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周劍非回到辦公室便親自給吳澤康打電話,要他和考察組趕回來彙報。當天下午就趕回來,他晚上聽他們彙報。吳澤康說:「是不是太急了?」周劍非不容分說:「不急還行,就這麼辦吧。」

對方無話可說了,卻也漏了一句:

「那好吧,我們在車上再碰碰頭!」

周劍非把電話放下了,卻是很不自在。

他找來辦公室主任,談了剛才接電話的事,並要他安排晚上的彙報和考察組的晚餐,然後便問:

「這位高國強同志你了解嗎?」

當然了解,他是組織部的老人,由工作員、副處長、處長一步步上來的,人稱「活字典」。這個考察組也是在周劍非到任之前老部長離開之後,組織派出去的。當下便回答周劍非道:

「他是組織部出去的老廳長,經常被我們請出來『打工』已經幾年啦。好幾個一級班子都是他帶隊考察的,作風比較穩慎、細心。副組長也是一個廳級幹部,剛剛退下去的。」

周劍非聽了沒有再說什麼,心頭卻始終納悶.他要地區幹部處為他找來三江市班子的全部材料,斷斷續續看了一個下午。說斷斷續續是有人來找有文件要簽,不得不幾次放下面前那一堆厚厚的檔案材料。也還是粗略地看完了,對三江市班子領導幹部的基本情況有了一些了解。

晚飯前高國強率領的考察組一行五人和副部長吳澤唐一起趕回來了,是按照部長在電話上的吩咐徑直到組織部招待所來的,一個個滿身風塵。吃過晚飯就上組織部的小會議室,部長周劍非、常務副部長吳澤康和幾個處長參加了彙報。

出現在周劍非面前的高國強是個頭髮花白、個頭很高的老同志,也許是在山路上坐了幾個鐘頭的汽車,也許是考慮問題傷了腦子,或者兼而有之吧,他看上去顯得很疲倦。考察組副組長張清雲卻又是另外一種風度。既然已經從一線崗位退下,說明他已是六十齣頭的人了。但看上去紅光滿面,精力充沛,像個五十上下的中年人。

他們顯然是在車上又一次統一過認識而終於沒有把認識統一起來吧,彙報一開始高國強便說:

「我先談談自己的看法,不對的地方請張廳長補充、糾正!」

他把那「糾正」二字說得很響亮,周劍非注意到了,一開口發言凝結在他臉上的疲倦便一掃而光,換成了一副準備辯論和戰鬥的姿態。他首先發了一句牢騷:

「我考察幹部不是第一次了,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拒絕談話!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嘛!你拒絕談話是對考察組有意見還是心中有鬼?這樣的素質……」

這時考察組副組長張清雲插了進來:

「也不能這麼說,我問清楚了,陳一弘接到電話后已經從工地趕回來,當天晚上得到水利工程已經水利部批准立項的消息……」

不等張清雲把話說下去,高國強便又大聲打斷了他,近似抗議:

「請你不要打斷別人的話,等我說完你再談好不好?」

張清雲停住了,笑笑說:

「對不起,對不起,你談,你談。」

「就算有了天大的喜事,你已經回來了嘛,到考察組來談上個把兩個鐘頭也不遲呀!」

周劍非覺得應當表個態,便也插了一句:

「對,這件事陳一弘處理不當!」

張清雲忍不住了,便又插嘴:

「是處理不當,不過也可理解,他有一肚子氣!」

「他有氣,我還有氣哩!」

高國強高聲大氣地說:

「周部長你剛來不知道我這個人的德性,吳副部長最清楚。我給組織部『打工』好幾年哪,是義務打工哪!不報銷一分一文出差費,連汽車都是原單位派嘛,這麼一大把年紀了,一年到頭顛顛簸簸的,我為了什麼?嗯?」

說到這裡他停住了,大有氣忿填膺的態勢,停了分把鍾才又甩出一句:

「把班交給這樣的年輕人,我不放心!」

氣氛到了這個地步,周劍非只好站出來解圍,接上高國強「我為了什麼」?的話題,把老同志為了黨的事業,不惜年高體弱,繼續鞠躬盡瘁的話說了一通。眼看氣氛開始緩和,高國強的臉色有所舒展,周劍非便提議先談考察情況,然後再分析。

大家自然都同意這個主張,周劍非便問有考察報告沒有?如果有就先念報告吧。

高國強一肚子的氣發完了,他冷靜下來回答說:

「報告還談不上,有個考察情況今天上午才趕寫出來的。我眼花看不清楚,請張廳長念念。我只先說明一點,考察過程和考察情況都是清楚的,看法有分歧,有的事還要進一步調查。」

也是為了緩和氣氛吧,張清雲主動接過材料,口齒清晰,抑揚頓挫地念了一遍,足足念了一個鐘頭又二十分鐘。

果然正如高國強所說:考察情況清楚,看法有分歧。當然,考察的分歧反映了三江市廣大幹部對兩個主要考察對象:馮唐和陳一弘在看法上的分歧。需要說明的是,這兩個考察對象並非完全由上級指定,而是第一輪科級以上幹部投推薦票時,他們兩人的得票率最高。陳一弘的得票率是百分之七十二點五,馮唐則整整地是百分之七十,其餘的人都在百分之十以下。這和省里掌握的情況不謀而合,他們兩人便自然地成了主要考察、選擇對象。

但是一進入個別談話,問題就出來了。報告採用概括的手法把對兩個考察對象的優缺點,認識統一之處和分歧之點說清楚了。執筆者不愧是這方面的高手,他使用了「共同地認為」和「部分人認為」等詞句。但周劍非還是聽出來了,所謂「共同認為」主要指的是優點部分,如馮唐知識面廣,開拓意識強,接受新事物快等等;對陳一弘則突出的是實幹精神,而且有許多事例作證。也就是說,他的政績很突出。至於開拓進取意識等等,則是淡淡地一筆帶過。說到缺點,對馮唐只有一句話「不夠紮實」;對陳一弘則突出那個所謂「奪人之妻的品德問題」,也採用的是第三人稱「有人反映」。既然如此嚴重,還有什麼可談?但是,報告巧妙地一轉,說:「對此存在嚴重的分歧」。依然沒有說明這分歧來自考察組還是談話對象,或者兼而有之。但周劍非依然聽出來了,是後者:也就是談話對象和考察組都有分歧,而且是「嚴重」的分歧。什麼分歧呢?報告迴避,按常規推論,自然是持肯定態度和否定態度了。

這件事周劍非是有所聞了的,意外的是報告留了一個尾巴:關於有人反映陳一弘在縣上工作時與個體戶的關係以及在這方面的失誤問題,考察組還沒有來得及調查。

報告沒有結論,一開頭高國強就說了,這是一個考察情況而不是正規的考察報告,因此,沒有明確的意向和建議。

看來他們的考察難以進行下去了。周劍非心頭這麼想,卻沒有說出口來,只在張清雲念完報告后照例問了一句:

「誰還有補充?」

他把目光移向高國強,後者注意到了,說:

「我補充兩點:這第一,開始時我說了這只是個情況;這第二,報告上沒有寫,陳一弘的反映還有一條:他對老同志沒有感情,有的老同志談起來非常氣憤!這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個體戶問題還沒有調查。」

他沒有展開談,語氣也比較平和不像剛開始那樣激動了。但卻因張清雲的一句話又重新激動起來。他剛剛補充完那兩點意見,張清雲便接了過去,說:

「那是少數人的偏見,我了解過了,不存在不尊重老同志的問題。至於個體戶問題……」

一場爭論又不可避免地在組織部長和副部長的面前展開了。也許因為是在上層領導機關吧,沒有發生拍桌子乃至提高嗓門一類的事。文質彬彬,輕言細語,有禮有節,用「爭論」這個詞來形容,似乎也有些過分。然而,仔細一聽,爭論依然是擺在面前的,看法相左,言詞相對。兩位考察組長倒像是兩位被考察者的辯護律師,在法庭上款款而談針鋒相對。「攻之者說有,辯之者說無」,互不相讓。周劍非接過考察材料問道:「電話上說的是前面兩件事,怎麼又出了一個什麼個體戶問題,怎麼回事?」

高國強一聽便來了勁頭,搶先回答道:「有人反映,陳一弘在縣上工作時樹了十面專業戶的紅旗,種植業養殖業通通都有了。暫且不說這樣做有沒有方向性的錯誤,也暫且不說後來這些專業戶垮了多少!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一個人是騙子,陳一弘當初同他打得火熱,裡面有什麼鬼?」

微妙的是組織部派去考察組的三位幹部,一位處長、一位副處級巡視員、一位幹事,三個等級一個態度:一言不發,「坐山觀虎鬥」。乃至三人一個面孔:毫無表情,看不出他們的任何傾向。可謂基本功練到了家。

周劍非也沒發表意見,只是不停地提問。一個又一個問題及其回答,他終於聽清楚了爭論的焦點所在。他看看錶已經快十一點鐘了,便說:

「是不是這樣,今晚上就談到這裡,夜深了你們勞累了一天該休息了。明天上午省委常委要開會,你們也休整一下,下午兩點繼續開會,研究下一步怎麼辦,總得有個結果呀。大家看行不行?」

沒有任何異意,周劍非回頭吩咐靜坐一旁的辦公室主任:

「派車送二位廳長回家。」

一直靜坐一旁無言可發的辦公室主任這時才算派上了用場,有了顯示才華的機會。聽到部長的吩咐,便立即回答說:

「晚飯後我就分別給兩位廳長的單位打了電話,剛才我出去看了一下,車子早到了,就請二位上車吧!」

可謂周到、細緻,令人佩服。

送走兩位客人,周劍非回頭叫大家重新坐下,這回輪到組織部那三位參加考察組的成員回答問題了。

他們自然都是有看法的,只是在剛才那種場合不便表態就是了。這的確是一種不平凡的基本功,連周劍非這個組織部新來的部長也不得不暗自佩服。

三個人在部長和常務副部長的面前都表了態,簡明扼要。其中兩個人百分之百地站在張清雲一邊,他們是處長和幹事。另一位巡視員呢?別看他官階不高,卻說出了一套獨立的見解,引起了全場的注意。他說:

「我個人的看法,陳一弘、馮唐都可以提拔,但是權衡利弊,陳一弘最好交流提拔,否則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為什麼?」周劍非問。

「有人反對得很厲害,人數雖然不多但能量很大,特別是個別老同志。」

這位巡視員如實說出了自己的看法,卻沒有將話說完。他希望同去的另外兩位能給予支持和補充。但接過話題的卻是常務副部長吳澤康。他微笑地望著巡視員,說:

「你指的是丁奉吧?人家都說他想當三江市的『教父』哩!」他似覺不妥又連忙更正和補充:「當然,這種形容不對,不過,這位老人家確實花樣多,難侍候就是了!陳一弘的那兩件事,不,三件事都是他們提出來的。個體戶問題是近幾天才冒出來的,說明他們也在搞調查,而且有收穫,抓到了新問題。」

他這幾句話是說給周劍非聽的。他知道周劍非雖然在省上工作過,但時間不氏,後來便一直在地、縣工作,對全省幹部情況和內部錯綜複雜的關係了解不多。

周劍非自然是注意到了,特別是那句「想當三江的『教父』!」這就是說想當而實際沒有當上。「教父」自然是借用詞,用不著對其過多的褒貶,但憑著自己的經驗,想當而未當上有時比「當上了」還難纏。一個地方有了這麼個把兩個人,就夠你頭痛的了。於是他問:

「這位丁奉是什麼人?」

吳澤康笑笑說:

「一言難盡,哪天我詳細向你彙報。簡單說,他原來是三江市的一個局長,年紀大了想當人大副主任或者政協副主席沒有當上去,不滿意,便事事出難題對誰都看不順眼,有這麼幾個人同他一鼻孔出氣,事情就很難辦了。」

周劍非聽出了問題的複雜性,卻順口開了一句玩笑:

「他為什麼取這麼個名字?丁奉可是東吳的一員戰將哩!」

吳澤康不愧是幹部情況的活字典,連枝微末節也裝在腦子裡,當下便回答道:

「據說他小時多病,家裡便給他取了個女性的名字叫了鳴鳳,長大后他讀了三國演義,便將名字改成丁奉,中間的鳴也去掉了。」

在座的人都覺得挺新鮮,不約而同地笑了。周劍非又問:

「這位丁奉將軍有多少人馬?」

依然是開玩笑的口吻。

「唉,七八個人十幾條槍!」

吳澤康也用開玩笑的口氣。

還是那位巡視員又插了一句:

「他們經常打出錢老的招牌,說錢林書記如何如何支持他們!」

吳澤康愣了發言者一眼,臉上的表情很微妙。也許他立即意識到了周劍非當過錢林的秘書,也許巡視員反映的事和他掌握的情況有出入,總之,他鄭重其事地反駁道:

「那是拉大旗作虎皮,錢老怎麼會支持他們,三江市的老幹部多數也是反對他們那種搞法的。」

周劍非懂得吳澤康這一番為錢老申辯的意思。他沒有表示什麼態度,也無從表示。在錢老身邊工作的那一段時間裡,前一階段來找錢老的人很多,有省級機關的也有地、州、市的,多是領導幹部,他記不起有了奉這個名字,也許見了面會認識吧。至於后一階段,也有人來找,那就不是各級領導幹部。而是紅衛兵,造反派,那裡面自然不會有丁奉的了。

他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延伸,卻又扯起了新冒出來的個體戶問題,巡視員端木信回答說:「是高國強廳長找人個別談話時收集到的。那是八十年代初期陳一弘在縣上當管農業的副縣長,樹了十面專業戶為旗子,據說其中有人是騙子。問題不在於個別人,而是剛才高廳長的『兩個暫且不說』,暫且不說的才是重點,要給陳一弘上綱的。冒出來,考察組來不及調查。」周劍非沒有再問什麼,他看看錶快十二點了,他心中已經有了主意便宣布散會,一切等明天下午再說。

大家走了,周劍非繼續留在辦公室里用紅機子往省委書記趙一浩家裡打電話。接電話的是趙一浩的夫人田融。她說趙一浩還沒回來。周劍非問她是否知道他去了哪裡。她說吃過晚飯就出去的,也許在辦公室,你試試看吧。周劍非撥通了趙一浩的辦公室,書記果然在那裡。周劍非笑道:

「這麼晚了還不休息?」

電話上傳來趙一浩那洒脫的笑聲:

「你不是也沒睡嗎?有事?」

周劍非簡要地向書記報告了三江市班子的考察情況,提出建議:他自己親自去一趟。他說中央考察組的事已布置好了,有連絡員在管,他去幾天就回來。

趙一浩沉默了分把鍾,說:「不是說好了我去嗎?」

周劍非說:「不是蘇翔同志不同意現在下去嗎?我去幾天就回來。」

趙一浩又沉默了分把鍾說:「也行,看來情況還很複雜哩,去一趟心中有底也好下決心。你知道三江是我們省的主要產糧區又是交通要道、稅收大戶喲,調好班子很重要。衛亦前有態度吧?」

「據說他還沒向考察組表態,但是對考察組說了,他的態度放在最後再表。」

「老滑頭,」趙一浩聽了笑道,「你去也只帶耳朵吧,把真實情況帶回來再說,免得被動。」

周劍非唯唯地答應著說:

「就這樣吧,回來再向你彙報,該休息了。」

第二天下午開了考察組的會議,周劍非宣布了他同省委書記在電話上商定的意見,也就是他親自走一趟,吳澤康留家主持工作,又簡單地安排了行程便散會了。兩位考察組長聽說部長親自去,都額首稱慶,並問他們自己還去不去?周劍非回答說:

「當然,任務還沒完成哪。」

周劍非率領考察組全班人馬返回三江市時已是下午五點多鐘了。市委書記衛亦前在市委招待所等他,進了房間他們稍事寒暄便轉入上題。周劍非告訴市委書記,他這次來主要是聽聽市委市人大、幣政府和市政協主要領導們的意見,特別是他這位市委書記的意見,考察組則在原來的基礎上擴大談話面。特別是兩位考察對象分管的部門,要談到一般幹部的百分之五十以上。他微笑地對衛亦前說:

「你這位市委書記這次可要表明態度羅!」

衛亦前哈哈地笑道:

「當然,部長親自登門還能含糊,不過我還是最後吧,你聽聽其他人的意見我們兩人再交談好不好?」

不等周劍非回答他又說:

「其實嘛,兩個考察對象不也都是我推薦的?」

周劍非說:

「總要有所取捨,不能叫兩個人都作正市長吧?」

「那當然,那當然。」

衛亦前依然咧著嘴哈哈地笑著,他那過早衰老的臉上堆疊著一道道皺紋,活像滿坡梯田。周劍非忍不住想笑,心裡暗罵:你這個老滑頭!

衛亦前留在招待所陪周劍非和考察組吃晚飯,在座的還有市委組織部長,一個不到四十歲的年輕人。

在餐桌上他們都絕口不談幹部考察的事,話題全是三江市的風土人情和文物古迹,好像他們是旅遊者或考古學家。周劍非是第一次來三江,他問身旁的衛亦前:

「聽說吳三桂稱帝反清后曾在這裡打過大仗,留下許多古迹?」

衛亦前笑道:

「聽說有這麼回事,咳,你還不知道,我們這些人嘛,一天到晚忙得飯都顧不上吃,那還有時間和興趣去過問這類老古董。」

他說的也是實話,自調到三江當了市委書記,成天忙忙碌碌,光那又多又長的常委會至少就佔去了三分之一的時間,還能去過問這些「閑事」。對了,在衛亦前的腦子裡這類事確屬「閑事」,「不務正業」的事,有時間也不會去管的。周劍非可不這麼看,他說:

「不要把這類事看小了喲,一個地方的文化歷史,不能簡單地把它稱為不值一顧的『老古董』哩!」

組織部長是本地人,見頂頭上司對此類事感興趣,便接過話頭滔滔不絕地介紹了一通。他說吳三桂是在北進的途中經過這裡和清軍遭遇的。當時這位衝冠一怒為紅顏的大將軍正處在鼎盛之時,士氣十分旺盛,而對方的八旗子弟此時也還未腐敗,雙方遭遇后打得難捨難分,最後以清軍統領哈齊落馬被殺而告終。至今離城三公里處還有一座土山名「落馬坡」。

在座的人對組織部長的介紹都很感興趣,特別是考察組的兩位組長,來了十多天今天晚上才聽說這個地方在歷史上還有過轟轟烈烈的一頁。

看見大家感興趣,組織部長更來勁了,他繼續介紹說:

「相傳吳三桂路過這裡時陳圓圓也跟隨來了,據說就居住在南門外的娘娘廟裡,遺址現在還在。」

周劍非聽了哈哈地笑道:

「不可靠,不可靠。我在大學時有個同班同學是昆明人,他給我詳細擺過陳圓圓的故事,關於她的歸宿有好幾種說法,有說她出家入廟,青燈古佛伴終身的;有說她聽得清軍將破昆明便跳了蓮花池的。無論哪一種說法,陳圓圓都是死在昆明,根本沒有隨吳三桂出來。」

組織部長聽了頂頭上司的反駁笑道:

「也許這種說法是演義不是正史,不過呀,越是撲朔迷離就越有吸引力哩,如果三江市二天成為旅遊區,也許『落馬坡』和陳圓圓留居處是最有吸引力的地方。」

考察組長高國強也聽起了興趣,插進來說:

「我看這個傳說還可靠哩,部長剛才不是說她在昆明進了廟嗎,到這裡來住的不也是廟?」

他的如此「幽默」引來了轟堂大笑。

夏天黑得晚,飯後衛亦前提議散散步。有人乘機提議,何不去看看陳圓圓的「閨房」?沒有人反對就這麼定了。

他們穿過市中心很快便來到了甫門。城牆沒有了,據說是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時拆去的。離城牆舊址不遠,便是穿城而過的三江之一的柳江,那座「娘娘廟」就在河邊。是一座破敗不堪的廟宇,嚴格地說是廟宇的遺址,整個大約二三百平方米的草坪上只留下了一間歪歪倒倒的偏房,其餘尚能看見的是一些散落在草地上的石柱,滿地的破磚瓦。站在破磚碎瓦中舉目四望,青山綠水夾岸垂柳盡收眼底。柳江在這裡繞了一個彎,緩緩東去,那水色碧綠,像是眾山系在腰間的一條玉帶。

周劍非邊看邊感嘆道:

「風景很好呀,可惜太破敗了。」

組織部長將怎樣修復和發展的打算說了一遍,聲明這是文化部門邀請專家論證后提出來的。可惜現在列不上計劃撥不出錢,因此一直擺下來了。

市委書記衛亦前嘿嘿地笑道:

「哪有閑錢來干這個!」

周劍非不置可否,說:

「天黑了,我們回去吧。」

路上他和市委書記商量,今晚他先同組織部長談談,明天他上水利工地找陳一弘,其餘的人留下繼續找人談話。

市委書記同意他的意見,並再次建議他親自找市委市府的幾個主要領導聽取意見,他們兩人只在一點上有爭論,衛亦前主張打電話把陳一弘叫回來。省委組織部長親自上門找談話,還借故呆在工地上不回來,成何體統。周劍非則堅持自己上工地,並說這是一個大工程,自己也想乘機去看看,到不是為了照顧誰的情緒。

他們邊商量邊走,其餘的人則尾隨在後面看看街景閑聊。回到招待所時,那位主動留在駐地值班的巡視員,迎上前來,周劍非今天在路上問清楚了,他複姓端木,單名信。看他迎上前來的表情,周劍非便問:

「端木,有事?」

端木說:

「那位丁奉來了,我怎樣勸都勸不走,他說一定要等你回來見個面,談十分鐘就行。」

周劍非笑道:

「既然主動上門來了那就談吧!他的消息好靈通!」

衛亦前聽說丁奉來了,立即停步不前,建議周劍非迴避,和這種人談不清楚。周劍非堅持己見,「什麼人的意見也不防聽聽。」

衛亦前說:

「那麼你同他談吧,我不奉陪了。我不和他見面,一見面就要吵架的。」

說著轉身便走,走了兩步又留下回頭叮囑周劍非:

「同他談話要注意,只聽不表態,否則他會抓住不放!」

他要組織部長留下好生照扶便走了,走得非常匆忙,似乎生怕被丁奉發現脫不了身。

周劍非走進招待所的小會議室,只見一個頭髮花白,架一副寬邊老式眼鏡的人坐在沙發上。見周劍非進來,他慢慢地站起身來和他握握手,說:

「周部長吧?嘿呀,終於見到你啦,剛才這位門官還想擋駕哩。」

他邊說邊歪過頭看看正坐下來翻開筆記本準備作記錄的巡視員端木信,本想說一句諷刺話,「這位門官想阻擋我見你」,但終於沒有出口,說出來的則是:

「現在我們這些離休幹部,人家可以不理睬,我們也沒辦法,權在人家手上嘛。」

這分明是指端木信了,但他穩坐不動臉上毫無表情,像是沒有聽見這個丁奉在說些什麼。

周劍非連忙作解釋,說剛才出去了,你來了正好,不來也要登門討教的,如此等等。他一邊說一邊覺得好生奇怪,眼前這個花白頭髮的老頭子在什麼地方見過的。除了那花白的頭髮,完全一模一樣,但在什麼地方見過呢?記不起來。

丁奉聲稱只談十分鐘,但一開始就擺出了短話長說的姿態。他並不急於開門見山,而是站在門內先打「開場鑼鼓」,以居高臨下的口氣問道:

「周部長在錢老身邊工作過?」

周劍非如實回答:

「給錢老當過一段時間的秘書。」

丁奉臉上微微地泛起一種得意之情,口氣依然是居高臨下的:

「那我們算是有緣分了,周部長,你怕還不知道我和錢老的關係吧?我們是老戰友了,當然他是我的上級,一九四三年在老區,他是地委副書記,我在地委任行政科長……」

周劍非聽了大吃一驚,他終於記起來了,啊,原來是他!一個記憶猶新的歷史鏡頭出現在他眼前:

那是一九六六年冬天奪權的前夕,「天下大亂了」。省里的主要領導們已經無法呆在辦公室和家裡,他們集體轉移到城郊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軍區物資儲備倉庫里去辦公和生活。秘書們則根據自己的選擇,有的回單位或在家呆著成了逍遙派,有的高舉「義」旗參加造反派,有的「死心踏地跟在走資派身邊」,周劍非就是其中的一個。

那天下午他進城取文件順便去錢林家看看,只見一群人在客廳里圍著錢林的老伴吳敏吵鬧,有的拍桌子有的大吼大叫。見他進去,錢林的老伴如獲大赦,連忙對那些吵鬧不休的人說:

「秘書來了,你們不信問問他,錢林是不是生病住進軍區醫院了。看我說謊沒有。」

這話分明是暗示他周劍非,剛才她怎樣說了錢林的去向。他周劍非全明白了,便連忙走進客廳回答說:

「錢書記在軍區醫院住院,有什麼事請大家給我說,我負責轉告。」

說著他便用眼神示意錢夫人趕快離開。錢夫人會意抽身便走,有人發現了大叫「不準走」,周劍非笑道:

「人家是家屬,這類事她管不了,大家儘管對我說,我保證一字不漏地轉告錢書記。」

為了表示自己說的是實話,他在沙發上坐下來掏出筆記本和自來水筆,準備作記錄。

屋裡依舊一片混亂,這批自稱三江市革命幹部受害者造反團的人,根本不願和他周劍非對話,說他只有資格在錢林身邊當記錄,沒有資格代表他,更不可能解決問題!其中自稱造反團負責人而且調門最高的就是眼前這個了奉。記起來了,肯定是他:那模樣,那嗓門,那姿態,十九年了,絲毫未變,唯一的變化是花白了頭髮。他記得十分清楚,當時就是這位丁奉,拍著桌子大吼:

「我被他錢林迫害幾十年了,你轉告他現在是徹底清算的時候了。他錢林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叫他識相一點,老老實實出來交待問題,底頭認罪,否則,我們砸爛他的狗頭,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那姿態那表情猶在眼前,那拍桌大吼的聲音尚縈於耳畔,一點也不錯,就是他!記得他周劍非當時還問他姓甚名誰,目的也無非是好向錢林稟報,卻招來了這人的大聲斥責:

「你記我的名字幹什麼,叫公安局來抓我?老子不怕!造走資派的反我們造定了,你去轉告你的主子錢林,他不投降我們就叫他滅亡!」

言猶在耳啊,周劍非有些迷惑不解,難道眼前的這個丁奉已經將那些事忘得一千二凈?不,不可能。他的記性似乎很好,比那早得多的事他都記得呀,眼前滔滔地談著的不是更早更早的事?難道他忘記了當時他周劍非在場或者不記得他了?不可能,他今天一見面不是就問:「聽說你在錢書記身邊工作過」?那是怎麼回事,你看他談得這麼津津有味,談得這麼理直氣壯,好像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一九六六年冬天那樣的事情!

想著這個難解的謎,周劍非走神了。當他回過神來時,丁奉還在滔滔而談,談他和錢林之間不同尋常的老上下級關係,談到建國前夕了。周劍非倒真想繼續聽他談下去,一直談到「史無前例」,看看他怎樣表述這段歷史,怎樣表達在這段特殊的歷史條件下他同老上級錢林的關係。他也想問問他還記不記得有那麼回事,還記不記得當時接待他們「三江市革命幹部造反團」的是他周劍非?當然,他沒有這樣做,而是看看錶,問道:

「丁奉同志今晚上來還有別的事要談?」

潛台詞已經很清楚了:你今晚上來是不是就為了敘述你和錢老的關係?丁奉不是傻子,自然體會到了,連忙發表聲明:

「當然不是,因為你在錢老身邊工作過,而我在他手下的時間更長,見了你周部長特別親切,敘敘舊吧。」

周劍非覺得很不是滋味,自然也不便說什麼,他再次看看錶說:

「這樣吧,丁奉同志過去同錢老在一起的事,我們改天再找時間談。現在言歸正傳,是不是請你談談今晚上來找我要談的事?咱們開門見山吧。」

丁奉被打斷了對光輝往事的敘述心裡很不自在,但也無可奈何。你不是來找人家反映問題的嗎?當然應該言歸正傳哪,於是他連忙回答:

「也行,也行,就談正事吧。」在轉移話題之前他又發表聲明:「不過,剛才我談的這些也不是歪事,對嗎?讓你周部長了解了解我,看看我是什麼人,我會不會說謊話,我說的話可不可信!」

依然是理直氣壯,豈止如此,那架勢可稱得上氣壯山河哩!

丁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清清嗓子,開始談「工事」了。他一發而不可收拾,足足談了一個半鐘頭,談得唾沫橫飛,臉紅筋漲。果不出所料,主題只有一個:狀告陳一弘,內容三件。一曰巧奪人妻;二曰落實老幹部政策,對老同志不尊重;三曰:與個體戶的神秘關係。

周劍非則按照出發前趙一浩和自己共商的原則:只聽不表態。當然,為了弄清情況和談話者的意思,他插了話,主要是提問題,前後好幾次。比如丁奉說到陳一弘奪人之妻時與眾不同地用了一個「巧」字。周劍非問他這「巧」字的內涵是什麼?能不能具體一些作點明確的解釋。

丁奉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看得見,抓不住!」

周劍非進逼一步,問道:

「能不能具體一些?」

丁奉有些不高興了,他瞪了周劍非一眼,那眼神似乎在問:這是怎麼哪,你想尋根究底好為陳一弘開脫?然而,不回答也是不行的,你找別人反映意見,別人有權提問呀。他回答了:

「這很簡單嘛,那就是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可是,嘿,人家法律手續,樣樣俱全呀。」

他邊說邊琢磨,像是小學生在考場上遇到了難題。大概是自己也覺得回答得不能令人信服吧,他靈機一動,嘿嘿地笑了兩聲,提高了嗓門: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還用得著問?不過部長你可以找沈琳,也就是陳一弘現在的老婆,她的前夫叫韓剛,找他談談一切就清楚了,他是當事人受害者。」

周劍非心裡有數了,原來如此!他不置可否,只點了點頭。在這種情況下,點頭只意謂著聽清楚了,而並不表示同意。

談到陳一弘不落實老乾政策時,丁奉顯得特別激動,嗓門很高,有時甚至氣憤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故而敘述也是斷斷續續甚至是零零碎碎的,他說:

「到處吹噓,中央和省上出台的老幹部政策都是落實了的,落實個屁!」

聽到這裡周劍非插問了:

「怎麼?兩項待遇打了折扣?」

「豈止。」丁奉又提高了嗓門,「中央說經濟待遇略為從優,從優個屁!我們有的別人都有,別人有的我們沒有。不知道部長聽說過這麼兩句話沒有?『出生入死幾十年,不如一個賓館服務員!』這難道不是事實!」

這當然是事實可是叫周劍非說什麼好呢?難道這也是陳一弘的責任?他又問:

「還有什麼?」

丁奉依然是高嗓門:

「這還不夠?還有什麼,多著哩!我們有的老同志一個簡單的工齡更改問題,報告寫了若干年就是不解決,難道這叫中央出台的政策都落實了?」

「這就是另外一碼事了。」

周劍非插了這麼一句算是表態的話,但立即對自己的沉不住氣後悔了。他瞄了一眼靜坐一邊作記錄的巡視員端木信,只見他手不停筆,面部表情則冷若冰霜,似乎眼前這個滔滔不決的丁奉根本不存在。周劍非暗想恐怕真應該向他學習哩,他回頭對丁奉說:

「請你繼續說吧。」

丁奉這就談到了第三個問題:與個體戶的關係。

他說:「用發家致富的個體戶作旗子來帶動農業,這種做法對下對?是什麼立場,什麼道路?暫且不談,你周部長比我更清楚。單要銀行貸款給一個騙子,還去出席開幕式,吃酒宴、剪綵。好呀,一刀剪下去,果真是『一刀兩斷』,拐款潛逃,無影無蹤!這裡面你陳一弘有沒有見不得人的事?」談到這裡,丁奉卻像來了個急煞車似地突然打住,對他滔滔不絕的一個多鐘頭的演說只用兩句話作為總結:

「對用這樣的幹部來接班,我們老同志不放心,這不是我個人的意見。」

依然是居高臨下的姿態。

送走丁奉,周劍非叫住端木信,兩人重新在沙發上坐下,周劍非問他對了奉的談話有什麼看法。這位剛才一直奮筆記錄沉默不語,可以說「靜若山嶽」的巡視員卻變得活躍起來;對丁奉的談話作了否定性的回答。他對頂頭上司說:

「其實,今晚上他談的幾件事除了那第三件我們都仔細了解過的,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他把前段時間他們所了解的情況簡要地說了一遍。原來所謂不落實老幹部政策,是丁奉等少數人串連一氣對經濟待遇提出了過高的要求,作為分管副市長的陳一弘沒有同意,是非由此而生。他們幾次糾集在一起找陳一弘回答問題,陳一弘見了他們一次,越談問題越多,「像一張收不了口的破網」,以後陳一弘便迴避矛盾越積越深,由此而又產生了「奪妻」之說。找不到陳一弘,他們就去糾纏衛亦前,調門更高了,打出「反腐敗」的招牌,聲稱向道德敗壞者陳一弘作鬥爭。最近才又冒出來「個體戶」問題。

「老衛表什麼態?」周劍非問。

端木信說:

「什麼態也沒表,不置可否。上回我們來,張廳長問過他,他說:『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嘛!』這些人越同越不像話,同衛書記那種縱容的態度有直接關係。」

「好一個言者無罪」,周劍非聽了覺得很不是滋味,他又問:

「三江市的老同志都支持他們?」

端木信笑了,說:

「多數老同志對他們反感,有的罵他們是敗類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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