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秘的境地

第一章 神秘的境地

題記

在各種各樣的星球上可以見到生物發展的全階段。

這些生物或則同於幾千年前的人類;或則類似幾百萬年

后的人類。星球世界裏可以探索到一切。

——齊奧爾科夫斯基

三十名出色的勇士

從水中挨次地現出身子……

——阿·謝·普希金

一、在陌生的海岸上

地球上的星系表中把閃耀着黃色光芒的列勒星列為天蠍星座的第四十七號星。它與太陽一樣屬於同一星等。

還是在遠離列勒星五億公里的地方,參照地外智慧生物發來的信號,宇宙間「重演性和多樣性」法則,被這星球的行星系證實了。

阿爾謝尼·拉托夫和他的同伴們正過着一種全新的生活。如果說,漫長的航程——增速運行一年,亞光速飛航四個月以及制動運行一年——類似某種冬眠的話,那末此刻就更用不着精密的儀器來證實星際航船是在運動了。航船上的天文學家拉托夫已經向指令長圖查正式報告,航船臨近天蠍星座第四十七號星;據分析,這裏將有個彷彿太陽系的行星群,當然,決不會有和地球上一樣的生活環境。這番話立即引起大家的興趣。生活立即變成另一種節奏,產生另一種感受,因而也需要另一種方式來描述。

阿爾謝尼沒有記日記,只是用他一貫的簡潔的語言,對錄音機口述,由錄音機記錄下如同旋風一般發生在他周圍的各項事件。重演性法則得到證實,天蠍座第四十七號星附近確有行星系存在,這個星系中類似冥王星的遠星也很不容易發現。

但是,列勒究竟是哪一顆行星呢?

第二、第二兩顆行星引起宇航員極大的關注,它們彷彿地球和金星。當然,不能認為宇航員們發現的行星群是和太陽系行星處在同等發展階段。它們之間年歲差別很大,年輕或者年長百十億年。

「不要大驚小怪!」星際探測組的生物學家安諾托利·庫茲涅佐夫高聲說。他對這種現象的看法是:「我們既然對不論出現在何處的元素和細胞的相同,從來不感到奇怪,那末,也就能理解宇宙間行星系形成的基本原因。」

「生活號」星際航船環繞第三顆行星運行。從航船一側觀察,這顆行星極象地球上看到的月相。它一下子是彎細的鐮刀,一下子是晶瑩的滿月,一下子又成了扁圓的鐵餅。

阿爾謝尼·拉托夫一步也不離無線電室。他向這類似地球的星球發出一個又一個功率強大的電波信號。信號的內容是卡斯帕亮根據地球上從全球天線收錄到的《天籟神曲》片斷編製而成的。列勒星上的智慧生物該當懂得,如果來客的信號演奏出列勒星人發射出的「神曲」的片斷,那麼來客必然已經收錄到這種「神曲」。

但是,一切都是勞而無功。假定說,這神奇的星球上有着不管哪一種無線電裝置,只要它們一有反應,「生活號」上必然會收錄到它們的信息。

圖查決定向第二顆行星——「當地的金星」航行。也可能,當地的「金星」跟地球的近鄰情況不同,有着適宜生物居住的條件!但是,阿爾謝尼勸阻了指令長。因為他突然發現在第三顆星球上有一種意向的電波輻射。可以肯定,星球的表面漫射著成十上百億道電波,漫射的電波有時聚合成一種噪音。但是,沒有一道電波有與天外來客進行聯繫的意願。

圖查把宇航員們召集到公共休息艙內。

「我們將派出一艘宇航渡船,把探險小組送上星球。去三個人。星際探測組的其餘三個成員,隨航船留在停泊場。考慮到人人都想去,所以探險組名單由我指定:阿爾謝尼·拉托夫,探險小組負責人;安諾托利·庫茲涅佐夫,生物學家兼醫生,他得研究行星上的生態;岡利赫·卡斯帕亮,隨帶電子翻譯器,儘可能跟地外行星人取得聯繫,找到『共同的語言』。」——他微微一笑,「親愛的,行嗎?」

接受任務的人們心情十分平靜,儘管等待着他們的境遇將是何等的新奇——航天到此,所為的也正是這個。因此,誰也沒有流露出激動的神色。

各項活動以極快的速度進行着。阿爾謝尼·拉托夫根據預先的觀察並研究了好多萬張照片繪製出星球地形圖。行星上的陸洲分佈在北半球上——這是按照地球上的說法。

宇航渡船的着陸點選定在赤道附近的海岸上,那裏有可能立即會晤到行星的智慧居民。

探險小組和宇航船留守人員的告別式,是禮節性的,而且言語不多。

他們按例依次和留守人員擁抱了一下:卡斯帕亮動作緩慢得令人心焦,庫茲涅佐夫性急勁大,擁抱中差點兒把同伴們壓扁,拉托夫安詳、穩重,跟每個人微微一笑。

在「星際冬眠」了兩年多之後,阿爾謝尼和探險小組的兩名同伴自此開始了跟地球上迥然不同的新生活。地球是如此地遙遠,那裏的生活是何等地從容和熟悉,可是這裏……

火箭渡船並沒有按照拉托夫最初的意見降落到海岸邊,而是在海中的小島上停落,因為拉托夫又作了考慮,認為島上比較安全。

「多象哥侖布的當年!海島旁邊是我們的新大陸!」托里亞·庫茲涅佐夫歡快地叫出聲來。

地外行星上被選中為火箭降落場的這塊土地,遮覆著稀有的植被。這對托里亞·庫茲涅佐夫來說,簡直是神話變成了現實;對卡斯帕亮——危險的根苗,對拉托夫——探險生涯的第一頁。

測試了星球的大氣層,其低層基本上由氮氣組成,二氧化碳和水蒸氣很多,但氧氣缺乏。當然,這也沒有什麼危險性,因為這種條件下,病菌也不易孽生。

拉托夫決定走出渡船船艙——行星上既有生命,因此,必須尋覓。

生物學家急不及待地頭一個踏上茫茫宇宙中的、地外文明星球上陌生的土地,隨即雙膝跪倒。卡斯帕亮正想借題挖苦他兩句,但隨即改變了主意,因為他看到托里亞手捧著輕便型顯微放大鏡,檢視着地下的草莖。

阿爾謝尼·拉托夫警惕地瞥視着一片油綠的草棵深處,這些草葉有些象地球上的蕨類和巨大的龍舌蘭。可能,草棵里會冒出什麼怪物來。卡斯帕亮手持着一支拉傑爾激光手槍。

托里亞·庫茲涅佐夫哎唷唷啊唷唷地驚叫着。

「純粹地道的真話,」他通過頭盔的話筒說道,「一個人只要在這裏走上一步,保證就能成為生物學科的副博士,再走一步,不是學家就是博士。你們看看!神話中的魔力!多豐富的生態。如果我沒有從中看到與地球上植物的近似之處,我還不敢輕信咧。重演性法則又一生動的例證!」

「我此刻還是寧願不敢輕信。」卡斯帕亮打斷對方的話頭。「你最好把你的習慣性的懷疑症暫時先擱在一邊。如果這裏的植物世界是這樣繁茂,那末,其動物世界必定也是形態多樣的。」

「我認為,無非是些食草野獸。」

「那當然有!多肥美的草地!果戈里在《塔拉斯·布爾巴》中描寫過這樣的草原。您記得嗎?蕨草?它是瘋狂的生命的湧泉。」

「抱歉。在生命的如此的瘋狂的湧泉當中,暫時還沒有一個生命來招呼我們……哪怕是藉助於我的電子翻譯器。」阿爾謝尼·拉托夫默默地向四面看望。他一刻不停地收聽着無線電波,細心地尋覓智慧生物發來的電波信號。無線電裝置中檢收到的仍然是和星際航船上收聽到的一樣的噪音。大氣層本身不可能產生這類噪音,所以當時斷定射電源是在星球的表面。「難道說,我們登臨的並不是列勒星,勸阻圖查飛離第二顆行星是走上了一條岔道了」

當地的日落景象令人驚嘆。不知是因為大氣層的成分特殊,還是因為雲彩的形狀怪異,他們在這裏第一次見到的晚霞是紫羅蘭色的。

托里亞·庫茲涅佐夫寓居地球時,很愛塗抹些水彩畫,這一刻他簡直心醉神迷了。

大海也成了紫羅蘭色,閃爍著虹霓般的光焰。但是,拉托夫感到興趣的是對海水化學成分的分析,分析的結果使他很滿意。

「反正地球上要比這兒美多了。」卡斯帕亮說。

「看看,有個小動物!」庫茲涅佐夫高興地叫出聲來,他手指著紫色浪濤的泛著金黃色的浪脊。

他第一個發現了躍出水面的魚類或者其他水族。看外形,有些象海豚……可是,它們不僅跟地球上的同類一般地常常躍出水面,而且能在金黃色的浪尖上飛翔一段距離。

「吹,瞧瞧您的動物世界吧,」托里亞,庫茲涅佐夫繼續說,「我是怎麼說的?這種行星上是不會沒有居民的。」

「是否還得加上一句,生命的發展還未能從水中登上陸地?」卡斯帕亮說着挖苦話。

「神奇難測!要是能就近地看看這些『艾諾』多好。可以給它們起上這個名字嗎?」

生物學家的運道好,因為他是第一個看到這星球上的動物的,所以得由他來命名,『艾諾』是單詞『神奇的』第一個字母的讀音。

探險人員和艾諾的進一步相識是在極不尋常的情況下發生的。

小島上沒有能遇到任何一種動物世界的代表。探險人員便決定乘橡皮艇下海,網撈一些小動物。

庫茲涅佐夫和卡斯帕亮穿着笨重的密閉飛行衣,划著小艇離開岸邊。剛剛把網下到水中,天空陡然間一片灰暗,彷彿升騰起烏紫的暮靄,可是「太陽」卻又懸在頂空。青蓮色的陰雲,邊緣上閃爍著亮晃晃的光焰,低沉沉地遮掩起通常是綠色的海面。疾風掀起巨浪。遠處,是地球上可以常見到的那種雷鳴電閃。

阿爾謝尼·拉托夫驚懼地站在一塊岩石上,穿過海浪的喧囂和大氣層放電的噠噠聲響,他叫喚同伴們立即返航。

「再等一下」,阿爾謝尼頭盔的傳聲器內響起了托里亞·庫茲涅佐夫的嗓音,「馬上就能收到第一網。你想像不出的驚人的收穫!地球上老朽的水族跟這兒的同類沒法比!現代化的生物!實際上是有高度組織性的生物!」

「這話我有懷疑」,卡斯帕亮的嗓音也響了起來,「大氣中氧氣太少。氧氣是高級智能生物必不可少的條件。這裏的生物既然實際上沒有能離開水域,無非是些淹留在營養豐富的海水中的小魚小蝦。最好我們還是飛往別的行星去吧。」

「凈說些胡話,連你隨身攜帶的電子翻譯器也不能把你閣下的說話翻譯成有意義的語言。」

風暴更加狂猛。橡皮艇的輕便型馬達對付不了岩岸邊湍急的渦旋。卡斯帕亮和庫茲涅佐夫揮動着雙槳助勁。拉托夫身穿沉重的密閉飛行衣,戴着堅硬牢固的頭盔,兩腿微微岔開,在岩石上站穩,準備給小艇拋擲纜繩。

岩岸在轟然巨響中顫抖起來,沉雷彷彿就打在身旁。可能,正是這百十億千瓦的放電現象形成了行星上的無線電話?拉托夫錯把這當作人工的了。

當然,沒有時間思考這一切。一座巨大的浪峰掀翻了小艇,阿爾謝尼的兩位同伴落入水中。

他們如果沒有這一身沉重的穿戴,一定能輕盈地游出水面。但是,此刻這一套笨重的衣帽把他們直朝水底拖拽。

二、神秘的境地

就在這時,出現了艾諾。

五六成群的動物向著溺水的來客四周遊來。

拉托夫眯合起雙眼,不論他的神經何等堅強,也不忍心目睹這一場後果明顯的鬥爭。但是,他用緊張的意志迫使自己睜開眼睛。驚呆了……怎麼?這是什麼生物?

怪異的動物並沒有用牙齒咬開罹難者的飛行衣,而是用它們生著深棕色雙鰭的光滑的金黃色背脊從下面托抬着遇難的飛行員,然後再用肥厚的圓嘴把來客推向岸邊,很象地球上的海豚搶救溺水的遇難者。

「海豚型智慧生物?!難道我們到達的正就是列勒星。」阿爾謝尼頭腦里飛掠過這個念頭。

艾諾把兩位倒霉的航海家一直推到岸邊。

雷聲隆隆,電閃刺眼。如同地球上一樣的傾盆暴雨繼續在下。

阿爾謝尼從岩石上把救生纜索扔進水中。托里亞·庫茲涅佐夫一把拽住纜繩,可是,卡斯帕亮在穿越過噴涌著飛沫的浪花向庫茲涅佐夫靠攏時,腳才踏上岸,就摔倒了。

阿爾謝尼立即看到拍岸激浪中飛閃過趕來救助的艾諾的金棕色身軀。猛然一個浪頭擊中了這個專心救人的生物,它的頭正撞上岩岸,失去了知覺。

遠處的一些艾諾從水中騰躍起身子,象是想看清楚岸邊發生了什麼事。

阿爾謝尼向同伴們叫喚著,要他們幫助負傷的艾諾。他們撲向受了傷的艾諾。但是岩岸邊的浪濤飛沫象爆炸開來似地把宇航員們撲倒。簇射的水流把他們頭盔的鏡片上糊起一層泥污。浪濤一個接一個地暴濺飛騰,簡直象是要和上空的烏雲連接。艾諾的金棕色身軀不斷地和岩岸碰撞,才略微朝後一退,又被猛擲到岩岸的尖嘴上。

穿着密閉飛行衣的人們終於把受難的生物拉上岸來。它頭部破裂,顱骨撞碎成兩半片。看得出裏面有種灰白色物質。

庫茲涅佐夫抑制着心頭的無比激動和驚異,兩手捧著輕便型顯微鏡,跪到地上觀察這個實驗標本的本質特徵。

「頭腦充分成熟!腦體中神經細胞相當豐富。」他叫着。

「多麼不幸的海豚。」阿爾謝尼嘆了口氣。

幾小時之前,他們三個人都很想在海里捕捉到哪怕是一條跳躍嬉戲的動物,可是此刻……

「不,這不是海豚。」庫茲涅佐夫說得很肯定,一面站起身來:「這是,毫無疑問,這是智慧生物艾諾。」

「智慧生物!根據充分嗎?」卡斯帕亮表示懷疑。

「不然怎麼會來救護我和你的?海豚是因為有類似的行動,所以一百多年前人們就認為它是地球上的第二智慧種族了。你們可以看一看這個智能發育的顱腔,看一看它腦體內的腦回。我不是以此來證明自己的先見之明,但是,這種生勿和地球上的蠑螈科動物的生態,完全可以類比。」

「噢……蠑螈科?具有胚胎期后突變的動物?你是這意思嗎?」

「此外星球來電說的是怎麼回事?不是你閣下破譯的嗎,說列勒星上的智慧生物,一類是勞動和建設,一類是飛翔和享受。」

卡斯帕亮聳了聳肩膀。

阿爾謝尼一貫沉默寡言。這一刻,他也只是聽着、看着。他下令給死去的艾諾就地「土葬」。

蕨草茂密肥厚得猶如濃縮的青蓮色「液體」,草叢下理葬了艾諾。大家決定用地球上的儀式哀悼死者。阿爾謝尼一聲令下,三支拉傑爾激光手槍對着撞碎艾諾頭顱的岩石飛射出閃光。大塊的山岩頓時化成輕煙。海岸上空旋升起一股橙黃色的噴泉。

「難道這些艾諾是處在享樂和飛翔的生態嗎?……飛翔在浪峰之上!」托里亞·庫茲涅佐夫說道。他站在探險小組遇到的第一個行星居民的墓地沉思起來。

「我看不出這當中的合理性,」卡斯帕亮表示異議,「地球上的動物,正如生物發展史上載明了的,是先在水中生活而後進化成陸地生活的。這裏的智慧生物老鄉們,會是先在陸地上生活和勞動,然後再沉到水裏?會這樣嗎?然後就變成能在波浪上飛翔的海豚?」

「有什麼不能呢?難道地球上也只探明了一種進化過程——從水中到登上陸地嗎?那末鯨魚又怎麼說?它可是地上爬行巨獸的後裔。在它身上還可以發現腳的余跡。還有海象、海貂、海狗、海獅以及海豚呢?」

卡斯帕亮聳聳肩,說話中有着強烈的挖苦味道:「所以就得承認地球上水族動物的設計圖是完全合理的?!普遍適用的,乃至於對人也同樣如此?!你何不長起一對魚鰓,渾身生出一層可以通過氧氣的保護薄膜,這就不但在水中,而且在海洋底層也能過得很快活。你是這意思嗎?」

朋友們無端地爭吵起來,是想在艾諾死後的鬱悶的心情下,稍許分散些注意力。

他們悲哀地向聳立在雨後藍色叢莽之上、如同一座銀白色塔樓的火箭走去。

「我們會想起澳大利亞來的,」托里亞·庫茲涅佐夫說,「這是衍生有袋類動物的唯一的陸洲,有袋類動物在特殊的囊袋裏養育幼仔。我們來到的是衍生著胚胎期后突變動物的『宇宙中的澳大利亞』。」

「在叢林里我們也沒有遇到『人』,真叫人掃興。」卡斯帕亮的話說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語了。

「該上大陸去。要說這個星球上沒有陸上動物,不可能。一上陸地,我們可能立即會遇到智慧生物。」庫茲涅佐夫熱切地說道。

卡斯帕亮又有相反的意見:「為什麼,為什麼?無論如何不能鑽到那種烈日曝晒的地方去。」

「請問你閣下又為什麼參加航天飛行的呢?」庫茲涅佐夫立即回擊。

拉托夫聽着同伴的議論,自己有了主張——穿過海峽登臨大陸,火箭原地待命。

第二天,他們就這樣行動了。

探險小組乘坐的水陸兩用氣墊車駛上對岸的淺沙灘。淺色的海浪帶着一道橙黃色的浪脊,接連不斷地扑打着海岸。

沙灘荒無人跡。青蓮色的蕨類植物密扎扎地長成一道圍牆,景色有些觸目驚心。但是托里亞·庫茲涅佐夫對它讚嘆不已。植物學上的珍品,這裏隨處可見。他手拿着顯微鏡不時地伏身到草樹旁或者砂地上。

「動物的腳印!」終於,他隆重宣佈。

卡斯帕亮對於進入叢莽深處很不贊成。

「萬萬不能離開水陸兩用氣墊車。要不然,大海就會把我們跟火箭隔斷。」

腳印通向一條小路,小路逶迤消失在叢莽中。庫茲涅佐夫費了很大力氣,想順小路向前走,但是,他無法尋覓消失了的路徑。

「我們在這裏候着。」拉托夫堅決地說。

兩個同伴服從了命令。

「他們自己會出來的,一定會。」托里亞不想違拗阿爾謝尼的決定,便自我安慰地說,「他們既然在沙灘上留下腳印,那末準定會再來的。看得出來,他們有上海岸的需要。」

在複述神秘的旅遊故事時,一切都會變得異常簡單。過來了,碰上了,看清了,如此而已。

一百多年前,有個著名的俄國旅行家,單身來到退遠的海岸邊,在篝火旁睡著了。

許多土著野人從密林里走了出來。他們完全可以殺死這個沒有帶武器的熟睡中的外鄉人。可是異怪的外鄉人的無畏精神鎮住了他們。

他醒了過來,看見一群野人圍在他身旁。

多簡單!但又多不簡單,需要何等的沉着和英勇啊!

類似的簡單情況發生在地外文明星球的海岸上。

宇航員們飛臨星球,渡過海峽,開始等候,如此而已。

再說,任何一種相遇也無非是某人與某人終於見了面。

這一類的相遇也在這個星球上發生了。是的,不在第一天,也不在第二天。在「海濱浴場」——托里亞給淺沙灘起的名字,兩天當中並沒有任何動物出現。

「我們在水陸兩用車裏過夜純粹是浪費時間。」庫茲涅佐夫說,「得象米克路霍·馬克來一樣,在篝火旁邊過夜。」

「我倒不建議在篝火旁邊睡覺,」卡斯帕亮又有不同意見,「如果在野外過宿,最好是用這段時間來觀察。」

阿爾謝尼下令選擇埋伏的地點。他們在沙灘上挖出一條獨特的塹壕。草樹的莖桿掩覆著這個「觀察哨」。

紫色的晚霞漸漸暗淡了。當地太陽極其緩慢地朝地平線下落去,昏暗的暮雲急劇地迎升上來。陽光透過這些雲層,就象透過熏黑了的玻璃一樣,失去了光澤。連成長線的海浪從容不迫地湧上沙灘。淺紫色的碎沫給海浪鑲上了花邊,這花邊很快成為灰白色的了;再過了一刻,整個兒地隱沒在陌生的星辰的暗淡光線中。

「你們發現沒有,這顆行星沒有自己的月亮。」托里亞·庫茲涅佐夫悄聲說道。

「失蹤不見已有三天兩夜。」卡斯帕亮訕訕地一笑。

「這其中的重演性法則表現在什麼地方呢?」

「父親發回的電訊中提到法艾東,」阿爾謝尼說,「法艾東可能有衛星,這顆行星爆炸后,裂飛出去的星體形成自己的運行軌道。它距離地球近得驚人,但法艾東能將它控制在自己的引力場里。於是,法艾東的衛星也成了地球的衛星——月球。」

「你的意思是說,這裏沒有發生過第五行星的那種爆炸?」卡斯帕亮起勁地追問著。

「有可能。」阿爾謝尼含糊地應了一聲。

「我個人覺得通常的月夜比較好些。」庫茲涅佐夫說着,從塹壕里微微抬起身子。

阿爾謝尼發覺卡斯帕亮從手槍皮套里取出拉傑爾激光手槍,放到手邊。

「記住米克路霍·馬克來的故事,」阿爾謝尼平靜地說道。

「別出聲!」托里亞·庫茲涅佐夫悄悄地喚了一聲。

沿着他們曾經探索過的消失了的小路,從叢莽中魚貫地走出一長串身着白色長袍的直立行走的生物。

「衣服!……講究文明的標誌。」庫茲涅佐夫說着,由於激動,聲音都有點嘎啞了。

「很象企鵝之類的玩意兒。」卡斯帕亮答道。大海遠處,輕柔地躍動着的海浪里出現了一些情況。先是有某種生物踩着淺水向森林中的來客迎了過來。不一刻,水面上出現了一些直立着的身影,只是身上沒有穿着白色長袍,那金色的身軀上帶有深棕色的斑紋,象艾諾一樣……

「那從水裏出來的是什麼,也是企鵝?!」庫茲涅佐夫說,「這是艾諾……他們只不過不在水中游而在水上走。」

頭盔內電波接受器內響起沙沙聲……於是,人們屏息靜氣,就象擔心會被這些土著發現。

叢莽中走出的白大褂們站立在濺灑著浪花水沫的海岸沙地上;從海里走出的生物坦然地迎了上來。星光之下,這種會晤顯出一種莊重的氣氛。地球上的三位來客還不能徹底了解海岸會晤的奧秘。

「這是艾姆!艾姆,也就是姆德雷依!」庫茲涅佐夫急促促地說着,他用了單詞「有智慧的」第一個字母。「確實,我們到達的是列勒星上。上他們面前去,象米克路霍·馬克來那樣走過去……

「不能魯莽。先得弄清楚他們的意圖。」卡斯帕亮不同意。

果然,跟智慧生物的會晤確實不是那麼簡單的。

從海里走出的生物迎上了森林來的白衣客。白衣客用類似浴巾的白色長衣纏到海上生物的身上。於是,他們全成了身形相同的一夥了。

「你們看,他們決沒有下水的意思,馬上就要回到叢林里去。」卡斯帕亮說:「拿起激光槍來,這是用槍的時候了。」

「別動!」拉托夫命令道:「槍留在塹壕里。我們飛行了那麼多光年來到這裏,不是來舞槍弄棒的。」

卡斯帕亮悄聲理怨了幾句。庫茲涅佐夫回想起太平洋上一個居住着土著的小島來了。

「放心,跟我來。」阿爾謝尼說着,第一個走出了塹壕。

托里亞·庫茲涅佐夫挺起身子跟阿爾謝尼走到並排。個頭矮小的卡斯帕亮心裏大不開心,有些委屈的感覺,他走在相距十步的後面,一面走一面不時地撫摸著空了的手槍皮套。

三位穿着笨重服裝的身影一步步靠近了奇異的星球土著。他們三位在行走中故意造成聲響,以引起對方注意,免得這些列勒星球的居民們誤認為遭到偷襲。他們向星球主人伸出雙手:手上沒有持帶任何武器。

可是,身着白色長衣的生物們對於來自其他星球的使者的臨近,沒有任何反應。大概,艾姆們在自己的行星上無所畏懼,他們既不知道警惕,也不懂得驚懼。很有可能,這裏早就消除了一切可以造成災害的動物。

直到最後一批來自大海的生物被纏上白色長衫,儀式才算完畢,這時,艾姆們四面一看,於是,發覺了地球人。

「於是乎,三十名出色的勇士,從水中挨次地現出身子……」托里亞的嗓音從無線電送話器里播放出來。

三位身着密閉飛行衣的粗笨漢子,分開雙腳站立在水沫飛濺的海岸邊,通過送話器對着又聾又啞的艾姆們白費力氣地使勁兒寒喧了一陣。

送話器靜息了。兩個不同星球的生物們便默然地互相注視着。

三、求救的呼號

艾姆們的眼睛,可算是三位來客在列勒星上見到的最感駭異的物件了。

扁圓的特大眼睛裏橫卧著裂縫形的瞳仁,它使人立刻會想到日本「陶古」的縫式眼睛。五千年前石器時代的陶制小人塑象「陶古」,身上穿着類似當代的密閉飛行衣。阿爾謝尼甚至猜想,遠古時代是不是艾姆們光臨過地球。

人們在和艾姆初會的時刻還不能看出其長袍遮掩下的軀體形態,至於海水中走出來的,因為當時離得太遠,也無法看清。艾姆們對客人的出現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不論是恐懼或者是喜悅……,若是不算他們嚇人的眼睛正朝向來客的話,甚至可以說,他們並沒有發現這些新來的使者。阿爾謝尼心想,艾姆們之所以耳聾,大概正象自己戴上一具頭盔的同樣緣故。因此要通過無線電聯繫,無線電聯繫!答案就在這裏!眼睛是什麼?天然的狹窄頻帶的光波接受器。如果地球上的動物能夠生來就有這類電磁振蕩的接收器,那末其他星球上的生物又為什麼不能具有頻帶更為寬大的光波接收器呢?如果艾姆們的眼睛不僅能接收和放射光波,而且可以接收和放射無線電波呢?那就可用《天籟神曲》音樂的頻率跟他們聯繫上。

阿爾謝厄在一瞬間作出了決斷。可以肯定,「生活號」從幾千公里以外的高處向列勒星發出無線電呼號時,他們誰也沒有料想到,因此也就沒有接收。此刻,阿爾謝尼把卡斯帕亮按照智慧生物信號的片斷編製出的「國書」,以定向射線對着艾姆們期待的目光發射出去。

艾姆們立刻懂得了……真正的不可思議!他們準確無誤地接收了速度為千分之一秒的各種信號。艾姆們的眼睛能接收和發射電波。

後來,當卡斯帕亮驚異於阿爾謝尼的發現時,後者說道:「其實,地球上的人們不是也能用這種方式來交流思想嗎?!」

他本人就十分清楚地記得,當他跟維琳娜在相距幾億公里的屏幕上會晤時,相互間正是用目光來交談一切的。艾姆們圍住了來客,一雙雙裂縫形的眼睛盯牢頭盔上的眼鏡片。

他們的身材比人類略微低矮一些。走路時身子挺直,一搖一擺,就象企鵝,這個特色被卡斯帕亮一眼就看出來了。

艾姆們生有四肢。那長長的鼻子該算是第五肢了。他們用鼻子來打手勢。

現在,艾姆們凝視着來客們的眼睛,長長的鼻子舉了起來,以示招呼。

阿爾謝尼不由地納悶起來:怎麼艾姆們個個都能理解《天籟神曲》內容的呢?如果這是四分之一世紀前從這裏發射出來的,那也只能是一部分專業人員運用星球上特有的設備發射的:可是現在星球上的普通居民卻幾乎全都懂得這種神曲。

當然,也正由於艾姆們全能理解這《天麟神曲》,所以使來客和土著很快地接近起來。

拉托夫的試驗還有一個另外的收穫,艾姆們不知用什麼法子喚出了叢莽深處的特艾姆。這是一位地位特殊的艾姆。特艾姆的名字自然是托里亞·庫茲涅佐夫的創作(特殊的艾姆)。地球來客跟特艾姆進行了第一次會談。艾姆們的眼睛確實能夠放射出類同於地球上全球天線所檢收到的那種無線電俏息。

到這時,地球上進行過的「西齊弗地幹活」又開始了。卡斯帕亮尋覓到的破譯地外文明星球電碼的鑰匙發揮起作用來了。安裝在卡斯帕亮背囊中的電子翻譯器,能夠把「艾姆語」譯成地球上的語言。這多麼「便當」!可是在這「便當」之前花費了多麼巨大的勞動和精力!……

看來,特艾姆知道,客人來自接收了列勒星無線電信息的星球。但是,對於客人的光臨,他沒有表露出任何態度,簡直是若無其事。

「大概他們失去了一切感情。」生物學家惶惑地猜想。

「可以設想,我們這位特艾姆先生並不擁有任何無線電天文台之類的設施。因此,他是在艾姆們接收到我們發射的『信號』片斷後,被特地召喚出來的。」阿爾謝尼推斷著。

大概,事實如此,因為特艾姆的眼睛裏發射的電波,其內容是約請來客參與這個星球的一次宇宙電波通迅。卡斯帕亮按照原意翻譯了特艾姆的邀請書。

「我認為,我們沒有必要上他那兒去。」卡斯帕亮譯完后,提出自己的看法,「探險隊的任務已經順利完成。文明星球上尋覓到智慧生物。現在,我們該回到星際航船,而後隨同大夥兒再來。」

「我們怎麼能用『拒絕』這個詞答覆對方呢?!」托里亞·庫茲涅佐夫激奮地說:「我們穿越星空來到這裏是為的什麼?我們丟棄下留在地球上的妻子兒女又是為的什麼?為的是現在的退卻?探險就得探出個結果。我們應該開闢通向智慧生物內蘊的道路。」

卡斯帕亮堅持自己的意見:「誰能知道,他們是怎樣理解文明的呢?也有可能,他們的智慧已經超越出地球上善與惡的概念。」

「不會,一千個不會!」托里亞·庫茲涅佐夫爭辯著,「如果他們有不好的意圖,早就向我們撲過來了。」

「智慧——具有在處理事物時的合理性。」拉托夫參加了議論,「利用我們比殘害我們為好。」

「比較有利?是嗎?你是這意見嗎?」

正在這時,特艾姆建議來客戴上活體胸巾。原來,艾姆懂得,來客的頭盔里儲備着比列勒星球的大氣中含量更多的氧氣。活體胸巾是艾姆們培育出來的機體,它能吸收大氣中蘊含的氧氣,以濃縮的氣態再散發出來。戴上它,便能在自己周圍形成氧氣充足的微型空間。

特艾姆眼睛裏發射出的電訊把上述情況告訴來客。

「你們看看!」生物學家喜孜孜地說,「我們是來跟地外智慧人交朋友來的嘛。他們連這一類古怪的裝置都給我們準備了,難道還不能算是友好的表示嗎了」

「這種式樣的圍嘴,本人並不欣賞。」卡斯帕亮說:「有可能,它散發出來的不僅是氧氣,還會有帶菌的什麼骯髒玩意兒,我們沒有理由冒這個險。」

阿爾謝尼笑了起來:「什麼話?這是我們航天飛行中的第一次冒險嗎?」

「合理的冒險——必然是舍此就無法前進的冒險。」

「聽着,我們的亨利先生,」拉托夫入神地凝望着卡斯帕亮,「我父親在失去歸宿的航程中,情況你是知道的。但是,我的去世的母親,她叫卓婭……她的一生……她在自己身上注射一種可怕的病毒,為的是研究相應的抗毒藥物。」

「她永遠活在我們大家心中。可是我希望,人們在心中悼念我的時刻,儘可能地遲一點到來。」

「照我看,你是個艾姆,不是人!」庫茲涅佐夫插言道,「現在我才懂,怪不得你翻譯他們的說話是這樣地溜熟的。」

「在這裏,我母親仍然是個榜樣,我得象她在地球上所做的那樣行動。」阿爾謝尼·拉托夫神態莊重地說。他從艾姆的上肢中接過活體胸巾,檢視了一下,準備脫下頭盔。

托里亞·庫茲涅佐夫滿懷喜悅,卡斯帕亮驚訝不己。兩個人全望着阿爾謝尼。

「你最好把特艾姆此刻對我們說的話翻譯出來。」阿爾謝尼要求。

特艾姆猜測到來客擔心的原因,便解釋說,在艾姆們的星球上,無論是地上或者是空中,一切能危害生命的活體,直至極其細微的毒菌都早就消除乾淨了。

「他說,這些艾姆們只培育他們所必需的活體。」卡斯帕亮又補充了一句。

「家畜之類,是嗎?總而言之,他是要我們相信決無任何危險。」

「怎麼會,怎麼會呢?」卡斯帕亮憤懣地說道,「他們怎麼會知道,哪些活體會危害我們?他們是按照他們自己的情況判斷的。」

「好吧。」拉托夫說,「我不准你們脫下頭盔。讓我自己先來作試驗。」

阿爾謝尼解下頭盔,象潛泳一樣屏住呼吸,然後戴上活體胸巾。

兩位夥伴激動地望着他。他挺了挺身子,深深地吸了口氣,就象站在墊板上要舉起沉重的杠鈴一般。

「怪味,」他說,「香得膩人!頭都暈了!盡想唱歌!真可惜,我此刻還不能讓你們都這樣。」

他轉身向著叢莽,然後面向大海,呼吸著,呼吸著,十分歡快地吸進了充滋著特別的馨香的空氣。

托里亞·庫茲涅佐夫向阿爾謝尼央求,也想解下頭盔,但是阿爾謝尼沒有同意,卡斯帕亮對此衷心擁護。

這樣,阿爾謝尼·拉托夫成為地球來客中能夠廣泛接觸這個星球的唯一的一位。

然後,艾姆們帶領來客到自己的「公寓」去。來客們細看之後,發覺這種「蟻垤式的公寓」是由無限個「蜂房」構成的活體建築。每個「蜂房」便是一位艾姆的小單間兒。室內牆壁則是培育出來的活體網膜。

艾姆們作為這個星球自然界的管理人員,過着一種獨特的文明生活。他們使用的全是有生命的機器和設備,就連他們的白色長袍也是一種活體。

巨型的、培育生成的「艾姆之眼」決不亞於施洛夫教授天文台的射電遠望鏡。大家跟隨特艾姆緩步繞着「艾姆之眼」走了一圈,用了大約一個小時。

巨型「艾姆之眼」的視覺神經一直聯向「活體大廈」的一個小單間里。拉托夫把自己的無線電裝置連接到這根視覺神經上。特艾姆出神地端詳着他。

可能,艾姆們已經不是第一次檢收到這種宇宙信息。可是這種完全按照另一種方式結構成的信息,艾姆們完全不能理解。人們知道,信息的傳播不僅通過無線電振蕩,如同「艾姆的語言」一樣,而且可以通過節奏徐緩的聲波。這種聲波常需要從高頻中分離出來,地球上人們常這樣做。

阿爾謝尼把宇宙信息轉為聲波后,卡斯帕亮的電子翻譯器便開始破譯這一種前所未見的語言。

這項工作很不簡單。如果二十世紀里電子計算機譯出瑪雅人的語言要花四十八個小時的話,那麼現在,卡斯帕亮以其知識和經驗,以其精密的電子翻譯器——這種機器比發展初期的電子計算機,效率要提高一百萬倍(按每秒的計算次數),——要譯出這種文字仍然需要幾天時間。語言學家取得了空前的成果,但他本人卻十分陰鬱。如果根本譯不出這則訊息,可能還好些!

「請求你們,宇宙文明星球的弟兄們!請救助類似你們的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裏,認識自然的能力超越了理性的發展。相互殘殺的情況無可避免。使物質轉化為能源,造成了毀滅全部生命的威脅。唯有來自星球之外的干預可以拯救我們!請接受我們的求救呼號!」

庫茲涅佐夫扯扯卡斯帕亮密閉飛行衣的袖口,他嘎啞的嗓音從頭盔的送話器里傳了出來。

「亨利,說真話!這可是地球上使用的一種語言?是我們啟航之後發出的信號?難道聯合世界解體了嗎?」

語言學家聳了聳肩膀:「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語言,儘管地球上的語言我懂得的不算少。」

「那末,你怎麼能翻譯得這樣快的呢?」

「怎麼能?因為翻譯這種語言比當年在地球上翻譯『天籟神曲』多少有了點經驗。」

「就是說,一場核戰爭己經在什麼地方無可避免了。」

「如果不是更壞的話,」阿爾謝尼從耳機上聆聽着夥伴們的談話,應聲說道:「結果,灰飛煙滅!物質和抗物質……無法挽救……近似於人類的文明……」

「但願這一切不要發生在地球上。」庫茲涅佐夫嘆息了一聲。

「這個不用耽心。我從特艾姆那裏了解到,『艾姆之眼』收到的這則電訊,射電源接近銀河系中心,那裏發來的信息要經過十萬年。那個世界裏已經替換了幾千代後裔了。」

「或者一個後代也沒有了。」卡斯帕亮憂傷地說。

「可能一個後代也沒有了。」阿爾謝尼表示同意。

「我不同意這個說法,」托里亞·庫茲涅佐夫說,「文明是不會自我毀滅的。」

「文明世界的自我毀滅是種反常現象,就象智慧生物的自殺行為一樣。」阿爾謝尼說:「可是,人們也有自殺的。」

「病態的表現,幾萬分之一的情況。」卡斯帕亮插了一句嘴。

「可是,文明世界又何止幾萬個。千百萬個再加千百萬個。必須用共同的準則制約住越出準則的行為。」

「如果就單單是為了這一則宇宙之間的求救呼號,我們也算得上不虛此行了。」庫茲涅佐夫說,「我們將給人類帶回多麼重要的教訓啊。」

「為此,首先得平安返航。」卡斯帕亮提示了一句。

特艾姆走過來了,他在來客休息的獨間小屋裏會晤三位新朋友。

阿爾謝尼以自己的儀器向特艾姆發射電波,報告了求救呼號的內容。

特艾姆安詳如故,任什麼也不能引起他情緒的變化。

「他怎麼一無反應?是不懂嗎?」托里亞·庫茲涅佐夫激動地說。

「不,他全懂。」卡斯帕亮說,「他已經這樣回答了,瘋狂之中是不需要宇宙的文明的。艾姆們在跟其他世界的交往中熟知宇宙間偉大的法則——自我凈化。他說,瘋狂既造成了自我毀滅,瘋狂本身也就不復存在了。宇宙的文明世界裏將再也不會出現瘋狂現象,因此也就能夠永存而生生不息。與此同時,特艾姆認為我們的行為也是一種智慧的表現。」

「從他臉上可不容易看出這些想法來。」庫茲涅佐夫應聲說。

確實,特艾姆的這副尊容是莫測高深、一無表情的。他的難看透頂的鼻子頹然垂掛,紋絲不動。

三位來客很快就發現「蟻垤公寓」里和他們面前的林中空地上出現了一種異常的活躍氣氛。他們從自己的小單間里通過「遠距窗口」能夠清晰地看到林中空地上的情景。「遠距窗口」也是一種「艾姆之眼」,它安置在室外,經由視覺神經能將映象傳送到幾層「樓屋」中的各個單間里。

按照托里亞·庫茲涅佐夫的精確論斷,每個艾姆就是一台有生命的天文望遠鏡。艾姆的眼睛不僅能接收光波,而且能接受宇宙空間傳送的無線電射線,所以他們仰望天空時看到的一切和人們的所見決不一樣,——看到光波,也看到無線電射線。

「艾姆們的這種活折騰的樣子,我可不喜歡。」卡斯帕亮說。

「可能,文明世界自我毀滅的信息終究震驚了他們,他們準備回電了。」托里亞在推測。

「要經過十萬年之久?」卡斯帕亮有些不信。

「他們巨大的『艾姆之眼』還只能檢收電波而不能用來發射信號。」阿爾謝尼說。

他的兩位夥伴也懂得,無線電發射器的功率要比接收器大上好幾億倍。所以,地球來客飛往這裏可能比向這裏發射無線電報還略微容易一些。

托里亞·庫茲涅佐夫猜對了。艾姆們大集中正是因為收到求救呼號要發回電,不過回電並不發向銀河系中心,而是發向與列勒星有通訊聯繫的世界,告訴他們文明星球的發展進程中有可能發生此類怪誕現象。

來自地球的三位探險隊員,恰好成為這次宇宙通訊場景的見證人。

當然,拉托夫原想見識一下那台功率驚人、電波直達地球的無線電發射器,但是這個希望落了空。電波發射的方式簡單得到了驚人的程度。

特艾姆象企鵝一樣,一搖一擺地領着客人來到兩個星球的生物初次會晤的海岸邊。

「真是這樣嗎?」卡斯帕亮說,「如果特艾姆把無線電發射器建造或者培育在海岸邊,我們怎麼就沒有發現的哩!這隻企鵝式大蠑螈把我們朝哪兒帶?」

探險隊員們見到的情景大出意料。

沿海一帶,密密麻麻地站滿了身穿白袍的艾姆,如同盛大節日的群眾集會,一眼望不到邊。他們隨着一種無聲的節奏在搖晃、抖動。

阿爾謝尼不由想到節奏確是可以協調人們動作的極好方式,不論是舞蹈、大合唱以及齊步走全得靠它。它是統一集體行動的起始。艾姆們,在阿爾謝尼和他的夥伴們想像得出的一切生物中,可以算是最富有集體性的了。

他們並沒有超強功率的無線電發射器。為了向宇宙空間發射電訊,艾姆們群集到行星的空場上,在預定的一瞬間,幾十億雙眼睛同時對着上空的相應的方位發射出無線電信號。他們的器官能夠在統一的時間內一致動作,遠勝過人工設計的一切電訊設備。

阿爾謝尼把自己猜測出來的列勒行星上發射無線電波的方式告訴夥伴,托里亞·庫茲涅佐夫覺得十分新奇。「怪事,他們怎麼用上阿基米德發明的玩意兒了」

「跟阿基米德有什麼關係?」卡斯帕亮奇怪地問。

「你總該記得阿基米德守衛敘拉古海防的故事吧?他領着全城婦女來到海岸邊,讓她們同時掏出袋裏的鏡子,把陽光反射到敵船的一點上,木船燒着了,敘拉古城得救了。」

「也可能,同一個道理。」阿爾謝尼同意地說,「你看呢?亨利?」

「我看,我看見這麼多艾姆,心裏煩。」

艾姆們彷彿浸沉在宗教的狂熱中,抖晃着、凝望着上空。顯然,特艾姆領導了這場無線電發射舞。

三位外來客,兩腳微微岔開,注視着文明星球智慧生物整齊一致的異怪動作。

四、艱難的啟蒙

艾姆絲跟特艾姆完全不同……當然,這名字照例是托里亞·庫茲涅佐夫的發明。他斷定這一種艾姆比較「絲拉夫尼」(可親、可愛),於是就加上一個「絲」字以示區別。

艾姆絲比特艾姆的神態親切和善一些,不象後者那樣威嚴,大概也沒有後者那種專註而又堅毅的意志。艾姆絲對地球來客也比較殷勤。

三位來客首先感到驚訝的是,艾姆絲行走時,決不是企鵝式的一搖一擺,而是步履矯健,身着密閉飛行衣的宇航員們好不容易才能趕上他。艾姆絲使用着地球來客認識的第一台活體機器。他撩開白色斗篷的下擺,人們看到他的下肢上吸附着異怪的活體機器,這是一種培育出來的具有很大動力和耐力的肌肉。後來,艾姆絲帶領人們去欣賞獨立行動的活體器官,那種粗大的傢伙滿可以跟地球上的推土機較量。

「原來是這麼回事,」托里亞·庫茲涅佐夫端詳著艾姆絲「強化了的雙腿,」揚聲說道,「跟活動的假腿差不離!」

「問問他看,這種假腿能把速度加快到什麼程度?」阿爾謝尼建議。

艾姆絲用眼光的電波回答,他不理解,高速行走有什麼意義?能夠思維的生物有什麼必要加快自然的動作速度。

地球來客的答覆,引起了艾姆絲的興趣,他認為這是智慧的新的表現形式。艾姆絲跟特艾姆不同,後者一定會認為人們改造自然也是種瘋狂行為。

「艾姆們不需要移動位置就能交往。」艾姆絲髮出上述電訊,似乎是在辯解。

事實也是這樣,由於大氣上空電離層能夠折射無線電波,所以艾姆們可以在任何距離「見面」和「交談」。

「他們為什麼不飛翔呢?」卡斯帕亮頗有興趣地問。向艾姆絲提出這個問題之後,人們第一次發覺對方顯露出惶惑的神情。三位來客發覺自己提了一個不該觸及的問題,

托里亞·庫茲涅佐夫按照自己的想法來解釋艾姆絲的這種反應:

「是他們的生物特性!可能,艾姆對他們曾經居住過的生活環境以及遷居異地都不習慣。開始艾諾生活在海里,長成艾姆后便忍受不了水中生活的孤寂,捨棄了水中的豐富資源。也可能是為了不讓幼小的艾諾受到損傷。所以他們也就不再在遼闊的海域中游泳,也不定居到海中的島嶼上,也不上其他的陸洲去,不去侵佔他人的領域。」

「但是,他們為什麼不飛翔到空中去呢?」卡斯帕亮的興趣仍然在這個問題上。

「誰講空中啦?我說的是大海。」

「因為他們的信息中明確提到:他們有的在飛翔和享樂。」

這個問題已經向艾姆絲提出過,來客們覺得不便再議了。

「活體工業工程師」帶領來客參觀了艾姆們耕耘的田地。他們不僅栽培植物,而且培育供艾姆食用以及製造機器用的活體組織。

人們看到一塊大田裏佈滿了從泥里爬出來的顫動不停的蛇群。令人厭惡的觸鬚嚇人地直向探險隊員伸過來,探險隊員們一步不離地跟緊艾姆絲,艱難地強令自己沿着這「兇險的章魚王國」走了過去。

「你們看到沒有,這些怪物並不傷害其他生物?」當走離了群蛇亂舞的田地之後,生物學家心情鬆快地說,「問問艾姆絲,是不是這樣?」

艾姆絲用電波回答說,在能夠培育出單個兒的活體組織的情況下,殺害其他生物以享用他們的軀體,便顯得毫無意義了。

阿爾謝尼感到奇怪:艾姆們的活體機器從哪裏得到能源呢?他們很難使用電能,因為他們如同電鰻、電魟一樣是從自己活體細胞里得到電能的。

艾姆絲非常樂意地領着來客參觀了巨型的食品加工機器。機器吞噬下原料后製成營養豐富的濃縮汁液。庫茲涅佐夫大膽地嘗了嘗味道后告訴同伴說,象是一種蜂蜜和牛奶的混合飲料。「牛奶蜜」既適用於艾姆又適用於他們的機器。

「象是那種用途廣泛的液態熱燃料。」阿爾謝尼說。

「合成石油化工廠出品。」托里亞笑了起來。

濃縮營養液活體加工廠發出一種彷彿藍天之下叢林上空群蜂嗡鳴的歡樂曲。培育出的群蛇,如同源源不斷的水流,一邊吞食著細小的植物,一邊連同這些植物向機器的貪婪的腹腔內游去。

『沒意思,」卡斯帕亮皺皺眉頭,「本人不想欣賞它的消化過程。」

「這是什麼?」托里亞·庫茲涅佐失指著另一個方向:「飛鳥!我在這裏還是頭一回看到。」

叢莽上空飛掠過一隻擺動着巨大翅膀的生物。

「這也沒意思。」語言學家嘟噥了一聲。

「它是艾勒!」托里亞喚道。

「為什麼叫艾勒?」

「為什麼,為的是,」托里亞學着對方的口吻說,「『愛情』這個詞的第一個字母是『勒』。很可能,艾姆開始愛情和享樂生活時就變成了艾勒。所以,他們飛翔著。」

「所以艾姆本身無法企求飛翔,是這意思嗎?」

「當然。這是順序變異的自然現象。」

「懂了。艾勒是飛到營養液加工廠來進膳的。」拉托夫說了句玩笑話。

「確實,」生物學家認真地回答說,「艾姆們必須關心正在工作的以及退出勞役的同類的飲食。」

「可愛的領退休金的飛行同類。」卡斯帕亮也作了解釋。

「飛翔的艾勒世界」是地球來客無法猜透的謎。不管是艾姆絲,或者是特艾姆全都不向來客透露點情況。當特艾姆再度出現在地球來客面前的時候,他們試探地向對方探問,列勒行星上的居民變異為飛翔和享樂的生物之後,過的是一種什麼生活。

特艾姆的回答很乾脆,除去發向宇宙的無線電信息上所述的內容,他本人沒有更多的話可說。

然後,特艾姆通知來客,「文明艾姆」——可能是當地智慧居民的組織形式,也可能僅是整個同類的總稱——作出如下決定:艾姆們與宇宙間的進一步聯繫活動,一定得有位地球來客參加。

「有一位還是三位?」卡斯帕亮要求對方表達得更準確些。

特艾姆明確答覆說,他所說的是一位地球來客,說話間不知為什麼望了阿爾謝尼·拉托夫一眼。

「好極!」庫茲涅佐夫高興地說,「宇宙大家庭里不同的兩種智慧生物安排了同一的活動。」

「絕對不行!」卡斯帕亮反對說,「從我們當中再分出一個人來?辦不到!……」

阿爾謝尼站在一邊認真地思考着。三個人當中,他是唯一沒有戴頭盔而藉助活體胸巾呼吸的人。

「拒絕是很容易的,」他說,「但是,和他們一道兒生活和勞動,研究和熟悉他們就會更加方便!」

「觀察觀察螞蟻窩是可以的,但是,要在裏面長住,那怎麼成!」卡斯帕亮生氣了。

阿爾謝尼仍然堅持己見。他想起許多著名的探險家如何果敢地住到巴布亞人或者印第安人當中去,跟當地人共同生活許多年,逐漸熟悉了他們。那位米克路霍·馬克來或者是舒爾澤!……這種範例近百年來就更多了,難道對待地外星球的文明社會反而要採取另一種態度嗎?儘管阿爾謝尼可以耽擱的時間只有幾個月,並沒有好幾年,但是,充分利用這段時間就能夠不是以旅行者的眼光,而是用考察人員的眼光來認識艾姆們了。

卡斯帕亮把阿爾謝尼的決定電請彼得·伊凡諾維奇·圖查定奪。指令長的答覆是,探險組負責人可依據自己了解的情勢採取行動,原因是他比航天飛行的指令長熟悉具體情祝。

於是,阿爾謝尼就生活在艾姆當中,他把自己的拉傑爾激光槍交給托里亞·庫茲涅佐夫帶回火箭去。

航天小舢板,這是圖查給火箭起的名字,不止一次地飛向星際航船,把「生命號」全體乘員輪流送往列勒星。托里亞·庫滋涅佐夫駕駛着星際航船。

探測人員在行星的各個陸洲上降落下來,每到一處都跟艾姆的居民點進行交往聯繫,艾姆們也全知道地球來客光臨。

阿爾謝尼移居到叢莽深處跟艾姆同住。他強使自己食用培育出來的肉類。當地土產的蛋白質並不亞於地球上的人工合成食物。這種肉類還可以插在叉子上炙烤,是卡斯帕亮傳授的這種吃法。據兩位同伴的品嘗,地外星球上的烤羊肉決不比高加索的遜色。

果然,阿爾謝尼做得對。如果只和艾姆們一般接觸,不跟他們生活在一道,就不會象他此刻這樣地了解對方。他特別感興趣的是艾姆們的社會結構。

艾姆們是社會性極強的智慧生物。他們集體群居,共同培育一切生活必需品,共同管理活體機器和設備。這種生活又完全和大自然聯繫在一起。

他們居住在形似蜂窩的巨大「蟻垤公窩」內,每個艾姆都有個小單間。蜂窩形的建築有許多層在行星的地下深處。艾姆們對大自然的景色極其熱愛,所以每個單間里總有一面牆擔當着眼睛的任務。眼牆以纖細的視覺神經聯接到外面的瞳仁上,這瞳仁則按照每個艾姆的愛好,分置在叢林深處,於是經過選擇而又可以變換的自然景色就可以一直呈現在小單間居民的眼前。從「遠距窗口」里欣賞到的「自然景色的片斷」和他們相隔着許多層住房乃至幾十公里。

艾姆的社會在整個星球上是統一的,但不是按照地球上的概念結構成的。阿爾謝尼無法確定艾姆們曾否制定過生活公約。他彷彿覺得:社會生活的進行象是自行調節的機器一樣,說得準確些,象是一個生命機體,機體內每個細胞都能根據自己的奇妙的功能發揮作用,並始終是整體的一個組成部分。所以,機體的生命力在於全部細胞的協同一致,在於每個細胞無條件的合理行動,在於這些細胞自覺地服從整體的需要。

阿爾謝尼和成千上萬個艾姆交往之後,知道用目光表達思想發送信息的方法使得艾姆們決不編造任何謊言。頭腦里有個什麼想法頓時就由眼睛裏發射的無線電振蕩傳達給別人。顯然,身體構造容不得撒謊——沒有從腦電波轉變成聲波振蕩的間隙。無線電振蕩和腦電波直接相聯,所以,艾姆們在交往中總是想到什麼就表達什麼。他們的思路也總是合理而明晰的。

艾姆無性別,他們不懂得熱情和慾念。艾姆文明社會的發展史是一部平和的逐步發展的歷史。

阿爾謝尼把觀察到的情況電告圖查時,不由地回想着地球上的文明史。

圖查的反應十分強烈:「你設想一下,阿爾謝尼,人類文明社會的發展中,如果沒有獻身於藝術、科學的人們以及法老們、國王以及宮廷侍臣們、封建主、政教首領以及羅馬教皇們的熱情和慾念,將是一種什麼情況……如果沒有那些寵姬和幸臣,如果情慾、虛榮、妒嫉、仇恨全沒有摻雜進去,那麼我們的歷史又將是一個什麼面目?更主要的是,如果沒有極端的權欲?」

「我沒有發覺這裏的權欲。」阿爾謝尼簡潔地結束了報告。

卡斯帕亮這時正在星際航船上,他決不忘記及時作出論斷:「螞蟻窩裏從來沒有權力這東西。每隻螞蟻儘其所有交到蟻穴中,看得出來,決不是被迫的行動。」

但是,阿爾謝尼堅信,列勒星居民的活動不是出於本能,而是一種理智的行動。

艾姆們不分性別,可是他們總得繁衍後代啊,阿爾謝尼向艾姆們探問這個問題時,他們或者是不懂他的意思,或者是不願意回答。也可能,來客關心的這個問題,在他們看來是猥褻的?

托里亞·庫茲涅佐夫定時跟阿爾謝尼·拉托夫進行電訊聯繫,生物學家出了些主意,阿爾謝尼在儘可能不惹惱艾姆的情況下都一一試行過。卡斯帕亮把自己的電子翻譯器留給阿爾謝尼。這種和艾姆交談的設備在星際航船上還有備用的一套。

看來,艾姆的繁衍後代是在生命的另一進程中。托里亞把這種階段稱為艾勒生態。可能艾勒有不同性別,艾姆們無法預料自己變異之後,將有何種命運,至於生活中將出現什麼情況也更不清楚了。是生養幼嬰,還是產卵?在什麼地方下蛋?這些蛋是否在水裏孵育出小艾諾來——眼下這一切全是謎。

不管怎麼說,列勒星球的居民在處於艾姆生態時建立了高度的獨特的文明社會,阿爾謝尼建議稱這種社會為充分發揮自然作用的生物性文明社會。

地球來客在海岸邊曾經親眼目睹的那場會晤,確實是艾姆們把變異后的新成員接納到自己社會的一種形式。生命的第一階段是水中動物的形態。其時,他們的頭腦發育程度,類同於地球上的海豚。此後,艾諾又變形,具有地球上蠑螈類的特點。看看艾諾,很可能會想起「霍米傑柳維-捷斯契斯」(蠑螈),在他們快要變成生活在陸地上的艾姆時,兩腮變為肺葉(如同地球上的兩棲動物),然後上岸,海岸上迎候他們的是同形態的老大哥。

老大哥還兼任教養員,他們不僅給年輕的艾姆披上抵禦風旱保護皮膚必不可少的長袍,並且對撫養對象進行教育。

那在艾諾生態已經發育成熟的頭腦,這時開始接受信息,並且貪婪地將信息貯藏進自己頭腦中。教養員用以進行教育的信息,不僅來自於本身的記憶,同時來自彷彿地球上的電子計算機似的人造活體頭腦。它同時是艾姆們的活體圖書館,其中的記憶細胞里貯存着列勒文明星球的寶貴精神財富。

艾姆們接受了教育后,承擔起社會上某項任務。完成這些任務,對他們來說就象呼吸一樣必要。

阿爾謝尼跟艾姆們共同生活了幾個月後,確信他們從來不會採用暴力行動。於是,他在一次和特艾姆交談時幾乎陷入絕境。

阿爾謝尼象往常一樣,通過電子翻譯器用雙方都能懂得的信號向特文姆發出電訊,告訴他,自己不能再和艾姆們待在一起了。星際航船能不能順利返航,將取決於在航程中是否和太空加油車及時相遇。所以說,航行預定日程是一點兒也不能耽誤的。

特艾姆對阿爾謝尼的照會絲毫不感興趣。他向客人提出星際航行的這種方式是不合理的。同樣,想要離開艾姆回到自己星球的念頭也是不合理的。因為來客已經成為宇宙間不同文明社會交往中的一個重要環節——能夠把艾姆的語言譯成其他形式的信息……

阿爾謝尼以為特艾姆還沒有懂得自己的意思,便又跟他解釋了一遍自己的處境。結果,恰恰是阿爾謝尼沒有懂得這位理智的艾姆。

思鄉之情是如此「荒謬可笑」,它絕對不會影響特艾姆的冷靜判斷。阿爾謝尼有何辦法可以使他理解人類的某種感情:愛戀、道義、憂鬱?……

這一切對於特艾姆來說,都是極其可笑的,如果這位「純理智」的主人還能夠笑的話。

阿爾謝尼跟星際航船上進行了電訊聯繫。但是,遠在幾千公里之外的高空中的彼得·伊凡諾維奇·圖查面對無可變動的返航時刻表,又有什麼可說呢?

「試着跟特艾姆說說清楚,別為了『捷米揚的魚湯』①跟他們干起仗來。高度文明是講究人道主義的。因此,特艾姆應該懂得,耽誤了客人回返星際航船的時間,便會使他永遠不能回家。火箭等你一直等到最後一秒種,好嗎,親愛的?」

【①捷米揚的魚湯:指過分殷勤的招待。語出克雷洛夫寓言。捷米揚魚湯是十分鮮美的,因為要客人吃個不停。使客人反而倒了胃口。——譯者注】

拉托夫呼吸急促起來了,就象輕柔的活體胸巾中斷了氧氣的排送。他甚至想抬起手來打開背囊中氧氣瓶的開關,其實他早就把氧氣瓶留在特艾姆的住房外的過道里,不隨身攜帶了。

阿爾謝尼知道,特艾姆住在中間一排。這個生硬的、不露聲色的、沒有感情的生物,穿着拖曳到地的白色長袍居然有種莊嚴的味道。特艾姆這一陣不來走訪阿爾謝尼。為什麼?

當然,拉托夫對於自己把手槍早就交給托里亞並沒有感到後悔。他彎腰從單間小屋低垂的拱頂下走了出來,朝着通向特艾姆住處的過道走去。可是,立即感到一群蟒蛇纏住自己的雙腿。這是盲目聽從艾姆們使喚的肌肉絞繩。活體絆索緊緊繞到阿爾謝尼胸前,同時緊緊擠壓住活體胸巾,使胸巾立即停止活動……呼吸隨即困難起來。阿爾謝尼踉踉蹌蹌地朝後退,「巨蟒」也稍許鬆了鬆勁。

拉托夫無望地頹然跌倒。

蟒蛇型活體肌肉游到一邊,團起身子,輕輕地探頭伸腦——提醒對方。它們隨時會發動進攻。

阿爾謝尼過了好一刻才定下神來,暴力襲擊來訪人員的行為使他對艾姆的全部印象陡然改變。原來,按照他們「純理性」的觀點,他並不是來自友好行星的使者,而是專供宇宙聯繫用的一個環節。

阿爾謝尼覺得自已進入了無法蘇醒的惡夢之中。反常的異怪世界正包圍着他:變體的蠑螈、「蟻垤」般的蜂房、「遠距窗口」以及各式各樣的活體機器……乃至於此刻窺伺在一邊的鬼玩意。

不過,昆蟲學家們難道沒有研究過那麼多的昆蟲世界嗎?他們難道沒有用顯微鏡研究過那些異怪的機體嗎?他們在回到家中跟孩子們談論學校的功課、提及剛才所見的昆蟲世界時難道不也正如現實世界一樣巨大嗎?

可是,昆蟲學家可以推開顯微鏡,可以走出實驗室,但阿爾謝尼卻一動也不能動。

蟒蛇型活體管制住他。期限一到,星際航船因為航行日程的嚴格限制,必須飛離。於是,阿爾謝尼·拉托夫就要永遠留在這裏,他再也看不到地球了。

阿爾謝尼沉思著。這位治服不了活體絆索的地球客人不由地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自己選擇的道路是不是都正確呢?此刻,命運使自己償付的這種代價,是否由於剝奪了維琳娜的幸福的年華?是否由於自己的冷酷?老實說,丟下維琳娜還不冷酷嗎?是否由於自已的軟弱,沒有能剋制自己,竟在航天飛行前結了婚?

還有,在這裏,在列勒星上,自己是否過分天真地相信了艾姆們而遠離了自己的同伴?現在成了什麼人?客人還是俘虜?

阿爾謝尼以紛亂的思緒折磨著自己。時間流逝,星際航船必須飛離。拉托夫更加懂得了時間的無情。

五、特艾勒

「活體蟒蛇」戰勝了阿爾謝尼。

他回想了一切,評析著自己走過的生活道路,懊喪地望望放置在不遠處的自己的頭盔和儲存着地球上氣體的氧氣瓶。

阿爾謝尼暗自下定決心,他猛一縱身,飛快地套上頭盔,順手擰開氧氣瓶的龍頭開關。

他挺直身子,貪婪地吸進了倍覺親切的地球上的氣體。頓時,渾身充滿了力量,消磨意志的憂慮也消失了。

啞口無言的看守們發覺俘虜在行動,急忙游來。阿爾謝尼就象要抓舉一副超重的杠鈴一樣彎腰探臂。「活體蟒蛇」立即盤繞上他的手臂,箍住他的雙腿,纏住他的胸部。可是,他此刻正希望這樣。

艾姆們給培育的活體肌肉制定了動作程序,但是沒有能教會它們識別阿爾謝尼採用的搏鬥中最簡單的策略。阿爾謝尼是地球上為生存而鬥爭了幾百萬代人的後裔——「巨蟒」再也不能用壓迫胸巾的方法把來客窒息住了。他用上了氧氣瓶!可是「群蛇」盤繞着他,不讓他動彈。於是,兩種力量開始較量。阿爾謝尼回想起維琳娜的樂曲聲,當年迴響在體操房裏鼓舞了他的樂曲聲,在歡快樂曲的清晰節奏中,他的渾身肌內猛添了力量。隨着音樂節拍的轟然一聲,「活體蟒蛇」被掙斷成一小截一小截地落在地上抽搐不停。

他猛然沖向特艾姆的住房,但在門坎上驚愣住了,滿以為眼睛發了花: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冷峻、生硬,臉上垂掛着十分難看的鼻子的特艾姆,而是一個活潑的美貌姑娘,她面容姣秀、善良,挺直的鼻樑、富於表情的嘴唇和一雙杏仁般的眼睛,也唯有這雙眼睛略微會使人聯想到艾姆。

列勒星上出現了來自地球的婦女?怎麼來的?神奇的謎團使阿爾謝尼興奮起來。難怪,古代塑象「陶古」很象艾姆。他們的祖先肯定到過地球上。很可能,他們從地球上劫持了一些人來,否則這個陌生女人怎麼竟跟聶弗爾吉娣如此相象?

「你是誰?」阿爾謝尼把頭盔上的眼鏡片向後一推,急切地問道。活體胸巾使他在不用氧氣瓶時照樣能夠自由呼吸。

「我?」女人答道,「我是特艾勒,你的那位朋友給我起的名字。」

阿爾謝尼望望對方摺疊成一道道皺裙垂掛着的白色長袍的下擺,心裏有些疑惑。剛才他因為這件白袍差點兒把陌生女人錯認為特艾姆。

「特艾勒?」阿爾謝尼反問道,「你能用我們的語言講話。你是不是被艾姆們從地球上俘虜來的古人的後代?」

「特艾姆們從來沒有到你們的星球去過,阿爾謝尼。」女人說着,還喚了一聲拉托夫的名寧。

「別開玩笑。如果你也是——航天飛行員、是威耶夫派出來的第二艘星際航船上的乘員,我就跟你們一道飛回地球。」

「外來客,我從來沒有到過地球。」

「你是誰?」阿爾謝尼問著,朝後退了一步。

「你扯斷了『活體絆索』,一心想丟開艾姆們遠走,怎麼此刻又朝後退的呢?」

「我不能向你舉拳頭,因為你是女人……」

自稱為特艾勒的淺淺一笑,笑容里顯現出女性的柔美,使阿爾謝尼不由惶惑起來。他突然斷定:艾姆們使用了某種方法,造成他的這種幻覺,以此來阻撓他的離去。

「為什麼舉拳頭?為什麼?」特艾勒說,「我從你跟夥伴們的談話中學會了你們的語言。你們還用數目字發出信號。這個我也會了。」

「我們從來沒有跟你、或者當你的面交談過。」

「你們,外來客們,經常跟我談話……還常跟你們稱做艾姆絲的談話。」

「你是誰?」阿爾謝尼又問了一遍。

「我曾經是被你們喚作特艾姆的。此刻,變形之後,我成了艾勒。應該稱我特艾勒,是嗎,你說呢?」

「你能夠說話了?」

「對的。變成艾勒之後,我們也能用聲波了,也能聽得見它,也能發出聲音。我現在就把艾勒世界的事兒講給你聽。坐下來聽吧。原諒我,我得站在你面前。可是……我這樣稍稍方便一些……現在……」

如果,這是艾姆們在阿爾謝尼頭腦中造成的幻覺,那末,他們的陰險奸詐也就無比了。拉托夫不可能撕碎美麗的艾勒。她溫柔地悄聲絮語地繼續說着:

「艾姆們誰也不知道,自己將會變成哪樣的——是有吸附力的雄艾勒還是長翅膀的雌艾勒……」

到這一刻,阿爾謝尼才發現交談對方垂掛着的長袍皺摺是收攏起來的兩翼,一雙翅膀連接着這個奇怪生物的手臂和腿腳,限制住四肢的動作。

究竟是什麼?是幻覺還是發現了列勒星球上的重大秘密?

「你們看得出來,這些肢體已不適宜勞動了。現在,我們渴望過的那一切,如同艾姆們那樣渴望的一切,又顯得多麼的渺小?……」特艾勒說着,語句有點不大通順,「現在是另外的渴望……現在,不需要勞動,不需要科學,只需要愛情!每一個雌雄艾勒都要為自己找一個配偶,很急切。我會看到許多雄艾勒,他們全沒有翅膀,象你一樣,外來客,只有雌艾勒才長著翅膀,跟我此刻一樣。」

地外星球生物的這段描述,令人無法思議,用的竟然是人間的輕柔的少女的音調!阿爾謝尼實在不敢相信,眼前的姑娘竟是過去那個類似蠑螈的特艾姆。

拉托夫定了定神,熱情地說了起來:「既然現在你懂得了愛情,那就一定會理解我,美麗的特艾勒。我得在我們的火箭起飛前趕到,剩下極有限的時間了。我只有及時趕到,才可能回到地球,那裏有我的愛情。」

「你也能夠這樣熾烈地相愛嗎?列勒星上我們的愛情只有一次。這是生物規律。我們尋到配偶之後,就擁抱着飛行。配成對,翱翔在大海上,雙翅當然就十分疲乏……」

「在大海上?」

「大海給了我們生命,它也要把生命索回,代之以新的生命。艾勒在海底產子,可以這樣說嗎?新生的小艾諾便出現了。他們全是些快活的小娃娃。」——艾勒帶着母性的柔情微笑着說完了。

「你們,艾勒們,不懼怕這種飛翔嗎?」

「不!」長著雙翼的美女說,「可能,這就是列勒星上的生物跟你們人類不同的地方。他們決不害怕生命的結束,因為它是十分光輝而又十分動人的誘惑,愛情——多美好!能這樣說嗎?」她運用起三位宇航員愛說的華麗詞藻,並且模仿每個人說話的神情。

「住嘴,狡猾的海鰷?」阿爾謝尼大喝一聲。

「海鰷?海鰷是什麼?沒有聽你們說過這個詞。」

「你仍然是那個特艾姆,我的仇人!你搞的那些監視我的『活體蟒蛇』不管用,你就搖身一變。這一刻編造出在愛情的擁抱中結束生命的故事來迷惑人!去你的吧!」

「阿爾謝尼,我不想耽誤你,可能你已經趕不及了。特艾勒的記憶中還保留着特艾姆的計數能力,會運算。但是其他一切方面艾勒和艾姆根本不一樣。」

阿爾謝尼確實也說不出,這個長袍垂地的羽翼生物究竟象誰。他只能說出對方的臉龐,根據無法說清的特點,猛然一看立即便會感到是一個女人的臉龐。當然,也只是猛然一看。實際上這臉盤之同於女人,頂多如同獅子的臉之同於長著大鬍子的男人,只是,艾勒的臉有一種特殊的秀美!

阿爾謝尼看了一下天文表,不由渾身冰涼,一切完蛋了!剩下的時間決不夠穿越叢林到達海峽了。托里亞·庫茲涅佐夫和卡斯帕亮原定在海峽邊的水陸兩用車上等他。

特艾勒走近阿爾謝尼,親切而溫柔地望着他。

「你跟那些不長翅膀的艾勒全不象,但是,你……」她沒有把話說完,「你希望我幫你回到自已人那邊去嗎?」

「你?用什麼辦法?艾姆的任何一種活體機器都用不上……叢林又密……時間又急。」

「我的翅膀呢?我帶着你飛過叢林,飛過海峽,如果你的夥伴已經不在海岸邊的話。」

「你?還象你的前身一樣,想阻攔我……」

「我對感情的理解是不深的,阿爾謝尼,現在,我理解你的感情了。」

「能相信你嗎?」

「艾姆們的理念中從來沒有謊言,同樣,艾勒的感情里也不會有欺騙。」

「那我該做些什麼呢?」

「飛翔時抱緊我。配偶的雄艾勒就是這樣做的。」阿爾謝尼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起了維琳娜,他會不會違背生物學的原則成為這個羽翼生物選中的郎君,她不是正要挑選飛行中的情侶嗎?

「如果你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途程上,外來客,我會為自己挑選一個普通的雄艾勒。可是,你改變了我的命運,阿爾謝尼!」特艾勒說着,彷彿看出對方的心事,「我感謝你。」

「怎麼?帶我一道飛?」阿爾謝尼問話的聲音很低。

「為的是你能返回地球。」特艾勒回答得很於脆。阿爾謝尼已經習慣於信任艾姆,但這個長翅膀的艾勒的思想和言語是不是也一致呢?

特艾勒凝望着阿爾謝尼的眼睛。他的電子翻譯器沒有隨身帶着,擱在原來住的單間里了:因此也就不能收譯對方眼睛裏的電波。不過,那雙眼睛裏有一種神情,不需要語言和儀器就能使阿爾謝尼理解。於是,他下了決心。

「特艾勒,相信你!飛吧!」

「連一小塊時間也耽誤不得了。」特艾勒的言語錯得惹人發笑,說完,就領着阿爾謝尼走向出口。

「蛇群」一見他們走近,立即四散爬行。垂直升降通道里有一股猛烈的氣流,把他們抬向地面。他們置身於叢林之中、陽光燦爛的綠草地上。林中這塊草地在他們居住的小單間里就能觀賞到。

「反正我還得飛到高地去尋找艾勒的。我此刻先帶你飛,你得抱緊我。我有長勁,比我們的活體機器勁大。」

阿爾謝尼眼前又一次浮現出維琳娜的形象。當他挨近美麗的特艾勒時,彷彿覺得靠近身前的正是維琳娜。拉托失抑制着繁複的思緒擁抱住地外文明生物的身軀。對方的身上穿着當地活體蜘蛛織成的輕柔的白色織物,阿爾謝尼感覺得出織物下面的冰冷柔滑的身體。

特艾勒揮動起巨大的翅膀。

阿爾謝尼只是在夢中曾經有過此刻的這種感受。如果不算他在待艾勒背後緊緊握住的兩隻手,他確實完全沒有用勁,便一下升到空中。阿爾謝尼扔掉沉重的頭盔和氧氣瓶來減輕特艾勒的負荷。他象在飛行中的火箭座艙里一樣,又看到叢林在自己的腳下。蔥鬱的叢莽使他想起了家鄉的泰加森林。

前方出現了晶綠的大海,海面上映現出綠瑩瑩的天空。

狹長的沙灘地一閃而過。可能他們正是在這裏第一次見到艾姆的,當時一部分新艾姆正從大海中走出來。

水陸兩用車不在海岸邊,時間拖延了。現在要飛到大海之上了。按照列勒星上的生命歷程,雙雙兒地殉情於海底嗎?……

地球上昆蟲中的雌螳螂常常在愛情的擁抱中夾斷雄性的腦袋。這裏呢?……艾勒的器官會過度緊張,雙翅無力揮動——於是,全完……

阿爾謝尼瞥視了一下煙霧騰騰的天邊。剎那間他似乎看到浪花里有個躍動的黑點。可能,這就是飛返地球的最後一個象徵——水陸兩用車和急急向火箭趕去的他的兩個夥伴。也可能,是一個在水中嬉戲歡躍的小艾諾。

特艾勒的雙翼揮動得很有節奏,翅膀的耐力使人驚嘆。阿爾謝尼想到,列勒星上大氣密度大於地球上的,所以,象艾勒這樣體形的生物才有可能在這裏飛翔。

水陸兩用車由氣墊承浮着,一下子躍到海浪的峰頂,一下子落進浪谷的底層。

浪花飛濺到頭盔的玻璃鏡片上,又一滴一滴地流淌下來。撲面而來的黝黑的峭壁,彷彿也是一下子沖向天際,一下子沉入水中。

「駕駛工作由你來干,亨利!沒有了阿爾謝尼,發動火箭飛離這裏,我辦不到。」庫茲涅佐夫叫嚷着。

「不要灰心喪氣——戰鬥中總得有棲牲。」

「我一直估猜,你這人,大概沒有一顆人的心。」

「庸人之心,當然沒有。」

「你一個人飛,我留下。」

「你已經用盡一切方法了。至於說,我們兩個全留下來,那末,星際航船也就難以返航了。你以為,我們如果把阿爾謝尼獻出如此重大代價了解到的這一切,競然不帶給地球上的人們,他反而心裏會好過些嗎?」

「我要永遠說,你是個艾姆,不是人。」

「聽着,你也該懂得一下,過去的英雄們是怎樣戰鬥的?如果倒下了一個人,陣亡了,那末,大夥兒就止步不前了?停在那裏號陶痛哭?是嗎,你說?靠岸。當心些。記得嗎,我們見到的第一個艾諾正是在這裏撞碎腦袋的。」

「為什麼我們在這裏遇到的第一個智慧生物,就是為了救護我們而獻身的呢?」

「這一刻我們可不能學着他撞腦袋。」

水陸兩用車謹慎地駛進港口。港口裏拍岸的海浪不太兇猛了。兩用車被噴射氣墊托浮着離開海浪上了石岸,飄行幾步之後停落在岸邊。

星際航船的小舢板——地球火箭聳立在青藍色扇形的蕨草叢中,象是綠瑩瑩的天幕下的一座銀白色塔樓。

「我們把兩用車留在這裏,」卡斯帕亮說,「以後上這兒來的探測人員會找到它的。」

「找到兩用車還是阿爾謝尼?」

「星際航船在我們回船后立即返航的話,那按照愛因斯坦時空規律計算,下一批探測人員到達列勒星要在五十年之後。阿爾謝尼再隨他們飛回地球,跟維琳娜老太太歲數相差不多了。」

「想想看,我們在這當中有什麼道義上的責任嗎?」

「什麼,說什麼?還想想看,時間已經沒有了!……」

卡斯帕亮用一種故作氣惱的腔調說着。但是,托里亞感覺得出對方的喉頭凄苦地哽咽著。

語言學家一揮手,拱起脊背,跨出兩用車,一拐一拐地向火箭走去,留下了他在地外文明行星上的最後幾個腳印。

「叛離了朋友……叛離……是嗎?是這樣一回事嗎?」他自言自語地嘟噥著。

托里亞·庫茲涅佐夫佇立在峻峭的陡岸上,正是在這裏阿爾謝尼和他們一道兒第一次發現海浪中嬉戲著的艾諾,庫茲涅佐夫的目光向遠處眺望,他胸前掛着艾姆們的活體胸巾,但是他一次也沒有使用過這種裝備。就要離開這星球了,如果連這星球上的氣味都沒有聞嗅一下,行嗎?

托里亞看見一貫地阻止自己使用活體胸巾的卡斯帕亮只顧朝火箭走去,便解下頭盔,使勁兒吸進一大口令人心醉的氣息。

他覺得自己彷彿潛泳了很久之後驀然躍出水面,一股說不出的植物馨香混和著海面上的含碘的清新空氣,使他微暈了。

托里亞仰起頭髮鬈曲的腦袋,兩手圈攏,向四面高聲喚叫起來,就象是會有人來應答似地。

於是,他耳畔傳來哎嗨的聲響。也可能,並不是哎嗨聲。

庫茲涅佐夫凝神細聽。

聲響漸漸近了。順風傳來的喚聲十分清晰了。

接着,看到天空飛來一隻巨鳥。這是他們曾經看到過的飛翔在合成食物機器附近叢林上空的那種巨鳥。

羽翼生物直向火箭飛來。

托里亞·庫茲涅佐夫呼吸突然急促起來,不是由於氧氣不足,而是由於激動。難道在最後一分鐘里,他還能在地外行星上得到一項生物學上的重大發現嗎?哪怕是靠近些仔細觀察一下這隻飛鳥!或者……或者是……是只飛龍?

飛行怪物向岩岸滑翔著降落,直落在庫茲涅佐夫身邊。生物學家費了好大勁才沒有掉過臉來就跑。

這樣,他清楚地看見飛落到山岩上的怪物突然一分為二。托里亞想叫出聲,可是驚訝得失去了嗓音。怪物的一部分伸展着疲憊的雙翅,僵卧在岩石上,怪物的另一部分,挺了挺身子,就……變成一個人。他兩臂前伸撲向托里亞。到這時,托里亞才噓出一口氣來。

兩個人全沒有戴頭盔,所以能用面頰相互親了又親。然後,托里亞瞥視了一下正在收攏雙翅的生物,朝後退了一步:

「別嚇唬我,乖乖,地道的怪事!」他說着,惶惑的程度大於驚懼。

「她是特艾勒。」阿爾謝尼簡單地回答了一句,並向艾勒走去。

「我該飛去了,我的翅膀得休息了。」特艾勒向阿爾謝尼盈盈地笑着:「你抱得我好緊,應該這樣。」

「謝謝你,特艾勒。我在地球上一定會永遠記住你。」阿爾謝尼答道。他還不懂得特艾勒談起自己翅膀的意思,她說的是「翅膀的永遠的休息。」

「你的朋友要是也能在這裏找到自己的艾勒,那多好……再見吧,兩位!」

特艾勒揮動翅膀,從岩石上騰飛而起。

托里亞·庫茲涅佐夫驚詫極了,以至於艾勒能說地球上的語言都沒有引起他的特別注意。

突然,他醒悟過來,一把拉着阿爾謝尼,拽着他向火箭跑去。

上空飄蕩起奇異的歌聲,歌聲隨風迴旋,象海浪一樣地一會兒強一會兒弱。孤單的特艾勒在天空唱着歌。她的歌喉一會兒低而深沉,一會兒清脆響亮而又激越,在高高的空中漸漸靜息下來。特艾勒歌唱奇異的世界,歌唱永不分離的希望。地外星球生物的歌曲抒發出來的感情,不同於人類,可是,在列勒星上的這位歌手將是第一個純粹為了愛而捨身的生物。

阿爾謝尼和托里亞·庫茲涅佐夫入了迷似地,忘卻了起飛時間,痴痴地站着。

卡斯帕亮奔了過來,抓住他們的手,向他們喊叫,啟航的時間被耽誤了,並且把他們朝火箭那邊拖。他們走着,仍然不時回顧蒼茫的大海。

進入火箭座艙,啟動了飛行裝置,他們便立刻貼近舷窗。卡斯帕亮怒氣沖沖地在操縱台上忙碌著:耽誤了三分鐘。

對於星際航船來說,三分鐘就是光速飛航的五千四百萬公里,兩個夥伴看見翱翔在大海上空的一隻飛鳥,突然間,收攏起雙翅,象石塊一樣墮入海中。

阿爾謝尼把托里亞·庫茲涅佐夫的一隻手都按痛了。

火箭飛騰在空中,看得見卧息在大海當中的小島,大海粼粼的波光中有象海豚一樣的金色生物在嬉戲。

托里亞·庫茲涅佐夫按摩著被壓痛了的手背時,發現阿爾謝尼抬手揉了揉眼睛,可能是眼裏落進了灰塵,也可能是眼睫毛粘靠住眼瞼。

卡斯帕亮定下神來,他向由於探險小組而滯留在運行軌道上的星際航船發出電報:全部人員正在飛返。

「高度的文明一定是講究人道的。」他用這句話結束了報告,心裏卻想:但願這個人道主義別使我們錯過跟太空加油車會合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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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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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神秘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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