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45節 巴氏資產負債表

第九章 第45節 巴氏資產負債表

秋風乍起,松河電信公司翻牌為通信公司,一字之差道盡了種種蒼涼。這意味着通信公司從此脫離了中國電信,隸屬於中國網通集團。為了有所區別,馬元統領的原網通被稱之為小網通,巴立卓統轄的人馬俗稱新網通或大網通。馬元出任松河通信公司副總經理,他手下的十幾號人歸併到巴立卓的帳下。巴立卓指示許維新抓緊改旗易幟,拉網似的撤掉原來藍煎餅似的「中國電信」圖標,營業場所、公用電話亭、機動車輛紛紛更換成藍綠黑三色的「中國網通」企業標識。時隔不久,新中國電信的巨幅廣告出現在高速公路的入口處,天藍色牛角盾牌狀的企業標識大有宣言似的意味。

街市一如既往的喧囂,卻很少有人留意兩家通信企業在迅疾地改頭換面。

巴立卓憑窗俯瞰,腳下的城市紅塵滾滾,螞蟻似的人流車流沿街蠕動。這一陣子巴立卓深感軍心不穩,但是沒料到最先「叛變」的竟是許維新。許維新做過縣郵電局的一把手,深知正職與副職之間的巨大差異。考慮到自己比巴立卓還年長三歲,自忖短時期接替無望,就萌生了跳槽的念頭。直到正式辭職的前一天,許維新還裝模做樣地抓管理促發展,他的出走計劃一直是秘密進行的。

許維新有着乾淨的外表,活躍的思想以及聰明的頭腦,這樣的男人是值得信賴的。他找巴立卓攤牌的時候,還是難過得掉下了幾滴眼淚。巴立卓也有了近似於棄婦般的感受,他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許維新滿懷歉疚,「都是我不好,在企業最需要的時候離開了你。」

巴立卓酸溜溜的說:「你去的正是時候,那邊求賢若渴啊。」

許維新說:「本來同門同派,換個位置而已。」

巴立卓的心緒難平,「我不這麼認為,有點像眾叛親離的感受。」

許維新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說不定哪天我重新歸隊呢。」

巴立卓說:「我可看不了那麼長遠,你是副處級幹部,離職需要向省公司報告的。」

許維新說:「我已經和巫奎總經理彙報過了,他不反對。」

「哦,如此說來,你是來通知我的。」巴立卓自認為給予了副職較寬鬆的自由度,現在卻產生了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許維新有些難堪,「還請巴總理解,我是不得已而為之的。」

巴立卓苦笑,「人各有志,不可勉強。」

許維新:「新電信在松河是弱勢企業,一切從零開始,我想體驗一下創業的艱難。」

巴立卓說:「就全國而言,新網通實力遠不如新電信的,你背靠大樹好乘涼,足可以高枕無憂。」

許維新道:「巴總,從感情上講,我是不願意離開的。」

巴立卓說:「網通這邊水淺,養不了大魚的。」

許維新說:「你這樣說話,叫我無地自容了。」

這句話提醒了巴立卓,他竭力笑了笑,說:「雖然我心裏難過,好聚好散還是能做到的。」

許維新的臨陣變節,猶如驚雷般粉碎了從一而終的正統思想,松河通信公司人心浮動。幹部職工觀望着嘀咕著,和許維新知近的人則盤算著去留的利弊得失。巴立卓察覺到,看似平靜的單位里潛流涌動,看似巍峨的樞紐樓並沒有壓住陣腳。巴立卓發揮了黨政工團的作用,苦口婆心的引導員工和企業同呼吸共命運。

樹欲靜而風不止,該走的還是留不住的。

郝靜波是第二個要跳槽的人。他來找巴立卓談這個事情,很低姿態的樣子,因為他需要辦理調轉手續。郝靜波年紀不小了,養老保險、住房公積金的數目很大,他可不想丟掉這些凈身出戶。

巴立卓眉頭緊鎖,「郝科長,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郝靜波是那種耐老的男人,彷彿歲月沒有經過他的身體,只經過了他的靈魂。他早有準備,張口即答:「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巴立卓道:「這麼說,你一直覺得很委屈吧?」

郝靜波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許總很歡迎我的。」

巴立卓點頭,「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士為知己者死,是吧?」

郝靜波不敢把關係弄僵,說:「那邊的待遇很好的,且不說職位,單是為了薪水也值得一去。」

巴立卓不由得嘆了口氣:「郝科長,你一直是我尊敬的老領導,看在當年載波室的情誼上,我放你走。」

郝靜波站着不動。他深諳老企業的繁文縟節,很擔心辦手續時半路出岔。具體點說,怕巴立卓節外生枝。

巴立卓詫異:「還有什麼話要說?」

郝靜波道:「麻煩巴總親自過問,四腳落地了我才走。」

「你還是信不過我嘛。」話雖這樣說,巴立卓還是親自給崔人事打電話,「馬上給郝靜波辦理調轉手續。」

王二美是第三個要跳槽的人,也是最叫巴立卓吃驚的人。

巴立卓反覆打量王二美,說:「你是不是喝了迷魂湯?」

王二美挺胸收腹,「不是,我自己想走。」

巴立卓毒火攻心,「真想不到,你濃眉大眼的傢伙,也叛變革命了?」

王二美說:「這不算叛變,我原來就是中國電信的兵啊。」

巴立卓冷冷地打量對方,「真想不到,王二美也會振振有辭了。」

王二美嘟囔:「我也想弄個一官半職。」

巴立卓:「你現在不是比照副科級待遇的諜報員嗎?」

王二美道:「人家,人家許維新答應我做建設部主任。」

巴立卓聽了直笑,「是不錯,你能勝任?」

王二美:「怎麼不勝任?許總叫我負責新局的管道工程。」

「王諜報員,」巴立卓敲了敲桌子,很威嚴地問道:「許維新的新交換局選在哪裏了?」

王二美說:「就設在郵政局的樓上,一共租了兩層。」

巴立卓說:「進展神速啊,看來你王二美居功至偉啊。」

王二美直截了當,「你放我走吧。」

巴立卓:「二美,我待你不薄吧?」

「一般化吧。」王二美冒出的這句話,差點把巴立卓的鼻子氣歪。

巴立卓說:「好你個二美,滅我的志氣,逞別人的威風。」

王二美說:「反正我要走。」

巴立卓一拍桌子,「反正你不能走!」

王二美脖子一梗,「我要是硬走呢?」

巴立卓冷笑,「硬走可以,不僅扣留你三險一金,而且我還要告你!」

王二美到底有些怕了,「你告我?」

巴立卓:「去勞動仲裁機構,告你違反勞動協議,叫你賠償違約金!」

王二美不服,「郝靜波他們你咋同意了,單單欺負我?」

巴立卓的態度緩和了許多,「他們是他們,你是你。二美是我最知親知近的人,他們都沒你重要。連你都走了,我巴立卓還怎麼為人?」

鬧鬧哄哄的一連多日,巴立卓苦口婆心地勸阻骨幹流失。不少職工後悔當初分家時沒去移動,眼瞧著人家的工資獎金高出一大截;即使是聯通的員工,個人的收入也遠高於自己。凡事都怕比較,很多人心態不平衡了,認準了人挪活樹挪死的道理,想抓住機會棄暗投明。他們看清楚了,網通這邊固然家大業大,卻沒有人家過得滋潤,具體到某個人身上還有位子和票子的嚮往,美其名為實現人生價值。可是除了許維新和郝靜波之外,其他人的調離申請痛遭否決,他們必然要找總經理來談來鬧。巴立卓直說得口乾咽痛目赤齦腫,服用牛黃解毒丸泄火。儘管巴立卓極力勸阻,還有二十來人「私奔」到電信那邊去了。

鑒於許維新和郝靜波過去是企業的高管,對於他倆的成功叛逃,巴立卓還是要把酒相送的。經巴立卓再三邀請,移動公司在野黨領袖蔣對對如約赴宴,更使酒局有了多層含義,就如同牧羊,一個也是趕兩個也是放。蔣對對脫掉了官衣,頓失昔日指點江山的風采,精氣神都顯得極為消沉。

巴立卓先敬蔣對對說:「許多年前,蔣總慷慨資助我兩千元樓房集資款,真是雪中送炭啊,叫我沒齒難忘。現在論到小巴報答你的時候了。」

蔣對對的臉色多雲轉晴,「是啊,確有此事,可是我的投資回報率不低呀。我一介布衣,草莽老漢,謝謝你還記得我。」

巴立卓再敬許維新:「我這邊走了不少英雄好漢,許老總的吸引力令人嘆為觀止。」

許維新說:「巴總待我素來不薄。可男人應當視事業為生命,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電信事業之中。」

巴立卓見郝靜波悶頭喝酒,便說:「捨不得各位離去,但我要向曹操同志學習,學習他對待關羽的雅量,來去自由以禮相待。」

許維新肅然起敬:「成大事者,都該有這種豁達灑脫的人格魅力。」

巴立卓自嘲地笑了起來,「他年若走華榮道,還望刀下留情。」

郝靜波冷笑,「巴總自比曹操真是太恰當不過了。亂世奸雄,首先是『奸』而不是『雄』。」

巴立卓知道郝靜波對自己不滿,卻佯做不察,說:「造物主是公平的,他讓榮華富貴者短命,卻讓深山裏的老農高壽百年。偉人的後代一般很平庸,而貧賤夫妻卻養育了巨星。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就比如昨天的郝科長,今日成了郝副總。所以說,機緣總體還是公正的。」

郝靜波心裏有氣,針鋒相對道:「造物主確實公平,可以讓人一路爬升,卻難改他小人的本性!」

此語既出,滿座皆驚,急得許維新頻頻以目示意。郝靜波不懼,大喇喇地看着巴立卓,一臉藉機滋事的表情。巴立卓直覺得全身的血,一股一股地往頭上涌,這不是明擺着罵我小人嗎?但他馬上就冷靜下來了,心想:人家不歸自己節制了,別說是指桑罵槐,就是惡語相向也沒轍。巴立卓哈哈一笑,拍了拍許維新,說:「依依惜別,開懷暢飲!」

許維新舉雙手贊同:「寧肯讓胃裏穿個洞,不讓感情留條縫。」

蔣對對的本性難改,他煽風點火似的說:「牢記四個不能忘——生咱的和咱生的不能忘,提拔咱的和咱提拔的不能忘,整咱的和咱整的不能忘,愛咱的和咱愛的不能忘。」

巴立卓頻頻舉杯勸飲:「各位對小巴的支持厚愛沒齒難忘。」

分手的酒不喝都醉,眾人恨不得把酒杯都吞進肚子裏,轉眼間空酒瓶就排成了隊,彷彿一堆東倒西歪的保齡球瓶。巴立卓喝了白酒又喝紅酒,胃裏的液體估計摻和成了粉色,大概像桃花般妖艷,然後醉醺醺地去了林紫葉那裏,好一通狂嘔,足足折騰了半宿。

第二天上午,巴立卓破例沒有去上班。林紫葉打電話向霍達請假。霍達當然准假,還嘿嘿一笑說,「昨晚巴總喝多了吧?」

消息真夠靈通的,林紫葉無從解釋,只好說:「你們當領導的,哪天不醉馬天堂?」

霍達說:「等你去了市場部,也要爛醉如泥。」

巴立卓醒了,人懨懨地躺着。林紫葉服侍他吃了些東西。巴立卓說:「我這心頭堵得慌,總像有口氣出不來似的。」

林紫葉笑,「你堂堂的老總還憋屈,那麼高的薪酬拿着,我們普通職工還活不活了?」

巴立卓伸了個懶腰:「生的偉大,活的憋屈。我現在越來越缺成就感了,眼看着許維新帶人離我而去,真有點樹倒獼猴散的感覺。」

林紫葉驚愕:「沒這麼嚴重吧,你們網通還是老大的,人多勢眾啊。」

巴立卓說:「光人多有什麼用?流失的都是精英,有時真想痛哭一場。」

林紫葉颳了下男人的鼻子,「瞧你,怎麼脆弱得像女人家,想哭就哭?」

巴立卓嘆了口氣:「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太陽爬到窗楣上了。巴立卓很喜歡陽光打到臉上的感覺,這是深秋里難得的溫暖,一種深入到皮膚深處的溫暖。林紫葉碰了碰他,說:「說點正經的。我已經決定了,競聘移動公司的市場部主任。」

巴立卓問:「是霍達的主意?」

林紫葉點頭,「你不是說市場部壓力大嗎?沒有老總的支持,我怎麼敢冒這個風險?」

巴立卓想了想,說:「既然你決定了,那就放手去干吧。至於競爭的事,各為其主而已。」

林紫葉說:「我的敵人就是孔蕭竹,我不僅要在情場和她較量,也要在商場上見個高低!」

巴立卓笑,「這是何必呢,你干你的,她做她的,風馬牛不相及啊。」

林紫葉發誓:「聯通是移動的死敵,孔蕭竹就是我的對頭!」

巴立卓真不好說什麼了,沉默了半晌才說:「我昨晚一直在做夢,夢見了一張資產負債表,就在我眼前晃啊晃的。」

林紫葉想當然地說:「這是成天分家的結果,你老研究資產賬目什麼的,所以就成了準會計人員。」

巴立卓說:「我終於想明白了,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張資產負債表,生活的本質就在於此,一項資產的獲得總是通過另一項資產的減少或者負債的增加來實現的。」

林紫葉聽了直笑,「很有意思,有得必有失啊。」

巴立卓繼續闡述道:「收穫和付出經常是平衡的。人們總習慣於以擁有的多少來判斷人生的成功與否,殊不知資產與負債總是如影隨形。就好比我們去了海濱游泳,就無法同時在沙漠裏旅行。」

林紫葉點頭,「就好比女人披上了婚紗,就可能失去了自我。」

巴立卓緩緩道:「人生的資產種類很多,但資產負債表第一項都是父母。父母是我們一出生就獲得的原始資產。獲得這項資產的同時,我們的負債也相應地增加,這是一項長期負債,叫做贍養。有人還有連帶項資產——兄弟姐妹,與此相應的債務叫做照顧。」

林紫葉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問:「第二項呢?」

巴立卓道:「我理解的第二項,就是令人又愛又恨的現金,俗名也叫錢。很多人只看到這項就對報表的主人做出判斷,稱他為窮人或者富人,卻都看不到金錢背後的債務,比如辛勞、痛苦、風險、恐懼,甚至犯罪。」

林紫葉:「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說的是相同的意思吧。」

巴立卓說:「還有一項資產,就是朋友。它帶來的負債是相助,或者是背叛。」

林紫葉誠心悅服,歪著腦袋問:「那麼愛人呢?」

巴立卓說:「愛人是人生的最大決策。擁有這項資產的意義非同小可,其影響類似於兩家企業合併,使資產增加了一倍,但負債也增加了一倍。除此以外,還衍生出更多的資產和更多的負債。比如激情、快樂、親密,又比如磨合、衝突、擔心,放棄一定的自由。這項資產特質敏感,需要長期不懈地保養維修,才使所有者權益不受損失。」

林紫葉笑吟吟地望着男人,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巴立卓說:「子女是人生這重量級的資產,同時也是重量級的負債。孩子可能是人生後半程最大的操勞和牽掛。而健康則是每個人生都需要的基本資產,當然由堅持鍛練這項負債來維持其平衡。」

巴立卓又說:「正如企業規模有大有小,人生的資產負債也各不相同。有人平靜地度過一生,資產和負債都較少;也有人波瀾壯闊,擁有大量的資產和大量的負債。有人的資產是位高權重,與之相伴的負債是追逐的苦惱還有高處不勝寒的孤獨。」

巴立卓還說:「就比方你林紫葉選擇了市場部主任的風光,同時也喪失了悠閑平靜的日子。」

林紫葉恍然大悟,「說了半天,你是在發出忠告啊。」

巴立卓說:「就像上市公司要被監管一樣,你在獲得榮譽、利益的同時,還要承擔額外的負擔,會不斷遭遇市場的檢驗和責任審計。所以很難說清是好是壞,很難衡量你的凈資產是否盈餘。」

林紫葉被說糊塗了,「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巴立卓:「我們唯一能做的也許只能保有無形資產,那就是隨遇而安的平衡的心態。」

林紫葉認真地看了看男人,說:「好一張巴氏資產負債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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