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長生老人

第三章 長生老人

……鬥爭是生存的條件,鬥爭如果終結,生存也無法繼續。

——弗·格·別林斯基

一、故障

舷窗外,暗黑的天幕上閃耀着一個新的、另外的「太陽」。

維琳娜焦急得有些坐立不安。她把咬合著的手緊抵下頜,在熟悉得已經膩煩了的金屬走廊上漫步。走廊的兩壁有幾道無意中擦碰出來的划痕。

漫長的航天歲月,「早晨」,「白晝」和「夜晚」。維琳娜看到的總是眼前的那些星星;星際航船就象是根本不在航行,而是無可奈何地弔掛在空中。這樣的一月復一月,一年復一年……只有精密儀器顯示出航船在星座之間的位移。單調的生活是對自制能力的沉重的考驗。維琳娜在地球上的時候曾經表現出自己的堅強,此刻她仍然是這方面的榜樣。她作為中微子物理工程師,當航船增速航行的時候,她要照料好推進器。太空加油車和航船會合時,她要負責燃料的轉載。但是,她仍然有足夠的時間回顧地球上的生活和剖析自己。她有時覺得自己在生活的途程中有了很大變化,從一個在體育館內彈奏鋼琴的女孩到臨起飛前獲得物理—數學博士學銜的科學家,其間,絲毫沒有改變的只有對阿爾謝尼的愛情。這種愛情使得維琳娜在飛向宇宙的途程中百折不回。為人類獻身的崇高志向,自覺的責任感,制約著新的維琳娜的行動。她心頭的一種堅韌和剛毅、頑強和無畏的理念彷彿被喚醒了,就象傳說中的那個投身於尼亞加拉瀑布中的印第安女人一樣,維琳娜曾經想以她為榜樣。

威耶夫擔任了原定由茲汪采夫負責的天文領航員的任務。他認定,當地的「太陽』附近分佈着一系列行星,正象地球所在的太陽系一樣。早在阿爾謝尼·拉托夫收錄到智慧生物的信息時,重演性法則就得到又一次有力的證實。

克拉托夫,是位著名的航天飛行員。他原定和阿爾謝尼一道航行,由於沒有能及時從海王星返回脫了班,此刻他正在公共起坐艙內發表意見:

「相似——不等於模式。恆星必定帶有行星,而且象電碼那樣的排列。這是拉托夫的扯淡。事實如此。茫茫宇宙之間主要是分成巨大的氣流體和堅實的天體兩種類型。」

維琳娜入神地注視着他。發言人是體格勻稱的美男子,有雙濃密的眉毛……瓦夏·克拉托夫在這航船上不僅是一名駕駛員,而且是「一號男子漢」——他常常尋覓維琳娜的目光,此刻,他一雙眼睛望着桌上。

「進一步的觀察會證明,『這是拉托夫的扯淡』,還是不。」維琳娜很含蓄地說了一句。

瓦夏·克拉托夫的濃眉跳動了一下,臉上緋紅了——維琳娜不僅是他的,而且也是其他兒位宇航員的崇拜對象和天使。

「生活二號」的乘員中間儘管極為仔細地保持「協調互助」的氣氛,但航行中宇航員們之間仍然免不了經常發生摩擦。諸多的原因之中,有一個就是維琳娜。當然,不論克拉托夫或是其他人全都沒有承認過這一點。各人找出話題來跟維琳娜交談,並且為她親切的語句而欣慰。維琳娜也發現了這個情況,就力求做到一視同仁,不管是對年輕的地質學家米哈連卡,還是對年長的語言學教授阿尼西莫夫,以及對那位一貫彬彬有禮、心情舒暢的醫學博士松村先生——這位古文明的鑒賞家,入迷於考證幾萬年之前光臨地球的宇宙來客的遺跡。當然,眾人當中克拉托夫的表現最顯眼。只有威耶夫對維琳娜帶着一種父愛……可是這種生活中的瑣碎之事很快被拋開、被忘卻了。「生活二號」星際航船收到艾當諾星球的回電。

航船進入這一行星系后,威耶夫發出無線電呼號。呼號中引用了茲汪采夫從全球天線中收錄下的艾當諾星發來的電訊。根據朗斯柯依教授的破譯,這分電訊是邀請文明兄弟光臨的請貼。

智慧生物對威耶夫電訊呼號的回應,使得來客有可能確定行星系中有居民生活的是哪顆星球。這原來是第二顆行星,相當於太陽系中的金星。當然這兩顆星球是處於完全不同的發展水平,由此也可以證實自然發展的基本法則不僅具有重演性,而且具有多樣性。艾當諾星上沒有碳化大氣層。跟地球的近星以及地球本身的發展初期一樣,沒有稠密綿厚的雲層,以及與此相關聯的溫床的效能。所以,星球的表面溫度極高。

星際航船上的語言學專家阿尼西莫夫教授,整整兩天兩夜沒有走出工作室。看來,他按照地球上破譯地外文明星球來電的電碼,完成任務並不困難。可是智慧生物的回電,使教授不大相信自己,甚至對朗斯柯依也懷疑起來:朗斯柯依對地球上第一次收錄到的艾當諾星來電的破譯是正確的嗎?

終於,阿尼西莫夫眼窩深陷著,手捻著鬍鬚,來到威耶夫面前把譯稿遞給對方:「文明星球對飛來客奉復如下:從未向你們發出邀請。」

「這是什麼意思?」阿尼西莫夫雙手一攤,問道。

威耶夫臉色陰沉。

星際探測組負責人召集了全體乘員,連患病的地質學家伊戈爾·米哈連卡也出席了。近幾個月來,他失卻了自己的地球上生活的樂趣,常常沮喪地躺在吊床上。阿尼西莫夫教授跟他同住一艙,這一回是教授使勁地把他拽到公共休息艙來的。

於是,地質學家立即宣稱:「應當立即返航!儘快迴轉,一分鐘也不要耽擱。難道還不清楚嗎?艾當諾星的這份回電是表示謝絕。謝絕,如果不算是威嚇的話。」

「迴轉?」克拉托夫氣憤地問,他的濃眉又動了一下。這雙濃眉被同伴們戲謔地稱之為一對田鼠。「可恥……我們飛來是幹什麼的?是為了來證實自己的懦怯的?」

「本人決不同意任何輕率的決定。」阿尼西莫夫教授說。「本人謹提醒諸位:謹慎行事十分重要。我們航天飛行的成果應該說是相當巨大的。以宇宙的規模來證實了重演性和多樣性法則,研究了相當於我們的另一個行星系。不能說我們是空手而回。」

「那麼,我們告別了自己的同時代的人們、親戚和朋友,究竟是為什麼呢?」維琳娜有些憤懣地詰問:「是為了可以靠近些觀察紛繁的天體?至於地外智慧生物嘛,不見面?能嗎?不,不能。地外智慧生物的知識,有可能豐富我們地球上的科學。他們的生物學、物理學……」

「很難說,艾當諾星上物理學的水平會不會高於,比仿說吧,高於您,維琳娜·尤莉耶芙娜。」生病的地質學家滔滔不絕地說道,「在我看來,迴轉是沒有疑義的。我們是人,所以應當生活在地球上。不受歡迎,就不該硬闖。至於物理學,我們在座的不少都是門外漢。」

「在預定的航行日程之前返航是不可能的事。」威耶夫指出說,「在『彗星軌道』上等候我們並給航船添加最後一次燃料的太空加油車的航行日程早就制定好了,無法提前或推遲。」

「那在這個期限就應該環繞當地的亮星運行,研究這些行星。不要冒險。」

「為什麼這樣做?」克拉托夫光火了,「冒險對於我們來說——這是正常活動。」

「我只是表達一下自己的憂慮。」阿尼西莫夫教授說,「這裏有個道德問題:如果對方並不需要,我們怎能跟地外智慧生物強行聯繫呢!宇宙中的基本準則,按照本人的觀點,應該是——互不干涉。」說完,瘦骨嶙峋的教授挺身站起,有種抗議的意味。

「不完全是這樣,」維琳娜提出不同看法,「互不干涉並不是一道隔牆,不讓人們接近。從地球上的發展史上我們早就認識到這一點。況且,是艾當諾『人』邀請我們來的,他們發了邀請電。」

「別忘記,我們航行中,艾當諾星上新一代人已經長成。時間反常規律!」阿尼西莫夫振振有辭。

「請原諒,航天飛行的諸君,何必爭吵呢。」謙遜有禮的松村博士勸解地說。這位日本博士個頭不高,身體結實。「不能排除下列可能,這星球上布列著各種敵對國家,如同早先地球上一樣。我們何不這樣來思考一下,既然當年地外星球來客,能夠在那種條件下訪問地球,今日我們又為何不能也去試探一下呢?」

「您想像中的故事,」地質學家回答日本人說,「是發生在遠古時代的地球上。可是,在此後一段時期內,比方說吧,在二十世紀,是否曾經有過某一艘地外航船,向地球上發出徵詢的電訊,探問一聲是否允許降落呢?」

「我們無權踏上他人的星球,」阿尼西莫夫教授說道,「假使我們會引起那裏的某種衝突和紛擾的話。」

會議快要結束了,克拉托夫心頭一陣陣的憤怒,使他緊鎖的濃眉下面射出一道道電閃。

威耶夫默默地聽着,最後宣佈說:「就討論到這兒吧。蘇亞西里人有一句出色的諺語,『虎頭蛇尾,終將一事無成』。我們一無所得地飛回,也就等於根本沒有飛來。我們將把開始的事情作完。」

於是,決定登臨艾當諾星,並盡一切可能與發生過邀請電的那一部分智慧生物建立聯繫。

阿尼西莫夫和米哈連卡表示不同意,受到其他四名宇航員的一致反對,且還不說,探測組負責人也下了決心。

維琳娜想儘可能地安慰一下對方:「聯繫嘛,說不上是干涉,不過是互相認識認識。」她親柔地說。

阿尼西莫夫教授以酸楚的微笑相答,米哈連卡的惱怒達於極點,他躇珊地邁步回到自己的住艙。

維琳娜覺得,兩小時的爭論使她對同伴們的了解,遠遠勝過一道兒飛行許多年。她為阿尼西莫夫教授的懦怯而憂慮,為米哈連卡的病體而擔心,對滿懷冒險精神的克拉托夫更加友善,對樂觀而謙和的日本同伴十分讚賞。

從此,維琳娜在天文望遠鏡旁又待了許多時光,觀察着眼前這個神秘的天球儀——遠望鏡的反射鏡上,艾當諾行星活象是一個天球儀。那上面可以明晰地看出一個兩端是銳角的菱形,彷彿是畫出來的。維琳娜認定這是菱形大海——海上映射出當地光星的粼波。

「毫無疑問,這是『人造海』。」阿尼西莫夫教授同意維琳娜的意見。

病中的地質學家也來到了天文望遠鏡前,淡漠地看了一眼,隨口說了幾句有關地質結晶體的假定,然後一揮手,又回艙躺倒。他的語言能夠流暢而連貫地表達的,只能是有關返回地球的內容,另外,只有當維琳娜約請他去公共起坐艙欣賞她的演奏時,地質學家這才略微顯出一些生氣。

菱形大海很快進入視力範圍。「生活二」號進入了近星運行軌道,並不斷地發出電訊呼號,重複著艾當諾星上發出的兩份電文,地球上收錄到的一份以及不久前使全體航船乘員暈頭轉向的一份。

智慧生物緘默不理,令人十分驚異。星球上不斷地散射著電波,彷彿有「人」正用無線電相互通訊。可是,決不答理來訪者。

克拉托夫要求立即降落。

阿尼西莫夫堅決不同意:「不能排除下列可能:這星球上曾經邀請我們的和現在拒絕我們的生物間正進行着戰爭。照俄羅斯的說法,來得既不是時候,就得在門外等候。」

「你這位地質學家!」克拉托夫向米哈連卡憤然說道,「怎麼星球上的大海成了菱形?就憑這一點,就夠使我驚喜的了!」

地質學家用一種純系病態的固執,堅持己見。發射出的探測器,測定大氣成分為中和的瓦斯、二氧化碳以及少量氧氣。

威耶夫再次親自作出決定:派運載火箭把三名宇航員送達星球,探測行星各地,尋覓發出邀請電的文明友人。

火箭運走三人之後,航船上留下的也正是三人。乘員中按照本人志願留下的一名是生病的地質學家,第二名應該是克拉托夫,因為他擔任宇航駕駛員及威耶夫助手的職務,萬一有什麼情況,他得負責把星際探測組成員運送回地球。

他和威耶夫一道兒研究,第三名應該留下誰。

「伊凡·謝苗諾維奇,這跟天上的星光一樣明確,當然應該留下維琳娜。何等重要的物理學家!再說,留在運行中的航船里,才能利用時間反常的規律。她可以按照事先計算好的時光,年歲相仿地回到自己丈夫身邊。應該如此!」

威耶夫深思地望望卡拉托夫,後者粗獷的雙眉跳動了一下,眼光垂落到艙板上。

「要另作考慮,原因你是知道的。」威耶夫說,「語言學家阿尼西莫夫應該留下。至少說,他本人不願意介入智慧生物的事務中去。」

卡拉托夫勃然地大聲叫喚起來:「那末我也不留下來。這原因您也是知道的。就讓松村博士留下吧,請允許我……分擔維琳娜的危厄。」

威耶夫點點頭:「好吧。跟你們一道乘火箭登上星球的第三名探測組員則是我。可是,我們要特別地謹慎,如果我們兩人全完蛋,那其他人就無法返回地球了。」

「我們一定會返回地球的。」卡拉托夫堅定地說道。

星際航船就象滯留在行星空間停泊場上的一艘巨輪。威耶夫給航船制定的運行軌道,使其能與星球同步等速運轉。這樣,「生活二號」便總是懸停在附近菱形大海的中線上空。威耶夫的火箭則將降落在菱形大海的岸畔。

二、鋼鐵機械人世界

維琳娜如同阿爾謝尼登臨列勒星一樣,就此開始了使她很快就神往的新生活。

她站在海岸邊,凝望着色澤如同熔化了的金屬似的、引伸到盡頭的紅色沙地。

降落在艾當諾星上的火箭,在這個星球的光照中,成了一座用紅寶石雕成的高塔,凸現在湛藍的天幕上。火箭的背後是一片憂鬱的、很不平整的、沒有坡崗和樹木的曠野。

「這裏也有陽光普照的道路。」維琳娜思素著,通過頭盔揚聲器說道。

「您看,」克拉托夫應聲說,「細細地看!」

維琳娜也正獨自觀察著奇怪的海岸,海岸象地球上的公路:筆直。

「就象花崗石砌成的堤岸,我去用小鎚子敲敲看!」維琳娜盯視着這位宇航員粗笨的身影,盯視着他一腳高一腳低地跳動前進的軀體,不出暗想:「這樣的來客會得到當地主人的欣賞嗎?」

卡拉托夫急匆匆地轉回來,並且每跨一步都聳身一跳,——他開始適應這個行星上的較小的地心引力了。

「我們到達的是何處?請猜猜看!」他老遠就叫喚起來。

「什麼何處?」站在靠後一點的威耶夫詫異地說,「降落的方位在這個星球的赤道附近。」

「那末,請收下這一小塊海堤石,把地理常識作一番訂正。」

晶綠色的石塊在威耶夫的手套上迅速地縮小了。

「氣溫高達攝氏60度,它當然立即融化。因為,這是冰塊。」

「冰造的堤壩!」維琳娜叫喚了一聲,不由想起那位荷蘭工程師金·卡切。跟金·卡切的相遇簡直是恍如隔世了。

「大概,不僅是堤壩,整個陸洲全是冰凍而成的。」

「不可能,」威耶夫說,「若是這樣,會使整個尾球的氣溫變得極為反常,地球上如果失去海洋,將會成為什麼情況?」

「不知道當地人需要怎樣的氣溫。」克拉托夫回答說。

大海似乎沉睡着,只是一種隱約的均勻的機械的喧響一刻兒也不停歇,頭盔的傳聲器里老是這種聲音,彷彿這顆星球正在呼吸。

「沒有『人』。」威耶夫向四周環顧以後說。

「當真嗎?」克拉托夫說了一句,便又出發去偵察。

維琳娜警惕地從揚聲器里叫喚了他一聲,

「真得感謝您,」克拉托夫朗聲回答,「多虧您喚了一聲,我差點兒就跌進地獄的大門了。真的。我尋着了地獄的洞口。嗡嗡直響,象是配電房裏的變壓器。」

「你在哪裏?用無線電報告一下方位,」威耶夫要求。

克拉托夫走了半公里,來到一口巨大的水井上方。「正在吐氣哩。」他指著井下說。

晶綠色的井壁平整溜滑。

「也是冰塊,真的。」

一股強勁的風從井下直吹上來。維琳娜用分析器測定這氣流中的二氧化碳比大氣中的含量多,溫度僅有攝氏四度。」

「通風設備。」卡拉托夫立即作出判斷。

「是一氧化碳、硫磺和阿摩尼亞的混合氣體嗎?」威耶夫感到驚異。

「還發現了銫分子,無線電放射性增強了。」維琳娜補充了一句。

「很可能,這井下正生產着什麼玩意。」航船指令長提出看法。

「古地獄的勞動作坊。硫磺和阿摩尼亞氣味是全體奴隸的享受,並且維護着地獄的勞動紀律。煤氣——來自大煎鍋下的熊熊燃燒的煤塊。」

不遠處又發現兩口垂直的豎井。

「怪物們大概用這井來排氣,好讓自己的住處通風……大概!」

克拉托夫又發現一個微微傾斜向下的隧道口。海上吹來的風直撲向這道口。

「有門兒!」

克拉托夫頭一個走進隧道。如果他收下頭盔上的金屬天線桿的話,他完全可以直著身子在裏面走。至子維琳娜和威耶夫兩位,不收下天線桿也用不着彎腰前行。

隧道的牆壁也是冰塊。克拉托夫用小錘敲了敲:「這裏面的管道里大概有製冷液。你們看,這裏的『人』真會節約金屬材料。這星球上的能源價格一定便宜。是不是,維琳娜,他們已經掌握了您發現的真空能?」

威耶夫攜帶了一合電子通話器,型號跟維琳娜使用的那台一樣。他們兩人便用艾當諾星上的語言不停地發送出無線電信號,要求為了科學知識而會晤。

但是,沒有答覆。

「我從來沒有讀過偉大的詩人但丁①的著作,一直感到遺憾。現在總算讀到了,現實高於描述。」克拉托夫說着笑話。

撲進隧道的海風,催趕着偵察員們。前面的喧聲更強烈了,就象是幾千台機器同時啟動而又同時停息。

【①但丁所作《神曲》中的《地獄篇》描述的地獄第九圈即冰凍圈,從井口出入。——譯者注】

沿着隧道,偵察員們走進一座龐然的大廳,或者是一個巨大的岩洞,它的拱形圓頂直插高空。從頂端洞口射下的光芒照在晶瑩平滑、可能也是冰塊的四壁上,漾起異怪的彩色。

一行行排列整齊的奇特的機器,延伸得很遠很遠。每台機器都有自己的節律,所有這些聲響聚攏起來,匯成了隆隆的機器轟鳴,聲音一直傳送到岩頂。

「地下工廠。真的,大概,是軍工廠。」

「難道真是這樣碼?這兒正在打仗?可是,一個『人』也見不到。可能,這兒的『人』全死光了?」維琳娜不由回想起一部陳舊的科幻小說,小說描寫的是許多家全部自動化的機械人工廠,工廠里成批製造原子彈。機械人把原子彈安裝到自動化轟炸機的機翼上,轟炸機便按預定的航線,根據早就腐爛發臭了的死人的生前意志,瘋狂地投下這毀滅性的貨色,於是炸彈紛紛落進當年的都市、如今散發着放射性射線的火山口裏。

「看!」突然,威耶夫警覺地叫喚了一聲。

長長的機器行列中有了動靜。

「真在打仗!多象坦克車。沉住氣!多想跟您吻別一下,就是頭盔礙事。」卡拉托夫對維琳娜說。

「別出聲,您早……」

威耶夫對準挪動過來的機器,使勁兒地發出無線電信號。這機器很象坦克,只不過是裝着輪盤,沒有履帶。

「輪盤決不會是自然生長出來的,所以這決不是動物,真的。」

「可能,有動物坐在機器裏面。」維琳娜在推測。

「動物駕駛這種大傢伙有什麼用處,不如自個兒爬起來爽快。」

此時,威耶夫想以揚聲器里的巨大聲響引起開動着的機器的注意。

坦克直朝偵察員們駛來,全不把他們放在眼中。偵察員們連連退進喧響着的機器行列中。

輪盤疾轉的龐然大物從旁邊飛駛過去了。

「這種四十條腿的輪盤怪物,跑起來多滑溜,看樣子,機件靈光。」

偵察員們這才從機器行列中走了出來,望着龐然大物遠去的背影。怪物在偵察員們走進來的隧道入口處停下。

「這一下,我們的退路可算是切斷了。那位但丁閣下為什麼沒有描寫到輪盤怪物的呢?」

「最好還是問一問,為什麼輪盤坦克對我們的無線電信號毫無反應的呢?」維琳娜接着說。

「大概,沒有裝置這類信號程序。」威耶夫安詳地回答,「您認為,這是他們裝置的機械人?」

「果真如此,那就好了。」

「還可能是別的嗎?」維琳娜覺得奇怪。

「如果它本身不正是行星居民的話。」

「鋼鐵機械人世界?是嗎?」

「跟它們不必講禮貌了。」克拉托夫一邊說一邊在激光手槍上拍了拍:「若是它們沒有學會待客之道,我來給它們『裝置』上這程序。」

「把槍交來。」威耶夫要求,「我們到這裏來是作容的。」

「到機械人世界作客?還得跟他們接吻嗎?讓我馬上脫下頭盔來。」

「交槍不是丟人的事。如果這些機器也有類似行動的話,那麼我們就會看到一個新的境界。機器的『後裔』們也不比我們這些達爾文進化論的產物遜色了。」

「本人一直希望和自行車結拜兄弟,因為它也是某一位星球來客丟失在我們行星上的。」卡拉托夫嘟噥著交出了武器。

機器的行列里又有一輛坦克在走道上疾駛起來。

「注意。」維琳娜悄聲提醒道。

「我們禮貌些,孩子們。給這位老漢讓一讓路。」偵察員們又藏身到狹窄的機器行列之間。

坦克跟上一輛一樣,喧囂著從來客身旁疾馳而過。

「老漢?」維琳娜問,「您以為它們很老嗎?如果說……」

第二輛坦克開到通道盡頭,停到第一輛旁邊——它們似乎磋商了一下。對於機械人來說這大概也是需要的。然後,兩輛坦克掉轉頭來,沿着兩邊的走道開動,那架勢是認認真真地包圍來訪者了。

三、長生老人

卡拉托夫滲滲的汗水順着濃密的雙眉流進眼裏。他擰緊眉頭,眨着眼,攀登上平滑的井壁。鞋底上尖利的棘刺,使他能撐持住,背後的氧氣瓶緊緊抵住了後壁,他正用盡全身的力氣,一公分一公分地向上挪動。這位登山運動的能手創造出了前所未有的新成績:採用這樣的方式攀登上陡直的岩壁。當然,這裏的地心引力小於地球,從下到上又有一股強勁的風,不能不算是對他的幫助。更主要的是,一種近乎盲目性的狂熱可能創造出不可能的業績……他認為:一切全決定於這每一瞬間……

卡拉托夫並不是從井口爬出來的,而是聳身躥跳到地面上。他看到停在原地的紅寶石般的火箭,剛才,他們還是三個人,現在只有他一個人蹦跳着奔向火箭。

他忘記使用開啟艙門的機械裝置,慌亂地旋扭著艙門把手,想要開門。當閘門過道從火箭內開始注入地球上的空氣時,這幾秒鐘工夫,卡拉托夫的心臟則不知跳動了幾百次了。

唉,威耶夫,威耶夫,你為什麼要從他手裏取去激光手槍呢?!……

艙前過道門自動開啟了,這裏和火箭內部的氣壓相等。他得立即曳住把手爬上頂艙,那裏有備用武器。卡拉托夫從箱子裏取出一柄激光手槍,這跟威耶夫從他手上取去的那柄手槍一式一樣。

為什麼不論威耶夫還是維琳娜全都沒有使用武器?嚇慌了?

卡拉托夫牽動了一下自己的雙肩,他又記起了剛才發生的情景。

坦克從兩邊逼近了,根本不理睬威耶夫發出的無線電信號。

威耶夫下令快跑開,快躲進機器行列中去。

一輛坦克追上了維琳娜,另一輛趕上了威耶夫。想到這裏,卡拉托夫耳釁就迴響起維琳娜尖厲的號叫聲。真正是千鈞一髮的時刻啊!要是用上激光手槍該多好!……

唉!威耶夫,威耶夫!當他頭朝下腳朝天地倒懸在半空中的時候,他是怎樣理解智慧生物的仁義道德的呢?!

一輛坦克的控制器,象一柄巨鉗把維琳娜鉗到半空中——彷彿打量著一隻昆蟲似地,轉眼間就能扯下這捕獲物的腳爪和翅膀。這時,她忍不住地尖聲叫喚起來……

克拉托夫的倖免是由於兩輛坦克追逐著三個對手,當然,他的脫生決不是單純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

如果此刻不去救援自己的同伴,那真是卑鄙,可恥!決不能寬恕那些不動腦筋卻又殘暴冷酷的怪物!

卡拉托夫待槍的右手猛然一揮。

冰凍的堤壩上,一整塊岩岸頹然墜落大海,掀起了浪花飛濺的水柱。

卡拉托夫猛然沖向並口,跳身下井。他用脊背和雙腳撐持着從豎井上加速墜落。他決心用激光槍橫掃一切,決不留下任何一隻轉動的輪盤:不論是機器上的還是那膽敢加害自己同伴的該死的坦克上的。

維琳娜發覺自己的身體在半空中車轉成頭手倒立的姿勢后便尖叫起來。驚嚇和恐懼,人類感情中通常的驚恐的情緒控制了這個女人。

她為了能參加航天飛行,曾經毫不遲疑地準備進行休眠的試驗,她分明知道,很有可能一眠不醒……她是堅定地戰勝種種驚恐之後才得以參加星際航行的。她以堅毅的步伐跨過了星際探險的門坎,進入以光年計算的迢遠的航程。她能毫不遲疑地獻身於自己選定的事業。但是,突如其來的威嚇以及對危險的本能的恐怖感覺,則是另一回事。所以當強大的控制器在撕扯她的手腳前,折斷她的天線桿、打翻了她的氧氣瓶時,她便發出尖厲的叫聲。

維琳娜的知覺迷糊了,嗓音失岔了。任何的界限都是有可能超越的。確實也超越了,那就是喚叫聲超出了人的耳朵所能接受的聽覺振頻。

威耶夫聽到最後幾聲斷續的叫喚時,拉傑爾激光槍正握在手中。他離坦克比維琳娜略遠一些,稍後一刻才發覺控制器把自己也凌空舉起。他緊緊地盯望着機器怪物,完全能用激光束把怪物劈成兩半,正象卡拉托夫對他叫喚的那樣:「把它劈開!劈開!」

很可能,大多數人會出於本能,扣動扳機。但是,威耶夫有着特殊的氣質。甚至在極端危險的情況下,他仍然記住自己的使命;來到地外星球是為了與能夠思維的智慧生物建立聯繫。為此,他才收交了克拉托夫的激光手槍——任何人無權使用它。

維琳娜的尖叫聲消失為顫音的一剎那,威耶夫覺得正把他頭腳倒轉的控制器略一震動。

威耶夫突然想到:「該用超聲波!機器怪物上沒有裝置無線電設備,但是有可能聽到高頻振蕩的音波。它們一定聽到了維琳娜的叫喚!」

維耶夫摸到胸前的電子翻譯器,把音響頻率調到最高擋:振頻100,000周/秒,超出了人們聽覺上限。但是,海豚的耳朵可以聽到。艾當諾星上的生物呢?

純粹是無意地,就象地球上人們遇難時那樣,威耶夫以莫爾斯電碼發出超聲波信號——三短聲,三長聲,然後又是三短聲,接着又重複了這一組信號:「SOS!SOS!SOS!②」

【②SOS。國際通用的(船舶、飛機等)的呼救信號(···–––···)。——譯者注】

艾當諾星上決不會理解這種信號,但它成了一種可以理解的數字結構:「3+111+3」「3+111+3」……無疑地,這是可以理解的了。

有思維能力的生物聽懂了,他們並不是純粹的機械人,而是智慧生物!……

兩輛坦克同時把地球來客放置到地上。失去了知覺的維琳娜跌倒在地。威耶夫離她太遠,而且又在另一輛坦克的控制之下,所以沒有能立即趕去救助維琳娜,於是他跟坐在坦克里的智慧生物進行聯繫了。

真幸運!跟第一批星際探測人員不同的是,威耶夫及其同伴,每個人都配備了電子翻譯器和多能聯絡儀。

所以,威耶夫便能用超聲波向藏身在坦克中的智慧生物,發出原先用無線電波發射的信號。

他們全懂!……甚至還作了回答!……

電子翻譯器給威耶夫翻譯出來:「飛來者之一:預先答覆過你們,智慧世界從未邀請,你怎麼仍然來到此處?」

這句話使威耶夫受到的驚嚇,並不亞於剛才經受到的死亡的危險。

「我們到這裏,為的是尋求智慧,智慧會把我們聯繫起來。」威耶夫通過電子翻譯器用超聲波迅速回答:「也正是由於你們的理智,我和同伴被保全了生命。」

「生存的願望把一切智慧生物聯合起來了。」

「生的權利——是一切活着的人的最高權利。」

「你也是智慧生物,醜陋的來客?真怪。」

「只有高度的智慧才能引領星際航船從這個星球飛向另一個星球。」

「最高的智慧——在於求得長生。」

威耶夫跟坦克交換著幾句簡短的對答的時候,竭力想照料一下偃卧在嚇人的輪盤前的維琳娜。

但是,控制器已經輕緩地把她從地上扶起,維琳娜的身子微微顫抖著,顯然已經恢復了知覺。

威耶夫輕鬆地吐出了一口氣,交談應答自如得多了。

「智慈,由於代代相傳,所以是永生的。」

「你太無知、粗魯、而又野蠻。」電子翻譯器向威耶夫報著譯文。

「我們正是來學習的。」

「把大海凍結成陸洲的星球上,沒有容納你們的地方。」

「你們把海洋變成大陸的方法,將是對我們世界的一種幫助。在我們的世界上,居民正逐年增加。」

「只有不知恥的野蠻生物才會增加自己的同類。」

「難道在你們的星球上智慧生物不繁衍後代嗎?」

「睿智者永生不死。」

威耶夫這時不由擔憂地想起卡拉托夫。頭盔里的無線電通話設備沒法開啟,他無法跟卡拉托夫聯繫,如果後者返回火箭取來武器?他會在這個不知道死亡的世界裏闖出什麼亂子來呢?!威耶夫強令自己繼續這種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對話:

「我能不能瞻仰一下你戰勝了衰老的容貌?」

「你不是已經看到了嗎?」坦克回答。

「難道你離不開機器?」

「抬起頭來,你頭上那根嚇了我一跳的金屬刺針被我摘掉了。」

「這並不是我的頭,是頭盔,裏面裝有接受電磁振蕩的設備。」

「你們造的這頭盔——有點象我們曾經有過的器官,在這類器官損壞之前,我們就置換過了。」

威耶夫這才懂得。「假體的文明社會」。他面前的智慧生物不知什麼時候把自己的器官用機械假體改裝過了。

「你生活了很久了吧,睿智者?」威耶夫問。

「還不很久。電磁光在這段時間裏只向星河中心挪動了一點,當它挪動到目的地,我還得活上十二倍的時間。」

「照射到銀河系中心,」威耶夫不出聲地給對方加上註釋,「難道這老傢伙已經活了一萬歲了。他那個古舊的頭腦生活在製造出來的假體中?」

威耶夫看到維琳娜正偎倚在關切地支撐着她的控制器上,站立在自己那輛「坦克」前。指令長無法進行無線電聯繫,便通過揚聲器叫喚著,要維琳娜把自己的電子翻譯器調撥到超聲波的振頻。

維琳娜聽清了,她在受驚之後好不容易才恢復了知覺。

果然,這個裝在輪盤上的怪物確實就是智慧生物。

如果維琳娜的思想準備不足,沒有經受過足夠的考驗,很有可能,她不會如此迅速地利用眼前的形勢。但是,她鼓起了勇氣,丟開了懼怯。

她眼前的智慧生物是何等地怪異,毫無人形,卻又能思維。她得跟這種智慧生物交談,應當這樣。

她在把電子翻譯器撥弄到高頻振蕩時,手有點抖。

不,不簡單,和這個怪物交談很不簡單。維琳娜若是沒有發覺「怪物」對自己有種親柔的關切,用自己的控制器挽扶過她的話,也很難開始這種交談。此外,她在頭盔的活筒里聽到威耶夫和那邊的「坦克」正在談個不停。

「你是誰,智慧生物?」終於,維琳娜提問了,「怎麼你的雙腳變成了輪盤,任何生物也長不出輪盤來的。是不是你把腿腳置換成車輪了?」

「難道你不需要這樣嗎,來訪者?」

「坦克」用問題回答問題,一面仍舊扶著維琳娜。

「我們不換裝自己的器官!」維琳娜幾乎是微慍地喚道。

「難道你們的文明社會這樣落後?」

維琳娜為自己親愛的世界感到委屈,於是她就進攻了:「難道你,智慧生物,就從來沒有想起過,自己是由輪盤、桿件換裝成的?難道你已經忘卻了那種天然的美麗?」

「為了不至於感到時間的重負,過去的一切都該忘記。睿智之人都是這樣做的,除去長生,其他一切都不去想。至於我,當我給予的新生命開始生活時,我置換成這樣也有不少時間了。」

「你是女人?」維琳娜叫出聲來,「跟我一樣!」

「難道,繁育生命的生物就得飛到其他星球上去?」

「我還沒有繁育過新的生命。但是我想望着這一天。」

「高度智慧的世界裏沒有這種想望。」

當然,維琳娜不能親耳聽出超聲波,得通過儀器和翻譯器,這些儀器還不能傳達出說話者的語音語調。但是維琳娜以其精微的女性的敏感覺察出(或者說,她以為自己聽出了)對方話音中的一種哀慟,不由流露出對這個從未見面的生物的真摯的同情。

突然,她也想到克拉托夫。這個人的性格!若是他帶着激光武器趕到這裏來可怎麼辦?怎麼能攔阻他?怎麼能及時防止他的不正當的行為?!

這時威耶夫也正凝視着眼前結構複雜的機器。機器里顯然配置著各種靈便的機件,這些機件具有摹擬當年各種原生的器官的功能。它具有機械的肌肉,機械的心臟、肝臟,機械的營養系統以及使腦體永存的人造血液系統。地球上羅登柯院士的生命研究所里。他曾看到人工心臟、肺、肝、腎等等類似生化機械工廠製作出來的閃閃發光的鎳制部件,這些設備放滿了那裏的幾間屋子。這些「坦克」的龐大,是不是同樣的原因?但是,為什麼要把人體的全部器官都置換掉呢(如果這些生物過去也類同於人類的話)?看來,這裏生產了足夠的混合營養液供應頭腦以及巨型的運轉系統。但是,威耶夫又立即推翻了自己的設想:不,不對!顯然他們不僅保存着腦體的壽命,而且本身也是(儘管依靠假器官的幫助)具有勞動能力的生物。

可是,如果「假體文明社會」的建設者們能用這種文明戰勝了死亡,儘管是藉助於龐大的機器吧,終究能使漫長生命得以無窮無盡地延續,那麼,這個社會的技術成就又是何等巨大。他們冰凍了大海,擴大了陸洲的面積。研究這個星球的文明,將會見識到多麼令人意外的新事物!不過一定要制止住克拉托夫的行動。人類將會感謝自己的使者。

維琳娜向驚異的對方詢問:「這一切,」她手指著排成長長的行列的機器,「全是用來生產你們生活必需品的?」

「為要長生不死,就得經常關心並換裝磨損了的部件。一切都得預先製備,供應大家。在有權長生者之間沒有任何差異了。」

「你們是藉助於機器進行新陳代謝。我們人類也新陳代謝,不過只是代代相傳。在你一生的時光里,智慧者,我們的軀體會整個兒地新陳代謝千百次。」

「那是說,你們也就象我們一樣,不是原來的自身了。」

「不,生存者只是外貌略有變換,而他的自身——存在於生物發展的規律和法則之中,存在了對前人的憶念之中,存在於所掌握的知識之中——所以,他還是原先的自身。」

「前人的憶念!睿智者只考慮如何長生,早就毀滅了這種記憶。」

「祖先的記憶,正是我們人類長生的證明。」維琳娜叫喚了一聲。但是用假體置換成的智慧生物顯然無法理解她的意思。

「祖先?對我們長生老者來說,這是句空話。」

「但是,難道這星球上所有的智慧生物都象你一樣?難道就沒有還未換裝成機器的嗎?難道你們全都忘記了自己的親屬嗎?」

「你問的是那些無智慧生物?那些成熟之後便得來央求置換自己衰亡器官的生物?」

「對,對!你們這裏該會有這類生物的。」

「他們只有來到這裏,在冰凍陸洲上,才有可能換去衰亡的器官而裝上機械器官。這樣,就迫使他們必須遵守規則。」

「什麼規則?」

「長生的規則,唯一的和水恆的規則。」

「他們住在哪裏,他們?」

「青春島上。他們剩得越來越少了,其中一個一個地及時地裝成我們這樣的了。」

「特區!」維琳娜喚出聲來:「青春的特區!」

卡拉托夫暴怒得四肢冰涼,從通風洞口落了下來,最後幾米,他象飛行一樣,猛然跳進擺滿機器的廳堂。如果在地球上,他的腳脖子可能早就扭斷了。但在這裏他卻安然無恙。

卡拉托夫環顧了一下。他聽到的還是那種有節律的機器喧聲。當然,他無法聽到他的同伴和星球居民高頻振蕩的交談。

他眼光巡視着,沒有能立即發現坦克。可能,「坦克」們還沒有來得及加害維琳娜和威耶夫……

這時,卡拉托夫聽見身後一陣沙沙聲,他猛一轉身,看到似乎有一台機器悄悄地挨近了他。雖然當這台機器潛行時,其他停歇著的機器的控制器曾經加以阻止。但是卡拉托夫顧不上這些,他面前的是敵人。

他揮動了一下激光槍,這台可惡的機器頓時被劈割成兩半。

於是,卡拉托夫沿着走道狂奔,激光橫掃着眼前的一切。他行蹤所至,地下生產的有節律的聲音立即靜息下來。機器大廳的呼吸窒息了。

這當兒,卡拉托夫看到那兩輛該死的「坦克」。他沒有揮槍,得等它挨近一些……

四、青春島

「用我不熟悉的人類語言來表達一個地外行星人的認識和感情,是很困難的。所以,很可能,我的自我描述是如此地拙劣、蒼白、無力。

「事情發生在最近一次我在青春島上狩獵的時候。我發現、追蹤並且一定要撲滅一隻嗜血成性的赫鱷。我緊緊追趕着,我的武器,跟大夥兒一樣,只是自己尖利的爪子。這些尖爪在搏鬥中雖然不能佔上風,但也能使我和巨大的猛獸實力相當。生命應當長生的偉大法則被破壞了。兇惡卑劣的赫鱷咬死了島上的一個小居民——儘管這小孩得到在島上出生的權利。野獸必須消滅。該當如此此!

「如果萬惡的赫鱷在搏鬥中取勝,那麼,世界上就可以再生育一個新生命……代替我。

「我的可憐的安娜!我們倆能夠等到可以有個孩子的一天嗎?

「從來沒有想到、沒有考慮到、沒有預料到,凶頑的猛獸竟會如此地懦怯。它一發覺受到追擊便溜跑,如同一隻快腳鹿,色厲內荏的特性跟它的貪婪、猙獰和兇殘的祖先一樣。

「醜陋的赫鱷不同於快腳鹿的是,它能爬樹,從一個樹枝跳向另一個樹枝,從一棵樹跳向另一棵樹,而且在亂石叢中狂奔。

「我爬樹的本領,大概並不亞於赫鱷,而且擅長利用攀緣植物的藤干,能夠拽住懸垂著的藤梢,飛騰很遠,追逐赫鱷。

「我可以向上蒼髮誓,那種認為我們是赫鱷後代的說法是錯誤的。儘管星球上生命發展的演變過程無法再見到,可是,青春島居民的身上決無嗜血、兇殘、詭譎的影跡,這些卻正是赫鱷的特性。如果我們的某個居民跟赫鱷一對一地交手,那只是由於當地的風尚,連勝三隻赫鱷的居民將被賦予一種權利,可以指望繁衍後代、建立家庭和得到幸福。

「如果不按規定生育了第二代,新生者及其雙親都將被處死。

「安娜,可憐的、親愛的安娜,輕柔、溫存、充滿了母性的安娜,她對上述規定的恐懼、青年時代的溫順以及火熱的母性的憂慮使得她不敢……不!——正是她要我、送我、促使我開始進行這第一次的狩獵,後來,卻成為最後一次……

「安娜未必能夠跟那些長生老者一道觀察我的追逐搏鬥,暗設在樹叢中的電眼能使那些長生老者看得見赫鱷的每一跳躍,看得見我的每一跨步以及我們道路上的每一彎拐。

「青春島上,我們原始的生活方式卻又和高度的技術聯繫在一起。高度文明的技術裝備又全是陸洲方面來安裝的。情況大致是,行星上的生命形成之後,發展進化,變成了青春島上我們居民的形態,成為智慧生物。在歷史的進程中,我們的祖先由原始野人。逐步形成、鍛煉和完善了我們的各項器官,並使其具有最好的效能,一直到掌握高度的技術。青春期的生物則應該在自己的島上準備和充實自己的頭腦,以便將來去睿智者的陸洲,置換成長生不死的生物。

「這一刻,我沒去想監視我的人。我正滿懷着狂熱、豪勇、憤恨追逐那隻嗜血的赫鱷。

「我的纖弱的安娜剛剛進行了一次艱難的旅遊,此刻正回到山裏去。她為了趕來與幸福的配偶相會,從來不惜體力。全島的女性全聚居在山裏,她們有着可以托在手臂上的、纖弱的、溫存的、親柔的身軀,是些可愛的、和善的、無助的生物。按照『生命——長生不死』的法則,她們將永遠活着。只是,……只是她們在成熟之後,必須沒有破壞規定,沒有生育無權出生的新生命。當然,我們差不多全都沒有決心去破壞上述的規定。

「差不多全都沒有決心……可能,安娜是個例外。她象是什麼意外的事也能做出來。但是,我應該愛惜、防衛和救助她,使她免受誘惑。

「我追上了赫鱷。野獸在水裏跟在陸地上一樣兇惡。大概它是嚇昏了頭,所以才敢跳進鄰近瀑布源頭的水裏。

「我很熟悉這裏的地形。安娜曾經在這兒用花枝給我編結了環箍,表達她自己的選擇。青春島上得由女性選擇配偶。眼前的流水喧囂、急騰,向著深淵猛瀉。連成巨幅水簾的水柱一綹綹地絞結成髮辮形,就象是安娜身後精巧地編結成的髮辮一樣。山岩底下蒸騰而起的雲集的水沫,象是色彩絢麗的秋霧。世界上沒有比這更美的景色!也沒有比這更悲涼、遙遠和荒蕪的地方。

「我正是在這裏跟安娜親眼看到過一隻赫鱷迫逐克列卡,把它逼趕到水中,克列卡在水中奮力地游著。兇殘的追逐者也得這樣做,於是,它縱身躍進水中,使勁追趕克列卡。克列卡慌亂地潛進了急流,順流漂游起來。赫鱷發出一聲蓋過水流喧響的狂吼,驚嚇慌張地回頭向岸邊游來。看來,克列卡可以倖免了。但是……它已經無法離開飛瀉而下的水簾了。它的鮮艷的黃色的雙角在飛旋的水流中一忽閃,身軀在飛瀉的爆布中連連轉動,猝然地墜落着,摔到岩底潮濕烏暗的石塊上。

「赫鮮卻早已爬上了岸,抖落了毛皮上的水珠,攀拽著樹枝縱跳奔竄在岩石之間,沿着爆布的流向,追蹤到山岩下,從飛抹四濺的谷底攫取到摔死了的克列卡。當時我如果有一雙利爪,我定準要收拾掉這隻兇殘的赫鱷。所以,我跟安娜商量,按照我們的習俗,我要磨練自己的爪,為我們有權生育一個小孩去搏鬥。我們倆個同聲地說:應當如此!

「此刻,我正把赫鱷趕到水裏,就如當年它趕克列卡下水一樣,而且地點也同於當年,鄰近瀑布的水流中。

「我不能中斷追逐,因為這就等於敗給赫鱷了。我躍入水中奮游起來。可能,那些斷定我們是赫鱷後代的說法是正確的:我游泳的本領簡直跟赫鱷一樣。

「赫鱷立即跳到岸上,但急流把我湧向瀑布邊沿,水流從那裏跌落岩底,在深淵裏飛濺起水沫的雲彩,升騰向上,如蒸氣,如彩霞,如森林火災的濃煙。

「我使足全身勁頭掙扎著,如果安娜看到我這一刻的處境,她一定會嚇昏過去。

「我這樣想,正好是想錯了。猛跳上岸之後,我呆然不動,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了。我眼前挺立着的正是我的安娜,安詳、美麗、高傲……,一朵藍眼睛的花兒開放在纖秀的莖幹上。

「她並不是獨自一個。在她身旁踞立着一個金屬的長生老者的龐然的身軀,笨重而又醜陋。可恨的長生老者,當然羅,他是來檢查我們是否遵章守紀的。他還要對那些年歲已大的威嚇一番,說他們不可能到陸洲去得到長生,假如……

「安娜用手勢叫我停下來,按照她的意願,狩獵宣告暫停。赫鱷沒有受到處治,逃脫了,倖免了。

「到這時,我才發現龐大的長生老者旁邊還有兩個醜陋程度相等的身影。他們帶有諷刺意味地仿效着我們青春島的居民:身軀直立,兩隻后爪行走,還有兩隻不是用於行走的前爪。頂上端是圓狀物——中心腦體結構,不知為什麼象是上下兩層的圓盒,彷彿他們並不是長生者而是生活者。

「於是,我在青春島上第一次遇到了人類。

「『這是另一個世界的居民。他們收聽到我們的父輩發往星球世界的召喚,飛到我們這兒來的』。安娜說。

「經歷一場狂熱的追擊之後,我的頭腦一時難以冷靜下來。我急切地、茫然地、痴獃地打量著星球來客。

「其中的一個看來是女性,象安娜一樣。

「矛盾的情緒控制着我。我還記得幾輪十二場大雨之前,青春島上最大膽的居民,沒有得到陸洲上長生老者的許可便向星球世界發出召喚的呼號。長生老者以強力輻射器處死了這些父輩。勇敢的父輩們指望的是什麼呢?來自其他星球的使者將如何來幫助我們,生活在可以不死卻又不準生育的世界上的我們呢?

「此刻,他們飛來了。

「我驚愣住了,因為安娜竟然當着長生老者的面公開地談論起發自我們島上的的召喚。

「原來,這個在機器中得以長生的老者,當年也是個婦女。她生活過、戀愛過、生育過……飛來客喚她叫妲娜,喚我叫安諾,我的配偶叫安娜。這些名字是從他們給我們的星球所取的名稱——艾當諾星派生出來的。我們真正的名字,大概,在他們的語言中無法發音。

「飛來客跟我們交談中使用着隨身攜帶的設備。我們的話音經過那種設備就變成我們無法聽見的低音。此外,他們在地球上破譯出我們電磁波的呼喚;他們根據破譯出的電碼,能在電子翻譯器上譯出我們的語言。我們在準備去陸洲求得長生的同時,也自己動手收集、安裝和試製了類似的設備。這是過去幾次大雨之前的事。所以,來客的設備並不使我們驚異。若是他們沒有攜帶這類儀器,我們可以使用自己的設備譯出他們的語言。

「星外來客竟然是妲娜用自己的飛行器運載到春青島上來的。妲娜以此對星外婦女奮不顧身的救命恩情表示答謝。陸洲的冰凍地下工廠差點兒發生這樣的禍事,因為星外來客之一用能夠熔化任何金屬的熱光破壞、摧毀、消滅了運行中的機器,甚至把負責機械管理的自控機械『人』劈成兩平。兩個長生老者也險些兒送命,如果不是星外婦女用自己的身軀遮護住妲娜的金屬結構的話。這位星外來客和我的安娜多相似呵!

「忿激的來訪者看到自已同伴奮不顧身的情最,猛然醒悟了。長生老者得救了。一位長生老者和第三位來訪客,也是來客中最年長的,留在那裏,由長生老者向他介紹我們機械文明的成就。

「另外兩個來客則和妲娜飛來青春島。

「我跟安娜便得以和來訪者暢談。

「此刻,當熟悉了他們的語言之後,我就竭力想充分理解這種獨具風格的語言的全部涵義,於是,……於是感到了許多不可理解的,古怪乃至荒誕的事物。大概,他們看待我們也是這樣。」

「來訪者中的男性,在我看來,很怪。後來才弄清楚,他從來沒有追逐赫鱷這類猛獸以爭取做父親的權利。他打獵只不過是為了開心。追蹤、趕上、擊斃獵物。從中得到樂趣,這就叫我驚異萬分。

「大概,我也會使他驚異得跟我差不多。

「『你說,你們艾當諾人(他是這樣稱呼我們的)隨着年歲的增長,便把病弱的器官換成假體?』

「『難道你們不這樣做?』

「也換裝一些。比如,蛀牙就常常換裝成假牙。手臂和腿腳有時也置換成假肢,如果它們被機器割斷了,或者——象過去,在戰爭中喪失了。僅此而已。』

「『戰爭?多可怕!』我仍然在驚訝中,『戰爭在我們星球上已是無限久遠的往事了。創傷、殺戮、消滅自己的同類。即使對待狠毒的赫鱷,也不採用這種處治方法。』

「『那麼,請問,你們是不是通常首先置換心臟呢?我們的人也常會受心臟的牽累。』

「『你指的是強使血液循環的主要器官?』

「『是的。我們以及你們都有血液。』

「『呼吸氣體的器官,看來,我們也差不多。可能,還有營養器官。所有這些器官隨後都要逐步改制、拆除、換裝。』

「『這就引不起我的羨慕之情了。飲食畢竟是種享受。』

「『那我就用不着跟你,星外來客,再談論那些完全不相同的器官了。』

「『那麼。在把腸子和心臟換裝成同桶和管道之後,活着的人也就不再是一般的活人了,就變成一個長生老者了,是嗎?』

「透過對方頭腦裝置外殼上的透明孔洞,可以發覺來訪者視覺器官上長著窄長的兩道細密纖毛,就跟赫鱷一樣。兩叢細窄的纖毛受控於來訪者的思緒,一會兒連結在一起,一會兒高高地揚起。之後我才曉得,這叫眉毛,眉毛的運動常常可以表達人們的情緒。

「『島上的居民只是在遵守我們的基本法則:生命——長生不死的情況下,才會被接納到陸洲去。』

「『他們是在欺壓你們。長生老者是些可惡的傢伙。他們活着不死就算了。但是,他們禁止活人養育後代。真的!』

「『不,不是這回事。有時,生活者還沒有來得及置換為長生老者,就死在島上了。那時,便可以准許有一個代替者出生、生活、長大。』

「呶,榮幸之至,本人可不需要這種優待。』

「我不懂來訪者的話。這時,他又問我,為什麼長生老者需要使用那些龐大的機器:

「『是不是無法製造出與原型相似的器官?在你們這裏——心臟要裝在輪盤上?』

「我跟這個來自其他星球的蠻貨解釋,我們的文明並不是一味地模仿自然,而是按照自己的途徑發展,以便重製、改善和取代自然物。這表現在一切方面,從生活器官的運用到把海洋冰凍到底形成新的陸洲。

「『你們這方面幹得很出色!可是,你們破壞了原來的氣候條件,真的。可惜,冰凍陸洲的構成,僅僅是為了當機械庫使用。當然,氣候對於它們就等於灰塵之於我們的密閉飛行衣。』

「顯然,他是在議論長生老者的住處。其實,住處內部條件如何,對長生老者根本無所謂。

「『那麼,生活着也只是在不斷地維修、更新部件——並沒有任何思想感情、任何樂趣,是嗎?』

「我耐心地解釋,只有我們青春島還停留在初始階段。我們在島上生活,並且使自己的頭腦發展成熟,以便它將來長生不死,並能適應我們高度文明的基本法則。我們生活在島上可以充分利用的時間,不少於一輪十二場大雨的期限。

「所以,你們用每場大雨來計算時間,是嗎?但是冰凍的陸洲上、機械庫里,長生老者是以星球接近銀河系中心的距離來計算時間的。』

「『是的,那裏計時的方法是根據星星的運動來計算的。』

「『捱日子混時光,一言不發,事實如此。對嗎?長生老者成了機器之後,不論是手還是腳,一動也不能動了吧?』

「『他們沒有這個需要,為他效勞的有飛轉的輪盤、錄像的視力,那強大的控制器比我們前肢的力氣不知大多少倍。』

「『不光是力氣,其關麗的程度也夠受的了。』來訪者說,話音里有種特別的味道。

「我把換裝的輪盤指給他看,這種輪盤轉速極快,連赫鱷也休想趕上。

「你們在追逐赫鱷的時候,為什麼不用上這種輪盤的呢?』

「『用輪盤?在這裏?』我覺得驚奇,『你該懂得,換裝上輪盤之後就表示生存的原型結束了。』

「『原來如此,承蒙指教。』

「『用上了輪盤之後就會入迷了,』我解釋說,『置換了輪盤的生活者起先總是沉醉於這種高速度,後來,便有因此而喪生的。』

「『因而也就准許生育新的生命以代替他們,對嗎?』

「『正是了。』我證實了這一點。

「『那麼,機器中的長生老者是完全不能動作的了?因而他們的肌肉也就萎縮了。』

「我給他解釋:長生老者殘存器官的肌肉是逐漸萎縮的,而後便脫落掉,就象是創口的膿頭以及普通的傷疤一樣。經過一輪或者兩輪十二場大雨之後,機器內剩下的僅是一個完整的頭腦及其豐富的思想、效能和記憶。這些正是每個生物個體特徵的成分。

「『極其痛苦的記憶。當他回想起自己當年活人的情景時,該是多麼痛苦了』

「『等到第三輪十二場大雨的開頭,便會把往事記憶的細胞加工處理掉。』

「『為的是使那些忙於改裝部件及給自己的假體添注潤滑劑的長生老者不至於心頭准過。倒也想得周到。這是對祖先意志的背叛。』

「我又不懂交談者說的什麼了,顯然,翻譯的電瑪還不完備。

「『長生老者的頭腦又怎麼能保存得這祥久遠呢?』

「『它能活動、思考,能保存得十分久遠,乃至於永存。』我解釋說,『它的衰退的細胞由機械系統加以更新』。

「『原來如此!你們哪裏有地方可以容納新出生的生命呢?……建造再多的陸洲也無濟於事。所以,只能建造一些機械倉庫了,真的!』

「我們終究不大能做到相互了解,我們中間總有一個太矇昧無知了。

「兩個不同星球的女人之間事情就順當得多了。她們的天性使她們有更多的共同點。安娜把她們交談的內容轉告給我。

「『是幸福的,但不象是真實的世界。』我的安娜在談論來訪者的星球,並問:『你們那裏,每對配偶都可以有自己的孩子?』」

「『當然。』星外女人回答安娜。

「『你們不害怕死亡?』

「『我們已經習慣於這種規律。人們只是逐步地老死。代代相傳之中,我們的種族是不會消亡的。』

「『野蠻的世界,』妲娜插話說,『如果每個生命都不能親身經歷一輪十二場大雨的全部階段,你們憑什麼說種族不會消亡呢?』

「『那是過去的事。』星外婦女說,『正是由我開始了一種新的試驗,它使我能夠回憶許多先人的經歷。另外,還有記錄在書本上的先人的思想,使其得到真正的永生,淵博的知識使後代人能夠奮勇前進。』

「『這是蠢事。再沒有比記憶往事更加痛苦的了。我正是如此痛苦地想到一輪十二場大雨之前的情景,那時我就生活在這個島上,我有着和藍眼晴安娜一樣纖秀美麗的身材,而且,跟她一樣地渴望有個孩子。再沒有比生育一個孩子到世界上來更大的願望、更大的歡樂和幸福了……』

「安娜嘆息了一聲:

「『我好象覺得,這一切想法在我心頭似乎也有了一輪十二場大雨的時間了。』

「『再過一輪十二場大雨之後,我就得去除往事記憶的細胞。那時,我的生活中除去無休無止的單調的機器活動之外,再也沒有其他了。修理、潤滑、換裝零件、添注姍料……別無它事……你們多幸福,來訪客,你們還沒有製造出跟我們一樣的這類器官,變成我們這種長生老者。』

「『你過去是很美的嗎?』安娜向。

「『島上所有的男性部希望能成為我的孩子的父親。他們為此消滅了將近十頭兇猛的赫鱷。』安裝成機器的當年的女人答道。

「『你別為這種回憶感到難受。妲娜!』星外女客說。

「『你,星外飛來的客人,你美麗嗎?』

「『我不敢這祥來形容自已。美麗不僅在於容貌,美麗還在於感情。這種感情使我們飛向你們這裏。』

「『怎麼理解你的意思呢?星外女人,你指望到我們這裏來給自己找個配偶?你們星球上男性太少嗎?』安娜幼稚地問。

「『不,美麗的安娜!我深愛的那個人已經飛向另外的星球,等他返回,如果按照你們的演演算法,還得經過大半輪十二場大雨的時間。』

「『難道你把器官置換成假體之後就再不能等到他啦?』

「難道你,妲娜,成為活在機器中的長生者之後,還能跟青年人約會嗎?比如說,象剛才那個在這裏追逐赫鱷飛離瀑布的青年人?』星外女人指的是我。

「我的安娜為這幾句話十分感謝來客。

「『你使我更加相信,星外女客,我應當儘快地去除掉自己的記憶細胞。』機器的話音十分憂傷。

「『你剛才說,在你身上試驗了能有什麼樣的記憶,星外女客?』安娜問。

「『祖先的記憶。我象那些出生在我之前並且給了我生命的人們一樣生活,儘管經歷了他們生活的片斷,但是比起妲娜對一輪十二場大雨之前的生活的回想來,感受到的未必會少些。』

「『就是說,可以象你一樣具有體型地永遠生活,而並不象妲娜是一部機器?!』安娜叫喚起來。一種大膽的意念使她奮激,這也是此後震撼了整個艾當諾星球事件的起因。

「『是的,』星外女人證實道,『過去多少代人的記憶可以在每個活體生物中催醒。』

「『你說的是,生物在給它的同類以生命時,能夠把自己的記憶也同時遺傳給它?』安娜激動地問。

「我們人類在你們艾當諾星上可以學會許多東西,但是,催醒祖先記憶的方法,你們可以仿用我們的。』

「星外女人!你給我們活着的青春島居民打開了眼界。生命——長生不死的法則對於我們有什麼意義,如果我們用以下的法則來代替它的話:生命存在於永恆的記憶中——因而長生不死!』

「住口!你瘋了!』妲娜喝叫了一聲,『你這種話會使青春島居民全部死亡。長生老者決不會接納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到陸洲去。』

「『心甘情願!』安娜悲憤地叫了一聲,『那總比用金屬唧筒換裝自己的心臟要好過些,總比象妲娜那樣以整整一輪十二場大雨的時間用回憶來折磨自己要好過些。』

「當然,安娜的失常是由於一種母性的渴望。她常在黑暗的夜晚一字一句地跟我訴說一切,並且吐露自己可怕的打算。我聽呆了,不由地打起寒顫,簌簌發抖。我從不害怕兇狠的赫鱷,但是,現在我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驚俱……

「只有偉大的感情才能建立功勛,才能取得偉大的成就。之後,我才知道地球上有位思想家說過,在他們的星球上,如果沒有激情,任何偉大的事業都是不能完成的。安娜滿懷着激情,並且能夠以激情感染我。

「我們的行動一點兒也不能魯莽。為了實現這個計劃,就要打破所有生活者對於生命的實質、形成及目的等種種概念。安娜負責這項工作。我呢,聽從她的指揮,在島上熱烈地傳布她的主張。

「我們受到威嚇、奚落、責備,說我們是在重複星外來客的煽動。當然,這不是事實……,星外來客從來沒有鼓動我們去造長生老者的反。他們不過是幫安娜打開了眼界,使她懂得在金屬的假體之中,並不是一個不幸的生物由此得到永生。只有蘊含着祖先的記憶的代代相傳,才是真正的永生,而且是那樣地青春煥發,那樣地美麗嬌妍。但是,長生老者是決不準許我們這樣做的,他們決不肯挪出自己冰凍的機械庫。

「我們甚至從妲娜的慌亂的反對中也能看出苗頭來。她比起那些經過許多輪十二場大雨、全然不知生活者的痛苦和歡樂的長生老人來,和我們相近得多。可是,妲娜畢竟是在機器中長生了。她不期望、也無法抉擇、更不能做到和我們在一起。她是屬於長生老者那邊的……

「安娜稱他們是活着的死者,並且發動我們與對方開戰。偉大的生活者的起義就此開始了。安娜制定了一個切實可行的、宏偉的、大膽而又狡猾的計劃,在這計劃中彷彿反映了赫鱷所有的狡猾和兇殘。

「我們遵照她的命令奪下了妲娜的飛行器。

「為了免得妲娜礙事,我們暫時拆卸下她的輪盤。

五、生活者的起義

「艾特背叛了起義者,長生老者穿過艾特秘密地給他們打開的通道,用控制器摧毀了我們以石塊堆建成的壁壘,衝進了行星中心泵站。

「我們佔領了『行星心臟』,並且幾乎一直可以堅持到又一場大雨時節。溫熱的雨水該當徹底消觸、毀壞、消滅冰凍的陸洲以及長生老者的可惡的機械庫。

「我真不懂,艾特為什麼會背叛我們。他是年長的同伴中第一個站出來和我們一道戰鬥的。

「勇敢的艾特在當年不止擊敗過一隻赫鱷,所以有了個兒子,這兒子和我同年,是我的朋友。這是個耽於理想的青年,他的體格使他可以適應其他星球上的生活,但適應不了艾當諾星上的歲月。他自己不能追逐赫鱷,但是以自己的父親而自豪,為父親的力氣、勇敢、勻稱的體材以及艾當諾居民特有的狹長臉龐和高聳的額角而感到自豪。

「艾特第一個表示支持安娜,支持安娜奪取『行星心臟』的計劃。他讚佩安娜,說自然界中沒有比保衛自己幼嬰的母親的憤怒更加可驚嘆的了。安娜保衛的是還沒有出生到世界上來的幼嬰。但是,在我們的世界上,這就更加可怖。於是,安娜以憤怒的母親的堅毅勁頭,對準『行星心臟』進擊。

「艾特幫我們操縱飛行器,它取自了卸下輪盤的長生老者妲娜。

「艾特和我們一道兒飛往中心泵站。按照安娜的計劃,關閉上這裏的全部唧筒,以此來中斷行星的血液循環,停止供應陸洲的強烈製冷液。

「艾特堅持要把星外來客帶在身邊。他們自己也不希望留在島上,因為在那裏與他們的火箭之間相隔着大海。當然,艾特並不是為他們着想。他需要的是來客的熱光武器。

「革命爆發了——這話是我後來才理解的,或者說,對中心泵站的突擊使我們首戰告捷。

「我們衝進了中心機械庫。廳堂內寬闊的通道里調動機器時十分方便。這通道一直延伸到地平線上,彷彿是穿透拱形圓頂的上壁通向外界。沿通道兩邊聳立着使用量子渦旋效應為動能的機器,製冷劑從這裏沿着管道流向赤道陸洲,在那裏散發出冷氣后流向寒極——星球製冷場。極地是建造成的金屬山的陡削的岩坡,這種岩坡上大雪無法堆積。坡面上密佈著網形孔道,製冷液流過這裏,被極地的寒風弄得更加寒冷。

「這種使海洋冰凍的方法有深刻的道理。海洋在不需要冰凍機械不停地發揮效能的條件下冷凍起來(如果不算製冷劑的巡迴運行的話)。這個星球接受的亮星的均衡能量是沒有變化的。如果按照另一種方式(比如說,用核能或者真空能來製冷的話)在經過千萬年之後,星球由於製冷的同時機械散熱的過度,它本身也會暖熱起來。

「我們攻佔中心泵站之後,製冷劑的運轉就中止了。管道里再也不從寒極把冷氣帶到『建造』成的冰凍陸洲上來。

「巨大的廳堂里噤噎住聲息。機器有節奏的暄響中斷以後的靜謐是如此地沉重、陰鬱、死寂。『行星心臟』停止了跳動。

「艾特歡欣鼓舞。勝利得來如此容易!……

「他在靜息下來的機器中間踱來踱去,對緊緊追隨着他的我們描述着陸洲被摧毀的凄慘場面。

「在此之前,我們只是從電子『觀察窗』里見到過冰凍陸洲。整齊的冰凍堤壩包圍着死沉的平坦的水面。長生老者決不栽種林木,森林對他們沒有用處。因此在最近許多輪十二場大雨之後,我們行星的大氣中的氧氣減少了。

「艾特搓著三個指頭的手掌,浮想聯翩,津津有味地咀嚼著勝利早實,歡慶大動亂的開始。

「在他的意念中,平滑爽潔的冰原,成了多孔的疏鬆的新翻耕的田壟,上面滿是大水窪,如同充滿生氣的沼澤地。冰凍的堤壩在激浪拍打下,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孔洞,越來越支撐不住了。堤壩上大塊大塊的冰凍進裂開來墜落到水中,象白色的斑點一樣飄浮在海浪上,而激浪翻著泡沫拍打着,越來越深地咬蝕著整塊的凍壩,冰壩下面還有更熱的暖流沖刷著。

「深深的裂縫把正在下沉的陸洲劈開。冰凍的堤壩最終必將與凍結的底部脫開,漂浮,並被壓碎。任何地震都不能與這種製造出來的碎裂相比擬。陸洲在漂浮中分裂成了幾部分。

「陸洲上的裂縫穿透無數的機械庫,一直延展到龐然的機器大廳里。大廳的冰凍的拱形圓頂坍塌下來,無數的機器被活埋在廢墟之下。任何人、任何時候都不會找到、不會發現、不會見識這些醜陋的機制長生老者。行星中心不再提供潤滑劑及燃料,結果是各項儀器設備融化了、毀壞了和消失了。可以說,誰也不再需要這種玩意兒了。

「即將開始溫熱的雨水季節。這種雨水就跟我們島上的瀑布一樣,它將最終完成我們開始了的事業。徹底消滅冰凍陸洲和全部活着的殭屍,這些個違反自然的根本法則匿居在機器中的貨色。

「『把一切顛倒自然法則的事物重新顛倒過來。』艾特重複著安娜的說法,描繪著冰凍陸洲徹底崩潰的前景。

「安娜也歡欣鼓舞,但她略有一種抑鬱的情緒。她不象艾特對長生老者的潰亡感到其樂無窮。她把自己的計劃稱為『偉大的葬禮』,她只是安葬那些實際上早就物化了的死者。

「當然,匿居在機器中的殭屍,還想活,還想長生不死!

「雨水季節到來前的時限,還沒有過去一半,長生老者已從慌亂中鎮定下來。其中的睿智者向同類暗示了行動方法。他們懂得,母性的瘋狂的渴念是無法對抗年老者對延長壽命的需求的。

「許許多多,以十二台為一組的多輪機器離開了自己的機械庫,向極圈包圍過來。我們佔領的中心泵站就在行星極圈。

「電動設備還在運轉,我們從電子『觀察窗』里看到那些長生老者有的沿着大路,有的急不擇路,直向我們逼近。

「不論是他們或是我們,都沒有武器。武器早就被忘記了,它和行星上遙遠古代發生的最後幾場戰爭一道兒被忘記了。

「艾特向進犯的敵人發出電磁信號,瞥告對方不要貿然臨近,因為我們陣地里有星外來訪者的熱光武器。

「艾特撤謊了。

「我在為未來的戰鬥擔憂的時候,曾經跟星外來訪者商談過,指望他幫助我們。那位來訪者的答話有他自己的風味:

「『親愛的,我沒帶激光槍,我把它交給指令長了,免得無意中干預了你們的事。真的。』

「艾特是撤謊。長生老者並不知道他撒謊,但是也沒有停止進攻。他們沒有其他出路,等待着他們的總是一死:或者是死於來訪者發射的熱光之下,或者死於我們的亮星的光照之下。亮星此刻正炙烤着他們的冰凍陸洲,使之恢復為當年的海洋。

「於是,機器長生老者進攻了。他們的堅決勁頭十分嚇人。

「就在這時,艾特怯陣了。恐懼,泄氣的、痛苦的、卑賤的恐懼。誰有這種恐懼的心情,在我們島上必將永遠失去做父親的權利,此刻,恐懼壓倒了艾特。多麼奇怪,正是這個艾特,當年戰勝過不止一頭兇猛的赫鱷。……

「我強令他卧倒在廳堂的地面上。艾特有着我們艾當諾星上通常的瘦削身材,此刻,顯得特別細長。機器聲停息后的靜寂中,只聽得他的重濁的、喧響的、慌亂的呼吸聲。在他沒有毛髮的長圓形腦袋下,有人放上一圈電線。

「安娜正屈膝跪到他身邊來,醫治他的心絞痛。她用上許多早已失傳了的過去年代的療法。在那種年代,我們星球上還採用醫療手術,而不是單純地置換患病的器官。

「艾特睜開眼看了看我們,神情象一頭受迫害的野獸。然後,他用衰竭細微的嗓音說,有個什麼象赫鱷的東西,正用利爪抓撓他的心臟,說着,疼得昏厥過去。

「一般認為,這便是死亡……但是,艾特又清醒過來了。

「這通常是衰老的先兆。過去生活者有了這種症兆之後便得求助於長生老者,老者便把患者帶上陸洲。在陸洲,他們的心臟便被置換成預製件,使生活者開始變為長生者。當艾特狹長的額頭上滿是汗水的時候,他在想什麼呢?知道死期臨近,便更想活——不加思索地、熱切地、極其需要地想活……

「能給他幫助的只有長生老者。他決定用叛賣為代價來換取這種救援。他忘記了那些關於自然規律的不可違背、關於為未來的後代爭取生存權利的種種高談闊論,他叛賣了母親們的保護人安娜,叛賣了我們,甚至叛賣了自己的兒子和星球上一切不準出生的幼嬰……

「長生老者的多輪機器穿過艾特打開的道口,衝進了中心泵站。

「唉!若是星外來訪者能發射出熱光來就好了。

「機器轟隆叮噹地顫動作響,平治在泵站前的空地上,追逐著生活者。

「控制器不斷給生活者以致命的打擊。

「這一來,島上可以有不少嬰兒得到出生的權利以代替殉難者了……

「星外來訪者驚惶地注視着屠殺的場面,他們正和安娜一夥起義者躲藏在機器廳堂里。

「一台多輪機器追上了艾特。艾特嚇得尖聲狂叫,扯開兩條長腿直奔,在空地的塊石上亂跳,不住聲地央求饒命,叫嚷着。是他,是他把長生老者機器大軍放進來的。

「機器猛然剎住,艾特在這台機器的輪盤前摔倒。並沒有什麼碰撞到他身上。可是,他僵卧著。心臟病的再次發作,趕在他置換心臟預製件之前,奪去了他的生命。

「之後發生的最可怕的一幕,使我精神錯亂、永世難忘、氣息奄奄,失去了生的願望。

「機器廳堂的門扇轟然倒塌,多輪機器衝進了過道。

「安娜是第一批倒下的一個,彷彿只是一隻機器輪盤碾了她一下,但是……對我的藍眼睛的花兒來說,要折斷她的莖幹,就這一下也就足夠了……

「我兩手抱住安娜撞碎了的頭顱。她的頭磕碰到該死的機器底座上,就是這台機器輸送製冷劑到可惡的冰凍陸洲上去的。

「我既然失去了我的安娜,我還呆在這個世界上幹什麼?!她沒有能成為我們的嬰兒的母親,她也沒有能證實生活者的代代相傳是真正的長生不死。

「暴怒使得睿智者迷亂。長生老者的頭腦里早就被去除掉的戰爭的回憶又復現了,他們猛然沖向星外來訪者,把他們當作叛亂的禍首。

「這時,星外來客正向我的安娜奔過來,好象能有什麼搶救她的辦法。

「我不知道,另一位星外來客是從哪裏出現的。直到後來,我才聽說,他們的祖先正是這樣撲身到敵人的戰車下面的。可能,他身上那件連帶着氣體瓶的外衣會引起爆炸?

「為了救援安娜,我怎麼沒有採取同樣的行動的呢?

「輪盤碾扁了來訪者,可是並沒有引起爆炸。

「大概,所有在場的全部清楚,發生了星際之間的慘案!

「所有的長生老者以及倖存的生活者,除去正在肇事地點旁邊的我,全都急忙趕向壓翻在地的來訪者。

「這一下,看得很清楚了,被碾死的來訪者手中有着一柄激光槍。他頭盔上的透明洞孔中可以看見,緊閉的視覺器官上面兩道細長的纖毛似乎顫抖了幾下。

「長生老者大概具有立即理解達一事件的智慧:來訪者為什麼有武器不用?我在當時遠遠沒有想通。他不向其他星球居民動武,可是他們……碾死了他!

「星外來客用自己的行為保全了我們倖存的生活者的生命,以及那位星外女客的性命。此刻,她正跪在自己同伴的身旁。我們誰也聽不見她的低頻的嗓音,但是,大概,她正表達着一種痛苦、哀惜、悲傷的情緒,就象我……

「這時,長生老者妲娜走到跟前來了——她的同類幫她安裝了輪盤。

「『為什麼你這樣難過呢?星外來客?』她問,『你不是說,你愛的那個人已經飛向別的星球去了嗎?』」

「真不容易理解這些星外來訪者。原來,引得她這樣悲慟的死者,卻原來並不是她的愛人。

「星外女客正是這樣答覆的,她又補充說:

「『我愛的並不是他,但是,他……』

「怪事,真弄不懂其他星球生物之間的關係。

「妲娜並沒有迷亂,她向其他比生老者證實,星外來客跟生活者的起義無關。

「長生老者是睿智的。……也仁慈。他們保衛自己長生的權利,對於他『人』的這種權利也不反對。

「來訪者的罹難引發了積久未泯的思慮。過去多少輪十二場大雨期間,這種種思慮全用在關顧自己上面了。

「我們,倖存者全部受到寬恕,允許我們回青春島。許多對配偶自此可以生育嬰兒。

「但這一切對我已經失去任何意義。我的藍眼睛的花朵,我的安娜永遠消失了。她是母親們的首領,可是,她並沒有能成為一個母親……

「我利用已經沿着星球動脈流動的製冷劑,使我的安娜凍卧在墓地里。我在寒冰製成的墳前佇立了良久,凝望着安息在裏面的、我無限珍愛的、變得模糊不清的身形。以我真想跟她一起在冰穴里長眠。正當我下了這樣的決心時,遇見了星外女客。

「她也為自己的同伴營建了一個晶瑩透明的半球形的冰墳。從外面可以看見死者。死者身上脫去了那件難看的飛行衣。我驚愣了了難道自然界高度發展的生物,競在外形上也是極其相似的嗎?安息在冰墳里的來訪者,簡直會被誤當成艾當諾星球居民!……莫非這其中還有深刻的道理?

「我神思恍惚地看見自已正睡在冰塊里……於是,便不由想到來訪者的飛行衣。來訪者和我既然如此相象,他的外衣我大概也穿得上?

「新的念頭點然起我的心火。

「我向星外女客打着手勢,她隨即打開了自己的電子翻譯器。我膽怯地央求她,讓我穿上死者的外衣。

「她凝視着我,問道:

「『為什麼你要穿一這飛行衣?勇敢的安諾。』她總是這樣喚我,瀑布旁邊的場景繪了她深刻印象。

「使用你們的儀器,我能呼吸、活動、生存下去嗎?這種儀器能不能調整成類同於我們星球的大氣成分?』

「星外女客又看了我一眼。看樣子,她已經猜想到我的心事。

「但是,我沒有向她吐露隱藏在心中的渴念。那位死去了的來訪者的話,我記得特別清楚,他們不該『介入我們的事務』。他一直沒有介入,直到死去……

「星外女客不大懂得倖存的生活者的情緒。艾特自個兒死去了,可是他散佈的毒素還在。他在叛賣前後掇弄大家,說星外女人根本不會有祖先的記憶,說誰也不該相信這些胡話,說我們生活者的起義是無望的、是自取滅亡的、是毫無道理的事情。因為不論何時,祖先決不會永遠活在自己的後代中。

「現在,如果要重新點燃生活者起義的火焰,就必須首先證實確有祖先的記憶的存在,並且證賣這些記憶保存在後代當中。所以,我得親自去地球,學會那裏催醒記憶的方法,並且運用到我們的星球上來。

「不能讓星外女客知道這些,否則的話,我的願望就不能實現。

「來訪者的外衣我穿得正合身。星外女客把呼吸用的儀器調弄得正合適,儘管外衣使我和我們星球的外界完全隔絕,但是我覺得很舒坦。

「『你以為,我們還會再飛上你們的星球嗎?』她問。穿上密閉飛行衣后,通過電磁裝置交談,只有我一個可以聽到。

「『難道你不想回到自己的星球上去嗎了』我支吾搪塞地反問一句,說話中已經透露出我隱秘的要求。

「星外女客了解我的心意。我想回來,我不能不想。可是,目前我的行止要按來客的意願決定。

「我們,倖存的生活者應該乘妲娜的飛行器回到青春島。飛行器還得把星外女客送到火箭停放處。

「她飛離我們星球的限期已到。來訪者的首領一直用電磁振蕩跟星外女客聯繫,現在正催她返回。

「因此,妲娜決定先送星外女客到火箭停放處,然後再送我們的倖存者回青春島。

「我們能在生活的進程之中,親身來到冰凍陸洲,看到而且接觸了這個陸洲。在過去,這是不可能的。活着的殭屍的陸洲留給我沉重、陰鬱、冷峻的印象。他們不需要森林、草原、空地……可以說,苟活在機器中的死者,冰凍陸洲本身該算是第一名。陸洲沒有來得及發生象艾特律津有味地描繪的那種變化,可是昔日沿海的堤壩已被暖熱的浪頭融蝕了不少,陸洲的表面也出現了一些坑坑窪窪,顯然冰層下的圓形拱頂也坍塌了好幾處。

「高高聳立的星外火箭,就象死寂荒原上唯一的一株被風吹彎了的大樹,隨時有倒塌的危險。火箭下凍結的冰層微微有些下沉。

「這跟我們鮮花怒放的島上風光相比,差別驚人。我認為在這死寂的、非自然的環境中長生,在冰凍的機械庫的機器轟鳴聲中不死,是多麼無聊!……

「來訪者的首領正在等候自己的同伴。他身邊也有個形影不離的長生老者,這是他初次相遇的那位。

「我們當中准也聽不見來訪者的話音。當他們開始交談的時候,我們卻能懂得、猜出、理解他們講的什麼,為誰而悲慟。

「於是,星外女客指指我。

「來訪者的首領感到興趣,他通過翻澤器問我:

「『你是不是想乘我們的航船,飛向其他星球?』

「『星外女客對我的願望猜准了、懂得了、理解了。』我回答。

「『為什麼你要這樣做呢?』

「長生老者聽得見也能懂得我們的交談。我不該撒謊,可是在那一刻,我也不能表露出隱藏在心頭的想望。

「『我失去了我愛的安娜,原來我指望跟她一道長生不死。而現在,我想讓出一個位置,使青春島上能多繁育、成長、生存一個新的居民以代替我。』

「顯然,長生老者的無情無義的智能是無法估量我對安娜的愛情的,從而也猜不出我的行動不僅是出於對愛情的忠誠,而且出於對安娜的生活者應該代代相傳的思想的忠貞。

「長生老者沒有表示任何異議。

「我們無法保證一定能送你回返自己的星球。』來訪者的首領說。

「我當然同意、高興,而且準備應付一切事件。

「然後,他們用低頻的聲音相互交談了幾句,我們全無法聽清。

「之後我才知道,他們討論的結果是,帶同我航行決不等於介入我們星球的事務,因為我在自己的星球上已無足輕重。他們把我的地球之行,看成是兩個文明世界的友誼的象徵。於是,他們把我安排在空了下來的那個位置上。

「但是,我思想深處在期望、希冀、而且相信,地球來客在這條航線上必然會有多次往返。

「我告別了自己行星的居民,告別了生活者,告別了機器長生老者。從火箭上看去,他們顯得既渺小又可憐。

「進入火箭之後,來訪者立即脫下密閉飛行衣,那體形變得很象艾當諾星上的居民。我仍然穿着他們的那種外衣,希望不要脫掉它……永遠?誰知道……不……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脫下密閉飛行衣,重返青春島,去召喚、鼓動、帶領他們隨我去戰鬥。

「我透過頭盔上那塊透明的硬片,又看了看冰凍陸洲這陰沉的荒原。我象坐在一棵大樹的頂梢。大樹震動了一下,就象被陡起的颶風括起,騰飛空中。

「突然象有一頭兇悍的赫鱷壓到我身上來了,想把我擠壓在艾當諾星上。可是,立即又有一股超越一切想像的強力撕擄開赫鱷的腳爪,我渾身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輕鬆和無力,象夢幻中一般,我整個身子飄浮起來,遊盪在操縱台的上空。

「朝下看,可以看到菱形大海。我們正是從這海邊騰飛而起的。

「再見了,艾當諾!我用來訪者給你起的名稱呼喚你。我一定要回來的。我回來為的是向夥伴們證實,他們,人類保存有過去多少代的記憶;為的是向他們證實,未來的生活者必然會取得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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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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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長生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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