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祖先的記憶

第三章 祖先的記憶

依拉——維——土拉獻給伊特拉斯坎人的

耶拉塞輝煌而溫馨的世界;

阿斯特朗西斯——齊拉獻給萬能的阿斯塔爾達,

卡克——謝列——伊塔拉用意大利的全部的富足的財產。

——摘自伊特拉斯坎古文化研究專家約·涅·阿爾特洛夫致《關於羅馬城附近比爾格地方祭壇金象之鑒賞》一文作者之信件(據意大利莫·帕諾廷諾教授提供的材料)。

一、假體

維琳娜懂得,在這樣難以置信的短促時間內,掌握宇航員需要多年專門學習的全部教程將是何等艱巨的勞動。

還是當她學習音樂的時候,就曾表現出一種令人稱羨的倔強勁兒。不過,她現在從事的學習,按照一般看法,己經遠遠超出了可能範圍。但是,她仍然死勁兒地堅持。由於維琳娜的這種發狂的學習,全家人都陷進了無邊的苦海。母親甚至病倒了。維琳娜在母親床前看護,手上還拿着一本天文學或者物理學之類的書。

安娜·安德列葉芙娜從女兒臉上的表情看得出,學習這些玩意對維琳娜來說決非輕鬆愉快的事。這卻變成給母親治病的良藥。她在確信女兒航天無門之後,也就霍然而愈了。英明的外婆勸說大家別去干擾,一切聽其自然。

維琳娜白天的時間總不夠用。她想起了睡眠教學法(睡夢中記憶的學習方法),於是,她在一個晚上帶回家一盤物理講稿的錄音帶,打算夜夢中學好幾個章節。為了不妨礙和她同住一個房間的阿文諾莉,她就到父親的工作室里過夜。外婆被約請來做伴兒。兩個人全進入了夢鄉。

安娜·安德列葉芙娜從門縫裏聽到錄音機里放送出的喃喃的話音。

「宇宙航行中,可由四個氫原子變為一個氮原子的熱核反應作為動能的基礎。熱核聚變的影響下,質量虧損將相應釋放出能量。正如愛因斯坦提出的質能相當關係式:E等於M乘C的平方。這裏,E是能量,M是質量,C則是速度。……」

「真不如讓她好好地睡一覺。」安娜·安德列葉芙娜嘆息了一聲。

一大早,阿文諾莉穿着運動衫裙推開了父親工作室的房門。

「起來做操!立——正!」然後,跑進房間,按了一下電視機的開關。

屏幕上出現了全家都喜愛的電視廣播員的面容:「早上好!」

阿文諾莉撳了撳電鈕,窗帘挪向兩旁。

陽光直射維琳娜的兩眼,她抬起手來揉揉眼睛:「怎麼搞的?我怎麼睡到爸爸的沙發上?你,外婆,也在這兒?坐着打盹兒,可不好受吧?」

索菲婭·尼古拉耶芙娜在軟椅上欠伸了一下:「怎麼?我也睡著了?真沒料到!」

屏幕上現出了一個身材勻稱、體態健美的女運動員——看來,她身邊還有幾位夥伴兒。維琳娜站直身子,習慣地舒展了一下雙肩。

「嗨呀,瞧外婆,」阿文諾莉歡叫了一聲。她瞥見索菲婭·尼古拉耶芙娜跟孫女兒一樣,在音樂伴奏下做起體操動作來了。

「姑娘們,吃早飯嘍。」傳來母親親柔的喚聲。

大家在桌前坐定了。安娜·安德列葉芙娜給每人斟上咖啡。這時,尤利·謝爾蓋耶維奇問道:「夜間上的這一課,可記住了些什麼嗎?」

「精疲力盡。夜裏沒有學習。」維琳娜回答說,她根本忘記了睡夢中學習的試驗。

「可能,效果還不錯,」父親輕鬆地吐出一口氣,「總而言之,我們來考查一下,你是不是知道一點什麼叫做質量虧損?」

「它在熱核反應中跟釋放出來的能量相當。」年老的女演員突然答道。

「外婆!你倒學會了?!」阿文諾莉驚喜地兩手一舉一拍。

「我什麼也沒有學會,」外婆嘮嘮叨叨地說,「真是的,糟糕透了!……自個兒也不曉得,怎麼就記住的。倒也是,當年我記台詞,也常常是稀里糊塗就記住了的。」

「等等,等等!」維琳娜驚奇地說,「我又是怎麼懂得的呢?我想,我物理早忘光了。愛因斯坦公式:E等於M乘C的平方。」

「咖啡你可能多喝上一瓶,糖多擱上幾方?」安娜·安德列葉芙娜皺起眉頭問道。

「這裏,M是質量虧損,」維琳娜繼續說,「而C是……」

「光速!」外婆在一邊提示。

「熱烈祝賀,」朗斯柯依把茶盞當作高腳酒杯舉了起來:「維琳娜有了個對手了。索菲婭·尼古拉耶芙娜大有可能參加航天哩!……」

「哎喲喲,真帶勁!」阿文諾莉笑着高聲叫道,「為什麼我們學校里盡老一套,上課時連打個盹兒也不讓。」

「這是嚴肅的事,」尤利·謝爾蓋耶維奇說,「總而言之,維琳娜,早飯後,我跟你談談學習上的事。」

尤利·謝爾蓋耶維奇檢查了一下女兒的學習成績,好不容易耐下性子,語調柔和地說道:

「你可以看到,維琳娜,睡眠教學法,當然了,是二十世紀就試行過的一種方法。這種方法通過重複白天所學的內容可以幫助掌握外語,可以加深許多單詞的記憶。但是,你面臨的任務要複雜得多。需要記憶的,象你外婆那樣不知不覺地記住了的,這一部分並不多。需要的是理解,比如說吧,對於愛因斯坦的相對論。」

「中學里我就下過功夫。不對,這種理論,按照常理,說不通。為什麼不論怎樣加速,最後總不能超出極限?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就好勝。可能,我太低能?」

「問題不在於低能不低能,在於期限太短促。」

但是,期限短促這句話,維琳娜連聽也不想聽。

父親迫不得已地帶領女兒學習起來,一面還得安慰妻子,說維琳娜的心愿反正不能實現,她航天無門。

對於維琳娜來說,世界上除掉書本之外,什麼都不存在了。阿文諾莉在冬天勸她去滑雪,到夏天又變着法兒哄她去游水,可全白費勁。

時間飛逝。維琳娜的希望愈來愈渺茫了。她的親人也就愈來愈定心了。

每天大早,電磁郵箱裏總出現一束送給維琳娜的紅石竹花。

施洛夫的尊容在傳像電話機上出現過幾次。但是,阿文諾莉訪查出花束並非來自教授:施洛夫不喜歡紅色,這顏色使他冒火。

維琳娜對施洛夫邀約的任何娛樂活動一概謝絕。安娜·安德列葉芙娜急得抓頭。

阿文諾莉萬分高興。她向姐姐宣佈:「你想飛上星空?我要做個人魚公主。對不起,先別笑。我找到個符合心意的活兒了。人類的未來,我想像得出,地球上生育了這麼多的小傢伙!可是,地球表面的百分之七十卻被海洋佔據了。應該建造供人居住的水中設施。我將要到水下住上一個月、兩個月,去干那些極難干好的活兒。整個人類總有一天可以住進海洋里。這句話,暫時我還沒有能使我的那些朋友信服。」

但是,維琳娜一心響往的是星際航行。而且她也不僅僅是以此來作為做阿爾謝尼同年人的方法了。要完成航天飛行的偉人功績首先得腳踏地球地干一番事業。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人類。

深秋季節一個陰沉的日子,有位來客拜訪維琳娜。

外婆悄悄兒地走進她的房間,含蓄地說道:「找你,維琳娜,一個年青人。頭髮披在肩膀上,活象個王子。等了有一陣子了。他說若是你在學習的話,不要驚動你。我就告訴他,你成天都在學習。你嘛,對他……稍微客氣一些。」

維琳娜走出自己的房間。儘管她全副身心都撲在學習上,但是衣飾外表仍然整潔端莊,還略帶點威嚴的神情。

萬尼亞·波列夫一碰上她凝視的眼光,慌忙縱身站立起來。他手上拎着一口小皮箱。

「您好,萬尼亞。」

「請原諒……我打攪了您的學習。」

「難道打攪得了嗎?打攪我的是我自個兒的腦袋。」維琳娜微微一笑。

「自個兒的腦袋?」不知為什麼波列夫興奮起來了。維琳娜驚訝地望了他一眼。

「請原諒,」她淡淡地說道,「今天該做的作業特多,要準備考試。」說着,維琳娜又微笑了一下。

「我正是為這個來的!」萬尼亞活躍起來。

「為了我的學習而來,」維琳娜詫異地說,「想出什麼高明主意來了?該記憶的不多——需要的是理解。頭腦不夠使喚。」

「正是,正是!」波列夫更加起勁了,「我正是為了這個來的。」

他們坐了下來。

「我一直在打聽,您學習的進度怎樣了。」

「您打聽?向誰?」

「我跟柯斯嘉,還記得他嗎?我們兩個輪班兒地給您爸爸打電話。」

「他從來沒有跟我提過。」

「我們要求他這樣的。我們關心您的進度,也作出了結論:在限期之內您要掌握必需的一切,是無法辦到的。我在電子計算機上計算過。天文數字。遠遠超出人的能力範圍。」

「噢,原來如此。多謝你們的幫助和鼓勵。」維琳娜的音調里有點痛苦的譏諷味道。

「為什麼要說這些空話和假話?」

「請您相信,此刻,不管什麼話,都引不起我的興趣。……」

「不,您會感到興趣的。如果……」

維琳娜睏倦地轉身朝向波列夫:「如果什麼?」

「如果您下定了決心。」

「難道這還要我再說一遍嗎?」

「我正是為這個到您家裏來的,」波列夫急急地說道,「您可以攆我走,您可以說我神經病。但是,我看得出您有個唯一的辦法。」

「終究還有個辦法?」

「對,您完全可能通過中微子物理學考試,如果……」

「我正朝自個兒頭腦里裝載……直到超載為止。」

「我有個主意,還得往您頭腦里裝點東西。」

「好哇,往頭腦里裝吧。」維琳娜笑了一下。

萬尼亞·波列夫感到不好意思,垂下了眼光。

「我早就……了解……」

「了解我的腦袋?了解它會受不住,要炸開?」

「只有電腦的電磁記憶存儲,能夠容納得下全部必須的知識。」

「怎麼?叫我立刻變成一台電子計算機?」

「這正是我想提出的建議。」萬尼亞又興奮起來。

維琳娜挺身一站,敏銳的眼光直射向來客。

萬尼亞也站起身來:「我研究了記憶器的機制專題。完全可以使用手提式電子機器,預先存儲進大量的必須的知識。」

「但是那是機器,不是我!……」

「可以使機器變成您頭腦的一部分。」

「可以用電子機器來代替我的頭腦?」維琳娜忿然地問了一句,又怔怔地凝望着波列夫。

「不是,看您說的!……不過是給您頭腦上裝個電極,鉑銥電極……這麼極小的一個……給動物也可以裝置的哩。」

「給動物?」

萬尼亞急忙解釋:「您可以隨身攜帶一台手提式記憶機,您的腦電波完全可以控制使用這台機器,隨時能把儲存在機器里的知識直接傳送給大腦……」

「波列夫!」維琳娜厲聲打斷了對方的話頭。

「我已經給它準備了綜合記憶材料,預先備足,就是這小皮箱裏,或者叫小提包里,怎麼稱呼它由您決定吧。它裏面儲存了您應試用的科學知識。也許您認為這是電子夾帶或者叫知識手冊……反正您用得上。」萬尼亞說着就把維琳娜當作小拎箱的皮包遞給對方。

維琳娜接過皮包,把它放到耳邊聽了聽:「我怎麼才會知道,這裏面裝進了些什麼呢?」

「得承認,具體的裝置法我還不太清楚。大概先得理次髮。唔,頭髮要剪掉……神經外科手術我不大懂。」

「您發瘋啦!」

「我也頂怕剪頭髮了。」波列夫聲音低沉地說,「說老實話,我正在試着寫一首托勒玫一世的詩歌。這位皇帝遠征時告別了悲傷的皇妃維羅尼卡。別,別怕,我不給您朗誦我的那些歪詩,我照直說。她禱告上蒼,如果丈夫能夠平安回返,她願犧牲自己的美貌,自已的秀髮……」

「親愛的,親愛的萬尼亞!您用您的詩歌建議過我做一個睡美人,在冰雪的墳塋里等待王子。現在,您又想教我……」

「遠征歸來的皇帝見到妻子時,……傷心透頂。這時,星占家卡農要皇帝仰看蒼穹中一綹綹隕落的星星,它們多象維羅尼卡秀美的長發!」

「您,大概,總歸要成為一位詩人了。別以為,親愛的萬尼亞,我是被嚇住了。生命也在所不惜,何況頭髮。不,我不用您這種出色的電子夾帶,全然不是因為這個。」

「不用?」波列大不大相信自己的雙耳了。

「請您細想一下,您提出的是什麼建議?假腦?難道我會同意把自己的兩隻腳置換成兩隻極其漂亮的車輪嗎?」

萬尼亞窘困地垂眼看了一下對方的腳,搖了搖頭。

「我為什麼要在主要的方面不再是個人呢?我為什麼要變成一個女人和機器的共生體,在腦殼裏裝置起假腦來呢?不!萬尼亞,我要,作為一個人來打勝這一仗;我要,看一看自己全速前進有多大能量……」

「真可惜……我以為……為了能航天飛行,並且記住維羅尼卡頭髮的故事,您會收下這隻電子小皮箱的……」

「親愛的萬尼亞,一定,若是我能航天遠飛的話,一定會記住維羅尼卡頭髮的故事,尤其是會記住您。我早就知道……用不着電極。但是,我不知道怎樣來感謝您才好,為了您的不能接受的禮物。」

「原諒我……我對您了解得太不夠了。我——一個蠢人。我……我在尋覓……

我永遠,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

翻遺塵封的、讀破了的書冊,

去尋找她神秘的故事……」

「我也在尋覓神秘故事,」維琳娜說着,一雙晶瑩的綠玉般的眼眸,略帶抱歉但又十分堅定地望着對方。「您看着吧,我尋覓到的決不是單純的神話故事。」說着,把皮箱遞還給他。

二、祖先的記憶

「我們荷蘭過去有句老話:『上帝創造了世界;而荷蘭是荷蘭人創造的。』」

維琳娜凝神地望了望這位同車客,然後環顧四周。

富麗堂皇的公路很象家鄉的景色。可是,在這裏公路是沿着筆直的水渠埝壩修建的。路邊單軌懸吊列車的高架閃忽而過。路面低於渠道里的水面,迎面疾駛而來的一艘艘輪船,水下的翼葉飛旋著,象是要噴濺著水花騰越到公路上空,這四射的水沫使陸路和水路區分得十分清楚。

工程師金·卡切駕駛着氣墊轎車到飛機場迎來了維琳娜。

工程師的容貌,按照維琳娜的觀察,發現了一些不對勁兒的地方。這位年紀不大,可是已經開始禿頂了;個頭兒不高,卻又過早地發胖,拱肩曲背地坐着。從側面看,好象神色有點沮喪。但是,一碰上他的目光,這些印象便立即全部消失。他一雙火熱的眼睛,執拗地凝望着對方,彷彿要把一切都看清楚,並且深深地銘記在自己頭腦里。他的言語也和外貌迥然不同,自信而熱情。維琳娜覺得很有可能,這個人外貌平庸到什麼程度,其內心的激情也熾烈到什麼程度。

「一千多年之前,荷蘭人就向大海奪回了土地。」金·卡切又說道,「我們此刻正行走在當年的海底上。」

「走在沿海垸田上?」維琳娜聚精會神地看着道路一邊的整齊的田瓏,這些正方形的耕地受到了人們特別的愛撫和侍弄。

「過去,這裏的農場主總是把產業傳給長子,打發其他的兒子去自謀生路。於是,大海對岸興起了一個城市,新阿姆斯特丹,現稱紐約城。荷蘭人在南非建立過布爾國,大量流入到印度尼西亞。他們或則消融於海外的民族之中,或則返回家園。荷蘭人口過於稠密了。」

「這是個平坦得多麼驚人的國家啊!」維琳娜說。

「既無高山又無森林。」這位同車客應聲說道:「荷蘭這個詞的意思就是『窪地之國』,我們古代有句諺語:『讓你的腳踩到乾地上』。我們的祖先在這裏遇到的是沼澤地、小魚小蝦、鹽和泥污攪和成的稠漿。他們先得排除國內的積水,建成了網狀渠道,利用風磨的力量把積水吸進渠道,沿着國境線築起堤壩。大海讓步了。」

「真令人讚歎!」

「為什麼向您談這些事呢,因為我們還想把堤壩築到大海深處去,再向海洋素取肥土沃壤,面積不能少於一千年之前我們已經奪取到手的。荷蘭在沒有參加聯合世界的時候,這種設想難以實現……」他的眼光碰上了維琳娜興趣盎然並且多少帶着一點探究意味的注視。

「為什麼?」她問。

「您的專業是鋼琴演奏。」他說着眼光望到別處。「但現在正在學習自然科學。上您父親這兒來,也正是這個目的,指望得到他的幫助。」

「土方工程——又重又累的活兒。得用上幾十億立方的石塊、砂子、水泥投建欄洪壩。但是,如果用海水直接來築成堤壩,不用上述建築材料,也能成功。」

「冰凍海水?可是,那需要多少製冷設備啊!」

「要是讓荷蘭人跟風神的傳統友誼發揮作用,利用這種動力,先讓海水凝凍出一道堤壩,然後設法使堤壩始終保持着冰凍的狀態。」他說得入了迷,並且進一步解釋:「先把管道結構架安放進海水中,管道里排溢出製冷溶液。於是,管道附近的海水開始凝凍,及時抽出管道。冰壩的洞眼裏充滿了製冷液,它就不會溶化了。哪一種混凝土都用不着!北極地帶正是用的這個辦法,並不是我的創造發明。」

「我很喜歡這個,冰凍海岸。多美!」

「請別責備我的羅嗦,為什麼您,著名鋼琴家怎麼忽然對科學技術發生了興趣?」

「我必須如此!」

「為了生活?」

「為了幸福。」

年輕的工程師惶惑地看了同車客一眼,便不則聲了。

汽墊轎車彎離了幹線,使汽墊行駛改為車輪行進了。

這時,車子開上了較為狹窄的田間公路,路兩邊是耕耘過的土地,繽紛絢麗的田野景色使維琳娜驚愕。

「鬱金香!」她抑制住自己的激動,喚道:「荷蘭鬱金香。」

「現在這種荷蘭鬱金香是十六世紀從土耳其引進的。那時的荷蘭,風車遍及全國,動力資源半富,成了歐洲的先進國家。於是俄羅斯彼得大帝也大駕光臨了。」

「他這個人還是勤勞的。聽說,您這裏的做母親的,常把自己的手掌給孩子們看,所有的人拳心上的紋路都是一個字母『M』,倒過來一看,就是字母『W』。」

「對的。M是『人』這個詞的第一個字母,W是『工作』這個詞的第一個字母。所以,過去年代根據手相來算命,大概也懂得人的命運是和工作分不開的。所以,勤勞的荷蘭就很容易參加進聯合世界這個各民族的家庭。」

路兩旁有時倏忽閃現過農場的石砌小屋。這類小屋的四周常是水流潺潺的溝渠圍繞着,溝渠上橫跨著一道小橋。溝渠外展伸著花團錦簇的田野。

「這兒的肥沃土壤養育著一代又一代的荷蘭人。於是,二十世紀世界大戰的艱難歲月中,希特拉便垂涎這塊土池,把它當作寶貴的戰利品了。」工程師繼續和同車客閑聊著。

遠處,現出一座頂端被削平了的奇異的小山崗,就象是一張特大的圓桌架設在平地上。大圓桌而上的枝葉叢中隱現出老式的瓦房屋頂。陡削的崗坡上圍着發出黑色的古舊木柱柵牆——用來抵擋海浪潮汛的。

「家父的怪癖,」金·卡切指著這些說,「他不準把這些拾掇掉。祖先的遺物!就連早已廢棄了的碼頭也保存着。你看見那上而塗着焦油的小船嗎?少有的古迹哩!」

「這麼說,這並不是大海當中的小島?」

「是在田野當中——過去的大海當中。地名還叫小島。島上有我父親的實驗診所。我們正就是要上那兒去。」

他們沿着崗坡上鑿成的台階,一直爬上往昔的小島頂面。維琳娜俯視了一下田野,心頭浮現出蒼藍浩莽的遠方大海中,一面面家庭手工織成的白麻布的船帆。風兒吹拂着她的面龐,撩動着她的衣裙。

「海水有兩次衝擊到這裏!十二世紀一次特大的風暴。以後就是二十世紀,希特拉戰敗之後,炸毀了堤岸。」

「戰爭現在是不大可能了。至於風暴,你們在發展了荷蘭人民戰勝海洋的理論之後,一定能築成堅固的冰凍堤壩,來把它阻擋住。」

「可能不僅是荷蘭,而是整個兒的聯合世界。若是都能把領土上的淺水灘地圍造成田野,這就給人類又創造出一個歐亞大陸!」

他帶領維琳娜沿着花園走去。林蔭道上不時遇到一些就診的病員。

老彼捷爾·金·卡切教授正在等待維琳娜。但是他沒有走出門來迎接來客。

教授個頭不高,跟兒子一樣,明顯地發胖了,大腹便便,可又不肯在年歲上認輸,於是用盡一切辦法來進行補救。頭頂上染了色的稀疏的頭髮梳得溜光,那一部並不很時髦的鬍鬚——也染上了顏色。

「您的光臨使我十分高興,」他嗓音響亮地跟維琳娜說:「我的朋友羅登柯院士要我接待您。」

維琳娜入神地望着教授,心想,這位老年人看上去還不象七十五歲。如果教授能從應診者的臉上看出這個想法,那是會叫他着實高興一番的。

教授接到一個急診手術的電話通知,道歉了一下,便走了。

維琳娜等着他,不由回想起第一次聽說這個教授的經過。

羅登柯院士在拉達的悲劇之後,並沒有忘記維琳娜。有一天,當維琳娜走向自家客廳的時候,瞥見腦研究所的列別捷夫教授在座。

阿文諾莉急亂地在電磁郵箱旁跑來跑去,顯然,她向商店裏定購了些什麼。索菲婭·尼古拉耶芙娜和安娜·安德列葉芙娜在張羅餐桌。爸爸跟客人聊天。維琳娜聽見父親在說:

「我早就想帶着維琳娜來找您。真傷透了腦筋。」

「這次以她為開端的實驗,是一個創舉。唷,她來了。」教授轉臉看到維琳娜,便說:「我希望,您還沒有忘掉我,並請您原諒我再次打攪。弗拉基米爾·拉夫侖特維奇很關心您!」

維琳娜微微一笑。

主客都入席了。維琳娜看到菜肴如此地豐盛,不由一愣。他們這個忙碌的家庭里吃喝是從來不大講究的。列別捷夫戲謔地搓揉着手指,談話間表露出對維琳娜的學習進展極感興趣。

「可惜,現在還沒有一種方法,能使每個人具備他必需具備的才能。」維琳娜回答說。

「拿您來說,為了您的音樂的天賦,不該感激您的先輩們嗎?」

「可是,我所需要的是數學的天賦,或者是外婆家的先輩物理學家伊林的天賦。」

話題就這樣轉入到有關祖先的回憶上來了。

「這種天賦是存在的。」列別捷夫說得很肯定,「知識、生活經驗都能遺傳給後代。小狼崽子、小狐狸全會嬉戲玩樂,我們稱之為本能,但對其實質卻缺乏了解。」

「您否認本能的存在?」安娜·安德列葉芙娜問道。

「不否認。但想解釋清楚些……這決不是妄自尊大,自以為是。候鳥知道遷徙的航線,魚兒知道產卵的道路,海狸能夠從事結構複雜的建築,儘管並非工學院畢業生。而人……」

「人怎麼樣呢?」維琳娜抬起了雙眼。

「人終究是個謎。」這位胖教授用餐巾揩著嘴唇嘆了口氣:「拿人的頭腦來說,其中神經元多如銀河系中的星群。我們用上了多少呢?極為可憐的一小部分。」

「多可惜。」維琳娜應聲說道,眉毛微微蹙起。

「著名的荷蘭學者彼捷爾·金·卡切稱大腦半球的這一空白區為等待開發的新大陸。」

「是不是那裏面會蘊含着祖先的記憶呢?」朗斯柯依問。

「如果不是的話,又怎麼來解釋一個從馬背上摔下來的人突然說起從來沒有學習過的古希臘語的現象呢?還有,二十世紀有個英國海員愛特華爾德·斯密特,酒醉之後,竟然用阿拉伯語講了半天,而且還用早就失傳了的中世紀的純粹的方言俚語胡罵了一通。酒醒之後,立刻便全忘了。」

「總而言之,把這種現象解釋為祖先的記憶是很恰當的。」

尤利·謝爾蓋耶維奇說道,「我還補充一點,許多人都有過這樣奇怪的感覺:朦朧之中彷彿遇到了早就經歷過的情景,儘管確實並沒有身受過。」

「我同意。醫學上稱之為類神經失常。」

「失常?」維琳娜插嘴說,「那麼夢城中的飛翔呢?沒有翅膀,沒有任何作用力,如同處在失重的情況中。不少人都在夢中飛翔過。」

「可能,這並不是一種失常,而是一種遺傳的記憶,是來自祖先生活中的久遠的憶念。荷蘭學者金·卡切正進行一種大膽的試驗:喚醒應診對象大腦中的祖先的記憶。」

維琳娜眯起雙眼凝望着窗外疾飛的浮雲。她很想通過羅登柯院士向這位教授請教,要是院士請金·卡切接受她的求診該多好啊!

於是,她此刻坐在往昔的一座小島上,一間老式的漁民房屋裏,準備又一次投身到危險的試驗中去。以為她毫無畏懼,那就想錯了。如果,她突然間變成一個白痴呢?她雙肩不由一緊,但立刻又抑制住了,讓肩頭舒松下來。

金·卡切教授做完手術回來,滿意地搓著雙手。

「您很勇敢。這方面我還沒有取得完滿的成果。」他對維琳娜說。

她堅定地望着對方的眼睛,答道:「這一次就會取得的。」

「我們的祖先和我們現在的時代相比,知道的東西實在太少了。」

「但是,他們的才能,是不是也能在我身上喚醒呢?」

老教授微笑了一下:「您是想得到他們的一小部分的『自我』?我們從事的也正是這方面的研究。您是不是仔細斟酌過?對於記憶的生理機制,您是不是多少有點概念?」

維琳娜在到荷蘭之前作了些準備。她知道現代生理學對活體器官與電子計算機的功能進行了對比。動物活體的主要特點是具有接收外來信息並隨即作出反應的能力……甚至在蚯蚓身上也表現出這種過程。記憶的孔眼分佈在它的尾部。大多數動物的記憶神經細胞集中在大腦中。當然,肌肉也有記憶的能力,維琳娜太了解這一點了——她的手指,能夠按照訓練成功的嚴格的程序,再現成千上萬個動作,把作曲家寫在樂譜上的音程,以令人驚異的準確性表達出來。按電子控制論的觀點,手指肌肉上存在着合乎邏輯的記憶分子。

照維琳娜的理解,活體的記憶生理機制在原則上與電腦的信息儲存沒有什麼區別。但是,如果電子計算機的記憶是將信息電磁化,或者是一種靜電錄音,再或者是如同當代的一種偏壓分子的錄音,那末,對活體器宮來說,這一切都建立在神經細胞的化學反應上。這些細胞是能接受信息和重現信息的高度特殊的化合物。但是,可以設想一部分神經細胞已經進行過記憶的化學反應,這就反映在遺傳性上,由此產生的遺傳性在新的活體生命中得到重現。所以,每個新生命出現時總帶有存儲著信息的記憶神經細胞,它來自於新生命的賦予者。

科學家把記憶分成積極的和消沉了的兩種。積極的記憶是由於進行過記憶的化學反應的神經細胞的存在。消沉了的——是由於記憶神經細胞發生變化的結果。因此,活體生物,比如鯨魚或者蚊蟲,它們的形態和結構是和生命物質脫氧核糖核酸的分子鏈的排列分不開的。遺傳過程中不僅使新一代具有鰭、翅、腳,而且包括一部分腦體,腦體內含有生命起源的原始時期即開始發生作用的神經細胞,這是記憶的遺傳性的體現者。由於這種記憶的繼承,給了幼小的生物以必需的知識,這些知識是它們在自己短促的生命過程中根本無法學會的。此種科學現象被稱之為代代相傳的「本能」。生活中顯明的例證表現在一種昆蟲的「集體性」上,比如螞蟻和蜜蜂。記憶的繼承幫助各種形態的動物進行生存的鬥爭。當然,人在這種共同的規律中不可能是個例外。但是,人的消沉了的記憶,由於腦體中神經細胞的複雜活動,已讓位給積極的記憶,而退居到不顯著的地位了,只是在偶然的情況下間或出現。

「您全準備好了嗎?」金·卡切教授問。「我是很想幫助您的。但是……實不相瞞,我很耽心,喚醒了您記憶神經細胞中的古遠的生活情景會遮蔽住您當前生活中的各種憶念。不過,我希望取得完滿的成果。您得做一些事先的準備,護士凡·迪絲小姐會領您去的。」他說到最後一句時,隨手打開了傳呼裝置。

門口出現了瘦長的護士凡·迪絲小姐。她有一雙俏薄的嘴唇和銳利的眼睛,頭上是一頂白色的複雜玩意兒。她領着維琳娜走進一間預先安排好了的房間。

金·卡切教授的實驗室,如果不考慮它的牆壁也象羅登柯院士那邊一樣漆成黑色的話,就一點兒也不象個外科醫師的實驗室。

巨大的絲織綢面的屏板也是黑色的,上面一排排黃色的刻度盤,大部分是長方形。

維琳娜立刻想到星際航船的指令艙,這是她在屏幕上會晤時看到的。心頭立刻輕鬆多了,如果一切順當,她也終究能夠進入這種座艙的。

「您準備好了嗎,勇敢的女人?」教授柔聲地問道,微笑着從她對面的操作台上站起身子。

維琳娜沒有想到教授的笑意會如此地深濃,他兩眼旁邊的皺紋,象裂縫一樣深。

金·卡切把維琳娜安頓進軟椅后,說了句玩笑話:「您別當這椅子是個古董,以為它是牙科手術椅或者是上刑罰的電椅。」說着,自己先笑了。

凡·迪絲小姐拿着一具很大的頭盔走向她身邊。頭盔上彈性電線一直連到黑色的操作台上。

維琳娜突然想起了那隻能夠說話的拉達。

當頭盔戴向朗斯卡婭·拉托娃時,她雙眼眯縫起來,但隨即強使自己睜大眼睛。於是,她覺得彷彿人們在給她戴上一具宇航員的頭盔。

三、神奇的回憶

維琳娜在金·卡切教授的試驗做完之後回到家中,每一夜都做着希奇古怪的夢。

……一匹鬣毛搖曳的駿馬在她的胯下小步奔跑。纖長的芬芳的綠草拂擊着她的面龐。立馬山坡上,只見茫茫草原,遍地長滿掛着水珠的羽茅草。地平線上起伏的丘陵如同海浪。

馬兒越跑越快,風在耳邊呼嘯,飛箭一支支從耳旁擦過。

理伏的敵人突然象烏雲一樣蜂擁而出。只見刀光劍影,馬匹衝撞,戰騎直立,暴怒的騎士和坐騎一道摔倒在草地上。

維琳娜有種十分奇異的感覺,她如此狂熱震怒;渾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別人的,疼痛而又充滿廝殺的迷醉……

醒來后,她要等好一陣子才能定下心來。她怎麼會殺人?她覺得自己過着一種奇怪的、新的、完全不是她維琳娜自己的生活,而是另外一個人藉著她的身體在度時光……

嚴重而又沉痛地將首領的遺體放進墓穴,裝滿飛矢的箭袋擱在死者的手邊,為的是取用比較方便。微彎的利劍猛然揮起——疾馳的戰馬栽進了陷阱。人們拽著馬尾和長長的鬃毛把它朝上拉。婦女們屈從地跪滿山地,散亂的頭髮披在臉上,團團綹綹垂掛着,使得她們象是地下長出來的一簇簇黃色蘑菇……

維琳娜驚醒過來渾身冷汗。

浩瀚的大海閃耀着太陽的光輝。粼粼的波光,澄碧的藍天,以及清新的海風,使維琳娜心頭充滿一種油然而生的喜悅。她多褶的長長的裙裾一直垂落到地面。海船上走下一個曬得發黑的、鷹鈎鼻、大鬍鬚的人物,奴僕們抬運著隨船而來的貨物行包。

高聳的城垛彷彿是岩石建築成的。城門邊是長著大鬍子的守門人,頭戴火紅的盔形帽,手持火紅的標槍。

維琳娜走進市場。市場里一片歡快,人聲喧嘩,五光十色……這裏用各種語言交談的聲音活象是群鳥亂鳴。

亂石鋪成的路面上有着車輪磨出的轍印。一個商販坐在路旁石塊上。他面前地攤上擺着手鐲、耳環、戒指。

維琳娜此刻(她原來對裝飾品一向是不大在意的)被這些商品的精緻美麗吸引住了。但是,四面八方的人流擠着她,一些梳着許多條長辮子的姑娘用膀肘推搡着她。維琳娜醒來時很懊惱——多麼想做一個天真的顧客,領略一下這種樸實的情趣。

鏤刻着文字的金質薄片反射著陽光,一定要伸開四肢匍伏在祭祀拜石上,才能讀出聲音:「依拉——維——土拉——耶拉塞諾克——克——伊阿維耳——熱——烏爾瓦爾——傑——西——阿明特——耶列——伊拉克維阿拉——西——卡克——阿斯特朗西斯——齊拉——卡克謝列——伊塔拉。」

早晨,維琳娜忽然覺得思想中有點什麼東西糾纏着,便複述了這些奇怪的聲音。尤利·謝爾蓋耶維奇象書獃子一般一個字一個字地記錄下來。

金·卡切教授曾經告訴他,維琳娜消沉了的遺傳記憶將會逐步地蘇醒。同時,必須弄清楚哪一階段的生活情景最先復現在她的頭腦中,必要時,還得再經過一個療程。

朗斯柯依教授逐日記錄着自己女兒的夢境日記,心頭有點難過。

「卡斯帕亮能立刻辨別出這是種什麼語言。你試着翻譯一下,哪怕是純粹的意譯。」

真叫維琳娜大吃一驚,她毫不費事地翻譯出來,彷彿念咒語似地隨口說道:

獻給伊特拉斯坎人的

輝煌而溫馨的世界,

我準備奉獻出一切,

因為都是從身外取來。

那些光耀千秋的人們呵,

我等待祭祀你們的時間,

獻給萬能的阿斯塔爾達,

用意大利的全部富足的財產。

「意大利,」朗斯柯依教授沉吟著。「總而言之,全然不象現在使用的或者是過去的古老的語言。還有,也不是拉丁文。阿斯特朗西斯?這是不是一種禱詞?可能是向阿斯塔爾達的祈禱詞?」

突然,他懂得了。

「耶拉塞,有這個詞嗎?這個,顯然是伊特拉斯坎語!」

於是,維琳娜便和伊特拉斯坎的先人們經常相聚了。他們讓維琳娜看這種銘刻祈禱詞的全片,維琳娜熟悉了這些禱詞,也知道當時這些文字全是轟動一時的大作。後來,維琳娜竟然熟諳伊特拉斯坎語言,並且能夠訂正禱詞銘文流行后一百多年間人們用古斯拉夫語根詞翻譯成的譯文。

阿文諾莉知道這些情況后斷言道:「伊特拉斯就是俄羅斯,不過更加古遠些,我一直是這樣想的。」

尤利·謝爾蓋耶維奇笑了起來:「黃口小兒,模仿格拉哥利說話兒。」

「第一,不是小兒;其次,什麼叫黃口,再其次,又什麼叫格拉哥利,不合時宜!」

「總而言之,合時宜的語言學家已經證實了:一定伊特拉斯坎語言和古斯拉夫語言是同源的。」

維琳娜又得經受一次打擊。金·卡切略有差錯,他催醒了維琳娜十分古老的祖先的記憶,有益於科學研究,但無助於其本人。

不管這事如何出乎意外,維琳娜仍然在思考着怎樣做一個能說伊特拉斯坎語的未來的宇航員。當然,思路不清。古代語言和當代語言把頭腦里攪和得亂七八糟。

尤利·謝爾蓋耶維奇心中驚惶,小心翼翼地勸說女兒停止這種試驗。不能以一生的命運來冒險,說得準確些,不能以科學事業和她探求的目標來冒險。第二次試驗可能不會有更多的成果,如果不是整垮的話。

但是,維琳娜就象一名在高台騰越的疾馳中的滑雪運動員——已經無法站定了。

她又一次飛往荷蘭。

維琳娜在金·卡切醫學研究診所經受了第二個療程。回家時神情壓根兒地變了。外婆和媽媽嚎啕大哭了一場。

惡夢更加厲害地折磨著維琳娜,但是,她覺得這些夢境必不可少了,常常焦渴地等候着黃昏的到來,以便重溫那些沉重、不安的夢中遭遇,去經歷那種別人的、難以理解的生活。外婆經常嘀咕說,聽到維琳娜夢中下述的尖叫聲嚇得她魂都飛掉了!

「炮推出!瞄準頭輛坦克……開炮!」

維琳娜在床上折騰著、呻吟著,喚叫着什麼人。

外婆把她喊醒。

「夠勁兒,我夢見我掛花了。」維琳娜拉着外婆的一隻手,高興地說道。

「你是個女人。」這位糾正她。

「不,是小夥子。我們連的二炮手被坦克履帶碾死了!是些多出色的小夥子!勇敢的雄鷹!真的。」

「你怎麼啦,孫女兒?坦克,得到博物館里才見得到的。」

「啊,外婆,外婆!怕人咧。」維琳娜固執地說,「難道過去的人們就是這樣生活嗎?我剛才正被抬到戰地衛生站去。」

「錯,你得明白,全是試驗那個鬼在你身上作怪。如果不上戰地衛生站,那末,得請一位醫生到家裏來給你治治。」

外婆說得對,確實得請一位醫生,而且己經請來了。他持續認真地檢視着維琳娜。醫生是腦研究所的謝爾蓋·費道洛維奇·列別捷夫教授。

教授跟維琳娜的親人完全不同,毫不驚惶,並認為沒有緊張不安的任何理由。

維琳娜不為自己感到不安,但她為夜夢中的生活不安。這種生活象是她的,可又不是她的,而是早就犧牲在柏林城下的人們的生活,可是卻又明晰得如同發生在白天一樣。

維琳娜感到自己躺在軍醫院的病房裏。她的一隻腳受了傷,上了石膏繃帶,並且被「殘忍」地懸吊在滑輪架上。她只能一動不動地仰卧著,全部時間在思索、思索、思索著。

她的思路極其清楚,一大早她便喚住父親,跟他說:「我想了多少個夜晚,我在計算……我在夢中,可以用數學語言來敘述給你聽……不過,現在我只有掰着手指數數目的本事。請原諒我:夢中我是個數學家,一醒過來……就不是了。」

「夜夢中你反覆什算什麼呢?」

「物質結構。」

「當真?你知道嗎,我們過去的家史上有過記載:你的母系的先人物理學家伊林在二十世紀就研究過這個問題。」

維琳娜複述了最近的一次夢境:「我頭頂上的天花板中間掛着一盞枝形吊燈,外圈是四盞燈頭,內圈——三盞。」

「枝形吊燈?」

「在我看來,它象是微粒子的模型。」

「哪種微粒子?現在發現了好幾百種。」

「不,我知道得很清楚,只有六種。」

「可以這麼說,在二十世紀中期,發現了六種。」

「這些微粒子在我看來,有着各自不同的結構形態。它們的電荷——正如同枝形吊燈中的燈頭,以近光速的不同速度自旋。」

「對不起,如果是這樣,那你的微型枝形吊燈必然要釋放出能來,而且會迅速地『燒毀』。」

「不,外圈的燈泡是白色的,內圈的燈泡是藍色的,這類似電荷的不同特徵。可是它們能從對應環圈的輻射中互相取得補償。」

「可是你說內外圈的燈頭數目不同,那它們怎樣補償呢?」

「內圈的燈頭旋轉速度要快一些。物質的主要性能,根據我的理解,在於它的穩定性和力能的均衡。」

父親饒有興味地聆聽維琳娜前所未有的「高論」,並且鼓動她進一步發揮:「是不是外圈燈泡比內圈的多一個,就可以此確定其為微粒子的不同電荷。」

「正是!」維琳娜高興地說道,「如果白色燈泡和藍色燈泡數目相等,那就是中子。」

「白色燈泡比藍色多一個的,是質子嗎?」父親在提示。

「若是藍色燈泡多一個的,那就是電子。」

「就是說,微粒子是個總稱,結構各有不同。而且,只要能量不向外輻射,它本身就不會衰變?是這樣嗎?」父親歸納了一下,說:「總而言之,這全是值得深思的問題。」

於是,朗斯柯依教授到物理學歷史研究所,在資料庫內查閱到早年的伊林的遺著。當時,這學說被推翻了,過後又被遺忘了。但是,這種理論的基礎不僅是建立在對微粒子結構的清晰想像之上,而且是建立在獨創的數學方式的基礎上。

從二十世紀開始,物理學的發展經歷了另外的新的途徑,以電子計算機器為主的極為複雜的數學儀器,使得物理學家可以不依靠設想的圖景,求得物理學中諸多問題的數學答案。正就是在這個二十世紀中,著名物理學家尼耳斯·珀爾就曾談到物理學科的危機——這是朗斯柯依在查閱中讀到的資料,危機的產生是由於眾說紛壇,學者們往往對一些未能認識的現象作出武斷的解釋,甚至發出一些預言,於是造成許多神奇的謎(包括邁克耳遜進行的光在以太中相對不同參照系的不同傳播速度的試驗,得出否定結果)。這就使得在此以前的各種比較簡便的假設全部落空,而讓位於新出現的論斷。邁克耳遜的實驗證實了光速與地球運動速度無關,由此得知光速不能由其他速度來加快。但如果以愛因斯坦的理論來作為解釋一切的依據的話,就正如同尼耳斯·珀爾的抨擊其為「荒誕」一樣了。過去的經典物理牛頓力學,原來也只適用於一定的微小速度範圍。愛因斯坦的支持者馬克斯·普朗克在前者幾乎還沒有得到任何人的理解時,曾經半開玩笑地支持這位科學家說:「新的理論從來不會被好好地接受的,它們要不就是被駁倒,要不就是叫反對者絕種。」

「我不知道,你記憶中出現的伊林的思想有多『荒誕』」,朗斯柯依從物理學歷史研究所回家后對女兒說,「但是,總而言之,應一該回想一下列寧關於電子是取之不盡的說法……」

安娜·安德列葉芙娜對丈夫十分光火。她覺得,正是丈夫撕毀了家庭協定,一門心思幫助女兒朝天上鑽。

尤利·謝爾蓋耶維奇實際上並不是為了幫助女兒航天,他作為一個學者被那種久遠的、已被遺忘了的一種學說迷住了。看來。維琳娜來自夢中的關於「微型枝形吊燈」的「十分粗略」的概念,並藉助於複雜的精密的計算儀器,使有可能推導出成套的公式,用以計算出任何一種哪怕是生存極為短暫的微粒子的參數,並且可以解釋出它們之所以不能長期存在是由於不穩定性造成的。

朗斯柯依教授在自己的控制論中心,力圖完成那位被遺忘了的學者伊林的未竟事業:計算出各種元粒子的參變數值。回家后,他帶着一種神奇的面容走到女兒面前。

「幾百種微粒子的情況我是不懂的。」維琳娜迎着他說;「但是,我很了解那六種微粒子……非常精確,象是親自做過實驗一樣。今天夜裏我來核對(或者叫驗證,不知道,該怎麼說)一下這些數字。」

「太有趣了」,父親興緻勃勃地說,「總而言之,我們來核對一下,如果你還記得的話。」

「記得,當然記得。因為,此刻我也是另外一個人,不是那個害怕數學題,對這門學科失去信心而一心撲在鋼琴上的維琳娜了。」

「我記錄,你講!」

「開始吧,請!」

維琳娜輕鬆自如地複述著這類「荒誕」的知識,就象是在「自旋」之中(粒子的「波特性」),她列舉著每種粒子的磁性力矩、質量和電荷,解釋著從公式和實驗中得知的這六種「老的」微粒子的意義。

「令人吃驚的巧合!」朗斯柯依下了結論:「更加令人吃驚的是,這種驗證的方法也完全適用於伊林還無法知道的其他微粒子。」

父女倆編製出一份微粒子分類表,跟門捷列夫元素周期表的式樣相仿,表上開列出已經發現了的微粒子,同時還註上有待進一步探索的微粒子。

維琳娜告訴父親,微觀粒子具有截然不同的兩種形態,而不是一種,正如同她先前所說的那樣,它們的全要區別是內外圈軌道上的電荷符號不同,其鏡象類同於質子加電子;反質子加陽電子,這也就是物質形態和抗物質形態。

星際真空現在被認為是具有物質形態的空間,存在着由粒子和反粒子粘合構成的鏡世界。一定的時間裏粒子偶會湮沒(可能是釋放出能量而相互抵消),它們衰減於真空之中,但是自身並未喪失。自然界裏是無可消失的。粒子偶組合成充分而又完備的補償體制,如同微型枝形吊燈上內外圈軌道上輪流閃現出白色和藍色的燈光。它們的電荷、磁場以及引力甚至於質量都無法發現,可是,它仍然是充斥在宇宙空間的物質,這首先表現為振動的傳輸(光波和電波)。過去曾把這作為「神話般的以太的特性」。「以太」的假說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把許多科學家引進了死胡同。這種假說認為充滿整個宇宙空間有一種無所不在的完全沒有密度卻又有超級硬度的整片媒介質,併名之為「以太」。

「你在夢中見到上面所說的那些事啦?」教授聽女兒說完之後,問道。

「沒有,」女兒回答說,「我只是覺得理當如此。主要的是,如果能將粒子組成的空間,也就是真空,或者叫宇宙空間中的粒子偶分析,那麼,就能取得物質粒子和抗物質粒子。」

「你是想從中得到些什麼結果來?」

「當然!」

「總而言之,維琳娜,我覺得你得到的不僅是祖先的記憶的綜合,而且是先輩們天資的總和。」

維琳娜習慣地把眼睛眯縫起來。她很高興,同時也有點難過。她覺得自己象是古神話中的伊里亞·穆羅姆,在爐台上一覺睡了三十年,醒過來時成了一名大力士。

四、考驗

腳步聲在空曠而巨大的廳堂里引起迴響。維琳娜無法擺脫一種走進了多神教聖殿的心情,肅穆的靜寂,虔誠的激動,頭上拱形的圓頂,四周高大屏板上信號燈組成的神秘的花紋……

她不由地想起一句已經淡忘了的伊特拉斯坎的詩句:「獻給輝煌而溫馨的世界。」

威耶夫把她領到操作台前。

「由您自己按動電鈕——您的測驗儀就會開動起來。您只當是查閱電子辭典好了,考試由您自己進行。」

威耶夫鼓勵地擁抱了一下她的肩頭,然後,急急地走了。

剩下維琳娜獨自一人面對着這台能夠解答宇宙航行中最複雜的問題的電腦。

她略有點兒緊張。操作台上還沒有閃亮的鍵盤,象是隱匿的怪獸的眼睛。維琳娜振作起精神,如果以不惜生命的堅強決心立志飛往地外行星,難道還會俱怯這台由人類雙手造成的不會傷人的機器嗎?難道在地外行星世界裏將要遇到的一切是能預先料定的嗎?

當然,對方的勢態也很威嚴。若是維琳娜此刻攜帶着可愛的萬尼亞·波列夫準備好的磁性記憶小皮箱!……那末,面對着這隻多眼怪物,維琳娜身旁就會有一位忠誠的衛士了——同樣電子血統的。「沉住氣」——維琳娜跟自己說,剋制住畏怯的心情,穩沉地向「對方」緊靠了一步。「別讓那些從電視屏幕上觀察的人看到驚惶的臉色,這裏不僅測試知識,而且測試着應考人的力量、毅力和決心。這不是一場考試,而是一次考驗。」

雪白的鍵鈕鮮明地排列在黑色底板上。這種和鋼琴的近似,陡然間給維琳娜鼓了勁,她激動的心情變成一種她常有的力求吸引住聽眾的意念。

她坐了下來,手放到控制合上,手指輕按了一下鍵盤,如同彈響第一聲和音。

於是,隱匿的怪獸活躍起來了。從控制台的一側到盡頭,象閃電一樣亮起了信號燈……

維琳娜歡快、激奮地從圓頂的大廳里跑了出來。父親和阿文諾莉在門口等着她。威耶夫同意他們送考,是為了讓維琳娜能夠鎮定一些。

「考上啦!考上啦!」阿文諾莉歡聲高叫,就象是從姐姐的臉上看出了結果。

尤利·謝爾蓋耶維奇為要擁抱維琳娜,好不容易才幫她掙出了阿文諾莉的懷抱。

「很難?」他問。

「不,不很難?我覺得就象是在音樂會上演出,那時候,一雙手自動地彈奏,需要的僅是感情。這回,也是這樣。」

「你進入了角色?」阿文諾莉探問。

「我?我入迷了……可能,完全被迷住了。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大功告成,如願以償。」朗斯柯依說,接着又面露愁容地補充了一句:「總而言之……得告訴你母親一聲了。」

「怎麼樣啦?」傳來威耶夫的喚聲,他正向這邊走來。「當然了,一切都可以從您的臉上看出來。評定的是什麼成績?」

「成績?」維琳娜靦腆起來。「請您原諒,伊凡·謝苗諾維奇……太激動了還是入了迷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難道您也沒有看着我,聽着我的答題?」

「沒有,我不讓自己這樣做。大廳里只您一個人。」

「我沒有看信號盤上的評定成績。」

「沒有看?」威耶夫驚異地說。「怎麼會這樣的呢?」

「因為自信。伊凡·謝苗諾維奇,我嘛,自個兒知道全部問題都回答上了,甚至超出了……」

「甚至超出?」

維琳娜原來恬靜的面容上露出了耽心的神色。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古時候西伯利亞人常說這句話。我們該回到大廳去,看一看信號盤上的測試『結果』。」

威耶夫不但邀約維琳娜,而且還約請她父親和妹妹一道兒去。

小姑娘屏聲靜息地走進大廳。她覺得自己跟姐姐一樣,等不到走近信號盤便要昏厥過去。拱形的圓屋頂下響起一陣小心翼翼的腳步聲。考試之後,沒有關滅掉的怪獸並未入睡,而是驚覺地圓睜著幾十隻射出光芒的眼睛。信號盤上燈光連成一片:不及格。

威耶夫驚詫地看了維琳娜一眼,後者的眼眸盯牢信號盤,惶亂地悄聲重複了一句:「不及格……」

「怎麼搞的?」尤利·謝爾蓋耶維奇陰鬱地問著,抬手摸摸自己光禿的頭頂:「總而言之……」

威耶夫兩手一攤:「測驗儀是絕對公正的。」

然後,他望了望維琳娜。維琳娜的面煩排紅,尖下巴頰抬了起來,整個身子象繃緊的琴弦一樣挺得筆直,忿忿地說道:「這不對!」

「怎麼不對了」

「您的機器,象通常所說的,老掉了牙,事實如此!可能,機器失去磁性了……技術故障。我堅決相信自己的全部解答都是正確的。」

「好啊!」威耶夫說着,眼光不由地避開了那雙凝視着自己的晶綠的眼眸,「這倒使我熱到高興。」

「我一點兒也不!」維琳娜激奮地說,「我想,我對您的機器講述的內容全都錄音了?」

「當然。錄音可以在各有關委員會上播放。」

「我知道,我的考試成績是合格的,並且要求您和其他的人也都相信這一點。」

威耶夫頭一個走進了會議廳,接着委員會成員紛紛來到,然後維琳娜和她父親也應邀列席。

委員們在廳內長會議桌兩邊就座,沿牆的靠背椅上坐着宇宙航行的工作人員和報考航天飛行員的考生。評選委員會的會議常常公開舉行。

「我內心感到萬分的婉惜,」施洛夫教授開了腔。這時,維琳娜已進入會場,和父親一道兒坐在靠牆的空座位上。「應試者確實付出了無窮無盡的勞動。當然,說到底,成績還不夠理想。我們也只好按章辦事,同意已經評定的成績吧。」

「不,」威耶夫說,「我有理由請求委員會對評定的成績表示懷疑,並由委員會親自聽取考試錄音。」

施洛夫端詳著自己的於指,繼續說道:「說到底,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可以推翻早就作出的決議。我們都贊同過尊敬的伊凡·謝苗諾維奇的主張:考試全部由測驗儀進行,因為機器能夠排除任何人為的干擾而作出公正的評定。此刻卻又向人們——每個人都有其固有的弱點,提出要求,要由我們這些人來決定維琳娜·尤莉耶芙娜·朗斯卡婭·拉托娃的命運,這合理嗎?!至於說到我本人——委員會成員之一,那我……說到底,我對自己是否具有客觀判斷的能力,不敢輕信。」

「如果我不想推翻自己主張的話,就不會向委員會提出上述問題。」威耶夫異常堅決地宣稱,「既有關於機器測試的問題,又有關於本人航天飛行理論的問題。我想,我有權要求委員會就對其主席來說有着如此重大關係的問題表示態度。」

「伊凡·謝苗諾維奇有權這樣做。」羅登柯院士說,「如果他希望我們都聽一聽他在什麼問題上的主張被推翻了,我們卻予以拒絕,這是很失禮的。」

委員會另外兩名成員發言支持院士。施洛夫想再次發言反對,但在看了維琳娜一眼之後,不則聲了。

會議廳內活躍起來,靠牆坐的宇航工作人員彎下身子在交談,用讚許的眼光率直地望着維琳娜。每位委員面前放上了一本拍紙薄。

會議廳里響起了電子測驗儀徐緩的帶金屬聲的話音,維琳娜覺得這話音來自一個活的充滿敵意的怪物,當然這想法有些荒唐。她的嗓音也響起來了。聲音很激動,但是過了一刻,便十分動人了。

委員們興奮起來,互相交換着眼色。

維琳娜因為對電子測驗儀的氣憤,內心翻騰著焦躁的情緒,很不自在,但是,她一點沒有流露出來,因為這一刻她有着十足的信心。

「初學入門」的數學、物理試題之後,電子測驗儀終於轉向主要的課題——宇宙航行原理。

「採用中微子推進器合理取代過時的光電效應推進設備」,維琳娜的嗓音在響,「是一種進步,並取得了成就。但是,這種推進器的有效功率太小。」

一陣沙沙聲在大廳里迴響。

「按照現實情況可以看出,使用這種推進器的『生活號』星際航船的整個系統,就象古代的『驛站』。當時,為了傳遞信件,要派出輪班平治的驛馬。現在,為提供中微子推進器的燃料,必須向宇宙空間發送載運燃料的油車,這就伴隨着巨大的困難和危險性。宇航船得及時趕上太空加油車,從那上面添加燃料,再繼續遠航;還得及時增速,以便趕上下一站的加油車。」可以聽得見,維琳娜說到這裏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象是在跳水之前的準備動作。「如果說,航程中第一階段的任務在極度緊張的情況下終於完成了的話,那末,返程中的困難就更加難以想像了。當然,星際航船必須隨船帶足返航時所需要的大部分燃料。但是在返航途中仍然要補充燃料,才能飛完全程。所以,它還得趕上預先發射到宇空中以人造彗星軌道運行的太空加油裝置。因此,航行時刻表必須嚴格、準確,不能有任何誤差。可是,有誰知道航行途上乃至在地外行星上會遇到些什麼偶然的事故呢?」

沃勒傑馬爾·巴甫洛維奇·阿爾希斯坐在會議桌前,意味深長地抬眼望了望威耶夫。威耶夫仰望着會議廳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繪飾成繁星密佈的天空。他那張印度瑜珈的臉龐上沒有任何錶情。

「可證:威耶夫星際航行理論己不適用?」機器以冷淡的話音發問。

「不大適用。」維琳娜嗓音響亮地回答:「應該採用不久前公佈的伊林有關微粒子理論研究的成果,以保證星際骯船在任何空間都能得到燃料供應。」

「我希望對這個問題闡述得更詳盡些。」沃勒傑馬爾·巴甫諾維奇·阿爾希斯說道,就象是他的要求會被錄音帶聽到似的。

大家轉臉望着維琳娜,她一句話也沒有說。結果是,錄音帶上的她滿足了阿爾希斯的這個請求。

「當前物理學家們也無法迴避下述的問題,每個微觀粒子均具有電荷的兩個旋轉軌道,並為不輻射的結構形式。所以可設想,如果分拆開這種結構,形象地說,就是把一盞微型枝形吊燈分拆成內圈和外圈,這會產生多大能量啊。如果它們之間的聯繫力能夠克服,那麼它們的聯繫能量就會被釋放出來。取得這種釋放的能量之後,人類生活必將進入一個新的時代。無疑地,如同掌握了化學能而後掌握了原子能一樣,人類要掌握真空能。這裏說的是真空,宇宙空間的主要部分即是這種真空,當中混入的雜質是極為微小的。這種真空能源可以來自任何物質(或抗物質)微觀粒子。物理學家計算出從質子中可得的真空能量(聯繫力)約是全部核能自乘十至十六次冪的數量。現在,我還不能舉出『分拆』微觀粒子的具體辦法。但是,從原則上說,『喚醒』真空是完全可能的。這樣一來,物質的粒子偶就從空中發現了,也就是從實體中產生了,這種實體曾經在長期中被錯誤地認為是一無所有的。首先是從真空中取得微觀粒子,再將其分拆,從而取得真空能。這對宇航員來說有更實際的意義,不論他們身居宇空的何處,總能從周圍的真空中取得燃料,太空處處可以得到推進器的能源。威耶夫的構思是在宇宙空間儲備起星際航船的推進劑——這是正確的,但是,把這些推進劑運載到宇空中是不必要的。」

「答案全部錄音完畢。」金屬的話音響了起來。

「開會之前,我研究過這個錄音,」威耶夫說,「正如各位剛才所聽到的,我的主張被徹底推翻了。電子測驗儀錶現出它的墨守成規——它不能思考超出機器中存儲的要領信息之外的內容,這個答案與死板公式和已知概念是不相符合的。我們的機器絕對地缺乏熱情,所以毫不猶豫地評定其為不及格!但是,這確實是個獨創性的答案!……維琳娜·朗斯卡婭作為一位中微子物理學家,完全沒有人云亦云地解答問題,恰恰相反,她摒棄了過去的定論,提出了宇航飛行的全新原則:破拆膠粘的真空微觀粒子,並使用其微鏈聯結的能量。確實如此!這是可以深入探究的課題!得感謝我們的中微子物理學家提出的有着如此光輝前景的思想。對這樣的科學家,我個人認為,應該列為星際航行的正式成員。我建議評選委員會對維琳娜·尤莉耶芙娜·朗斯卡婭·拉托娃作出接納的決定。」

維琳娜緊緊咬住嘴唇,凝神地望着前面。

委員們在議論。施洛夫教授站立起來。

「我十分驚詫!」他說,「幾乎無法表達本人的讚歎!真空的本身,宇宙空間的本身可以取得宇宙航行的動能!未來的科學技術得到新的光輝的前景!」

施洛夫端詳著維琳娜的臉色,想從中看出對自己這番言辭的反應。維琳娜掩飾不住心中的喜悅,因為這是繼威耶夫發言之後支持她的第一個評選委員。

「不過,尊敬的總設計師提出一項什麼建議呢?」施洛夫感情充沛地喚出聲來:「我這個頭髮花白的腦袋瓜真正弄不明白,為獎勵作出本世紀內最為偉大的發明家,採用的方法……竟然是打發她去航天遠飛,我們有何權利將維琳娜·朗斯卡婭·拉托娃光輝設想的實現,推遲到五十年之後?我建議,不僅確認維琳娜·朗斯卡婭·拉托娃考試合格,同時確認她為具有傑出才能的科學家。」他意味深長地略一停頓之後,用十足的演員的腔調說道:「所以說,喏,說到底,此等天才在宇航探測小組之中應無用武之地,傑出的科學家的適宜位置當在地球之上。」

他坐了下來,對自已這番言辭洋洋得意。但羅登柯院士立即站起身來:「我不想反對尊敬的伊格納契·謝苗諾維奇·施洛夫教授的意見。我和他同樣感到極其喜悅。對我來說,無法理解的只是,如若維琳娜航天而去,為什麼她的設想的實現就必然會推遲半個世紀呢?我請求注意,公佈出伊林的微觀粒子的理論,並且進行了數學測算的尤利·謝爾蓋耶維奇·朗斯柯依教授,無疑地會留在地球上,並且一定十分積極地參與這項研究。每個人,甚至包括電子測驗儀——如果它能正確評定的話,都清楚一點:維琳娜具有參加宇航飛行的權利。我們知道,是什麼力量在激勵着她。因此,我們對她的航天飛行的渴望,應該表現出一種新的富有生命力的科學態度。諸位全知道,過去的一位哲學大師發出過如下的感嘆:『沒有激情,世上任何一件偉大的事業也不能完成。』我決不忍心反對這樣一位婦女的意願。讓她飛吧,讓她航天歸來告訴我們的後代,說我們,忠於科學的人們,絕不缺乏人類的純正的感情。」

宇航船驗收員阿爾希斯和另一位評選委員發言支持院士,其他幾位委員的臉色上也顯露出自己所持的態度。但是,形勢驟變。剛剛建議接受中微子物理學家維琳娜·朗斯卡婭·拉托娃參加航天飛行的那位威耶夫,此刻發表了下列聲明:「我個人認為有義務提請評選委員會注意,按照我設計的宇航飛行系統,確如維琳娜·朗斯卡婭所指出的,對每個參加航行人員有着十分明顯的艱難和危險。因此,我不能置身事外。我要求重新考慮航天飛行人員名單,並將我,星際航船總設計師,一個希望和所有宇航員分擔航行艱苦和生命危厄的人列入名單。」

羅登柯院士說:

「對於伊凡·謝苗諾維奇這種正確而又高尚的請求不應拒絕。」

「乾脆,」施洛夫教授跳身站起:「直截了當。總設計師本人擔當航船中微子工程師工作!」

這一新情況使得評選委員會的工作複雜起來,當天沒有能作出最後的決定。

五、門坎

維琳娜請父親和阿文諾莉乘車先走,哪怕讓媽媽先安心一天也好。此刻,什麼也沒有定下來。她自己留在宇航城,打算跟施洛夫談一次話。她頭腦里每一閃現這種念頭,晶綠的眼睛不由便眯縫起來。

但是,施洛夫一直沒有走出來。

維琳娜迎風站立在宇航城椴樹林蔭道上,眼看着冷風驅趕着枯黃的樹葉。

終於,她瞥見施洛夫正在遠處,頭戴一頂便帽,腦袋高高地抬起,朝後仰著,他和柯斯嘉並排走着,激動地談說着。

「這是你的責任,茲汪采夫!」施洛夫威嚴地教育著對方:「您,作為宇航小組的一個成員,說到底,應該懂得,全部中選人員目前處在什麼情況之下,應該幫評選委員會做做工作。除此之外,還可以試探一下,已經作出的抉擇是否可信。所以,您一定得說……給她聽,讓她相信您,而且馬上就去對她說。萬不得已時,可以歸之於您經常一貫的開的玩笑。你要懂得,這是事關大局。」

柯斯嘉起先在一邊默默地走着,對他來說這種沉默是很難得的。然後斷然地走到前面。

乍一見面,維琳娜十分驚奇,快活神柯斯嘉竟然帶着滿臉愁容向她走來。

「喏……中微子物理學家」,他終於開了口,「向您祝賀!問題本來很好解決,如果……」

「如果什麼?」維琳娜警覺地問,「因為威耶夫?還是施洛夫?」

柯斯嘉手一揮,斜瞥了林蔭道一眼,伊格納契·謝苗諾維奇正沿着這條林蔭道緩步走過來。

「這跟施洛夫有什麼關係?」柯斯嘉說着,用一種詭秘的神態朝前靠了靠,「關於『驛站』——您批評得太對了。千萬別說出去,你擊中了要害,就象您昨天親自待在全球天線的檢波艙里似的。」

「是誰待在那裏的?誰?」維琳娜問得有點緊張。

「我值班。怎麼?」柯斯嘉微微一笑。

他在被選中參加航天飛行之後是不可能參加值班的,但是,維琳娜此刻失去判斷的能力,只是探詰地凝望着柯斯嘉。

「我可以,當然,告訴你……」此人繼續說道,「完全同意你的意見,太空加油車,彗星運行軌道——純屬胡鬧。您的『宣判』完全正確!」

「您被嚇退了?」維琳娜兩眼眯縫起來。

「不是我退,是他們。」

「哪個他們?」

「你的阿爾謝尼和他的同伴。」

「阿爾謝尼怎樣了?他有什麼消息?」

「全球天線只收到一則消息……」

「什麼消息?別折磨人了,你,真是個行刑官!」

「我算那門子的行刑官?哪位神父能帶來:『生活號』宇航船已經返航的福音。你不是批評威耶夫宇航飛行系統的嗎?慶賀勝利吧!」

「這算什麼勝利?!返航了?向我們飛來?」

「他們嘛,正向我們飛回。該您決定了:航天還是留下?今年之內,阿爾謝尼就能到家。」

維琳娜緊咬着嘴唇,思想和感情的波濤猛烈地撞擊着她,熱血湧向面頰,額角沁出汗珠。林蔭道上冷風旋飛起來的枯樹葉,彷彿在把她的目光引向上空。

「阿爾謝尼回來了!航天已無必要。簡單得很!只要等施洛夫走近,告訴他自己同意把千辛萬苦爭取到宇航員的位置讓給威耶夫,就成了。簡單得很!」這些想法使維琳娜驚愣。

「航線上他們沒有能及時跟太空加油車會合,沒有得到燃料的補充。喏,被迫折轉。」柯斯嘉解釋得輕鬆平常,柔長的睫毛下一雙茨岡人的眼睛瞥視了一下對方。

「折轉?怎麼可能折轉呢?」——疑問在維琳娜的思緒中閃現了一下。但是,正確的判斷力立即被無可抑制的喜悅心情排除掉;阿爾謝尼正向她飛來!重新團聚!可是,維琳娜隨即從另一個側面打量了一下自己。人常說,幸福會使人迷糊。施洛夫將要向委員會轉述她拒絕參加航天飛行的請求。她本人則生動地顯示出:她決不是一位星際航行的掘進工,而只是往昔的歲月中盯牢自己丈夫的一個妻子!……那些隨同威耶夫去探測艾當諾行星的人們定然會說,她貪圖的是什麼,一個婆娘!……確實,自已的行動,正象婆娘!——低級……喏,決不!

維琳娜習慣地咬緊嘴唇,然後,如同換了一個人似地,以冷靜的嗓音對柯斯嘉說:「親愛的柯斯嘉,這消息來遲了一年,那時候我一定是十分幸福地留下來。」

「那時候?」柯斯嘉大惑不解地追問著:「那時候指的是什麼?」

「從前——不是現在。如果我已經決定飛,那麼就不僅是為了自己,正如你們大夥兒一樣。就說你……你是為什麼航天的呢?」

「為什麼嗎?」柯斯嘉惶亂起來,他決沒有料到交談中會出現這種轉折:「為了生活的理想——探究地外文明星球。」

「對我來說,這也是生活的目的了。如果您想知道的話!這是逐步形成的,看來,隨着航天的渴念的增長,生活中的目的也日益明確。起先……航天是為了阿爾謝尼……;現在為了阿爾謝尼而得留在地球上,恰恰成為不可能的事了……儘管心碎腸斷。哪怕他在我返航的時候,是位又經歷了半個世紀的老人,我一定和他在一起……廝守着,做他的忠實的妻子。但是,我一定得參加航天飛行。」

施洛夫快要走過來了。柯斯嘉狂喜地看了看維琳娜的臉,猛一下擁抱住她:「哎喲,行!唉,好樣的!」他叫着,「請你說一句饒恕……」

「饒恕誰?」

「我嘛,還有誰?不過,你自個兒也做過這種事。可記得電視屏幕上的會晤嗎?那時你對阿爾謝尼說你們的孩子彷彿茁壯活潑。所以,我就決心試試,看看你究竟是怎樣的一位。說真的,這也是個神聖的謊言。」

維琳娜的心頭思緒紛亂,但是分析思考的能力仍然很快地恢復了。是嘛,儘管只是短短的一刻兒,但怎麼能就相信宇航船「折轉」了呢?它是什麼,大路上平治的汽車?耗費了雙倍的能量進入慣性運行,怎麼會增速返航呢?這跟燃料有什麼關係?看來,這是對她的又一次複試,檢查一下她的科學水平和思想品質。是嗎?

不!她自個兒作出了判斷。

維琳娜目光銳利地望着柯斯嘉,臉上的神色象是想給對方一記耳光。柯斯嘉瑟縮起來。

施洛夫走到他們面前,對柯斯嘉做了個命令他走開的手勢,柯斯嘉心甘情願地立即執行了這一命令。

「我是來向您做一番解釋的。」施洛夫說着從頭上摘下了便帽。

維琳娜微微一笑:「解釋?真的,不是時候。我自己現在還魂不在身哩!」

維琳娜移步走了,但是,施洛夫仍然跟隨着。「說到底,我認為必須解釋一下……」他說。

「解釋什麼?」

「向您解釋,我之所以阻留您的原因。」

施洛夫把脫下來的便帽繼續拿在手中,挪后一步地跟着走。

「風太大,」維琳娜側視了他一下說,「您會感冒的。」

「大概您不會想像得出,這句關切的話語對我有着何等的意義!」施洛夫充滿熱情地說道。

維琳娜微微皺了一下雙眉。

「說到底,您,當然,您會想到我為什麼要將您阻留在地球上?我得答覆您沒有問出口的這個問題。原因是,我愛您,為您而奮鬥,全心全意……」

「我與您有什麼相關?我有愛人。」

「妒忌——舊時代的殘習。我絲毫沒有這種陳舊的情緒。我尊重您對於離開您而將進入另一世紀的那位的感情。但是,我希望您畢竟留下來和我們一道……和我。您可以想一下,現在您不僅是位著名的鋼琴家,而且是位偉大的學者。您將和瑪麗婭·居里·斯克拉多夫斯卡婭、伊倫·約里奧·居里、索菲妞·特瓦列芙斯卡婭以及和我們同時代的達基揚娜·羅加娃婭齊名。我可以預見到您今天提出的設想的實現。它將裝備起成千上萬的研究機構。為期不會久遠,當代物理學家定能以強有力的方式,將死寂的空間微粒一分為二,是您親手彈響了這首天才的幻想曲。當然,我和您一樣,暫時還不知道分拆的方式。但是,毫無疑問,最短期限之內,我們定能將任何物質或者真空微粒分拆開,從而點燃起真空中的璀燦的新星『維琳娜之星』。人們這樣稱呼它是無比的正確。說到底,難道您不想看着您的這些星星是這樣從實驗室的研究課題變成為新的技術嗎?看着它改變了我們時代的動力學,使汩汩的暖流融化開極地的冰山嗎?您自個兒改變了人類的生活道路,您有權離開他們嗎?再說,難道您不肯俯允一個跟隨在您左右的忠實的僕從,站立在您的科學征途上的凱旋門旁嗎?」

「您又何苦這樣子糟蹋這些華麗的詞藻?我有愛人,但是,即使為了他,我現在也決不肯留在地球上。」

「原來如此!」

「是的。剛才,在您來之前,柯斯嘉已經給我出過一道可惡的難題,考過我了。」

「他怎麼可以胡來!卑鄙!這情況應該立即報告評選委員會。」

「為什麼?不要不然他會被取消這次航天飛行的。……」

「如果您這樣想,我可以不報告,但是……為了照顧威耶夫,您最好自動退讓。請您相信,讓給他完全必要!反正總得有一個人留下來。」

「我得跟威耶夫一道兒航天,並且也希望和柯斯嘉一起。」

「這就再說吧。」施洛夫臉色陰沉地說道。

維琳娜頭一擺,舒展了一下雙肩,用齊整的步伐走向停在林蔭道盡頭等候她的自動電管車。

施洛夫沮喪地望着她的背影。教授的腦袋不再高高地後仰了,維琳娜的倔強勁頭壓垮了他。他那雙獃滯的、略顯渾濁的眼睛茫然地四望了一下。

疚風颳走了他手中的便帽,把它朝着維琳娜的身後吹趕。

於是,他就光着灰白的腦袋,車轉身朝宇航城走去。

第二天,宇航城比隔夜更加熱鬧,一個前所未有的新聞在人們當中傳播。

維琳娜不知情由,正急急地向中心大廳趕去,打聽自己的命運。

柯斯嘉迎面向她走過來。維琳娜從來沒有見過他這一副失魂落魄的傷心樣子。

「你怎麼啦?」維琳娜喚住他。

他揮了一下手:「把我刷掉了。」

「從哪裏?」

「從航天飛行人員名單上。」

「為什麼?」

「卑鄙。我都不願說。昨天,是施洛夫叫我哄騙你。他說考驗考驗,最後一次的考驗。又說,為了給威耶夫讓出位置來,必須這樣做。如果你動搖了,當然就不合格……所以我就去誆騙你。事後,他在評選委員會上指控我行為不道德。」

「真卑鄙!」維琳娜叫喚起來:「走!我去替你申訴去。」

「去哪裏?!連夜作出決議了。」

「什麼決議?」

「決議,你參加飛行。當然,應該這樣,你是堅強的,象金剛石一樣。而我……航天飛行這也不是最後一次,我被列為後備宇航員。飛吧!我會趕上來的……」

「我?飛?」維琳娜重複著,不大相信自已。她撲到柯斯嘉身上,擁抱着他,在路上打起轉兒來。

維琳娜的父母親下不了決心去宇航中心送別女兒。外婆索菲婭·尼古拉耶芙娜去了。她老人家堅信,這決不是跟外孫女兒的永別,五年之後,還是在這莫斯科近郊,她定然會迎接到航天歸來的外孫女兒。外婆跟阿文諾莉同去,後者對這個問題的考慮更加輕鬆:不管是五年,也不管是五十年。反正她準定來迎接維琳娜。

維琳娜今天神情振奮,因此更加煥發出青春的光艷,滿懷着前景無限美好的信念。

跟朗斯柯依一家三口子站在一道的還有老院士羅登柯。「您穿這套銀色服裝正合適。」他跟維琳娜說。此刻,寧航員們正在等待登船信號。一艘小型宇宙飛船將把他們載送到在近地衛星軌道上運行着的「生活二號」星際航船上去。「我要做很多的工作,為的是能夠再親眼看到身着『銀河』色美麗服裝的您。」

「會看到的,您記住我這句話好了。弗拉基米爾·拉夫侖契維奇,您一定會看到的!」索菲婭·尼古拉耶維奇說得極其有把握,「您會覺得是怪事的,幾年功夫霎霎眼就過去了。」

老院士在那部大鬍子中悄悄地笑了一下。

「我覺得挺可惜的,」阿文諾莉岔開了話頭,「維琳娜,是我沒有能代替你航天飛行……我的意思是,你沒有帶着我一道兒飛。」她一邊說話一邊訂正。

維琳娜緊緊地擁抱着妹妹。

羅登柯又說了:「俄羅斯的傳統習慣,遠別之前,大家都悄悄兒地默坐一會兒。這不是迷信,而是一種精神,一種人民的英勇精神。靜坐着,為的是最後一次默默地思考:出發的人——預想一下征程中的的境遇,留下的人——安排一下各種家務……呶,我們就默默地站一會兒吧。坐也沒處好坐。」他用溫柔的眼光,看了一下維琳娜。

最沉默不住的該算是阿文諾莉了。柯斯嘉端詳着她,心想:「她那雙眼睛一點兒也不沉默,就象噴氣機的噴嘴一般,不停地飛濺出一股股火花……」

六個銀白色的身影向飛船行進。

維琳娜走在最後一個,她急切地轉身瞥視了下,竭力強忍着不再環顧。她心頭浮現出浩渺的太空,它是那樣的無限深遠,浮現出阿爾謝尼當年領着她常去的那座熟悉的樹林以及留在宇航城內白色房屋裏的人們。她一屈身隨手扯起一束小草,貼到自己臉上,又四面望了一下。她在走過了地球上的草坪之後,又看到歡送的人群。

站在頭裏的是鬍鬚銀白的老院士,院士旁邊是外婆,外婆緊緊拉着阿文諾莉的一隻手。小阿文諾莉象是要猛衝到姐姐跟前來。

維琳娜帶着地球上的這束小草登上了飛船的船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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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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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祖先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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