,只有一個女同志在家,她叫黃怡芹,搞技術工作的,怎麼啦?」

組長依然一副冷靜的態度:

「你在她房裏換衣服?」

謎底終於出來了,原來如此呀,周劍非頓時火冒三丈,提高了嗓音反問:

「怎麼?這裏面有什麼問題?」

組長依舊很冷靜:

「不要激動,不要激動,你想想看偌大一個所只有一個女同志在家,你恰好這個時候去了,還在人家女同志的卧室里換衣服,別人能不有反映?至於有什麼問題或者什麼問題也沒有,那就只有你們自己能回答了。」

周劍非再也忍不住了,他驀地一下子站了起來,聲音很粗也很宏亮:

「我回答過了,就是那些!碰上了大雨就近跑去躲雨,正如你說的偌大一個農科所我知道只有一個女同志在家?一個女同志在家又怎麼樣?在她屋裏換衣服又怎麼樣?是違了紀還是犯了法?」

「也不能那麼說嘛,別人有反映總要把情況弄清楚哪。」

周劍非更加沉不住氣了。別看他處於逆境之中,大有夾起尾巴做人的架勢,平時不吭不聲,遇到適合的場合還兼帶發幾句牢騷。但卻是自尊心很強,「人窮志不短」,誰要是觸動了他的這股神經,便立即傲氣聳然,什麼人都不放在眼裏的,反正豁出去就是了。眼前發生的事使他感到人格上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再也忍不住了,便大聲地吼著對業務組長說:

「誰反映的,喊他來當面對質,我周劍非因為躲雨闖進茶科所受到一位女同志熱情接待,我到底做了哪些見不得人的事?既然反映了你們也接受了,那就非說清楚不可,我建議你們立案調查,該處分該坐牢我一人承擔,有一點,不要株連那位無辜的女同志!」

業務組長是一個精明的人。他過去是縣裏的科長,要是不精明,奪權之後他也就難以在「革委」辦事機構中存身了,更何況還當上了業務組長?當下,他一面看着周劍非暴跳如雷,一面卻在暗自思量:面前的這個年輕人畢竟是省里下來的,他在省里的背景如何,自己並不知深淺,過河須知水深啊!只憑他曾經給省里最大的走資派錢林當過秘書而且死保過錢林,便對他隨心所欲,恐怕不行。世事多變,風雲莫測,前幾年被打倒再踏上一隻腳,註定了永世不得翻身的走資派們,現在又一個接一個翻起身來了。省里傳來消息,錢林也有復出的可能。凡事不可冒昧呀,俗話說「做人留根線,它日好相見」,誰知眼前這個年輕人,將來如何?唉!於是他說:

「老弟,不要急嘛,我看你是個精明能幹的人,一急了就會走火的喲!剛才你說不要牽連無辜,難道你是有辜?」

嗬,被他抓住辮子了,周劍非心想,他自信自己平時為人處事還是很冷靜的。但他也有自知之明,太過於自尊,一旦觸犯了這股神經就會立刻上火,老子娘都不認的,現在又犯哪!既然別人已經拋出了友好的姿態,那就以禮相對吧,於是他問:

「你說怎麼辦吧?」

業務組長笑笑:

「這就對了老弟,我看這樣,你寫一個簡單情況,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就行,我拿去給上頭交差了事。」

周劍非一聽又火了,說:

「這就等於是交待材料哪,我不寫。」

業務組長覺得很為難,思索、沉默了分把鍾,他又提出了一個折中方案:

「我看這樣吧,乾脆寫一個談話記錄,記錄稿由我來起草,你簽個字行了吧?老弟,上級把任務交給我,我總得有個迴音才交得了賬呀!」

周劍非這時已經冷靜下來了,他覺得也得替別人想想才是,便答應了。

談判圓滿成功,雙方都鬆了一口氣,特別是業務組長顯出了一副終於完成了一項艱巨任務似的輕鬆、愉快。他忽然若有發現地對周劍非說:

「其實呀,你和黃怡芹一對未婚男女,惹出這場無端的風波也算是有緣,我看還不如乾脆來它個順水推舟,明正言順,怎麼樣老弟,我當介紹人!」

周劍非毫無思想準備,順口便回答。

「謝謝你了,我沒有這方面的打算!」

說畢便起身告辭。他的確沒有這方面的考慮,但業務組長的話卻提醒了他,是呀,「一對未婚男女」,就算我跑到茶科所向她求愛也無可指責呀,怎麼就惹出了這麼一場莫名其妙的風波?這算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流毒作祟還是一場政治陷害?也許,陷害者有意識地利用了「男女授受不親」在人們思想意識上的流毒,可恥,可悲!這個陷害者是誰?他想到了那個革委會主任石曉仁,他剛才問了業務組長,組長笑而不答,只說了一句:

「這就不用管它了,反正有人檢舉就是了。」

作為一種善後也是一種責任,周劍非覺得他有必要向黃怡芹通通信息,使她思想上有所準備。於是,他給她寫了一封簡短的信,將業務組長找他談話的情況和他的表態告訴了她。信寫得很短,不足一張信紙,他卻頗費思考,既要將事情說明,又要不致被可能出現的第三者抓住辮子;既要表示對她的關心和感謝併兼帶對她可能受到的牽連表示遺憾,又不要說出格的話,表達不需要表達的感情,使人家產生誤解。

一封不足一頁紙的信,連起草加抄他足足花了將近兩個鐘頭的時間。

過了一個多星期,他收到了黃怡芹的來信。雖然也只不過是一般的信件,但和他的那封信相比,黃怡芹的信似有其特殊的含義,字裏行間隱藏着幾分情誼。

她在信中首先感謝他通信息,並說她也受到了那個「刮骨臉」的威逼,要她交待那個省里大走資派的秘書竄到所里來幹什麼,他說了什麼話,幹了什麼事?黃怡芹在信上說:

「我告訴他,周某人來這裏乾的事歸納起來是三件:一是躲雨二是烤衣服三是吃了一碗雞蛋面。至於說了什麼話嘛,對我都是圍繞這三件事說的,還有就是對你說的了。你們站在房檐下拉起手說得挺親熱,我在廚房裏煮雞蛋面,一句也沒聽見。

「刮骨臉當然不依,說是要開小組會幫助我,實在不行就開大會。我回答說『隨你的便!』嘴這麼硬心頭卻跳得慌。後來突然一個急煞車,不聞不問了。有知內情的人悄悄告訴我,說是縣革委生產指揮部業務組打了招呼:這件事到此為止!」

「聽了這個消息我就想到一定是你起了作用,至少是你平安無事,我也就放心了。」

讀了這封信周劍非很感動,他本想給她回信的,但覺得事情已經過去,似乎沒有這個必要了,於是便就此擱下。只是對她信上所說的「刮骨臉」卻耿耿於懷。他一看便知,指的就是那個主任石曉仁,自己算是猜對了十足的「是小人」!「人不可貌像」有時還是可以以像取人的吧?京劇里的臉譜比看來還是有道理的。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這件事在他周劍非腦子裏已經慢慢地淡化了,卻又忽然接到了黃怡芹的一封信。

來信很短,只說了一件事或者可以說只提了一個問題:問他收到她的信沒有?她說她不見他回信難免有些提心弔膽,她的那封信是否被別人扣押了?如果真是那樣就會有好戲看的,因為她在信中罵了「刮骨臉」,他一定是不會甘心的等等。

到了這時他周劍非才感到十分抱歉,抱歉之餘自然是馬上提筆給她回了一封信。回信寫得很長,究竟寫了些什麼他現在已經模模糊糊了,只記得當時有些激動。激動起來理智就退居二線,在信上寫了一些帶感情的語言。

從此,他和黃怡芹開始了長達兩三年的書信往來,自然是時斷時續,有疏有密,有時感情成分濃,有時感情成分淡。值得一提的是,在這一段堪稱漫長的時間內,黃怡芹的生活依然一如既往,干她的技術員工作;周劍非卻變化不小,各級黨委建制恢復后,他被派到一個邊沿區當了區委書記,後來縣委換屆,他當了縣委副書記。

他和黃怡芹依然通信不斷,兩人的關係依然若明若暗,若隱若現。終於有一天乘黃怡芹到縣城開會之機,幾個好心的朋友對到宿舍來看望周劍非的黃怡芹他們兩人說:

「你們的事就乾脆辦了吧,還等什麼?」

在大家的湊合下,他們,他和黃怡芹就在那次會議期間,利用一個晚上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他周劍非至今也弄不清楚他們的結合屬於什麼性質的結合,包辦婚姻?當然不是。買賣婚姻?更不是。也許,大體上屬於自由婚姻這一大類吧?但自由婚姻並非都是愛情的結合。而且,什麼叫愛情,也往往是說不清楚的。社會生活千差萬別,不能用一個固定的模式去套。說不清楚的事就不要勉強去說它。

實際情況是,他們,周劍非和黃怡芹結婚成了法定的夫婦。周劍非依然在縣城當他的縣委副書記,順便說一句:在那時三年一屆的換屆制度下,他周劍非像是走了鴻運,第二次換屆便擔任了縣委書記的職務,成了名正言順的「七品芝麻官」。在中國的等級制度中,等級雖然不算很高,卻也是一縣之長,添列「縣處以上黨政領導幹部」之列,成為當地權力的化身和萬眾矚目的人物了。而作為全縣「第一夫人」的黃怡芹呢?依然在茶科所搞她的科研,那時縣裏沒有公共汽車,她每周騎單車進城和周劍非團聚一次,星期六下午來,星期日下午回去,有時工作忙走不開也就放棄一周一次的團聚了。

雖然成了家而且相距咫尺,卻又不似家。

縣委書記的這種境況,不用他發話就會被別人所關注,有關部門幾次建議將黃怡芹調到縣城裏的對口單位,比如林業局或其他單位,既可不脫離業務又可以照顧書記的生活,使書記解除一日三餐的後顧之憂,把精力集中在為全縣三十六萬人民服務上來。周劍非也動了心,既然有了家總得像個家呀!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黃怡芹不同意,理由自然是很充分的:一曰不願脫離專業,進城來即使到對口單位也是行政工作,久而久之自己的專業會荒疏的;二曰現在有了從事專業研究的氣候,自己又還很年輕,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面對妻子的固執,周劍非雖然心頭不痛快,卻也無可奈何,只好聽其自然了。有時黃怡芹不能到縣城來,他就到茶科所去。那時縣委只有一輛吉普車,縣委書記假日騎單車探望妻子也屬正常,不失身份了。但畢竟他去茶科所的時間少,黃怡芹來縣城的時間多。

往事歷歷在目,周劍非躺在床上想着這些也不知是苦是甜。翻了幾次身,便慢慢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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