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發光的飛行物

第六章 發光的飛行物

「格魯曼?」留著黑鬍子的毛皮商人問道,「從柏林學院來的嗎?那個人真是不顧一切,五年前我在烏拉爾山最北部見過他。我以為他已經死了。」

老朋友薩姆·坎西諾和李·斯科爾斯比一樣,也是得克薩斯人,他坐在薩莫斯基旅館的酒吧里,那兒的地面鋪著瀝青,屋裡煙霧瀰漫。他灌下一杯冰涼的伏特加烈酒,把盛著腌魚和黑麵包的盤子推到李的面前。李吃了一口,向薩姆點點頭,等著他告訴他更多。

「他掉進了一個愚蠢的俄羅斯人設下的陷阱,」毛皮商繼續說道,「他的腿被割破了,骨頭都露了出來。他不用通常的藥品,而是用熊會用的那種東西——血苔蘚,也是一種地衣,還不是真正的苔蘚。他躺在雪橇上,一會兒因為疼痛大叫大嚷,一會兒向他的手下發布命令——他們正在測星光,他們必須測准了,否則他會大聲批評他們,他的舌頭就像一根帶刺的電線。他瘦瘦的,粗野有力,對什麼事都好奇。你知道他加入了韃靼部落嗎?」

「你還別說。」李·斯科爾斯比說著又往薩姆的杯子里倒了些伏特加酒。他的精靈,赫斯特,在吧台上蜷著身子,靠著他的胳臂,像往常那樣半閉著眼睛,耳朵耷拉在背上。

李是下午到的,他藉助女巫喚起的風來到新地島,他到達后,一裝好設備就來到了靠近裝魚站的薩莫斯基旅館。許多北極漂網漁船停泊在這裡,人們交流新聞,尋找工作,或是互相捎信,以前李·斯科爾斯比在這兒也待過幾天,等工作合同,等乘客,或是等合適的風向,所以現在他的行為也沒有什麼奇怪的。

人們感覺到周圍的巨大變化,紛紛聚在一起談論。每過一天都會傳來更多的消息:今年的同一時節,葉尼塞河的冰又融化了,有一部分的海洋乾涸了,在海床上留下奇怪的形狀規則的石塊,一條一百英尺長的魷魚從一艘船上抓走三個人,把他們撕成碎片……

寒冷的濃霧滾滾不斷地從北方湧來,有時還帶來不可思議的亮光,其中隱隱約約有大塊的形狀,還有神秘的聲音。

總之這不是工作的好時候,因此薩莫斯基旅館的酒吧里擠滿了人。

「你是說格魯曼嗎?」坐在吧台前的一個人問道。他上了年紀,一副海豹獵人的裝扮,他的旅鼠精靈從他的口袋裡神情嚴肅地向外張望著。「他是一個韃靼人。他加入那個部落時我剛好在場,我看見他在自己腦袋上鑽了孔。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韃靼人的名字,我要想一想。」

「這樣好不好?」李·斯科爾斯比說,「我請你喝酒,我的朋友,我正要打聽這個人的消息。他加入了哪個部落?」

「葉尼塞部落。就在謝苗諾夫山的山腳下,靠近葉尼塞河和那條什麼河的會合處——河的名字我忘了——是一條從山上流下來的河。碼頭附近有一塊房子那麼大的石頭。」

「啊,沒錯,」李說,「我想起來了。我曾經從那上面飛過去。你說格魯曼在自己的腦袋上鑽孔?為什麼會那樣?」

「他是個薩滿巫師,」獵海豹的老人說道,「我想那個部落接受他之前知道他是個薩滿巫師。鑽孔的儀式持續了兩個夜晚和一個白天。他們用的是一個弓鑽,用來引火的那種。」

「啊,那就說明那些人對他言聽計從。」薩姆·坎西諾說,「他們是我見過的最粗野的無賴,可他們卻像緊張的孩子一樣跑前跑后,聽從他的吩咐,我覺得是他的咒語起了作用。如果他們認為他是薩滿巫師,效果就更強了。但是你知道,那個人的好奇心就像狼的下巴一樣重,他不願放棄。他讓我告訴他我知道的所有地形知識以及狼和狐狸的生活習性。他那次掉進俄羅斯人的陷阱后很遭罪,腿被割破了,他就自己記錄血苔蘚的療效,量體溫,觀察傷口痊癒,對每件事都做記錄……一個奇怪的人。曾經有個女巫想當他的情人,但被他拒絕了。」

「是那樣的嗎?」李說,他想起了塞拉芬娜·佩卡拉的美麗。

「他不該那麼干,」海豹獵人說,「一個女巫向你示愛,你就該接受。否則,如果有什麼災禍降臨那就是你自己倒霉了。這就像在祝福或詛咒兩者之間進行選擇,但你不能兩者都不選。」

「也許他有原因。」李說。

「如果他理智點,那就會是件好事。」

「他頑固不化。」薩姆·坎西諾說。

「也許他忠於另外一個女人,」李猜測道,「我聽說過別的關於他的事情。我聽說他知道一些有魔法的東西在哪裡,我不知道那是什麼,誰擁有它就會得到它的保護。你聽說過這個故事嗎?」

「是的,我聽說過。」海豹獵人說,「他自己沒有,但他知道它在哪兒。有一個人想讓他說出來,格魯曼就殺了他。」

「他的精靈,」薩姆·坎西諾說,「有點奇怪,她是一隻鷹,黑色的鷹,頭和胸脯是白色的,我從沒見種這種鳥,也不知道她叫什麼。」

「她是只魚鷹。」在旁邊聽著的酒吧招待員說道,「你們是在說斯坦尼斯勞斯·格魯曼嗎?他的精靈是只魚鷹,捕魚的鷹。」

「他怎麼了?」李·斯科爾斯比問。

「哦,他遇到蘇克埃林人在白令地區的激烈戰鬥。上次我聽說他被打死了,」海豹獵人說,「他一下子就被打死了。」

「我聽說他們砍下了他韻頭。」李·斯科爾斯比說。

「不,你們都錯了。」酒吧服務員說,「我知道,因為我認識一個跟他在一起的因紐特人。大概是他們在庫頁島[庫頁島(Sakhalin),在俄羅斯東北部,也。稱薩哈林島]的什麼地方露營,後來發生了雪崩。格魯曼被埋在萬噸巨石下,那個因紐特人親眼看見的。」

「我不明白的是,」李·斯科爾斯比說,他舉著酒瓶讓了一圈,「那人在幹什麼。也許他在勘探石油?或者他是一名軍人?或是和哲學有關?薩姆,你剛才說什麼測量,那是什麼?」

「他們在測量星光,還有極光。他對極光有股熱情,不過我想他的興趣主要還是在廢墟和古老的東西上。」

「我知道誰能告訴你更多,」海豹獵人說,「山頂上有個天文台,屬於皇家莫斯科學院,他們能告訴你。我知道他曾經不止一次到過那裡。」

「李,你打聽這些究竟要幹什麼?」薩姆·坎西諾問。

「他欠我一筆錢。」李·斯科爾斯比說。

這個解釋很令人滿意,於是他們立刻不再好奇。話題又轉到每個人都關心的事情:正在他們周圍發生的、誰也不明白的災難性的變化。

「那些漁民,」海豹獵人說,「他們說可以一直把船開到新世界里。」

「有一個新世界嗎?」李·斯科爾斯比問。

「只要這該死的霧一散,我們就能知道。」海豹獵人充滿自信地說,「這事剛發生時,我剛好在皮船上望著北方。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看見的一切。陸地不僅沒有在地平線那邊消失,反而一直延伸著。不管我能看多遠,我看見的永遠是陸地、海岸線、山脈、港口、綠樹、玉米地,一直延伸到天空里。我告訴你們,我的朋友,那景觀,即使用上五十年的路程都值得去看一看。本來我可以頭也不回地一直劃到天那邊,划進那片平靜的大海,但後來起了大霧……」

「從沒見過這樣的霧,」薩姆·坎西諾嘟囔著,「這霧可能要持續一個月,也許更長。但你想從斯坦尼斯勞斯·格魯曼那裡要回錢來,那你的運氣可真是夠糟糕的,李。這人已經死了。」

「啊!我想起來他的韃靼名字了!」海豹獵人說,「我剛想起來他們在鑽孔的時候叫他的名字,聽上去像是叫約帕里。」

「約帕里?我從沒聽過這樣的名字,」李說,「我猜可能是日語。那好吧,如果我想要回我的錢,也許我能查查他的繼承人,或者也許柏林學院能結算這筆賬。我要去問天文台,看看他們能不能給我一個地址。」

天文台在北方,離這兒還有一段距離。李·斯科爾斯比雇了一架狗拉雪橇和一個車夫。要找一個願意在大霧中冒險的人並不容易,但李很會說服人,也許是他的錢能說服人,總之一個從鄂畢地區來的年老韃靼人經過一番討價還價,終於同意帶他去那兒。

車夫並不依靠指南針,也許他根本就找不到指南針,他靠其他東西掌握方向——他的北極狐精靈是其中之一,北極狐坐在雪橇前端,憑著敏銳的嗅覺尋找前進的道路。李不管到哪裡都帶著指南針,但他已經認識到地球的磁場已經像其他所有事物一樣一團糟。

當他們停下來煮咖啡的時候,老車夫說:「這事兒以前也發生過。」

「什麼,你是說天裂開來?以前也有這事兒?」

「千萬年前。許多人還記得。很久很久以前,千萬年前。」

「他們怎麼說?」

「天裂開來,神靈在不同的世界間移動。所有的陸地都挪動了,冰融化成水,又重新結冰。後來神靈把那個洞堵上,填了起來。但女巫們說,北極光後面的天空很薄。」

「要發生什麼事嗎,烏邁克?」

「跟以前一樣的事,一切重演。只不過它還將伴隨著大麻煩,大戰爭,神靈間的戰爭。」

車夫不願告訴他更多,於是他們又繼續前進,在坑坑窪窪中小心緩慢地探索著道路,躲避著蒼白霧氣中隱約顯現的黑色岩石的尖角。

這時老人說:「天文台就在那裡。現在你步行上去吧,那條路的彎道太多,雪橇去不了。你要回去的話,我在這裡等你。」

「是的,我完事之後就要回去,烏邁克。你給自己升一堆火,我的朋友,坐下來好好歇一會兒吧。我可能要去三、四個小時。」

李·斯科爾斯比出發了,赫斯特躲在他外套胸口裡,經過一個小時艱難的攀登,他突然發現前面有一堆建築,像是被一隻巨人的手托放在那裡。不過,他看見這些是因為霧氣暫時散去。過了一會兒,大霧又重新掩蓋了那些建築。他看到主天文台的大圓頂,離它不遠處,還有一個小一點兒的。它們之問是行政樓和住宿區。沒有燈光,為了不妨礙在黑暗中使用望遠鏡,燈光都被管制了。

他到達后沒用幾分鐘,就和一群天文學家聊了起來。他們急切地盼著他能帶來一些新聞,很少有自然科學家會像大霧中的天文學家那麼惱火。他告訴他們他的所見所聞,當這些話題都被談論過以後,他開始打聽斯坦尼斯勞斯·格魯曼。天文學家們好幾個星期都沒見到一個來客,他們都急於跟他交談。

「格魯曼?是的,讓我來告訴你有關他的事情,」主任說,「他是個英國人,且不論他的名字。我記得——」

「肯定不是,」他的副手說,「他是皇家德國學院的成員,我在柏林見過他,我敢肯定他是德國人。」

「不,我想你會發現他是英國人,再說他英語說得好極了。」主任說。「但我同意,他的確是柏林學院的成員。他是個地理學家——」

「不,你錯了。」另外一個人說,「他的確研究地球,但不像地理學家那樣研究,我曾經跟他聊過很長時間。我覺得你們應該稱他古考古學家。」

他們一共五個人,圍坐在桌子邊。這個房間既是他們的公共休息室,又是起居室、餐廳、酒吧、娛樂室,幾乎具備了所有的功能。他們中有兩個俄羅斯人,一個波蘭人,一個約魯巴人,還有一個蘇克埃林人。李·斯科爾斯比感覺到,這個小團體很高興有客人來訪,只要他能讓大家聊天交流的話題有些改變。波蘭人是最後一個說話的,後來被約魯巴人打斷了:

「你說的古考古學家是什麼意思?考古學家研究的本來就是古老的東西,你為什麼還要在前面加上一個『古』字呢?」

「他研究的領域古老得超乎你的想像,他在尋找兩三萬年前的文明遺迹。」波蘭人答道。

「胡說八道!」主任說,「完全是胡說八道!這人在跟你搗亂呢。三萬年前的文明?哈!證據在哪裡?」

「在冰層下面,」波蘭人說,「關鍵就在這兒。根據格魯曼的研究,地球的磁場在過去不同時期有過巨大的變化,地球的地軸也移動了,所以溫帶地區變成了冰川。」

「怎麼形成的呢?」一個俄羅斯人問。

「哦,他的理論很複雜。關鍵是,任何關於早期文明的證據既然都被埋在冰層下面,那他們一定很古老,他聲稱有一些關於岩石異常形成的圖片。」

「哈!那就是全部嗎?」主任說。

「我只是如實報告,我並沒有為他辯解。」波蘭人說。

「先生們,你們認識格魯曼多久了?」李·斯科爾斯比問道。

「哦,讓我想想,」主任說,「我第一次遇見他是在七年之前。」

「在那之前的一兩年,他發表關於磁極變化的文章時,給自己換了個名字,」約魯巴人說,「但不知道他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我的意思是,沒人認識學生時代的他,也沒人見過他以前的任何研究……」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拼湊著對格魯曼的回憶片斷,推測格魯曼可能會是怎樣一個人,儘管大部分人認為他已經死了。當波蘭人接著去煮咖啡時,李的兔子精靈赫斯特輕聲對他說:

「李,你得查查那個蘇克埃林人。」

那個蘇克埃林人話說得非常少。李還以為他天性沉默寡言,但在赫斯特的提醒下,他乘聊天的空隙隨意掃了一眼那人的精靈,一隻白色的貓頭鷹,她那明亮的橙色眼睛瞪著他。貓頭鷹就是這樣的,他們總是瞪著眼睛。但赫斯特說得對,那人臉上雖不動聲色,但精靈的臉上卻透著敵意和懷疑。

李還注意到:那個蘇克埃林人戴著一隻鑲有教會標誌的戒指。他猛然明白了那人沉默的原因。他聽說,所有科學研究機構都必須接受一名教會代表,作為一個探子,壓制任何被視為異端的新發現。

認識到這一點,李又想起了萊拉說過的事情,於是他問道:「告訴我,先生們——你們知不知道格魯曼是否研究過塵埃的問題?」

沉悶的小房間立即陷入一片寂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個蘇克埃林人身上,儘管他們並沒有直接看著他。李知道赫斯特半閉著眼睛,耳朵耷拉在背上的時候是不能未卜先知的,於是他表現出一副天真熱情的模樣,一一打量著他們的表情。

他的目光最後落在蘇克埃林人身上,他問:「請原諒,我是不是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問題?」

蘇克埃林人問:「斯科爾斯比先生,你從哪兒聽說它的?」

「以前我飛越大海時從一個乘客那兒聽說的,」李輕鬆地答道,「他們從沒說過那是什麼,但從大家談論它的方式看,它好像就是格魯曼博士研究的對象。我認為它是天空中的一種現象,就像極光一樣。但它讓我感到困惑,因為作為一個氣球駕駛員,我對天空已經很了解,但我卻從沒有遇到過它,它究竟是什麼呢?」

「就像你說的,是天空中的現象,」蘇克埃林人說,「它沒有什麼現實的意義。」

這時李認為他該告辭了,他並沒有了解到更多的東西,他也不想讓烏邁克多等。他離開了濃霧籠罩中的天文台的天文學家們,踏上了下山的路。他認路的辦法是跟著他的精靈,因為精靈的眼睛離地面更近一些。

他們剛剛走了十分鐘,有什麼東西從他頭上飛過,撲向赫斯特,那是蘇克埃林人的貓頭鷹精靈。

但赫斯特感覺到了她的到來,她及時卧倒,貓頭鷹的雙爪撲了個空。赫斯特也能搏鬥,她的雙爪很尖利,而且她也勇猛善戰。李知道那個蘇克埃林人一定也在附近,他伸手到腰間拿槍。

「在你後面,李。」赫斯特說道。他俯轉身體,一支箭呼嘯著越過了他的肩膀。

他立刻開了槍,子彈打中了蘇克埃林人的腿,他呻吟著倒了下去。過了一會兒,貓頭鷹精靈昏昏沉沉、笨拙地撲到他身邊,半躺在雪地上,掙扎著合上了翅膀。

李·斯科爾斯比打開扳機,用槍指著那人的頭。

「你這渾蛋,」他說,「你要幹什麼?你難道不知道天上發生這種事我們都一樣麻煩嗎?」

「太晚了。」蘇克埃林人說。

「什麼太晚了?」

「太遲了,已經無法阻止了。我已經派出了一隻信鴿。教會當局會知道你的詢問,他們會很高興知道格魯曼的——」

「什麼?」

「別人也在尋找他的事實。這證實了我們的推測,別人也知道塵埃。你是教會的敵人,李·斯科爾斯比。憑著他們的果子,就可以認出他們來(此句引自《聖經》中《馬太福音》第七章)。憑著他們的問題,就可以知道毒蛇正在噬咬他們的心……」

那隻貓頭鷹發出微弱的叫聲,斷斷續續地扇著翅膀。她那亮橙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痛苦的色彩。蘇克埃林人周圍的雪地上漸漸出現了更多的血跡,即使在濃霧瀰漫的昏暗光線里,李也能看出這個人就要死了。

「我猜那顆子彈一定打中了動脈,」他說,「放開我的袖子,讓我給你做一根止血帶。」

「不!」蘇克埃林人聲嘶力竭地說,「我願意死!我會得到殉教者的榮譽!你剝奪不了!」

「既然你願意,那就去死吧。但告訴我這個——」

但他再也沒有機會問完問題了,因為那隻貓頭鷹怕冷似地顫抖著不見了,蘇克埃林人的靈魂消失了。李曾經見過一幅畫,是一個教會的聖徒正被刺客襲擊,他們用大棒擊打他快要死去的軀體,聖徒的精靈被小天使帶向天空,還被授予了一片棕櫚葉,那是殉教者的標誌。現在那個蘇克埃林人的臉上就是這副表情,跟畫中的聖徒一樣:嚮往大赦的狂喜。李厭惡地放下了他。

赫斯特彈了一下舌頭。

「應該想到他會送信,」她說,「拿著他的戒指。」

「為什麼?我們又不是小偷,不是嗎?『』

「不,我們是叛教者,」她說,「這並不是因為我們的選擇,而是因為他的惡意預謀。教會知道以後,我們就完了。這會兒我們得抓住每個機會。來吧,拿上這個戒指,藏起來,也許我們能用得上它。」

李覺得有道理,就從那個死人的手指上取下戒指。透過昏暗的光線,他發現路邊就是陡峭的懸崖,下面是黑洞洞的深淵。於是他把那個蘇克埃林人的屍體推了下去,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聽到一聲巨響。李從不喜歡暴力,他也討厭殺戮,儘管以前他已經不得不幹了三回。

「這樣考慮沒有意義,」赫斯特說,「他沒有給我們留下選擇的餘地,我們也不想打死他。他媽的,李,他想死。這些人真是瘋了。」

「我想你是對的。」說著他收起了手槍。

在路的盡頭他看見了趕雪橇的人,那些狗都被套上了籠頭,準備出發。

「告訴我,烏邁克,」在返回裝魚站的路上李問道,「你聽說過一個叫格魯曼的人嗎?」

「哦,當然,」趕雪橇的人說,「所有人都知道格魯曼博士。」

「你知道他有一個韃靼人名字嗎?」

「不是韃靼名字。你是說約帕里嗎?那不是韃靼名字。」

「他怎麼了?他死了嗎?」

「你問我這個問題,我得說我不知道,這樣你就永遠不會從我這裡知道真相。」

「我明白了。那我該問誰?」

「你最好問他部落里的人。最好到葉尼塞河去問他們。」

「他的部落……你是說接納他的人?是在他頭上鑽孔的人嗎?」

「是的,你最好問他們。也許他還沒死,也許他死了,也許他既沒有死也沒活著。」

「他怎麼會不死不活呢?」

「在神靈世界里,也許他在神靈世界里。我已經說得太多了,從現在起我不再說了。」

他果然不再提這事了。

但當他們回到裝魚站時,李立即來到碼頭,尋找一艘能把他帶到葉尼塞河入口處的船。

在這期間,女巫們也在尋找。拉脫維亞的女巫酋長魯塔。斯卡迪跟隨塞拉芬娜·佩卡拉的隊伍飛了許多天,穿過濃霧和旋風,飛越被洪水和泥石流摧毀的地區。可以肯定的是,她們身處於一個陌生的世界中,這裡有奇怪的風,空中有奇怪的氣味,有不知名的奇怪大鳥襲擊她們,得用一把把的箭才能將它們趕跑。當她們找到可以歇腳的土地時,那裡的植物也很奇怪。

但有些植物還是可以吃的,她們發現野兔可以供她們美餐,那裡也不缺水。要不是草地上和聚集在溪流和淺水裡的像霧氣一樣飄蕩的妖怪,這裡也許會是生活的好地方。有些光線里那些妖怪幾乎不存在,只是若隱若現地飄浮著,像透明的面紗在鏡子前旋轉。女巫們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她們立刻對它們產生了懷疑。

在一片樹林的邊上,就有一群這樣的東西一動不動地站著。女巫們高高地盤旋在上面,魯塔·斯卡迪問道:「塞拉芬娜。佩卡拉,你覺得他們是活的嗎?」

「不管是死是活,他們都不是好東西,」塞拉芬娜。佩卡拉答道,「我在這裡就能感覺到。我是不會更靠近這幫東西的,除非我知道什麼武器能對付他們。」

對女巫來說,幸運的是妖怪們好像只能在地上活動,不會飛。那天後來,她們看見了妖怪的所作所為。

在一條小河和道路的交叉處,在樹林旁,有一座低矮的石橋連著一條灰撲撲的小路。午後的陽光斜照著草地,草地顯出一片濃綠,而空中則是灰撲撲的金色。就在這斜陽中,女巫們看見一群人向石橋走來,有些人步行,有些人坐著馬車,還有兩個人騎著馬。塞拉芬娜屏住了呼吸:這些人沒有精靈,但他們看上去還活著。她剛要飛下去看個究竟,這時她突然聽到一聲警告。

喊聲是領頭的那個騎馬的人發出的。他指著那些樹,女巫們向下看去,她們看見妖怪們形成一股氣流,橫掃過草地,似乎毫不費力地向那群人,向他們的獵物涌去。

人們四散開來。塞拉芬娜吃驚地發現那個領頭的騎馬人並沒有留下來幫助同伴,而是立刻調轉馬頭,飛奔而逃。第二個騎馬人也是如此,以力所能及的速度向另外一個方向逃跑了。

「飛低一些,姐妹們。」塞拉芬娜對同伴說,「但在我發出命令之前,不要參入。」

她們看見這群人中還有孩子,有的坐在馬車裡,有的走在馬車旁。很明顯,孩子們看不見妖怪,妖怪對他們也不感興趣,他們要的是大人。有一個老婦人坐在馬車裡,膝上抱著兩個小孩。魯塔·斯卡迪對她的懦弱很是憤怒,因為她想躲在那兩個孩子的後面,把孩子推向接近她的妖怪,好像送上那兩個孩子就可以挽救她的生命似的。

那兩個孩子從老婦人身邊掙脫開,跳下馬車,他們現在就像周圍其他孩子一樣,當妖怪襲擊大人時,他們驚恐地前後亂跑,或是站著抱在一起哭。馬車裡的老婦人很快就被一團透明的微光包圍了,那團光忙碌地移動著,以一種看不見的方式工作和捕食,魯塔·斯卡迪感到十分噁心,她幾乎不願再看下去。除了那兩個騎馬逃走的,其餘的大人都遭到了同樣的命運。

塞拉芬娜·佩卡拉驚呆了,她向下飛得更近了。有一個父親帶著孩子想蹬過小河逃走,但被一個妖怪抓住了,小孩哭著抓住父親的後背不放。那人動作慢了下來,無助地站在齊腰深的河水裡,動彈不得。

他怎麼了?塞拉芬娜在離水面幾英尺的地方盤旋著,震驚地看著這一切。她從自己世界的旅行者那裡聽說過吸血鬼的傳奇,她看見妖怪狼吞虎咽時就想起了吸血鬼。妖怪在大口吞著什麼——那人的什麼東西,也許是他的靈魂,他的精靈。因為在這個世界里,很明顯,精靈都在身體裡面,而不是在外面。他的手臂慢慢從那個孩子的腿上鬆開了,孩子掉進他身後的河水裡,他大口喘著氣,哭著,徒勞地伸手想抓住父親。但他的父親卻只是緩緩地轉過頭,漠然地看著他的兒子被淹沒在他身邊。

塞拉芬娜忍受不了這一幕,她向下飛近,把那個孩子從水裡拉出來,就在這時,魯塔·斯卡迪叫道:「小心,姐姐!在你後面——」

一剎那,塞拉芬娜突然感到心中一陣可怕的麻木,她把手伸向魯塔·斯卡迪,魯塔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出了危險。她們飛得更高了,那個孩子發出尖叫聲,用尖尖的手指抱住她的腰。塞拉芬娜看見她身後的妖怪,在水面上盤旋的一團迷霧,正在追趕逃跑的獵物。魯塔·斯卡迪向那中央部位射了一箭,但毫無用處。

塞拉芬娜確信不受妖怪的威脅后,把孩子放到了河岸上,然後又飛到空中。這一支旅行的隊伍永遠地停在了那裡,馬兒吃著草,或是搖頭驅趕著蒼蠅,孩子們哭喊著,互相抱著對方,站在遠處看著這一切。所有的大人都一動不動。他們睜著眼睛,有些人站著,但大部分人都坐著,一種可怕的沉寂籠罩著他們。當最後一個妖怪心滿意足地飄走時,塞拉芬娜飛落到坐在草地上的一個女人面前,那是個看上去健康強壯的女人,她臉頰紅潤,一頭金髮充滿光澤。

「女人?」塞拉芬娜·佩卡拉問道。沒有回答。「你能聽見我嗎?你能看見我嗎?」

她搖晃著她的肩膀。她使了很大的勁,那個女人才抬起頭來,但她似乎毫不注意。她的雙眼空洞無神,塞拉芬娜掐了掐她的手臂,她只是緩慢地低頭看了看,然後又望向別處。

其他的女巫在破爛的馬車間走動,沮喪地尋找其他的受難者。在這期間,孩子們聚集在不遠處的一座小山丘上,盯著女巫們看,害怕地竊竊私語。

「騎馬的人在看著我們。」一個女巫說。

她指向一個山隘,那條路一直延伸到那裡。那個逃跑的騎馬人勒住韁繩,他轉過身來,以手遮眼,觀察著這邊的動靜。

「我們去跟他談談。」塞拉芬娜說著躍上了半空。

不管他在妖怪面前的舉動如何,他並不是懦夫。當他看見女巫們靠近,就從背上取下來複槍,策馬來到草地上,這樣他就能在開闊地帶轉身、開槍和面對她們。但塞拉芬娜·佩卡拉緩緩飛落下來,把她的弓舉在面前,然後又放在地上。

無論他們是否有這種舉動,它的含義很明確。那人從肩上取下來複槍,看著塞拉芬娜,又看著其他的女巫,然後又仰頭看著在空中盤旋的她們的精靈。她們是年輕而兇猛的女人,披著片片縷縷的黑色絲綢,騎著松枝飛過天空——這在他的世界是從未有過的,但他還是平靜而警覺地面對著她們。塞拉芬娜來到近前,看見他臉上布滿悲傷和堅毅,這和他在同伴受難時掉頭逃跑的表現很不相稱。

「你們是什麼人?」他問。

「我叫塞拉芬娜·佩卡拉,我是恩那拉湖女巫的酋長,我們來自另外一個世界。你叫什麼名字?」

「喬基姆·洛倫茨。你說你們是女巫?那你們和魔鬼來往嗎?」

「如果是的話,你會把我們當成敵人嗎?」

他想了會兒,然後把來複槍橫放在腿上。「以前可能會,」他說,「但時代已經變了。你們為什麼要到這個世界來?」

「因為時代變化了。攻擊你同伴的是什麼動物?」

「哦,是妖怪……」他聳了聳肩說道,他有些驚訝。「你們難道不知道妖怪嗎?」

「在我們的世界里,我們從沒見過他們。我們看見你逃跑了,我們不知道該怎麼想,現在我明白了。」

「沒有辦法抵擋它們,」喬基姆·洛倫茨說,「只有孩子毫髮無傷。根據法律,每一隊旅行的人都必須有一男一女騎著馬。他們必須按照我們剛才那樣做,否則就沒人照顧孩子。現在情況更糟糕,城市都被妖怪佔據了,而原來每個地方只有十幾個妖怪。」

魯塔·斯卡迪看著四周。她注意到另一個騎馬的人也向馬車這邊走來,她看到那的確是個女人。孩子們都跑過去迎接她。

「告訴我,你們來找什麼?」喬基姆·洛倫茨繼續問道,「剛才你還沒有回答我,沒事兒你們是不會來這兒的。現在回答我。」

「我們來找一個孩子,」塞拉芬娜說,「從我們的世界來的一個小女孩。她的名字是萊拉·貝拉克瓦,別人叫她萊拉·西爾弗頓。但是,在這麼大的世界里,我們真不知道她會在哪兒。你有沒有見過一個獨自一人的奇怪小孩?」

「沒有。但有一天晚上,我們看見天使向北極飛去。」

「天使?」

「他們在天上成群結隊,全副武裝,閃閃發亮,這在最近幾年真不多見。但聽我爺爺說,他們那時候,天使常常經過這個世界。」

他用手遮住眼睛,俯視著那些破爛的馬車和一動不動的旅行者。另一個騎馬人已經下了馬,正在安慰其中幾個孩子。

塞拉芬娜隨著他的目光望去,說道:「如果我們今天跟你們一起宿營,替你們站崗,防備那些妖怪的話,你願不願意跟我們講講這個世界,還有你看見的那些天使?」

「當然願意。跟我來吧。」

女巫們幫忙把馬車沿著小路趕到更遠的地方,走過小橋,遠離妖怪出沒的樹林。那些遭殃的大人只能留在原地,儘管這一幕讓人看了很痛苦。有的孩子抱著母親,但那位母親卻再也不能回答他們。有的孩子拉著父親的袖子,但那位父親什麼話也不說,視若無睹,眼神一片空洞。更小的孩子們不明白為什麼要拋下他們的父母。大點的孩子中,有的早已失去自己的父母,有的早就見過此類情景,他們只是陰鬱而麻木地看著這一切。塞拉芬娜抱起剛才掉進河裡的那個孩子,他哭著要他的父親,從塞拉芬娜的肩上回過頭來,看著那個仍然一動不動站在河水中的身影。塞拉芬娜感覺到他的眼淚落在她的肩膀上。

那個騎馬的女人穿著粗帆布馬褲,騎馬的姿態像個男人,她沒跟女巫們說一句話。她臉色陰沉,她命令孩子們前進,口氣嚴厲,毫不在乎他們的眼淚。夕陽在空氣中投下金色的光輝,一切都明亮澄凈,孩子們的臉和那一男一女的臉看上去也顯得聖潔、堅強而美麗。

後來,當餘燼在一圈覆蓋著灰燼的岩石上閃爍,大山也在月光下呈現出一片靜謐時,喬基姆·洛倫茨向塞拉芬娜講述了他的世界的歷史。

他解釋說,那本是一個快樂的世界。城市很大也很美麗,土地豐饒肥沃。商船往來於蔚藍色的大海,漁民們拖著成網的鱈魚、金槍魚、鱸魚和鯡魚,森林裡有各種野生動物,沒有一個孩子挨餓。在大城市的庭院和廣場里,巴西、貝南、愛爾蘭和韓國的大使與煙草商、來自貝加莫的喜劇演員、證券商進行社交往來。晚上,蒙著面紗的情人在懸挂玫瑰的柱廊下或是在點著燈的花園裡相會,空氣中涌動著茉莉花的香味和曼陀林的音樂。

女巫們瞪大了眼睛,聽著與她們的世界似是而非的這個世界的故事。

「但問題出現了,」他說,「三百年前,問題出現了。有人猜應該受責怪的是天使之塔的哲學家協會,就在我們剛剛離開的那座城市裡。另外一些人說這是對我們的罪孽的報應,雖然我從沒聽說大家對這是什麼樣的罪孽有一致的意見。但突然之間不知從哪兒冒出了這些妖怪,從此我們就備受折磨。你們剛才都看到了它們的所作所為。現在你們想像一下在妖怪出沒的世界里生活是什麼感覺。當我們再也不能依靠原有的基礎發展時,我們還怎麼能繁榮呢?父親或母親隨時都會被奪去生命,家庭就會破碎;商人隨時會被奪去生命,公司就會倒閉,所有的職員和代理商就都會失業。相愛的人又怎麼能信任彼此的誓言呢?我們的世界出現妖怪之後,所有的誠信和高尚的品德都消失了。」

「耶些哲學家是什麼人?」塞拉芬娜問,「你提到的那座塔在哪兒?」

「就在我們剛離開的那座城市——喜鵲城。你知道它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嗎?因為喜鵲偷東西,這就是我們現在惟一能幹的。幾百年來我們沒有創造,沒有建樹,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偷取其他世界的東西。哦,對了,我們了解其他的世界,天使之塔的哲學家發現了我們需要了解的與此有關的所有知識。他們知道一個魔咒,如果你念動咒語,它會讓你走過一扇並不存在的門,然後你會發現自己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有人說那不是一個魔咒,而是一把鑰匙,能打開無鎖之門。誰知道呢?不管怎麼樣,它把妖怪放了進來。但我知道,哲學家們仍然在使用它,他們去別的世界,把他們發現的東西偷回來。當然,都是些金銀珠寶,但也有別的東西,像一些想法和主意、成袋的玉米或是鉛筆。那就是我們所有財富的來源,」他悲憤地說,「那個小偷協會。」

「為什麼妖怪不會傷害孩子呢?」魯塔·斯卡迪問道。

「這就是它的神秘之處。孩子的天真爛漫中有一種力量,能抵禦『漠然』這種妖怪。更奇怪的是,孩子們看不見妖怪,我們也不明白為什麼,到現在也沒明白。但因為妖怪而產生的孤兒,你可以想像得出來,都有共同點——父母都被奪去了生命,他們成群結隊,到處流浪,有時大人會僱用他們到妖怪遍布的地方尋找食物和生活用品,有時他們四處遊盪,撿到什麼就吃什麼。

「這就是我們的世界,我們努力在這種詛咒下生活。它們是真正的寄生蟲:它們並不殺死主人,但它們奪去他大部分的生命。但也有粗略的平衡……直到最近,直到那場暴風雪。那場暴風雪!整個世界似乎都被擊碎了。人們的記憶中從未有過這樣的暴風雪。

「然後就是那場持續幾天幾夜的大霧,它籠罩了我所知道的世界的每個地方,誰也無法旅行。當大霧散盡的時候,城裡充滿了成千上萬的妖怪。於是我們就逃到高山上,逃到海上。現在你們也看到了,無論我們到哪兒,都逃脫不了妖怪的威脅。

「現在該你講了,說說你們的世界,還有你們為什麼離開它到這兒來?」

塞拉芬娜如實向他講述了她所知道的一切。他是個誠摯的人,沒有什麼需要向他隱瞞的。他入神地聽著,驚奇地搖著頭。當她講完時,他說:「我告訴過你關於我們的哲學家的本領,他們打開了通往其他世界的路。有人認為他們由於疏忽不時留下了一扇門。如果旅行者偶爾發現這條路,從其他的世界來到這兒,我不會吃驚的。再說,我們知道天使從這裡經過。」

「天使?」塞拉芬娜問,「你剛才也提到過。我們對此一無所知,你能講講嗎?」

「你想了解天使?」喬基姆·洛倫茨說,「很好。我聽說他們稱自己為神子(神子,原文為」beneelim「,在希伯來語中意為」神的兒子「),也有人叫他們守望者。他們不像我們那樣是血肉之軀,他們是靈魂之軀。也許他們的肌肉比我們的更優美、更輕、更透明,我不知道,但他們和我們不一樣。他們帶來天堂的消息,那是他們的工作。有時候我們會在天空見到他們,他們從不同的路線穿過這個世界,像螢火蟲那樣閃閃發光,不過他們飛得更高。在安靜的夜晚你甚至能聽見他們扇動翅膀的聲音。他們關注的跟我們不一樣,儘管有人說,古時候他們也曾飛到人間,和男人女人打交道,也和人類繁殖下一代。

「暴風雪過後,大霧降臨了,我在回家的路上被妖怪困在聖埃利婭城后的山上。我躲在牧羊人住的小屋裡,在白樺林和一眼泉水的旁邊,整個夜晚我聽到頭頂上在霧中的聲音,是警告和憤怒的叫喊聲,還有扇動翅膀的聲音,比我以往任何時候聽到的聲音都近。黎明時分我聽到打鬥聲、箭的呼嘯聲和刀劍的撞擊聲。雖然我非常好奇,但我很害怕,沒敢出去看。你知道,我完全被嚇壞了。當天空在大霧中顯得稍微晴朗一些的時候,我大著膽子往外看,我看見一個巨大的受傷的身影倒在泉水旁。我覺得我好像看了不該看的——神聖的事物。我不得不往別處看,當我再看的時候,那個身影已經不見了。

「那是我最接近天使的一次。但我以前告訴過你,我們在別的夜晚也看到過他們,高高地飛在星星中間,向北極飛去,就像一隊揚帆遠航的船隻……有什麼事正在發生,但地上的我們不知道那是什麼事情。可能會爆發戰爭,天堂原先曾有過一次戰爭,哦,那是在許多許多年前,在幾萬年前,但我不知道結果是什麼。再發生一場戰爭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但損失將是巨大的,還有對我們的影響……我無法想像。

「儘管如此,」他直起身捅了捅火,繼續說道,「結果也許比我擔心的要好些。也許天堂的戰爭會把這個世界的所有妖怪都驅趕到它們來時的深淵裡。哦,那該多好!我們會幸福快樂地活著,再也不用害怕!」

喬基姆·洛倫茨望著火堆,可他臉上卻毫無希望之色。火光一閃一閃地映在他臉上,像在和他做遊戲,但他的表情卻沒有任何遊戲的意思,他看上去嚴肅而憂鬱。

魯塔·斯卡迪說,「北極,先生,你剛才說天使正飛往北極。他們為什麼要那麼做,你知道嗎?是不是天堂就在在那兒?」

「我不清楚。你也知道我不是個博學的人,但有人說這個世界的北邊是神靈的棲居地,如果天使們要集會的話,他們一定會去那兒。如果他們要在天堂發動戰爭,我敢說那就是他們修建堡壘、準備出發的地方。」

他抬頭向上看,女巫們跟隨他的目光看去,這個世界的星星和她們那個世界的星星一模一樣,橫貫蒼穹的銀河閃閃發光,數不清的點點星光點綴著夜空,幾乎可與月光媲美……

「先生,」塞拉芬娜說,「你聽說過塵埃嗎?」

「塵埃?我想你不是指路面上的塵埃,而是指其他意義的塵埃吧。不,我從沒聽說過。看!現在就有一隊天使……」

他指著蛇夫星座。的確,有什麼東西正從那裡經過,是一小串發亮的東西,他們不是在飄浮,而是有目的地飛行,像隊形整齊的天鵝或是大雁。

魯塔·斯卡迪站了起來。

「姐姐,我該和你分別了。」她對塞拉芬娜說道,「我要去和這些天使談談,不管他們什麼樣。如果他們要去找阿斯里爾勛爵,我就和他們一起去。如果不是,我就自己去找他。謝謝你陪伴我,多保重。」

她們互相吻了對方,魯塔·斯卡迪騎上她的雲松枝,躍上天空。她的精靈,塞吉,一隻藍脖鳥,也從黑暗中竄了出來,跟在她身邊。

「我們要飛得很高嗎?」他問。

「像蛇夫星座那些發光的飛行物那麼高,他們飛得很快,塞吉,我們去趕上他們。」

她和精靈趕了上去,比火中冒出的火星速度還快,風從她的雲松枝椏間穿過,她的黑髮被風吹得飄向腦後。她沒有回頭再看一眼那寬廣黑暗中的一小堆火,也沒有再看熟睡中的孩子和她的女巫同伴們,她那一段的旅程已經結束。再說,她前面那些發亮的大傢伙已經變小了,如果她不再緊盯著,他們很容易就會消失在大片星光中。

於是她繼續向前飛,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那些天使,她漸漸靠近了,他們的身影顯得更加清晰。

他們發出亮光,但不像燃燒發出的光,而彷彿是不管他們身在何處,不管多麼黑暗,陽光都在照耀著他們。他們看上去就像人一樣,但長著一雙翅膀,而且個子更高。另外,因為他們都光著身子,魯塔·斯卡迪能看出他們中有三個男的,兩個女的。他們的翅膀從肩胛骨處伸出,後背和前胸肌肉強健。魯塔·斯卡迪跟在他們後面,保持著一段距離,注視著,估算著他們的力量,以防萬一需要和他們搏鬥。他們沒有攜帶武器,但另一方面他們既然有能力自主飛翔,如果真的追打起來,他們甚至可能超過她。

她準備好弓箭以預防萬一,她加速向前飛到他們身邊,喊道:「天使!停下來聽我說!我是女巫魯塔·斯卡迪,我要和你們談談!」

他們轉過身來,向里扇著巨大的翅膀,放慢速度,在空中站直了身體,扇著翅膀,保持著這個姿勢。他們圍住她,在黑暗中,五個巨大的身影像是被一個看不見的太陽照耀著,閃閃發光。

她坐在松枝上,儘管她的心因為感到奇怪而劇烈跳動著,但她卻毫不畏懼地看著四周,她的精靈扇動著翅膀,靠著她溫暖的身體坐著。

每個天使顯然都彼此獨立,但和她所見過的人類相比,他們之問卻有更多的共同點。他們所共有的是瞬間傳遍全體的一種電光火石般的靈性和知覺。他們光著身子,但在他們深邃而銳利的目光前,她卻感覺好像是自己光著身子一樣。

但她並不為自己感到害羞,她高昂起頭回應他們的目光。

「那你們就是天使了,」她說,「或者是守望者,或者是神子。你們要去哪兒?」

「我們聽從某個召喚。」一個天使說。

「誰的召喚?」她問。

「一個人的。」

「阿斯里爾勛爵嗎?」

「也許是。」

「你們為什麼要聽從他的召喚呢?」

「因為我們願意。」天使答道。

「那不管他在哪兒,你們也帶我去他那兒吧。」她命令他們。

魯塔·斯卡迪已經四百零十六歲了,她具有一個成熟的女巫酋長所有的驕傲和學識。迄今為止,她比任何短命的凡人都聰明,但在這些古老的天使面前,她卻覺得自己完全像個孩子。她既不知道他們那細微觸鬚般的知覺可以伸向她無法想像的宇宙最深遠處的角落,也不知道她看到他們顯現人的形態只是因為她的眼睛如此期待。如果她能洞察他們真正形態的話,他們其實不像生命體,而更像某種由靈性和知覺構成的巨大建築。

但他們並沒有指望她別的:她太年輕了。

他們立即扇動翅膀向前飛去,她也跟隨著他們出發了,她乘著他們翅尖激起的氣流前進,津津有味地品味著她的飛行因此而增加的速度和威力。

整個夜晚他們都在飛行。星星在他們周圍旋轉,又在從東方滲透出的曙光中逐漸黯淡和消失。太陽噴薄而出,整個世界立刻一片燦爛輝煌,於是他們又飛翔在明凈的藍天下和新鮮濕潤的空氣中。

儘管對任何眼睛來說,天使的奇異之處很明顯,但在白天,天使還是不太容易被看見。魯塔·斯卡迪發現他們身上的光芒並非來自升起的太陽,而是來自別的地方的一種光芒。

他們不知疲倦地繼續飛行,她也不知疲倦地跟隨著。能命令這些不朽的生物,她感到一種佔據身心的強烈的快樂。她快樂,為她的血肉之軀和她肌膚所接觸的粗糙的松樹皮,為她心臟的跳動和她所有感官的存在,為她感覺到的飢餓,為她那隻嗓音甜美的藍脖鳥精靈的存在,為她身下的大地和每一種動植物的生命;她快樂,因為她和他們由相同的物質組成,因為她知道她死後她的軀體將滋養其他生命,就像別的生命也曾滋養過她一樣;她快樂,還因為她將再次見到阿斯里爾勛爵。

又一個夜晚來臨了,天使依然繼續飛翔。在某些地方空氣的品質變了,不是變好或變壞,只是有了變化。魯塔·斯卡迪知道他們已經離開剛才的世界,來到另一個世界,但她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天使!」她感覺到變化時,叫道,「我們怎麼離開了我剛才發現你們時的那個世界?哪裡是邊界?」

「空中有些看不見的地方,」天使回答道,「那是進入其他世界的門戶。我們能看見,但你看不見。」

魯塔·斯卡迪看不見那扇門,但她無需看見:女巫比鳥兒更能控制飛行。天使說話時,她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她身下的三座山峰,她準確地記住了他們的形狀。現在,無論天使會怎麼想,只要她需要就可以輕易地找到它。

他們飛得更遠了,不久她就聽見一個天使說道:「阿斯里爾勛爵就在這個世界,那就是他正在修建的城堡……」

他們減慢了速度,像鷹一樣在半空中盤旋。魯塔·斯卡迪向一個天使所指的方向看去,儘管星星依舊在高高的、黑天鵝絨般的夜空中閃爍,但東方已經開始透出隱約的亮光。在這個世界的最邊緣,這亮光每時每刻都在積聚增長,一座綿延的大山露出了山峰——斷矛似的黑色岩石、斷裂的巨大石塊和鋸齒般的山脊,胡亂堆在一起,彷彿是一場宇宙災難后形成的廢墟。但她看見那最高峰已經被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勾勒出燦爛的輪廓,顯現出一副瑰麗的景象:有一座巨大的城堡,每個城牆垛都由半座山那麼高的火山岩構成,城堡大得要用飛行時間來衡量。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在巨大的城堡下,火光閃耀著,鍛燒爐冒著煙。在許多英里之外,魯塔·斯卡迪就聽到鎚子的敲打聲和磨坊的碾磨聲。她發現有更多的天使成群結隊從各個方向飛來,不僅僅是天使,還有機器:有鋼鐵翅膀、像信天翁一樣滑翔著的飛機,閃動著的蜻蜓翅膀下的玻璃座艙,大黃蜂般嗡嗡作響的齊柏林飛艇——全部飛往阿斯里爾勛爵在世界邊緣的大山中建造的城堡。

「阿斯里爾勛爵在那兒嗎?」她問。

「是的,他在那兒。」天使答道。

「那我們飛到那兒去找他吧,你們必須做我的儀仗隊。」

他們順從地展開翅膀,飛向那鑲著金邊的城堡,心情迫切的女巫飛在他們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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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神刀(黑質三步曲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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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發光的飛行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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