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後代人的隔閡

第一章 後代人的隔閡

題記

希望是本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

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魯迅

我讚美

祖國的

現在,

但三倍地讚美——

祖國的將來

——弗·馬雅可夫斯基《好》

一、宇空中的意外

「生活號」星際航船在返航途中,乘員們全在焦急地等待和太空加油車的會合,制動航行的燃料得由加油車提供。直到臨近太陽系,也沒有能檢收到加油車發出的信號。

阿爾謝尼焦慮地把指令長圖查請到無線電室交談了一下,後者隨即把全體乘員召集到公共起坐艙內。

「大概應該用超高定位器搜尋它。」阿爾謝尼·拉托夫說。

「搜尋什麼?!為什麼搜尋?!」卡斯帕亮怒氣沖沖地嚷道,「我不是早就說過!耽擱了三分鐘,拉下的這段距離,任它什麼無線電定位儀都是白搭。針尖兒丟進了宇宙的大草垛。」

「我個人認為,預定的會合定能實現。至於航船啟程延遲造成的失誤,是會有補救辦法的。」卡爾·什瓦爾茲認認真真地說道。

「怎麼補救?」卡斯帕亮雙手一揮,「在列勒星附近,我們就該趕上加油車了。現在,早就錯過了航程表上的會合點。三分鐘等於一個五百萬公里,親愛的教授!」

「我個人還是想聽一聽天文航行家的意見,他的計算才能是非常出名的。」

「我倒想用千百萬倍的時間去換取天文航行家耽擱了的一百八十秒。」

「你們原來就不該在島上等我。」拉托夫冷峻地說。

「還說這種話里」卡斯帕亮更加惱怒了,「扔下你不管,去跟加油車會合,你說的是這意思嗎?」

「那其他的出路何在呢?」什瓦爾茲教授感到興趣。

「很簡單。」生物學家庫茲涅佐夫插言道,「余剩下的燃料全部用來供應『食品製造機』。」

「我們也進入了失去歸宿的航程?」阿爾謝尼陰鬱地問。

「其名稱為特艾勒航程。」卡斯帕亮插了一旬。

「你快變成特艾姆了,」庫茲涅佐夫反擊了一句,「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失去歸宿的事物!但是航期自然要延長,生活中常有的事。」

「親愛的,生活中這樣的事——在星際航行中更加容易發生。」圖查應聲說,「不管怎麼說吧,航行日程表以及隨之而行的航程已經全部中斷了。」

「也就是說,完了!」庫茲涅佐夫唩然嘆息了一聲:「難不成我們就不活了嗎?要活下去!」

圖查發出簡短的命令:「親愛的,我們應該活下去。萊依耶,請立即關閉中微子推進器,節約燃料!拉托夫,你固定在無線電室值班,負責定位儀。發現加油車之後,哪怕相距百萬公里,我們再開動推進器。」

「但願如此!」卡斯帕亮嘆出一口氣來。散會之後,他跟阿爾謝尼並排走着,笑了一下,說道:你的姓——拉托夫真是不朽。」

「為什麼不朽?」阿爾謝尼驚異地問。

「拉托夫一旦起飛——就得準備給他樹紀念碑。」

「又開玩笑了,卡斯帕亮。」拉托夫搖搖頭,「你們完全不該在島上等候我。」

「這才是開玩笑,十分可惡的玩笑!」卡斯帕亮又生起氣來。

「這一下,玩笑話付出大代價。」托里亞·庫茲涅佐夫趕上兩位夥伴,「我的任務是去制定最近的一個星球『五年計劃計口授糧分配方案』。我安排了如下食品:摩爾奈調味湯、乳酪、牛犢肉丸、波爾多風味的烤炙羊肉、酸奶油漬蘑菇仔雞。這分菜單將提交即將榮任『食品製造機』廚師的中微子工程師。」

「本人的手藝保證賽過法國名廚。」黝黑的工程師萊依耶答應着,一面戲謔地手捻著鬍鬚轉了兒圈。

「六個人——這就是整整一個世界了。」卡爾·什瓦爾茲意味深長地說道。

托里亞·庫茲涅佐夫一直是以這位德國教授的比人家大兩倍的下巴頜,來解釋其令人驚異的穩健的。

「可以把『生活號』作為一顆行星……,不過,就缺一個『太陽』」,庫茲涅佐夫說。

「會有『太陽』的,」阿爾謝尼說得很有信心,並且又加上一句:「在不久的將來。」

按照地球上的時間計算,一年半之後,另一艘星際航船——「生活二號」飛返太陽系了,這艘航船上誰也不知道前艘船上的宇航員的命運……

「警報!警報!警報!」

宇航員們跳上走道,衝進升降器,升入中心指令艙。

指令艙位於「生活二號」主體的中心軸上,象是連接着許多條對稱管道的巨形圓鼓,這些管道本身也在自轉着。

艾當諾星人安諾也到了指令艙。他正由於制動而引起的超重感到難受。

安諾透過寬大的防護眼罩審視着人們的面孔。大家正驚惶困惑地緊盯着定位儀屏幕。

「不知名飛行物正沿着我們的航線運動。我們趕上它去!」維琳娜向威耶夫建議,思索了一下以後,又說,「若是要避開它,可以朝太陽系一側運行,航向不變。」

「活見鬼!」地質學家米哈連卡叫出聲來,地球靠他愈近,「宇航思鄉病」也就離他愈遠,他又變成原來的那種熱情洋溢、行動果斷的人物了:「最後一輪的太空加油車已經跟我們會合過了,不會再有其他約會了。所以,航程中一旦出現危險的障礙,就該用激光器去消滅,不費吹灰之力!」

「消滅?!」威耶夫車轉身子半朝向他,兩眼仍然盯視着屏幕:「還是請您,教授,」他向阿尼西莫夫說,「請您用電子計算機分析測定一下這個宇宙怪物的規模,它的外形使我覺得極其象『機械結構』。」

「沒有什麼異怪!』米哈連卡回答說,「球形的行星,天然的產物。」

「行星不會象我們的星際航船這麼一點兒大,」威耶夫反詰地說,「在決定消滅宇宙空間的某種物體之前,先得認定,對方是不是地外行星的航船。」

「簡直是胡說八道!」米哈連卡叫喚了一聲,然後又輕聲說了句:「不由叫人想起地球上遠古年代曾有宇宙來客光臨的種種神話。」

「請原諒,」被米哈連卡的語調激怒起來的松村博士忿然而起地來保衛自己的信念了——這位博士對於古代地外來客的光臨是堅信不疑的,「是不是也算是種種神話呢,我們把這位新朋友從艾當諾星上帶往地球?請原諒。」

米哈連卡看了艾當諾星人一眼,惶然了,住了口。

威耶夫研究著屏幕上的圖形。

「此刻,飛行物不是球形了,成了勻稱的長圓形。」他在判斷著,「象是兩個相連的物體構成的,也象是在會合中的宇宙航船。」

「拓撲分析會得出確切的答案的。」阿尼西莫夫教授很有信心地說。他向維琳娜索取了全部必需的資料以及出現在「生活二號」航線上的神秘障礙物的全部照片。

「他以為是什麼?他估猜是什麼?我說的是這位天文學家。」艾當諾星人安諾也感到興趣。

「生活二號」航船上的地球人為這位特客製造了一台機器,使他的高頻振蕩聲波變換為人耳能夠接收的音響,於是人們能聽到他的話音,加之他又掌握了地球的語言,所以,人們能聽懂他的意思,這種變換裝置,使他也能聽見航船上夥伴的語言。

阿尼西莫夫跟安諾一道乘升降器回艙,在途中向他解釋:「細心的安諾,我們還是在二十世紀時,就有不少學者研究以數學分析的方法來確定自然物和人工製品在幾何圖形上的細微區別。」

安諾點點頭,表示他已經懂得人們在忙些什麼事了。阿尼西莫夫走在前面,安諾扶著人們專為他安裝起來的扶手欄桿跟隨在後,松村伊衛助博士在旁邊關切地照料着他。

「博士,」安諾對他說,「指令長耽心誤傷其他星球的飛船,天文學者在計算遇到的物體會不會是一種製品。難道可以估猜、推測、相信宇宙間還會有其他居民嗎?甚而至於,我們在太空還會碰上其他智慧生物嗎?」

「當我們到達地球之後,」松村發出邀請,「我會請你去參觀許多遺跡,那全是地外智慧生物不知在什麼年代訪問地球時留下來的。」

「我覺得你很有意思,很有信心,很吸引人。善良的博士。」

「我因為相信地外來客確實來到過我們的星球上,所以,我才飛向你們的艾當諾星,我還預想到您會飛往我們的地球。」

「啊啊,善心的博上啊,艾當諾星上過去從來沒有誰飛向任何星外空間。我們的長生不老的文明社會是過分地自顧自,過分地深沉,過分地與外界的一切隔絕了……」

威耶夫再次召喚全體乘員集中到公共起坐艙聽取阿尼西莫夫彙報。

「拓撲分析已經進行過了。」教授用一種莊重的語調說道,「結論是:出現在我們航線上的飛行物體只可能是製造而成的飛行器。」

「請原諒,」松村伊衛助打斷了對方的話,「是不是可以說,這是一艘地外文明星球的飛船?」

「為了證實這種假定,」阿尼西莫夫接下去說道,「我使用電子計算機分析了這艘陌生航船的航向及航行意念。它正以『生活二號』的相同方式向太陽系運行。此外——它還將飛向地球。我們和它的航線完全相同。」

「怪事。」米哈連卡說。

「不僅是怪事,而且是大事。」威耶夫作出小結。「還有一句話……,請允許我說完,指令長。他們不可能不發現我們的航船。」

「那麼……您是說,他們正尋求和我們會合。」威耶夫皺了皺眉頭。

「真是大喜事,我高興得氣都透不過來了。」維琳娜忍不住地說道。

「請原諒我打斷了你的話,」日本人插嘴道,「先得跟對方聯繫上,既然它尋求跟我們會合。」

「留點神!」米哈連卡叫出聲來,「萬一碰上太空的飛盜!」

「高度發展的智慧,必然具有仁愛精神。」松村伊衛助也叫出聲來。

「吹,仁愛也罷,不仁愛也罷,鄙人決不想落進某種太空惡霸的動物園的獸欄里。」

「哎,伊戈爾,怎麼好這樣說,」維琳娜有點慍怒了,「我們,連你在內,星際航行究竟是為什麼來着?……為的是訪問一顆地外文明星球,航程中恰恰又遇上另一個文明星球的代表——這不是天大的運氣嗎?」

「星外女客的話對。」艾當諾星人安諾說,「很難預想、挑選、估猜這種重大收穫。」

「留點神,我要求諸位謹慎行事!」米哈連卡再一次叫道:「就算不會碰上太空飛盜或者宇宙霸王……,但是,有誰能保證,這航行器不是來自於反物質構成的星體呢?要是跟這種『文明兄弟』親切擁抱,後果則是爆炸和湮滅。」

「謝謝細心的安諾,也謝謝伊戈爾的提醒。」威耶夫緩聲說道,「我們先跟『飛行的神秘人物』建立無線電聯繫。不管怎麼說,這樣總不會有引起爆炸的危險。」說着,他略帶揶揄意味地笑望了一下米哈連卡。

宇航員們走出起坐艙,各回自已的住處,心情無比地激奮。地外星球航船的臨近,觸發了每個人的思緒,每個人都按自己的想像去描繪未來的會合時的情景。

米哈連卡走到維琳娜身旁,突然囁嚅著向她說道:「喏,會不會是從列勒星返航的『生活號』航船,它們在宇宙空間走了點彎路?會嗎?」

維琳娜轉身向著他,射出的兩道眼光使他驚懼。這位地質學家大概永遠無法估量出,這句話在維琳娜的心頭激起了何等的狂濤。

過了一些時,星際航船上又一次發出全體集合的信號。於是,艙門猛然開啟,急劇的腳步聲頓時轟響,升降器猝然飛騰……

威耶夫最後一個走進指令艙。

「收到一份無線電報。」維琳娜說着,把紙頭遞給威耶夫。

「教授,」威耶夫轉身向著阿尼西莫夫,「請你立即用電子翻譯器破譯一下。」

「不需要破譯了。」維琳娜嗓音瘖啞地說。

「怎麼呢?」威耶夫感到惶惑。

「我把電文讀出來吧:『生活二號』星際航船請即向本油槽船提取補充燃料。航船無需近地環形運轉,徑向極地宇航站着陸,屆時當由助降器迎接。星際航船將交付博物館。」

威耶夫頹然跌坐到椅上。

安諾緊瞅著每一個人的臉,一肚子的疑問。他一點兒也不明白,能夠控制人們的這種情緒簡直是個謎。

「總而言之,地球向我們表示了歡迎!」米哈連卡輕鬆地舒了一口氣,「這是主要的……,嘿嘿……,如釋重負了。」

「交付博物館!」威耶夫凄然地複述了一句。

「請原諒,指令長,」松村伊衛助說,「真想像不出,我們的地球,現在是一種什麼模樣。但是,博物館終究是歷史長河的一個縮影。」

「對的。」威耶夫沉重地嘆息了一聲,「我們全成了歷史人物了。這也是宇宙的真締……」

「我們是在創造歷史!」阿尼西莫夫插嘴道,「我向你們擔保,指令長,地球上的人們正在等待我們的詳細報告。」

維琳娜默然不語,她的臉似乎凝固了,木然了……,就象那些古老的歌曲中詠唱哀嘆的傳說中的漁夫的妻子。

突然,指令艙里響起一個十分陌生的、但又十分關切的嗓音:「『生活二號』星際航船請即向本油槽船提取補充燃料。航船無需近地環形運轉,徑向極地宇航站着陸,屆時當由助降器迎接。星際航船將交付博物館。」

「大概這份電訊呼號在航線上重複呼叫了多少年了吧?」米哈連卡問。

「應該這樣來考慮,是維琳娜從我們航船上發出的信號,開啟了『飛行的荷蘭水桶』的電訊發射裝置。』阿尼西莫夫發表了一個可供參考的意見。

「可是為什麼交付博物館?為什麼把我們的航船交付博物館?」維琳娜圓睜的雙眼凝視着屏幕,神情彷彿是在關注著浩茫的宇宙,「在我們跟地球建立直接聯繫之前,就向我們發出這個指令……」

「我們的星際航船在科技發展史上會引起無可置疑的廣泛的興趣,」阿尼西莫夫嘟嘟噥噥地說着,他不知怎麼地也心慌意亂起來,「您是會理解這個的。」

「可是,您會理解這個嗎?」維琳娜陰鬱地說,「為什麼要保存我們這艘航船,而不保存『生活號』呢?『已在我們之前啟程,而且早就該返航了。為什麼?很清楚,』生活號』失蹤了!他們犧牲了!……我的阿爾謝尼!」

「呶,您該知道,」阿尼西莫夫兩手一攤,「我從來不認為預言可以代替結論。」

「怎麼是預言?」維琳娜激動地說着,「很明確的結論:博物館需要陳列過時的航天設備。相同型號的星際航船有兩艘,如果要求第二艘着陸,那就是說,第一艘星際航船沒有能返航。」

確實,「生活號」星際航船沒有在預定時間返回地球,而且已經無法返回。航船缺乏足夠的然料,只得在原先的運行軌道上,無休無止地作環狀飛行。

太陽在起初是一顆亮星,而後變成光耀奪日的火球,然後又成了毛茸茸的小圓盤。它既使阿爾謝尼·拉托夫和他的夥伴們喜悅,也使他們更加思念地球。

跟地球上建立起無線電聯繫是十分困難的。地球上的人們誰也料想不到,航船會提前半年發來信號。「生活號」發出的信號終於被一些無線電短波通訊的業餘愛好者檢收到了。起先他們把航船發回的通告當作人們亂開玩笑,但後來全球都轟動起來。

星際航船的運行速度驚人,簡直很難給予救助。地球上也還沒有在速度上超過星際航船的宇宙飛船。人們也計議過,能否派一艘太空油船追蹤而去。但是計算的結果並沒有給人們以慰藉——它要趕上「生活號」要經過二十七個年頭。當然,太空油船還是緊急地裝備着。可是,油槽船能夠攜帶給星際航船的燃料,也僅僅只夠航船用於制動運行。那麼,就得要求航船在返回太陽系后,然後再和另一輛太空油船會合、轉載。

衰老年邁的沃勒傑馬爾·巴甫洛維奇·阿爾希斯一直活到這令人焦急不安的時光。他從床上爬起身來,想拿出點主見……可是,由於腦溢血突然發作,病死在辦公枱前。

救援星際航船的專門機構仍然在緊張地工作。可是,按照地球上通用的時間計演演算法及「生活號」的航程,要使航船返回地球,四十年時間不夠用。

後來,阿爾謝尼突然收錄到電訊通知:太陽系外的宇宙空間還有一艘「地球號」星際航船,它還沒有飛離蓋雅星。唯有這艘航船可能追上「生活號」,因為它不受燃料儲備的限制。

「怎麼叫做『不受燃料儲備的限制』?」阿爾謝尼問。

對於他的問題的答覆要經過幾個小時之後才能傳送到——星際航船離地球太遙遠了。

答覆的內容使阿爾謝尼愈來愈驚愕,簡直不敢相信——諸如可供人類移居的行星及其微型世界,或者直接從宇宙真空中取得能源的星際航船……

「怎麼叫做『直接從宇宙真空中取得能源』?」阿爾謝尼惶惑不解,連聲問道。

儘管他的話語不能立即傳送到地球上,但是,人們已經猜到,所以沒有等阿爾謝尼的問題傳到地球,回答倒傳送來了:「真空是物質,它是物質存在的一種形式,並且可以提供能量。這是半個世紀之前,我們地球上的偉大物理學家維琳娜·朗斯卡婭·拉托掛的發現。」

「什麼?」阿爾謝尼兩手使勁地抓頭,「夢話嗎?維琳娜是物理學家?她——只會彈鋼琴!」

阿爾謝尼經圖查同意後向地球上有關部門提出要求,希望在「生活號」星際航船臨近太陽時,能夠安排一次他跟維琳娜的屏幕上的會晤。

阿爾謝尼等待答覆時,心頭忐忑不安。他回想起跟維琳娜的最後一次的屏幕上的會晤……這回,他將見到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一位卓越的女學者,很出名,很蒼老,壓根兒忘卻了音樂以及他、阿爾謝尼……她的外貌將變成什麼樣呢?要是「生活號」能返回地球,她將怎樣來迎接自己呢?

這時,一個新的消息擊昏了阿爾謝尼。原來「地球號」星際航船的指令長竟然是他的父親。……

「喂,夥計!如果令尊大人能夠從失去歸宿的航程中返航,那末,我們也準定能夠飛回。」庫茲涅佐夫從另一個方面作出結論。

電報又到——是對阿爾謝尼要求的回答。

「深表遺憾,跟維琳娜·朗斯卡婭的屏幕會晤無法安排……」

「為什麼?為什麼無法安排?」拉托夫禁不住喚出聲來。

「……因為,維琳娜·朗斯卡婭·拉托娃,」來自地球的聲音從容不迫地繼續說道,「作為一位天文航行學家參加了「生活二號」的星際航行。」

「真弄不懂,」拉托夫喚道,「我為什麼沒有想到讓她跟我們一道飛?」

「那麼,現在就不會有真空能星際航船來救援我們了。」卡斯帕亮的這句話使阿爾謝尼嚇呆了。

「生活號」如同迷途中的彗星,繼續無目的地運行。

地球已經在望。

大家望着這顆牽心掛腸的星球,不由一陣陣心疼……開始了電視聯繫。熒光屏上可以看到人們在說話,這些人誰也認不得——他們是「生活號」離開地球之後才出生的。

宇航員們要求看一看地球風光。

於是,他們在遠離自己星球千百萬公里的航行中,看到了家鄉星球大大改變了的景色畫,可以想像得出改造工程的巨大,工程開始時,他們已經遠飛了。這時阿爾謝尼理解了一切,包括對他的維琳娜……

然後,地球的形象模糊了……;屏幕上的圖象走形了……;然後,電視聯繫中斷了。無線電訊的聯繫繼續維持了一段時同,但是電波耽延的間隔越來越大了。

「生活號」離開了太陽系。不論宇航員們如何強自振作,可是,沮喪的情緒仍然籠罩了「生活號」航船。

渴念中的地球愈來愈遠了。渴望中的「地球號」還沒有從蓋雅星返航,還沒有伸來救援之手,是不是准能來,也還不清楚。

二、時間的失常

維琳娜在航船和「飛行的荷蘭水桶」會合之後神情全變了。她兩眉間平添了痛苦的豎紋,綠寶石的眼眸黯淡無光。

松村常在公共起坐艙內挨近她坐下,想用傾心長談來排遣她的愁緒。他認為讓她獨自浸沉在苦痛的哀傷中是最糟糕的事。

「請原諒,維琳娜,」他說,「我呢,不過是向你們,航船的同人們表示自己誠摯的感情。所以,我想請你告訴我,是什麼使你這樣苦惱的呢?」

「唉,博士啊博士!」她低聲回答,「您真是個親切和善的人。我只是有種傻想,在回到地球之後……那裏,可能一個親人也沒有了……,該死的時間反常!當然,一切都無法改變。可是,我,你們當中唯一的一個女人,有自己的特殊的處境——我一直等待並且渴望看到自己的阿爾謝尼。我愛他,但是,宇宙懲罰了我……,無情地懲罰……」

「請原諒,維琳娜,不管怎麼說,您在地球上不會孤獨的。難道我們,您飛行的同伴,會丟下您嗎?」

「唉,博士啊博士!」維琳娜只說得出這一句話。然後又說了一句:「該死的時間反常!」

這時,伊戈爾,米哈連卡突然朝她身前一站,「時間反常?……純屬理論性的胡扯。我知道,您作為一位傑出的物理學家,會嗤笑我。不過,這一刻,您在我眼裏首先是一位女人……,呶,遭受到不幸的女人……,儘管這種不幸可能並未發生……,甚至任何意外也沒有發生……」

「親愛的伊戈爾,任何安慰的話我都不想聽。」

維琳娜回想到,航船啟程之前,柯斯嘉·茲汪采夫曾經告訴她說,「生活號」和她的阿爾謝尼決定提前返航,而且即將回到原地,儘管按照航天物理學的規律,這是完全不可能的。

米哈連卡彷彿看到了她的思路,說:

「您比我更懂得相對論,也更知道人們成千上萬次地力圖推翻這種理論。邁克耳遜的實驗無休無止地進行着……」

「親愛的孩子,」維琳娜嘆了口氣,「我的外婆也想叫我相信,壓根兒沒有時間反常這回事。」

「所以,您還可以會到外婆!當您跟她會面的時候,必定會想:我怎麼就信上這個鬼相對論的呢?再說,茫茫宇宙中飛速運行的如果不是星際航船,而是地球及其全部居民呢?難道不會有這種事嗎?何謂運動體,何謂靜止體?!於是,星際宇航員在航行中變成了老傢伙,而地球上的人連眨眨眼還沒有來得及呢……」

維琳娜不再反駁了。她十分了解,二十世紀中赫伯特·丁格里就試圖以此來推翻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但是,這位學者沒有考慮到在宇宙的引力場中有可能達到亞光速運行的是星際航船,而不是地球本身。兩者無法互換位置。維琳娜沒有則吱聲,她茫然地望望伊戈爾,心頭翻騰著一句話:「地球上再沒有阿爾謝尼了……」

威耶夫在航船和地球上建立起聯繫之後,第一個知道了一切有關情況。他認為「生活號」的不幸遭遇現在還不能告訴大家。宇航員們在和「飛行中的荷蘭水桶」會合提取燃料時,一個個使勁裝成無所謂的樣子,但是心情卻都十分沮喪。威耶夫知道大家習慣於以維琳娜為榜樣;維琳娜呢,又有其特殊的理由為這個消息難受……

於是,威耶夫扮演起一個專橫跋扈的指令長的腳色來了。他宣佈,與地球上的一切聯繫由他本人親自辦理。他什麼問題也不向地球上提出,甚而至於,也不問一聲地球上現在到了哪一年(時間反常呢,還是正常?)維琳娜接受了一項計算任務,計算出以彗星軌道運行的「飛行中的荷蘭水桶」的發射時間。

維琳娜在進行了必要的計算之後,稍許定下心來。提供補充燃料的太空油船發射的時間,是在「生活號」航船預定返航的限期之前。她希望自己相信阿爾謝尼正等待着她……而她也相信了……

維琳娜的計算是對的,如果她自己沒有發現真空能源的話。但在使用了真空能源之後,發射「飛行中的荷蘭水桶」進入「生活二號」星際航程運行軌道的時間,比她計算的結果要推遲了許多。「飛行中的荷蘭水桶」經過制動運行而後不斷增速,正好達到迎上從艾當諾星返回的星際航船的速度。「飛行中的荷蘭水桶」的發射是在之後,是在得知「生活號」無法返航之後。

維琳娜不知道這一切,也正是這種無知使她心情平靜下來。

維琳娜的心情平靜,對於星際航船來說是十分必需的,因為她兼代著駕駛員卡拉托夫的職務,全艇乘員的旅途安危系在她身上。

控制自己的能力又回到堆琳娜的心頭,她覺得一股新的力量在奔涌,專心一意地計算著航船的航程,忙碌在電子計算機和多能儀器前。降落場上建起許多複雜裝置,必須善於使用地球上發射的減速火箭;進入降落的最後階段,大氣層中還有一種新穎的、從未見到過的給星際航船助降的飛行吊車。

維琳娜迷茫的雙眼前躍動着幾百面顯示各種儀器工作情況的字盤。到了這時,繚繞着地球的雲海已經進入視野,雲海隙縫中顯出了一線深黑色的親愛的地球!……

「生活二號」上的天文航行學家兼駕駛員在整個航程中第一次使用了手帕,她用手帕揩著雙眼。

星際航船格柵型長條狀尾部,被飛行吊車仔細地拆卸下來落進雲層,然後停放到岩島上。接着船體主結構,「輥軸」式的船體開始降落雲天之中,這種「輥軸」式的航天器總算滾壓出一條通向星星之路。

對星際航船的助降,安排得精確、周到、順當。

「生活二號」逶迤幾公里長的精緻的船體平卧到專門建造在這裏的支架上。船體上的部分「管道」、「輥軸」以及裝里在裏面的乘員住艙正好通連到地面上。

宇航員們出艙之前,早就急不可待地擠在一道,互相重複著共同的話語,說自己在這裏已經無事可做。等待艙門自動開啟的時間,漫長得象是沒有盡頭。但是,自動裝置終於發出最後一次輕響,艙門打開了。

宇航員和艾當諾星人看到藍蒼蒼的天空。藍天之下,海水澄碧清澈得失了真。這顯得有些奇怪,因為降落場位於極地宇航站……,但是這一刻誰也顧不得去想這些。

威耶夫第一個走了出來,然後幫助驚愕不已的艾當諾星人安諾走下船艙。他是宇航員中唯一穿着密閉飛行衣、戴着頭盔的一個,樣子象一位忘記更衣的宇航員。

維琳娜輕盈地跳上宇航站的茂密草地上。她扯起一束小草貼到自己的面頰上、雙眼上。透過簇集的草莖,看到歡迎的人群走近了。她的心蹦跳着,雙唇乾澀了。

急匆匆向星際航船趕來的人們的面孔,一時還不能看清。有種奇異的、難以想像的神秘感覺使維琳娜眩暈……跑在最前面的一個是誰?一個髮辮搖曳的姑娘!……

這正是阿文諾莉!……

維琳娜窒息住了,她張開嘴吸著氣,兩眼一眯縫,然後又睜得滴溜圓。眼前的景象並沒有消失:妹妹,她的親愛的小妹妹,正推翻了一切的相對論,朝着自己奔來。如此歡悅,滿臉緋紅,比起當年跟着維琳娜去宇航城經受電子機器的考試時來,只稍稍顯得成熟一點。

那裏是外婆,索菲婭·尼古拉耶芙娜象是有點靦腆似地邁著小步,想不露出急迫的情緒來……唉唉,外婆啊,好外婆!……站在外婆旁邊的是……就是那位弗拉基米爾·拉夫侖契維奇·羅登柯院士!

但是,爸爸媽媽在哪裏呢?

突然——維琳娜的心猛一收縮。她看到一個健壯的身形,親切的、心愛的臉龐……;但是,是誰呢?阿爾謝尼不會這樣蒼老。

所有這一切怎麼樣理解呢?

但是,維琳娜不僅是遠遊歸來的宇航員,同時還是位物理學家。所以,她一面迎向奔跑而來的阿文諾莉,一面頭腦里升騰起種種思考:相對論及隨之而來的時間反常說發生在「知識轉變」時期。物理學似乎幫助人們理解了許多現象,但是經過一段時期,卻發現按照定律,這許多現象仍然解釋不清,從而,認識又有了新的進展。但現在呢?地球上科學技術取得新成就,使人們不再衰老——這些人並沒有參與亞光速的航天飛行呀?但可能嗎?一切取決於計算之基點,大概,宇宙間還有一個相對於銀河系的、正以亞光速運行着的點。而整個銀河也正以這種速度忘乎所以地狂飛。

但阿爾謝尼呢?為什麼在這種條件下,他變得如此蒼老?這也得想想清楚。看來,他的星際航船的航向恰恰是朝着宇宙中的這個點,而地球卻從亞光速飛離這個點……因此,在他的維琳娜還有阿文諾莉面貌依然的時光中,阿爾謝尼卻蒼老了。

維琳娜抬起一隻手,叫道:「拉托夫,拉托夫!」

「花白頭髮的阿爾謝尼」也揮手致意了。

「有什麼關係呢,頭髮花白,」維琳娜繼續想,這已經不是學者的想法,而是一個女人的想法了,「主要的是,是他活着,是他飛回來了,是他將永遠和我在一道了!說實話,我完全可以不必航天遠飛的?萬——她向自己提出一個奇怪的問題,立即自己又回答:「不,不!我的飛航不是為自己,不是為自己!」

垂晃着長長髮辮的姑娘奔到維琳娜面前,不知怎麼略有點羞澀地把一束鮮花遞向維琳娜。

維琳娜親切地擁抱過她以後,滿喻著淚水向走到前面的外婆撲去。

「外婆,親愛的!好外婆!有你在這裏,我多幸福!」維琳娜偎倚到她身邊說,「可是,爸爸媽媽呢?」這時,她才聽見一個完全不同於外婆的陌生的老婦人的嗓音:「維琳娜,我的維琳娜!我總算等到你啦!」

長辮子姑娘羞怯地微微一笑,把鮮花終於遞到維琳娜手中。

老婦人指著姑娘說:「認識一下吧,維琳娜,這是你的外孫女兒。我跟萬尼亞為紀念你,給她取了個名字——維琳諾莉。」

維琳娜昏亂了,失神地搖著頭,象是想驅趕走眼前的幻景,讓自己清醒過來。

「你不是阿文諾莉?」她直向姑娘問道,而且預先就不打算相信對方的答話,也不願意相信對方的答話。

姑娘嫣然地微笑了一下,用眼神指向老婦人:「這是阿文諾莉祖母,我叫維琳諾莉·波列娃。」

血液頓時湧上維琳娜的面頰,立即又消褪乾淨。蒼白的維琳娜緊張地盯視着眼前,頭腦中對初見的一切的「科學性」解釋倏忽不見了。可是,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她在驚恐中凝望着正向她緩步走來的身體健壯、頭髮花白的那位。「可能,他不是阿爾謝尼?」若是的話,早就會奔過來了。

「拉托夫·羅曼·華西里耶維奇!代表自己的兒子向您表示歡迎。」蒼白頭髮的男人說着,向維琳娜伸出了一隻大手。

「什麼?」維琳娜惶惑地小聲說道。她立即想起那大理石坐椅上的大理石飛行員紀念像,「航船不是失去歸宿了嗎?」

「失去歸宿的航程已成為過去的事。現在正籌備偉大的飛往蓋雅星的航天工程。」

「阿爾謝尼在哪兒呢?」維琳娜祈求地追問著。眼光一會兒射向老婦人,一會兒射向羅曼·華西里耶維奇·拉托夫。

後者謹慎地挑選著字眼:「噢,是這樣……你的阿爾謝尼乘着第一批定型星際航船,作一次『旅遊』,跟『生活號』全體乘員一道兒……」

「試驗性飛航?」維琳娜聽懂了這句話的意思,問道:「是真的嗎?」

「真在試驗。」拉托夫嘟噥了一句,眼睛看着別的地方。

「頭有點暈。」維琳娜說着,看到迎過來的人群中的羅登柯院士,便喚道,「這位是弗拉基米爾·拉夫侖契維奇嗎?要不然是他的兒子。」

銀須白髮的老人走過來,擁抱了維琳娜:「總算把我認出來了,認出來了。我可是一眼就認出了您,我親愛的維琳娜,銀色的外衣穿在您身上還是那樣地合適。」

「這麼說來,您也航天飛行了一趟了?」

「哪兒也沒有去。」老人揮了揮手,「有誰肯帶上我飛航。我不過是比拉達運氣好些罷了。」

「冬眠法?」維琳娜猜對了。

「只好這樣,既然我們過去那個年代裏,醫學上還沒有達到現有的水平,還不能保證老年人能夠等得到您遠航歸來。」

「您是怎樣飛回來的呢?羅曼·華西里耶維奇。」維琳娜轉身向著拉托夫。

「『飛碟』作業。我們現在也採用了這種作業法。我沒有衰老是因為飛航到蓋雅星上去了一趟。最近正在開始向蓋雅星球移民的工程。那裏離列勒星和艾當諾星更加近了。到蓋雅星的遠航是由『地球號』真空能星際航船完成的。我們以您而自豪。這是您的發現。」

「媽媽,爸爸呢?」維琳娜沒有聽完拉托天的話,回頭詢問年老的阿文諾莉。

陰鬱的暗影罩上了老婦人的面龐,這就是對維琳娜的回答。

「我們可以乘車上他們那兒去看望。」阿文諾莉黯然回答。

歡迎的人群把宇航員們團團圍住。他們在講說個不停,一面互相搶著打斷對方的話頭。

維琳娜聽見人們的話音,感到這些人有着永遠說不完的話,而她卻覺得自己正置身在空曠的荒原上,禁不住的淚水簌簌而下。她經歷了地球上的、艾當諾星上的以及星際航船上的種種生活之後面臨着這樣的境地……

年老的阿文諾莉和年輕的維琳諾莉攙著維琳娜的兩隻手,領着她在宇航站散步。

剛剛相互擁抱過的威耶夫和拉托夫站在一旁。

維琳娜耳邊傳來她的指令長嗓音乾澀的沉重的字句:「就是說,我正該隨同那艘星際航船飛航……」

緊緊靠着這兩人的是不停地環顧四周的安諾,他正貪婪地欣賞著從未見到過的景色,並通過音波變頻器仔細凝聽威耶夫斷斷續續的語句。

艾當諾星人受到大家的關顧,但人們盡量不在地外來客面前表露出特殊的好奇心來。

三、隔閡

老阿文諾莉把年輕的姐姐帶領到一幢林邊住屋裏。

在這之前,她們拜謁了年代已久但修茸得很整潔的雙親的墓地以及外祖母索非婭·尼古拉耶芙娜的墳墓。

維琳娜無法擺脫自己的下述感覺:她的作為女演員索·尼·伊洛溫娜(這是沿用的著名表演家曾祖母的藝名)的外婆並沒有安息在墓穴里,而是站在自己的身旁,完全跟當年一模一樣……媽媽呢?……她為了維琳娜把心操碎了……爸爸!……他留下了一部著作,是她跟爸爸合作的有關真空論的著作,出版在四十五年之前……

這幢住屋裏有兩間工作室。維琳娜走進其中的一間……室內的裝置全是供雙人使用的——供她和阿爾謝尼使用。

維琳娜真以為阿爾謝尼是接受了一項飛航的新任務,就象他父親所說的那樣。星際航船的試航,又是試航!應該說,「生活號」的航行,其實質也是一種試航……試驗——就得冒險。

難道她本人在艾當諾星上的生活不也是極大的冒險嗎?

阿文諾莉絕口不提阿爾謝尼,這表明,應當如此!也表明,「他們」互相約定了……

維琳娜也不再問,但是,這個沒有提出口的問題的答案,存在於住房的安排中,存在於房屋的陳設中,所有的一切全表現出維琳娜是回到阿爾謝尼的身邊來了……她甚至發現了自己鍾愛過的一些物件,也被關切地安置到這裏來了。這,當然是阿文諾莉的主意。只有她一個人還能記住這些!而且記得這麼久!想想都覺得怕人。

維琳娜惶恐地翻閱著有關真空論的這本書籍。

現在,物理學又已經發展到何等地步?這本專論在當代的學者乃至維琳娜眼中能不顯得陳腐、古舊、過時嗎?

維琳娜走進另一個房問,這屋裏放着一架鋼琴。老阿文諾莉用一塊特製的小抹布揩拭上面的灰塵。……維琳娜正是在這架鋼琴上彈奏過李斯特及拉赫·馬尼諾夫樂曲……還彈奏得起來嗎?而且,這個新世界裏,新的這一代人中,還需要這個嗎?

維琳娜透過通向露台的玻璃門突然看到一副金屬杠鈴。胸口立即象被什麼東西猛然壓住。她走向鋼琴彈擊起琴鍵來,這是當年在體育館內曾經幫助阿爾謝尼突破舉重紀錄的那首樂曲。

阿文諾莉以一種略帶驚異的眼光望了她一下,然後全都理解了:當年她也在場。只是這一切對她來說已經是極其久遠的往事了。

維琳娜從鋼琴前立起身來以後,老阿文諾莉便仔細地教她如何操作使用「遠控窗」購買商品。原來,現在全球都實行了運輸管道化,一種電磁郵箱!如同當年通向朗斯柯依教授家裏的一樣,但是現在——不管距離多遠也可使用。

朗斯柯依的舊宅已不復存在。宅基已修成了林間小花園。阿文諾莉如同當年大多數的首都居民一樣,也住在郊外。「這樣習慣了」——阿文諾莉說。維琳娜已經發覺這句話里的一種神妙的力量。從中可以看出正是這種風尚的神妙力量逐步取代了過去的一些帶強制性的法規。至於運輸管道,大概,是十分出色的!這種運輸的管道也供旅客交通使用。只要十分鐘——你就能到達市中心。其基本原理是,旅客車廂順着一定坡度的管道,加快到難以想像的高速,然後制動停車,上升……消耗的能量極少……城市街道上也沒有車輛行駛,人們全在步行……「這樣習慣了」……

單軌高架鐵道呢?從那車廂里可以觀賞奇妙的景色,現在也沒有了,唉……

維琳娜走向「遠控窗」,按照阿文諾莉指點的方法,接通一家飯店。她向一位令人起敬的老年服務員定購了一份晚餐。老人家就象是從窗外向屋裏看了一眼。

「我給您準備兩份一式一樣的晚餐,只是用料不同:一份是自然食物;一份是合成製品。」他說着,大概從圖象中認出她來了。

「您認為辨別不出來嗎?」維琳娜微微一笑。

「希望如此,」老人家說着又補充了一句,「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聽過您的音樂會。」

老人的圖象消失了。

姐妹倆外出散步。看來,她和阿文諾莉都在一個勁兒的說,說。但是,卻不容易說到一起去。那些存在於維琳娜記憶中的一切,老阿文諾莉已經很淡漠、陌生了。只有當阿文諾莉談到她跟萬尼亞·波列夫共同生活的情況(可以想像一下,是跟那個頭髮披垂到肩頭,愛寫溫柔的詩篇的萬尼亞),談到萬尼亞常常會想起維琳娜的時候,阿文諾莉的語調中約略有一種隱秘的委曲(她還全然不知道那隻用於應考的特製電子夾帶小箱子的故事,這隻小箱子曾向維琳娜泄露了萬尼亞內心的秘密)。

阿文諾莉曾經獻身於海洋深處。她曾在水下生活了很久,甚至於她的孩子也是出生在水下的小屋裏。孩子現在已成了維琳諾莉的父親,他此時不在地球上,和妻子一道在月球上工作。他們在那裏研究如何造成適合人們生活需要的大氣層。

阿文諾莉在敘述自己水力應用專家的生活時,神情活躍起來,顯現出當年的風采,回復成維琳娜航天遠行之前的妹妹了,可是,時間造成了多大的後果里……想起來不由心驚。

維琳娜折轉身朝回走了。

住屋和叢林之間挺立着一株巨大的雲杉。這棵樹是如此地蔥鬱富麗,因此,任何修飾也增添不了它的健美的丰姿。草原那邊有一條婉蜒曲折的翠綠色的河岸。由於不少畫家的描繪,使得這條河很有些名氣。

從林盡頭,一排排工廠的窗玻璃閃閃發光。工廠的工作人員就住在拉托夫單幢住屋的附近。

阿文諾利在回住屋的途中告訴姐姐說,現在勞動的場地得迎合勞動的人們:工廠車間往往分佈在由安適的住屋組成的廣大的住宅區內。工廠之間則通過地下管道的電磁運輸系統交往。鐵路油槽車早就被石油管道代替了。現在的計算結果表明,工廠採用目前的方式運送零件和產品,要比使用成千上萬輛列車往返運輸節約得多。

「當然,『他們』是高明得多,」維琳娜微笑着想,「但是,『他們』為什麼把她安置到這裏,林邊小屋裏?是不是『他們』認為置身在阿爾謝尼珍愛的物件中等待他,維娜琳的心情會輕鬆一些?要不然,這又是具有無限權威的『這樣習慣了』嗎?」

維琳娜向阿文諾莉轉過身來,說:「我甚至都不清楚,現在時興的衣着該是什麼式樣?」

話說得有點半開玩笑半認真,但話語里蘊含着說話人的滿腔凄楚。

「我們認為這沒有什麼意義。」阿文諾莉老太太漫不經心地回答。

「我們」,「他們」,那我跟阿爾謝尼算是誰呢?——維琳娜思想中飛閃過這個念頭。她決心一定要探問一下阿爾謝尼的情況,究竟還得忍受多少時間呢?

「我什麼時候可以知道阿爾謝尼的全部情況?」她說,「為什麼偏偏要選他去試航?」

「是呀……他在試航……」阿文諾莉語意含糊地應聲說着,突然,不知為什麼欣喜起來,指著一條小徑叫維琳娜看。

「生活號」星際航船上編製了一份獨特的日曆,記載逐步推遲的來自地球的電磁信息。信息的傳送從經過幾小時、一晝夜,到後來的經過幾個星期……

電磁波要追趕上星際航船得經過好幾個星期了。焦急期待中的「地球號」——唯一可能趕來救援的星際航船,大概還滯留在蓋雅星上。

如果「地球號」按預定日程飛返,那麼……於是,阿爾謝尼經常計算,他還得經過多少年,就可以見到維琳娜。她該在自己之前飛返地球……在地球上等候自己?等多少時間?

終於,渴望的無線電報從「地球號」上發來了。電報通知「生活號」說,「地球號」開始追趕浪跡太空的同行們了。無線電信號穿越茫茫宇空,給宇航員們送來歡樂的消息,他們即將擺脫災難,轉危為安。

終於,「生活號」無線電定位器屏幕上顯現出輪廓新穎的航天器了。這時,宇航員們運用電子計算機進行拓撲分析,根據飛行物的規模和外形作出鑒定:飛來的確是人工製造的航天設備。於是圖查連連發出命令:「親愛的!擴音器呢?給我!阿爾謝尼,調整一下頻率,讓對方能立即聽到我們的話音!」

他不斷地重複著下面的句子:「你們是誰?你們是誰?我們的航船因缺乏燃料失控了!」

卡斯帕亮把這句話譯成六種地球上常用的語言,並也在擴音器前不斷地叫喚,嘴角上還特地帶上一點柔和的笑意,儘管誰都知道,根本無此必要。

法國人萊依耶對卡斯帕亮進行了評價:「我從來沒有想到他會是如此風趣可愛的人物。」

略帶點書生氣的卡爾·什瓦爾茲建議卡斯帕亮,向對方播送「三」、「四」和「五」這一組數字最為可靠。

「這相當於直角三角形的三個邊。三的平方加四的平方等於五的平方。畢達哥拉斯定理!任何智慧生物都能理解的定理。」教授說得十分肯定。

突然,星際航船的無線電室里響起了阿爾謝尼十分熟悉的柯斯嘉·茲汪采夫的嗓音:「你們在我們的腦袋瓜里攪和什麼,當我們是個菜盆子?我早就許下願了,一定得趕上諸位……我們立即快馬加鞭,很快地追到你們身邊,但願你們在馬上坐穩。你們的阿爾謝尼怎麼樣啦?還舉杠鈴嗎?……」

原來,茲汪采夫的這份慰問信,也得在茫茫宇空中飛行好一陣,最後才到達「生活號」星際航船。

航船之間的聯繫建立起來了。無線電對答之間的間隔縮短了。

「生活號」的乘員們全知道,奇異的「地球號」星際航船使用的是宇宙真空能,駕駛航船的只有三人:天文航行家柯斯嘉·茲汪采夫;航船指令長卡拉通以及夏娃·庫爾德娃諾芙斯卡婭。他們全都到達過蓋雅星,開發人類的又一新家園。

「大家不讓你父親來追趕你,阿爾謝尼!他本人提了幾次要求。現在派他負責一次規模宏大的宇宙航行。要派出宇宙艦隊飛向蓋雅星,參加的人數有可能是一百萬。你料得到嗎?我們跟你們可乾的活兒太多啦。」

「我認為,當務之急是回到地球。」德國教授意味深長地插了一句嘴,「做到這一步,需要……」教授陷入繁複的計算中了。

「回地球嗎?請!我們馬上向你們的航船靠攏。請準備換乘。『地球號』上座席有的是,空艙位多得數不過來!」

「維琳娜情況怎樣?」阿爾謝尼通過無線電詢問。

「我想,她會在地球上迎接我們的,不會是我們迎接她。當然,如果她沒有再飛入茫茫太空中的話。」

通向維琳娜佇立着的露台的小路上,垂著長辮子的姑娘灑脫俊逸地走過來,她微昂着頭,象是仰視着天空中的什麼東西。身後,跟着一個步履有點遲疑的青年人。

「呶,這才是你哩,阿文諾莉!這是當年的你!」維琳娜叫喚起來。

老阿文諾莉微微一笑。

她的孫女兒輕盈地奔上露台。

「這是彼捷爾,或者乾脆叫他彼嘉。」維琳諾莉親吻了一下維琳娜的面頰后,跟她說。

「彼捷爾?難道是金·卡切家的?」維琳娜打量著來客:「工程師嗎?抑或是工程師的孫子?」

「不,不是孫子,是兒子。他祖父是腦神經學專家。」

「所以,我能猜得出,我親愛的維琳諾莉,我認識他父親和祖父。」

「可是,您還不認識他。彼嘉,過來,」維琳諾莉半開玩笑地下着命令,「把小手伸給姨祖母。」

年輕人笑着伸出一隻手來。

維琳娜細細端詳著對方額角凸起的面容。不,他跟維琳娜熟悉的那兩位容貌並不太相象。

「怎麼稱呼您呢,彼嘉?小彼捷爾·金·卡切?當年我是這樣稱呼您爸爸的。」

「爸爸現在已經很老了,祖父……早就沒了……今年,世界科學院舉辦了紀念我祖父誕生125周年的各項活動。」

他們走進屋裏,維琳娜把客人領進了客廳。

「唷,鋼琴!」姑娘讚歎了一聲,「您給我們彈一曲嗎,姨婆?」

維琳娜否定地搖搖頭:「我還得抉擇一下自己的方向——看一看應當回到何處:物理學還是音樂演奏。」

「每個人都得是個藝術家,」姑娘說得很決斷,「這跟參加體育活動一樣,每個人都得運動。」

「每個人嗎?」維琳娜問,「不過,不是每個人都能登上技藝的高峰,都能創造出運動的新紀錄的。」

「新紀錄?那幹什麼用?」

「用來表示人類一部分軀體的最大動能。」維琳娜解釋說。

「運動是每個人的需要——這是無疑的。肌肉必須鍛煉。您講述的長生老者的情況引起大家很好的聯想。但是,為什麼要使運動職業化呢?」姑娘懷着一種天真的信念說。

維琳娜思緒有些惶亂,也可能是陷入了深思。她滿有興趣地注視着新的年輕一代的代表:這個蘊含着巨大生命活力和年輕人率直神態的維琳諾莉。

大概,維琳諾莉也略微感覺到了這一點。

「不過,您並不僅僅是位鋼琴家,姨婆。您還是——物理學家!而且是星際宇航員。我們這個時代里,每個人都應該多才多藝,就象您……」

「多才多藝?」維琳娜驚異地說,「發展着的科技成果是不是需要學習掌握?專業劃分的趨向只可能越來越細,越來越專,怎麼能多方面掌握呢?」

姑娘惋然地嘆息一聲,轉臉向著自己的朋友求助。

「維琳諾莉指的是每個人都應該有越來越廣泛的才能和興趣。當然,人們也總是把基本的精力用在一個專門的領域裏……」彼嘉·金·卡切說。

「每天用上三至四個小時。」維琳娜提示了對方一句。

「對的。每天三四小時……但是,如果入迷的時候,他們也可以在一晝夜中用上二十四小時,誰也不會去責備他。」

「一晝夜二十四小時!」維琳娜悄聲重複了一句,回想起自己那一段用二十四小時來學習都嫌少的日子。

「人們為之貢獻出基本精力的領域,」這位年輕的工程師說話一字一板,「人們當然力求其更加專業化,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得到更大效益。」

「為什麼你們不費成藝術的職業化呢?」維琳娜說着,盡量地掩飾著自已的激動和委屈,「難道藝術低於技術?或者現在大家習慣致力於物質財富的創造。」

兩個青年人聳聳肩頭,並且互相對看了一眼。「不,姨婆,您說到哪裏去了——大概,我沒能說清楚……我還是童年時就保存起您的全部樂譜。當然,我也還沒有想清楚……運動場上一公分一公分的新紀錄跟卓越的音樂家的技藝,大概,並不是一回事……」

客人們準備回家的時候,維琳娜按動電鈕,一扇屋牆徐緩升起。人家走上露台。

難以理解!維琳娜能把地外行星上的一切認為是十分自然的,但是在自己的星球上!……

她默默地望着漸漸遠去的背影。

當然,這是在地球上!她的地球,她親近的人們的地球!維琳諾莉難道不可愛嗎?還有她的那個朋友?為什麼在艾當諾星上能夠容忍智慧生物的任何眼神,任何舉動,而在這裏……難道她,維琳娜,無法消除掉這種上下代之間的隔閡嗎?難道對她,對維琳娜來說,新時代的所有人都只是「他們」嗎?那麼,阿爾謝尼呢?

維琳娜感到有一道目光向她射來,便一側身,看到出神凝視着她的阿文諾莉。

「我不能再瞞着你了,」維琳娜聽見妹妹的嗓音,「你的阿爾謝尼,那個『生活號』航船沒有能跟最後一輪太空加油車會合,只能在太陽系中遊盪……」

維琳娜緊緊咬着嘴唇,瞪望着阿文諾莉。

終於,原先只是出現在無線電定位器屏幕上的奇異的航船,現在可以從舷窗上親眼見到了。但是,由於「生活號」航船巨型圓鼓筒的主體旋轉不停(造成與地引力相等的離心力),舷窗外的航船便忽隱忽現。看來,航船正圍繞「生活號」環飛,但是還沒有能靠近它。

為着觀賞「地球號」宇航員們就得乘升降器登上指令艙。宇航員們全神貫注地盯視着瞭望窗外時,懷着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從雪茄形航船母艦上飛出兩隻「飛碟」徑向「生活號」而來。

但是,它們沒有排列成頂罩的式樣前來制動「生活號」,老拉托夫的航船在失去歸宿的航船中是被這種方式搭救出險的。

「飛碟」飛向「生活號」的中心船艙,並且緊挨在艙前。

「親愛的!」指令長圖查嘆出一口氣來,「快穿上飛行衣,夥計們!準備進入宇宙空間。我,按照船長的傳統規則,要最後一個出艙。我們全得當一回……流星。」他在說到這裏的時候,想到二十世紀第一個進入宇宙空間的俄國人。

「真正不忍心丟棄掉這個由人類的雙手製造出來的這樣的設備,」卡爾·什瓦爾茲嘆息了一聲,「這是我個人的想法。」

「當然。」,托里亞·庫茲涅佐夫表示同意,「同時,我們也就不能欣賞工程師的高明手藝了,嘗不到波爾多風味的烤炙羊肉以及酸奶油漬蘑菇仔雞。」

「若是我們的工程師有足夠燃料,那就根本無需任何救援了,」卡斯帕亮說,「對嗎,你說呢?」

「反正很可惜,讓第一艘地球星際航船浪遊太空,可是別無辦法。都穿好了嗎?親愛的!」

宇航員們一個跟着一個進入太空,他們用手槍式自動噴氣器行動着。六個人分成兩組,分別浮遊向碟形航天器的艙口。

「飛碟」入口艙門前裝有過渡閘。柯斯嘉·茲汪采夫和夏娃·庫爾德娃諾芙斯卡婭分別在飛碟內迎接來賓。

阿爾謝尼跟隨着托里亞·庫茲涅佐夫和卡斯帕亮進入過渡閘,並在那裏脫下密閉飛行衣,眼前出現了一位地球宇宙航行女飛行員,阿爾謝尼欣喜地打量著對方完全沒有女人氣質的面孔。

「我是以您的維琳娜作為榜樣的,親愛的阿爾謝尼!」她頗有男性氣概地緊握了一下拉托夫的手,然後說道。

阿爾謝尼把這位年青女人一把抱到懷裏,作為回答。

「哎哎!」托里亞·庫茲涅佐夫叫喚了一聲,「首先,當心他把您的骨頭扭傷,其次,您並沒有長著翅膀,如同那位特艾勒……」

「什麼特艾勒?」夏娃微微一蹙額,從阿爾謝尼的懷裏掙了出來。

四、成熟的標誌

幾乎地球上所有的人都在焦急地等待「飛碟」作業情況的通報……以及艾當諾星來客安諾健康狀況的消息。

維琳娜來到莫斯科近郊她十分熟悉的宇航中心。在這裏,她不止一次迎接過載送阿爾謝尼從全球天線值班歸來的火箭,在這裏,她在陰沉的秋雨中目送阿爾謝尼飛往列勒星。那時,滿天烏雲,彷彿煙灰和塵埃一般垂落到地面,光禿的樹木和潮退的枝幹則伸向天空。她跟阿爾謝尼分別了,相約在……五十年後。如今,維琳娜前來迎接自己的阿爾謝尼。

既沒有渾濁紛亂的雨水,也沒有雷鳴電閃。天空萬里無雲,清徹深邃,就象蒼茫的無垠宇宙……陽光分外璀燦……

但是,不知怎麼的,相會的喜悅中竟摻雜進對於安諾健康情況的一絲憂慮。是不是人們的喜悅從來不會是十全十美的?為了這一天的到來,維琳娜經受了何等的考驗——而此刻。……

湛藍的天際,一列銀白色的蝶形飛行器以異常優雅的姿勢輕盈地飛來,到達地面上空,平穩地降落在宇航中心的草地上。「地球號」真空能星際航船則留在近地軌道上。維琳娜奔向一台碟形飛行器,她並不知道,阿爾謝尼是否正在其中。

但是,恰恰被維琳娜迎上了。

他第一個走出艙門。

阿爾謝尼和維琳娜默默地擁抱在一起,彷彿化成了一對石像,如同古老的歌曲里歌唱的一對漁民夫婦。

「你是在哪裏的,我的心肝,你是在哪裏的,我的苦命人!」維琳娜喃喃地說着自已也不知道內容的話。把自己的臉緊貼在阿爾謝尼的胸口上。

此刻,這個人既不是著名的女宇航員,也不是偉大的物理學家,更不是出色的音樂家,只是一個純粹的纖弱的極度幸福的女人。

阿爾謝尼問道:「情況怎樣了,那個安諾,你們的艾當諾星人?這件事你們做得對!……」

「那人真可憐。」維琳娜說了一句,又把臉貼到阿爾謝尼腳前,他的雙肩微微顫動。

宇航中心的牆璧上掛出了全球最高學術委員會專門小組剛剛發出的公告:

「艾當諾星人安諾病況繼續惡化。由於其單個腎體病變引起急性中毒,體溫升至病危限度(按地外星球人的體溫極限)呼吸急促,神志模糊。

院士羅登柯

教授萊道夫

主治醫師昌扎」

「我急迫地要給我親愛的艾當諾星寫封信,是因為我發覺、預見、感受到無可挽回的結局。生活在青春島上的那些還沒有置換成長生老者的同伴們,應當知道我在地球上的經歷、我的期望和我的理想,這理想是我們永誌不忘的戰鬥的女首領安娜為我建立起來的。

「一位十分蒼老的老者向我走來了,他是醫生、院士。院士是地球上的人們對於極有學問的人的稱呼。他並不象我們那裏的長生老者。他為了研究醫學,曾經使自己在睡夢中度過五十年,現在又開始進行當初的科學研究的題目,推翻了那種認為『幾代人之間必有一種隔閡』的錯誤假定。過去的優秀人物,各方面都不比當代社會的人差。我從羅登柯院士那裏知道,自己已經病危……

「罪過在我,完全在我!不樂意,不次迎、不習慣於那種密閉頭盔,它把我跟新世界隔開。不合我的心意。我多想置身於人群之中,至少,外形要跟他們相象。我如願了,給我安裝了一個電濾器,我可以通過電濾器吸取到適量的氧氣。於是,我輕鬆愉快地脫下密閉頭盔,但是……

「不僅有一種壓迫我的重力使我不能跟人們同樣地步行,也不僅大氣中的壓力使我難受,而且致病的細菌傷害了我,傷害了我的沒有抵抗力、沒有免疫力的軀體。因此,我支持不住了……

「這時,一位美妙的地球姑娘來到我面前,豪爽地說:

「『親愛的安諾,你只有一個腎,我呢,有兩個……你的腎臟全毀了。我們地球上的科學技術界突破了生物體中排異反應的禁區。』

「我驚愣、失措、慌亂地叫道:

「『不,地球姑娘。我不接受你的犧牲。』

「『根本不是犧牲。』她反駁道,『我只是將會成為你的不同星球的妹妹。這有什麼奇怪的呢,如果你身體里有一個對你是必不可少,而對我則是備用的器官在活動的話。我們這裏患者的母親、兄弟、姊妹常常這樣做的。』

「我已經是如此地『人化』了!真心誠意地想從靈魂深處來了解人們!……青春島上的生活者有沒有誰能夠跨出同樣的一步呢?我們能夠冰凍大洋、製造備用器官,使頭腦長生不死!但是難道這就是高度的文明,是有不朽和永存價值的文明嗎?

「我應該回顧、複述、描寫一下我跟地球姑娘的上述的會面情況。那時,她圓睜的雙眼,跟我們的視覺器官很相象。

「儘管如此,我們之間的區別還是很多的。儘管我們全用上肢拿取物品而不用於行走,但是,使我覺得驚奇的是他們的手上居然有五個手指,並不是三個手指。大概,五個手指對於勞動有很大的促進因素,提高了靈敏度和技能。人們計數的基礎建立在兩隻手的手指數上,儘管十這個數字並不方便,只能除以二和五,這個計數系統給他們的科學文明打下了基礎。按照三個手指乘以四肢來算,等於一打,十二!這個數目能夠除以二、三、四……以及六。古代的人們也是用十二來計數的,就是現在,他們把一晝夜時間的一半分成十二個小時,一年分成十二個月。但這並不是受我們的影響,因為我們星球上的智慧生物從來沒有訪問過其他星球。

「再沒有不能跟人們一樣地走路使我更加傷心的事了。唉,要是他們曾經看到過我是那樣子跟蹤、追逐、擊敗兇殘的赫鱷該多好!但是,我在地球上用自己纖細的腿腳走動時,簡直是種痛苦。人們行走時卻是種快樂享受。他們很早就發明了輪盤,製造了使用輪盤的機車,不很久之前,他們還到處在用輪盤車來往。可是,近來人們自覺地停止在城市住屋之間使用各種輪盤車代步。它們現在只是用作運一點貨,或者運送病員。其他情況之下——人們一律步行!……

「他們相信,如果丟棄掉器官的習慣功能,必然會導致肌肉的萎縮和血管的脆化和硬化,引起病態的早哀。過去很早的年代裏,有種希望脫離體力勞動的願望,因此產生了社會性的壓迫和邪惡。現在的人們下決心步行,以幫助身體各部分恢復到正常情況。為要敘述現在的人們和徒步行走的關係,我得記下步行的節奏,甚至於自己親身經歷一下。身體的一部分肌肉和包括腦神經中樞在內的各個器官無不參與人們的這項體育活動。

「我第一次看到上文述及的那位姑娘時,她正跟自己的男朋友,沿着林叢通向河岸的小路奔跑,我常在河岸上欣賞這座古老城市的風光。

「奔跑的人使勁兒地跑着——他們並不急於趕路,而是在奔跑中感到力量、勇氣和歡樂……看到我之後,他們跑到我身前,坐到我旁邊的一張長椅上。我們開始交談,我敘述了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他們一下子就認出我來了,並且藉助於音波變頻裝置和電子翻譯器跟我交談)。我問,是什麼辦法迫使人們變成如今的樣子,相互之間和諧地生存下去:各盡所能,按需分配:關心別人。勝於自已。

「『為什麼要迫使?我們地球上現在不存在暴力了。』姑娘的朋友說。

「『好象是,只有恐怖才能保證社會秩序的正常。但是,你們這裏有沒有恐怖?』

「『恐怖是沒有的,主要靠自覺。』年輕人回答。『自覺?』我感到興趣,便請他們解釋一下,這個自覺怎麼運用到相互之間的關係上。

「『人們有這祥的口頭語:不是因為懼怯,而是由於自覺!』姑娘說道。

「『這個自覺是怎樣產生、形成和發展的呢?』我追問了一句。

「『培養——這是當前的主要任務,』姑娘解釋道。

「『每當文化知識的學習超越了思想意識的培養的時候,事情就難辦了。』青年人插了一向話,他的名字叫彼嘉。

「『請解釋一下!』我要求。

「『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一定就是一個很有修養的人,也不一定具有必要的社會品質。』

「『我很想多知道一些你們的社會情況。你們的社會是不是象一個能自動調節的軀體一樣地產生、發展、完善起來的呢?』

「『不是自發地進行的,不是!』彼嘉答道,『過去的年代裏有着資本主義,當時也有人認為,社會上的一切都是自動調節的。』

「『那是什麼情況呢?照他們的說法,是不是有種自動控制器?』

「『恐怖!』姑娘叫喚了一聲,她叫維琳諾莉。

「『怎麼?生產和需要的平衡也能依靠恐怖嗎?』我回想起我們那裏生活者和長生老者之間的關係,生活者是生活在當不上長生老者就得死亡的恐怖之中的。

「是的。當時沒有誰去安排這種平衡,』彼嘉回答說,『這種平衡是在自發的競爭過程中得到的。』

「『誰的生產超過了需要,』維琳諾莉補充說,『或者產品被競爭者所淘汰,他就破產、垮台。為求自身生存的鬥爭和恐怖維繫着社會。』

「『你講得真好,通曉往事的姑娘!但是,難道你的身體的自動調節,不也是由於細胞之間的鬥爭嗎了』

「『我的身體?』維琳諾莉驚訝地說,『當然,它是自動調節的,但是不能算是細胞之間的鬥爭。』

「『正常情況下,細胞是按規律新陳代謝的。』彼嘉說,『我們認為這也是基於一種自覺。』

「『身體器官的自覺行動?』

「『對的,』姑娘表示支持,『如果我們的手指頭割破了,血液頓時就會湧向創口,起到治療的作用,用不着頭腦下達任何命令。你們不也是這樣嗎了』

「『對的,是這樣。頭腦中心不可能幹預、影響和參加身體的全部生存活動。』

「『地球上有過一個過渡時期——叫做社會主義建設時期,那時候真艱難啦!』維琳諾莉嘆息了一聲。『人們力求消除掉恐怖的脅迫,代之以自覺,這就需要進行培養。』

「『難道在這之前沒有進行這種培養嗎?』

「『當然,進行過。但追求的是什麼目的呢?』姑娘說得越發入神了,『每一代人都在培養自己的後代,使得孩子們在成年之前就熟悉自己行動的準則。壓迫者拚命地培養新一代的壓迫者。不能說這些人沒有才能,他們設計了榮譽稱號和禮儀規則(人們在他們的眼中只是自己的奴僕!),甚至有一門說明種族優越的學問。壓迫者是在對其適宜的氣候土壤中培養出來的。宗教也在一邊幫忙。它要人們篤信,有一種萬世長存的上帝的神力,以此來威嚇並訓導人們順從,並應允人們長生不死。』

「『怎麼?你們這裏也會長生不死,象我們那裏的長生老者一樣?』

「『不,這是關於上帝的一種幼稚的想法。』

「『現在,人們總該學會培養的方法了?』

「『你看見了的,安諾,』彼嘉說,『在我們當代社會裏開始生活的是我們這樣年歲的青年,而不是那些具有許多世紀經驗的地球長生老者。所以,當人們還是幼小嬰兒的時候,就應該把可以帶來明晰的理性的道理貫輸到他頭腦中去。要知道,人們在投入社會生活之前,進行必要的準備的時間是十分短促的,因此一定要使培養的方法更加完善。如果過去的教育僅僅是藉助於語言、威嚇和懲罰,那麼,現在的培養藝術——也就是道德觀念的傳授,主要是學習英雄的榜樣,習慣於傳統的風尚,最後,還有種暗示療法。這種療法是用現代化的儀器,作用於兒童接受影響的腦神經部位。睡眠中給以影響,白天則通過邏輯分析,使其信服,觸發他的感情。所以,現在的人們從小時候起,不僅學會正直無私,而且彬彬有札。服從社會準則變為自覺行動后就不會在實踐中違背。』

「『那末,一個人要到什麼時候才會被認為已經作好充分準備,可以投入社會生活呢?』

「當他越過成熟的關口時!』維琳諾莉喚道,『我就面臨着這個關口。我要有自己思想成熟的標誌。』

「『什麼樣的行為算得上這種標誌呢?』

「『各人自選。但是從中要能顯示出作為一個人的本質特徵,他的性格、信念和力量。』

「『你打算做件什麼事呢?地球姑娘!』

「『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心的安諾。人們常說,姑娘們總有一段時間自己也不知道需要什麼,也不知道能做什麼。應該在使得自己入迷的那個領域裏完成自己的功績。』

「『我知道,你對你們星球的歷史很入迷。』

「『我的理想——完成一項歷史的考證。我想當一名考古學家,參加古文物的發掘……但是,我最感興趣的是偉大的創業年代,再現這一偉大英勇的年代的圖景給了我無法形容的喜悅。』

「『噢,』我不由一驚,『那年代不是野蠻、陰森、粗魯的嗎?人們互相仇恨、殘殺自己的同類。』

「是的,這是個艱難的年代。一些人壓迫着其他人。人類的大多數生活在地獄般的昏暗中。正因為是這樣的年代,所以出現了在歷史的一瞬間能夠預見到今天的許多偉人,他們使得那個年代具有重大的意義,並使得許多人為了未來的今天投入戰鬥,完成了偉大的革命。』

「『偉大的十月革命。』我補充了一句。

「維琳諾莉和彼嘉都很高興。

「『地球上的人們已經跟你談過這些事啦?』維琳諾莉高聲問。

「『很早之前,就有人告訴、講解、描繪過這一切了——在我們生活者悲劇式的起義之後……』

「我知道,你在戰鬥中失去了親愛的妻子。』

「『也是我們起義的首領。我一定要接着幹下去。』

「『接着幹下去?』維琳諾莉由於欣悅和讚佩,臉頰緋紅。

「『難道你們的這一切成就,不正是一代一代的英雄們前仆後繼的結果嗎?艾當諾星上,安娜帶領過我們……只要我活着,我就要領着大家干。』

「『你會活着的,好心的安諾。』

「那時,這位姑娘就是這樣說的。後來,她到生命研究所看望我,研究所里的地球上的學者正竭盡全力搶救我。」

……

關於地外行星人安諾的病況公告

「全球最高學術委員會醫治地外行星人安諾專門小組確認必須立即置換患者病變腎臟。報名為地外行星人提供自己腎臟的志願者眾多。經化驗分析以志願者維琳諾莉·波列娃較為理想。艾當諾星人安諾現仍在病危中。手術準備工作業已就緒。

院士羅登柯

教授萊道夫

主治醫師昌扎」

「我很快地半點兒力氣也沒有了。暗夜的幻景把我載回青春島,我在島上追逐兇殘的赫鱷。我雙手托起一個幼小的、細柔的、溫熱的幼兒的身體,這是安娜遞給我的。她正用那雙很大的、濕潤的眼睛凝望着我……當我剛恢復知覺、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站在我病床旁邊的維琳諾莉。

「有一次,我醒來時,覺得自己象是換了一個人。我準備跳身下床,狂奔起來,沿着樹叢去捕獲赫鱷。我沒有能很快並清楚事情的經過。原來,為保全我的生命而戰鬥的人們設計了、準備了、並且完成了一次大膽的實驗性手術,將兩個不同星球的生物軀體裝置成一個共生體,一個是我,一個便是地球姑娘維琳諾莉。

「在細胞共生體中起著決定作用的是分隔細胞的、承擔與外界一切聯繫功能的細胞膜。人們掌握了將其他器官移植到身體內的方法,在器官附近組成新的細胞膜,解決了置入新器官時的排異反應。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跟維琳諾莉生活在共同的新陳代謝中,進行着同一的血液循環!我們的血液成分和人類相似!我們彷彿是一個雙生體(當然,來自不同星球)。地球上有這種形態的雙生體。我們的兩顆心臟同時跳動。裝置了一種專門的輻射線貫穿、照射、改造着我們兩個。此後,進行了手術,手術在冰雪封凍的極地進行。到這時,才在機器的取代下摘除了我的病變的腎臟,移植進地球姑娘的活的腎臟。」

關於艾當諾星人安諾健康情況的公告

「手術順利。地球少女的腎臟已移植進地外行星人的體內。雙方自我感覺良好。體溫、脈搏、呼吸正常。未發生任何併發症。委員會認為維琳諾莉·波列娃的這一自覺行動是其思想品德成熟的表現。因此同意維琳諾莉在記憶手術的幫助下,催醒其記憶中自行選定的祖先之經歷。

院士羅登柯

教授萊道夫

主治醫師昌扎」

「總之,我是由於地球上這位美好的姑娘的自我犧牲精神而活下來了。我不知怎樣來報答這位姑娘,不僅是由於她獻出了自己的一部分器官,而且由於她獻出了自己的一部分高貴的心靈。

「今天地球上的人是這樣的奇妙、不凡、感人。他們能夠把自己培養成這樣!

「我們的長生老者的思想有多狹窄,他們浸沉在只求自已長生不死的憂慮中。真正的永生在於可以看到人們的無盡無窮的代代相傳;真正的永生還在於能夠培養出後代人的純正的愛情和公正的精神品德。

「如果美好的維琳諾莉以自我犧牲的行動表現了她的『思想的成熟』,挽救了我的性命,那麼,整個人類,按照我的感受、估計和頂見,必將在蒼茫的宇宙中,用自己的行動表現出『思想的成熟』。

「上述一切,是當我重新活下來的時候,想轉達給艾當諾星上的心聲。」

五、越過了好幾代

維琳諾莉在生命研究所經受了「記憶手術」,此刻正在等候朋友們——他們答應會議一散立即到研究所來。全球最高學術委員會的例會,這次正好在莫斯科舉行。

研究所的花園裏瀰漫一種春日特有的靜謐。維琳諾莉站在露台的玻璃門內凝視着花園。蘋果樹花繁葉茂,把略帶一絲苦味兒的馨香散發到傍晚的空氣中。灰白色的枝幹蔥籠蓬鬆,幾乎遮沒了露台和維琳諾莉。

突然,籬柵外傳來一陣歡樂的話音,人們熱切地談論著、歡笑着走進花園,直向露台走過來。這座露台可以通向院士辦公室。

彼嘉·金·卡切走在最前面,他身後——維琳娜,阿爾謝尼,阿文諾莉。

彼嘉在一株蘋果樹下站定了,折下一根花枝。

「禮物,求愛的禮物?」維琳娜微微一笑。

「為什麼攀折樹木?」阿文諾莉威嚴地制止。

「為的是愛情,阿文諾莉祖母,不過是為了愛情和幸福。」彼嘉自我辯解。

「你不害怕?」維琳娜既是逗弄彼嘉,又是說出自己的擔心,「要是一位老太太代替了美麗的維琳諾莉前來迎接你的話。」

「您怎麼這樣說,維琳娜,您可並沒有因為夢中記憶變成老太太哇!」

「瞧!」維琳娜伸出一個手指嚇唬彼嘉。

「你的『老太婆』正在那裏哩!」阿爾謝尼笑着,指指露台的門。

彼嘉加快了步子。

維琳諾莉凝立不動。

彼嘉走近露台,一看維琳諾莉的臉色立刻愣住了。這是她,又不象她!一雙眉毛憤怒地高高揚起,眼睛裏迸發出令人目眩的光芒,嘴角卻悲戚地微微下垂著。

「我不想看到你。」維琳諾莉說。

「你身體怎麼樣了?」彼嘉急切地問。

「你是個叛徒!」維琳諾莉朝着他的臉責難地點點頭,「你怎麼能叛賣了友誼、叛賣了我,還算是一個……你的未婚妻?」

「原瓊我,維琳諾莉,可是我真不明白,我做了什麼叛賣的事?」

「他還不明白!」維琳諾莉悲愴地喚道,「他不明白,他在用高利貸者的盤算,來破壞我親切的人們的英雄主義的熱情!我不想看到你!」

維琳諾莉身後現出了艾當諾星人安諾的身影,他跟維琳諾莉一樣,也住在生命研究所,人們在觀察他的健康恢復的情況。

「原諒我,人們。不是我想干預人類的事務,但是我是一個見證,我可以證明我這位星球妹妹在聽你這位地球工程師演講的時候,有多難受、激動、憤怒。可能我們的長生老者都不會理解她的,但是,我認為她是對的。」

彼嘉神情沮喪地站在艾當諾星人的面前,凝望着對方粗大的瞳仁,儘力想弄懂自己無法理解的東西……

艾當諾星人安諾被安置在生命研究所,不僅是由於他的健康情況需要繼續觀察,而且還由於他本人有個設想:要把人類發明的催醒祖先經歷記憶的方法帶回自己的星球,所以,他成了羅登柯院士的學生。

院士進行「記憶手術」時安諾就充當助手。給維琳諾莉進行的這次手術,不僅要催醒她的記憶,而且還要她親歷一下外曾祖母——當年的偉大的表演家安娜·伊洛溫娜的生活。弗拉基米爾·拉夫侖契維奇對自己這位助手很滿意,說他一生中難得遇到如此能幹的學生。

老院士在使用鍵控定向輻射儀刺激過對方頭腦上的擇定部位之後,向半躺在安樂椅上的維琳諾莉走去,問道:「感覺怎麼樣,姑娘?」

「謝謝,弗拉基米爾·拉夫侖契維奇。我眩暈的感覺已經過去了。」

「說一說你的姓名。」

「維琳諾莉·波列娃。」

「你記得最清楚的是什麼事?」

「扮演安娜·卡列尼娜。」

「難道你扮演過這個角色嗎?」

「是的。在藝術大劇院。」

「什麼時候?」

「我答不上來。但是,我記得演出的一切細節。阿拉·康斯坦丁諾芙娜,這個角色的第一位扮演者向我走來,吻了我一下。」

「你能回想出來的最近的事是什麼?」

「是我跟地外行星人的共生體。那個宇宙來客是個好人。能幫助他在地球上活下去,我很高興。」

在給維琳諾莉脫下頭盔之後,她神采奕奕,喜氣洋洋地向羅登柯院士和安諾伸出手來。

她在完成了「思想上的成熟」的功績之後,進入了社會生活,但過的是當年具有豐富特色的、偉大的天才女表演藝術家的生活。

「我的姑娘,」羅登柯向她說道,「你可以在生命研究所再住幾天。將由安諾來照看你。我呢……還得去完成幾項有關地球人類生活的任務。」說着,含意深長地微微一笑。

維琳諾莉知道,弗拉基米爾·拉夫侖契維奇·羅登柯將要主持全球最高學術委員會的本屆例會,會上要討論幾項意義重大的問題。

羅登柯應允維琳諾莉和安諾,讓他們不離開研究所而「列席」最高學術會議。辦公室里的電視熒光屏為他們提供方便。

會議在半圓形大廈舉行,會場能夠容納幾十萬人。但是通過電視「列席」會議的何止千萬!

來賓們在圍繞會場中心的環形台階式的席位上就座。會場中心坐着最高學術委員會全體成員。

維琳諾莉細緻地對安諾解釋說,提交會議討論的問題全是早就使人類為之激動的問題。不知什麼時候起,人類的人口學研究中產生了一種驚恐的預測,據人口學的統計,地球居民在越來越短的年份里成倍地增長,所以必將導致「人口爆炸」——那時候,地球將無法養活自己的居民。

「對的。我的地球上的妹妹!你們跟我們艾當諾星上遇到的問題一樣。」安諾回答說:「宇宙中發展的道路都差不多。」

「在地球上,這個問題的解決首先是通過社會結構的改革。新社會以高度發展的科學技術幫助人們廣泛使用人工合成食品。這類工廠佔地很少,跟過去耕種的土地面積簡直沒法兒比。逐漸休耕的土地可供人們居住,地下完善的管道設備可供人們使用。」

「我們艾當諾星上的長生老者只需要合成燃料,說得準確些,需要的是動能。當然羅,因為他們是機器。」

「人們對合成食物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接受的,這類事歷來如此。很早很早之前,一種植物——馬鈴薯從這個陸洲傳到另外一個陸洲上了。記得嗎,你讚賞過這種『大地的果實』?可是,人們決不想用它當食物,歷史上稱之為『土豆暴動』年代。後來呢,暴動者的後代子孫沒有馬鈴薯簡直就不能過日子了。這情況也出現在開始使用合成衣料的時候,人們的衣服原來是完全來之於自然——植物的纖維、死去的動物毛皮。但到了後來,人們逐步用上人工合成織物、人造革……」

「很有意思。但是請你說明、敘述、揭示一下,為什麼在這之後地球上的居民問題又尖銳起來的呢?為什麼全地球的睿智人物彙集到這兒來討論這件事呢?難道說,人們會走我們艾當諾星上的老路嗎?那個星球上,嬰兒出生,新生者及其雙親都要被判死刊。」

「這不符合我們的道德觀念,我們這裏根本不是這個問題,細心的安諾!地球上能夠容納比現在多得多的人生活。食物製造工廠能養活無計其數的人口。但是,追求知識和發展未來的渴念總是在激勵著人們,所以我們習慣於考慮到一百、兩百年之後的事。」

阿爾謝尼和維琳娜坐在環形台階式大廳的高處,他們從安裝在前座椅背上的電視屏幕上,或者直接俯視,都可以看到離得很遠的羅登柯,他正坐在環狀會議桌前。

環狀會議桌的兩邊滿坐着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他們並不全是白髮蒼蒼的老人,其中有些人看上去還很年輕。

這些人的膚色和服飾並不相同。儘管還有其他方面的不同,但是他們的臉上卻有着某一種相同的特點。可能,是他們全有着高高的額角和專註的眼光,或者可能還有,究竟有什麼,維琳娜沒有能捉摸出來。

這些學者中不少人,當科學家羅登柯名聞遐邇的時候,還沒有出世。因此,年高望重的院士當選為本屆全球學術委員會執行主席,就毫不奇怪了。

有位來賓把坐滿客人的環形台階式大廳比作為一座活火山,那麼放在場中心的環形會議桌就是噴火口,眼看着這裏將要噴湧出「偉大的思想」的火焰。

羅登柯院士為這次全球最高學術委員會議致了開幕詞。致詞中提到當代社會結構的基本思想,以及奠定這一思想基礎的巨人卡爾·馬克思、弗里德利希·恩格斯和弗拉基米爾·列寧。他們的理論指出了人類進步的必由之路,同時也給後代人留下新的課題,需要用無限的智慧在征服自然的過程中解決的課題。

會議一開頭,各大洲許多著名學者就開始爭論有關文明社會各種不同的發展道路的問題。當討論到人類飛往宇宙、飛往遙遠的星球時,全球最高學術委員會主席團按原定程序,請宇航員羅曼·華西列耶維奇·拉托夫發言。

維琳娜看到電視屏幕上顯現出頭髮花白的父親的面容,便輕輕碰了一下阿爾謝尼——記得嗎,她天外歸來的那一刻曾經把屏幕上的這位當作阿爾謝尼了。

羅曼·華西列維奇發言支持羅登柯闡述的馬克思和列寧的思想,並且向全球最高學術委員會複述了偉大的科學家齊奧爾科夫斯基的名言:「人類應當進入宇宙。地球只不過是人類的搖籃,但是人不能永遠生活在搖籃里。」發言人提出蓋雅星完全適宜人類移居,一百萬人遷居蓋雅星的偉大航行計劃正在草擬中。當然,這並不能解決地球人口遞增的問題,由於地球文明社會其他方面的成就,使得這一問題也已失去了威脅性。這樣做,可以為人類進入宇宙開闢道路,蓋雅星上會出現地球人類的分系。這一次偉大的航行需要建立一支由若干聯隊組成的星際航船艦隊。每一聯隊則將由曾經參加過星際航行、具有實際經驗的宇航員領航。地球的科學技術成就、真空能的利用以及多次星際航行的經驗加強了我們的信心。這一理想必然會實現。人類飛向星球,並在那裏定居!

維琳娜和阿爾謝尼的鄰座是彼嘉·金·卡切。老拉托夫發言的時候,彼嘉顯得非常激動。等到羅登柯院士宣佈,有關地球能源使用及在地球上為人類探求更多的生存空間問題請彼捷爾·金·卡切工程師發言時,彼嘉猛然跳身站起,沿着向下的通道直奔。

維琳娜和阿爾謝尼驚異地對望了一下。他們知道,大會安排的發言人是彼嘉的父親,著名工程師彼捷爾·金·卡切,一位利用冰凍堤壩圍造出不少沿海灘地的學者。

羅登柯院士也大出意外,被邀請到講台上的竟然是年輕的工程師彼嘉·金·卡切,而不是那位老者。其實,老者正遲緩地從座位間擠了出來,他頭髮灰白、身體虛胖,受着哮喘病的折磨。

彼嘉奔上講台。立即說:「我馬上就把講台讓給我父親。他太謙和客氣,絕不肯以十分重要和必需的直率態度表達意見。我計算過,運載一百萬人飛往蓋雅星的代價,以及每運送一個人的代價。就在過去野蠻的戰爭年代,每一次大規模的戰役前也都得先計算出傷亡的代價,算一算實現這類反人道主義的計劃要揮霍掉多少物資。現在當然是另一回事,問題不在於要花費多少金錢——這在聯合世界的大部分地區早就失去意義;問題在於要耗費掉多少勞動,很明顯,建造飛往蓋雅星的星際艦隊,所需要的耗費簡直象我們的祖先在瘋狂的軍備競賽中一樣的駭人聽聞。」

「這真是幫了個大忙了。」阿爾謝尼對維琳娜嘀咕了一句。

「我們完全可以這樣認為,這種耗費無法與使人類可以自由舒暢地生活的工程相比,無法與建造人工陸洲、改造海洋的工程相比。我們可以集中地球上已有的經驗建造冰凍堤壩,我父親正從事這項工作,另外也可用『生活二號』宇航參加人員從艾當諾星上帶給我們的方法,就是說,用上其他文明星球的經驗,辦好這項事業。我說完了。結論是:偉大的星際航行沒有什麼必要。」

彼嘉·金·卡切回到緊挨着阿爾謝尼夫婦旁邊的自己的座位上。和善的、總算趕到台前的彼捷爾·金·卡切老人登上了講台。

彼嘉在維琳娜身旁坐了下來,神采煥發地朝阿爾謝尼微微一笑,就象剛才發言否定地球居民飛遷蓋雅星的必要性的並不是他。

阿爾謝尼垂下了眼睛,他在聽彼嘉的父親發言。

彼捷爾·金·卡切老人謙遜地敘述了建造冰凍堤壩的經過,採用這種方法可以使許多沿海國家的陸地面積有所擴大。接着,他談到把海洋連底凍結的計劃——建成大塊的冰面,這樣就可把它們變成新的陸洲。計劃中的主要之點——也是與長生老者採用的方法所不同之處——就是將部分洋麵凍結成拱形屋頂,而不是凍成一整塊。拱形屋頂的下沿一直連接到洋底,半圓形屋頂下遮覆著的水流和大洋隔開,這樣它就不會漂浮起來。兩種方法的區別還在於,陸洲的表面不是象艾當諾星上那樣的冰凍層,而是在一層不傳熱的物質上覆蓋起深海軟泥。大洋底下挖上來的深海軟泥內蘊含着幾百萬年以來的豐富的蛋白質和其他有機物,構成極其豐饒的耕地。人工陸洲上將會鮮花盛開,叢林茂密,有田野,有河流,人們可以在這上面自由歡暢地生活。結果,人類並無必要去考慮危險的遷居,哪怕是很少一部分的人類,也沒有必要去到茫茫宇宙之中的遙遠星球上去。

維琳娜一會兒望一望彼嘉,一會兒望一望阿爾謝尼,心中思忖:如今使地球上的人們感到興趣的問題和過去大不相同了。每個人都在考慮全球性的課題。維琳娜航天之前的年代裏,這類問題全是由少數專家去探討的。現在,每個人的一切都更加和社會交織在一起。很難說,此刻使彼嘉·金·卡切最激動的是什麼:是宣戰反對去蓋雅星的偉大航行,還是維琳諾莉經歷了「記憶手術」之後的身體情況。

阿爾謝尼給彼嘉以必要的回擊。他用微型電話向羅登柯院士請准發言之後,便朝下面的講台走去。

「為什麼我們會提出偉大的航行計劃的呢?」阿爾謝尼滿有信心地說,「因為我們的星球醜陋不美嗎?我們的星球上一切都跟大自然密切聯繫着。冰凍海洋會使地球失去原有的蒸發麵,原來的陸上植物就會受到乾旱的威脅,現在的鮮花盛開的地區將會變成荒蕪人煙的沙漠。文明的發展不應該危害大自然。我們不妨回想一下大氣的污染和水源的毒化。多少代人竭盡心力來糾正我們祖先的失策,我們現在該做些什麼呢?不按自然地理的特點來修改地圖嗎?不,理想的方法是依據齊奧爾科夫斯基的原則,建造出超越塵世的空中城市,進入遼闊無垠的宇宙空間中去。那裏有許多美妙的無『人』居住的行星在等待着人們。艾當諾星上有記不得自己出生年月的長生老者;列勒星上有彷彿幼蟲蛻變的艾姆,多有意思!我們,熱愛自己星球的人們,那就只能同意,它原來是何等美麗,將來還應該是那樣美麗!」阿爾謝尼回到了維琳娜身旁。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老阿文諾莉走上了講台。

她擊敗了兩方面的「設計專家。」

「難道地球上人口過剩的問題又使大家不安了嗎?」她問,「人人都會回答:沒有。需要更為廣闊的生存空間嗎?那為什麼不想到海洋呢?它佔有地球的四分之三的面積。為什麼只想從地球上跑開,或者想消滅海洋?恰恰相反,應當考慮的是利用海洋為人類生活建造起新的區域。根本用不着幾十年的航天遠行,也用不着冰凍大洋。當代科學完全有能力製成一種過濾裝置,從水中過濾出人們需要的氧氣。置身在水下的人們藉助於過濾膜,以呼吸水中濾出的氧氣。後代人的廣闊天地——就在可以供人居住的浩渺蒼茫的水域,既不要星際航船,也無需製冷裝置。我已經是個老太婆了,但我的大半生是在水下度過的。讓現在正聽我發言的全世界的青年人都相信這點:在大洋中可以生活,而且十分幸福。」

其他的發言人繼續就人類發展的各種途徑提出看法。發言人中也有松村伊衛助。儘管他本人是位航天飛行者,但是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是個日本群島的居民。根據他的看法,這些群島首先應該連接成一片陸洲,部分是利用自然地形,部分可採用冰凍的方式。他建議工程第一階段先使日本海冰凍起來,照他的看法,這樣不會引起地球上的氣候變化,卻能使整個人類更為幸福。

全球最高學術委員會建立了幾個常設辦公室,其中包括負責全面研究星際航行的宇宙開發辦公室。

參加宇宙開發辦公室工作的除羅曼·華西里耶維奇·拉托夫及伊凡·謝苗諾維奇·威耶夫以外,還有阿爾謝尼和維琳娜以及弗朗士·萊依耶、卡爾·什瓦爾茲、阿勒貝爾達·羅斯·路易利、松村等航天飛行員。

彼嘉及其父親參加新陸洲辦公室工作,阿文諾莉參加了海洋辦公室。

花園裏,繁花似錦的蘋果樹叢之中有一株稠李樹也悄然地開花了。維琳娜尋視着這株李樹,彼嘉辨別出略帶苦澀味兒的清香,立即找到了它。

剛出全球最高學術委員會議的會場,就來到這裏,他們的心情何等歡悅坦適,剛才的爭論早就丟在腦後,而且絲毫沒有影響他們的友情。人們因為對於問題的看法不同就此影響到相互間的親密正常的關係,這對於當代人們來說,一致認為是種異怪的現象。

維琳娜還逗樂地嚇唬彼嘉,說他現在只得跟一位很老很老的老太婆結婚了,因為這老太婆正匿居在維琳諾莉的知覺之中。彼嘉哈哈大笑,跟阿爾謝尼你一拳我一拳地笑鬧着。

阿文諾莉帶着微笑,欣賞著這伙嬉戲的青年人。

他們正就是這樣進入生命研究所,向露台走去的。彼嘉心裏奇怪,維琳諾莉沒有奔出來迎接他們——她不可能沒有聽到他們歡樂的喧聲。況且,露台上的玻璃門上露出了她的清晰的側景。

他們走向維琳諾莉,她失神地僵立着,她背後露出了艾諾的身影。

維琳諾莉跟彼嘉說,自己不希望再看到他。

彼嘉驚惶地木立着,整個兒地僵住了。

他恍惚中聽見艾當諾星人的話語,地外來客是站在「星球妹妹」一條戰線上的。

彼嘉簡直莫名其妙了,難道他堅持自己的信念,竟然是幹了一樁蠢事嗎?!

「我不想再聽你說!」維琳諾莉的嗓音從露台深處傳來。她的嗓音也幾乎變成另外一個人的了。

怎麼回事呢?維琳諾莉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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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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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後代人的隔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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