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星星的召喚

第一章 星星的召喚

題記

我永遠、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翻遍塵封的、讀破了的書冊,去尋找她神秘的故事。

——阿·勃洛克

絕頂聰明的人向我們說到:

那裏有光怪陸離的許多世界;

無數太陽正在那裏照耀,

人們在那裏定然是子孫萬代。

——米·瓦·羅蒙諾索夫

一、失去歸宿的航程

羅曼·拉托夫紀念像建立的時候,他還活着,但不在人世間。一張大理石座椅,一條大理石圍帶,系住一尊大理石的飛行員。飛行員彷彿正從無法返航的遠方,憂戚而深沉地眺望着。

高大的大理石像矗立在大路上,它分開迎面駛來潮水般的車流,彷彿想要阻遏住急行的人群,告訴他們:如今世界上還沒有一種力量,可以使人類擺脫大自然的束縛,掙出大地的懷抱,自由來往於廣漠無垠的宇宙間……

羅曼·拉托夫帶領了一個考察組飛往火星。行程中,航船控制系統的一部噴氣式推進器出了故障。因而航船就再也不能返回地球了。可是,全體乘員還能生活很長一段時間——製造人工食品的設備可以運轉許多年。在這段時間裏,宇航員們一方面深知自己必遭滅亡的結局,一方面繼續向星球飛航,至於抵達這些星球則是這一輩子辦不到的事了……

羅曼·拉托夫考察組竭盡一切可能保持與地球上的聯繫。由於離地球越來越遠,航船上遠程電波發射器發出的信號逐漸衰減,甚至高靈敏度的射電望遠鏡也越來越難以覺察到了。

拉托夫發回的最後一份電訊的收錄人員中,有他的兒子阿爾謝尼。阿爾謝尼為了當自己渴念的信號出現時能夠在場,一直沒有離開無線電天文台。

這次,射電望遠鏡收錄到航船信號已經到了靈敏極限。阿爾謝尼猛然站起身來,他聽着逐漸消逝的親人的電波,心都碎了。射頻雜音的干擾很大,無法分辨親人發回的電波了。

羅曼·拉托夫及其失控的航船,百般無奈地背離了原定的在太陽系中的航線,而是在火星與木星的飛行軌道之間梭巡。他要告訴地球上的人們有關對灶神星這顆小行星的觀察所得,灶神星是當年行星法艾東①的巨大碎塊。它和其它行星的殘骸一樣,仍按照原先的行星軌道環運行。

【①法艾東傳為希臘神話中太陽神赫里奧斯的兒子,后被宙斯用閃電擊斃,原因是他替其父太陽神趕車不慎,造成地球燃燒而毀滅的危險。宙斯拯救了地球。——譯者注】

羅曼·拉托夫急於告訴人們,他觀察到灶神星上有砂質的荒野,清晰的乾涸了的海岸線,岩壁上礦床的等邊幾何圖形。

「很像……城市廢墟……」射頻干擾中傳來隱約可辨的音波。

阿爾謝尼肅然立正,雙手握緊,就跟聽父親的遺言一樣,聽着對人類的忠告:超強核裝置的爆炸,足以引起鏈式反應,使大海中的全部氫原子聚變為氦,造成整個行星的海洋的熱核爆發。

爆炸了的行星,其殘骸之所以未曾四散分飛,羅曼·拉托夫正是這樣解釋的。他設想,最初是由於行星外殼水域的爆炸,造成球體開裂,然後,由於火星、木星引力的作用,使裂開的星球解體,分成巨大碎塊。他講述這一切,是因為惦念地球,生怕地球罹此厄運。

人們無法傳送出下列消息來慰藉拉托夫:航船啟程之後,人類文明社會迅速地度過了危險的發展階段——大洋彼岸的勞動群眾去除了美洲的資本主義的最後堡壘,進入了聯合世界。

遙遠的電波迴響着的整個一段時間裏,阿爾謝尼·拉托夫就跟塑像一般佇立在儀器旁,兩眼眨也不眨地望着窗外圓榫形的巨大射電望遠鏡。他腦海里浮現出一間失去操縱能力的指令艙,艙內是隨時會失去生命、卻正在為地球命運憂慮的父親。

站在阿爾謝尼身旁的是他的朋友柯斯嘉·茲旺采夫,也是一位無線電天文工作者。他們兩人都十分清楚:派一個救援小組給羅曼·拉托夫是不可能的。俗話說:大海撈針;但是,大海撈針比起在廣漠浩渺的蒼穹中去找尋這粒微塵也還容易些。

阿爾謝尼沉痛地忍受着這種不幸的折磨,他既不能慟哭還活着的父親,但又不能指望何年何月能與父親晤面。對於在航程中失去了歸宿的親人的綿長思念,使他經常沉浸在深思中,顯得孤僻,甚至,變得沉默寡言。他知道父親的理想——進行星際探險——於是便立誓完成羅曼·拉托夫未竟的事業。柯斯嘉理解這一切,並且相信,阿爾謝尼決不會說空話。他很快就感覺到,自己的這位朋友在收到父親有關灶王星的電訊之後,正在構思什麼。

無線電天文台領導人伊格納契·謝苗諾維奇·施洛夫教授走進屋來。這位教授高高的個子,身材筆直,就是肩膀不如阿爾謝尼的寬厚。他的灰白的腦袋略微朝後仰著,就像是要在交談者的頭頂上尋找什麼。

柯斯嘉·茲旺采夫,是個十足的促狹鬼,戲謔地將教授比之為古俄羅斯目空一切的安德烈依·比爾沃茲汪尼大公,此公因為頸椎骨粘連的毛病,脖梗從來不能向前彎。

「阿爾謝尼·羅曼諾維奇,」施洛夫教授用低沉的胸腔音凄然地開了腔,「還能收到令尊發回的信號嗎?何等深切的哀痛,他的英名必將永在人間。」

柯斯嘉用那雙茨岡人一樣的烏黑眼珠子向首長掃射了一下,但是,首長繼續說道:

「難道說,這樣的犧牲還不能說服人們,使他們相信人類登臨其它天體全無任何必要嗎?如若把用之於宇宙火箭的裝備和器材,全交付給我們,無線電天文工作者們,那麼,我們向全世界揭示的有關宇宙的情況,肯定遠勝於宇航員們。」

「請原諒,」阿爾謝尼委婉地說道,「無線電天文學是我深信的。不過,我父親提到了法艾東的情況。可能,智慧生物用核戰爭毀滅了這個星球。」

「兄弟文明星球的毀滅!」施洛夫嘆息一聲,「老生常談羅。不過,這個消息總算證明了,無法返航的人們目前處境還沒有什麼危險。」

「對的。我們最好能把射電望遠鏡的靈敏度提高到幾十億倍。我有個設想。」

「噢——噢?」施洛夫警覺起來,然後展顏一笑,說道,「很高興,因為悲痛沒有使你挫傷。專題討論會上我們再商量吧。」

施洛夫教授是位曾經提出過多項科學設想的著名學者。但是,當別人提出設想時,他總是受不了。教授一面按章辦事地檢收著其他星球世界可能發出的無線電信號,一面又認為高度的文明世界不可能不以定向射線發出信號,像某些人的預計那樣,決不至於各向同性地四散發射。因為這樣需要的能量得像神話般的巨大。有一種假定,認為文明世界有三種類型:達到地球文明水平;全部掌握了自己星球能源的;能夠使用銀河系中各星球的全部能源的。這類奇特的論述很使施洛夫惱火。

教授誨人不倦地闡述,「智慧生物」的文明世界和我們相距之遙遠,是用接近光速飛行的宇航船也無法登臨的。至於地外文明星球將其能源用多少於自身的需要,又用多少於智慧世界之交往,對於這樣的問題,教授斷言:「不論多少,超不出這個星球本身所有!」並且引證了喬治亞古代詩人肖泰·盧斯達維奇的詩句:「從瓦罐里能夠喝到的,超不出它裏面所有的。」

阿爾謝尼·拉托夫的設想總算引起了施洛夫的興趣。

「考慮得很不成熟,」阿爾謝尼謙虛地說道,一面在講台的深色玻璃板上畫着草圖。放大了的圖形立即在他身後的大屏幕上映現出來。「地球上最大的望遠鏡,是設在哥斯達黎加的阿列西波火山口上的那台,直徑——三百公尺,它散發出的吸收射線的光束,控制了一部分空際。若是使其發揮更大的作用呢?伊格納契·謝苗諾維奇不是很贊成宇宙航行。可是,如果讓宇宙航行有助於我們的工作呢?」

施洛夫彷彿使足了勁,才使灰白腦袋點了一下。

阿爾謝尼·拉托夫簡要地說明了自己的設計,那是在近地宇宙空間建造一架拋物面向空碟形全球天線,天線由金屬線編結成。輕盈的、延展在地球整個半球上空的天線,一晝夜中將隨同地球繞行一圈,裝置的方式是使其處於能與地球同步運轉的定位空間。全球天線隨着地球轉動着「偵察」整個太空。

天線拋物鏡面的焦點上設置檢波艙,宇宙間各種無線電信號全將傳送到那裏。

「星盤,」柯斯嘉·茲旺采夫莊嚴宣稱,同時,晃動起黑中透藍的鬈曲成團的長發。他愛用一種,正如人們常說他的,「楔形文字」表達思想,並且隨意加入一些意思相近但純屬他本人生造的字眼。

人們紛紛向阿爾謝尼提問。他逐一作了解答,並且在講台的深色玻璃上繪出一幅幅示意圖,圖形隨即在屏幕上放大出來。全球天線的金屬線由一系列宇宙火箭牽引,它們沿天線外延作盤狀飛行,火箭身後將是一道道極其纖細、如同熔化了的銀色金屬線。輕盈的、延展在整個半球上空的這些金屬線編織成巨大的天線鏡面。全球天線,是僅從其大小尺寸來說的;至於靈敏度,它將比一百公尺直徑的射電望遠鏡要強百十億倍……

施洛夫教授滿意地連連點頭,此舉順帶駁斥了有關他本人頸椎骨的奇談怪論——說到底,如此宏偉的設想,出自他所領導的無線電天文台,他也感到心滿意足了。

「智慧生物如果發來信號,那麼,可能是一種類似於爆髮式的汩汩聲,電波脈衝,」阿爾謝尼·拉托夫繼續說道,「發報人把電訊,比方說吧,壓縮成百萬分之一的信息,長時間地把能量集中到發射這信息上。這也不需要整個銀河系的巨大能量了。全球天線甚至可以檢收到功率相當於地球上普通發報器發出的信號。」

阿爾謝尼·拉托夫的計劃是很宏偉的,施洛夫以自己的全部威望支持他。

阿爾謝尼·拉托夫在專題討論會結束後走回自己的實驗室時,寫詩成癖的電子控制技師瓦里亞·波列夫追上了他。

瓦里亞身材纖瘦,頗有點女性的風度,留得長長的鬈髮一直披到肩膀上(柯斯嘉戲稱他為「王子」)。

「王子」攔住了阿爾謝尼:「全球天線!不僅是宏偉工程,而且是壯麗的詩篇!聆聽着宇宙的聲音——」於是乎,他詩興大發:

那明麗的花園,令人神往的一切如此靜寂,

連老虎也正匍伏憩息。

鱗狀的莖稈頂端倏忽一閃,

綻放的罪惡之花突然出現。

那裏是涼爽而鬆軟的林間小徑,

臨晚的時分格外清新。

那兒一片青藍色的羽鱗,

……

「肥厚多刺的飛龍正曲身爬行」。阿爾謝尼微笑着說完最後一句。

「你怎麼會想到這麼一句的?」

「因為你的詩跟勃洛克的作品一樣。」

「不對,我歌頌的是地球上空的無線電天線。」

「我可從來沒有想到鱗狀的莖稈,罪惡的花瓣。」

「那麼,你想些什麼呢?」

「以後我會告訴你的。」阿爾謝尼口裏答應着,心裏想念著自己的父親。

近地宇空全球天線的設計就這樣被通過了,阿爾謝尼·拉托夫和其他許多人今後的命運也就這樣定下來了……

二、星星的召喚

施洛夫教授又把他熟悉的那位年輕姑娘維琳娜·郎斯卡婭帶到宇航中心,他是想以自己親身參與的、氣勢非凡的活動,使姑娘驚服。

無線電天文台領導人出迎從全球天線值班歸來的人員,已成慣例。施洛夫在維琳娜面前稱這些人員一律為「我的學生們」。

跟隨施洛夫到宇航中心來,維琳娜是很樂意的,至於為什麼樂意,教授起初是根本誤解了……其實,這和拉托夫小組返回地球有關。她跟阿爾謝尼·拉托夫是在體育館偶然相識的,當時,施洛夫也在場。維琳娜在鋼琴上彈著即興的樂曲給練習自由體操的妹妹阿文諾莉伴奏,阿爾謝尼則在隔壁的一間屋子裏練習舉重。他正把杠鈴拎了起來,提到胸前,準備「挺舉」,可是樂曲聲傳來,猛然間他一「推舉」,「打破舉重記錄」。他認為是音樂給了他幫助,便跑向鄰室,想跟鋼琴家熟識一下,並要求對方給舉重運動的發展以幫助,鋼琴家正是維琳娜。

她體態勻稱,行動起來輕盈得如同樂曲伴奏下起舞的芭蕾舞演員,優美嫻雅,舒展自如,左右肩膀動作協調,略尖的下頦微微仰起。她有着明凈的前額以及一雙安詳的綠玉般的眼眸;那眸子裏射出的令人惶亂的專註的眼光,剛一碰上阿爾謝尼·拉托夫,便使他頓時失去了說話的本領。

施洛夫教授熟識維琳娜·郎斯卡婭一家。他也早就有意於這家的長女,滿以為,先以自己從事的業務活動使維琳娜感到興趣,這興趣必然會轉移到教授本人身上。那天,教授為盡老熟人的義務來到體育館看望兩姊妹,以便伴送她們回家。結果,使他大不開心,因為練習舉重的拉托夫也硬跟着陪送兩位姑娘。阿爾謝尼和維琳娜落在後面,並排走着,居然挽起胳膊!如此「一見鍾情」氣傷了教授。他很想給自己的這位學生一番告誡,但是又忍住了。

維琳娜還是孩子的時候,施洛夫就常見到她。女孩長成大人了,教授更加喜歡她。一年半之前,教授喪偶,於是他下了決心,爭取跟維琳娜成婚。

教授對她的一切都滿意:她嬌麗的外貌,可以使教授在各種交際場合顯得更加出色;她受過系統而又多方面的教育,並已立志獻身於鋼琴演奏,因此就不會像大多數同年人那樣地為選擇專業而苦惱。施洛夫知道這種古老的樂器要求何等的毅力,要求無休無止的連續多少小時的練習,但是,他也重視其對於聽眾的神奇的作用,尤其是鋼琴名手在演奏古典作曲家天才作品的時刻。

不光施洛夫一個人愛聽維琳娜的鋼琴演奏,他演奏的樂曲也不僅成了舉重運動的必需,而且成了舉重運動愛好者阿爾謝尼·拉托夫的必需。他越來越勤地朝郎斯卡婭家裏跑,笨拙而又無言地在房間里的鋼琴旁坐上半晌,然後站起身來,默默地走出去,一面怯生生地瞥視一下那雙熠熠發光的綠玉般的眼眸,這眼眸正在尋視着他的目光。維琳娜跟着他跑了幾步。在門口,他靦腆地站定了,用自己的大手捧起維琳娜那雙手指剛勁靈活而纖秀的手掌,久久地握著,一句話也不說……

為此,阿爾謝尼在全球天線建成后,從宇宙空間值班回來,能在宇航中心遇到維琳娜,就特別高興了。

維琳娜總是那樣專註地打量著飛行歸來的阿爾謝尼的臉龐,即使在後者為了使發滯的筋肉重新習慣於地球的重力,正忙於做一些舒展身軀動作的時候。這一回,維琳娜一眼就看出拉托夫的心頭很不平靜。

這種很不平靜早就可以不必了。可是,當阿爾謝你把維琳娜領到一邊,跟她一說以後,她也激動起來了:阿爾謝尼從全球天線上收聽到自己父親的聲音,這樣的消息他首先是向她報告的。

父親不是向地球發報,而是在宇宙空間呼喚另外的人:「你們是誰?請回答!請靠近我們!我們的航船失控了!」呼喚用的是好幾種語言。之後就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可能,很快就會聯繫上?……」維琳娜默默地想着。

阿爾謝尼做完舒展身軀的動作后,立即跑到施洛夫跟前,他們便用夾雜着許多科學術語的自己的語言交談起來,對於來客,這些話便不大容易聽懂了。

柯斯嘉晃晃悠悠,就像不大會走路似的,向維琳娜走來。她問道:「父親的?」意思是指從不能返航的航船上發出的電訊。

柯斯嘉撥浪著腦袋瓜,然後半開玩笑地說道:「大概。……是智慧生物的!」說着兩眼一瞪。

維琳娜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柯斯嘉是個地道的調皮鬼。此外,阿爾謝尼父親的音訊,即使是來自無法揣測的遠方,對她來說也總比來自星際空間智慧生物的信息要好懂些。要親切得多。

「已經錄音了,」柯斯嘉故意壓低嗓音悄聲說道,一面側視着施洛夫,「我們馬上要把錄下的信息展延,像拉長橡皮筋一樣,展延一百萬倍。讓這些信號達到『慢聲細語』的程度。」

維琳娜已經從施洛夫教授的言談中知道,他的學生們攜帶了一種「分子水平」的新型錄音設備。如果說,普通磁性錄音帶上是一層磁性細粒起作用,那末,新設備上起作用的則是偏壓分子。至於這是怎麼回事,維琳娜不甚了了,也不好意思細問。居然,貝多芬的交響曲在這種設備里只要一秒鐘時間就能錄完。施洛夫教授甚至回想起二十世紀末一位學術權威和音樂家的名言:如果地外星球的代表光臨地球,若要使他們在一小時內和人類相識,最好的辦法就是向他們演奏貝多芬交響樂曲的第九樂章。

阿爾謝尼跟施洛夫一談完,便向維琳娜走去,她立即問道:「你們在宇宙空間能夠收錄到類似貝多芬交響樂第九樂章的音響嗎?」

阿爾謝尼緊握了一下維琳娜的雙手,微微一笑:「怎麼說呢?可能是。值得聽一聽……」他轉身朝向施洛夫:「伊格納契·謝苗諾維奇,我們是不是得邀請這位音樂顧問到天文台聽一聽錄音?」

施洛夫遲疑了一下。他不悅的是,邀請維琳娜到他的天文台去的,不是他本人,而是阿爾謝尼·拉托夫。

「如果維琳娜·尤莉耶芙娜對我們的研究工作產生了興趣,那歡迎光臨。我一直想向她展示我們的奧秘。我們要經過無數次的調試,一直聽得精疲力盡,才能把錄製下來的脈衝信息,調節到再現的響應速度。」

「我們已經試驗過一百多次了,」柯斯嘉插嘴道,「聽呀,聽呀,聽出點道道來了。」

施洛夫只猶豫了一刻兒。他本人也急於了解收錄下的這些信息。他同意帶領無線電天文工作者——宇航員及維琳娜一道直駛天文台。

施洛夫親自駕駛這輛自動電管車,他把操縱環套到頭上。他的腦電波支配着這輛聽話的機車,機車立即加速疾駛,在需要拐彎的地方自動轉向,減速,停車,輕輕落實到地面上,其間決無任何機械槓桿的參與。

一路上,柯斯嘉嘮嘮叨叨沒有住嘴,說的是過去的各式各樣科幻小說上描繪的地外來客:有的類似人形,有的狀若章魚,或則軟弱無力,甚至老死在巉岩之上……

自動電管車飛駛到天文台前。這座以一列圓柱作為門飾的三層樓房,頗像是藝術家作品中的當年的地主莊園。維琳娜很欣賞這裏面的一座絕妙的花園。

三位學者和維琳娜沒有走上迎門的樓梯,他們穿過側門,順階梯而下,走進「靜息實驗室」。這是以隔絕音響的材料建成的與世隔絕的實驗室。外界無法測出的音響,在那裏可以由精密的儀器探測出來。

施洛夫故作鄭重,以此來掩飾自己的激動,卻又有點赧然,時不時向維琳娜和阿爾謝尼投去含有妒意的眼光。他的灰白的腦袋抬得比往常又略高了一點,一步步走向櫥櫃。這櫥櫃頗像柯斯嘉的故事中描繪的星球來客,圓睜著刻度盤式的眼睛瞅著來人。教授細心地把一盤錄音帶裝了上去。然後請大家就座。

維琳娜坐到舒軟的沙發上,但是,按其鋼琴家的習慣,她沒有偎靠椅背。因此,顯得特別地聚精會神,以至於和她雙眼微睜的神情很不一致了。

她在等待着樂聲,儘管施洛夫已經跟她說過,這將不是通常理解的聲音。

「您在這兒將要聽到的,」教授低聲跟她說,「說到底,不過是緩減到聽覺振頻的供研究用的無線電信號。」

然後,櫥櫃里一發出響聲,維琳娜頓時感到「靜息實驗室」內充滿的恰恰正是各種聲音!她對這些音響不能作出其他理解。

她感到是一種器官的呼號。不過,這種異乎尋常的聲音,彷彿由四面八方聚攏而來,猝落進音響的湧泉中。維琳娜無法擺脫自己置身在發出這音響的另一個世界的感覺。她瞥視了一下阿爾謝尼。後者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聲音了,但是,他像她一樣端坐着,不靠椅背,沉重的頭略微低垂著,眼光凝聚在混凝土牆壁的隔音板上。

維琳娜眯縫起雙眼,諦聽着這裏的音響和這裏的靜寂。她感覺出某一種情緒,領悟到一種莫名的憂鬱,竭力想分辨出這奇異的激動的音響語言。

不同凡響的「音樂」是維琳娜入迷得到了忘我的程度,內心有種異樣的無比深遠的意境……

突然,響起一陣清晰的令人驚駭的夜鶯的鳴囀。維琳娜不由地一震,睜開雙眼:還是那樣的板牆,還是那樣正襟危坐的阿爾謝尼;他身旁是伸臂展腿地落坐在安樂椅上的柯斯嘉。施洛夫的眼光正射向用密集細孔材料製成的天花板上,這天花板頗像徐緩繚繞的雲翳。

鳴囀的夜鶯得到回應,接着是第三隻的啼叫。再后,虛幻中的鳥群以各種歌喉嘹亮而流暢地齊聲合唱。這些歌喉忽而聚攏為強勁的音浪,忽而分散為啾啾的細語。混合進各種聲響中的一種器官的呼號繼續轟響着。

終於,聲響,從未有過的聲響,靜寂了。錄音已經放完。

「說到底,全球天線建造到近地宇空中圖的是什麼?不正是為此嗎!」施洛夫教授情緒高漲,神采飛揚。

「有聲楔形文字!」柯斯嘉判斷說。

「說到底,暫時還不該下結論,」伊格納契·謝苗諾維奇莊重地宣稱,一面關上儀器,「別以為,弄懂我們所聽到的這一切是件容易事。眾所周知,太陽也『唱歌』呢,千百億粒子不斷從太陽飛向地球。這件屋子裏的儀器播發出由太陽微粒的發射錄製成的『夜鶯的鳴囀』,是不止一次的事了。這種條件下的音響純粹是象徵性的,正如我跟我們的客人先前說的一樣。說到底,我期望客人對我們這種日常的事務性的工作感到興趣。」他說着並向維琳娜微微地彎了一下腰。

「看您說的!」她叫了起來,「難道這能算是日常事務嗎?簡直是節日!」

維琳娜不想再打攪幾位科學工作者,準備走了。

阿爾謝尼想送她,但是她沒有同意。連施洛夫也跟學生們一道留下,因為他沉醉於學生們的「收穫」中。

幾天之後,阿爾謝尼來到朗斯卡婭家裏。維琳娜的祖母索非婭·尼古拉耶芙娜親切地接待來客。

祖母當年是位演員,總因為家族裏出當著名女演員伊諾溫娜而自豪。如同這位先人一樣,索非婭·尼古拉耶芙娜也退出舞台生活,不去扮演那些老婦人了,但她善於珍攝,注意保養自己:體態朗健,衣着整潔。每當人們從背後誤以為她是年輕人的時候,她就很開心。

「諾,你的星際勇士。」祖母把客人領到維琳娜身邊,跟她說。

「別走,好祖母,」維琳娜央求道,「我去把大家喚來。」

「海報!」祖母微微一笑,「她要使你大出意外了。」

阿爾謝尼雙眉一揚。

維琳娜既沒有因為阿爾謝尼面容消瘦而驚嘆,也沒有解釋自己的意圖,便跑出房間。

「請問您這幅尊容怎麼會弄成經受了千年飢荒似的?」索菲婭·尼古拉耶芙娜繼續開着玩笑,「要不然就是因為飛行中你超過重量標準了。」

「以前有過這種規定,那是在我申請當宇航員的時候。現在干無線電天文工作夠格了。瘦下來是別的緣故。」

「我知道一點。維琳娜跟我念叨過。」

「不保密。正相反。是為了想弄懂收錄下的聲響,人們完全應該弄清楚它的意思。」

維琳娜領着父親、母親和阿文諾莉走進屋來。

尤利·謝爾蓋耶維奇·朗斯柯依是位數學教授,控制論研究中心領導。他光頭,個子比維琳娜略矮一些,臉上纖秀的線條和維琳娜驚人地相像。

維琳娜的母親安娜·安德烈葉芙娜顯得有點虛胖,但是她的頭臉卻如同從一個娟秀清麗的女人身上移置來的。小女兒阿文諾莉的頭臉長得像母親,身材跟母親相比,瘦得跟蘆葦彷彿。

女孩見到阿爾謝尼很高興。

維琳娜安頓大家坐下之後,便坐到鋼琴前。

阿爾謝尼以為即將彈奏的是維琳娜為參加音樂競賽會而準備的新樂曲。

維琳娜彈奏起來。

阿爾謝尼難以想像在這「天籟神曲」中,維琳娜付出了何等的天才勞動,傾注進何等的激情,這正是從全球天線上收錄到的音響,他聽懂了。

當然,鋼琴上並沒有再現「靜息實驗室」里的那些聲音,但是,維琳娜表達的是當人們聽到那些異怪的聲響時觸發起來的感情。她完全做到了這一點。

阿爾謝尼驚奇地凝視着維琳娜,彷彿從另一個新的角度上看見了她。

「你彈得簡直太美了。」安娜·安德烈葉芙娜說着,一面拿小手絹兒拭着眼睛。

「我不知道」,阿爾謝尼望着地板說,「語言學家們,電子計算機,是不是能夠弄清地外音樂中的內容,就像地球上的樂器剛才表達出來的那樣。」

阿文諾莉熱情奔放地親吻了自己的姐姐。

「不管怎麼樣吧,這很有趣。」朗斯柯依教授說,「施洛夫教授已經找過我,要求我考慮破譯的方法。」接着,說了句玩笑話,「老實說,我還沒有料想到,先得把寶貝女兒的樂曲破譯一番。」

「不完全一樣,」阿爾謝尼沒有聽懂教授的意思,「演奏——表達的是感情。需要的是——合乎邏輯的破譯。我很想去控制論研究中心向您討教。不便在您家裏麻煩您……」

尤利·謝爾蓋耶維奇笑了起來:「人家會認為,您是在上班時間才思考工作哩!」

「不懂,我不懂。」祖母岔開話頭,「我們那個年代,當然羅人們也爭論其他行星世界,不過……我只是個『娘兒們』,演了一輩子的『娘兒們』,表現她們的愛情、怨恨、苦惱。你們的『夜鶯般的智慧生物』,我是決計不去扮演的。」

「祖母,如果舞台上必須表現開化了的頭足綱類章魚的愛情故事,咋辦呢?」阿文諾莉調皮地問道。

「住嘴,你個調皮猴!」祖母揮了揮手,「憑你總共十六歲的年紀,配談這個!」

「可是,我聽維琳娜彈的曲子,想像得出章魚在唱愛情的歌子。」

拉托夫臨走時,悄聲對維琳娜說:「謝謝……」然後,靦腆地說了聲:「親愛的。」

維琳娜的雙眉驚奇地一抬,凝神地盯視了他一會兒,然後,也不關上過道門,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她不知道,在阿爾謝尼·拉托夫的辭彙中,這個詞便是最含深情的了。

第二天,阿爾謝尼來到朗斯柯依教授的控制論研究中心,認識了受命參加研究錄音的語言學家卡斯帕亮。

語言學家身材矮小,黑得出格,面頰上留下刮凈鬍髭后的青色,唇上一道濃密整齊的小鬍子。

兩個人跟朗斯柯依教授一起聽了錄音,檢看電波描記圖,觀察那些由光電顯示出的一道道折線和曲波。然後再聽錄音;搖著頭,重新走向電波描記儀。

「我感到懷疑。」卡斯帕亮歸納了初步印象后說。

「為什麼?」阿爾謝尼問。

「為什麼,為什麼!」卡斯帕亮的灼灼逼人的眼珠子一轉,「為的是,其中並沒有人們所期待的地外行星信息:既無簡單數列,也絕非畢達哥拉斯定理。」

「地外行星人不會把我們當作笨蛋的。」阿爾謝尼笑了一下。

卡斯帕亮銳利的眼光從連成一字形的雙眉下凝望着對方。

「推理並不笨。還有呢?」

「考慮到,信號是從帶往宇宙空間的檢波裝置上收錄下來。」

卡斯帕亮把黑髮蓬鬆的腦袋歪到一邊:「選定的地段?是嗎,是這個意思嗎?」

阿爾謝尼點點頭。

「這便在一定程度上確定了破譯的原則。」

「能行嗎?」阿爾謝尼問。

朗斯柯依答道:「從原則上說,沒有什麼絕對的不可能。你得跟這位黑亨利熟悉熟悉。這是位懷疑派——甚至連數目字也懷疑。」

卡斯帕亮不急不慌地走在前面,把阿爾謝尼領到自己的小房間里。

「地球上的語言我懂得五十八種。按照我們的觀點,運用語調的變化傳遞信息,都不算新奇。有一些語言,發音的或輕或重就能表達不同的意思。」

阿爾謝尼指指帶來的錄音盤:「一部交響樂。」

「同意。語言交響樂。如此珍貴,但又如此可疑。」

「我在第一次聽到時,也嚇了一跳。」阿爾謝尼坦率地說:「毫不理解。其中有種激動、痛楚的情緒——但又說不清楚。」

「這就很可以了。阿爾謝尼,請聽我說,交談工作的時候我說話太直,請不要介意。現代的電子計算機每秒鐘可以測試千百萬次。」於是他俯身到工作枱上,投入一系列數字。然後抬起頭髮蓬鬆的腦袋,眼光灼灼地說:「在這一年當中,每個信號是要試譯,試譯的次數比滿天繁星的數目要多得多。你愛好下棋嗎?」

「有一點兒。」

「電子計算機也能下棋。一種出色的驗證推理的方法!機器這玩意兒每走一步棋之前,都要測試一下可能的回擊。當然它只是根據邏輯推理來驗證的。你的情況是要驗證出可能的、而且具有連貫內容的每個信號的含義。有點像下棋,但要複雜得多。下棋之所以是項很有益的運動,原因就在這兒。但是,走一局象棋也不過幾小時。現在這任務困難得多了。對你來說,……等上一年如何?」

「就等一年。」

阿爾謝尼參加破譯錄音的一年當中,維琳娜一直耐心地等待他,等他到自己身邊來,真正地,不是當着眾人的面,不是只用「親愛的」這個詞,而是用另一種更加柔情更加爽朗的方式表達愛情。

阿爾謝尼有時也跑到維琳娜這兒來,可是只逗留一會兒便又急急忙忙地走了,不是去卡斯帕亮那裏,便是去宇宙空間值班。

這種短促的會晤,使得阿爾謝尼和維琳娜的關係變得撲朔迷離了。

他說的話更加少了;而她呢,雙唇緊閉……

三、時間的反常

阿爾謝尼迴避著維琳娜,是因為他嚮往著星際飛行。實際上這便意味着永久的分別,如果不是更壞的話。根據相對論中有關時間反常的學說,他航天歸來時依然是青壯年,但是維琳娜則將成為老態龍鐘的老太太了。難道他能使自己摯愛的姑娘經受如此的不幸嗎?所以,他剋制着自己。

柯斯嘉·茲旺采夫也是個高明的心理學家,對自己朋友的心境完全理解。

有一次,在空間站下班之後,他們並排站在全球天線控制台前,他說:「愛因斯坦的時間反常說就靠得住?要在實驗性星際航行中加以驗證!純理論嘛!你——倒是個當代的生物反常。」

「為什麼?」

「愛着維琳娜,但是,又因為她愛你而感到苦惱。」

「該跟她停止往來了,乾脆!」阿爾謝尼嘆息了一聲。

「心口不一吧?」

「正是。說好說。做——可不行。」

「中世紀的立誓殉情換了個新招牌?」

「還不如。你想,為什麼我跟你在一道兒的?」

「為了美化鄙人的存在。」

「現在就來美化你!」阿爾謝尼嚇唬道。

「喲喲!你體重力大。儘管此刻失了重,慣性條件下質量不變。」柯斯嘉說着,為了預防萬一,抬了抬粘在艙底上的磁性鞋掌,一騰身飛抵拱形天花板,所謂天花板,其根據則在於它正覆蓋在工作人員座椅的上方。

「算了。」阿爾謝尼和解地嘟噥了一聲。

「古往今來的秘密,」柯斯嘉在天花板上叨嘮著,「跟你老實說,你現在整個兒的身心經受的是史前拷問架上的滋味。你給我立一個騎士的誓言。」

「有話儘管說。」

柯斯嘉拽著扶手,沿艙壁一直落到軟椅前,跟阿爾謝尼並排坐了下來。不管任何情況,想要柯斯嘉不開玩笑是辦不到的。

但很突然,他這根琴弦上奏起嚴肅的調子來了。

「你認為,我不知道你是為什麼設計出全球天線的嗎?我料定:不僅是為了聽到父親的聲音,而是你還預備代替他。」

「是嗎?」阿爾謝尼作出一幅不懂得對方意思的樣子。

「實驗性星際探險的領導人應該誰擔任?誰?羅曼·拉托夫!」

「他已經不可能了。」阿爾謝尼嘆了口氣。

「你沒有能和他一道兒飛航。體重超限救了你。」

「假定這樣吧。」

「但你又是個專門褻瀆上帝的犟牛。全球天線你是想用來收聽地外文明世界的呼喚的,是用來確定文明星球方位的,這一切,我們全做到了。距離是二十三光年!星際探險具備了可能性。這一星球將是星際旅行的目的地。參與這次旅遊的必然有拉托夫。如果不是羅曼·拉托夫則是阿爾謝尼·拉托夫。如何?可對?」柯斯嘉瞥視了一下阿爾謝尼的眼睛。

「那又怎麼樣呢?」

阿爾謝尼微微蹙起雙眉。

「就這樣,你便受着愛情的煎熬!天上星星作梗。古時候,在仁慈的年代,老天不負有情人。大概你得選擇一下了,在維琳娜和星際探險之間?可對?」

「在地球和文明星球之間。」

「就算你選擇了文明星球——也不至於是跟地球上那麼多女人依依惜別。當然,我不是女人,我會懂得你這種『開路機反常』的性格。」

柯斯嘉深知自己朋友的性格。阿爾謝尼渴望實現自己的志願——飛向星球,並且一步不停地朝這個目標行進,滿懷信心而又不屈不撓,如同過去用於建築業的專門推倒行進途中一切障礙的開路機。任何羈絆也動搖不了阿爾謝尼……如果不是維琳娜的話。

現在,阿爾謝尼需要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了。拒不參加星際遠航,對他來說,意味着自己的理想、對憶念中的父親的背叛。

阿爾謝尼不止一次地回想起跟父親的傾心長談,後者使自己的兒子熟悉了為爭取實現星際遠航的最初經過。著名設計師和學者沃勒傑馬爾·巴甫洛維奇·阿爾希斯是拉托夫的主要反對者。

懷疑論者的主要論據是航天器必須帶足供增速和制動用的燃料,而燃料的重荷卻又足以使航天器無法起飛。

星際航行的支持者認為航天飛船可以在地球衛星軌道的宇宙空間建造,但是,即時在失重的條件下航天飛船也難以增速到慣性飛行——飛船的船體太大了。

羅曼·拉托夫的摯友威耶夫提出建議:預先發射裝載燃料的太空加油車進入宇宙空間。太空加油車發射的線路要將太陽系圍繞銀河中心旋轉的系數計算在內,這就可以得到人們無法獲得的運行速度。

自動天文航行裝置,按照第一批火星人造衛星的樣式,裝備成太空加油車,每列加油車都在宇航飛船的航線上全速運行。宇航船將逐步趕上這些「太空加油車」,從而補充燃料。

為供宇航船在返回時補充燃料,要求按規定的時間發射出加油車並作「彗星」軌道運行,以便飛返太陽系時運動方向和速度與宇航船的航程完全一致,這樣,燃料的倒載才有可能。

拉托夫的那艘航船失事,對沃勒傑馬爾·巴甫洛維奇·阿爾希斯是個沉重打擊。作為這艘航船的設計師,他不想推卸這個不幸事故的責任,自覺地將總設計師的職務辭去,讓位給威耶夫,並且不再反對建造「空間加油的星際航船」。

自此,開始了星際遠航的積極準備。太空加油車建造起來了。星際航船最初在地球上建造,然後,拆卸開,把部件分別運入空間,在失重的宇宙空間中安裝。

希望參加這次星際遠航的有幾萬人,但是名額僅有六個。阿爾謝尼·拉托夫仍然相信自己可以遠航。這種一定會被挑選上的信念,在跟彼得·伊凡諾維奇·圖查交談之後,就更加堅定了。圖查是組織這次星際探險的負責人。他示意阿爾謝尼,為了追念他的父親,為了他把探求地外文明作為自己崇高的職責,毫無疑問,會接受他參加星際遠航的。

起初,星際遠航的任務僅僅確定為檢驗相對論中有關時間反常的論斷。航程中,鐘錶的運行會不會比地球上的慢?六位志願航天人員返回的時候,在地球上遇到的將是后一代人了。宇航員們會失去當年的朋友、熟人,會失去習慣了的而又十分親近的一切。當然,他們能親眼看到未來世界的情景。

阿爾謝尼準備經受這一切。但是,維琳娜擾亂了他的全部思緒和意念。常有這樣的瞬間,阿爾謝尼全然失去了主意。終究,勇敢精神、自覺的責任感和探求奧秘的熱情漸漸地在他心頭超過了對維琳娜的愛戀。這樣一來,他必然地將與同時代人和維琳娜久別。因此,他不能在維琳娜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情懷。他認為自己已經沒有這種權利了。

可是,談何容易。他常自我寬慰:地外行星的信息還沒有能判定是否來自智慧生物,因此,暫時還沒有必要避開維琳娜等人。他便又和維琳娜見面了,當然不經常,而且從來不讓自己和她單獨留下。這種清教徒式的拘謹越發焦灼著阿爾謝尼,而維琳娜也感到困惑莫解。

過了一年,卡斯帕亮用來破譯「天籟神曲」的期限已到,星星的召喚被一致判明——是地外行星的來電。

星際遠航除去檢驗相對論之外有了現實的目標。如今,向何處飛?

維琳娜為當代的新發現而迷醉,她決計沒有想到,這將造成他命運中的悲劇。

自從尤利·加加林成為人類第一個飛到宇宙空間的飛行員以來,世界上還沒有出現過如此轟動的新聞。電視發射台及無線電台突然臨時變換節目,報紙重新排版。許多著名學者紛紛發表評論。

人類在宇宙中絕非獨一無二!

地外文明世界證實了宇宙的基本規律。

從中首先體現了「重演性和多樣性的偉大法則」,它適用於一切生態和非生態物質。

天文學家對此還略有保留;生物學家,恰恰相反,由此看到一切生物發展的主要規律。

英國的生物物理學家裏查德·賴特先生在屏幕上說道:「自然界是井然有序的。這一點必須明確。大家早已知道,機體的生命細胞如同『按圖製作的衝壓件』。原子或化學元素不論其在何處都是一樣的,它們構成了整個無生物界。我們的天文學家不該對於重演性法則出現在地外星球上而感到驚異!發展到一定階段的星球,球體上的細胞或者原子及行星本身,彷彿按照一種宇宙的圖紙『衝壓』出來。這道『衝壓』工序是由宇宙引力和重力的總和作用於星球的發展過程而完成的。因此,我們在宇宙中決非獨一無二。」

但是,人們最感興趣的是來電內容中涉及文明兄弟自身情況的一部分。地球上幾乎沒有一個人不知道,地外星球人分為兩種生態,並且都聽說,「一種生態的任務和命運是——勞動、求知、建設;另一種生態的是——特別幸福,飛翔、享樂、快活。」

不少人懷疑譯文的準確性,更多的人絞盡腦汁來解釋地外星球的奇異的社會結構,提出各式各樣的假設:有的認為那裏存在專制壓迫的社會制度,這在地球上也是最終才剷除了的制度;或者奉行着一種宗教的教義,我們的星球上這也曾經流行一時,那時,人們相信度過勞碌而貧困的一生之後,不是回歸陰間便是升入西方極樂世界。

年輕的天體生物學家安諾托利·庫茲涅佐夫對地外星球的來電作了一番出人意外的解釋。他提出來電中所說的兩種生態的地外智慧生物,不是一類壓迫着另一類,而是一種生物的兩種不同形式,他們只是生存形式的不同,如同某些昆蟲,其幼蟲和成蟲的生存形式完全不同。

「很有可能」,他解釋說,「地外星球生物,在幼蟲階段就達到了理智的程度,具備了經驗,理解和掌握了知識,創造著文明。而後,『胚胎後期』成為成蟲時,只有繁衍後代的任務,於是就飛翔、享樂、快活。」

許多學者猛烈抨擊這種狂想,另一些人認為他是開玩笑,或者是對科學設想的嘲諷。一時間人們把這傳為笑談,原來「地外行星人起先是干苦力活的小爬蟲,長成之後是談情說愛的大蝴蝶。」

阿爾謝尼在宇航城聽到安諾托利·庫茲涅佐夫的發言,這是一個對他們兩人都有着決定意義的日子。

「變形現象——本質的突變不僅是昆蟲所獨有的現象」,安諾托利·庫茲涅佐夫堅持地說,「每種生物在成長過程中都發生變化,同時也會重現出自己生態發展的歷史。就說人吧,胚胎初期還長著鰓,跟人類的魚族祖先一樣。但是,胎兒在分娩前就結束了這些變化。但有些動物,甚至包括類似於『戈莫游隼」,都是在出生之後再進行變化的。「

「論據不夠的時候,蛤蟆之類也用來湊數。」前任總設計師,現任航船驗收員沃勒傑馬爾·巴甫洛維奇·阿爾希斯微笑着悄聲說道。這一位說話尖刻而又挖苦,照柯斯嘉·茲汪采夫的說法,前任總設計師不僅有俏薄的雙唇和灼亮的光頂,而且有着又俏薄又灼亮的腦袋瓜子。

「就算是這樣,」庫茲涅佐夫用寬大的手掌抹了抹蓬鬆柔軟的頭髮,堅信不移地繼續說道,「正對!蛤蟆產仔,長成有鰭、有鰓、有尾巴的魚類一般的蝌蚪。蝌蚪跟人類胎兒的不同在於它們能獨立行動,並且具有適應生活的能力。當其獵食的時候,甚至有『思想』,有算計,使自己的動作協調,至少,具備了動物固有的本能。之後,尾巴脫落,四肢伸長,兩鰓消失,代之以肺,於是,成為稍具人形的、浮動跳躍着行進的生物『略·布拉斯』。同時,我們還可以回顧一下墨西哥灣的幼體美西螈。大家知道,幼體美西螈已經發展到自身的高級階段,能夠捕獵食物,表現出這方面的『智慧』的萌芽(如果不懷偏見,誤稱此為本能的話)。更重要的是幼體美西螈還能把自己的技能(或稱之為『本能』)傳授給自己養育出來的幼體美西螈後代,當然,它們全能夠變成蠑螈。」

「美西螈。」彼得·伊凡諾維奇·圖查出神地聽着天體生物學家的發言,從自己的坐處提示了一句。

「是的。成年的蠑螈和幼體美西螈的形態完全不同。」

「還有一點需要說明——上述的一切,名聲不佳的什耶依赫采爾甚至卡列爾·查佩克都有過闡述。」阿爾希斯的男高音帶着挪揄的音調迴響起來。

年輕的、但很結壯的生物學家,彷彿接受挑戰一般,甩了一下滿頭鬈髮:

「當然,可以追溯一下:十七世紀末著名學者什耶依赫采爾在巴敦湖畔,沉浸在淡水裏的石灰石中,發現了史前期四歲幼童的骨骼化石,經過了一個世紀,傑出的古維葉證實這個『霍密傑柳韋捷斯奇司』不是人的,而是巨大的蠑螈化石。」

「好極了!」航船驗收員嚷道,「查佩克寫的《蠑螈大戰》有了宇宙新版本。」

「為什麼提到大戰?」卡斯帕亮也到會了,他認真地問道:「高度文明應該是講究人道主義的。發動戰爭之前,也不會有人跟對方發出科技情報。」

「本人表示讚賞!」阿爾希斯繼續說道,「這樣看來,地外文明世界裏,各種莊稼全由英明的幼蟲侍弄。生長成熟了的蝴蝶們則飛來飛去從事藝術創作了。」

「為什麼說是蝴蝶哩,並沒有肯定那裏是昆蟲世界。」

「對,對,請原諒。可能是『飛翔的蠑螈』」,阿爾希斯以原有的嘲諷腔調說,「不管怎麼說吧,無線電天文學家拉托夫發現的這顆地外文明星球,我們打算派遣星際宇航船去那裏,可稱之為『列勒』,取『智慧幼蟲』兩個單詞的頭一個字母:『列勒』星。但是,玩笑歸玩笑,在作出嚴肅的決定之前,我們正是為此而來的,我認為預先申述一下如下的意見,是本人的責任:探測列勒星決不是一次渴望知識者的旅遊活動。首先,宇航員們將在那裏遇到一種怪誕的社會結構,那種社會裏遠沒有根除壓迫現象,存在着不勞而獲的特權階級。這個列勒星球的社會可能與地球恰恰相反。」

會場上人們互換着眼色。

「稱它為列勒星可以,」坐在講台一端的威耶夫表示同意,「這並不比天蠍星的名字差勁。列勒星屬於天蠍星座。至於我們的宇航員在那裏是否會遇到仁愛精神、怪誕生活或者壓迫制度,則是應該由可能聽到宇航員們航天歸來的報告的人們來判斷了。」

接着,卡斯帕亮——一向頭髮蓬亂的人,今天梳理得十分光潔,提請拉托夫向大家說明列勒星的方位及其他有關航行數據。

阿爾謝尼立起身來正準備回答,柯斯嘉悄悄地對他嘰咕了一句:「卡斯帕亮搞的什麼?你以為,他會不知道這些?」

「列勒星就叫列勒星吧,」阿爾謝尼沒有答理柯斯嘉,開始說道,「列勒星位於天蠍星座第四十七號星球一側,距離地球近二十三光年。如以宇航速度,增速一年,制動一年;亞光速飛行——四個月。達到該行星之後,不作長期滯留,全部往返航程按星際航行的計時方法,共需飛行五年。全球天線未受到其他信息。我要報告的就這些。」他用一貫的簡練明確的語言說完后便坐了下來。

「無線電天文學家阿爾謝尼顯然具備星際航行領航員的才能。」威耶夫說,「我們複核過他的計算。直接和地外文明星球的交往,已經有可能實現,不論他們是什麼型態。現在請語言學家、控制論專家卡斯帕亮介紹一下這種交往可能採取的方式。」

卡斯帕亮站起身來:「至於如何將本人載運到那裏去,本人不作預測。但是,從拉托夫的發言中可以設想出全部過程。如果能夠如願,在那邊跟地外行星人交談是完全可能的。我們將按照破譯出的電碼製作出輕便的、與智慧生物交談用的微型翻譯機器。」

「您還得設想一下,二十三光年意味着什麼?」阿爾希斯嚴厲地問道。

「相對論?您說的是這個嗎?」卡斯帕亮很有禮貌地朝向阿爾希斯,「我很懂得您的意思。二十三光年的距離,也就是說,宇航船航行的歷程,相當於地球上二十三年的歲月。一去一來,再稍作逗留,地球上則將度過五十年,對嗎?」

「完全對。」阿爾希斯說,「但是,即使是五十年之後,對那些怪誕的智慧生物也萬萬不能透露地球的地址。」

「這地址並不難判定,」圖查指出說,「在列勒星二十三光年的距離之內,象帶有許多行星的太陽一類的星球是不多的。列勒星的生物也不是些笨蛋,認真一探測,便能計算出來。」

「最好別上那兒去。」阿爾希斯嘟噥了一句。

威耶夫立起身來,建議與會人員進入宇航城的中心大廳。

已是傍晚時分,太陽西沉,橙紅色的餘暉柔和地照耀着有許多白色圓柱的半空着的大廳。大廳彷彿成了玫瑰紅色了。

威耶夫在一排當代社會奠基人的肖像下停住了腳步,並高聲宣佈:「現在由遠離我們的羅曼·拉托夫的朋友航天飛行員圖查發言。」

彼得·伊凡諾維奇·圖查邁著緩慢而又穩重的步伐登上了講台。他身材不高,但十分壯實,肩頭幾乎成了正方形,臉上粗獷的線條象是從石頭上鑿出來的。他發言簡短堅定,宛如古代人的願詞或者是軍人的誓言。

「在星際遠航即將啟程的時刻,本人至感幸福,並願為此奉獻全部知識、精力乃至生命。如果上級任命,本人願意代表羅曼·拉托夫帶領這支星際探險隊伍。我深知,即便航程中克服了種種艱難險阻,順利歸來,我回到地球上的時間決非是宇航船上度過的五年,而是地球上的五十年之後。當然,這便證明了相對論中時間反常學說的正確。當我即將離別地球上的親戚、朋友和同代人的時候,我莊嚴宣誓:我會代表你們,告訴你們的後裔,要他們尊崇為我們奠定共產主義社會基石並取得科學技術巨大成就的前輩們。我將盡一切可能汲取地外文明星球可供我們科學事業發展作為借鑒的一切。萬一需要,也就是說,若是在列勒星上發現侵略性及非正義性的社會結構時,自當嚴守地球行星方位的秘密。」

接着登上講台的是卡斯帕亮,他非凡的記憶力使大家驚嘆,圖查剛才的發言,卡斯帕亮幾乎是一字不漏地又說了一遍。

阿爾謝尼·拉托夫的鄰座是柯斯嘉,柯斯嘉覺得自己的友人渾身緊張,就象要舉起突破紀錄的杠鈴一般。

威耶夫請生物學家庫茲涅佐夫上台發言。生物學家同樣莊重宣佈,為着親愛的地球的利益,準備在星際探險的航天飛行中度過地球上的五十年。

威耶夫沒有招呼阿爾謝尼·拉托夫,只是向他的坐處瞥視了一下。柯斯嘉本來已經起身,但阿爾謝尼用沉重的手掌把他按倒了坐位上,自己站了起來。

「作好準備獻出一切!」他走上講台,只簡短地說了一句,然後就不慌不忙地從講台上走了下來。

緊接着,來賓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上講台:來自巴黎的法國中微子博士萊易思工程師,來自柏林的卡爾·斯瓦爾茨教授,這位地質學家起先利用機械人,而後又親自探測研究了月球的火山口。

航天飛行的候補宇航員們也同樣莊嚴隆重地提出了保證,其中有柯斯嘉。

人們朝大廳外走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廳內懸垂著的枝形吊燈點起來了。柯斯嘉推推阿爾謝尼,帶笑地悄聲說道:

「這個不講道理的科學——算術。絲毫不能通融。你航天回來時——三十歲……」

「而她,七十都出頭了。」阿爾謝尼接着說。

四、痛苦與歡樂

在泛著銀色星光的黑暗的太空裏,可以看到一條新的閃映着陽光的帶狀物。這是火箭載運到宇宙空間的一截截巨大的管狀部件及其他神奇的器材,延伸有好多公里長,它們彷彿無可奈何地慢悠悠地自轉着。

身着密閉飛行衣的微小的銀色身形,由火箭的掛勾支持着,穿梭在管柱間,移動搬運這些預製件,裝配着巨大的星際航船。

太空油車在起飛地點排列成細長的鏈條,它們做好準備,以便在航程中給星際航船添加燃料。

茫茫雲海擁覆著地球,雲海之上的宇宙空間里正積極地準備着遠航,六名當選者將要參加人類空前的飛往其它星球的探險。

但是,雲海下面的生活,仍然按照原來的樣子進行着。

阿爾謝尼的不可理解的冷漠,彷彿尖刀一樣扎進維琳娜心頭。但是,女性的自尊心和「男孩子」般的倔強勁兒使她控制住了自己,她沒有拒絕參加音樂競賽會。

身着演出用的曳地長裙的維琳娜,在施洛夫教授的眼裏顯得格外美麗。教授特地走進後台,趕在第二輪競賽開始前給她鼓勁。

維琳娜正用併攏的手指緊按著下巴頦,在後台的走道里漫步,一面忿忿地細聲重複著阿爾謝尼寫來的幾句話,彷彿要將它背熟似的:「實在太忙。祝你成功。有可能將從電視中收看。阿爾謝尼……」

「竟然這樣?」她突然渴念起阿爾謝尼·拉托夫來。「有可能將從電視中收看……」似乎她的喉頭被什麼哽塞住了。

真的,她感到的不是一般的委曲,而是沉痛的創傷。

呶,好吧,全球天線值班的那時光,阿爾謝尼不能來見面,這一陣,他特別忙,不能來見面。但是,難道就不能稍稍有點常情,略微表示點關切嗎?於是,她心酸地說出聲來:「有可能將從電視中收看!……」

維琳娜在競賽演出前的這種激動,施洛夫看成是自然現象,他甚至嘆息一聲:「說到底,不論哪種方式的競賽,都會令人緊張。不過,主要的社會性衝突消失之後,代之而起的是生活領域的競賽。諸如科學上或者生產上,文學藝術方面或者體育運動方面,這將成為一種前進的動力。」思念及此,教授為自己的「發現」洋洋自得,便又嘆息一聲。

安娜·安德烈葉芙娜帶着阿文諾莉也來到後台,一見施洛夫,便歡聲說道:「到底是您啊,還把我們記在心裏。伊格納契·謝苗維諾奇,我們的這個小可憐蟲,這一刻多麼需要支持啊,要鼓起她的勁頭……」

身材纖細但動作利落的阿文諾莉立即毅然地朝施洛夫面前一站:「此刻不能。她——進入了音樂境界。」

施洛夫也就沒有向維琳娜走近。

而維琳娜正目不旁視地凝眺窗外,一面使勁扯上手套,這是演出前為雙手保溫用的手套。

音樂大廳的聽眾對於這位身着曳長連衣裙的年輕鋼琴家的心情無法猜測,她步伐徐緩地向鋼琴走去。

施洛夫坐在首排中座。維琳娜在鋼琴前落座之前,向聽眾鞠躬致意。這時,施洛夫搜尋着維琳娜射向他的眼光。可是,鋼琴家壓根兒沒有朝這邊看一下。教授心頭有些懊喪。

接着,維琳娜彈奏了起來。

施洛夫想起文學史上的故事,連那位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在聽貝多芬的奏鳴曲時,也曾經淚濕衣襟,施洛夫沒有哭,可是,他心頭感覺特別的難受。

維琳娜在音樂中所表達的是用任何一種技藝也難以再現的情緒,這種情緒使她的演奏遠遠超越出熟巧的領域,而成為帶有音像的感情的幻境。

終於,維琳娜站起身,兩臂無力地垂落着,她一貫端莊挺秀的身材,顯得有點兒疲軟了。

音樂大廳里沉寂了一下。可是,當她姍姍舉步離開鋼琴的時候,最初響起了零落的掌音,爾後,熱烈的掌聲響徹大廳。

阿爾謝尼從電視中收看了維琳娜的演出,地點在他們一起檢聽「星星的召喚」的「靜息實驗室」內,這裏的條件十分理想。維琳娜富有表現力的手指以及夢幻一般的被內心的光輝映亮了的臉龐,使阿爾謝尼入迷。阿爾謝尼凝望着維琳娜,默默地跟自己還沒有享受到的幸福告別;與自己置身在同代人中的生活告別;與凡是可能動搖他為盡自己的義務和出於探險者無法抑制的激情而下的決心的一切告別。

維琳娜的演奏震撼了他。如果是另外一個人,很可能,維琳娜會使其對自己選定的道路產生疑慮。但阿爾謝尼不是這種人。維琳娜的聽眾當中,沒有誰會比阿爾謝尼更能深切地理解演奏者表達的由憂抑和感傷而引起的感情的幻境。這種憂抑和感傷的造成者正是他。阿爾謝尼!恰恰是他!

但是,比起燃起她某種希望,從而使她遭受更大的痛苦來,這樣,還比較好些。

其他的聽眾揣測不到這一切。但是,他們感受到演奏者所表達的一種激情。

電視屏幕上可以看到,人們圍住維琳娜,向她道賀,傾慕她的成就。但是,她只是警覺地向四周望着。她超越了競賽中的所有演奏者,但是,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彈奏出來的……

評獎委員會對維琳娜的演奏評價很高。她進入音樂競賽會的第三輪決賽。

施洛夫是知道阿爾謝尼已經列入航天飛行的星際探險的乘務員單中了。於是,音樂會散場時,下定決心,要趕在最近幾天之內使維琳娜對阿爾謝尼有個足夠的戒心。他施洛夫教授可完全是另一種人:維琳娜的演奏會上,甚至會有國外科學界人士慕名而至,並且高度讚揚她的傑出的才能。真正的女人就得這樣來配合自己的夫君。一般來說,教授嘛,總是受人尊敬的,何況,又並不老哇!他和維琳娜結合起來,總還是佔着點先的——他對音樂有着何等深刻的理解,再加上掌握著對維琳娜來說是莫名其妙的科學的奧秘。可以預計(具有足夠的依據!)維琳娜會毫不猶豫地拜倒在他的科學面前,也就是說,在他,施洛夫教授本人面前。

施洛夫就是如此預先「內定」了自己和未來配偶的關係的。剩下的是僅僅是一次決定性的表白了。

他聽說維琳娜在第三輪競賽演出前,不僅不安心練琴,而且一個勁兒地把時間糟蹋在進劇院、上體育場或者林間散步上。施洛夫向安娜·安德烈葉芙娜打聽到,維琳娜希望第三輪演出的前一天能夠在大自然中、在水上度過。教授年輕時代曾經是個出色的快艇運動員。

維琳娜遲疑了,該接受對方的邀請嗎?母親和外婆都力勸她去。再說,阿爾謝尼又不在……

一艘老式的略帶浪漫情調的快艇,沿着湖岸無聲地滑行。輕綃似的霧幕微掩住湖面,時時閃動着粼光。施洛夫教授堅持要早些兒駛向此地,因為他相信,世界上沒有比這兒更美的晨景了。

近岸邊的水中,沉浸著一些粗重木段,這兒的湖水特別清澈,能夠一直看到水裏的小小的泛著銀光的游魚。偶爾,游魚微微擺動一下尾巴,又象死的一樣停在原地不動了,看上去它們真象是懸掛在倒映水中的白樺樹從中一樣。

不一刻,晨霧散盡。湖面上出現了另外一些快艇。它們的三角帆有時幾乎觸及水面,再加上風帆的水面上的倒影,遠遠望去,簡直如同一隻只時而伸展、時而收縮起白色羽翼的水鳥。

維琳娜只顧想着自己的心事:阿爾謝尼為什麼竟然沒有向她祝賀第二輪演出的勝利?他們之間究竟出了什麼事?本來,一切都即將成為定局的,只要阿爾謝尼表達出自己的愛情和決心。可現在……

風幾乎停息下來。施洛夫向維琳娜打了個招呼,請她身子偏一偏,以便把船帆掉個方向。船帆換了向,但是仍然垂掛着,鼓不起勁來,快艇停在原地不動了。

維琳娜把一隻手伸到水中,然後提起來,端詳著水流從指縫間滴落下去。水珠跌入湖中,漾起了無數的漣漪,水紋組成了難以辨認的花體字。這些花體字有誰能讀懂?可能,維琳娜能辨認出這些文字的內容。

施洛夫清了清嗓子說:「我呢,是本不該提到音樂方面的話題的,可又不得不自食諾言了。」

「為什麼呢?」維琳娜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對我來說,音樂並沒有失去存在的價值。」

「您還記得過去的一位權威說過,對地外星球來客得演奏貝多芬第九樂章的事兒嗎?」

「當然。」

「我們跟您一道兒聽到過奇妙的『星星的召喚』。現在,跟這個文明星球的往來——已經不是單純的設想了。」

「您認為,外星球來客真會飛到我們這兒來嗎?我曾在書上讀到過戈壁沙漠石塊上百萬年以前的痕迹。非洲和雅庫梯發現的尼安德特人和騣犎的被子彈打穿了的顱骨……難道,曾經光臨過地球的行星來客又來做客了嗎?」

「問題取決於我們。我們將先去訪問地外星球。」

「怎麼?飛往那個人們議論紛紛的列勒星去?」

「正是,地外星球的探測組已經建立了。我們當代人類的六位代表自願地告別我們的時代,告別我和您,告別自己的親人和朋友,為着一個目標:親眼去看一看奇異世界的居民們。在那個世界裏一部分成員『勞動和創造』,另一部分成員『飛翔和享樂』」。

「大概,這太有趣了。在那裏,將有一種什麼樣的文明?他們有着什麼樣的思想,什麼樣的信念?也有可能,理智水平還趕不上我們?但若是跟他們一比較,突然發現我們自己竟是可憐的侏儒呢?說不定,他們會向我們地球探測人員演奏起貝多芬第九交響樂呢?」

「他們的『交響樂』,我們不是早就領教過了嗎。電子計算機儘可能地使它的內容明確了一些。可是,說到底,對其中的『偉大的思想』還不能透徹了解。所以,應當這樣想,星際航程中,我們的使者會遇到各種情況:太空中的善良和兇殘。六位使者中,有一位是我們共同的友人。」

「您說的是哪一個?」

「阿爾謝尼·拉托夫。難道他自己竟然沒有告訴您,他已經被列入地外行星探測組嗎?為這樣的學生,我是感到很自豪的。應當看到,說到底,他沒有退卻。」

維琳娜用她特有的凝聚的眼光看了一下施洛夫,輕鬆地緩了一口氣。

施洛夫期待中的暴風驟雨並沒有出現。於是,他急忙壓低嗓門補充了一句:「您該相信,要是我,決不會輕易地放棄地球上的一切,放棄和我的幸福的嚮往密切相關的一切……」

維琳娜極目遠眺,目光停留在那些宛如斜飛的羽翼般的白帆上,神幻般地微微笑着。

「原來,這就是謎底!」她喃喃地說出聲來。

「您說什麼,謎底?」伊格納契·謝苗諾維奇感到受了委屈,可又產生了興趣。

「不,不!沒什麼。」維琳娜彷彿恍然清醒了,「該幫您升起船帆嗎?看來,起風了。」

施洛夫熟練地升起風帆——他一抖帆繩,快艇便向前急駛。

教授變着話題跟維琳娜交談,想引起對方的興緻,列舉出可能在某個時代光臨地球的行星來客的遺跡。但維琳娜對此毫無興趣。因而,施洛夫的話題又轉游到有關地球人的方面來了。

「我常思忖,我們這個時代里人的實質問題,」他意味深長、鄭重其事而又嚴肅萬分地說道,「世界上發生了巨大變革。壓迫制度和社會性的不公正早已消失。但是,個人生活中,唉!仍然存在種種的不公正。於是乎,人們必得經受如此深刻的痛苦,就象置身於古埃及法老時代,也就是說,象置身於人折磨人、人壓迫人的制度之中。」

「您在企望,人類連個人生活的悲痛也很快地消除掉嗎?」維琳娜不無嘲諷地問道。

「當然。不過,說到底,我暫時是無法預測眼下的一些人的行為舉止的。這類行為舉止是過去的人們理解不了的。」

「不懂。從來不去想這些。可能,我這個人,就跟我的祖母的祖母一樣兒。」維琳娜以僅有她本人才理解的愉快心情微笑了一下,說道:「難道在列勒星上就……」

「您確實跟別人不同,」施洛夫表示堅信,「可是,得考慮一個重要因素。時間!光年!沒有比時間更加強勁有力的了!時間使我們這一代人跟第一批探測文明星球的宇航員永別。我不知道,他們在列勒星上將和誰會晤,但是他們卻再不會來跟我們晤面了。」

「是這樣嗎?」

「普通常識!時間的反常。他們返回地球時僅僅增添了五歲,但是,我和您已經不在人間,或者已經成為耳聾眼花、齒落舌鈍的老年人了……」

維琳娜咬緊嘴唇,不出聲了。

施洛夫東一搭西一搭地絮聒著,伴送維琳娜回家。

到了家門口,維琳娜向施洛夫表示謝意:「謝謝您,謝謝您勞神費心的一切!」別切莞爾一笑。

這一笑,頓時使施洛夫感到有了希望。

郊遊中,施洛夫並沒有從維琳娜那兒得到任何許諾,但是,不知怎麼的,他卻在等待着,等待着音樂會的決賽演奏中,維琳娜將會通過音樂答覆他沒有明確提出的問題。他認為,此時的維琳娜一定已經理解她,珍視他,並且在放棄了丟開她的阿爾謝尼之後,維琳娜的演奏必將是為了他一個人,為了施洛夫教授。

音樂會開演前一刻,他又走進了後台,仍然是跟安娜·安德列葉芙娜搭談,同時跟來到後台的維琳娜的外婆索菲婭·尼古拉耶芙娜攀談。老年人對他不大欣賞。他依舊沒有走近維琳娜。維琳娜手套戴得好好的,佇立在敞開的窗前,臉上有一種奇異的神采,正在苦苦思索。

施洛夫默默地祈願她演出成功之後,走向聽眾席,心裏很為自己的舉止得體感到快慰。

他安適地坐在軟椅上,欣賞音樂家們的演奏。一心盼望維琳娜登場,他想聽到第二輪競賽中維琳娜演奏的那首樂曲。所有這一切都使他確信,他已經達到如願以償的庭前。教授心目中既然把維琳娜認為是自己的妻子,便蓄意要更為細膩、更為敏銳地領受她表達出來的感情的幻境。他沉浸在幻想中,並自詡為一個聰明得體的丈夫,在適當的時間,以為可以對被拋棄的人,冷酷地被拋棄的人的痛苦表示同情!……但是,後來……

維琳娜出人意料地變換了演奏的曲目,彈起一曲經她改編的一位當代作曲家的作品。

施洛夫感到愕然的是,形影孤單的維琳娜在音樂中表現出一種無法遏止的歡悅,樂曲明快而富有感染力,彷彿孩子們的清脆的笑聲。

急遽的音樂旋律,繚繞在聽眾席位的上空,使得聽眾們舒展了臉上的皺紋,燃亮了眼睛的光采,綻放出歡欣的笑容。

只有施洛夫一個人感到憂鬱。

「真奇怪!」施洛夫不由得憤懣地想:「難道她的感情竟然如此浮淺?難道她竟然不懂得我期望着什麼?她是不是為我和她的共同的歡樂而激動,還是……單純的熟巧掩飾了她內心的真摯的感情。如果是這樣,我和她又將有何種前景呢?」

當維琳娜在琴鍵上敲彈了最後一下,垂下雙手,音樂廳里如同天花板崩塌一般,掌聲雷鳴般地響了起來。人們聳身跳起,湧向台口。施洛夫也站立起來,他不能不讚歎演奏者的才華和技藝。

一束束鮮花和紙片飛向她的腳前。人們不斷地喚著:「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樂隊指揮抬了抬手,伴奏的樂隊人員全體起立。他們用提琴的弓背和手指關節合著掌聲的節拍敲響樂譜架。

施洛夫急於要去存衣處把遺留在那兒的花束取來,便使勁地從熱情洋溢的人群中擠了出去。

幸福的維琳娜滿臉緋紅,謝幕了幾次之後才回到後台。施洛夫捧著一簇鮮花在那邊等著。

「又是花?哪兒要得上這麼多?」她漫不經心地說着,微微一笑,眼光越過了施洛夫射向遠方。

阿爾謝尼·拉托夫從電視屏幕上收看了這場演出,後台的情景當然沒有能看到。但是,維琳娜的演奏使他激動,並且使他彷徨。阿爾謝尼覺得,維琳娜是專門為他演奏的,音樂中回蕩著某種重要的心曲……難道,維琳娜是用熾烈的喜悅表明,阿爾謝尼終究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她已經不再把他放在心坎兒上了,所以,他可以安詳地遠走高飛……阿爾謝尼難受極了,同時,又對自己非常生氣。

五、幸福的權利

維琳娜終於跟阿爾謝尼晤面了。他們選定的地點是在一所大學前的廣場上。廣場面對着巍峨的大樓,這裏既可看到曲折有致的河灣,又可看到美麗的市容。在那幾座鐘樓後面,許多古老年代的教堂式樣的鍍金圓頂閃耀着熠熠的光芒。

起先,他們沿着林蔭道向前走,然後從蒼翠陡削的山坡上沖向林中空地,奔跑中差點兒撞上正參加越野賽跑的運動員。

林邊綠茸茸的草地上,仍然可以看到潺潺的河流。維琳娜跟阿爾謝尼坐了下來,兩雙眼睛全望着河面上疾駛的快艇,快艇彷彿高出水面正在疾飛。

維琳娜瞥視了阿爾謝尼一下。誰也沒有先發起這「重要的會談」。

「看來,第三輪演出你也全部收看了?」

「看了,看了你的演奏。」

「不覺得驚奇?」

「覺得高興。」

「是——嗎?」維琳娜略感委屈地拉長了音調,「是不是你看出了,我特別的高興?」

「希望你這樣。」

「你真懂事!」維琳娜憤懣了,然後咬緊了嘴唇。

阿爾謝尼無可奈何地聳聳雙肩。

維琳娜抬眼凝望着對方的臉,解釋說:「聽說你參加了地外文明星球探測組,我這才理解你為什麼老迴避我。」

「謝謝你為我感到高興。」

「你真靈巧得象段……木頭。難道你真的還不懂得,我為什麼高興嗎?」

「木頭是一竅不通的。」

「呶,我理解了,你所以迴避我,是為了……為了不讓我以後痛苦,為了使我不要愛上你。」

「說實話,巧妙的方法我又不會。」

「你是不會。」維琳娜證實了一句。

「我一直想老老實實全告訴你。」

「得,已經遲了。等等,你要老老實實告訴我什麼?」

「我要航天遠飛了。」

「就只這一句!」

維琳娜信手扯起幾根草莖,隨意地編繞出一個圓環。她在期待,可是,阿爾謝尼沒有出聲。於是,維琳娜極其坦率地說:「你,你是愛我的。為什麼不老老實實說出來呢?」

阿爾謝尼垂下了頭,眼光從雙膝之間盯望着草地。

「要不,根本沒這回事?」維琳娜固執地問道。

「有這回事。但是這是犯禁的。」阿爾謝尼凄楚地嘆息了一聲。

維琳娜身子一躍,跪立在草地上,她要面對面地端詳阿爾謝尼。

「呶,抬眼看着我。愛情從來就不會是犯禁的!不是!就算你剩餘的時間只有半年、一年……但這一段時間是我的、我們兩個人的……我們就去結婚。」

阿爾謝尼在驚愕中挪動了一下身子。

維琳娜以為自己這種倔強坦率的語句使對方不悅了,便羞紅著臉說:「這是偏見,以為相愛的一對中首先總該由男方來表露!如果我一直盡等你說出心頭的老實話,很可能,我就會這樣在等待中度過一生。」

「如果結了婚,馬上又分離,也還是在等待中度過一生。」阿爾謝尼痛苦地說,接着毅然說道:「不,不能這樣。你可能還不知道時間反常是種什麼現象。」

「外婆說過,根本沒有時間反常這回事。」維琳娜急切間想出了這句搪塞之詞,自己也說不清,這樣回答又為的什麼。過了一刻,突然想起阿爾謝尼心頭隱秘的疑慮,便熱切地反詰道:「航天飛行中你要度過好幾個年頭才能返回?五年時間根本就不能算長,比起那些過去的海船水手的眷屬等待環球遠航的丈夫歸來,這時間還算少得多哩!」

「你就相信外婆的話?」阿爾謝尼問話中帶了點責怪的意思。

維琳娜略微扯了點謊。她從跟父親的交談中,從過去學生時代的課堂里,早就弄清楚什麼是相對論以及時間反常現象了。所以,她一旦理解阿爾謝尼對她「冷淡」的真實原因之後,心頭頓時敞亮起來,更感到阿爾謝尼品質的高尚,感到阿爾謝尼具有英雄氣概。於是她也下了決心:為了這純真的愛情願意犧牲這一生中餘下的時光。

她以女性的「一廂情願」的勁頭談起時間反常現象。

「這沒有什麼關係,」又補充了一句,「反正,我決不會丟棄你。」

「我會丟棄你。」阿爾謝尼照樣堅持着。

「為什麼?」維琳娜現出陰沉的神色。

「因為,在『你們的時代』,我回不來!」

他的話句中『你們的時代』這幾個字深深刺痛了維琳娜。

「不!你會在我們的時代回來的。就讓我變成老太婆吧。別怕,我決不去宇航中心迎接你。但是,一定還有個維琳娜會去,跟我一模一樣的一個,我們的孫女兒去接你。不要笑。她的歲數跟我現在的歲數相仿。迎接你的還有她的父親,我和你的兒子,兩鬢微白的男人。你以為,一個姑娘家不適宜說這些話嗎?可是我就要說。」

阿爾謝尼把維琳娜攬近身邊,用溫存的目光注視着她的臉龐。他熱戀着維琳娜,並且對她說出的一切有一種由衷的感激。維琳娜微眯縫起雙眼,偎依著,等待着她的親吻。但是,阿爾謝尼緩緩地站立起來,探身伸出一隻手握住對方的手。

他們拉着手默默地走着,走上山坡。

維琳娜一路上都在想,阿爾謝尼必將永遠地離開她了。

分手時,她突然感到自己先向阿爾謝尼表白情懷,未免鹵莽了一點。

「原諒我,原諒我的,這個,我的直率……」她愧悔地說道,「你知道,我希望……你……如果你真愛……你不是也老老實實地承認有這麼回事嘛。要是你愛,就用不着擔心你和我今後會怎麼樣。」

「可能,可能是的。」阿爾謝尼緊握著維琳娜的手,喃喃地說道,「可是……因為,我和你怎麼樣也見不著了。擔心倒沒有什麼擔心的。不過,這樣比較好些,讓煎熬着我們的一切埋進心頭吧。」

他看了看維琳娜一雙濕潤的綠玉般的眼眸,沒有告別,徑直朝自動無軌電車奔去。

維琳娜看着載運阿爾謝尼遠去的機車,心裏想:「無軌電車的馬達和行車路線的地下高頻電纜之間,是有一條隱微的細線聯繫着。」她和阿爾謝尼之間不也需要這樣一條細線嗎?她認定,要使阿爾謝尼聽話,得由拆散他們關係的人們相助——得由星際探險的領導人出面才行。

「應該請他們批准我們的婚事!」快走到自己家門口時,維琳娜的思緒忽然集中到這上面來了。

不久,維琳娜來到宇航城。

她認為星際航船的總設計師,應該是個又聰明又富有同情心的人,所以提請總設計師接見。

伊凡·謝苗諾維奇·威耶夫對來客,這個控制論研究中心破譯過地外行星來電的朗斯柯依教授的女兒的來意,並不清楚,他在自己的大辦公室里接待了她。

矮壯的威耶夫,帶着那幅冷峻的、厭世絕俗的面孔從堆滿各種圖紙的老式寫字枱後站起身來,迎進維琳娜。

維琳娜乍一看到威耶夫,不知怎麼地立刻便想到古印度的瑜伽。瑜伽是些用默坐思維、刻苦修行求得正果的憤世嫉俗的教徒。

「見到您很高興,」威耶夫說,「電視里欣賞過您的節目。您演奏的樂曲不僅使人激動,而且使人思考。」

「思考什麼呢,伊凡·謝苗諾維奇。」

「思考生活。」

「我正是為此而來的哩,來談談生活。」

「噢!您若是為此而來,」他微微一笑,「那請稍坐一會兒,請讓我先向您介紹一下我們的『生活』,就在那張大枱子上,星際宇航船『生活』號的模型。」

維琳娜走進屋的時候就看到這玩意兒。它使人想起了豎立在長長的柵格式把柄上的一根輥軸。威耶夫便開始講解了。原來這把柄並不是把柄,而是尾形桁架,桁架末端裝置著中微子發動機。這較過去的光子發動機又有很大進展。如果說光子發動機的運轉是物質和反物質粒子通過反射鏡的光電效應而起作用,那麼,現時的發動機則由基本粒子中神奇的老一輩,可以穿透宇宙間一切物質的「中微子」作為動力。航船桁架構造的外形類似巴黎著名的古埃菲爾塔,只是更加細長一些。航行中的加速力由桁架傳送至航船垂直中軸。航船主體則是一對旋轉的帶輻條的翼輪,如同連接起來的環箍管狀物,環箍中心便是宇航船的圓筒形船艙,也即是所謂的輥軸。

伊凡·謝苗諾維奇側視了一下來客,一隻手放到「輥軸」上說道:「它的體積,您可以想見,極其龐大。過去的那些個宇航船和它相比,簡直不過是枚頂針而已。可是,它也僅僅只能乘坐六人。這些圓柱子裏,」他一手撫摸著相聯的翼輪說,「安排了工作艙。輻條里裝有升降機械。啟航過程中,航船的圓柱體始終保持穩定。其中心底艙仍然朝向遠離的地球。增速飛行時,宇航員們仍然能夠站立在艙板上,因為艙內壓力與正常的地心引力相等。星際航船達到亞光速時,航船的圓柱體開始自轉,離心力作用於通向翼輪中心的輻條及底艙,因此,仍然保留着相當於地球的引力。呶,到了行程還有一年時,穩向的航船圓柱體,在減速制動時,艙底要翻轉過來,朝向航行目的地的那顆行星。宇航員們在那時承受到的壓力仍然如他們所習慣了的地球上的一樣。」

「跟地球上的一樣。」維琳娜凄然地重複了一句。

威耶夫從來客的語調中聽出了一種哀痛,不由注意地看了看維琳娜。

「是的,跟地球上的一樣。」威耶夫也重複了這句話,又說,「不過,他們已經遠離了地球。您的意思是對的。」

「而且,宇航員們在地球上留下了親戚、家屬、愛人……」

「原來!您找我,為的是這件事。」威耶夫恍然大悟,愉快地呵呵笑了起來。

「比方說吧,您的宇航員熱愛着地球上的一個姑娘,難道他就沒有愛的權利了嗎?太殘忍了!太不公平了!恐怕古時候也沒有這種事。沙皇以及其他一切暴君,也沒有禁止自己的士兵結婚和生兒育女,哪怕在打發這些士兵上前線送死之前。可是您呢?當然啦,打發一些單身漢去探索未來,事情好辦,心安理得,也免得在地球上留下痛苦的家庭。」

「您是不是認為,這是一種沽名釣譽的形式主義的關懷?」

「對,形式主義的!」維琳娜光起火來了,「難道,一個人之所以感到痛苦會僅僅是由於已婚的緣故嗎?如果,他留下的是未婚的真摯的戀人呢?他就不痛苦嗎?就拿您來說,您總是成了家的了?」

「是的。有兒女,還有孫子。」

「這不得啦!您不是也得遠航嗎?您怎麼辦?和妻子離婚?那孩子又怎麼辦呢?」

威耶夫微笑了一下,他那張不動聲色的面孔,微現出青春的光焰:「我有點頭緒了,這番話跟阿爾謝尼·拉托夫有關。」

「您怎麼知道的?」維琳娜感到意外。

威耶夫笑得更開朗了,並且已經不再像古印度的瑜伽,倒像是早就熟識的知心朋友了。

「原因在於,挑選上參加地外星球探測的宇航員當中,阿爾謝尼是唯一的一個單身漢。」

維琳娜屏住呼吸,在威耶夫面前遲疑了一剎那,然後撲身向前,吻了吻他的兩邊面頰,像對父親、對祖父、對最親近的人那樣。

威耶夫親切溫柔地用手撫着她的肩頭,說:「那麼,我這就可以告訴人們,參加第一批地外文明星球探測的宇航員,都是成了家的人。地球上等待着他們的有雙親、有妻子、有兒女。」

「我永遠等下去!」維琳娜悄聲說着,淚水簌簌地流落下來。

威耶夫的手仍然撫著維琳娜的肩頭:「您是怎麼想的呢?我的好姑娘,我們這個時代,究竟會有什麼人能用自己定的條條框框強迫您的阿爾謝尼呢?」

「這,全是他自己。所以,他越是愛我就越避着我。此刻,我知道了,全知道了。」維琳娜說到這裏,臉上煥發出喜悅的光輝。

威耶夫以睿智的眼光注視着她,然後親切地說:「不過,和他在一起您還是得小心點,我們還需要他!」

總設計師把客人送到椴樹林蔭大道,在臨別時,祝她幸福快樂。

維琳娜自己也弄不懂,她是怎樣乘坐自動電管車回家的。運氣真好,正有一輛車停在宇航城花園裏,而且空着。

一路上,她頭腦里不停地轉念:

「星際航行……以逸出地球的速度起航……制動……但這以後呢!首先——我!」

「我!我、我!」她得意洋洋地整個兒身心都在呼喚。

她彷彿一展翅就飛進家門。直奔到外婆身前摟住她的脖頸。

外婆揩去孫女兒的喜淚,然後說道:「一大早就來等你了,快去!」

「誰?」維琳娜不明白,立時沉下臉。

「還有誰?你的阿爾謝尼·羅曼諾維奇,還用說!」

維琳娜喜滋滋地嘆出一口氣來。

「喔,原來他自個兒來了,而我……他一直坐在這兒,怎麼回事呢?」維琳娜毅然地走向室內。

小阿文諾莉認真地接待坐在鋼琴旁邊的這位來客。她耗盡全身力氣想出各種交談的話題,並且對阿爾謝尼的簡短回答,力求不露出任何乏味的樣子來。

一見姐姐回來,阿文諾莉隨即調皮地行了一個雙膝一屈的請安禮,帶着一陣笑聲奔走了。

雙親全不在家。尤利·謝爾蓋耶維奇還沒有下班,顯然他還待在他的控制論研究中心。安娜·安德列葉芙娜是位住宅室內裝飾藝術家。此刻不知道正在什麼地方專心致志地顯示她那聲譽卓著的才華。

阿爾謝尼立起身來,在這間陳設秀美雅緻、佈置風格獨特的房間里,——他更顯得高大、笨重,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他用一種內疚的眼光望着維琳娜。

「怎麼你還是上這兒來啦?」維琳娜揚起纖秀的下頦,帶着歡樂的卻又裝成挑釁的樣子問道,「你不是打算啟航前一直不見面嗎?」

「做不到。」他說着,低下了頭。

「原來,現在做不到了。那先前呢?」

「想……藏在心裏。」

「後來呢?」

「頭一個向柯斯嘉,我說了真話。」

「向柯斯嘉?說什麼呢?」

維琳娜神采煥發、滿懷幸福地凝望着阿爾謝尼,就像是要把他的一切銘記心頭:他那茁壯身軀的每根線條,他那微微低垂的頭顱,大大的臉盤——一切如同那座為失去歸宿的宇航員而建的大理石紀念像。她發覺阿爾謝尼想說些什麼,卻又下不了決心,不由央求道:「你說的什麼真話,跟柯斯嘉?」

「說,我要結婚……啟航之前。」阿爾謝尼用足了勁,臉色都有點蒼白了,勉強擠出這幾個字來。

「那麼,這位柯斯嘉呢?」維琳娜以一種帶有金屬迴響、滿含笑意的嗓音問道。

「他建議替換……我。」

「我想該不是指的星際遠航吧!」維琳娜戲謔地憤然叫喚起來,「你怎麼回答呢?」

「航行可以替換,但是,我就再也不是我父親的兒子了。」停了一下,他又說,「拉托夫應該航天遠飛,誓言應該遵守。」

「柯斯嘉怎麼說的呢?他理解這些嗎?」

「嗐,他怒氣衝天。」

「自然了,生我的氣?」維琳娜開玩笑地問,以引起阿爾謝尼對自己的喜歡。

這一回,阿爾謝尼笑出聲來了:「他喚你是『干婆婆』!他嚇唬我,說是等到那一天,準定撐著拐杖來欣賞我們的相會:一老太婆和一個孫子樣的丈夫。」

「這個我不在乎。」維琳娜喜悅地擺擺頭,把自己的雙唇抬向阿爾謝尼嘴邊。

這一次,她得到了阿爾謝尼的親吻。而且驚奇地發覺,阿爾謝尼全然不是預想中的那樣冷漠、持重。

一切順利。年青人聽從於自己的激情,這種激情排遣了即將久別的憂慮。他們舉行了婚禮。這一切發生得如此自然,任何人的頭腦里也沒有感到其中有什麼乖戾的地方。

當然,最初一刻維琳娜的雙親有些驚愕。至於外婆,思想上已有了些準備,當然高興。妹妹阿文諾莉則喜歡得好像瘋了似的。

維琳娜似乎比往常持重了些,甚至有點兒嚴峻。但是,她的歡樂的心情是掩飾不住的。為了抒發自己的感情,她越來越經常地坐到鋼琴前,彈著,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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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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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星星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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