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外世界

第二章 地外世界

人類的智慧揭示了大自然中的許多奧秘,並且還會發現更多的怪異,這樣也就能更好地改造自我。

——弗·伊·列寧

一、失去歸宿的航程有了歸宿

「永不斷頭的飛行快點兒完蛋吧!」

華列里·斯納思廷鬍髭蓬亂、頭髮散披在額門上和腦勺后,直奔進宇航船的公共艙。

羅曼·華西里耶維奇·拉托夫象往常一樣,正在和宇航船上另一名乘員弗道爾·卡拉通下棋。他們從尖叫聲中聽出歇斯底里的症兆,便惶然地望着奔進艙內的工程師。

「什麼意思?」羅曼·華西里耶維奇厲聲問道。「意思是我早就跟你說過的意思。本人我厭惡一切,包括天堂在內。包括這些混蛋的木頭棋子兒,包括你們這類的木頭嘴臉,都得完蛋!一切全完,一切,一切!」說着,他抬起磁性鞋底,嗵地一聲跺了跺金屬艙板。

羅曼·華西里耶維奇站起身來:

「華列里,安靜。你又發病了。」

工程師哈哈大笑:「不,指令長!我早就有疑問;三個人組成的文明社會裏,指令長算個什麼玩意。現在……」

「我給你喝點鎮靜劑。」

「你們自個兒喝。最好我們一道兒喝,把急救箱裏含酒精的玩意兒全都喝光。」

「朝後退!」卡拉通低沉地叫了一聲,猛然站起,他用力太大,整個身子全升騰起來,趕緊抓住桌沿,又把磁性象棋子潑散到四處。「你朝後退!」他再說了一句,語調已經平和了一些。

華列里又哈哈大笑起來。

「在肚子餓癟了的時候你們就會發瘋了。」

「你幹了什麼事了?」羅曼·華西里耶維奇威嚇地朝他走過去。

「我厭惡一切?一切!我不要做靠三頓魚籽醬混日子的下流混蟲!不會派救援組給我們的。我要自由行動。」

「是為了活得自由些,」卡拉通用責備的語氣說道,「你是個什麼人?你不總是為自己的能力而驕傲嗎?當然,值得驕傲。怎麼此刻說起廢話來呢?呶,你捫心自問地想一想,人們怎麼能夠飛越太陽系尋覓我們?已經不是第一年了,我們這種無目的地飛行。」

「飛——行?」華列里撩逗地模仿對方,「這也叫飛行?還是鬼魂樣地遊盪?地球上的人乾脆不想找我們罷了。」

「你真有病了。」羅曼·拉托夫心平氣和地說,「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每一想到地球時,我們也難過,但是,過一會兒就平靜了。我們的世界封閉在這個艙里,往事又何必老是放在心頭?我們此刻面臨的是現實……」

「無望的現實!」華列里打斷對方的話頭,「你們自已也說,人們無法尋覓我們。」

「那是根據現有科學水平,但是在將來……」

「我鄙視將來。我鄙視那些不顧我們死活只圖自己享樂的人們的後代創建出的將來。一萬年之後,人們尋找到我們的氣味難聞的記錄材料,當中已經不會發現任何一點點新鮮材料了。我是個宇航員,我有冒險的思想準備。不成功便成仁。」

「喏,又為什麼懼怯起來的呢?」卡拉通友善地問道。

卡拉通是個心地善良、動作遲緩的漢子,豐腴的面頰上長著硬如鬃毛的鬍髭。看來,他這種人決不會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

「看你,鬍子也不刮,頭髮也不理!」他用一種親密的責備口吻繼續說着,一面走向華列里,想擁抱他一下。

斯納思廷惡狠狠地把他的手從肩頭推開:「別動!你應該先打聽打聽,那個要讓我們受上五十年活罪的下賤玩意兒,是不是已經完蛋大吉?」

「你幹了些什麼?」拉托夫更加警惕地問。

華列里筆直地站着,兩隻手神氣活現地交叉在胸前,長發、鷹鼻、面頰上支扎著髭鬚,眼睛裏神情錯亂:「卡拉通,你最肥實。我們頭一個拿你來當飽。」

這種胡言亂語使指令長吃了一驚。但是他那張坦爽、整潔,如同鑄造出來的面龐上不露聲色。他沉着地走向船尾隔艙。

食物製造機!

這類機器的構造原理早就研究好了,人們運用它仿照自然過程製造營養食品。遠當季米利雅捷夫從植物的光合作用中發現了生物的起源后,人們便設想直接從空氣中取得麵包,因為空氣里含有合成這種物品的一切成分。煙,污染了大氣;二氧化碳,毒化了大氣——但它們全能作為合成食品工廠的原料。這種原料加水以後便能提供生命機體所必需的碳氫化合物、澱粉以及糖類。問題在於找出人工食品的合成方法。

自然合成的過程是在陽光照射下,由活體機器——動物和植物來完成的。從原則上說,植物莖葉以及動物器官的生命過程,是可以通過人工途徑進行的。

很早之前,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涅斯米揚諾夫院士製造出棕紅色和暗黑色的魚籽醬、人造肉、馬鈴薯和其他食品。在品嘗第一批魚籽醬時,發生了一件趣事,有位懷疑論者緊鎖著雙眉挑眼兒,埋怨人造魚籽的味道不正。可是,他享用的恰恰不是人造魚籽,而是陳列在一邊供對比用的真魚籽醬。

自此,人工合成食物的可能性得到證實。當然,新事物必須戰勝舊習慣。人們願意把生長在施過糞肥的田地上的麥子當作糧食,卻十分厭惡按照季米利雅捷夫的理論從空氣中提取麵包,同時厭惡從石油蒸餾后殘渣發酵製成的人造肉類。

土地和河流為人們效勞了多少萬年,它們決不會放棄自己獨有的效勞的權利。可是,宇宙航行在還不到一百年的進程中航天人員就開始以人工合成食品來生活了。

宇航船總設計師阿爾希斯在準備羅曼·拉托夫的飛行時,計算出食物製造機比儲備食品及安裝航船空氣凈化器要輕便得多。「食物製造機」在人工合成麵包、牛油、糖類及魚籽的同時吸凈了航船上的生活殘雜物質。封閉式的機械里進行「生活循環」,產生必需的營養物。循環的唯一目的就是通過機械能化廢為寶。自然界中的生活循環是由陽光作為能源的。宇航船上的食物製造機則用燃料作能源。

一年多前,羅曼·拉托夫宇航船由於噴氣推進系統的故障,失去控制。三位宇航員決心在失去歸宿的航程中經受考驗。他們立志堅持到最後一刻,並且把失去意義的返航備用燃料用到「食物製造機」上。這樣,機器就可以為他們服務五十年——直到他們成為垂暮的老人。

但是,華列里·斯諾思廷堅持不住了,他在精神錯亂中毀壞了「食物製造機」。這一來,全體乘員都得餓死。

拉托夫才跨進透明塑料板構建成的尾艙,一切全明白了。早就關閉了推進器的宇航船,是在銀河系的銀白色光帶中慣性運行着,此刻卻掛上一條隱約可見的閃爍的尾巴。斯諾思廷把燃料排放到太空裏了。它象是彗星拖曳的光帶一樣拖在宇航船後面。

拉托夫撲上前去關緊龍頭。

「太晚了!」他背後響起華列里的嗓音,「總之一句話,吞咽黑魚籽的高雅的苦刑算是到頭了!」

「瘋子!你不想想別人?光想你自己!」拉托夫轉臉朝着斯納思廷。

「現在我們這個古老的文明社會裏,可以奉行一條野蠻人的準則:人吃人嘍?我提議,你我合夥,指令長。二對一,幹掉卡拉通不費事。他夠我們吃一陣子哩!」

華列里威嚇地揮了揮手中的刀子。顯然,他用三角銼加工製作了這柄兇器。

拉托夫頭一個撲向斯納思廷,後者全然沒有提防這一著。卡拉通聞聲趕來支援指令長。兩個人把華列里的手臂反擰到背後。三個糾結成團的身體,在失重中,一下子撞到「食物製造機」上,一下子撞到門上,一下子撞到透明的艙頂上。

六條纏扯著的胳膊,六條晃動的腿,旋來轉去,活象一隻大章魚。可是,搏鬥中的人物卻覺得是在跳一場狂歡的環舞,眼睛裏金星飛旋。

終於,金星停頓了。拉托夫和卡拉通的磁性鞋跟粘附到艙底板上,精神病患者也被按捺在艙板上。他那身體還在不斷地扭動、蜷曲、翻著白眼,涎沫從嘴角流了出來。

「鬆手。」羅曼·華西里耶維奇說。

卡拉通照辦了。

華列里軟癱著,他身體緩緩地離開艙底,無力地浮懸在兩位對手的頭頂上。

「最好把他捆起來。」卡拉通說。

「鎖到他自己艙里去。抬吧!」

失去知覺的身體不用抬,只要拉托夫和卡拉通略一撥動,它就自動地飄浮向前。

「我們該怎麼辦呢?,他們兩人回到公共艙時,卡拉通向拉托夫詢問。

拉托夫把散失的棋子兒拾攏起來,蹙緊眉頭,就象一心要在棋盤上擺出剛才對弈的殘局。

「就這樣,」突然,他指指棋盤,快步走出艙門,「要收拾殘局——截回燃料。」

卡拉通跟了出來:「聽我說,指令長,心裏難受,共總三個人,其中一個又關了禁閉。」

「你也病了,是嗎?」

「道理上全懂,思想上很亂。三個有理智的人當中還得設立一座監獄。你想到空中去?最好別派我,不然的話,我一去就會連影子也不回來了。」

「你留下。我看得出,精神病有傳染性。」

「艙壁上接觸傳染,他的手摸過艙壁。」

「你最好還是幫助我截回燃料。貯藏槽內已經見底了。我們應當堅持下去。」

「你認為,還要堅持?」

「應當,」拉托夫斬釘截鐵地說,「我們是人!我們有人的智慧,儘管我們當中有弱者,但是強者是多數。」

「行。我支持你。不過,我還得抽空把華列里的頭髮理一理,他快成為一個『類人猿』了……」

拉托夫手持巨大的電線轉軸,雙腳朝宇航船的尾艙外壁猛一蹬,人就象發射出的一順子彈似地,沿着宇航船尾部牽曳著的銀色光練飛遠了。這條光練是由燃料的分子組成的。真空中燃料緩緩地蒸發着。

線軸在拉托夫手中飛旋,退卷出好多公里電線來。拉托夫必須使電壓形成電截流,希望全寄托在這上面。極其珍貴的一分一秒浪費於安頓精神病患者,消耗于思考截回燃料的方法上!那無法回收的一部分燃料中有着宇航員多少年的生命。銀亮的尾巴逐漸趕不上航船的飛行速度了,眼看着和船體分離開。它象是一縷輕雲徐緩地游向一顆亮星。這亮星呈圓盤形,如同過去常見的那個親切的太陽。

拉托夫想出的主意是使即將離去的銀色尾巴的分子帶電。他現在每一分鐘的勞累就能換來船艙內幾個月的生活。

唉,華列里呀華列里!他原是阿爾謝尼的朋友,並且跟阿爾謝尼同歲。他們兩人都渴望做一個航天飛行員。華列里如願了,拉托夫的兒子——阿爾謝尼由於體重超限,沒有被評選委員會選中。

拉托夫的心目中,地球常常成為他疼愛的兒子的化身,自從獻身於科學事業的妻子去世以後,他挑起教養十歲的阿爾謝尼的擔子。當然,他更是自己孩子的一個同志,而後則成了孩子的朋友。航天飛行的共同願望使他們更加貼心了。

阿爾謝尼在宇航城落選成了他們共同的苦惱。兒子沒有能跟父親一道兒航天,但是,兒子遵照父親的建議,成為一名無線電天文工作者。儘管距離遙遠,畢竟他還是在研究宇宙。

因此,華列里取代了阿爾謝尼。這對阿爾謝尼來說是何等的幸運呵!羅曼·華西里耶維奇發覺自己有這種情緒,便感到一種內疚。所以,他更加覺得自己有義務把不幸的華列里當作自己的兒子。

電截流在燃料的雲煙中發揮了作用,它使每個燃料分子帶上陽電,一瞬間雲煙更加擴散。但是,當電截流的電荷一變,雲煙由於電荷的作用便凝聚成密集物質,這時便能把它回收到宇航船上。

但是,拉托夫沒有能把全部「燃料尾巴」都截回航船。電線長度有限,當他使電截流成為負電荷時,長長的尾巴便割斷了。帶電分子集攏在電線四周成為雲塊,餘下的部分仍舊象雲煙一般徐緩地向太陽狀的亮星浮遊(事實上,亮星也在飛行,只是速度比宇航船略微緩慢)。拉托夫眼看着它遠去,對宇航船上的三個乘員來說,是多少年的生命化成輕煙了。

他凝望着飛離的燃料……突然一怔。

是什麼?幻覺嗎?

不!可能這是割斷下來的一部分燃料。但是怎麼會成為雪茄形?又為什麼會如此爍亮?

或者……羅曼·華西里耶維奇簡直要窒息了。

難道是因為拖掛在宇航船后的長長的尾巴,被援救小組終於發現了,追尋來了?這就是說,華列里用自己的瘋狂行動拯救了宇航船。

拉托夫立即和卡拉通用無線電通話,告訴他發現一艘類似宇航船東西。

對方回答:「已從舷窗中見到,雪茄形。地球上過去沒有建造過這一型號的宇宙飛船。」

沒有建造過,那是他們啟航前的情況!……

拉托夫開動線軸高速收卷開關,他便又象射出的子彈一樣,飛回宇航船。

他通過壓力控制室的閘門,進入船艙,只花了幾秒鐘時間,卻感覺到過了許多小時似地。

於是,他站到電訊收發裝置前:「你們是誰!請回答!請靠近我們!我們的航船失控了。」

這幾句呼叫,地球上的阿爾謝尼·拉托夫曾經藉助於全球天線收聽到。先是他父親用英語、法語反覆呼叫,然後卡拉通用西班牙語、意大利語反覆呼叫。

突然,華列里來到無線電室。當羅曼·華西里耶維奇在宇宙空間時,卡拉通不僅能給華列里理了發,而且給他修了面。卡拉通以此作為開釋對方的交換條件。

這時,華列里已經不象野性發作的瘋子了。猝發的病症神奇地消失了,現在聽到兩位同伴通過無線電發射出的呼叫,他知道,很快就要得救了。

剛才的精神病患者立即變了樣,回復成當年的那個精力充沛、動作敏捷的工程師了。

「請允許我,」他建議說,「把兩位的電文用國際通用電碼發出。」

羅曼·華西里耶維奇默默地把送話器遞給他。這時,斯納思廷就堅持不懈地發出求救呼號。但是,奇怪的銀色的雪茄形飛行器不作任何答覆。這是一艘宇航船,對此已經毋庸置疑了。

可是,為什麼拒不答覆無線電呼號呢?如果人們竟能在宇宙空間拒絕對方的求救呼號,那在地球上則會幹出些什麼事來呢?

「你們看!」華列里叫了一聲。

從銀色雪茄形飛行器上飛出三個圓盤形物件。

這時,航船上的無線電裝置全部停止了工作。

這類飛碟的活動,地球上的人們不知描述過多少次了。

二十世紀、十九世紀以及更早一些年代,人們發現天空有這種飛行物。偉大的拉斐爾的先驅、意大利傑出畫家夫蘭契斯卡在一幅描繪十字軍戰史的作品中,把天空的雲塊畫成帶有球狀圓頂的飛碟。在此之前,普盧塔赫曾經證明,當盧古魯斯軍隊和敵人交鋒時,陣地上空突然出現橫飛著的閃光「圓柱體」,嚇得交戰雙方驚惶四散奔跑。更遠的吐特摩斯法老的時代,天象館官吏就發現和記載了天空圓形飛行物。

地球上各國人民發現這類飛行物不下數萬次,並設立了國家或民間的專業研究機構。但是,經過種種努力還沒有解開這個謎。

起先,懷疑論者從根本上否定它的存在,認為這僅是一種視覺上的異象。可是,雷達裝置測定出飛行物是種物質實體。而後又發現這種神奇的飛行物不同於所有的人造地球衛星,它不順着地球自轉方向運行,常常是逆向航行。於是,人們在猜測,它會不會是地外文明星球發射出來研究地球的星際探測器。

不過,不論是通過無線電還是運用其他方法,與飛碟進行聯繫的試驗全部失敗了。

失去歸宿的宇航員也沒有得到向著拉托夫宇航船飛來的飛行器的回答。

不管怎麼說,航程是有了歸宿了……返航、被俘或者殉難。宇航員們對任何意外都有足夠的思想準備。

但是,神奇的飛碟上素昧平生的那些駕駛員們為什麼不肯和人類交往呢?難道因為研究了人類文明社會,認為它不夠高級,因而不想往來;或者,己經測知,這宇航船上有個精神病患者,擔心見面時會有危險?……

二、大理石紀念像

大理石坐椅上一尊大理石宇航員紀念像由大理石橫帶系著,矗立在陽光明媚的大街上,潮水般湧來的車隊被紀念像底座分成兩股。紀念像前面,馬路幹線上空,橫跨著一架格柵形行人橋,彷彿是蒼穹中銀河系的圓拱狀門楣。

橋上站着一個人,凝望着大理石雕塑成的自己的形象。歡樂的人群浪潮一般湧來涌去,大概沒有人會閃過這樣的念頭:就在這橋上,面對自己的紀念像佇立着的正是這歡樂節日的中心人物——從失去歸宿的航行中平安歸來的宇航員羅曼·拉托夫。

世界各大洲正是為了慶賀這件事,熱鬧得象過節一樣。按照新的習俗,人們為表達歡樂的心情,見面時總是互贈鮮花。一簇簇鮮花置放到紀念像底座下,題籤上寫着:「獻給地球的兒子,航天飛行中的拉托夫。」

羅曼·華西里耶維奇細細端詳著大理石像的面部線條。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看到的是自己的阿爾謝尼,兒子航天遠去了,至少,父親在世的時候他回不來了。

就象是有意的安排,紀念像沒有鐫刻上拉托夫的名字,所以,當羅曼·拉托夫返回地球之後,紀念像彷彿是為阿爾謝尼建立的了。就正象人們在題籤上所寫的:「獻給……兒子,航天飛行中的拉托夫。」

他什麼時候回來呢?

分別以來,地球上發生了多少事!全球天線建造成了,兩批星際航行人員出發了,發現了真空能,聯合世界正沿着共同選定的道路前進。

羅曼·華西里耶維奇可以預料到一切,所有的一切!只有一件事除外。當着他的面落選了的自己的兒子,此刻成了宇航員正在星際航船中飛行。

羅曼·華西里耶維奇多麼想親切地擁抱自己的兒子啊……他在向主管部門拍發了正在返航的正式報告之後,隨即給阿爾謝尼個人發了份電報。在飛返太陽系的漫長途程中,他一直惦念著阿爾謝尼。還是在三個奇異的飛碟飛近失控航船的時刻,他突然想到阿爾謝尼。當時誰也無法頂料會出什麼事:會不會出現類似人形的異怪的智慧生物?或是形狀完全不同於人的一種有理智的章魚,或者是稀奇古怪的機械人?這種會晤將給宇航員帶來什麼?死亡?還是被俘?

但是,此後發生的一切,全出乎人們的預料。

三個飛碟緊挨着向宇航船飛來。它們的邊緣相互連靠,構成了一個品字形的整齊的幾何圖形。

地球宇航船的船頭立刻轉了向,這是由於一模一樣的三個飛碟構疊成品字形的帳頂罩到宇航船上,飛碟彷彿抱住了航船的船身。

一種久已忘懷的超重感覺突然向宇航員們襲來,他們踉踉蹌蹌地倒在此刻成了艙底板的前艙壁上。羅曼·華西里耶維奇撞得生痛,坐在儀器刻度盤中間,眼望着兩位同伴。三個人全大驚失色。

「我的手、腳一動都不能動。」華列里訴說着。

「我們全都軟癱了。」卡拉通指著刻度盤,「加速度跟地球重力加速度一樣,看來,『他們』是內行。」

「他們」確實是內行。飛碟緊貼著宇航船構成一個整體,航速略微減緩了一點。

羅曼·華西里耶維奇忍着疼痛站起身來:「你們躺着別動,儘快適應這種重力。還不知道下一步的情況。我總還想跟他們再一次進行電訊聯繫。到了這一刻,『他們』不至於仍舊不答理我們。」

他拽住艙壁扶手,爬到現在已到了頭頂上的無線電室。

可是,「他們」仍然不予理睬。是無線電設備出了故障嗎?

航船制動運行的最初一瞬間,失落在外的燃料雲塊從航船旁邊飛閃而去,這是拉托夫和卡拉通沒有能回收到油槽里的一部分。雲塊象失去目標的航船一般繼續遠去。航船甩落了拖曳的尾巴,任憑它不斷增速成自行墜落體。

羅曼·拉托夫發覺制動運行的時間,恰恰是使宇航船可以變速在太陽系內星際航行。

速度繼續減緩。

看來,飛碟駕駛員對於在宇宙空間尋覓到的這艘宇航船屬於誰,航船主人的生活習慣怎樣,全都清楚。但三位地球上的宇航員卻很長時間沒有能習慣於「地球上的習慣條件」。

從航船的這間艙房到另一間,他們要靠扶手幫忙,就象在體育館里爬肋木;他們要到安置著食物製造機的尾艙,就象是沿着救火梯攀登十層樓房那樣才能爬到。船尾已經朝了前,但是宇航員的感覺卻總覺得他們時刻都得使足勁兒朝上爬。

航船減速運行兩晝夜后,宇航員略微習慣於重力,而且總算能夠隨意爬行了。

群星的光焰只能在尾艙欣賞。前艙的密閉舷窗被貼緊航船的三個飛碟遮住,船側舷窗同樣如此。飛碟底部似乎是種銀色光澤的金屬,貼緊航船部分看起來是種彈性物質。飛碟閃射著橙紅色光彩,它的底部沒有發現噴氣嘴、孔眼或者鈎洞。

奇異的飛碟駕駛員從來不露面,對無線電呼號也根本不理睬。

大概,地外文明星球的宇航船對待失控的地球宇航船的態度相當於海豚們在大海中援救滅頂之災的受難者一樣。海豚是用自己的脊背托起溺水者,然後把他載送到岸邊。

宇航船原先的逸出太陽系的航速減緩了,可是,飛碟並未離去。它們以逸出地球引力的航速,把宇航船押運進入太陽系。

那艘雪茄形的銀白色飛船——宇航母艦,一直在視線之內,彷彿是「戰鬥」觀察員。當然,它決不靠近。

宇航員們已經習慣這種飛碟衛星了,並且期望它們跟宇航船一道兒抵達親愛的地球。

但是,又錯了。

飛碟將拉托夫宇航船尾艙朝前地押送著,離開了太陽的引力場,速度進一步緩減,這時,飛碟便離開了宇航船。

重力立刻消失。卡拉通不當心,一下子懸到半空中,徒然地揮手蹬腿。華列里拽住他一條腿,幫他在艙板上站穩,卡拉通腳下的磁性鞋跟這才吸附到艙板上。

雪茄形銀白色飛船——宇航母艦還能遠遠地看到。飛碟到了它那裏便不見了。然後這個銀色大雪茄也不見了,象是消融在茫茫星海之中。

羅曼·拉托夫宇航船從失去歸宿的航行中返航了,並且帶來激動人心的地外星球智慧生物人道精神的確實消息。當然,羅曼·拉托夫沒有能立即以無線電訊向地球報告,因為他知道宇航船上散射的微弱的無線電信號,地球上還不可能有接收這類信號的特高靈敏度的裝置。至於全球天線的建立,他這時是不會知道的。

拉托夫宇航船在返航中的情況跟它在失去歸宿浪遊星空時的氣氛完全不同!平安返航的希望給了人們力量和勇氣。華列里·斯納思廷完全徹底地變成另一副模樣。他滿懷着生活的喜悅,歡天喜地、想方設法來發揮自己的才智,提出了許多研究實驗項目來揭示宇宙空間的奧秘。宇宙空間在缺乏常識的人們眼中才是空無所有的。華列里使羅曼·拉托夫感到十分快慰。這位工程師構思了一台利用宇宙真空來研究微粒子的意義重大的裝置。地球上的物理學家要取得斯納思廷現時所使用的這種超真空是不可能的。

羅曼·拉托夫仍然常跟卡拉通走棋。如果說,在此之前走棋成了他們生活中思維活動的基本內容的話,那末,現在進行到第五百局的棋賽則是用來分散注意力的必要手段了。華列里原來對走棋兩個字都不願意聽,現在也參加了對弈。

太陽越來越光彩奪目了。透過濾光鏡看去,它也象一個不大的飛碟。

羅曼·華西里耶維奇向地球上發出無線電報,向主管部門報告了宇航船的境遇,然後發了一份阿爾謝尼親收的電報。

宇航員們從失去歸宿的航程中即將返回的消息,使整個聯合世界感到興奮。但是,控制失靈的宇航船還不能獨立地降達地球。

需要立即派出救援小組。

聯合世界中大洋岸畔的國家派出了救援組。

阿勒貝爾達·羅斯·路易利宇航船在火星、木星之間的環狀小行星群中發現了羅曼·拉托夫宇航船。雙方通過無線電取得聯繫,救援小組測定出了對方的方位。

三位在失去歸宿的航行中吃盡苦頭的宇航員,透過舷窗見到一艘地球宇航船的時候。還以為是攜帶着飛碟的銀色雪茄形飛行器又飛回來了。過了好一刻才看清楚,飛來的是地球宇航船,它沒有銀色雪茄那樣龐大,外形也不象。

宇航船靠近了。拉托夫以為阿勒貝爾達·羅斯·路易利立即會約請他們登上救援航船,便下令準備出發。但是,這位墨西哥人來電中提出,他本人應先登臨拉托夫航船以表示敬意。

羅曼·華西里耶維奇接受了這種友好的表示。

身穿宇宙航行服的阿勒貝爾達·羅斯·路易利從船艙閘門走進來了,他立即被羅曼·華西里耶維奇緊緊擁抱住——大家全沉浸在狂喜之中。來人淡褐色的臉膛、挺直的鼻樑、修飾得很精緻的鬍髭,看上去是這樣的親切、友善,以至於華列里·斯納思廷雙眼裏滾出了淚珠。

然後,他們一道兒登上救援航船。

羅曼·華西里耶維奇·拉托夫在墨西哥人的航天器內向著自己丟棄了的航船看了最後一眼,心裏十分惋借。他們三人正是在這艘航船上受到智慧生物無私的支援。看來,人類在相互爭鬥的時候,該學學智慧生物的樣子。

羅曼·華西里耶維奇在墨西哥人的航船上得知了一個消息,對他來說是個很沉重的消息:他的兒子阿爾謝尼和他的摯友圖查都參加了歷時半個世紀的探測文明星球的星際航行。但是在他坦爽、嚴肅的臉上沒有顯露出任何反應。

於是,此刻拉託大站在格柵形的行人橋上端詳自己的大理石像時,看到的不是自己的面龐,而是兒子的臉膛。這臉上的神情專註而又安詳。

「祝你幸福,朋友!」傳來一聲熟悉的清亮的嗓聲,「難道需要呆站在這裏欣賞這面大理石鏡子嗎?我對上天發誓,紀念像上得刻上題詞。看是不是合適:紀念航天歸來的地球的兒子羅曼·拉托夫?或者……」來人說着,碰了碰拉托夫的肩頭:「或者這樣,『獻給正在航天飛行中的』?」

拉托夫回頭一看,見到站在墨西哥人身旁的沃勒傑馬爾·巴甫洛維奇·阿爾希斯。

「我在推測你的思路。」沃勒傑馬爾·巴甫洛維奇問候了一聲后,說道,「你在想兒子,思考跟兒子再見的渺茫的可能性?」

「對的。想兒子。」拉托夫回答。

「正好,阿勒貝爾達·羅斯·路易利正要向你提個建議。我們到處找你,也是為的這個事。我相信,你對於按全新原理設計的宇宙飛船是會感到興趣的。」

「利用真空能源?太好了!阿勒貝爾達的助手已經跟我談過。我也在考慮,怎樣才能吸取更多方面的經驗。」

「您發回的電報中對宇宙空間救援飛行器的描述,引起全球航天器設計師的思想飛躍。」

「設計飛碟型航天器?」拉托失問。

「對於輔助性航船來說,這是種很好的型式。星際航船可以派出這種輔助性航天器隨時登臨行星。你知道的,新型星際航船將要飛往更為遙遠的星球。」

阿爾希斯不耐煩地打斷了這位墨西哥宇航員的話頭:「總而言之,要尋找一個合適的行星系,在那裏可以自由歡暢地生活,以提供給我們下一代諸位小將。」他說着指了指橋下不遠處的街心花園。花園裏孩子們爭先恐後地跑着跳着。

「我是受命來徵求你的意見的,我的老朋友,」阿爾希斯的說話中有了一點莊重的味道,「你是否願意負責組織一個探測小組去進行一次新的星際探險?阿勒貝爾達可以作為你的第一助手。你還可以帶領原來一道兒航天的兩個夥伴。他們合適嗎?」

羅曼·華西里耶維奇想到了華列里。失去歸宿的航行鍛煉了他。但是,他畢竟不適宜再飛往別的星球去了。「不都適合。」他說。

拉托夫沒有想到自己。他早就計算過,如果自己能再次參加星際航行,那末就將跟自己的兒子同時返回地球。

三、蓋雅星

龐大的銀色雪茄形航天器,外形跟過去的地球宇航船完全不同,此刻正沿着橢圓形軌道運轉。接近時離行星約幾萬公里,遠離時則杳無蹤影。

雪茄形航天器里不時飛出一些碟形探測器來,探測器急劇地穿進大氣層。圓碟在星球上空飛旋著,然後再返回宇航母艦,這時雪茄形航天器的起落艙口飛探出一組桿件,勾撓住圓碟以後,連同裏面的偵察員一起收進艙內。

雪茄的前端比尾部粗,有點象大頭魚。體積猶如一條橫卧的山脈。

巨型星際航船的舷窗上可以看到一個雲海掩覆一下的星球。這顆行星的陸洲主要分佈在星體的半球,另外半球的外殼則是海洋。

宇航母艦內有一間圓柱體客艙,客艙是仿照一種飛碟的形式造成的。宇航組乘員常常集中在客艙里觀看格柵形圓環屏幕。

映像是彩色立體的。連接成圓環形的屏幕使觀賞者只要轉動一下安樂椅,就能象置身在飛碟中一樣地看到全景。現在,屏幕上現出了野生的熱帶草原植物,叢莽的前面是無邊無際的雜草叢生的平原。地平線上顯現出幾個黑點,飛快地擴大,顯然,飛碟正迎着它們疾飛。

一群體態雅美、動作輕盈的動物,它們捲曲的雙角一直靠到脊背上,飛奔中每一縱跳就象飛起來一樣。大概,它們受到了驚嚇。是被飛碟嚇壞了嗎?可是,如果是因為這個,它們不會迎著飛碟奔。這群羚羊是受到什麼驚擾的呢?一隻猛獸四肢展伸地挺立在草地上,垂掛着細長尾巴,棕黃色鬃毛隨風飄動。它突然一縱,撲住一個落在後面的犧牲品,犧牲品摔倒在草地上了。

狂暴的猛獸在撕扯獵獲物。飛碟遠遠地飛開了。

接着又映現出跟叢莽相連的草原,鼻子兩旁支出沉重繚牙的犀牛埋着頭,牛群騷動,準備廝殺。突然,樹木晃動傾倒,密林深處奔出一群大象。看起來,大象們在吹號——它們高舉起鼻子,但聽不到聲音。犀牛們憤憤地四散了。

瀑布傾瀉,螺旋狀的水流掛成了簾幕,蒸騰如雲的飛沫中映現出一道彩虹。

陡削的山壁直插天際……

海濱沙岸上偶爾有拍岸的細浪……

又出現了延展到崗巒起伏的地平線上的茫茫草原。又出現了一群雄健的動物,它們後頸上搖曳著整齊的鬣毛,一對尖角低低垂掛着。如果羚羊的奔跳中表現出來的是驚恐的感覺和極大的速度,那末這些動物的行動中表現出來的則是團結的力量。又出現了猛獸嗎?是的,現在猛獸必須準備抵禦這群野獸的進擊了。

接着,又映現出景色、陸洲和茫茫天際。

森林太茂密,飛碟探測器只能繞開一些枝幹垂地的千年老樹,曲折地起伏前進。

當飛碟在寬闊的河流上空緩慢運行時,就可以看到長著纖細的白色小樹的陡削河岸,也可以看到長滿蘆葦的淺灘,葦叢里不時飛出一群群受了驚嚇的飛禽。

於是,又映現出河流,岸畔壁立着無法通過的針葉密林。

有時,眼前會出現一種能從這棵樹飛上另一棵樹的小野獸,或是從水中探頭伸腦的、毛髮蓬鬆、動作笨拙的小動物。它們的頭臉有時在水面上偶一亮相,那是一張令人驚異難忘的毛臉。

屏幕上映現出晶綠色水流——探測器深入到水底深處。魚群歪歪斜斜地在屏幕上游過。一些異樣的水族在晃動着觸鬚,或者沿着石塊爬行。

出現了神奇的林中空地。左邊是五株銀白色樹榦的姊妹樹組成的動人的小家族;右邊是一株枝椏展伸的偉岸大樹。正面——由樹榦、枝條、針葉糾集成鋸齒形的牆壁。

「白樺、雲衫、橡樹!跟地球上一模一樣!十足的地球!」在場人員中年歲最輕的一位發出讚歎。

「可是,一處也沒有發現智慧生物、鄉村、城鎮!諸位是不是認為,這裏可能沒有『人』?」一位頭髮火紅、不太標緻的姑娘提出問題。

「另外一個『新大陸』!」航船上的天文航行家,一位膚色淺褐、鬍髭修剪得很精緻的先生回答。

「不,」指令長不同意,「既然這顆行星和地球如此相象,那它很可能就是蓋雅星。」

「不一定,」探測組中的行星天文學家心平氣和地說,「蓋雅星的發展條件與地球很不相同,所以要檢查一下是否出了差錯。」

「怎麼呢,我們會變成亞光速的犧牲品嗎?」剛剛讚歎過白樺樹的年輕人問道:「恐怕誰也說不準,光速飛行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如果我們根本不是向著目的地飛航,變動的不是空間,而是時間。歷史倒流!現在我們看到的正是我們的地球,幾百萬年之前的地球上的情景。」

探測組中的無線電天文學家是位個子不高、頭髮捲曲的漢子,他急劇地從自己座位上跳身站起來,烏黑的眼珠閃動了一下,走上控制台撥動了一系列開關,然後指著屏幕:「諸位請看太陽和它的行星的射電圖影。」

屏幕上先是漆黑一片,然後閃爍出密集的光點,其中還現出一個小圓盤。

「這是我們的太陽!」無線電天文學家說,「太陽附近無法辨認的小亮點是水星、金星、火星,最亮的一顆是木星,只有它還能看清楚。這就是光速航行達到的成果。我們現在見到的這些星球,是我們起飛后不久的狀況,看到過去,也只能到這種程度。至於現在的這顆行星,從屏幕上可以看出——確實是和地球酷肖的孿生兄弟。」

「不大可能,柯斯嘉,我的朋友。」行星天文學家仍然堅持,「這行星的引力比地球小得多,光照弱,磁場也不同。這怎麼能算雙胞胎呢!只是大氣層和地球相彷彿,也僅此而已!」

「卡拉通說來說去還是老一套!」鮑利斯·洛夫斯基,宇航探測組中最年輕的那位叫道,「既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不相信儀器,只相信隨意創造的結論。」

「怎麼是隨意創造的?」卡拉通神色平靜地反詰道,「確實不大可能。其他星系的行星不會跟地球一模一樣,這顆發光行星所接受的光照距離,同於法艾東行星毀滅前所受的日照跟離,因此,這行星的質量只有地球的一半。」

「停!」墨西哥人打斷話頭,「屏幕上映放的可不是過時的衛國戰爭年代的荷里活故事片,而是我們自動化偵察員拍攝的錄象。儘管這不是地球,但是,我對上天發誓,它終究是很好的地球複製品。」

「我認為,原件肯定比複製品好!」柯斯嘉·茲汪采夫大聲說,「馬上就能得到證明。」

「什麼時候你才能嚴肅一點呢,無線電天文學家?」洛夫斯基有點光火。

「當我趕上你這麼大的時候,本人飛航,你就在這星上候着,說不定,你變成個壽星老呢?」

年輕的鮑里斯·洛夫斯基臉上排紅。柯斯嘉打趣著對方的年幼。

阿勒貝爾達·羅斯·路易利有意岔開話頭,他臉上展現出燦爛的微笑:「好就好在這裏鮮花盛開的土地還沒有被任何智慧生物佔據。」

「所以,更應該把鮑利斯安頓在這裏了,這樣他的耳根就清靜了。」柯斯嘉一口氣說完。

鮑利斯銳利的眼光盯視了柯斯嘉一下,後者淘氣地哈哈大笑起來。

「我們需要的是『智慧人』還沒有佔據的大地,沒有印第安人居住的『新大陸』,是嗎?指令長!」鮑利斯朝向年歲最大的長者。

「是不是請生物學家把飛碟探測器採集的土壤、空氣、水的小樣化驗結果報告一下。」指令長羅曼·華西里耶維奇建議。

「就是。親愛的指令長。」火紅頭髮的波蘭姑娘夏娃·庫爾德娃諾夫斯卡婭答應了一聲,「行星上的微生物,一般說來,對地球上的生物機體無害。這種微生物體小力弱,我們在動物試驗中沒有發現感染疾病的。」

「這就使我更加懷疑。」卡拉通堅持己見。

「什麼,還懷疑?」鮑利斯把身子傾向對方,「您以為會有搗蛋蟲在飛碟採集的小樣里擱上地球上的土壤?要不然是你抵抗不住既小且弱的微生物?」

「懷疑。」

「應該預計到一切可能。」羅曼·華西里耶維奇說:「所以我不急於降落。這星球是有些奇怪,人的眼睛也不是可以全信的!……」

「我信任眼睛,我決不懷疑!」洛夫斯基象是呼口號一樣,「我準備第一個踏上新地球,並且不穿密閉飛行衣!」

「好吧。」羅曼·華西里耶維奇同意了,「跟隨我第一批降落的就選兩個最年輕的吧。」說着,他看了鮑利斯一下,然後又看了看夏娃。

四、微型世界

夏娃·庫爾德娃諾夫斯卡婭立志要學習維琳娜,她當上了第二名女航天飛行員。這個姑娘是個大高個兒,但是很瘦,髮式時髦,梳着一種男性化的髮型。她原先是個出色的運動員,參加過賽跑、游泳、擲鉛球和劍擊競賽,在家鄉波蘭她不僅跟女劍擊手而且跟男劍擊手交鋒。當然,她自有不幸,長相不美,長條兒臉,不很端正的鼻子加上一副很厚沉的下頜。也可能,正因為如此,她有一種近乎病態的自愛和高傲,一心想爭取別人爭取不到的成就。在體育運動方面,她沒有能創造出許多新記錄,這時,她被航天飛行吸引住了。克拉科夫大學的一位著名的行星天文學家米哈伊爾·卡明斯基教授很以自己的這個女學生自豪,而且設法安排夏娃參加了歐洲的月球考察組,去研究開發「月球冰原」,制定出在月球上造成適宜人類居住的大氣層計劃。

她成了名人,照理說對外貌上的某些不足,可以完全不介意了。可是,她仍然迫切希望參加羅曼·拉托夫探測組去尋覓適宜人類居住的地外行星。至於說航天歸來她在地球上遇到的將是新一代人這回事,她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羅曼·華西里耶維奇對夏娃表示支持。他認為在探測組集體生活中,夏娃比其他候選的女宇航員更能適應些。航行中的情況也正如此,大家都愛護和尊重夏娃——航船微生物學家兼醫師。

大家當中只有一個例外:年紀最輕的鮑里斯·洛夫斯基。夏娃只是在他一個人眼中首先是個女人。這個小青年在地球上受了過多的關顧和嬌寵。他一頭黑髮,有一副古亞西利亞人側面像之類的臉龐,就是在宇宙空間也未能擺脫凡塵俗念。夏娃略帶嘲諷的冷峻態度使他心疼。他認為,得到象他這樣的人的垂青,夏娃應該感到簡直是福從天降。可是,夏娃十分執拗地不理不睬,使洛夫斯基失魂落魄。他認定女方故意掩飾著對自已的鐘情。所以,他一雙鳥黑的眼眸變得倦怠而又濕潤了。

鮑里斯·洛夫斯基出生在首都的一個知識分子的家庭里。雙親十分寵愛這個天資聰慧的獨生子。他讀完小學一年級后就跳級到了四年級,八年級讀完就參加了十年制中學的畢業考試。十五歲被破格錄取進入大學。他非凡的學習才能常使教授們驚嘆。習以為常的讚許使鮑里斯自命不凡。同時,他對可以聯繫到他的體弱身矮的一切暗喻有種病態的敏感。他迫切希望自己的體力也能高人一等,但是在與身強力壯的年長的同學遭遇時,他常常提心弔膽地自動退卻。因此,他跟誰也不接近,跟誰也不貼心。

唯一能吸引洛夫斯基的便是讀書。他具有一種所謂「影印」式的閱讀能力,飛快地瀏覽一本書,就能把其中內容深深印入腦中。他閱讀了大量的書籍,一百多年前出版的科幻小說特別使他入迷。他毫不選擇地閱讀了這類書籍,這對他的性格的形成起了不小的影響。這類作品常是通過幻想的事件批判現實追求未來。可是,作者提供的未來往往也是些毫無出路的死胡同。鮑里斯從這些書里給自己找到一種離群索居的生活方式。他想效法那種單槍匹馬的孤膽英雄。在這當中,從童年起就聽慣了的種種誇獎可算是找到了回聲。

應該說明,洛大斯基的聰明才智也使他居然能夠毫不顯露出這些晦澀的思想脈絡,它們彷彿假寐在他的潛意識中。他在外形上,言行中決無表現,甚至電子測驗儀的嚴格考試以及醫務人員的詳盡檢查也都順利通過。羅曼·華西里耶維奇·拉托夫關注到他的時候,他也沒有顯露這些性格特點。後來,宇航城的電子測驗儀作出簡要的,按實際情況說,是正確的結論:「有才能。有實現目的的頑強性、堅韌性。深自內省、孤僻、健康……」

拉托夫從候選人員中確定探測組成員時,對洛夫斯基的孤僻(根據絕對公正的電子機器的評定)卻認為是一種很不錯的品質——因為這種性格的人在和同伴們分手的時候比其他人會輕鬆一些。這種深自內省的性格,這種孤僻的心情,在從未經歷過的條件下、茫茫宇宙中,會以什麼方式表現出來呢?不論是電子機器,不論是洛夫斯基本人,也不論是拉托夫,都無法預料。

夏娃得悉她將跟洛夫斯基隨同拉托夫第一批降臨蓋雅星時,高興得差一點哭出聲來。

洛夫斯基則無法入寐,即將到來的任務和幸福使他心情激昂:重擔落到「他」的肩上——他將第一個踏上未來的人類居住的星球。

第二天起身,鮑里斯多少也覺得自己有點可笑,他用一句玩笑話支開了同伴們。他說,自己航天飛行並不是想建立一塊紀念碑。但是就這句樹碑立傳的玩笑話里也表露出他隱藏在靈魂深處的虛榮心。

夏娃在這個早晨,時常眯縫起灰褐色的雙眼,打量著洛夫斯基。她似乎發覺了什麼,便行施起醫師的職權,遞給對方几粒藥片,但是鮑里斯憤懣地拒絕了。

羅曼·華西里耶維奇駕駛的飛碟降落在平原上一座小山崗的頂部。山崗的陡坡上是一片紫煙縈繞着的樹林。

拉托夫讓兩個年輕人先踏上蓋雅星,

夏娃揚了一下頭。洛夫斯基抹了抹濕潤的額角。

可以不穿密閉飛行衣走出飛行器。蓋雅星的空氣是無毒的。

「將來總有一天,這裏的人類會編出聖經上的夏娃的傳說,紀念他們第一代的婦女。」洛夫斯基想用玩笑話鼓一鼓自己的勁。

夏娃沒有回答,一下子跳到地外行星的土地上。她象一個當家人似地四面環顧了一下,說出一句令人不解的話:「人們移居到這裏的時候,這裏將會出現母系氏族。」

洛夫斯基笑了起來,貪婪地看望着地外行星上的一切。呼吸很自如,就是心跳有些加快。

羅曼·華西里耶維奇隨後走了下來。

怪事?樹林上哪兒去了?

一眼望去,這裏土地上只長著些小灌木。腳下的小山崗上長著細微的小草,象是地毯上的絨毛。

「到哪兒去了?地球的複製品呢?」洛夫斯基驚愣地望着指令長問道。

「難道我們在屏幕上沒有看清楚?」夏娃問。

「屏幕上表現不出物體的規模。」拉托夫沉吟著說。

「跟規模有什麼關係?」夏娃驚詫地問。

「讓我們仔細地看看這些小灌木!」

夏娃和洛夫斯基下了坡崗奔向小樹叢,拉托夫跟在他們後面。

「判斷正確,」夏娃叫喚道:「這些原來就是屏幕上的森林!」

她站在灌木叢的前面,小樹只齊到她的腰部。然後,她跪倒身子,兩手伸向這些植物。

「白樺!正是我們的那種白樺樹,克拉科夫郊外的樺樹!多麼細嫩的樹!小美人兒!」

庫爾德娃諾夫斯卡婭撫摸著奇異植物的纖細枝幹,它們很象地球上的樺樹,但大小尺寸只合到地球上的十分之一。

「親愛的指令長,你看到過北方的特小的小樺樹嗎?」夏娃向正走過來的拉託大問道。

「那種樺樹比這兒的還要矮小。」羅曼·華西里耶維奇回答說,「特小的樺樹不僅是因為品種的原因,而且由於北方的嚴寒的自然條件,造成了這種畸形。但是這裏……」

「照您——指令長看來,這裏是什麼緣故呢?」

「不是自然界的遊戲,而是自然規律。如同幾何學上的一種近似律。」

「對了。我在星際航船上用顯微鏡觀察這裏的微生物時,也有類似的情況。」

「那是說,用顯微鏡檢驗這裏的微生物要比檢驗地球上的再放大二三十倍,是嗎?」羅曼·華西里耶維奇問得很仔細。

夏娃沒有則聲。

洛夫斯基蹲下身來,他從低處觀賞蓋雅星上的樹林時,心裏覺得,眼前正是地球上常見的普通的樹林:一株株銀白色樹榦上垂掛着長有星星點點葉芽的細枝條。完全跟地球上的白樺林一樣,只是尺寸小得多。樺樹林內間生著雲杉,很細很小,但跟地球上的雲杉一樣,長著柔軟的針葉,觸到手指上也有癢絲絲的感覺。

「日本就有這種特別逗人的微型花園,」夏娃說,「一點點大的樹木、細細的小拱橋架在狹長的小河上,玩具式的景物就跟真的一樣。當然,就象從倒轉過來的望遠鏡里看到的一祥。挺美!我在日本參加游泳比賽時,去觀光過。」

「這裏的景色是不是更美些呢?」拉托夫問。

「簡直是美極了!就是得跪着欣賞,因為是微型世界。可能,在上帝的天國里也得盡跪着了。」她說着望了一眼洛夫斯基。

「跪着?」最年輕的這位身子一挺,不僅身子挺直了,而且飛躥到樹林上空,這個星球上的引力要比地球上小一半,「你們還沒有理解我們這一發現的意義有多巨人?這是一個巨人的世界!」

「那裏來巨人?」夏娃驚奇地說,「是微型世界。」

「我們就是這裏的巨人!我們!大樹只有我一半高。我覺得自己成了泰坦,任何力量也阻擋不住我們的行動。」

拉托夫驚惶地瞥視了一下自己的這位年輕助手。是不是這個年輕人的心理負擔過於沉重呢?

夏娃略帶嘲諷地眯了眯眼睛。

洛夫斯基拽著細枝條一般的白樺樹,一抬手連根拔起,一揮臂把「戰利品」扔出樹林。這枚土炮彈在當地的引力條件下,一直飛到遠遠的小河對岸。

「看吧,我成了萬能,萬能!我能拔樹,我能一步千里!我簡直象進了神話世界。」洛夫斯基叫喚著。

拉托夫警覺起來。但是他沒有能一下子辨清,這個小青年究竟是種什麼情緒。

洛夫斯基的表現愈加乖戾了——他象一頭鬆了綁的野獸,狂奔亂竄。但是,由於用力過猛,一下子就蹦到樹林上空,隨即又栽倒在樹棵里,身底下的樹木折斷了一片。他的頭也被猛撞了一下,好一刻才蘇醒過來。很可能這一撞擊成了他後來種種事故的主要原因。他的潛意識中閃現出某種先人的意念——歷史上有過這種例證,當年有個從馬背上摔下來的人,突然講起從來沒有學習過的古希臘語!……洛夫斯基站立起來時,已經失去自制能力。他不停地拔起樹木朝遠處的樹林扔去。不一刻功夫,他的四周就出現了一片林中空地,地面上儘是樹木被拔起后留下的黑色空塘。

「你看這是怎麼回事?親愛的指令長。」夏娃問道,一面拉起拉托夫的一隻手,讓他離洛夫斯基稍遠一些。洛夫斯基這時不知因為是太累了還是鎮靜了一些,正在用手掌拭抹著汗水淋漓的臉龐。

喧聲驚起兩隻家兔一般大小的動物,它們竄出樹林奔向坡崗逃命,細細的瘦腿很有彈性地蹦跳着,支叉著的兩隻尖角,磕碰到自己的脊背。

微型小鹿見到這三位巨人,略一站停,隨即猛一轉身,狂奔著轉了一個大圓圈。

「跟我們家鄉的一樣,就是只有十分之一大。親愛的指令長,你說是嗎?」

「我只是個航天飛行員。這類問題該由你們、專家們去解答。我也不知道,地球上是不是有人考證過這個問題:一切生物的規模是怎樣定型的。我們的樹木為什麼可以高達三十米,但超不過一百米?為什麼野獸比昆蟲大?能不能用生物的『地球型尺碼』來衡量地外行星世界?」

「當然了,親愛的指令長,你說得對。生物的規模取決於千萬種因素:星球本身的大小,它的引力、光照、放射性、磁場力……等等,還有生物求生存的主觀條件以及許許多多其他因素。所有這一切,無疑地,都影響着生物的進化,確定生物的規模。」

「那末,我們在這裏見到的是由於各種可能因素造成的結果了,正好相當於地球上生態的重現,不過……是另一種規模的重現。」

「親愛的指令長,你是不是認為我們從屏幕中見到的獅子、大象跟這些小鹿比較也大不了多少?」

「是的,大體如此。可以把它們當作叭兒狗一樣地夾在腋下。」

「真是又有趣又理想。」

「為什麼?」

「移居到這裏的人就不會被這類小小的猛獸嚇住。人和它們相比是多麼巨大。對嗎?親愛的鮑利斯。」洛夫斯基剛剛走過來,聽見最後一句。

「巨人?對極了!」他起勁地附和著:「地道的巨大的人。儘管我腦袋被碰撞了!但我覺得我有無窮的力量。現在我是全能的人!若是我在這裏壘起一座石頭房屋,對於當地的小小人兒來說,就是一座龐然的城市。」

「指令長認為這裏沒有又矮又小的小『人』。」

「想做小人國的國王古里維爾?」拉托夫微微一笑,「不成。我們的飛碟仔仔細細探測過整個行星了,沒有發現任何一點智慧生物所造成的自然界的變化。」

「噢,我會給這裏帶來變化的,只要批准我自由行動!我會讓你們看到,泰坦在這裏什麼都能應付得了。」鮑利斯說着,抬眼盯望着微生物學家。

「變成一個小人兒值得嗎?」夏娃問。

「您不會是那種冷酷的女神!您知道,我們會成為真正的上帝,森林只齊到我們的腰,河水只齊膝蓋深!」

「不完全是那樣,不完全是。」夏娃在糾正對方的想法,並且為自己的一個明晰的念頭微微一笑,但她瞥視了一下洛夫斯基便突然住了口,蹙起了眉頭。

五、黑色閃電

低沉的天空迸發着電火,似乎有千萬道令人目眩的閃光,一會兒這裏,一會兒那裏,不停地閃耀着。

電火的光波象無數盞探照燈懾人的光柱在天幕上移動。

天空爆炸了,狂烈的轟隆隆一陣巨響,象地球上歷次戰爭中使用過的火炮全部彙集到這裏,命令一下萬炮齊吼了。

樹林中有個巨人在奔跑,林木只齊到他的腰部。樹林不僅由於暴風的襲擊,同時也由於巨人的狂奔,成片地東倒西歪了。

但是,如果狂奔者比之於樹林算是個巨人的話,那末在天幕崩裂的威力之下,他就象是個小小的侏孺了。

閃電不時襲擊到他的身旁。熱帶小叢林里驚惶的成員中已經不止一株象火炬一樣點燃起來。

巨人圓睜著慌亂的雙眼。他覺得爆發的閃電是深黑色的。他在狂奔中已經無力思考,恐懼的心情超過了躲藏起來的意念,他也無法分清究竟是電光的閃射還是紛飛的矢箭,曲折的黑色閃電彷彿滯留在他低垂的眼瞼上。要是在別的時候,他會想到人有一種本能,比如看到一扇亮光刺眼的窗戶,眼睛便會自動閉上,並且覺得那裏是有着明亮邊框的暗黑色洞口。

洛夫斯基在地球上的時候,在一本書上讀到過,說是人們在森林裏曾經見到過一種黑色閃電。這一刻,他親眼看到這種黑色閃電了。

鮑利斯由於精神錯亂和腦震蕩,已經不能按照順序回顧探測組登上蓋雅星后的最近幾小時中他本人的經歷了。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

地球來客升起了熊熊簧火,越燒越旺,火焰象柱子樣地升騰到高空。紛落的紅色火星象是隕落的星星跌進樹林。

篝火旁坐着巨人,叢莽中沒有任何一隻野獸敢來靠近。一群野象甚至因為要離得遠些,特地泅渡了一條大河。當然,巨人們在這種大河裏完全能涉水而行。

凶頑的犀牛遲遲疑疑不想遠遁,個別的還怒氣衝天迎著向它們伸過來的手掌撲去,於是增加了探測組生物學家的搜集品。

「收集到的野獸可以配成全套了吧?」卡拉通問夏娃。

「微型野獸。」夏娃一面糾正道,一面用手親柔地撫摩著一隻細微的但卻十分暴怒的動物:「從這種神話故事裏飛走,不可惜嗎?」

「您可以帶上地球的植物再飛回這裏。」羅曼·華西里耶維奇說。

「親愛的指令長,如果我回到蓋雅星來專門保護這星球的自然界,您看怎樣?」

「為什麼要專門保護?」拉托夫覺得奇怪。

「為什麼不能讓這顆星球保存着我們見到的這種景象呢?為什麼非得種上地球的桉樹和棕櫚呢?讓移居到這裏的人都成為巨人吧!」

「說得對,夏娃!」洛夫斯基熱情支持,「破壞這裏的自然界是種犯罪行為,人在這樣的世界裏都會成為泰坦。」

「我對上天發誓,開拓這個世界比我們當年開發西部各省要便當得多。」阿勒貝爾達·羅斯·路易利也發表了意見。「仔細觀察一下這些幼小的樹林和細微的動物,再看看天上運轉自如的小太陽,會不會想到這樣一個問題:鯨魚星座中生命的波濤正是從這裏,從第五行星上湧起的,經過幾百萬年,再加上幾百萬年,生命的波濤也會遷移到附近的行星上。我們的太陽系中不就出現過這種情況嗎?」

卡拉通捧起一把連根拔出的樹木扔進火堆。火焰收斂了一下,然後帶着新的勁頭猛烈地升騰向上,火光映照出的斑影在飛碟的突出艙壁上晃動。

「有道理!」卡拉通說,「不論是這裏,還是太陽系中『生命地帶』,都是從遙遠的行星轉移到較近的行星上的。所以我要再說一遍,很可能,法艾東星球上的文明社會的出現要早於地球。所以我們就在法艾東星的殘餘部分——灶神星上發現了廢墟。」

「能不能設想,蓋雅星『人』的身材和地球上的人相比,相當於這裏的犀牛和地球上的犀牛的大小比例。」

「這倒沒有考慮過。那時候,我們也沒有想到探測一下灶神星上遺跡的大小規模。這是個失誤!」

「異想天開!微型人是不會有的。」柯斯嘉·茲汪采夫插話說,「難怪我們在這裏也沒找到他們。腦的重量和神經元質量決不能低於進行思維活動的必需數。」

「真的嗎,親愛的天文學家?我挺喜歡狗,有種很小很小的小狗,品捷種小狗,能夠用手掌托住,象這裏的犀牛,按照您的看法,它一定比短毛大猛犬要呆笨嘍?」

「對,問得對!」卡拉通故意挑逗地哈哈大笑起來。

「親愛的指令長,您認為怎樣?還有,螞蟻沒有思維活動嗎?」

「很難答覆。等回到地球,解剖研究過你搜集的微型野獸才能斷定,具有多少神經元儲備就可以進行思維活動。」

「是的。鮑利斯,我常說,一個人的大腦只有其體積的百分之四在從事有益的活動。很應該把你和微型動物一道兒研究一番。」

「對你,是可以不必研究了。因為你全部腦儲備都耗費在『楔形文字』式的俏皮話上了。」

「回去之後要研究的事物多著哩!」卡拉通嘆息一聲:「我們的那個失誤也就有法子補救了。那次,我們臨近了灶神星,觀察到上面的廢墟,可就沒有想到要從宇宙的角度去分析它,去探測一下過去的星球居民的身材。我們僅僅考慮把這個星球的自我毀滅的教訓告訴人們。」

「真難相信;文明導致毀滅。難道說,文明的同義詞就是你死我活嗎,親愛的指令長?」

「文明,文明!」洛夫斯基激奮異常地說道,「文明社會的果實,野蠻人照樣可以享用!」

「親愛的鮑利斯,你為什麼要談到野蠻人?」洛夫斯基眼睛裏有種病態的閃光。

「難道例證還少碼?可以想一想希特拉法西斯,這並不是久遠的歷史。人會比野獸更加兇殘,獅子和老虎也不會消滅整座森林裏的全部牲畜,也不虐待俘虜。歷史研究、文學藝術、劇場影院——所有這些行當都暴露無遺地揭示出有一種隱匿著野性的人。所以,我才興高采烈地跟你們一道『遠飛』。」

「原來——是這回事!」羅曼·華西里耶維奇拖長了的音調里有種苦惱。

「荒唐的宣傳,詭秘的組織、盲目的對領袖人物的祟拜,不止一次地使得不同時代、不同國家中,不僅是在部分破產者中,而是在大部分愛勞動、有教養的人們中喚醒了一種野性。這些人事後回想起來,常常覺得羞愧。」洛夫斯基情緒更加激昂,最後他用一種歇斯底里病患者的腔調,叫喚著;「所以,我跟你們一道兒飛!」

拉托夫搖搖頭:「活到老,學到老!」指令長不由暗想:「應該承認,我挑選航天人員的方法不對!」

「你們會說,這是一百年前的往事了。我的回答是,人的變化極其緩慢。遠在法老時代的人們和我們當代人,甚至也基本相象。」

「我的話題又回到時間反常之類的事上來了,」柯斯嘉·茲汪采夫說,「你,鮑利斯,是落到現代社會中來的古人。」

「不!」鮑利斯叫道,「我不需要古老的歲月,我怕它!我怕炸彈、流血,我怕歷史車輪的荒誕的倒轉。就說大洋對岸的那場國內戰爭,有什麼價值?」

「戰爭早結束了。」阿勒貝爾達·羅斯·路易利說,「聯合世界規定戰爭是非法行為。地球上每個人都應戰勝自己的野性。」

「鮑利斯的主張——普遍適用。」柯斯嘉說。

夏娃立起身,兩手擱到腦後。

「在這個微型世界上的最後時刻,我真想做一做原始人,去沿着蓋雅星上的原始森林走走。」

洛夫斯基也站起身來。柯斯嘉用不以為然的眼光目送着他。

篝火映照下,女運動員清瘦頎長的身影投射到飛碟的銀色艙壁上。她沒有戴頭盔,但是穿着密閉飛行衣,背後斜支出一根金屬天線桿。

鮑利斯和夏娃緊靠着飛碟並肩漫步。庫爾德娃諾夫斯卡婭的個子比洛夫斯基稍高一些,這就使後者有些不悅。簧火的光焰只照亮了周圍的草地。遠處的地平線沉沒在黑暗中,所以草原顯得格外深遠。

「夏娃。」洛夫斯基碰碰姑娘的手,喚了一聲。

「什麼事?」夏娃問著,手一縮。

「別這樣!」洛夫斯基激動地嘀咕著,「我要跟您十分認真地談一次。」

「該談些什麼呢?在蓋雅星上的最後的這個夜晚。」

「要談的是,這不該是最後一個夜晚。」

「什麼意思?」

「剛才,不正是您說出了我日盼夜想的願望嗎?您決非偶然地提到這古老的名字,我也不辜負我的亞西利亞皇帝的雅號。」

「我的名字?為什麼只談名字不談姓?」

「您是不打算理解我的意思,夏娃!您願意暫時做一下原始人,我卻想在原始的星球上永遠做原始人。所以我不回地球去了。永遠不回!」

「純粹的野蠻人的話。」

「我還希望您也別回去。我們留在蓋雅星上做這個微型世界的唯一的主人。我們周圍沒有也不可能有第三者。」

夏娃如果沒有擔任星際航船的醫師,定準轉身就走,但是此刻使她吃驚的並不是這荒誕的笑話本身。她平靜地站在原地,主要是想了解對方的這次發病會有多大危險性。鮑利斯患有精神病,這個診斷她已經下了。年輕人沒有經受過十分巨大的變異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各種情緒的衝擊,再加上又得了腦震蕩。

「就只兩個人留下來,不成了野蠻人了嗎?」她小心地問。

「不會。我要建造一座宮殿。在這裏的自然景色中,我們的宮殿會比地球上的一切史前建築宏偉!我們的周圍將是一片安謐舒適的天堂。」

「你就改名為亞當了?」夏娃忍不住嘲弄地問了一句,說出來就後悔了。

「請您別笑話我!讓我們一道兒留下來,亞當和夏娃,或者是鮑利斯和夏娃,成為這裏的神話故事。我們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後代,全是一代又一代的泰坦,只有詩人埃拉多斯曾經有這類幻想。」

夏娃猛然一轉身,面對洛夫斯基——歇斯底里發作的時候,突然刺激會有一定療效。

「伊甸園裏的夏娃難道能夠有所選擇嗎?除了亞當,還有誰?」

「您想說什麼?」洛夫斯基提高聲音說道,「您是說,我配不上您?」

「我的意思是請您記住……地球上有幾十億男人。」

「他們在無限遙遠的天外。在這裏的——只是航天而來的幾個。留下來的僅僅是我一個,還有您……」

「新出世的亞當先生,您是不是也想過,蓋雅星上未來人類的一對始祖,至少互相還得有點兒愛情吧?」

「我……我是考慮,我考慮愛您,夏娃!」

「這種直爽的求愛方式,得賞幾記耳光。」

「夏娃!」

「但是,我也直直爽爽地回答您。您得知道,地球上幾十億男人當中,有一個是我深愛的。他說,女人就象影子,你向她走近時,她就閃開了,當你走開的時候——她又追了上來。」

「他走開了?」

「可是,被形容成為影子的女人,並沒有去追他,而是跟他拉開了三十年的距離。」

「請您接受我的勸告,讓這三十年的距離變為永遠的距離。」

「沒有比教人負義的勸告更可惡的了。新亞當先生,請別忘記,我到這裏並不是出於女人的任性,而是來分挑同伴們的重擔的。」

「您跟他們有什麼相干,您在這裏是……」他揮臂做了個手勢。

「世界女皇?」夏娃挖苦地提示了一句。

洛夫斯基已經辨別不出話語中的諷刺性了,他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對!我完全能把整個世界奉獻給您!我,新世界的泰坦!」

「難道泰坦的力量就是在於捉一隻獅子放進衣袋裏?唉,您哪!確實,人在任何世界中、在任何規模的生物群中,都是泰坦。人比其他生物的高強是在於他的智慧,而不是他的身材。人能製造出比恐龍還堅硬的機體;人能行動得比獵狗或者雨燕更迅疾;人類使大自然為自己服務根本不是採用雙手拔樹的方式,因為機器完全能夠代勞。」

夏娃說完,一轉身向篝火走去。她想,鮑利斯會跟過來。

鮑利斯確實勉強地向篝火堆邁著細步。

這時,夏娃已經決定,得給鮑利斯注射藥水,使他休克……

拉托夫迎着他們走來。夏娃打算立即向指令長彙報,請他出主意。但是,洛夫斯基搶到了她前面!

「把我當成魯賓遜或者古里維爾,聽你們的便!」他眼神迷亂地宣佈:「但是,給我留下食物!或者——最好是留下一台『食物製造機』給我。」

「你瘋了!馬上回星際航船去。」拉托夫斷然說道。他的頭朝着停放在近旁的碟形飛行器那邊點了一下。

「在這個世界,您的命令對於我來說——等於空話。」洛夫斯基披垂著波浪型長發的頭顱一擺,說得神氣活現。

羅曼·華西里耶維奇凝神盯視着對方的面孔。在篝火餘燼映照下,這面孔似乎拉得很長。拉托夫不由想到那個頭髮蓬亂、鬍髭滿臉的華列里,此人曾經披頭散髮衝進航船公共艙,吼叫着要沒有歸宿的航行快快完蛋。洛夫斯基卻是仔細梳妝整理過的,可是,他眼神里正閃爍著斯諾思廷迷亂時的昏譫的光點。對那些缺乏控制感情能力的人來說,生存世界的變換,精神上常會支持不住。宇宙萬物對於他們是沉重的考驗。選拔航天人員的條件是不是本來就不夠恰當?必須考慮這個問題。

「阿勒貝爾達,茲汪采夫!」拉托夫發出命令,「立即把洛夫斯基送上碟形飛行器。他的病發作了。」

宇航員從暗黑中現出身影。

「放開我!」洛夫斯基瘋狂地叫着,「我不需要你們幫助!微型世界能養活我!」

鮑利斯的喊叫聲把宇航員們全引來了。夏娃帶着注射器和藥物回到了這裏。

「你得喝一點鎮靜劑。」拉托夫親切柔和地說着,一面握著洛夫斯基的一隻手。

後者粗暴地把手掙脫出來:「別碰我,可憐蟲們!」他眼神瘋狂、嘴角上現出了白沫,「讓你們這類可憐蟲,在監獄一樣的航船里,在地球世界上苦度時光直到死亡吧。我要跟你們分手,跟你們的文明社會分手。」

他一說完,就朝叢莽里狂奔,暗黑的夜幕很快地遮沒了他的蹤影。只有根據樹木的簌簌聲響才能判定他奔跑的方向。

阿勒貝爾達·羅斯·路易利和長跑健將夏娃向洛夫斯基追去。

洛夫斯基發覺有人追蹤,便折向河岸邊奔逃。他從陡直的河岸上躍入水中爬泳起來,

墨西哥人和夏娃緊跟着跳進水裏。茲汪采夫和卡拉通也追尋到河岸邊。他們發覺洛夫斯基爬上對岸,踩着小樹在密林中奔跑。

跟蹤的人使勁地追趕着,可是,距離越拉越大——發瘋的人狂奔中有一種特殊的勁頭。

柯斯嘉·茲汪采夫和卡拉通趕上夏娃和墨西哥人的時候,星光已退盡了,——天空被濃密的陰雲遮沒。鮑利斯留下的蹤跡再也無法尋覓了。

這時,突然閃起一道電光。大家象聽到口令一樣,立即收下天線桿。

但是,洛夫斯基的金屬天線桿,卻仍然在空中閃動。

蓋雅星上空爆炸了一個驚雷,雷聲的狂烈是地球上從未聽到過的。

夏娃象是大草原上遇到雷暴雨的小姑娘,嚇得呆住了。嘩啦啦的急雨象密集的鞭條抽打着地面。她想起母親常常談起的克拉科夫附近田野上被雷電打死的婦女,還有母親常常關照的,不要在大樹下避雨,因為雷電專愛打中高高的樹木,此刻的洛夫斯基高於一切樹木,就象那個行走在田野上的克拉科夫婦女。

星際航船指令長從暗地裏走了出來。跟蹤追尋很難有成果了,病人已經失去了自制力,也可能,雷暴雨會使他恢復知覺。不管怎麼說,如果沒有找著洛夫斯基,他們決不飛走,哪怕尋遍整個星球。

「親愛的指令長,您說會出事嗎?……鮑利斯沒有收下自己的天線,它象一根導電避雷針。」

當然,洛夫斯基此刻想不到這一點。

四周火焰迸發,天際雷電轟鳴,彷彿是地球的古戰艦上經受炮火轟擊的鋼鐵甲板。搖搖晃晃的兩株樹木,一株接着一株,象火炬一樣燃燒起來。失去理性的那個人從燃燒着的樹木旁邊跑過。眼看,閃電立即會擊中這桿搖晃着的金屬天線。

夏娃甚至覺得,她清楚地看到一束眩目的黑色的(正是黑色的!)電矢擊中了洛夫斯基,他全然不象一個巨人,悠晃着倒身在樹叢里。夏娃不由眯緊兩眼,黑色的電光仍然在她眼前閃耀。

她和阿勒貝爾達奔到被雷電擊倒了的鮑利斯身旁。女宇航員跪下身子失聲痛哭起來:這簡直是一個非常愚蠢的小男孩,得趕緊搶救。

墨西哥人根據夏娃的意見,把洛夫斯基放平,然後替他進行人工呼吸。

其他幾位宇航員也急急忙忙趕來了。

很明顯,洛夫斯基己經沒救了。人們在滂沱暴雨中,默默抬起他發軟了的身體,走向河岸,準備渡河回到碟形飛行器上。

羅曼·華西里耶維奇默然地檢討著自己對這個年輕人的死亡應負的責任。他,作為一個老宇航員,沒有能從上次的航行中得到應有的教訓,作出必要的總結。星際航行中,人們可能會遇到各種無法預料的情況,所以他常挑選那些比較容易跟地球分別的人航天,不大注意那些熱愛地球、但是在必要的情況下又十分堅定、十分理智的人。為什麼?

夏娃沒有揩拭自己濕漉漉的臉龐,雨水沖刷著淚水。遠處電光照亮了她的那一刻,她甚至顯得十分美麗。

第二天一大早,洛夫斯基的遺體安葬在熱帶叢林和草原接界的地方。

羅曼·華西里耶維奇決定為蓋雅星球上的第一個死難的人興建起紀念的標誌。

飛碟從鄰近的山崗上運來石塊,人們在樹林邊沿壘起一座尖頂建築物,和樹林相比較,它象一座巍峨的大山。

「移居到蓋雅星上的第一批居民一定會發現這個標誌,正是為了他們,星際探測組才從地球上飛往這裏來的。」拉托夫坐進碟形飛行器時黯然地默默想着。

飛碟全都莊重地升入空中,按照嚴格的隊形,象鶴群一樣排成尖楔形陣勢。它們飛離這個領地,一定還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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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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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地外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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