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心上的冰塊

第二章 心上的冰塊

烈火在壁爐里凍卻,

雨水凝結成晶瑩的帷幕……

——伊波列夫《古老的故事》

一、在閃光的飛沫中

「你看,這裏甚至還保留着貨幣呢!『伊羅克的首領』把這玩意兒當路費!」維琳娜指著一個身着短褲、頭戴寬檐帽的警士,叫阿爾謝尼看。警士正給停在他倆前面的一輛汽車辦收費手續。

那輛汽車突然象海豚一樣,猛地衝進地道。警士便向拉托夫倆口子走來。

警士的個子細長,鷹鈎鼻,腦袋瓜傲然地向下探望。打側面看。象是古印第安人。但是,那張彷彿曬過頭的黝黑面龐,額骨突出的大臉,加上一雙微微眯縫的眼睛,使阿爾謝尼·拉托夫不由地想起了熟悉的東方民族的臉型。阿爾謝尼默默地付了款。

「請您們務必,」印第安人客客氣氣地說,「一到地道出口處,就改用氣墊行駛,直上地面公路。不然的話,盡在地道里行車,就得吸足城市的灰塵。再往後,請按自動信號器指示行車,不用降速。祝您倆巡迴演出成功。」說着,合乎禮節地微微一笑,暗示他已經從報刊的照片上認出了這一對旅遊者。

地道里無數盞明燈熔成一條耀眼的閃光的帶子。沒幾分鐘時間,便從地下橫穿了哈得遜河,這是維琳娜在岸畔稱之為海洋般的哈得遜河。此時,亮晃晃的陽光立即直射眼帘。

「城市在我們的腳下了!」維琳娜興奮起來。

公路沿着高架棧橋凌空飛挺,公路兩側的地面是澤西古城。遠處紐約的摩天大樓,有的傾圯半坍,露出雜亂的廊柱,這是被推翻了的舊制度的標誌。不久之前發生了戰爭史上最後一次反壓迫的國內戰爭,留下這些未經修復的創傷。

「用氣墊行駛了!」阿爾謝尼說着,打開自動駕駛裝置。汽車輪盤緩緩地收上去了。車身幾乎碰到地面,然後輕柔地浮遊起來,速度越來越快,象是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到處都有人等候着維琳娜的鋼琴演奏和阿爾謝尼關於星際航行的演講。

紛至沓來的嶄新的印象,使這對年輕夫婦強烈地感到,彷彿展現在他們面前的已經不是人間世界。他們決不在一個地方久留,一個勁兒地飛駛、飛駛,迎接着新的旅程、新的人們……

「看,你看,高牆!簡直連到天上了!」維琳娜看到撲面而來的建築群,感到萬分驚訝。

「新時代的標誌。四百層高樓。」阿爾謝尼對罕見的高樓作出評論。

「我可不想住這樣的屋子。」

「大樓是環形建築,花園藏在裏面。」

「人們應該在花園裏生活,而不應該住在花園的頂空。」

「各有所好。這裏每戶都有——露台小花園。大樓的迎面是梯形上升的,象印度的金字塔。」

「不,人們的生活環境不該這樣。在將來,」維琳娜剛說開了頭,立刻又噤聲了:她曾和阿爾謝尼約定,任何時候,也不要議論將來的事。

到了尼亞加拉,維琳娜感到身體不舒服,不由想起:當她和阿爾謝尼到達的當天,曾經順路光顧過一個小飯館,大概毛病就出在那裏。

那是座小小的房屋,跟盒子一樣,蓋着朝一面傾斜的高屋頂。一條橫額代替了店招牌:歡迎光顧。

店堂內的陳設有點兒眼熟,沿牆是長長的拒台,拒台上擱著各種汁液和調味品的小玻璃瓶,尖夾鉗上夾着一毅紙餐巾,餐巾上印着希奇古怪的可笑的圖畫。

拒台後的牌子上開列出萊單:三明治、煎烤臘狗肉(小臘腸)、辣味湯和鮮味湯、天然牛排或合成牛排——具備最理想之氨基酸結構、香濃味美,對糖尿症患者極有裨益。……

從巨幅宣傳畫上凝視着阿爾謝尼和維琳娜的正是他們自已。拉托夫夫婦。畫面上的這倆口子春風滿面、容光煥發,手挽着手。宣傳畫的下端寫着:「本世紀之最幸福的一對夫婦」。

維琳娜哈哈大笑。她想跟侍者說,拿這張宣傳畫來遮掩住一瓶瓶通筋活血,振奮人心的飲料,完全是白費勁兒。但是,店堂里尋不著侍者。

阿爾謝尼站到櫃枱前的踏凳上,拿手指了指那排有數目標誌的電鈕,電鈕上的數目字跟菜單上的號碼一致。維琳娜對於阿美利加州的傳統古風已經漸漸習慣了,她已經會欣賞樹段裝修起來的牆壁、沉重粗笨的橡木桌子和粗糙簡陋的坐椅這類的「沙龍」情調。如果,聽到門口一陣馬蹄鐵的鏗鏘聲,看到從街上闖進一夥掛着手槍皮套的騎馬牧人,她也絕不會感到驚訝……可惜的是,這屋裏的一切帶有陳舊的生意廣告性質,使人們感到親切寶貴的風尚習俗並沒有表現出來。

街上一片靜寂。樂曲聲在內室鳴響,正是這音樂把他們吸引進飯店來的。

不知那兒傳來一陣煎烤牛排的濃郁的香味。維琳娜覺得,要是此刻不嘗一嘗這種佳肴,簡直就一刻兒也活不下去了

「合成煎牛排?」阿爾謝尼用頭指了指板牌上的菜單。維琳娜按動了煎牛排的號碼電鈕。

通向廚房的門開啟了,打裏面傳出一陣咖啡的芬香。但是,門內看不到一個人。

突然,就象由侍者的一隻熟練的手托著似地,沿着平滑潔凈的拒台,平飛過一隻鋁製菜盆來,停到維琳娜面前。

阿爾謝尼不想進餐,他按動了咖啡的號碼電鈕。於是,一杯芬芳濃冽、香氣四溢的液體,順着櫃枱飛來,奇怪的是,它一點兒也沒有飛濺出來。茶杯停在阿爾謝尼坐凳的對面。維琳娜對於合成煎牛排讚嘆不已,而且邊笑邊說,在家裏,媽媽和外婆堅決拒絕享用人工合成食物,使這兩位蹙首疾額的唯一理由是人工蛋白質來源於石油化工製成的酵母。淘氣的阿文諾莉便一個勁兒地撩逗她們,說她們對酷好的草莓(從施過糞肥的小山坡上摘下來的)以及在使用一般的酵母時決無任何意見,其實,它們的單細胞有機體和製造人工食品的「堪地特」酵母之間並無任何區別。阿爾謝尼只是微笑着——他自已是嚴格按規定進食的,以保持運動員的體態。

拉托夫夫婦按照菜單上的價目,把錢放在櫃枱上(在這個國家裏一切得按傳統習慣辦事)。為了禮節上的需要,他們探看了一下廚房——希望看到一張送客的笑臉。但那裏仍然空無一人。

樂曲仍然播放着。這是……維琳娜·朗斯卡婭·拉托娃彈奏的一個曲子。顯然,不知那次音樂會上的她演奏節目的錄音己經到了這裏。

他們走出自動化飯店時,心情十分歡暢。

第二天一大早,維琳娜便感到不舒服,眼前立即浮現出媽媽和外婆擠眉弄眼的笑臉,看看,人工合成食品。

於是,她對合成食品失去了信任。

維琳娜很想參觀尼亞加拉瀑布,但是她不知道怎麼樣便能下得床來。腹腔內一陣陣痙攣弄得她痛苦不堪。

阿爾謝尼決定陪她去就醫。

旅館的看門人是個頭髮捲曲的、活潑、開心、熱情的黑種女人,向維琳娜送來一個燦然的微笑,自願伴送她去向一位「非常之高明的醫師」求治。

看門人請一位很象古代騎馬牧民的盎格羅撒克遜壯漢暫時代看一下賬桌,對方答應之後,黑女人當着大夥的面親密而又坦然地連連親吻著這位壯漢。

人們認出了阿爾謝尼,幾位旅客立即圍住他。維琳娜要丈夫在旅館等候,自己便走了。

黑種女人的思路跟攀緣的藤蔓一般活絡,聽完維琳娜對自動化飯店的合成牛肉排的抱怨后,充分理解地點點頭,心裏已經猜定病人應該求教於哪一類的醫生了。

於是,維琳娜又結識了一個印第安人,一位當地醫生。醫生的嚴肅態度和認真的神情使維琳娜產生了好感。他很快作出診斷,這是使維琳娜狂喜的診斷。她多麼想飛快地回到阿爾謝尼身邊,對自動化飯店也產生了無限的感激之情。

「您可會拒絕去參觀一下尼亞加拉瀑布嗎?夫人!」醫生問道:「我和我的女兒希望能給你們當嚮導。」

醫生面目端正、文靜,他的側面像使人想起伊羅克人或者莫希幹人英俊的頭領。可是,比起紐約城郊的警士來,臉龐顯得狹長了一點,他舉止從容而又輕柔,深黑的眼眸里射出聚精會神的目光。維琳娜起先不知道,醫生在國內戰爭中失去左手之後裝置了一隻由腦電波控制的假手。後來,散步途中,醫生關切地挽起她的胳膊時,才發覺這是一隻多麼僵硬的手啊。

自願陪同拉托夫倆口子遊覽尼亞加拉並擔當嚮導的年輕的印第安醫生帶上了他的白種的女孩兒摩特,這個美國少女大概是由於節制飲食以及受到過分的關心愛護,養成了十分纖細修長的身材。她愛笑,而且更愛自已的獨手的印第安爸爸。

一開始,他們陪同遠方來客走進一座很普通的公園。可是這裏來自世界各地的遊人雲集:白種人、黑種人、還有褐種人,甚至還有頭纏長巾的。

維琳娜在公園裏老是聽到一種奇異的喧囂聲。他們轉過一道彎,走上一條林間小徑,這時,維琳娜立刻便知道喧囂聲的由來了。她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堵傾瀉而下的水牆,水牆飛濺著細沫,懾人心魄地貼近眼前。它象是由無數道盤空飛降的旋轉的線帶組成。這堵珠幔般的水簾象是凝結不動,但又顯然是拋灑著水珠、飛沫、急流、浪花的狂猛運動的化身。

人們佇立在飛瀉而下的河流前,有種異怪的清涼的感覺,浩莽寬闊的水簾近在咫尺,探手似乎就能觸摸,它在陽光下閃爍嬉戲如同無計其數的玻璃蝸桿,碎落進腳下水流鼎沸的深谷澗底,擊濺起的水珠雨霧中,顫動着七彩繽紛的虹霓。

這使維琳娜入迷了。

尼亞加拉爆布,被科齊耶島分為兩部,左部屬加拿大,右部屬美國,就在伊利湖與安大略湖之間的尼亞加拉河上。河水平穩而歡暢地流淌著,彷彿等待着它的是安詳的湖泊。但是,平靜的河面在一剎那間,來到了足有當日紐約摩天大樓一樣高峻的峭壁頂端,於是,它咆哮著奔瀉而下,跌落進馬鞍形的山谷里。

此時,醫生講了一個古老的印第安傳說。

在這看來是平靜的尼亞加拉河面上,當年漂來一艘印第安姑娘操持的獨木船。這姑娘將被迫嫁到鄰族去當頭領的妻子。逃亡的女子拚命地揮動船槳,想逃脫跟蹤者的追拿。她很快就發現,不等她劃到那有可能在印第安族後裔中找到藏身之地的對岸,追蹤的多槳小船必定會攔截下她的獨木船。等待着她的是:或者是束手就擒,或者是……她掉轉船頭徑向瀑布源頭劃去。

兩岸人群屏聲靜息而又驚怔不已地注視着這場罕見的追捕。

追捕的人用足勁划著船,跟定了逃亡者。但是,他們終於失去了勇氣,驚惶地撥轉船頭,拚命地從河流的危險地段劃開。可是,失魂落魄的女人仍然向前猛划,越來越快地臨近了致命的界線——河流墮落深淵的中斷處。

維琳娜腦海里立刻呈現出這個印第安姑娘的形象——她的長發飄曳著,挺立着揮動雙槳,身子微微前傾,以狂暴的勁頭全速前進。那臉色緊張而又倔強,顯示出寧死不屈的意志和激奮。

「急流托起獨木船,」醫生繼續說道,「聚集在河岸上的印第安人眼看着,姑娘的獨木船后尾一下子被掀得老高,她身體朝後一挺,為的是死也得站着死。」

「摔死了嗎?」阿爾謝尼問。

「傳說的美妙就在於出現了不可思議的情節。她的小船象是沿着壁立的河面滑駛而下,落進浪花水霧中不見了,而印第安姑娘卻不顧死活地在這裏跳出小船,穿泳過泡沫翻滾的激浪,攀登到對岸,這時已經奄奄一息了。她走過的道路是只有自尊和愛情才能通過的險徑。」

「她愛着另外一個年輕人。」摩特解釋說。

「以後,沒有再去搜捕她?」

「沒有,」印第安人說,「她的無畏精神折服了那些頭領們,他們公認這個姑娘應該得到自主權,此後,她就成了白由人。」

「您的祖先中有着多麼出色的人啊!」維琳娜沉思著說。

「我們的民族經受過『尼亞加拉的凌辱和痛苦時代』,只是現在才得到了充分的自由。」

維琳娜思索著:尼亞加拉的這位姑娘具有真正的印第安人的性格。她暗中拿自己跟這位相比較,不由使勁地舒展了一下雙肩。

「故事沒有完,還沒有說完!」摩特唧唧啾啾地叫喚起來,「你們一定得去看看這姑娘從船中跳出來游泳的地方。」

「能看到嗎?」維琳娜問。

「噢,是的。」醫生淺淺一笑,「如果您的愛人同意您在目前情況下乘坐升降機的話。」

「乘升降機?」維琳娜覺得奇怪。

「此地的一切設施全是為了方便遊客的。由於旅遊業的重要,以至於一切其他改造尼亞加拉瀑布的工程設計,包括在這裏建造水電站的方案,全被否決了。」

醫生和摩特領着自己的客人,走過了尼亞加拉河上美國境內的一道橋樑來到島上。小島上有升降機供遊客降落到瀑布的底部。

阿爾謝尼知道了自己妻子身體不適的原因,也和妻子一樣地充滿了幸福的感覺。

維琳娜在這一刻似乎什麼都能做到,也完全能經受得住升降機的「飛速下降」,儘管心中略微有點忐忑不安。

他們走出升降機時,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交談己經不可能了。轟鳴聲和紛飛的水沫瀰漫在空氣中。下降前,大家穿戴好風帽及防潮連衫褲,都顯出另一種怪異的樣子。維琳娜覺得自己和阿爾謝尼正在進行水下的漫遊。踩着那些特別滑溜的黑色岩石,一不當心就會摔倒,所以,阿爾謝尼關切地攙扶着她。

他們爬過了岩礁。這裏有一架木橋通向對面,維琳娜抓緊了欄桿,艱難地娜動腳步。摩特在前面拽住她的手。她嘴唇翕動着,但是無法分辨她在說些什麼。四周轟然作響的雷鳴聲一刻不停,彷彿頭頂上的山岩正在爆裂,石塊正象雪崩一樣碰擊著爆炸著紛紛墜落。

浪花的飛沫如同密雲一樣越來越稠厚,最好是穿上阿克瓦潛水衣才合適!摩特走在最前面,醫生殿後。摩特站定了。維琳娜心想大概這裏便是印第安姑娘從獨木船上躍入水中的地方了。

維琳娜艱難地喘息著環顧四周,水流沸騰著,躍動着,如同消防車水龍頭飛射出來似地噴涌著。每塊石頭的旁邊都象有一股泉眼,激濺起水沫浪花的旋風。岩頂上平靜深沉的河流,跌岩而下之後,成為山澗中湍急的流水,沖刷著半淹在水中的密集的石塊奔騰向前。「要跳進這種水流里,需要何等的技能、力量和意志啊!」

摩特扯扯她的衣袖,用手指著一邊。

水霧朦朧之中,現出一塊告示牌:「請勿吸煙。」

「禁止在這種潮濕得水淋淋的地方吸煙,太好玩了!」摩特響亮而又歡暢地格格格笑了起來。來客們興趣盎然,女孩心裏高興,對她來說這便是一份意想不到的禮物。

維琳娜欣喜地看着這女孩。

她想問一問醫生:印第安姑娘是不是正從這裏爬上岸來的?

醫生猜到了,點了點頭。

維琳娜倚偎在阿爾謝尼的手臂上,凝視着他的雙眼:「需要做一個象印第安姑娘這樣的人嗎?」

他抓起維琳娜的一隻手,緊握著。

他們踏上歸途,先在島上換了裝,然後心情舒暢地回到公園裏。

這是維琳娜一生最幸福的歲月里的一天。

二、凍成石塊一樣

看來,同時間反常的規律一樣,存在着某種「歡樂的反常」,幸福的日子總是轉瞬即逝的。

終於,維琳娜和阿爾謝尼絕口不提,卻又一直縈迴於腦際的那個時刻到來了。

過去的歲月中,有過多少水手們的妻子和情人,聚集在港灣上一次又一次地極目遠眺,想從駛近了的帆船或海船甲板上尋視出自己的親人。親人們或是跟隨克里斯多芬·哥侖布,或是跟隨麥哲侖,也可能是跟隨拉扎列夫或者蓋奧爾吉·謝多夫出海遠航的。

等待着水手們的有無邊無涯的神秘莫測的浩渺海洋,平風靜浪,也有高過桅杆的狂暴的驚濤駭浪、救生舢板、排筏、甲板的碎片……航行順利的話,便能見識到富饒的國土、陌生的異族、人跡未到的陸洲,然後,終於返航……

希望在幫助水手和他的親人們挨度過這段時光。

這種希望曾經出現在第一個宇航員加加林的家庭里,後來則出現在他的宇航員的同行家中,幾乎成了規律,他們在啟動了宇宙飛船自毀裝置,離開熔化了的座艙后,都能乘着降落傘平安歸來。

維琳娜沒有任何希望。如果她能再見到阿爾謝尼,那時她已經是個昏聵的老太婆了。這就使她完全不同於過去思念海上親人的家屬了……

當然,還有一線生命的光焰跟維琳娜一道兒留了下來。所以,阿爾謝尼在維琳娜母親和外婆的支持下,堅決要求維琳娜從健康情況出發,不必去宇航中心送行。地外文明星球探測組成員將由類同於海上小舢板的近程火箭,載送到設在空間停泊場上的星際航船上,飛船的停泊場在人造地球衛星運行軌道上。

「照料好小傢伙。」這是阿爾謝尼最後的一句囑咐。維琳娜凝望着阿爾謝尼的眼睛,一雙明亮的、湛藍色的、飛閃著外在的喜悅光採的眼睛,她便也極力微笑着。只有母親和外婆才會知道,維琳娜為了這個笑容,得付出多大的代價。

醫生們早就判斷出,維琳娜將會生下一個男孩。她計劃把嬰兒留在家中養育。這樣,母親、外婆以及阿文諾莉都可以幫個忙。可是,阿爾謝尼不大同意。他期望未來的兒子在襁褓中就進入培養過他自已的「勇敢精神的學校」。「養育幼兒是種藝術,」他說,「輻射的光芒照射不進溫暖的住宅。這種光芒會使孩子的大腦具有接受道德品質、科學探求的指導的敏感性。再說,家庭成員中又有誰能代替專職教養員,教養員們會向孩子們描述成人的英雄榜樣,在孩子們身上培養出必要的性格特徵。」

孩子放在何處?如何教養?許多家庭為此爭論著。生活中,人們的行為舉止往往比其知識淵博的程度還為重要。「真正的理智——不僅在於滿腔熱情地探求科學的奧秘,而且在於充分理解自己對於人們所承擔的職責。」阿爾謝尼堅持自已的看法,維琳娜同意地點點頭。他得到了維琳娜送嬰兒到「培養理智」的託兒所全托的許諾。

維琳娜並不想使阿爾謝尼信服,說什麼孩子放在家裏撫養會更好些。阿爾謝尼對維琳娜一家了解得十分透徹。朗斯柯依教授是位溫順善良得「過了格」的人,腦子裏裝滿各種公式以及對於能夠思維的機器的關注,叫他如何能照料自已的外孫。安娜·安德列葉芙娜,是一位藝術家。她有着無窮無盡的興味,但卻無法減少一點點自身的無條理性,總是忙忙碌碌,急急促促,嬌慣兩個女兒,無疑的,一定會寵壞小男娃兒。而且阿文諾莉自己還是個孩子。至於外祖母索菲婭·尼古拉耶芙娜,她是一位退休女演員,阿爾謝尼感覺她過分地通達事理而且已經不是十分認真地看待世界了。阿爾謝尼在跟她的一次交談中了解到這位老人家的思路。外祖母堅決認為,老規矩就是好,孩子們壓根兒不需要專門去教育。教育方法的研究,不過是些時髦花樣。阿爾謝尼提醒她,一個教員對自己講授的一門學科,常常需要多年的鑽研。難道「靈魂的鑄造」反而倒可以馬虎草率而且完全不需要出色的才能嗎?施行頭骨環錐術來治療患者的大腦都還需要一位高明的外科醫生,更何況教育工作者擔負着形成孩子們大腦的任務啊,整個兒的大腦!所以,教師應該是心理學家,應該是堅強的人,應該是教育對象的生動的榜樣。為什麼一些成年人既沒有做好教育人的準備,也沒有這方面的才能,卻居然挑起教育孩子的擔子?他完全會象個庸醫一樣,使孩子成為殘廢……

分別的時刻,維琳娜真想撲到阿爾謝尼懷中摟緊他的頸項,象農村婦女一樣,失聲痛哭,勸說他留下來,別去天外探險。

每一想到這種離別,維琳娜的背上立刻冰涼。可是,不論她身心的痛苦如何巨大,她可一刻兒也沒有忘記,阿爾謝尼是為了承擔應盡的義務,投入了這一偉大的壯舉。

當然,「偉大的壯舉」這幾個字,他們當中無論誰、無論什麼時候也沒有說過。阿爾謝尼對待這次航行,仍然象平素一樣的從容,正如同走路時要舉步一樣,他覺得一切都很自然。維琳娜則壓抑著心頭的憂慮,盡量保持着那種使阿爾謝尼入迷的風度,儘管她早就知道,丈夫啟航后,她的生活必將完全變樣,冷寂而又凄清……直到孩子出世。

外婆和母親對維琳娜未來的生活,各有自己的設想。索菲婭·尼古拉耶芙娜神秘地微微笑着,她深信什麼時間反常之類的說法全是一種編造出來的鬼話。五年之後,阿爾謝尼定然會返回地球,而她,索非婭·尼古拉耶芙娜又要再一次為維琳娜的幸福而熱淚盈眶。

安娜·安德列葉芙娜是另一種想法。阿爾謝尼如果真是一去五十年,維琳娜就應該乾脆改嫁給一位理想的男人。哪怕是嫁給伊格納契·謝苗諾維奇·施洛夫教授。他比維琳娜的歲數是大得多,是一個鰥夫,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正因為如此,他的愛情就更其嚴肅認真了。這樣的男人不會丟下自己的妻子飛到天上去的。當然,她的思緒中也會飛掠過這樣的念頭:人們,以及她,安德列葉芙娜本人對探測文明星球的宇航員們,——其中包括她的女婿,是何其的尊敬和熱愛啊。可是,到底為什麼要丟下妻子和小孩呢?

阿爾謝尼步履沉重地、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以後,維琳娜立即忙碌起來,她戴上手套,整理了一下手腕上的自用聯絡手鐲——一種可以常年佩戴的雅緻的手飾型微型無線電通話設備,外觀是彩色斑斕的石鐲。

母親和外婆憂心忡忡地望着她,出於一種委婉的關切之情,一句話也沒有問。

在高出路面的長廊般的行人路上,維琳娜晃晃悠悠地邁著快步,一直她到攔牆下面停息著一部自動電管車的所在。著來,車子空着。她吃力地順台階走到下面,立即奔到車前,空車!維琳娜坐上前坐,戴上駕駛環箍,仰靠上椅背。

自動電管車平治在潮濕的純藍色的瀝青路面上。

維琳娜全然不是阿爾謝尼所感覺到的那種盡善盡美的女人,她,有時甚至會很冒失,就象現在所表現出來的一樣。

自動電管車彷彿很有自覺性,在必由之路上轉折打彎。城市的住宅、公園和池塘一閃而過。

不,她並不想趕上阿爾謝尼,更不想阻攔阿爾謝尼,拉他迴轉。

她趕向宇航中心是受着一種本能的驅使,也可能是處在她這種情況下的一種婦女的任性行為……儘管她已經趕不上近程火箭的啟動了,但是,哪怕在天空中瞥視一下載乘着阿爾謝尼的火箭,也是她的一件極為重要的大事。

城市邊緣的最後一排住房飛掠而去。天空飄灑下秋日的細雨,白樺樹的光枝禿乾和白楊樹灰暗的梢頭垂落下的枯葉,顯出令人憂傷的景色。

郊外採石場陡峭的石壁上端有個山崗,維琳娜在山崗腳下停了車,解下頭上的金屬駕駛環箍,然後踏上潮濕的草地。

她沿着泥濘的林間小路爬上山崗。

昏濁的雨幕遮蔽了天際,也遮蔽了宇航中心的建築物。

沉重的烏雲,象濃煙一樣,低低地瀰漫在樹林上空。在一綹綹霧蒙蒙一的雨水抽擊下,樹木微微垂下身子,它的光禿的潮濕的枝條在空中撈摸著,彷彿想要拖拽住什麼人似地。

維琳娜想:「地球在哭泣著,送別自己的兒孫,我沒有哭,所以該受到懲罰。」

於是,她記起了一首古老的荷蘭民歌,歌曲詠嘆的是北海海岸上變成石塊的水手的妻子的故事:

在大海中尋覓,尋覓,

尋覓自己親手織成的麻布的風帆。

「你在那裏,我心上的人?

你在那裏,我的心肝!」

接着是:

——一切都恍如昨天,

我們一道兒漫步,

未婚的妻子,

我很快便成了你終身的侶伴。

我們一離開船塢,

總是急趕向我們兒子的身旁。

此情此景,我的心

不由凍成石塊一樣!

……

突然間,如同特意選定在這一瞬間似地,遙遠的大地盡頭轟然一聲,炸響了秋季的最後一個沉雷。近處,飛出一道閃電,光芒射穿濕重的雨幕,凸現出宇航中心建築物的銀白色牆壁。那裏一座映射著金屬閃光的巨大塔樓,似乎是勉強地從大地上微微一抬身,頓時間,地面跟天空一樣盤繞起暗白色的灰雲。閃電又迸發了一次,蠕動着的煙雲似乎和噴溢着的火焰融合在一道了。

火箭離開了潮濕的微微顫動的支架飛騰而去。

維琳娜瞪圓了眼睛凝視着前面,終於,視線中的水手的帆影完全消失了……眼眶裏噙著淚水。她身子晃動了一下,只覺得自己的兩條腿,正象荷蘭民歌中寫的那樣「凍成石塊一樣!」她驚嚇極了,一面儘力控制着自己,一面想使勁地挪動腳步,可是……她從山崗峭壁上摔進了採石場的坑口……

在坑口,她偃卧的姿勢也挺糟,那隻戴着微型電話手鐲的左手彎折在身子下邊,知覺全無了。萬幸的是,手鐲上的開關自行開動了。這是由於預防這類事故的發生,手鐲的裝置作了調整。它不停地發出呼喚信號。

外婆、母親兩人的聯繫手鐲立即響起了信號聲。她們莫名其妙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維琳娜,維琳娜,好孫女兒,你怎麼啦?」

「維琳娜,乖命兒,你說話!說話!」

驚惶的喚聲從戴在骨折的手腕上的通話器里一陣陣地響着,但是沒有應聲。

維琳娜沒有答話。她是慢慢兒地蘇醒過來的,知道手鐲已經發出信號,她緊緊地咬着嘴唇,轉動了一下頭部,引起一陣刺心的疼痛。好不容易,一隻手觸摸到手鐲了,按動了綠色蛇頭形開關,打開微型無線電話機的送話設備,這時,她儘管使勁兒呻吟吧。

索非婭·尼古拉耶芙娜奔上長廊一般的行人路。安娜·安德列葉芙娜太胖了,沒法這麼跑,所以落在後邊。

竟然象是故意作對似地,閑空的自動電管車一部沒有。她們拚命朝前跑,不久,發現了那邊有一部,是在迎面?眼力不濟!掛着的一面『空車」的小牌牌,也差點兒沒看出來。不過,不能再冒出個什麼人來佔了先。

行人驚異地打量著奔跑的肥胖女人。這時,一位男人走下行人路的台階向自動電管車走去,立刻又站定了,他看到一位老婦人急沖沖地直向車子奔來,便隨手替老婦人打開車門。

索非婭·尼古拉耶芙娜道謝了一聲,坐進前座。安娜·安德列葉芙娜也奔著趕到了。她精疲力盡,幾乎是一頭栽進車廂里的,嘴裏還不停聲地叫嚷:

「到宇航中心,沒別的地方!」

索非婭·尼古拉耶芙娜已經坐好並把駕駛頭箍戴上,車子開動起來了。

安娜·安德列葉芙娜注視着儀錶,提醒道路上該轉彎的地方。她斷言:「到宇航中心,途經採石場……通話手鐲上指出了這個方位……」

索菲婭·尼古拉耶芙娜皺緊雙眉,不斷加快車速。她打開無線電信號器,向所有疾駛在沿途的機車發出信號,要求它們給這部自動電管車讓路,以做到通行無阻。外婆在年青時代曾經在汽車競賽中得過獎。她的駕駛技術遠近聞名。可是,即使她還是個年輕姑娘的時候,也從來沒有一次象現在這樣地冒險行車。瀝青路面由於剛剛下了雨,特別滑溜,猛然急轉彎時,這部電管車好幾次差一點就翻了身。安娜·安德列葉芙娜甚至驚叫起來了。但是,索菲婭·尼古拉耶芙娜只是緊緊咬着嘴唇。外婆的這個習慣動作也早傳給了維琳娜。

為了抄近,電管車開上了一條古舊的鄉間土路,濺起了紛飛的泥漿,這種情景目前已經很不習慣了。土路上的窪塘里積滿了水。大雨象沖刷而下的傾斜的水柱嘩嘩地下着。天空轟轟隆隆地響個不停,不知是打雷還是火箭在騰飛……

突然,眼前出現了一部停在崗下的自動電管車,也不知根據什麼,她們一下子就斷定這是維琳娜乘坐的車子。兩位婦女踩着粘滯的污泥,一步一滑地直朝陡峭岩壁下的採石場坑口奔去。

她們在崖腳下的石堆上找到了維琳娜。

外婆數落着大聲號哭。安娜·安德列葉芙娜通過微型電話手鐲和丈夫聯繫上了,把發生的事故告訴了對方。不一刻功夫,安娜·安德列葉芙娜通話手鐲里響起了前來援救的直升救護飛機駕駛員的嗓音。

安娜·安德列葉芙娜坐在石塊上,把維琳娜的頭擱在自己的膝上。索菲婭·尼古拉耶芙娜不停地撫摩著外孫女兒摔傷了的胳膊。

幾小時之後,維琳娜完全清醒了。她看到頭頂上空象牙色的塑料天花板,聞到一種醫院裏特有的氣味。她忍着疼痛轉過臉來,認出了坐在病床旁邊的媽媽和外婆,就嚶嚶地哭了起來。

她的身子還不能動彈,腦震蕩的癥狀尚未完全消失。安娜·安德列葉芙娜把溫柔的手掌放到維琳娜的額頭上。這時,維琳娜扯了扯蓋被,立即有一種感覺把她嚇慌了,她用睜得溜圓的、充滿疑問的眼光盯望着媽媽和外婆,甚至連不甚劇烈的頭痛也不覺得了。

索菲婭·尼古拉耶芙娜咬緊嘴唇,淚水沿着滿布皺紋的面頰涔涔流下:

「失掉的是個男孩……男孩。」她嗓音喑啞地說道。

安娜·安德列葉芙娜用責備的眼光看了一下老年人,摟住了放聲大哭的女兒的頭。

三、屏幕上的會晤

施洛夫教授得知維琳娜·朗斯卡婭·拉托娃來到無線電天文台時,真是又驚又喜。

他舉止得體、彬彬有禮地走出自己的辦公室,甚而至於降階相迎這位來客,站到樓梯從下數起的第三級上。

「看到您光臨,十分高興。」施洛夫說。

維琳娜有點兒惶惑,默默地向他伸出一隻手來。教授吻了一下來客的「具有魔力」的手指頭。「具有魔力」這幾個字他是從來不會忘記說的。然後,領着來客走到一扇門前,門上懸掛着漂亮的小牌牌,上面開列著施洛夫教授的全部學銜和職稱。

教授辦公室里接待來客的座席從來都是不舒適的,梆硬。這暗示:此處不可久留,免得耽誤學者的無限珍貴的時間。維琳娜剛坐下,立即就產生了上述感覺。

施洛夫在迎面一張舒柔的軟椅上坐下了。

「總而言之,您怎麼會對這裏感到興趣的?」

問題空泛而又冷漠,施洛夫自己也察覺到了,便又說:「從我來說,十分希望聽到您宣佈,您又回到了音樂界……」

「不,不……不是這回事,我很相信一種特殊的靈敏度……」

「指的是我的?」施洛夫活躍起來。

「您的全球天線的靈敏度。」維琳娜冷冷地說完了這句。施洛夫的臉拉得老長。但是,過了一刻兒,他又表現出那種柔順的興趣來。

「我知道,」維琳娜接着說,「只有您的無線電天文台能夠與全球天線取得聯繫,也只有藉助於全球天線才能與航天遠去的宇航員們,在這個時間裏進行一次屏幕上的會晤。」

「您的情報可真是極其準確。」

「『生活號』啟航之後,我住進了醫院。宇航城在進行電視聯繫的那段時間,我沒有能去見丈夫。現在,宇航城的儀器設備已經無能為力了,全部希望落到您的身上。我一定得看到他,他還不知道,以為出了什麼事兒哩!……」

施洛夫乾咳了幾聲。

「我很珍重您對舍您而去的丈夫的這種態度,贊成您對由此而承擔的責任的理解。不過,我可以發誓,我就不懂,您為什麼需要這種屏幕上的會晤?如果您仍然需要跟宇航員們進行無線電通訊,我們完全可以提供方便。」

維琳娜聽對方說到阿爾謝尼舍她而去時,心裏象刀割一樣難受。但是,她忍住了,竭盡全力地凝視着施洛夫。

後者神態莊重地繼續說道:「是這樣:我另有一名學生,叫做康斯坦丁·格奧爾蓋耶維奇·茲汪采夫,他採用了阿爾謝尼·羅曼諾維奇的方法,從全球天線上接受到另一個地外文明星球艾當諾行星上發出的信息。您還記得有一個古老的皇上名叫艾當諾嗎?記得那個在大型馬車裏裝上一群飛鳥,想要飛上天空的故事嗎?這位帝王的故事是用古巴比侖楔形文字刻石記載下來的,保存在阿蘇爾班尼皇室圖書館內。這是比伊卡洛斯神話還要古老的故事。至於這次收錄到的無線電信息,可以斷言,是完全可靠的,應該考慮到在浩大的宇宙中,智慧生物可能有着為數眾多的文明世界。您呢,便只能在發往『生活號』的電訊中,稍許添上兩句家常話罷了。」

「難道您不認為無線電通訊跟屏幕上的會晤是有區別的嗎?」

「噢,我懂得的,當然……但是,形象的再現,充其量也只是一種想像中的見面。主要的是,和宇宙航船的電視聯繫早就進行完畢了。」

「伊格納契·謝苗諾維奇,難道你一點兒心肝也沒有?」

「正是您不該這樣問我。我是多麼渴望能夠再去參加您的音樂會……再去體育館。」

維琳娜緊緊地咬着下唇,然後說道:

「會來約您的。伊格納契·謝苗諾維奇,您一接到我親自給您打的電話,請您就來。」她說着,兩眼定定地望着教授:「只是,我現在央求您,照我的要求去做!」

施洛夫在她的逼視下,不由得窘住了,但接着又滿懷其素有的自信心,暗中盤算,你向這女人讓點步,便可以指望,總有一天她會珍視你的這種靈活。於是,曲意奉承地說:

「我是按照人之常情,將心比心地理解您的。維琳娜·尤莉耶芙娜,我來儘力安排您跟阿爾謝尼·羅曼諾維奇屏幕上的會晤。當然,得等兩個小時才有可能跟『生活號』進行電視聯繫——全球天線此刻還沒有朝向航船的方向。」

維琳娜感激地點了點頭。

教授伴送她到門口時,說道:「不希望您在我這兒感到寂寞。我只進行一些必要的指導——我的這些學生暫時還不能把我的擔子全挑起來——所以,我仍舊可以一切聽從您的吩咐。」

「不,不,」維琳娜平淡地說道,「您是個忙人,我哪有這樣大的權力?」

「為了您……」施洛夫神氣活現地舉起了雙手。

「請原諒,伊格納契·謝苗諾維奇,你們射電望遠鏡那邊有一座十分美妙的小樹林,如果您不反對,我自個兒在那邊走走。」

教授沒有反對。

維琳娜圍繞着象是一面極其巨大的圓鏡子的射電望遠鏡漫步。望遠鏡的鏡面是帶着格柵的碩大的圓盤;當然,她的阿爾謝尼建立的全球天線比它要大十億倍!

起先,她數着自己的腳步,然後,決心計算一下星際航船飛行四天之後,現在已經距離多遠,無線電信號追上它得要多少時間。穩速運行過程中,航速為增速運行的一半,增速航行的行程得用時間(按秒計算)自乘後計算。一晝夜有多少秒?她默算了一下:計有86,400秒。四晝夜——345,600秒!這麼一個巨大的數字,怎麼來自乘呢?唉,真是!就按3。5乘以10的五次冪來算吧。3帶有小數以後自乘大概是10,那麼,可以算出四晝夜的秒數為10的十一次冪。在每秒增速10公尺的情況下,航船己走過的途程是5乘10的十一次冪。折算成公里……五億!可怕!無線電信號按每秒30萬公里的速度行進,那就得飛行整整半個小時:此刻又怎樣來和阿爾謝尼交談呢?

維琳娜不能再去想這些了。她已經走過草坪,進入樹林。多熟悉的樹林啊!秋風裏,林中空曠寥寂。她跟阿爾謝尼在這裏漫步時,正是夏天,這兒的蔭影不是眼前的這種灰暗的色調,而是色彩明麗的:蔥綠、淺褐,甚至還有黃色……,她把自己的發現告訴阿爾謝尼。阿爾謝尼笑了起來,並且打趣說,夏天的景色在女人們的眼中才會這樣美。

那時,樹林里灑落下無數的陽光的斑點,顯得多艷麗、多明快。林木在驕陽下生氣盎然,葉子上亮光閃爍,就象是金黃色的一般。

維琳娜回想到,也正是在這個六月中的一天,她跟阿爾謝尼踏着「萌育著生命的雪花」,在這裏慢行着。晶亮的白茸茸的地毯,輕煙一般覆蓋在去年的枯草地上,草棵里鑽出了新出土的細芽。是初夏了,雲衫的樹榦上有一層白色的如絮的絨毛,彷彿冬日的積雪。維琳娜也清楚地記得這樣的瑣事——她俯下身來,拿手掌在枝幹上抹下一團棉絮般輕柔的絨毛,戲謔地向阿爾謝尼扔去。頓時間,彷彿雲杉樹猛然揮動身軀,到處飛舞起白毛來。輕細的毛絮,一落進太陽的光線中,立即猝然閃亮,象是潔白的小星,有的在樹枝間無形的蛛網上,滯留了一會兒之後悄悄兒地落到地面。

她和阿爾謝尼坐在絨毛豐厚鬆軟的地毯上。阿爾謝尼擼起一把毛絮,說,這是能戰勝一切的萌育著生命的種子,正是它們使得大自然生命不息。

大自然是何等的慷慨啊!千百萬顆種子在林間漫飛,為的是其中能有一個萌發出新的植物的生命。輕如鴻毛的生命!……

維琳娜瞥視着光禿禿的秋天的樹林,深深地嘆息了一聲,坐到一段潮濕得發黑的樹樁上。

「輕如鴻毛的生命!」維琳娜憂鬱地默述著這句話,流下了淚水。「我怎麼就沒有能保護住自己的那個輕如鴻毛的小生命?我又怎麼去跟阿爾謝尼說呢?」

維琳娜竭力控制着自己。怎麼搞的?剛剛進行了一次令人不寒而慄的計算,此刻又想起了輕如鴻毛的生命……這不都是用尖刀扎自己的心頭嘛?!

她站起來,轉過身,用堅定的步伐向無線電天文台走過去。

施洛夫又一次從樓梯上走下幾級來迎接維琳娜。他領着來客走進實驗室。實驗室里阿爾謝尼的友人柯斯嘉·茲汪采夫和萬尼亞·波列夫正在工作。他們調試着與星際航船聯繫的信號。

維琳娜的臉色疲憊,眼眶下面現出一抹黑暈,眉心間深陷著幾道豎紋。

施洛夫把一張最舒適的軟椅,朝電視屏幕前略微挪動了一下:

「應該向您,維琳娜·尤莉耶芙娜,預先說明一下,這種節目是會叫人等得心急火燎的,原因是由於事先並沒有排定。」

屏幕上出現了抖動着的條紋,然後則是無法辨認的圖象。終於,閃忽躍動着的一切全消失了。顯現在維琳娜眼前的,彷彿是從濃霧中浮躍出一台裝置著各種儀器的斜面工作架,然後現出了類似自動化工廠的一間機械室的圖象。

她的心猛地一陣顫動,她看到宇航船指令長圖查的臉龐了!圖查過去是阿爾謝尼夫婦家中的常客。

維琳娜向他露出欣喜的笑容,但對方連眉毛也不抬動一下,眼睛朝着維琳娜,卻象是望着空間。維琳娜很不自在了。

萬尼亞·波列夫微微地俯身朝着她,幾綹捲髮輕輕地觸動了維琳娜:「得過半小時后,他才看得到你。」

維琳娜向波列夫嫣然一笑,表示謝意。其實,樹林中沉思著慢步之後,她已經懂得其中的道理。所以,她特意顯出愉快從容的樣子,向著屏幕上的通話器說道:

「您好!彼得·伊凡諾維奇,我的阿爾謝尼好嗎?您不讓他到屏幕前來嗎?我想,你們這艘張著中微子風帆的小船,一切都順利吧?」

維琳娜的語言變為無線電波的振幅之後,將以電磁感應的渦旋,經過半個小時的行程飛抵宇航船。叢宇航船傳來答話,無線電波也需要經過同樣多的時間。

柯斯嘉和施洛夫向圖查傳送了幾頂業務性公報,填補了中間停頓的時間,他們還向圖查敘述了收錄到另一個地外文明星球信息的經過。

一小時過去了。這段時間裏,維琳娜端詳著圖查略帶優戚的面容,簡直象是度過了好幾個晝夜。

突然,彼得·伊凡諾維奇神采突然煥發起來。

「特大喜訊!」他喑啞的嗓音傳到維琳娜耳際,「親愛的人們哇!我立即發出『緊急集合』信號。」

然後,他向維琳娜,向施洛夫,向柯斯嘉問好,儘管柯斯嘉這一刻臨時有事走出實驗室了,波列夫正在替代他。

圖查打開面前的筆記本,凝聽着一個小時之前施洛夫和柯斯嘉傳送的消息。可能,他已經聽到又發現了艾當諾行星上有文明世界,情緒激奮起來,說道:「親愛的!呶,康士坦丁·茲汪采夫,向你祝賀!以你的朋友為榜祥吧,準備參加第二批飛向地外文明星球的遠航!」

宇航船的指令艙內擠滿了宇航員。維琳娜對他們每個人都熟識。她向每個人親切地頷首微笑,儘管他們當中誰也不能立即覺察她的招呼。但是,他們全向著維琳娜笑着。

到了,第六位宇航員,阿爾謝尼喘吁吁地奔過來了……維琳娜一把抓住軟椅的扶手。

「阿爾謝尼,」她喚了一聲,再也說不出話來。坐在維琳娜身後的施洛夫教授皺起眉頭。

「我把自己的阿克瓦潛水衣送給阿文諾莉了。她真正是個淘氣鬼!套上了腳套,滿屋子爬,外婆嚇得可不輕哩!」

施洛夫惶然地聳了聳了肩膀:說句不客氣的話,當代最先進的無線電設備,竟然是為了用來傳遞這類「情報」的嗎?!

當然,施洛夫教授沒有能看到維琳娜的眼睛。至於人們可以用眼波來交談,他是知道的。據說,是某種輻射的作用。電視的映像上大概總不會產生這類輻射吧。

這次屏幕上的會晤又一次證實人類完全可以用眼神來表達各種感情。這眼神不論是出現在電視的映像中還是繪製在畫家的畫布上。列賓的《伊凡殺子》中那個殺死了自己兒子的伊奧尼·格羅茲諾依的眼睛,《索菲亞公主》的眼睛,流放中的敏施柯夫的眼睛,或者蘇里科夫筆下的《女貴族莫洛卓娃》的目光,以及克拉姆斯科依所作的《無法慰瀟的悲傷》的畫面,還有倫勃朗或者魏拉斯開斯的肖像畫上的眼光,就足以說明問題了。畫家們都知道,眼神里如何表達出憤怒或者激情、恐懼或者溫柔、喜悅、憂傷。

彩色立體的電視映像比維琳娜過去所有的照片都要大得多。映像把她眼神中的全部力量充分表現出來,這是施洛夫沒有注意到的,拉托夫若是要把自己的感受講給教授聽,得在五十年之後。

阿爾謝尼聽到維琳娜的話音和見到她的映像,時間並不一致。他見列維琳娜的圖象是屏幕會晤開始二十五分鐘(1500秒)之後,他感受到那一雙晶瑩的綠玉般眼眸里迸發出的歡悅的火花,那是一雙略微眯縫著的眼睛,清澈的眼白髮出淺淡的水藍色。她雙頰上的緋紅的暈彩和唇邊的甜笑向阿爾謝尼傾訴了許多心頭話。阿爾謝尼從她臉上的生動的無言的電訊中,讀到了任何書面信件都無法表達出的內容。

施洛夫不以為然地聽着那些不合適的,在他聽來,純粹是十足的廢話。

維琳娜講到自己,講自己怎樣在火前點火啟動后摔倒了——自己終究按捺不住還是趕到宇航中心去的——並請對方原諒,好在一切都已正常,然後,她提到樹林里的輕柔的絨毛,忽然又談到兒子,居然又扯上孫子,這位未來的孫子將會迎接「跟自己同年的」祖父天外歸來……

終於,施洛夫含意複雜地咳了兩聲。

維琳娜回眸瞥視了他一下,雙眉連成一線:「我耗用的電能過多了嗎?」

「你在五十九分二十秒之後才能聽到對方的答話。」施洛夫嗓音乾澀地說道,「請您告別吧,我們這邊馬上就關機了。」維琳娜站起身直向屏幕走去。施洛夫的話使她完全失去了自制能力。她默然地凝望着屏幕。告別阿爾謝尼只僅僅是投向他一道惜別的眼光。這惜別的投視便以光速追趕着遠去的星際航船。

「飛吧!」她耳語般地悄聲說道。

柯斯嘉說了幾句節目結束時的慣用語,關滅了發送系統的器械,剩下接收的儀器繼續工作。這時,只好等候着……可以有整整的一小時看着阿爾謝尼。

他站着,焦渴地盯視着屏幕,屏幕上的維琳娜,竟象是向他走去一般。他精神一振,和維琳娜的映像交談了,回答了她一小時之前說的每一個字。最後說:「再見了,親愛的!我全明白了,比起你來,我要舒坦一些。」

維琳娜哭了。她知道此刻看到她的只是無線電天文台的人,而不是星際航船上的人了。

施洛夫對此無法忍受。他冷冷地朝維琳娜點點頭,便派萬尼亞·波列夫伴送來客到高架單軌車的車站去。

波列夫謙恭地落後一步跟着維琳娜默默地走着。直到上了月台,懸掛的列車無聲地駛近時,她才開了口:「謝謝,萬尼亞!謝謝你的沉默。我對他竟也說了謊話,摔傷之後,我們的孩子沒有能保全。」

「這是神聖的謊言。只有心地堅強的人才能做到。如果我是一個真正的歌手,我決不會用蹩腳的詩歌讚頌您:您給了他安心遠航的可能。他說得對,您的日子比他要艱難得多。」

車廂開動了。波列夫隨着列車走了好幾步。一綹綹捲曲的長發披散在他的肩頭。他久久地凝望着延伸到遠方的架設單軌的一長列支柱。遠處,單軌就象過去畫面上的電線柱子之間拉緊了的一條電線。波列夫對這種古老的景物很有興味。

四、睡美人

懸吊式單軌車的這個車站上,維琳娜又出現了一次,不過,季節已經到了冬令。抑悶的思緒驅使她來到這裏,對阿爾謝尼的憂愁的想念,她無論怎樣也不能排遣。

於是,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竟又到了無線電天文台。到這裏,是因為阿爾謝尼在這裏工作過,在這裏,她能看一看高樓的外牆,這些牆壁曾經看着阿爾謝尼進進出出多少年,到這裏,是因為這裏有座樹林,在樹林里她經常等候着阿爾謝尼下班一道兒回家,還因為車站上就能看到這裏的射電望遠鏡帶格柵的鏡面,會使她想起了巨大的全球天線,藉助於全球天線,她最後一次和阿爾謝尼見了面,還和他談了心……

維琳娜在雪堆之間的小路上走着,她走得很沉着很堅定,而且就象是她知道該上哪裏,去幹什麼似地。突然,她想到在無線電天文台有可能遇到施洛夫,便立即轉身走進樹林中。林叢里,她遇上了萬尼亞·波列夫。

萬尼亞畏縮而又歡欣地望着維琳娜。他飄曳的捲髮和女性似的長長的睫毛,使他看上去不象一個男滑雪運動員而象一員女將。

他解下滑雪板,默默地跟維琳娜並排走着。雪還不太深,沒有路的地方也照樣能走。

「冬天了,」他終於開了口,「您看,到處一片靜寂。您可願意,我為您朗誦一下我自個兒心愛的詩:《古老的故事》?」——沒有等對方回答,他便開始吟誦起來:

烈火在壁爐里凍卻。

雨水凝結成晶瑩的帷幕。

遠天如同彩藍色的磁釉。

細長的睫毛在顫抖中凝固

……

維琳娜漫不經心地聽着這首描寫睡美人的詩歌,心裏卻想着自己的眼睫毛,是不是也會象詩歌上那樣凝凍起來。萬尼亞讀到最後,幾乎是引吭高歌了:

踏上那詭譎的歧路,

人們免不了在憂鬱中神傷。

長眠不醒。但是死神也會卻步,

誰若把愛情牢繫心上。

「請您原諒,」他解釋說,「我們那裏還是用的舊的讀法『誰若,而不是誰如』……當然,這也很容易改過來。」

「這沒有什麼關係。」維琳娜說着,復誦了最後一句:「死神也會卻步,誰若把愛情牢繫心上?』可是,時間呢?」她凝神地望着萬尼亞。

「時間也會卻步!」萬尼亞應聲說道,「儘管這是故事,我們家鄉的人又稱它是《古老的故事》,但是,故事上公主入睡的時候,她的心愛的王子還沒有出生哩!」說到這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了。

「什麼?您說的是什麼?」維琳娜連聲問著。突然間,她似乎想到了什麼,異怪地忙亂起來:「快快!我們得上車站去。」

「是不是,您稍許滑一會兒雪?我去給您拿一副滑雪板來?」萬尼亞怯聲問道。

可是,在這刻兒無論什麼也不能阻留住維琳娜。萬尼亞很不理解、完全不理解一個女人的心情。

分別時,維琳娜因為他朗誦了詩篇,向他道謝,萬尼亞一臉兒的笑。她詭秘地說了一句。「大雪天野熊也要冬眠的。」說完,便走了。

維琳娜在高架單軌車的市區車站下了車,一個新的主意激勵着她,她直向生命研究所走去,走進著名的羅登柯院士辦公室。

辦公室牆壁上一大排卓越學者的畫像,個個都在端詳她,櫃櫥里的那些書籍和一具具搜集來的非常罕見的駭人的頭顱骨也全在打量她。

弗拉基米爾·拉夫侖特維奇·羅登柯是位身骨結實的老年人,飄垂著一部銀白色的鬍鬚,轉動着一雙年青人的黑亮的眼眸。他背起手在辦公室踱著步,脊背顯得有點兒彎駝。維琳娜對他沒有作任何解釋,他自個兒已經把其中原委捉摸出來了。甚至他能感受出維琳娜的苦惱,知道她為了那位最可愛的人,願意犧牲一切,

「我知道,您是為什麼上這兒來的。您是,按照過去的說法,把要自己當作實驗用家兔提供出來。您打算冬眠半個世紀,等待那位心上的王子。」羅登柯說到這裏,站定身子,用敏銳的眼光凝望着維琳娜。

她並不迴避,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這時,他做了個手勢,要維琳娜跟着他走。

書櫥之間有扇門,他們穿過這扇門走進另一間房間,這屋裏的牆壁全漆成黑色。

維琳娜感到有些異樣,院士發覺后,微微一笑:「再沒有比黑底色上可以這麼清楚地發現灰塵的了。」他說得有點幽默。然後,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感慨地嘆息了一聲:「有些顫抖了。手術只好讓給學生們去做了。自然規律!」

他帶領維琳娜走進另一間用象牙色塑料板裝修成的屋子。深色的牆壁上排列著一道道銀亮的螺管,銅鎳合金的支架上放置着裝有透明管道的複雜儀器。很可能,這是些人造器官:心、肺、腎、肝?他們走進了化學車間的實驗室,室內裝置著蒸餾器、管道以及萬能儀錶字盤。在這屋子裏,維琳娜不由想到電視屏幕上見到的宇航船上的指令艙。

「我帶着您,親愛的,到一處按過去的說法是『聖地』的所在去。」院士說。

他們走過一道不易覺察的室門,象從城堡的塔樓上一樣,順着螺旋形的階梯朝下走去。

起先,弗拉基米爾·拉夫侖特維奇在來客的眼目中還是精神抖擻的。可是,當他們走完了一級級的樓梯后,院士便一下子坐了下來,慌急地大口吞咽著空氣。

「為什麼,您想,我不再,參加登山,活動?上山容易下山難啦。」院士為自已的玩笑話使勁地微微笑了下子,「馬達快出毛病了……早先,人們安慰我:『沒事兒……』現在呢,同意換人了……看起來,人也得有些備用的部件,就跟機器一樣……」他在每句話的停頓中,總要吃力地呼吸一下:「大概到了將來,人只要大腦保存不變……其他器官可以換置成金屬製品或者其他材料的……就象換假牙……人就能依靠『人造器官』活上一千年。也不知道,這樣可好?」

他把客人領進一座拱形建築內,走道兩邊是排列成行的玻璃櫃。維琳娜看到玻璃櫃內的乾癟的脫水植物,兩肩不由猛一收縮。難道自己也得變成這樣乾癟嗎?當然,生命沉息的實例是不少,那座樹林不也正是這樣嗎?冬天裏一片枯寂,為的是來春萬花吐艷。只是冬眠需要延續上許多年頭,才能「等到自己春天的來臨」!

於是,彷彿在印證她的想法似地,維琳娜看到一張玻璃櫃里有三隻家兔,一個挨一個地胡亂躺着,耳朵垂掛着。另一邊,一張玻璃櫃內,有一條不成樣子的巨蜥,身子扭曲得跟盤龍一樣,齜著牙,朝天仰卧。還有一隻褐熊偃卧在帶鐵條的玻璃櫃內,就象正睡在巢穴中一樣。

「快到了,馬上要看到睡美人了。」羅登柯向維琳娜微笑了一下,領着她走向一具特大的玻瑞蒸釜。這是間密閉的玻璃小屋。正中底座上躺着一條四肢僵直的大狗,狹長的嘴臉上套著一架儀器,帶有絳黃斑紋的白色皮毛彷彿剛剛梳理過。「就是它!」院士得意地說,「從瑪麗婭·魯拜爾托芙娜手中接收到我們這裏的全過程,簡直沒法兒細說。七年兩個月帶九天……多想再等上三年!不過,威耶夫催得很急。」

「威耶夫?跟威耶夫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有?極有可能,跟今後飛出銀河系的遠征有關,運行途中宇航員將處於休眠狀態……」

「就是說,不久之後,這裏會出現……人?」維琳娜手指著玻璃櫃。

「您是第一名,是不是,可能,是您……」院士艱難地吸了口氣,「如果,明天得出的試驗結果是成功的,那我們可以進一步商定:是不是由您來接替我們的拉達的位置。」

維琳娜出神地注視着睡熟了的大狗:

「我聽說過一個斯堪的那維亞女人的故事。一百多年之前,有這麼一個得了嗜眠症的女人,一覺就睡了二十年。」

「睡醒之後,就要人家把她的女孩兒遞到她懷裏來?可是,站在一邊的女孩兒已經是個二十歲的姑娘?」

「據說,這位媽媽並沒有能成為自己女兒的同年人。一年後,她就蒼老了,死去了。」

「冬眠——不同於嗜眠症。全部生命活動整個兒中止。當然羅,如果要不發生不可逆過程的話,應該學會使一切重新恢復。」

「為什麼您選擇的試驗對象是狗,而不是猴呢?」

「您以為,親愛的,猴比狗更近似人類?」院士略帶玩笑地問,「我有時也這樣想,人類自命為地球上唯一的智慧生物,並且把動物的一切智慧表現全視之為動物本能。這是不是有些過於目空一切了。我在把拉達催眠之前,對它進行過多次實驗。很難找到比它智力更發達的動物了。猴子只是模仿人。狗在恪守它的職責方面,決不僅僅是單純的模仿,而是一種自覺完成任務。還有忠誠?對主人的摯愛?犧牲自己的精神?狗能夠摒棄保全生命的本能毫不吝惜地獻身。廝守在自己主人墓前哀叫的家犬難道還少嗎?甚至,有的狗痴立在棧橋上徒然地等待永不返回的罹難的海員……難道說這都是一種條件反射?拉達引起我許多想法……」

「請您跟我多談談拉達的事兒吧。」維琳娜要求道:「我正想接替它在玻璃密閉室里的位置呢。」

「接替不接替,我們過後再談,我先跟您說說拉達的故事……請您設想一下……我製造了一台儀器,拉達可以通過它來講話……」

維琳娜吃驚地望着學者。

「我應該表示驚訝,還是表示讚歎?」她問。

「該耐著性子聽。我可以向您解釋一下,為什麼對於您的要求是否可以答應,要取決於這一條沉睡了七年的生命蘇醒后的情況。」

「它能說出話來?」

「正是。狗之所以不講話,決不是因為它的智能不夠。鸚鵡也能講話呢,而且,並不是單純地學舌。二十世紀內的一項試驗證實:一對訓練好了的鸚鵡熱烈交談時,使用的句子有五百個。」

「拉達呢?」

「拉達的舌頭不靈便,不象鸚鵡。我常想給狗舌頭動一次手術,可惜我的兩隻手開始顫抖了。」

維琳娜整個身子朝前靠了靠:「它說出話來了嗎?……沒動手術。」

院士莞爾一笑。他走到密閉的玻璃小屋前,從旁邊的立櫃里取出一具不大的盔形面罩,面罩上有條電線連接在一個如同老式收音機的小箱子上。

「大家都知道,分院士說,「很久以來,就試驗著用聾啞人語言來訓練動物了。這種語言傳達思想時,不是通過聲音而是通過動作,這方面我缺乏研究。我期望從狗身上取得的成果會比從長尾猴身上的要大些。人類語言的發音是由於聲帶的收縮和口腔的動作,這一切全伴隨着大腦的明晰的腦電波,這也跟身體肌肉的每一次有意識的收縮一樣。二十世紀中,人們就根據這個原理製作了由腦電波控制的假手。大腦向不復存在的肌體發出信號時,假肢便代替失去的肢體動作。『機制假手』的大小外形都和真手一樣,能夠完成想望中的一切動作:使用小刀、湯匙、螺絲起子,乃至彈奏鋼琴。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能利用產生或變換某種意念時的腦電波呢?為什麼不能使這些腦電波帶動摹擬發音器官的專門儀器,使儀器發出的音響構成語言呢?這裏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因為,若是給一隻狗安上人的手臂,它定能很快地學會聾啞人的語言,學會他們的動作。電子控制論學者根據我上述的設想,使問題解決得更完滿了。」

「太驚人了!」維琳娜只能說出這句話來。

「可不!」院士也歡快地應聲說道:「但是,您得聽我講完,您應當知道這一切。您面前的確實是位故事中的睡美人。」

「但願我不是在夢中。」

「當然不是在夢中。您看,這隻小箱代替我的拉達講起話來,一點兒也不比人差。它的音色,是按照我那位瑪麗婭·魯拜爾托芙娜(當年的女歌唱家)的意見,調置成令人愉悅的女低音。我自己也試過,利用這台助話器,不啟嘴唇,默不出聲地講話,結果很成功!儀器在我的腦電波支配下——講起話來了。從此,我着手馴教這隻狗。我必須使它成為一個『智惹生物的原型』,而『語言』則是一個相當重要的特徵。拉達也確實想說出一些詞和句子來——小箱子發出了響聲。我經過相當一段時間的努力,使它從自發的聲響結構成理性的語言。一旦做到這一步,問題就解決了。原來,狗這動物也很愛說話。這是一種天然的愛好,助話器代替它發出音響來。大概,它如果具有必需的器官,早就自己說話了。我教它說話,不象人們教鵝鵡或者鶴鶴那樣,而是象教小孩。對它的依戀的心情,也跟對小孩一般。想起來有點后怕,我所做的這一切究競為的什麼?可是,您卻跑上我這兒來了——要求冬眠半個世紀……」

「我沒有別的辦法。連拉達您不是也給它催眠了嗎……它能說話……幾乎跟我一樣……」

「呶呶!……別急,別急於催眠。拉達說的話再多,也沒有它眼光里流露出來的多。不要以為它會『滔滔不絕』,它只是『箱式發言』,如果用這種標準衡量,它是學會語言了。它通過助話器要我領它去散步,給它吃食,尋找瑪麗婭·魯拜爾托芙娜。它又說,忠實於我們,愛我們。它從來沒有撒過謊,不會。」

「應當說,您們也十分疼愛它!」

「可不!我跟瑪麗婭·魯拜爾托芙娜是太愛惜它了。瑪麗婭頂喜歡跟拉達聊天,拉達同樣如此。它直朝找跑來尋找助話器。它擱在我辦公室里。拉達用喚叫聲央求給它戴上頭盔。它知道幾百個詞……甚至夾雜着英語辭彙,這是瑪麗婭·魯拜爾托芙娜的花樣……」

「我也喜歡上它了,我的這位先行者。」維琳娜說着,瞥視了一下睡熟的大狗。

「它的祖先是條軍犬。對我們來說,已經顯得很遙遠了的偉大的衛國戰爭年代裏,那條軍犬曾經探查出並且清除掉成千上萬的法西斯軍隊佈下的地雷。那個年代,它和它的同類,救助過傷員、穿越過炮火猛烈的前線傳遞情報、追捕過姦細和罪犯……可是人們在接受狗類的這種效勞時,一絲一毫也沒有承認過它們有粗淺的思維活動。看來,我們這些高等的『萬物之靈』,自古以來就是以自己的無知而自負。」

「它醒過來以後,我想跟它談談。」維琳娜滿含期望地說。

「是!」院士極其高興:「這正是十分重要的一點,如果您能跟它作一次傾心長談,如果它在久眠之後還完全具有這方面的能力,那麼……」他富有表情地望着維琳娜。

「我完全自願,完全……」

「請您明天來一趟。我們當您在場時催醒拉達……結果會很清楚的。您再跟家裏人商量一下……就這樣吧……」

五、比死亡還要糟

維琳娜滿懷希望地回到家,並且毫不隱瞞地告訴了……一個人,外婆。老年人氣極了,連聲呵斥外孫女兒的利己主義和輕率,但她也沒有把這件事跟任何人說。第二天,外婆帶領維琳娜到生命研究所,攙着她的手,象是當年領着她進小學一年級。

索菲婭·尼古拉耶芙娜沒有走進院士的實驗室。她站在外面等待實驗結果。並且自怨自艾,嘮嘮叨叨,什麼她活到頭啦,什麼把她的外孫女兒當作狗來做實驗啦!

她的外孫女兒維琳娜正和羅登柯院士以及腦研究所肥胖和善的列別捷夫教授、藍眼睛的實驗員娜達莎一道兒站立在透明的密閉小屋前。

夜間,密閉玻璃釜從地下室內被吊升到四周是塑料壁板的實驗室中。娜達莎驚異地側視着維琳娜。

昨天晚間自動裝置開始了加溫預熱程序。

「大概,我們的睡美人已經從玻璃製品變成石塊兒了。」列別捷夫說,看到維琳娜駭異的神情后,解釋道:「深度凍結的情況下,肌肉會變得跟玻璃一樣性脆易碎。此刻,肌肉在恢復之中,大腦神經元要能完整地保留下來就好了。」

「我們在給拉達冬眠之前,曾經給一些小動物做過試驗。」院士說。

「根據您過去所作的一些實驗,弗拉基米爾·拉夫侖特維奇,還不能斷定,作為實驗對象的動物是不是保留着原有的意識。」

「現在就來斷定了。」院士說着,含有深意地看了維琳娜一眼。

「密閉釜內溫度和壓力已經正常。」娜達莎報告。

「那行……開始吧!」羅登柯噓出一口氣來,「象我,垂暮之年還得充當一次大鬍子王子。現在給我們的睡美人的心臟接通電波脈衝。先讓它搏動起來,慢慢兒再自行收縮。」羅登柯走向控制台。

維琳娜的心臟象是被刺了一下,彷彿電極不是通向朦朧之中的卧犬的心上,而是扎進了她的胸膛。

拉達的軀體捲曲起來,腳爪抬伸了一下,兩眼睜開了。

「弗拉基米爾·拉夫侖特維奇,它在望了,象是活的!」

「它本來是活的,親愛的娜達莎。」

「眼光有些渾濁。」列別捷夫說道。

「脈搏增快,」娜達莎報告,「呼吸二十次。」

實驗員的胸脯急劇地高聳起來,就象是實驗正在她身上進行。

「活了,活了。」她歡聲高叫。

「就象是我自個兒醒過來一般。」維琳娜入迷地說着。

「暫時我們還沒有給您催眠呢。」院士說了句不客氣的話。

「它全醒了,我真為您高興,弗拉基米爾·拉夫侖特維奇!也為您高興,維琳娜·尤莉耶芙娜!不過……」娜達莎說了半句便住了口。

「要快給它鬆開,」院士給自己下着命令,「繩捆索綁,可憐!綁得它一絲兒也不能動彈。」他說着就走向玻璃小屋的門前:「跟您們說句實心話,我真怕回答這狗提出的第一個問題。」他看了一眼拿在手中的頭盔,「它必然要問到瑪麗婭……人已經永眠了,不能象拉達一樣被催醒了。」

院士嘆息一聲,走進玻璃小屋,連在頭盔上的一卷電線,垂曳在他身後。

外面的人看得到,院士走向底座,給睡美人鬆開了皮帶,關滅了計量儀錶的電路,準備把頭盔給狗戴上。列別捷夫教授把經過情況用手提式錄像機全部拍攝了下來。

皮帶鬆開后,狗立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酣暢地打了一個呵欠,然後看了院士一眼,突然咆哮起來。

羅登柯想撫摸它,但是它從底座上一聳身,竄到一個角落裏。

「拉達!拉杜什卡!你怎麼啦?!」它的主人聲調柔和地喚著,「過來,我的小夥計,過來,我來跟你談幾句,可願意?」

狗齜牙裂嘴。院上緩緩地向它靠近。猛一下,狗撲向他的手臂,頭盔從院士的手上摔了下來。他托住自己那隻被咬傷了的手臂。

「退出來!」列別捷夫叫了一聲,衝進玻璃門,揮舞着錄像機:「敢動!噓!弗拉基米爾·拉夫侖特維奇,親愛的,快退出去!喪失記憶力的典型癥狀。它不認識您了。」

「怎能不認識呢?這是拉達嘛!」院士嘟噥著。

狗又咆哮著撲向羅登柯。

「您出血了,」列別捷夫說着,用自己胖大的的身軀掩護著院士,並不斷揮動錄像機進行自衛,以防止狗的襲擊。

「多嚇人!」娜達莎叫道。

「要繃帶嗎?您這裏的急救藥箱在哪兒?」維琳娜問。娜達莎驚奇地看了她一眼,跑出了實驗室。

這時,羅登柯從玻璃小屋裏奔了出來,跟在他後面的是列別捷夫。教授賞了精神錯亂的狗一腳,擊退了對方的猖狂進攻以後,一跨出門,隨手碰地一聲帶上了玻璃小屋的門。

娜達莎拿來了急救藥箱,維琳娜自信地取出繃帶和一種名之為木乃伊的溶液。這是種古老的神奇的癒合藥物,現在採用人工合成法製作。

「可能用不着注射抗狂犬病疫苗,」院士振作起精神,「給它作一下病體解剖就會弄清楚了的。狂犬病毒,無疑是不會有的。它只是半睡不醒,認不出我來了。我並不認為,它會忘記一切。」

「沒有認出來?忘記了?對最接近的人,最心愛的人?」娜達莎帶着哭腔數落道,並且用詢問的眼光瞅著維琳娜。

「喏喏……癥狀明顯。大腦內發生不可逆過程。醒過來的已經不是入眠時的生物了。」列別捷夫教授作出了判斷。維琳娜包紮好院士的手臂,一道深深的豎紋爬上她兩道眉毛中間。

「醒來了,但是什麼也不知道了,」她用一種喑啞的似乎是別人的嗓音說道:「這比死亡還要糟!」

「比死亡還糟。」院士贊同地說。

狗仰面躺倒了,而且抽搐著昏厥過去。

「親愛的娜達莎,請您注意著,看這可憐蟲怎麼樣了。」院士說:「請兩位到我的辦公室來吧!得好好考慮一下……下一步……」

「還下一步?」娜達莎大為反對地嚷道:「還不清楚嗎?您自個兒也說,比死亡還糟。冬眠沉睡是為的他,可是醒過來之後——又認不得他了!能行嗎?」

「娜達莎,親愛的,此刻還沒有到辯論的時候。」

在辦公室里,維琳娜身子不靠椅背地端坐着,兩邊太陽穴突突地跳動,思緒萬千。她似乎感到剛才的實驗的重負全落到自己身上。她緊緊地咬着嘴唇,凝聚的眼光透露出一種頑強的韌勁兒。

院士坐在一張笨重的大寫字枱前。列別捷夫教授在辦公室里一步一步地踱著,不時瞥視一下陳列在書架之間的一排排頭顱骨。

辦公室的另一扇門通向外走廊,外走廊的盡頭是座花園。「您親眼看到這一切了。我原是想幫助您的。」

「可憐的拉達。」維琳娜說出這聲之後,更加緊緊地咬着嘴唇。

「說實話,我原來指望,將來它給我做做伴,壁爐前談談心。」

「倒霉!真倒霉!」列別捷夫忿忿然地說道。「您別這樣說,不管怎樣惋惜拉達,但是,試臉取得否定的結論——仍然是取得了成果。因為得出了極其重要的結論。維琳娜·尤莉耶芙娜將會理解這一點。」

「完全理解,」維琳娜同意地說,並且凝神地望着羅登柯,問道:「當然了,您不會泄氣?您還將繼續試驗?」

「那是一定的。」

娜達莎悲切地走進來:「試驗的狗死了。」

羅登柯兩手一攤,轉臉向著維琳娜。

「您說您將繼續試驗。我已經作了準備。」

院士現出了陰鬱的神色:「拉達的試驗失敗之後,我可以把自己用來做冬眠的試驗,但是,把您……請您原諒。囚為按專業來說,我畢竟還是個醫生。」院士把眼睛移開了,

維琳娜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威耶夫穿過外走廊進了辦公室。

「請原諒,我沒有答應一定來,可是忍不住還是上您這兒來打聽結果了。」

「大幕已經落下來了。」羅登柯凄然地笑了一聲。

「我正是這樣估猜的。在您這兒見到維琳娜,我很高興。」

「這位是腦研究所的列別捷夫教授,認識一下吧!」

「見到您很高興。」威耶夫和教授招呼過之後,便改用一種探討業務的語氣發表議論了:「不知道您,弗拉基米爾·拉夫侖特維奇,是怎樣,拿我來說,感到興趣的決不是己經做過的一切,而是應該去做的一切。這方面正有些課題,我想在您指定的時間裏前來請教。」

「您是忙人。既然來了,用不着推延到以後。這裏的兩位對此都是感到興趣的,不論是列別捷夫教授,也不論是維琳娜·尤莉耶芙娜……」

「是這樣,」威耶夫毫不覺得奇怪,十分安詳地說道,「正如您知道的,我將提出一個關於擴充您的睡眠王國成員的建議。有些志願人員。」

「是的,是有志願人員。」院士用頭指了一下維琳娜。

威耶夫轉臉朝着她,維琳娜坦然地迎向對方審視的目光。

「否定的結論——也是結論,」她重複著院士的話,「必須進行新的試驗,我準備幫助進行這種試驗。您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的。」

「這我們知道。」羅登柯說:「同時,我們也知道還有一些人希望冬眠,是想看一看未來世界。暫時,這還只能算是個理想,當然,我對這一點是有信心的,野熊在巢穴里就有冬眠的規律。」

「但是,也有可能出現比死亡還糟的情況!」娜達莎在一旁提醒。

威耶夫朝她看看,態度仍然十分從容,看來,情況他全都了解了,儘管並未有人向他介紹過。

維琳娜同樣了解全部情況。她已經無法指望從這條路上走向將來,走向她的阿爾謝尼。

這時……她彷彿恍然大悟地想到自己的下一步行動:既然時間的反常規律是存在的,既然人們在星際飛行中會遇到這種反常,而在地球上暫時又無法解決,那麼……於是,她說道:「時間反常的規律可以用時間反常規律來戰勝,」說着,她把臉朝向正凝望着她的威耶夫,「伊凡·謝苗諾維奇,如果不保密,請您談談第二批地外行星的探測航行,能不能在最近啟航?因為我知道,您正在準備第二批地外文明星球的航行。」

威耶夫仍然十分沉着地說:「第二批星際遠航正在計劃中。」

「什麼時候?」

「最近就要公佈飛往艾當諾行星的計劃。」

「艾當諾?柯斯嘉說它在獵犬星座。我們的人正在飛向的列勒星,在天蠍座。當這兩組探測人員返回地球的時候,大概年歲相仿吧?可以這樣來理解相對論的時空學說嗎?」

「您理解得相當好。」威耶夫略帶一點開玩笑的口氣,並補充說道:「兩組探測人員在分別六年半之後都從天外歸來,回到地球上的時候,年歲相仿。到達艾當諾行星的航程是二十二光年,在近光速飛行中一去一回,得在飛航中度過五年。」

「六年半?」維琳娜沉吟着重複了一句:「從前,水手的妻子等待環球航行的丈夫要等上七年時間哩。何況我那時不過三十歲出頭……」

「不止,遠遠不止三十歲。」威耶夫微笑了一下。

「那是如果我是在地球上等待的話。可是,我要是也飛往太空去呢?」

「您?飛往太空?」威耶夫側眼看了一下維琳娜,仍然沒有露出驚訝的神情來。

當時,羅登柯、列別捷夫和娜達莉——全都大吃一驚。

近些時來,維琳娜常常思考着自己剛才堅決表示出來的渴念。這裏當然有她性格上的因素,可是,實事求是地給她想想,這也是她唯一的最後的出路了。

「既然弗拉基米爾·拉夫侖契維奇不能接受我作冬眠的試驗,我只好飛。」維琳娜帶着表面上的鎮靜說。

威耶夫流露出對她十分讚賞的神情:「您可知道,星際遠航中增加一名乘客,意味着什麼?」

「知道。幾千噸推進劑外加各種儀器設備。」

「對的,所以在目前的星際遠航中還不接納旅客。因此,您當不上乘客。」

「如果不是當乘客呢?」維琳娜問得很激奮,但是沒有一點挑釁的意味。

「我正等著您這個問題。得有兩個條件,維琳娜,您得變成另一種人。第一——不是單純為了愛情去創立功勛的,而是為了科學文明去歷盡艱辛。」說到這裏,他住了口。

「第二呢?」維琳娜心情激動地問。

「第二——要成為星際航行中一名不可缺少的宇航員,就象星際航行中不能缺少您的阿爾謝尼那樣。他既是星際天文航行家,又是宇航船領航員,且不說他在科學上已經作出的卓越貢獻了。」

「那就是說,參加航天飛行的人,只能是航程中必不可少的人了。」維琳娜突然以十分平靜的口吻說道。

「必不可少。」威耶夫重複了一下,「比如說,您是位數學家,象您父親一樣;或者是位中微子工程師,象法國人萊易思一樣;或者是位天文航行家,象阿爾謝尼·拉托夫,那末……」

「還剩下多少時間呢?」羅登柯院士也感到了興趣。「一年半。」

『難道這個時間還少嗎?」

「能成為一名合格的寧航員?」威耶夫也在問。他看着維琳娜感情豐富的臉龐,她內心的激動和神態的寧靜正在交鋒,並且清晰地映現到臉上。

「一定。」維琳娜以拉托夫的語言特色,簡捷地回答了一聲,然後緊緊咬住了嘴唇。

「大概,比推動一座大山略微容易一些。」一直沉默到此刻的列別捷夫教授說。

「那就是說,一定要推!」維琳娜滿懷信心,口氣跟阿爾謝尼相仿:「移山倒海,人定勝天哩。」

老院士向後靠在軟椅靠背上,聽着,然後忍不住說道。「唉唉,博士,浮士德博士,願你那可憐的鬼魂青春重返,跟……」

「跟女人一般。」娜達莎悄聲提示了一句。

就在這時,一個新的維琳娜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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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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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心上的冰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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