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偵探鍾愛的博士

第二章 偵探鍾愛的博士

第一節

其實我有時候很好奇愛麗絲到底幾歲。雖然曾聽她說沒上過小學,卻沒聽她說連中學也沒上過——所以應該是十二歲左右吧?她老是以高高在上的態度說些大道理唬得我一愣一愣,或許也因此令人感覺沒有實際上嬌小;加上那種誇張的飲食習慣導致發育不良,說不定其實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年幼?但不管怎麼看,她都實在不像比我年長的樣子。

愛麗絲是個住在我打工的拉麵店樓上的少女。她所住的那間308室,門口掛着一塊愚蠢的「NEET偵探事務所」招牌,而她就這樣每天都一個人窩在房間里。儘管愛麗絲自稱偵探,卻整天都穿着睡衣坐在床上面對鍵盤,實際上只負責在網絡上到處破解密碼而已。因為她不曬太陽也不運動、食量又少得令人難以置信,手腳實在白細得令人不忍卒睹。

我不知道愛麗絲究竟是在什麼樣的養育方式下長大的,也不知道她的本名、家庭和年齡——這一點連我自己都很難相信。畢竟待在愛麗絲身邊就會因為很多因素而感到疲倦,所以也無暇研究她的名字和年齡這些通常理應知道的個人資料。

儘管如此,有時我還是會在意起這些事。例如這種時候——

五月初某個傍晚,一如往常前往「花丸拉麵店」打工的我,剛進店裏就被大姐頭明老闆叫去外送餐點給愛麗絲。

「今天是中華井。那傢伙不喜歡米飯類,要是不肯吃就把她綁起來硬塞進她嘴裏!」

明老闆一身武鬥派的打扮——胸前纏着布條、外頭套了一件挖背背心、頭上綁着馬尾,雖然她可說是愛麗絲的代理母親,卻常常說出一些十分過當的話。不過這也難怪,如果不強迫愛麗絲吃東西,她可是打算這輩子都只喝Dr.Pepper度日呢。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讓愛麗絲吃東西的工作已成了我每天的例行公事。

明老闆在只有嬰兒拳頭大小的一坨飯上澆了湯料,我便將這份迷你中華井放上托盤,前往位於三樓的偵探事務所。

「愛麗絲,我要進去啰?我送飯來了。」

事務所是間套房,從門口進去有一小段走廊,寢室則是四牆都被各種器材埋沒、令人感覺不大舒服的電腦空間。冷氣的強風呼呼地往下吹,這一天的愛麗絲卻趴在床上敲打着鍵盤。烏黑美麗的長發就像在陰涼處欣欣向榮的植物,幾乎完全覆蓋住她穿着睡衣的背部。睡衣下一雙纖細的裸腿突然向我伸來,嚇得正要進屋的我連忙撇過頭。

「……你穿好衣服再工作啦!」

「我現在正忙。電子訊號以光速通過線路,這是宇宙制定的絕對規則。物理常數可不會等我換衣服!」

愛麗絲連瞄也不瞄我一眼地這麼說,話語另一端還傳來午後雷陣雨般急切的鍵盤敲擊聲。

「呃……可是你不穿襪子容易感冒耶?」

床尾地板上堆著一團剛換下來的睡衣,全新的白色長襪則被拉出來丟在一旁。這個滿是電子器材的房間里隨時都開着冷氣,所以相當寒冷。不論她對溫度的感覺再怎麼異於常人,光着腳還是會覺得冷吧?而愛麗絲竟然在這時對我說出這種話:

「幫我穿襪子!我的手沒空。」

「你說什麼啊!我幫你穿?」

「不然這屋裏還有誰?不要明知故問!」

「不是啦……可是……」

「說了你可能也不會懂,趁著系統維護的切換時間點進行破解可是分秒必爭,就算只差一秒鐘,命運也會大不相同。你該不會想叫我自己穿襪子,然後由我口頭指導你操作電腦吧?光考慮工作效率這一點也知道不可能!」

沒有人那麼想好嗎!是說你暫停一下自己穿不就好了?

「鳴海!動作快一點!」

愛麗絲的目光絲毫沒有離開熒幕,只是不停踢動雙腿催促我。我嘆了一口氣,猶豫了好久才撿起襪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床。

還好她穿着短褲,這才讓我放下心來。

然而從客觀的角度看來,這樣的情景實在非常不妙,在此就不詳述我如何努力地在不碰觸愛麗絲肌膚的情況下幫她穿好兩隻襪子了。要是在幫她穿襪子的過程中有人突然闖進房間,我恐怕早已被毆飛到印度去旅行了。

「順便幫我把衣服拿去洗!」

好不容易恢復平時的打扮后,愛麗絲依舊以猛烈之勢敲打着鍵盤,還若無其事地繼續對我下達命令。我低下頭,亂成一團的睡衣下隱約可以看見蕾絲花邊,大概是內衣或貼身背心吧?我畢竟也是個男生,這傢伙難道一點羞恥心都沒有嗎……?

那天我一邊將衣服丟進事務所外的洗衣機,一邊思考着這件事——或許因為愛麗絲還是個小孩,所以並沒有意識到異性之類的事……不對,應該說正因為她是愛麗絲,所以思考迴路里根本沒有意識到「男性」吧?其實我也沒有特別把她當女生看待啦……真的沒有喔?

「怎麼了?為什麼從剛才就一直盯着我?你還真愛觀看別人吃飯,我都懶得糾正你這種偏差的嗜好了!」

「呃……啊,沒有啦……對不起。」

愛麗絲坐在床上,拿着湯匙弄散早已完全冷掉的中華井(但完全沒有要放進嘴裏的意思)。我一直獃獃地看着她,自己卻一點也沒發現這件事。

「而且我點的明明是中華井去飯啊……」

眼看愛麗絲不停抱怨東抱怨西,卻一口也不肯吃,我只好從冰箱裏拿出一罐Dr.Pepper遞給她。如果說愛麗絲的身體有一半是靠這種碳酸飲料養大的,恐怕也不為過。

打開拉環后,愛麗絲突然露出萬分苦惱的表情,同時高高舉起飲料罐,打算把飲料倒在飯上。快給我住手!那麼做是在冒瀆四千年的中華歷史!

幸好愛麗絲在我出聲阻止前便打消了念頭,讓我鬆了一口氣。我轉身背對靠在床邊的愛麗絲,再度陷入沉思。

愛麗絲明明是個足不出戶的繭居族,身邊卻圍繞着各種類型的男生——曾是拳擊手的阿哲學長、大學生軍武宅少校、小白臉宏哥,還有少年黑道幫主第四代。

嗯……而且這些人都比我年長,又經常任意進出這個房間,也早已習慣跟愛麗絲相處了——所以才根本不把她列入可交往對象嗎?這些尼特族……為什麼都如此不在意這種事呢?

「都是因為你啦!」

背後突然傳來說話聲,害我嚇了一跳連忙回過頭,只看到愛麗絲的一張苦瓜臉。呃……因為我?這麼說來……等等,這是什麼意思?

「都是因為你會在這裏看着我吃完,老闆最近才無視我的要求,老是亂加一堆面啊飯的,造成我的困擾!」

愛麗絲含着眼淚繼續這麼說道。

「啊……是這個意思啊……」

我頹然垂下肩膀。

「幹什麼露出如此狼狽的樣子?你今天的舉止比平常更莫名其妙呢!」

「你很啰唆耶!」

一冷靜下來,就發現自己剛才很丟臉地會錯意了,只好不客氣地回嘴。真是的,那天的我實在有點反常。或許是因為預先感應到即將發生的事了吧?

第二節

拿着放了空碗公的托盤迴到「花丸拉麵店」時,店裏已經開始營業了。才剛開始營業,狹窄的櫃枱座位上就看得到人影,實在很難得。

「——所以啦,現在只能關門休息了。」

「你就暫時把店收起來,去旅行一陣子嘛!順便也帶你媽一起去啊!」

「我根本沒那個錢啊!唉,真是麻煩。」

隔着櫃枱和明老闆聊天的是個年輕男子,年紀大概和明老闆差不多,一樣是二十五、六歲。精悍臉龐上留着稀疏的鬍子,給人一種狂放不羈的感覺。他應該是明老闆的朋友吧?

我從後門走進廚房,向那位客人點了點頭說聲「歡迎光臨」,接着便穿起圍裙。

「啊!咦?你又請了一個工讀生嗎?這次是男生啊……你好。」

眼前這名男子對我露出爽朗的笑容,爽朗得實在不像常出現在「花丸拉麵店」附近那些人,讓我有些訝異。

「你好。」我禮貌性地回應,同時偷瞄了明老闆一眼。

「他是我高中同學,名叫友造。至於姓……姓什麼啊?老是叫你友造、友造的,結果把你的姓給忘記了。」

「你很過分耶……我姓岡林啦!跟店名一樣啊!」

「啊!對喔……」

我獃獃地望着和友造哥相視而笑的明老闆。高中時期的明老闆?我完全無法想像……不對,就算是明老闆應該也曾有過青澀的青少年時期,只是……哇!我有好多問題想問耶!她念高中的時候是個什麼樣的女生啊?從那時開始就拿布條纏胸部了嗎?「啊好痛!」後腦突然挨了一拳,痛得我蹲在廚房地板上。

「幹什麼啦!」

「你一定在想些沒營養的事,所以先揍再說。」明老闆居然說出這麼過分的話——不過的確是這樣沒有錯……

「你知道岡林商店嗎?其實那是間小酒館,就開在你念的那所高中附近,這傢伙是那裏的老闆。明明只是間破爛小店,進口酒倒是樣樣齊全。高中時,我可是常喝友造從家裏偷帶出來的酒呢!」

呃……那個……不是年滿二十歲才能喝酒嗎?

「因為我死去的老爸年輕時常跑美國之類的地方啊!雖然個人進口十分麻煩,但我後來還是繼承了這門生意。不過最珍貴的酒常常被自己喝掉了就是……」

友造哥不好意思地這麼向我解釋。我明白了,原來這種爽朗氣質是源自於非尼特族的生活背景啊?

「哪裏麻煩啊!我看你也做得挺高興的不是?這傢伙從前就老是滿口關於酒的高深學問,還被稱為飲酒博士呢!一聊起酒他就沒完沒了。」

被明老闆這麼吐槽,友造哥也只能苦笑。

「要是想嘗試人生中的第一杯酒,就來找我吧!我會特別為你挑一瓶烈酒,讓你喝了死不了但一口就明白酒精的可怕。」飲酒博士貼心地這麼對我說。「還是花田已經拿酒灌過你了?這傢伙酒品不大好,你可要小心一點喔!」

花田——聽到這個稱呼時我還一時間沒想通是誰。那好像是明老闆的姓氏吧?

「友造,再多說一句我就揍你。要是被查到賣酒給未成年人,你的店就完蛋了。何況就算不這麼做,你的店也快倒了不是?」

你有資格說人家嗎?呃……這不是重點。店快倒了?

「是啊……嗯……」

友造哥露出苦惱的神情,搔了搔頭。

「隔壁新開了一間大型超市啊……再加上發生了一些怪事,現在只好暫時歇業啦!」

「——發生了什麼怪事?」就在我開口要問的時候,廚房左手邊的後門突然打開了。蒸騰熱氣隨風飄出屋外,吹動了長長的黑髮。

「友造,既然來了就說一聲!為什麼事態如此緊迫還不來找我討論?我不是說過,只要是為了你,我什麼都肯做嗎?難道你不信任我?」

「什麼嘛!你居然還告訴有子啦……」

耳邊隱約傳來友造哥的抱怨,我卻傻眼地直盯着愛麗絲。我第一次看到愛麗絲為了客人而特別離開事務所下樓來,也第一次聽到有人稱呼愛麗絲的本名;而且……還說什麼……只要是為了你什麼都肯做?總之我實在是驚訝過頭,一時之間只能呆站在原地,直到後腦被明老闆戳了一下才回過神來。

隔天放學時,我順道繞去岡林商店一瞧。

原來我常看到這家店,而且從學校後門到這裏只要五分鐘。岡林商店是一家傳統的雜貨店,店裏不只賣酒,也賣冷飲、味噌和醬油之類的日常食品。雖然曾騎着腳踏車經過店門口,但因為高中生根本不會進這種店,招牌又因為日晒而褪色,才讓我對店名一點印象也沒有。

岡林商店隔壁是新開的超級市場「利市多」,門口的開幕大特價旗幟迎風飄揚,停車場也停了滿滿的車。儘管心裏覺得有這麼大的競爭對手實在不妙,我還是把腳踏車停進了對面超市的機車停車場。

岡林商店的位置正好深入超市的停車場。我敲了敲貼著歇業中的玻璃門,裏頭傳來搬東西的聲音,接着門才打開。

「來啦……咦?鳴海怎麼也來了?」

出來應門的並不是友造哥。

「學長?你在這裏做什麼?」

「幫忙驗貨啊!」阿哲學長邊說邊朝着陰暗的店內抬了抬下巴。沒多久便看見腰間系著圍裙的友造哥走了出來。

「你這不請自來的傢伙哪是來幫忙的啊?只是想趁我不注意偷酒喝吧?」友造哥邊說邊笑着捶了阿哲學長的肩膀一下。

阿哲學長很久以前就從我讀的高中輟學,現在是個柏青哥玩家。雖然友造哥的身材也很壯碩,可是站在一起看還是有差。學長不愧是前拳擊手,結實的肌肉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樣。

「學長也認識友造哥嗎?」

「沒錯,他可是教我們喝酒的師父。」學長如是說。等等,你不是也才十九歲嗎?

「是有子叫你來的嗎?」

友造哥這麼問,我連忙猛搖頭。其實我是因為在意愛麗絲的態度,才想來看看友造哥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但這種理由實在無法說出口。

「是我自己決定要來的。因為想先到現場打聽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唉……先進來吧!」

開着冷氣的店裏十分涼爽,柜子和冰箱上都蓋着布,感覺莫名寂寥。地板上擺放着日本酒、水果酒和威士忌等等,各種酒瓶整齊地排排站在一起。

「唉呀?又來了一位客人啊?」

一位中年婦人滿臉疲憊地從櫃枱內側的掛簾后探出頭,看到我之後立刻轉身進屋,不久之後又端著放了三個杯子的盤子出現了。

「真是不好意思啊!這種店只要放着不管遲早會倒掉,還勞你們費心……」

婦人拿出三個裝了烏龍茶的杯子放在櫃枱上,友造哥拿起一杯一飲而盡,接着不滿地說道:

「就是這樣才不能放着不管啊!好了,老媽你別多管閑事,去記帳啦!」

「是是是……」婦人邊應聲邊回到屋裏。原來她是友造哥的母親嗎?

「店裏現在只剩下兩位在經營了嗎?」

我想多少做些偵探該做的事情,於是試着詢問友造哥。記得他的確說過父親已經過世了。

「是啊!不過我老是外出送貨,老媽也沒辦法一直在店裏顧著,所以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被動了手腳啊!」

友造哥的表情蒙上一層陰霾,望向排列在地板上的酒瓶。

根據友造哥所述,最早發現問題的是每個月固定訂購整箱日本酒的老客戶。

「聽說他還沒喝就發現顏色和味道不對勁了。身為賣酒的人,卻連這種事都沒發現,實在是奇恥大辱啊!」

似乎是送去的酒里混雜了黑色的異物(大概是醬油)。畢竟酒瓶是咖啡色的,無法一眼從外觀看出來也是無可厚非。

「對方是如何把東西混進酒里的?」

「直接打開瓶蓋倒進去的啊!你看!」

阿哲學長拿起腳邊的一個酒瓶遞了過來。瓶口上是極為普通的薄金屬蓋,瓶蓋下方有個圓圓的切口,只要用力一擰就會斷開,一讓瓶蓋可以轉動。

「……啊!這是用接着劑黏住的吧?」

加工的手法十分簡單——將開過的瓶蓋轉緊,再用三秒膠之類的東西黏住拆封的部分。只要仔細一看就會發現。

這顯然是人為破壞的痕迹。

「真是過分!竟然如此對待這種美酒!我已經發現五瓶都這樣了!」阿哲學長忿忿地低頭看着地板上的酒。

「既然發生了這種事,就得先檢查完店裏的所有庫存才能賣給客人了。」

友造哥一臉消沉地這麼說。這也難怪,所以才暫時歇業,連阿哲學長都跑來幫忙驗貨嗎?

「要不要報警——」

我的話還沒說完,友造哥和阿哲學長就同時搖了搖頭。

可以的話盡量不要讓警方知道——我也立刻明白了這個情況。萬一事情鬧大了,店的風評也會受影響。

但究竟是誰為了什麼目的而做出這種事呢?若只是惡作劇也太費工夫了吧?

「有沒有收到什麼恐嚇信之類的?」

友造哥苦笑着搖了搖頭。

「幹嘛威脅我們這種窮酒館啊?又沒有好處!我實在搞不懂,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

就在我們三人都低着頭陷入沉默時,幽暗的店裏突然響起刺耳的硬式搖滾結他旋律。我慌忙從口袋裏拿出手機,這「ColoradoBulldog」的鈴聲表示來電的人是愛麗絲。

『你放學了吧?阿哲應該已經去案發現場了,你在過來事務所之前也——』

「啊,嗯……我現在正在岡林商店。」

話說到一半被我打斷後,電話那頭的尼特族偵探有短短一瞬間啞口無言。

『……真是稀奇,你這回居然這麼機靈。發生什麼事了嗎?』

「不,沒什麼……」我故意裝傻。「對了,我從友造哥這裏聽說詳情了。」

我向愛麗絲轉述酒瓶遭人動手腳的事。

『嗯……我明白了。總之你先帶一瓶動過手腳的酒來,我想調查一下。另外我也叫少校和宏仔過來了,你就這樣告訴友造吧!』

「喂,有子,你給我等一下!我可不記得有拜託你做什麼,不要給我把事情鬧大!這是我們店裏的問題!」

友造哥湊近我的手機大聲吼道。

『你的問題不就是我的問題嗎!』

不肯退讓的愛麗絲也扯開嗓門大叫,讓我反射性地把手機拿開耳邊。

『你該不會是想假裝不知道我有多麼重視你吧?若是為了守護你的店,根本不需要提出委託。無論你多麼在意無聊的面子問題,我都會依自己的意志全力處理這件事!』

電話掛斷後,我獃獃地盯着友造哥的臉看了好久。

「……那傢伙還是老樣子啊……」

「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就交給我們處理吧!我們不會向友造哥收費的。」

「唉,不是錢的問題啦……」

「只要給我一瓶軒尼詩當報酬就夠了。」

「我連一滴酒都不會給你啦!快給我滾!」

我漫不經心地聽着眼前兩人的對談,心裏還是無法相信愛麗絲剛才說過的話。竟然說出這種話……她究竟多麼重視友造哥?

「……海?喂!鳴海?」

阿哲學長拍了拍我的臉頰,我才終於回過神來。

「咦?啊!什、什麼事?」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幹嘛這麼訝異。

「你發什麼呆啊?拿去,這是混了雜質的酒,愛麗絲叫你帶去不是?要是繼續在這裏拖拖拉拉,那傢伙一定又要生氣啰!」

學長將咖啡色的酒瓶塞進我手裏,一個勁兒地把我推出門外。

「我留在這裏繼續驗貨。」

「……啊,好。」

「怎麼啦?鳴海你今天怪怪的耶?不要緊嗎?還是尼特病菌終於擴散到腦部了嗎?」

「不、沒事,我一點事也沒有。」

愛麗絲和友造哥究竟是什麼關係?我硬是把這個問題吞回肚子裏。這種問題實在很難向阿哲學長啟齒。

然而我實在應該在這個時候先問清楚的。這麼一來結局應該會稍微好一點點。

由於我實在恍神得太飠重,離開超市的停車場時完全沒注意到正好開進來的白色大型進口車,結果前輪勾到保險桿,盛大地摔了一跤。

「——你沒事吧?」

車窗降了下來,一名長發女子露出臉。我仍然跌坐在地,只能不停地點頭。

女子把車子停在停車場的最外面,下車沖了過來。她穿着一襲白色洋裝,外頭罩着淺卡其色的針織外套,是一位打扮很有氣質的漂亮小姐。

「有受傷嗎?不要緊吧?」

「嗯,我沒事。真的非常抱歉。」

我突然想起身上的酒瓶,於是摸了摸背包。還好,酒瓶沒破。

「幸好沒事……」女子舒了一口氣。

「真對不起,是我太不專心了……」我頻頻低頭道歉,再次騎上腳踏車。

正要穿越車道時,我不經意地回頭看了一眼,結果卻更困惑了。

「打擾了,請問小友在嗎?」

剛才那個開車的年輕女子正在敲岡林商店的門……她是誰啊?是友造哥的朋友嗎?

第三節

打開日本酒的瓶蓋聞了一下后,愛麗絲吐著舌頭「惡」了一聲,立刻把瓶子又塞還給我。

「雖說人類一獲得穀物之後便開始釀造酒精,但我還是很難理解。為什麼會有人想喝這種東西呢?」

然而說出這種話的女生床邊卻圍着Dr.Pepper空罐疊成的城牆,所以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因為凡是人都有想醉倒的時候啊……」

我一邊旋緊瓶蓋,一邊裝得很懂似的這麼說。

「哦?聽你的口氣好像很有經驗喔?」

愛一麗絲把棉被蓋在肩上,露出惡作劇般的微笑,害我只能尷尬地撇開目光。

「是啊……比如說腦袋裏一團混亂的時候……」

「那豈不是越喝越混亂嗎?」

「這個嘛……忘了是《小王子》還是哪本書里說過,醉漢之所以要喝酒,就是為了忘卻所有丟臉的事啊。」

「什麼丟臉的事?」

「就是喝醉酒這件事啊!」

愛麗絲大笑起來,長長的黑髮散落一整床。

「說得真好。人生在世不就是如此嗎?」

愛麗絲邊說邊抹去眼角的淚珠。有這麼好笑嗎?站在不停往下吹送的冷風裏,我漸漸覺得自己混亂的思緒好像也變得無所謂了。

「我真想從旁觀者的角度看看那個陷入循環論證的醉漢。鳴海,雖然那瓶是寶貴的證據,但你可以喝掉一半沒關係。」

「我才不喝咧!」這瓶酒里不知道加了醬油還是什麼耶?「而且……你不能隨便對人家說這種話啦!就算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喔?」

「舉例來說,會做出什麼事呢?」

這人居然瞪大了眼睛問我這種事。

「算了,沒什麼……」

幹嘛這麼認真地問我啦!這樣會害我想到奇怪的方面去耶!

「沒關係,無論你露出何種醜態,我都會用這架高性能的數位攝影機毫無保留地拍攝下來,然後流放進寬闊的網絡之海當成你的歷史資料廣為宣傳!」

「拜託你不要……」

我嘆了口氣,把酒瓶塞進冰箱裏。總覺得好像很多事真的都越來越無所謂了。

「話說回來,被動過手腳的只有日本酒嗎?」

「咦?啊!嗯……不,不是……」

愛麗絲突然回歸正題,害我有點暈頭轉向。

「不只是日本酒,威士忌和蘭姆酒之類的也被動了手腳。」

「嗯……這麼一來就排除了大量批發時被動手腳的可能了。所以是在進貨到店裏之後才下手的嗎……」

原來如此——岡林商店賣的酒似乎隨着種類差異而有不同的進貨途徑,如果不分日本酒和洋酒都遭人動手腳,自然會聯想到是貨進到店裏之後發生的事。

「可是……這麼做到底有什麼目的呢?」

「誰知道?在分析過混進酒里的物質之前還很難說。如果不是為了傷害喝酒的人,就只可能是為了傷害一樣東西了。」

「……店家的商譽?」

「目前最可能的推論只有這一個,而且對方還有再犯的可能。又得派少校出馬了。」

少校和阿哲學長一樣是愛麗絲的夥伴之一,還是個偷拍、竊聽和非法入侵的專家,所以當然也精通防治之道。這次應該又要靠他貢獻一己之力了吧。

依照慣例,我能做的事愈來愈少了。

「竟敢對友造的店下手,實在難以饒恕。我一定會使出渾身解數把犯人找出來!」

愛麗絲整個人非常有幹勁。隨便啦……反正又是為了友造哥——對吧?

所以這表示她對友造哥——換言之……懷有特別的情感對吧?是說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啦,畢竟愛麗絲也是個女生……

我懷着悶悶不樂的心情,走出了事務所。

隔天早上,黃金周假期正式進入後半段。我為了照顧花圃還是得去學校一趟(雖然很混,但我仍然是園藝社的社員),離開時又順道繞去了岡林商店。

敵對(?)店家「利市多」依舊生意興隆,停車場車滿為患,甚至停到岡林商店前的馬路上……咦?這輛白色的外國車……我好像在哪裏看過?

就在我走到玻璃門前正要敲門時,突然聽到裏頭傳來女子尖銳的聲音。

「……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居然……居然拜託那些不知道在幹什麼的孩子……」

「我可沒有拜託他們!」接着是友造哥的聲音。「而且這是我家的問題,和你沒有關係!」

「你每次都這麼說!什麼叫跟我沒關係?算了,我知道了……」

我正在考慮要不要等一下再來,眼前的玻璃門卻猛然打開,出現一名女子。「你就繼續逞強吧!到時候一切都太晚了我可不管!」她丟下這句話便快步走了出來,不但沒發現我的存在,也根本無暇閃躲。

「呀!」

女子迎面把我撞倒在地,一地的沙土隨之揚起,我只覺得眼前滿是金星。

「……對、對不起!你沒事吧?」

「咦?啊……我沒事……」

話還沒說完,嘴裏已嘗到一股鐵的味道。大概是哪裏破皮了吧?女子迅速地站起身,拍了拍短裙上的塵土,然後牽起我的手臂把我拉了起來。

「……啊!你是昨天那個……」

「啊!」

她就是那個昨天在停車場開車和我相撞的女子,這回是第二次相撞了。我倆同時不好意思地轉開了視線。

「你在幹嘛啊?」友造哥從門口探出頭,女子則是立刻回答:「沒事!」然後跑向停在路邊的汽車。

「唉——好像被你看見很丟臉的一幕啊……」友造哥無奈地抓了抓頭。

「唉,條件那麼好的小姐怎麼會願意和我家兒子交往呢……?」

幽暗店內的櫃枱里,伯母端著麥茶出來給我時這麼說道。

「你也真是的,如果不對人家好一點,小心人家離你而去喔!受不了,怎麼會和你爸爸像成這樣……」

「你很煩耶!」

「願意為你擔心的也只剩下那個女孩兒了吧?你也該替她想想,不要再管這家店了啦!雖然這麼說有點奇怪……不如就趁這個機會,把店收了趕快成家吧?」

「說什麼蠢話!店裏還有貸款沒還完耶!」

「反正隔壁想要這塊地當停車場,那就把店賣了……」

「好了,你別再管這件事了!」

「你這孩子……要好好想清楚啊!」伯母的聲音大了起來。

「吵死啦!我這不是在想了嗎?」

「我是說你要多聽聽女人的意見!什麼事都自己一個人決定,簡直像透了某人!」

「既然這樣,老媽你以後就別再來店裏了。退休去每天喝茶享清福啊!店裏的事我會自己想辦法解決!」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啊!你也該好好跟由美談一談……」

我一直縮著脖子聆聽眼前的對話。伯母似乎終於想起我的存在,瞥了我一眼后閉上嘴巴,輕咳一聲轉開視線,迅速走進位在櫃枱右邊深處的家裏。

做生意、結婚……一般人的工作和生活似乎也不輕鬆啊。

「剛才那位小姐……是友造哥的女朋友嗎?」我小聲地這麼問。

「你說由美?哦……嗯,應該算是吧!」友造哥有些難以啟齒似的這麼回答。這樣啊……原來他有女朋友啦?那愛麗絲的那份感情……嗯,也就是說,只是單戀啰?原來如此……可是我幹嘛因此而鬆一口氣啊?我訝異於自己的心情,拿起麥茶一飲而盡。

「賣土地是怎麼回事?」

「隔壁那家店覺得停車場不夠大啦!動工之前就有個不知是店長還是什麼人的老頭一直來拜託我們……」

我陷入思考——岡林商店的位置(對利市多而言)的確非常礙眼,要是能並作停車場,就可以讓原有的空間更為寬敞。大概是覺得等到周邊所有土地都併購完成實在曠日廢時,所以先行動工了吧?

如此一來,使得知了一個等這間店倒掉后能夠獲益的對象。然而對方真的會因為這種理由而偷偷摸進店裏對酒瓶動手腳嗎?

「總覺得這些事讓我越來越火大……我賣酒不是為了做生意,只是因為喜歡酒而想把美酒賣給人家罷了……」

「可惜這家店的保全措施和意大利軍一樣漏洞百出啊……」

身旁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我和友造哥都差點站了起來。

「——少校?你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友造哥失聲大叫。一個穿着卡其色疑似解放軍服、戴着安全帽的嬌小身影不知何時已出現在我們之間。

「我撬開後門進來的,前後只花了不到五秒的時間喔!世上的盜賊如此囂張猖狂,這裏實在太缺乏防盜意識了!」

你是說像你這種盜賊嗎?

「既然藤島中將也在這裏,就趕快來幫忙吧!我要裝設監視器並且加強門鎖。」

只有少校會稱呼我「藤島中將」。他從背包里喀啦喀啦地掏出各式零件,笑嘻嘻地一一疊放在櫃枱上。雖然身高和小學生差不多、又天生一張娃娃臉,但這傢伙的確是還在學的大學生。

「喂!少校,你等一下。這些器材要花不少錢吧?我現在可沒有那個錢啊!」

「友造哥你放心,我連一倍利卡(註:漫畫《賭博破戒錄》中虛構的地下貨幣,價值為日幣的十分之一)都不會跟你收,全部花費都由愛麗絲買單。所以我這次準備了超乎實際需要的高性能監視器,在應用的同時兼做測試。雖僅有這種尺寸卻具備絕佳解像度,就算遠在1000公尺外,也能讓你一眼就辨認出那是Dsugi還是Peeko(註:日本雙胞胎評論家兼藝人)。」

就算他們站在3公尺外我也分辨不出來啊!呃,不是啦……是說這部分的費用也是愛麗絲出嗎?真是犧牲奉獻到令人忍不住要掉眼淚啊!

「好像真的煞有其事的樣子嘛……」

於是我們開始裝設防盜監視器,伯母則不大放心地從屋裏一直觀望。走廊從櫃枱後方一直通往倉庫,途中左手邊有個搬入貨品用的後門。這裏是最為可能的入侵途徑,所以先在門外架設一台監視器。店的正面外側也架設一台監視器,然後是進門的門口上方,可以拍攝到店內全景。

接着少校打開筆記型電腦,非常愉快地逐一確認監視器是否正常運作;店裏被任意亂裝東西的友造哥卻是一臉不高興。

「為了安全起見,我想在倉庫里也裝一台……」

少校站在走廊盡頭,推開倉庫門探頭看了看幽暗的內部。

「裏頭一片漆黑喔!」

「唔?沒有照明設備嗎?」

「有是有,只是平時不常開。保存酒的地方其實是不能有光照的。」

這樣啊……這麼說來,紅酒的確都保存在地下室。其他的酒也都要保存在陰暗處嗎?

「呃,可是為了防盜——」

「沒問題啦!這裏沒有其他入口了。」

友造哥打開倉庫的燈,帶領我和少校進去。

第四節

倉庫里的燈光很暗,不知是不是開了冷氣,空氣乾乾涼涼的。未加裝飾的鐵櫃並排而立,每一層都塞了滿滿的各種酒類。儘管如此還是放不下,地板上也到處堆放着紙箱和塑膠籃。.

少校在倉庫里到處巡視,卻連一個窗戶也找不到。只有天花板上有個通風口,但要從那裏爬進來實在不大可能。

放在最內側的柜子裏除了酒以外還有醬油、味醂和沙拉油之類的貨品,但我卻在那裏發現了一樣奇妙的東西。

柜子最下層的左邊深處蹲著一個又矮又胖又圓的東西。我彎下腰仔細一看,正好和一對圓滾滾的眼珠四目相對,嚇得我差點跌坐在地。

那是一尊約莫雙手環抱大小的陶制擺飾,應該是——石獅子吧?

「那不是石獅子,是風獅爺。」友造哥這麼說明。「是我老爸留下的遺物啦!堆在柜子裏積滿了灰塵,我也是不久之前才發現它的。」

聽完這番話,我再次凝視着那奇妙而幽默的獸臉。風獅爺應該是沖繩地方的守護獸吧?我記得它也和石獅子一樣,是成對的啊?

「是啊,沒錯。不過那是生產量很少的限定商品啦……老爸他也透過各種管道找過,最後好像只買到一尊,還沒找到另外一尊就死了。所以現在換我去找了……」

友造哥在我身旁蹲下,拿塑膠布蓋住了風獅爺。

「幸好這傢伙安然無恙,我還希望盡量在下下周的禮拜日以前找到另外一尊呢……」

下下周的禮拜日?五月十二日……那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嗎?

然而友造哥只說「這是秘密」就站了起來。少校攀著柜子爬到通風口附近認真地檢查是否可能闖入,友造哥卻一把將他拖下來,連我一起推出倉庫,然後關上了燈.

少校還在老王賣瓜地誇耀監視器的解像度如何如何,我決定把他留在店裏。你就一輩子都做這個吧!

我繞進停放腳踏車的店后,一個穿着水藍色洋裝的背影映入眼帘。是剛才那個女子。她從後門小跑步離開,坐進停在路邊的白色轎車——正是剛才還停在店門口那輛車。這個人在幹什麼啊?不是已經回去了嗎?

駕駛座上的女子也猛然發現了我的存在,於是慌慌張張地發動引擎倒車離開,沒多久就不見蹤影了。

……原以為會是這樣,沒想到車子又開回來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啊?車子開到整個傻眼的我面前才停下,接着車窗打開了。

「呃,那、那個……對不起,我想……」

女子微微探出頭,開口時眼神卻不停在我和后照忄之間游移。

「請問你……是小友的學弟嗎?」

「不、不是耶?」

「呃,那……是那間……拉麵店的……」

「啊,對對對,沒錯。」

我就是你口中「那些不知道在幹什麼的孩子」其中之一啦!但這句話我實在沒辦法說出口。

女子雙手緊緊握住方向盤,咬着下唇掙扎了一陣子,最後終於抬起頭來。

「真的很不好意思,可以佔用你一點時間嗎?」

……咦咦?

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跟女性進咖啡廳。我們被帶到店內最靠裏頭的座位,女服務生離開后,女子向我遞出一張名片。

和久井食品股份有限公司公共關係課

和久井由美

我聽過這家食品公司的名字,電視上常有他們的廣告。

「嗯?你的姓氏……」

「啊,是的,家父就是社長。」

我不禁看了看名片又看了看和久井由美小姐的臉。她是社長千金啊?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原來如此,我終於明白了。嗯嗯,的確有社長千金的感覺。

「……怎麼了嗎?」

「呃,不不,沒什麼……」

由美小姐雖然微微歪頭表示不解,但還是繼續剛才的話題。

她和友造哥開始交往到現在,前前後後大概有三年左右。當年和久井食品還是市場雜貨店規模的小型批發商,岡林商店就已和他們有生意上的往來了;聽說只有日常食品之類的商品會從和久井食品進貨,卻從來不進他們家的酒類商品。於是在岡林商店由下一代接手時,當時負責業務工作的由美小姐便前去遊說,希望對方也考慮進一些自家的酒類商品。

「那是我第一次和小友見面。他說我們家代理的酒全都很難喝,所以絕不進貨,結果我們大吵了一架……」

那個人——一提到酒還真是毫不通融啊!

「從那次之後又發生了很多事,後來就開始交往了。」

咦咦咦咦?

「呃……不好意思,我完全聽不懂為什麼結果會這樣?」

「說得也是,其實我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什麼會和他在一起呢?而且我們直到現在還是經常吵架……」由美小姐笑着說道。這兩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在交往啊?話說回來,友造哥的母親好像也說過什麼趕快成家之類的話,應該算是論及婚嫁的男女朋友了吧?

但由美小姐聽到這番話卻露出了苦笑。

「關於那件事我們也吵了很多次。我一直在準備有一天要繼承和久井食品……可是小友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說他還有家裏的店要顧……」

意思是希望他入贅嗎?原來如此,所以結婚就等於要他收起自家的店啊……

「這件事……最近也讓我越來越不安……」

女服務生正好送來紅茶和咖啡,由美小姐說到一半便打住了。她長長的睫毛半垂,目光一直停留在注滿茶杯的琥珀色液體。我輕輕地啜了一口沒有加糖的黑咖啡。

為什麼我會和第一次見面的女生坐在咖啡店裏聊這種事呢……?

「所以……我有些事想要問你。」

由美小姐抬起頭,懇切地凝視着我。

「小友經常去的那間拉麵店……究竟聚集著些什麼樣的人?」

為什麼要問這種事?

「小友他……什麼都不告訴我。所以拜託你……」

「這個嘛……」

說起聚集在那裏的人——大概就是前拳擊手兼柏青哥專家阿哲學長、軍武宅少校、小白臉宏哥,還有偶爾過來看看的少年黑道幫主第四代。這幾個人呢,全都是閑着不上學也沒在上班的尼特族。

「……都是男生嗎?」由美小姐露出的深感困擾的眼神繼續追問。

啊,原來如此,她的不安是指那方面啊?真是的,根本沒什麼好擔心的啊——我正想這麼說,卻忽然想到一個人。

「也不是都沒有女生啦……」

由美小姐的臉色變了。糟糕,這種事怎麼可以告訴她嘛!

「她是怎樣的人?」

「這個嘛……是個繭居族偵探,每天都穿着睡衣關在房間里上網。」

由美小姐半張著嘴巴愣住了。這也是很正常的反應。

事後我回想過好幾次,只能說當時的自己實在是鬼迷心竅。一般來說,會出現在「花丸拉麵店」、又可能讓由美小姐起疑的女生——

正常人都會先想到明老闆而不是愛麗絲吧?

之所以先想到愛麗絲,當然是因為她數度在我面前表露出對友造哥殷切的情感。先入為主的想法還真是可怕。

走出咖啡廳后,我們就此道別。

「真對不起,第一次見面就和你說了這麼奇怪的話……」

由美小姐十分不好意思地這麼說,我只是搖了搖頭。我大概一出生就註定如此吧?就像公園的垃圾桶一樣,即使是初次見面的人也能毫不介意地對着我傾吐心中的垃圾。

「我們今天聊過的事……請你不要告訴小友喔!」

留下這番話之後,由美小姐便坐進了車裏。

我目送白色轎車沿着車道往車站方向平治而去,然後才往反方向踏出腳步。

事情愈來愈複雜了。堆積在體內深處的無力感也愈來愈沉重,到底為什麼呢?我實在提不起勁處理這次的案件。不對,應該說我每次都提不起勁,這次更是飠重到連哄卝自己行動的藉口都想不出來。

我就這麼不爽愛麗絲為了友造哥做的一切嗎?為什麼?

連自己都覺得這樣下去不行。畢竟這是工作,而且我還是偵探助手。

第五節

隔天是禮拜五,也是要打工的日子。因為家裏有事拖了一點時間,到拉麵店時再過一個小時就要開店了。實在遲到得太久,免不了要被明老闆罵一頓。

拉麵店前停著一輛藍色小貨車,側面有着白色的「岡林商店」字樣。

沒想到店門居然已經開了,裏頭還傳來好幾個男人的聲音。我繞到後門,偷偷地溜進廚房。

「鳴海,你遲到了!」

明老闆盯着大火上的中華鍋這麼說,嚇得我縮了縮脖子。

「抱歉啊,還沒開店就進來打擾了。」

坐在櫃枱座席的友造哥笑着說道,一旁則是兩位常來店裏的歐吉桑,早就配着煎餃喝了起來。如果沒記錯,其中一位應該是(自稱)中古車經銷商,另一位則是(自稱)不動產業者吧?

「歡迎光臨!」

我迅速洗過手、繫上圍裙。

「友造哥,你是開車來的吧?喝酒沒問題嗎?」

「我沒喝啦!而且我還在工作,才不會幹那種傻事呢!畢竟現在沒辦法開店做生意,只好送貨賺點錢。」

「沒關係啦!年輕當家的,你就喝吧!」

「對啊,快喝吧!反正也不知道店什麼時候要倒,不如趁現在喝個痛快呀!」

兩位喝得滿臉通紅的歐吉桑分別坐在友造哥左右兩邊,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起鬨。

「這兩位是我店裏的常客,剛好送貨來這裏就被他們逮到了。」

友造哥帶着苦笑小聲地說道。

原來我們拉麵店裏的酒是請岡林商店送來的啊?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鍋島和久保田的純米酒才剛到貨,我正想躲在後頭偷喝,這幾個傢伙就聞到味道跑來啦!真是的,我明明還沒開店耶!」

明老闆一手翻炒著鍋中的韭菜炒豬肝,一邊不大甘願地抱怨。

「話說回來,岡林商店要是倒了還真可惜呢……」

太陽都還沒下山,那位不動產業者就已經喝到面紅耳赤,正個趴在櫃枱上喃喃自語。

「對了,那個……瓶子上有個骷髏標誌的伏特加……叫什麼名字去了啊?那種酒只有年輕當家你們店裏才買得到啊!我還想多喝幾次呢……」

「我也是從你父親那一代就常托岡林商店買酒啊!清倉大拍賣時可別忘了找我,我要開四噸的卡車去載。可以算我半價吧?」中古車經銷商接着說。

「不,岡林商店不會倒的。請放心。」

友造哥的笑容不知為何看來有些心虛。

「好吧!今天就來開岡林告別酒會吧!」

「好啊!盡量喝吧!明老闆,把今天到貨的酒全拿出來吧!」

兩位歐吉桑把友造哥的話當成耳邊風,自顧自地大聲喧鬧了起來。我手邊切著蔥和高麗菜,同時無奈地看着這幅景象。

最後兩人終於醉倒趴在櫃枱上。現在才傍晚五點耶?

「鳴海,留下這兩個傢伙的錢包然後把他們拎出去丟掉!醉漢在這裏會妨礙生意!」明老闆冷冷地這麼說。

「咦咦咦咦咦……這樣不好吧?」

「友造,你怎麼了?幹嘛在這裏發獃啊?」

「嗯?」

友造哥撐著臉頰不發一語地低頭,聽到明老闆的聲音才抬起頭來。我不禁嚇了一跳——因為那一瞬間的友造哥看起來好像在哭。不過那當然只是陰影造成的錯覺罷了。

「……只是覺得既然有這些醉漢滿心期待地等我進好酒,還真不能讓店倒掉啊……」

「那不是廢話嗎!」

明老闆直截了當地這麼說,接着把裝雪糕的杯子放在友造哥面前。是淋上焦糖醬的焦糖布蕾雪糕。這家店明明是賣拉麵的,卻因為明老闆的手工雪糕而聞名。

「你不是在你老爸的喪禮上這麼說過嗎?為了不讓你老爸在那個世界感到寂寞,所以要拚命地賣酒,好製造一堆酒精中毒患者送進地獄。」

「我真的說過那麼丟臉的話?」

「當然說過,不過只有我聽到。」

友造哥笑了起來,舀起一匙焦糖布蕾雪糕放進嘴裏。

「到底是為什麼呢?老爸還沒出事的時候,我一直打算像一般人一樣上大學、畢業后找工作的。可是看到喪禮上來了好多老客人,老媽卻說沒辦法再經營下去,我才——」

友造哥的眼眸里彷彿映着冬日陰鬱的天空。

「想到這家店就要消失了,突然……莫名其妙地下定了決心。」

「對啊,還嚇到升學指導的老師,特地跑去你家做家庭訪問呢!因為你成績很好嘛!」

「對對對,有這回事。我老媽也嚇得半死。」

兩人相視而笑。

「其實啊……我在老爸出車禍的前一天才第一次和他一起喝酒,他喝得醉醺醺的,還跟我大談起賣酒的理想。『任何人都有一瓶真正適合他的酒。無論對象是什麼樣的客人,我都希望能替他找到專屬於他的那瓶酒。』所以才會在小小的店裏進了一堆多餘的品牌。我還嫌他胡說八道,只是自己想喝而已。誰知道他隔天就死了,很卑鄙吧?竟然對我說了那種話,豈不是害我非繼承不可了嗎?」

友造哥以略為激動的語氣一口氣全說完,接着大大地嘆氣。明老闆則是眯起眼睛若無其事地回道:

「我一直覺得,就算伯父沒有意外喪生,你也會接下賣酒的生意喔!其實你也很喜歡那間店吧?這就是理由啦!」

瞪大眼睛的友造哥似乎有些吃驚,後來卻微微地點了點頭。

「說得也是……的確只是因為

這兩人還真是相像啊——我不禁這麼覺得。

明老闆也和丟下拉麵店就失蹤了的父親踏上同一條路,繼續經營起這家「花丸拉麵店」。擁有值得守護的事物——這件事其實讓我有一點點羨慕。

然而明老闆卻再次低下頭看着砧板,喃喃地開口了:

「老實說,你待會兒已經沒有工作了吧?」

友造哥瞪大了雙眼,接着將湯匙插進雪糕里,嘆了一口氣。

「你的感覺真是敏銳得討人厭啊!從以前就是這樣。」

「要是還有工作,你才不會在這裏陪那兩個臭老頭吧?」

友造哥露出彷彿咬到木炭的苦笑。

「最近送貨到府的訂單也突然變少啦!附近的客戶可能已經聽說我們家的酒被人混進東西了吧?就算有辦法開店,照這個情況下去也不樂觀……而且要是再發生那樣的事,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向人家賠罪啊!」

友造哥低着頭、手肘撐在櫃枱上,看起來好像突然縮小了。

「所以啦……友造……」

就在這時,明老闆的臉上突然浮現——我似乎也曾經看過的溫柔笑容。

「有麻煩不妨拜託這些傢伙吧!雖然他們都是些不務正業的輟學生,倒是挺有時間和毅力處理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呢!」

明老闆抓着我的頭胡亂搓揉了一陣。我愣在原地,看了看明老闆又看了看友造哥。

友造哥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鼻頭。

「你們是……偵探嗎?」

我猶豫了幾秒鐘,終於點了點頭。

不是普通偵探,而是尼特族偵探——即使這個世界如此廣大無邊,我們還是能找出某人不成聲的話語。

「是嗎……好吧!」友造哥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那……就拜託你們了。請你們幫幫忙,別再讓那種事發生。」

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再次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

這次的回答沒有半點猶豫。

現在不是說「沒有幹勁」這種推諉之詞的時候。這家小小酒館里裝滿了死者的心意和生者的心愿,為了守護這樣的願望,就算是如此渺小的我也希望能盡棉薄之力。

「那就這麼說定了。偷偷摸摸躲在那邊的傢伙也可以放心地玩偵探遊戲啦!」

明老闆突然看着我身後這麼說。我訝異地回過頭,發現後門開了條僅僅十五公分的細縫,從中窺看的一雙大眼睛似乎嚇了一跳,眨了一下便離開了門邊。

我推開廚房後門,穿着睡衣就跑下來的愛麗絲噘著嘴低下頭來。

「你在幹嘛啊……沒必要躲躲藏藏的吧?」

「我才沒躲躲藏藏,只是因為店裏滿滿酒臭味所以不想進去!」

面紅耳赤的愛麗絲氣得大叫,我的身後卻傳來友造哥忍俊不禁的笑聲。

「那我就帶着這兩個醉漢先閃吧!花田,謝啦!雪糕很好吃。」

「等一下,付帳!」

「嗄?我付嗎?」

「都是你送來的酒害的,所以你要負責!」

「哪有這種事!」

就在明老闆和友造哥爭論不休時,愛麗絲不曉得是不是站得腿麻了,突然推開我闖進店裏。

「友造,你給我聽清楚!我一定會迅速而漂亮地解決這件事,讓你後悔為什麼不早點來拜託我。你最好有心理準備!」

被愛麗絲指著鼻子這麼說,友造哥吃驚地眨了眨眼,然後笑着回答:

「嗯,我知道了。沒想到有一天會麻煩有子呢!就拜託你啦!」

愛麗絲轉身離開廚房,長長的黑髮劃出了一道弧線。「鳴海,打工結束後來事務所一趟,我們要開會!」只留下這麼一句話。

第六節

兩天後的禮拜天,事情終於有所進展。接到愛麗絲的電話后,我連午餐都沒好好吃完便騎上腳踏車趕往岡林商店。

商店的看板剛映入眼帘,友造哥的怒吼聲也跟着傳了出來,嚇得我猛地按住煞車。

「少啰嗦,你很煩耶!不是說過很多次絕對不會答應了嗎?我現在很忙啦!」

店門打開,一個穿着樸素灰色西裝的矮小中年男子匆匆退了出來。

「不、不是的,其實敝公司也很清楚岡林先生的情形……」

「夠了,快滾回去!」

中年男子頻頻低頭道歉,友造哥把名片丟在他面前,然後立刻用力地關上了門。紙片孤零零地飄落地面。

男子「呼」地嘆了一口氣,拿出手帕拭去下顎的汗水。他發現我的時候似乎嚇了一跳,接着便快步往超市方向離開了。

……他是誰啊?

「哦?你來了啊!怎麼不喊一聲呢?」

店門開了一道細細的縫,友造哥探出頭。

「那傢伙沒在附近徘徊了吧?」

「咦?嗯,不在了。」

「快點進來吧!」

一把將我拉進店裏后,友造哥又迅速關上了門。

「剛才那個人是誰啊?」

「隔壁超市的店長。我之前說過吧?就是他一直來遊說我們賣掉土地的。我不知道趕過他幾次,他還是不厭其煩地跑來。真是的,我現在根本沒心情理他啊!」

友造哥今天看起來似乎不爽到了極點。不過這也難怪,地板上又和上次一樣擺着好幾排等著驗貨的酒。

又被人動手腳了。

「這次是我老媽先發現了,倒是還好沒給客人添麻煩。」

友造哥忙不迭地將酒瓶重新排放在一旁,面有郁色地這麼說。

「昨天傍晚出門前才把要配送的酒先拿出來放着,今天早上我老媽看了一下,才發現裏頭又混著好像是油的東西。真可惡,我本來還打算這個禮拜開始營業呢!」

「那些酒放在哪裏?」

「當然是倉庫里啊!」

我凝視着櫃枱後方往門簾另一側延伸的走廊深處。終於連倉庫里的東西都被動了手腳嗎?竟然做到這種地步,果真是故意不讓人家做生意嗎?

伯母從櫃枱後方出現了。

「友造,超市的店長剛才來過嗎?」

「被我趕回去了。」

「你真是的,怎麼可以這樣!老是不聽人家說完就把人家趕走……我還是去向對方道個歉比較好。」

「不必多此一舉啦!幹嘛聽他們的話啊?人家的目標可是我們家的地耶!你真的打算把店賣給他們嗎?」

「與其為了面子硬撐下去,還不如賣給人家當停車場啊!」

「你是認真的嗎?」

友造哥氣急敗壞地靠近櫃枱。我實在無法繼續待在店裏,於是認真地考慮要偷偷逃走。

「這家店只是你老爸為了興趣而開的不是?既然給客人帶來麻煩,又害由美那麼難過——」

「所以我才這麼拚命,就是為了不給大家添麻煩啊!」

「真是講不通!算了,我還是先去向對方道個歉……」

伯母解下圍裙,再次回到了屋裏。友造哥似乎還想吼她什麼,卻因為瞥見一旁的我而有些猶豫,最後只是默默地回去進行手邊的驗貨工作。

伯母進屋之後,少校出現在店裏。

「實在太掉以輕心了。果然還是該由我親自徹夜防守據點才行。」

少校悔恨萬分地咬牙切齒,同時迅速地回收了三處監視器的記憶體。

「藤島中將,你替我帶去事務所吧!我要留在這裏加強保全系統,連一隻螞蟻都不讓它爬進來。先挖掘戰壕再佈設詭雷,凡是靠近的人必殺無赦!」

「你這個罪犯,給我剋制一點!」

感謝友造哥替我打了少校一下。要是沒人吐槽,他可是會得意地炫耀個沒完。

「呃……我也來幫忙驗貨吧?」

「先把錄影畫面送去給愛麗絲比較重要。藤島中將比較擅長處理影像方面的問題吧?阿哲哥等一下也會過來,這裏就交給我們吧!」

總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地被踢出現場當跑腿打雜的,但少校的話並沒有錯,我只好將儲存影像的記憶體放進背包,離開店裏。

門口外的地上有張小小的白色紙片,是友造哥剛才丟出來的名片。我撿起來一看,上面印着「利市多股份有限公司業務促進部經理堀田清」,還有公司地址及電話號碼。我只聽說他是店長,原來他在公司里還是經理級的大人物啊:

「……嗯?」

我看著名片,心裏老覺得哪裏不大對勁。試着把名片翻來覆去好幾次,又變換不同角度一再確認,卻始終找不出到底是哪裏有問題。

到底是什麼呢——我好像快要想到什麼了……

「唉呀?你要回去了嗎?」

突然傳來招呼聲,於是我連忙將名片塞進口袋裏。抬起頭一看,伯母正好從超市方向回來。

「真不好意思,老是讓你看見丟臉的景象。我和友造最近沒事就吵架……」

伯母帶着苦笑搖了搖頭。我實在不知該回答什麼,原來我真的那麼沒有存在感嗎?

伯母在店門口前站了好一會兒,抬起頭看了看招牌,又低下頭嘆氣。大概是覺得現在進去很尷尬吧?畢竟剛剛才吵過一架,也難怪她會這樣。

「不過是間沒意義的小店罷了啊……」

伯母的笑容裏帶着困擾之色。

「酒鬼實在不適合經營酒館哪……我家那口子和友造一樣,只顧著這家店,都不替我想想其他的事……」

伯母的嘆息又無奈了些。

「伯父……也是這樣嗎?」

我忍不住開口問了這個問題。因為伯母的側臉看起來實在太憂鬱了。

「是啊……明明沒有多少客人,但只要有人拜託,他就開着貨車到處找貨,連覺也不好好睡,結果才會出車禍。真是愚蠢。我就是不希望那孩子也發生那種事啊!」

我吞了一口口水。

「早知道我就一個人撐下來,讓那孩子去上大學就好了。」

伯母又搖了搖頭。

「他應該也有很多想做的事,高中畢業后卻每天都忙着工作……」

男人還真笨啊……伯母的喃喃自語令我無言以對,只好禮貌性地向她點點頭,逃回停放腳踏車的地方。

走進偵探事務所時,裏頭不只愛麗絲一個人,還有一位造訪多時的客人。

「哦!鳴海小弟來得正好!」

坐在床這頭的,是身穿奶油色短版合身外套配灰色西裝褲、很有氣質的牛郎風格青年——宏哥。他在床上鋪着大浴巾,上頭排列著護髮用品及剪刀,正溫柔地梳理愛麗絲的長發。

「你在做什麼啊……」

「保養秀髮。這個房間里太乾燥啦,得特別注意保濕才行……」

「宏仔,你還沒弄完嗎?無法自由轉動頭部令我的壓力愈來愈大了!」

面對着熒幕的愛麗絲語氣顯得不大高興。

「鳴海小弟也來學學保養頭髮的方法如何?我可以教你。」

「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啊?」

「你不是偵探助手嗎?」

對喔,我是偵探助手嘛……這跟那有什麼關係啊!

「你教會鳴海之後,我豈不是每天都要體驗這種苦?快給我打消念頭!」

愛麗絲「啪」地拍了鍵盤一下。原來大家都覺得我閑着沒事幹嗎?

「秀髮得天天保養才行呀!愛麗絲,你的長發可是藝術品,而且不只屬於你一個人啊!」

「不只屬於我一個人還會屬於誰!」

宏哥的甜言蜜語堪稱一句話就足以擊沉女人心,但看來對愛麗絲完全起不了作用。讓我稍微

放心了一點。

……我放心什麼啊?

「不是啦……我把防盜監視器錄下的畫面帶來了,你得檢查一下吧?」

我唯一能夠好好輔佐愛麗絲的領域就是影像處理。宏哥讓出了空間,我才得以一路推開布偶堆成的小山爬上床。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能夠若無其事地爬上床坐在愛麗絲身邊的呢?正莫名地如此感慨時,滑鼠已經被推到了我手邊。

「你負責看正面拍攝的部分,只要拍到人就把畫面擷取出來。」

「我知道啦!」

第七節

當天深夜,店裏的客人都散光了,尼特族偵探團才終於在「花丸拉麵店」後門外的空地集合。三個人好久沒有聚在一起,阿哲學長卻是一臉沮喪。

「酒混進雜質的時間已經特定出來了。」學長開口便這麼說。「因為這次只有一瓶被動手腳……我們可是又把店裏所有的貨全都檢查一遍耶!真不想再做第三次了。」

這麼說來,第一次驗貨時學長好像也在那裏幫忙啊?短期內重複兩次幾乎完全一樣的工作,的確是相當費神。

「被動手腳的酒混在友造哥昨天傍晚分裝出來那幾瓶里,本來準備要直接送去給客戶的。伯母今天早上才發現,所以應該是在這段時間內動的手腳。」

「我大致瀏覽過所有的錄影畫面,問題是那段時間裏並沒有人靠近倉庫啊?」

「而且倉庫里沒有其他監視器。早知道我就砸大錢弄來紅外線監視器了!」

裝設了有十成把握的高級器材卻還是遭人入侵,少校顯得非常懊惱。

「那間倉庫還有其他出入口嗎?」宏哥提出疑問,阿哲學長則搖了搖頭。

「那對方是怎麼進去的啊?友造哥分裝時確定都沒問題嗎?會不會是之前就被動了手腳?例如第一次驗貨時漏掉之類的……?」

「不可能。」阿哲學長如此斷言。

「別急着下結論啦!仔細回想一下再說。友造哥最後看到那些酒時都沒問題,而且直到伯母發現之前也沒有人靠近過倉庫啊!鳴海小弟也看到了,對吧?」

「是的。」我點了點頭。

「這不就變成不可能犯罪了嗎?根本沒有其他潛入倉庫的辦法啊!」

阿哲學長和少校似乎都想反駁宏哥的意見,卻又沉默無言。

「對了……」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於是出聲插嘴。三人同時轉頭盯着我瞧,害我有點害怕,但還是拿出一張打印好的店內防盜監視器圖片,放在中間的木台上。

「還是有一個方法……可以在不被監視器拍到的情況下潛入倉庫。」

「你說什麼!」

少校一臉不高興地問道。

「什麼方法?」阿哲學長交叉起雙臂。

「這個嘛……也就是說……」我指著打印圖上一隅、拍攝到店內櫃枱的部分。「櫃枱後方不就是死角嗎?只要彎腰走過櫃枱再進入走道……」

走道入口掛着深色布簾,和櫃枱後方連成一塊拍攝不到的死角。

「就算真有死角,從裏面的門進去還是會被那裏的監視器拍到……啊!」

阿哲學長突然閉上了嘴巴。

「所以是從住家那邊潛入的嗎?」

宏哥接着說了下去。我點了點頭。

櫃枱右側進去就是友造哥的住家。只要從那裏壓低身子避開監視器,就有可能進入通往倉庫的走廊。

「岡林商店目前歇業中,店裏也不是隨時都有人;只要有意,任何人都可能辦到吧?」

「等一下,藤島中將……」少校斬釘截鐵地說道:「不可以光靠可能不可能的觀點來判斷,這可不是益智問題。如果要採取那種入侵方法,就必須先掌握所有裝設監視器的位置才行啊!」

啊……也對喔?

我的思考前提一直是「不能被監視器拍到」,但這是知道所有店內資訊的人才有的想法。正如少校所說,這不是單純的益智問題,實際上——想用這個方法潛入,不但要知道店內設有監視器,還得清楚「躲在櫃枱內側就不會被監視器拍到」才行。

「但目前說得通的,只有鳴海小弟提出的方法啊!」宏哥支持我的論調。

「問題是……宏哥,如果不能精準掌握監視器的裝設角度,根本沒辦法採用這個入侵手法喔!」

「我知道了!犯人就是少校!」

「沒錯!」

阿哲學長率先舉發加上宏哥跟着起鬨,一場搞笑短劇突然就演了起來。宏哥和阿哲學長輪流扮演刑警、律師和法官,少校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宣稱自己是清白的。直到最後無情地判決實際求刑阿魯巴三小時,眼前的三人才終於回到現實,深深嘆了一口氣。這幾個人好像隨時隨地都很歡樂嘛……

彷彿為了揮去空白的氣氛般,少校突然改變了話題。

「暫時先不討論入侵方法好了。宏哥,你不是說外頭的監視器好像拍到了嫌犯嗎?」

宏哥瞥了我一眼,換邊再次翹起雙腿才點了點頭。而我則將打印出來的圖片放在桌上,都是從店的正面和後門兩部監視器中擷取出的畫面。

圖片共有八張,每張都拍到了同一個中年男子——正是那位看起來不怎麼樣的超市店長。

「他昨天和前天都在岡林商店周圍徘徊,而且一天還出現兩次。」我開口說明。

「這人是誰啊?宏仔調查過了嗎?」

「嗯,調查過了。我去了超市也去了公司問過,他應該是清白的喔?」

「所以你今天才穿西裝啊?」

中午檢查完所有影像之後,宏哥便換上西裝出門進行調查,直到剛剛才回來。這人平常明明是個遊手好閒的小白臉,這種時候手腳卻特別快。

「那個人叫堀田清,是利市多的業務促進部經理。雖然官階很高,但因為那家超市是他們開設的第一家店面,必須儘快讓營運狀況上軌道,所以才由他兼任店長。聽說他最近每隔一天才進總公司一趟,其他時間就直接去店裏上班,忙得不得了。」

「所以他是為了取得土地來蓋停車場,才故意要讓岡林商店倒閉嗎?」

「那樣也太亂來了吧?他可是堂堂大企業的經理耶?這種事萬一傳了出去,他的人生不就完蛋了?」

「但實際上他的確跟偷窺狂差不多煩人,每天都去遊說友造哥賣掉土地啊!總覺得他身上有罪犯的氣息……」少校這麼說道。

「他昨天和前天都在酒館附近晃來晃去,說奇怪也是有點奇怪。可是……就算店關門了也未必就會賣土地啊?他會笨到做出那種事嗎?」

宏哥再度交叉起手臂。

「知道這位堀田先生哪幾天去了公司,哪幾天又在店裏嗎?」我試着提出疑問。

「嗯?昨天和前天在店裏,大前天好像去了公司。怎麼了嗎?」

「啊,沒什麼……」我有點失望。「本想說他會不會是看到了少校在裝設監視器的情形……結果好像並不是這樣。」

裝設監視器的時間是三天前,如果那天他去了公司,那就不可能了。

「藤島中將還執著於從櫃枱後方屈身通過以躲避監視器的論調嗎?」少校的聲音顯得有些不耐煩。不行喔?

就在這時,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還有一個人可能看到了裝設監視器的情形——

就是由美小姐。

由美小姐正好在我到達時離開岡林商店,結果卻又在附近徘徊了一陣子。或許她看到了少校裝設監視器時的情形。

而且——她也有動機。

岡林商店一旦倒閉,阻礙她和友造哥結婚的絆腳石也就消失了。

我吞下了一股苦澀的滋味。原來偵探是一門如此討厭的生意啊……?

「怎麼了嗎?」

宏哥發現我突然開口不語,探頭看了看我的臉。我煩惱了好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開口:

「那個……請你們聽了不要笑。這個想法和剛才一樣,只是假設而已。」

我先替自己打圓場,接着才說出對由美小姐的質疑。少校露出三白眼瞪着我,宏哥一臉「不會吧?」的表情,阿哲學長更是哈哈大笑了起來。

「就說只是假設了嘛……」

「嗯……啊,抱歉我笑了。由美小姐沒問題啦!絕對不是她。因為友造哥昨晚分裝完酒之後就和她在一起,直到今天早上。」

「咦……!?」

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我深深地彎起身子嘆了一口氣,幾乎要把頭塞進兩腿之間。其實自己也鬆了一口氣,因為我實在不想懷疑由美小姐。

「他說之前吵了一架,大概是和好約會吧?居然在這種非常時刻……」

「不,聽說是工作。好像是什麼酒品鑒賞會吧?連遠在沖繩的業者也去參加了,其中還有他無論如何都想進貨的酒,所以才請伯母幫忙看店,自己跑了出去。」

原來如此——既然無法開店做生意、又沒有訂單不必送貨,只好把精力放在進貨方面嗎?該怎麼說呢?這兩人還真是熱衷於工作啊……

嗯?沖繩?

「然後兩個人就一直喝到早上了吧?」

「真搞不懂他們到底是感情好還是感情不好啊……?」

「算了,沒差啦!我去找由美小姐聊聊好了,說不定她在裝設監視器那天看見了什麼。」

「宏仔,你認識人家嗎?」

「向漂亮女生打聽消息不必認識對方啊!」

「可別打聽進賓館里喔?友造哥一定會砍死你!」

「這個嘛……就要看到時候的氣氛啦!我可沒辦法保證哪……」

阿哲學長朝宏哥的腦袋猛拍了一下,接着便站了起來;少校和宏哥也跟着起身。三隻拳頭在、木台上方互擊一下之後,三個人便默默地走出了大樓之間的峽谷。

獨自留下的我依然滿懷莫名的無力感,一時之間仍無法從第三階逃生梯上起身離開,只能愣愣地看着地面。

要是岡林商店就這麼倒閉了,友造哥和由美小姐就能結婚嗎?我忽然想起這件事。愛麗絲應該會很傷心吧……?這麼說來,愛麗絲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努力調查的嗎?

那麼我又該怎麼做才好?

我腦海里突然浮現一個想法,但卻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它。因為這個想法實在太離譜,甚至讓我覺得就這樣置之不理、不去確認也好。

就在腦海中愚蠢的想法不斷發酵膨脹到快要爆炸時,一樣冰涼的物體突然靠近我的臉頰。

「——唔哇啊!」

我嚇得直接往後仰,從樓梯上滑了下來。

「吵死人了!你小聲點行不行!」

原來是明老闆。拉麵店營業時間似乎已經結束了,明老闆脫掉了背心,轉為上半身只纏着布條的準備中模式。她把裝着雪糕的杯子塞進我手裏,在我身旁坐下。這件事我想很久了,拜託你不要以這副模樣靠過來,我實在不知道該看哪裏才好啊!

「你不吃嗎?那我把兩個都吃掉啰?」

明老闆邊說邊將自己那份雪糕送進嘴裏。我連忙拿起湯匙。

「這……是日本酒口味嗎?」

「沒錯。友造送來不錯的甜酒,我就拿來試試看了。之前就想做做看,可惜一直找不到對味的日本酒……」

雪糕在舌尖上融化,一股米的香氣通過鼻腔。

「好吃嗎?」

我點了點頭,深深覺得幸好這個人沒有專註於煮拉麵而放棄製作冰品。

「我也要拜託你喔!」

「……咦?」

「要是那家店倒了,我也會很傷腦筋。你就幫幫他吧!」

我獃獃地凝視着明老闆的側臉,許久之後才用力地點了點頭。

為什麼對我這麼說呢?我不禁感到疑惑。然而這個問題其實根本不需要思考,因為明老闆大概早已看出我又為了無聊的問題而苦惱吧?

我實在是欠這個人很多人情。再吃一口有着複雜味道的雪糕,只覺得酒精的微微熱度掠過了咽喉。

我是偵探助手,而且接受了友造哥的委託。我和著甘甜而苦澀的雪糕吞下這理所當然的事實,站了起來。

第八節

當天晚上,我難得地待在自己房間里獨力調查。說是調查,其實不過就是上網搜尋資料罷了。雖然只是個格局很小的尼特族偵探,總比老是靠愛麗絲調查好些。

桌上排放着兩張名片——一張是由美小姐的,另一張則是堀田清的。結果兩家公司的地址位於同一棟大樓,撿到堀田先生的名片時那股不對勁的感覺,正是出自於此。

我很輕易地便找到了答案。

利市多超市的母公司,正是和久井食品股份有限公司,也就是由美小姐的公司。

這件事很難讓人覺得只是巧合,但由美小姐和堀田清之間的關係也因此連結了起來。我窩在一點燈光都沒有的房間里,對着熒幕嘆了口氣。

還有一件事讓我很在意,就是那尊風獅爺擺飾。友造哥之所以鎖定沖繩的業者前去拜訪,該不會就是為了找尋成對的另一尊風獅爺吧?

那個問題的答案果然也潛藏於寬廣的網絡之海。

「……原來如此,五月十二日……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我回想起友造哥說過的種種,自言自語地頻頻點頭。這件事和案件本身恐怕一點關係也沒有,卻是吹散我腦中胡思亂想的必要事實。

那麼好的店果然不該就這樣倒閉。

隔天,放學后。

「利市多的母公司?」

對於我鼓起勇氣提出的質疑,窩在偵探事務所床上、蜷縮在被子裏的愛麗絲只是漫不經心地如此回應。

「和久井食品啊!和久井由美的父親就是社長。」

「原來你早就查到了?」

「那又如何呢?」

儘管我整個人心浮氣躁,卻還是勉強忍耐著繼續說明。由美小姐固然可能目擊裝設監視器的過程,在酒遭人動手腳那天卻有不在場證明。另一方面,堀田清雖然沒看見裝設監視器的情況,案發當日卻一直在岡林商店附近徘徊。也就是說……

「要是兩人串通好,和久井由美將監視器裝設資訊告訴堀田清,就有可能聯手入侵——你想這麼說是嗎?」

「對。」

為什麼這個人還如此冷靜呢?我邊點頭邊感到奇怪。

「我該說什麼才好呢?你的思考短路情形實在令我無言以對。你的腦內世界就只容得下那兩個嫌犯嗎?」

「唔……可是……只當成單純的巧合也太……」

「怎麼可能只是巧合!你忘了嗎?和久井食品和岡林商店可是從上一代就認識的老交情喔,那家『利市多』恐怕就是在和久井食品的指示下看準了岡林商店而開的。」

看準了岡林商店……而開?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竟然大張旗鼓地只為了整倒一家小酒館?什麼跟什麼啊!這豈不是比我的假設還莫名其妙嗎?

「不過……還是有件事必須讓你來處理。這麼一來也能消除你那極度任意的懷疑吧!」

從愛麗絲的口氣聽來,我的意見似乎已成了完全不必列入考慮的突發奇想。

她招了招手,於是我懷着不尋常的緊張心情爬上了床。

「我問你喔……」我鼓起勇氣開口提問。

「什麼事?」

「呃……我就這樣隨隨便便爬上床……你一點也不介意嗎?」

愛麗絲瞪大眼睛眨了眨,歪頭表示不解。

「啊——算了。對不起,當我沒說過。」

要是介意也不會讓我上床了吧?我順着愛麗絲的意思在鍵盤旁坐下,面前眾多熒幕之一映出了岡林商店裏的監視器畫面。

「根據你的假設,只要彎著腰從櫃枱後方走向通往倉庫的走廊,就不會被監視器拍到。是這樣沒錯吧?」

「……嗯。」

「但那裏真是完全的死角嗎?」

聽了愛麗絲的話,我試着放大那個部分的影像。少校的監視器不愧是高清,就算一直放大也沒出現馬賽克的情形。

從櫃枱後方通往倉庫走廊的入口掛着一塊深藍色布簾,只要蹲在櫃枱後方慢慢靠牆壁進入走廊,監視器應該就拍不到——

「不對……並不是完全的死角……嗎?」

布簾並沒有完全遮住走廊的橫幅,除了和牆壁之間有一道縫隙,布簾中間還有開岔,隱約可以看見簾后的情景。如果有人通過走廊,從熒幕上僅占些微畫素的縫隙間應該還是能看出端倪。

「接下來我們針對可能犯案的期間進行搜尋吧!我來編程式碼,你就負責決定可辨認的畫素範圍吧!」

「……嗯。」

要長時間檢查極小範圍的畫素變化,與其趴在熒幕上以肉眼觀察,還不如編寫程式檢驗來得迅速確實。

至於搜尋的期間,從友造哥分裝完畢離開倉庫,直到隔天伯母發現酒被動手腳,大約是二十個小時。

愛麗絲寫好的程式在短短三十秒之間迅速跑過了二十小時的錄影畫面。

卻一次也沒停下來。

「你應該知道這樣的結果代表什麼意思吧?」

愛麗絲在我耳邊輕聲低語,我只能獃獃地點頭。

「哦?收到郵件了。」

愛麗絲轉向其他熒幕。我實在無法相信這個結果,於是又試着跑了一次程式。結果當然一樣。電腦不會犯錯,錯的永遠都是人類。

那二十小時內根本沒有人靠近過倉庫。

既然如此——那究竟該如何下手?

犯人又是如何進入倉庫的?

「哼……麻油嗎?還真是剛好。」

愛麗絲突然這麼說。我跟着看向那面熒幕,正好看到她關掉電子郵件信箱。

「……那是什麼?」

「這次混進酒里的雜質分析結果。據說只有麻油。好啦,接下來就看要如何收尾了……」

如何收尾……?

「因為已經真相大白了不是?」

「咦咦咦咦?」

愛麗絲聳了聳肩。

「拜託你不要沒事就大驚小怪。你該不會認為那也是偵探助手的工作之一吧?」

「不是啦……可是……」

「通往真相的道路一向都是如此單純,但偵探的工作卻在於發現真相之後。」

愛麗絲取下裹在肩上的棉被爬下床,接着拉開衣櫃。我第一次看到衣櫃里的模樣,掛着色彩繽紛洋裝的衣架整齊地排列其中。原來這傢伙有這麼多衣服啊……?

最後她取出一套衣服放在床上——純黑且沒什麼裝飾的素麵洋裝。

是我曾經看過的——喪服。

愛麗絲回到床邊,從最上面一顆扣子開始輕解睡衣。

……咦?給我等一下!我慌忙跳下床。

「要換衣服之前先說一聲啦!」

「嗯?你要去哪裏?這件衣服很難自己拉上背後的拉攵耶!給我等一下!」

我說你啊……

總覺得再說什麼也沒用,我只好躲到廚房等待愛麗絲換完衣服。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聽見她到處打電話給其他人的聲音。

「友造嗎?是我。你過來『花丸』一趟吧……嗯?女朋友也一起來?沒關係,那正好。你客氣什麼啊……不,事情還沒完。得再花一點時間……」

「……沒錯,在『花丸』集合。友造好像九點左右才有空,所以就約那個時候……嗯,結束了。我全都明白了。」

最後是放下話筒的聲音。

「鳴海,背後的拉攵就拜託你了!」

愛麗絲的臉蛋突然從冰箱另一邊探了出來。我嘆了口氣,乖乖站起身。

愛麗絲穿上喪服的時候——

也就是案件結束的時候。

第九節

我和愛麗絲離開事務所時是晚上九點。一走下逃生梯,就聽見「花丸拉麵店」里傳來許多人的聲音。

「好久沒看到友造哥拿出真本事啦……」

「不不,別激我啊!」

「沒關係,快點激他,這樣我們店裏才有業績。友造,你今天就盡情地喝個痛快吧!我晚一點再送你回家。」

「友造哥和由美姐誰比較會喝呢?」

「只喝燒酎的話,我比小友厲害一點點喔!」

「胡說八道,當然是我比較會喝啊!好,就拿燒酎過來吧!」

「喔喔!要比賽嗎?」

「等等,我最近不能喝酒。抱歉……」

「沒關係!把我剛才送來的那瓶酒打開,我一個人幹了它!」

「友造哥失控啦——!」

由美小姐……你還說人家是「不知道在幹什麼的孩子」,倒是很快就跟他們混熟了嘛?酒的力量還真偉大。我正想走近廚房後門,愛麗絲卻拉住了我的袖子。

「我們從後頭離開。」

「咦?你不是要找友造哥嗎?」

「不要那麼大聲!隨便那些傢伙去喝個痛快,我們的目的地是岡林商店。」

我實在搞不懂為什麼。那你幹嘛叫友造哥過來啊?

我們穿過大樓之間,走向後頭的停車場。一看到我停放在那裏的腳踏車,愛麗絲便露出了悲壯的表情。

「……你要坐腳踏車去嗎?」

「沒辦法啊!」

這種穿飄逸小洋裝還抱着熊布偶的傢伙,是要我怎麼載啊!要是被同學看到怎麼辦?

「請宏哥開車載你去不就好了?」

「只有宏仔不見人影友造會起疑。」

愛麗絲側坐在後座置物架上,以顫抖的雙手環抱我的腰。熊布偶就緊緊壓在我的背上。

「……你……你聽好,要慢慢的喔!盡量騎慢一點,還有不要突然轉彎。要是路面高低不平也要先告訴我。」

我無奈地搖搖頭,踢起了腳架。

第十節

岡林商店早已沉沒在幽暗之中。相較於隔壁超市的燈火通明,更讓這份幽暗深重許多。我一停下車,緊緊環繞腰際的手臂便突然鬆開,害我連忙伸手扶住差點從置物架上滑落的愛麗絲。

「……你沒事吧?」

「嗚……唔嗯。」

即使隔着一層黑紗也看得出愛麗絲的臉色鐵青。別逞強啊你!

「你每天都騎乘這種野蠻的交通工具上學嗎?真令人難以置信。」

「你第一次坐腳踏車?」

「我強烈希望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回去還得坐一次吧?」

「嗚……」

一如往常,愛麗絲將熊布偶壓在我的背上,雙手緊抓着我的皮帶。

「快點走吧!沒有屋頂的地方讓我呼吸困難。」

我們繞進岡林商店後頭,按下住家門口的電鈴。

「來了……唉呀?」

出來應門的伯母看見我背後的愛麗絲時非常訝異。這也難怪。

「……你們找友造嗎?他去拉麵店啰。」

「呃……其實……我不是來找友造哥的。我想再進倉庫里檢查一次。至於我身後的這個,請不要在意。」

伯母雖然仍一臉訝異,還是讓我們進了屋裏。

「你該不會就是有子妹妹吧?我聽友造說過……你臉色很不好,不要緊吧?」

「她常常這樣,請不必在意。」我代替愛麗絲這麼回答。

進入走廊時,愛麗絲幾乎就要癱倒在地板上,我卻毫不留情地扶住了她。

倉庫的照明比之前來的時候更暗,裏頭的空氣也相當寒冷。

「然後呢?要找什麼?」

「麻油啊!」

麻油?

「混在酒里的麻油?會在這裏嗎?說不定被犯人帶走了呢?」

「一定在這裏。你別問了,快點找!」

結果愛麗絲自己似乎並不打算動手。反正她穿成那樣也不適合找東西,我是沒差啦……

放置日常食品的架子在最裏頭。醬油、味醂、沙拉油、麵粉、太白粉……這些東西幾乎都原封不動地成箱堆在架子上,最後終於看到麻油的箱子出現在眼前。

拉出紙箱來一看,立刻就發現了。只有一瓶麻油瓶蓋上的塑膠封套被撕開了。我抽出瓶身,發現內容量也的確減少了。

「……就是這瓶了吧?」

我把瓶子拿給愛麗絲看,她滿意地點了點頭。

「那麼就都解決了。」

「解決什麼?我怎麼完全搞不懂啊?意思是你知道犯人是誰了?」

「那當然。你還不明白嗎?犯人唯有這次選擇了倉庫里現有的東西混進酒里,正是因為必須將東西留在倉庫里才行啊!」

「為什麼?」

「因為有監視器啊!」

「監視器?可是你剛才不是寫程式查過了嗎?根本沒有人靠近過倉庫啊!」

「你再仔細回想一遍。從友造分裝完酒離開倉庫到隔天發現混入物這段期間,你不是和我一起確認過所有錄影畫面了嗎?」

「所以說根本沒有人靠近過倉庫……」

「不是有一個人嗎?」

有一個人?

但我搜尋過所有錄影畫面,從友造哥離開倉庫到隔天——

我差點「啊!」地叫出聲來。

沒錯……

的確有一個人。

因為太過簡單而理所當然——以至於沒有發現的,那個答案。

不對,可是……怎麼會?

「倘若其他所有的可能都不成立,剩下的可能無論再怎麼難以相信——仍然是不爭的事實。您說對吧?」

愛麗絲最後一句話並不是對我說的。她緩緩地轉向倉庫的入口。

面色鐵青地站在那裏的伯母,也在這時頹然跌坐在地。

「可是……您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我發出彷彿擠出來的聲音,攪亂了堆積在寒冷倉庫里的沉默。

伯母雙手捂住臉頰,肩膀微微顫抖。

禮拜日那天,發現酒被混入雜質的人正是伯母。也就是說,這個人在監視器之前堂而皇之地進入倉庫,就地取材在酒里混入麻油,然後宣稱又遭人下手了並引起騷動。

然而卻沒有人懷疑過她。

除了愛麗絲以外。

問題是——究竟為什麼要做出這種事呢?

「大概是想用不被友造發現的方式讓這家店關門吧?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理由了。」

愛麗絲的聲音比倉庫里的空氣更為冰冷。

「我……因為……」

伯母發出了斷斷續續的聲音。

「都是因為那孩子一直不肯接受,一直為了這家店吃苦……實在……實在夠了吧?為什麼不讓自己輕鬆一點呢?由美……由美那孩子也一直在等他啊!」

「就因為這樣……只因為這樣的理由,您就要讓自己的店關門嗎?」

一陣有如摩擦聲音的奇妙嗚咽自伯母嘴裏泄漏了出來。

「他為了這家店甚至放棄了上大學的夢想啊!隔壁超市開門後生意更難做了,這種破爛小店……根本沒必要硬撐下去啊!還不如跟由美結婚——」

「這種事該讓友造哥自己決定吧?」

「其實……一開始……」伯母的聲音微微顫抖。「我以為只要讓店裏暫時無法營業,友造也會慢慢地改變心意,所以不知不覺……就動了手……」

不知不覺?居然說不知不覺就動了手……?

「可是那孩子很頑固,滿腦子就只有這家店。人家由美都那樣了……所以……所以我才會覺得這種店不如……」

都那樣了?那就是理由嗎?即使讓友造哥努力保住的這家店倒閉也在所不惜?

喪服少女的剪影孤零零地豎在啜泣的伯母面前,一句話也沒有說。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怎麼辦呢?

就在這時,視野一隅的某樣東西吸引了我。

約莫兩人環抱大小的黑影蹲踞在架子最下層的左手邊深處,那包着塑膠套的輪廓比我上次看到時還大土許多。

友造哥找到了——那落單的另一尊。

我閉上眼睛,思索了許久。

在此之前,愛麗絲想必已面臨過很多次這樣的問題了吧?是否要基於偵探的傲慢戳破某人深藏於心的話語——這樣做真的正確嗎?

又是否必要呢?

我不知道,甚至覺得那不過是欺瞞罷了。然而我卻想不到其他辦法,或許無論怎麼想都不會有解答。這就是死者代言人該背負的痛苦。

「鳴海?」

愛麗絲似乎察覺了什麼而轉頭看着我,我向她搖搖頭,蹲下掀開了塑膠套。一尊五彩繽紛的陶制獅子——還有另外一尊同時出現在眼前,是一對風獅爺。

我小心翼翼地抱起兩尊風獅爺,比想像中沉重許多——或許是因為寄託了人的心意吧?

我在伯母面前放下風獅爺,發出了「叩咚」一聲。她聽到聲音倏地抬起頭,一雙眼睛已哭得又紅又腫。

「伯母,你還記得這個嗎?」

我的聲音越來越小。

「……這個……是……」

伯母緩緩放下捂著臉頰上的雙手,凝視着風獅爺。

「這是我老伴的……可、可是……為什麼有兩尊?」

「這是伯父之前買來……後來當成遺物留下來的那尊吧?」

我摸了摸面對左邊的風獅爺頭部。

「我想這尊應該是友造哥禮拜六那天買回來的。」

面對右邊的風獅爺容貌看來溫柔一點。

「其實伯父當初本來就想買一對,但聽說因為缺貨而只買到了一尊。所以友造哥一直在尋找另外一尊,直到禮拜六才終於找到。」

「啊……」

「這並不只是單純的擺飾,而是酒瓶。裏頭裝的是沖繩的泡盛酒。」

伯母的眼睛瞪得好人,愛麗絲也微微地倒抽了一口氣。

「您看,這裏就是瓶蓋。這是沖繩一家叫作今歸仁制酒的公司釀造的酒,這兩尊呢……據說是風獅爺夫妻。」

伯母的雙手無力地垂落在腿上。這時我的目光並不在伯母身上,只是凝視着眼前的一對獅子,彷彿是在對它們訴說似的。

「聽說友造哥的父親曾講過:『任何人都有一瓶真正適合他的酒。無論對象是什麼樣的客人,我都希望能替他找到專屬於他的那瓶酒。』」

那成了他無法完成的遺願。然而——還有友造哥在這裏。

「由於父親還沒找到雌的風獅爺便撒手人寰,所以友造哥才不停地尋找。為了在五月十三日前找到『專屬於那個人的一瓶酒』——他是這麼對我說的。」

在五月的第二個禮拜天—〡以這瓶酒取代康乃馨送給母親。

「所以這其實是專屬於伯母的一瓶酒。」

「專屬於……我……」

我想着另一件自己該做的事,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

「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瓶。」

我從架子的更深處抱出另一尊風獅爺。就在伯母面前,三尊獅子依偎蹲踞在冰冷的倉庫地板上。我凝視着最後一尊的頭,下定決心這麼說——

「這個應該就是給由美小姐的了。聽說他們是一起去買的。」

「咦?」

可以感覺到伯母抬起頭來直視着我。

「這三尊風獅爺想必就代表你們一家人吧?伯父留下來的遺物現在就象著着友造哥啊!」

我靜靜地等待這句話的涵義滲進伯母心中。

「這麼說來,那孩子會和由美……」

對着伯母點頭時,我的胸口卻隱隱抽痛。這已經連替死者代言都不是了。

「我——」

話說到一半又吞了回去。身為偵探可以發表自身的觀感嗎?然而這時愛麗絲一直凝視着我,彷彿在向我點頭。所以我繼續說了下去。

「我不會喝酒。雖然喝過一次,但卻不懂得品嘗味道。所以不知道伯父所說的『專屬於某個人的一瓶酒』是否真的存在。可是……」

可是,我希望它真的存在。

因為那代表友造哥延續了父親的心意。

「為了找尋那瓶酒而搜集了世界各地的酒,我覺得這樣的店家真的很棒。我不希望這樣的店在我懂得品酒之前就關門,所以……」

我看着伯母的臉,不知為何卻覺得有些朦朧。她該不會還在哭吧?

「所以……如果伯母您同意,就請當作沒看過這尊風獅爺,將它放回原處。等到下個禮拜日從友造哥手裏拿到時再露出驚訝的表情——」

然後和他一起繼續經營這家店。

伯母緩緩將手伸向風獅爺,撫摸著陶器光滑的表面。她將風獅爺挪到跟前,喃喃地說着些不成聲的話語,同時不斷地向我點頭。一滴滴淚珠不斷地落在成對的獅子頭上。

第十一節

離開友造哥的家時,隔壁超市似乎正好要關門,只見鐵卷門正緩緩地滑下。照亮停車場的亮光隨着關閉的鐵卷門逐漸變短,最後消逝無蹤,只剩不似初夏的寒意。剛才在倉庫里時,我好一陣子都無法動彈。如果不是愛麗絲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恐怕連站都站不起來。

結果我們將伯母留在原地就離開了。不知道我的話究竟有沒有傳達到她心裏呢?

「傳達到啦!」愛麗絲笑了。「你還真不適合當偵探呢!」

「……咦?」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

愛麗絲難得地欲言又止,搖了搖頭模糊了話語的去向。

「接下來,你覺得該怎麼做才好?」

「什麼該怎麼做才好?」

「案件結束了,尼特族偵探的職責也告一段落了。但還有一件事等着我們去做,就是身為普通偵探的工作。」

也就是告知委託處理這件事的友造哥——案件已經解決了。

「我是死者的代言人。一旦面對生者錯綜複雜的心思……就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和我隔着一隻布偶的愛麗絲顯得既渺小又無助。儘管聲音就在身旁,卻覺得她離我很遠。

於是我嘆了一口氣,這樣回答:

「我覺得只要報告一半的事實就好啦!」

不能撒謊——但是也不能說出所有事實。所以……

「我來負責報告吧?就說已經查到犯人是誰了,對方也答應絕對不會再犯。但是不能公佈犯人的名字。」

不過光是聽到這些,友造哥恐怕就會察覺犯人是誰了吧……

「說得也是……算了,還是由我來告訴友造吧!把這麼重要的工作交給助手有損偵探威名,更何況……」砰的一聲,愛麗絲拍了拍我的背。「你實在很不會撒謊耶!」

你還不是一樣——本想這麼回嘴,最後還是算了。愛麗絲就算不撒謊也能以平常那種高傲的態度擋掉對方的質問,那是我這個沒用的助手學不來的。

「可是……我剛才撒了很大的謊。」

「嗯,我知道。」

愛麗絲露出柔柔的微笑上讓我鬆了一口氣,差點掉下眼淚。

「因為那其實是一尊母的和兩尊公的風獅爺啊!要說最後一尊是給和久井由美的,也未免太牽強了。」

「你早就發現了啊……?」

友造哥為了母親而找到雌風獅爺——這部分幾乎毫無疑問地可以確定。但之後關於由美小姐的部分,卻全都是我的胡說八道。

「另外一尊公的風獅爺純粹只是多出來的吧?畢竟很少有人單賣母的,以夫妻一組為單位買下來當然會多出一尊公的。只是因為這樣而已吧?」

這件事我也心知肚明。

然而我的話語卻扭曲了真相,變成為了觸及伯母內心而撒的謊。

儘管如此,愛麗絲卻在這時露出了包容一切的溫柔笑容。

「不過呢……那並不叫作謊言,而是『故事』。」

故事?

「沒錯,那是現實和幸福與絕望的雛形,總有一天會羽化成型。但在那之前就連謊言都稱不上,不過是脫口而出的話語罷了。所以啊,你只要等待友造與和久井由美真的結婚就好了,根本不必覺得有罪惡感。」

我還是跟平常一樣不懂愛麗絲在說什麼……不,可是……

「可是那兩個人沒辦法結婚吧?」

而且……愛麗絲這麼努力不就是為了讓他們不要結婚嗎?

「不讓友造結婚?我為什麼要在意這種無聊的事?」

愛麗絲訝異地瞪大了眼睛。咦?

「重點是和久井由美現在懷孕三個月了耶?就算不管他們最後還是會結婚的。」

「咦咦咦咦咦咦?」你……你為什麼會知道這種事啊?

「你不是也懷疑過和久井由美嗎?我也考慮過你想到的那個可能,只不過是在你想到的很久以前。所以我派了宏仔去調查,然後發現她定期去婦產科看診。」

所以他們之間的情形才變得那麼迫切而飠重嗎?不對,可是……

「……這樣好嗎?愛麗絲覺得無所謂嗎?」

「什麼無所謂?」

「呃……竟然問我什麼無所謂……」

我只知道自己非常悲壯地誤會了什麼事。可是……不對啊?那愛麗絲對友造哥的那種態度又是怎麼回事?我腦袋裏一片混亂,愛麗絲卻頻頻推着我的背,催促我走向孤零零地停放在路邊陰暗處的腳踏車。

「好了,我們走吧!要是不早點回去,那些醉鬼們說不定會失去分寸而開始對孕婦灌酒。」

「是啊……嗯。」

愛麗絲小心翼翼地坐上貨架,環住我的腰並提出無理的要求:「你聽好,不要搖晃,但要趕快!」我的腦海里突然掠過一絲壞心眼,想說不然就稍微繞個遠路好了……

單車雙載的感覺其實也不壞。

第十二節

岡林商店隔周再度開始營業。禮拜一放學后,我帶着慶祝的花束繞去酒館。是園藝社栽種的鬱金香。

一打開店門就聽到友造哥的大吼,嚇得我倒退一步。

「我不是拒絕過好幾次了嗎!你們公司的情況干我屁事啊?」

「不不……請您聽我解釋,我們不會再因為土地的事而打擾您了。但在敝店設櫃這件事還請務必……」

「怎麼可能啊!我們店裏看起來像是人手充裕的樣子嗎?」

和友造哥促膝坐在櫃枱前的圓凳上還頻頻低頭的人——正是那位堀田清先生。他怎麼又來了啊?真是學不到教訓耶!話說回來,雖然結果這個人和案件完全無關,但也實在太煩人了吧?

「啊,啊……啊……您好像有客人,我今天就暫且告退了。改天有機會再來拜訪……」

「就叫你別再來了啊!喂,見面禮就免了,快點給我帶走!」

友造哥說着便遞出一個細長的紙袋。

「這個嘛……我想岡林先生您應該會喜歡,裏頭是森伊藏啦!」

「唔?」

友造哥的臉色變了。森伊藏可是超級有名的極品燒酎。

「別以為用酒就能收買我喔?」

「不不不,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我的眼光實在不如岡林先生,居然選了這麼糟糕的見面禮。我這就帶回去……」

「不,等等……既然你都送來了,那我就心懷感謝地收下吧,但你可別再來了喔!」結果你還是收下啦!

於是堀田清先生便以堪稱為藝術的低姿態退出了店外。

「啊……為什麼老是讓你看到這種丟臉的場面呢……」

友造哥將紙袋藏進櫃枱下,並這麼對我說。

「你都說成那樣了,對面超市的人還是一直來遊說嗎?」

「好像變成不想要我們的土地而想要我們的店了啊……」

「想要店?」

「也不能說是要店啦……」友造哥略顯不好意思地轉開了視線。「他是說希望我能在超市店內開設專櫃……」

「這樣啊……」

「好像是因為他們的酒賣場生意不好,需要我們家的進貨管道和專業知識。那位大叔也真辛苦,讓我深切地覺得還好當初沒有選擇當上班族……」

聽到這裏我才終於恍然大悟。愛麗絲那時是這麼說的——「利市多」是看準岡林商店才開店的,原來是這個意思啊?和久井食品和岡林商店往來已久,所以早就看出他們的真正價值了。事情好像越來越麻煩了呢……儘管反應有些遲鈍,我還是送上了手裏的花束。

「哦?這是幹嘛啊?」

「這個嘛……是再度營業的賀禮。」

「謝啦!老媽出門送貨了,也沒辦法請你喝茶,不好意思啊!」

友造哥和伯母後來的情況如何?友造哥究竟有沒有發現事情真相?這些事我最後還是不得而知。至於岡林商店之後還有沒有客人上門,也不是我該擔心的事。就連忙着工作的友造哥和由美小姐面對懷孕的事實決定要怎麼做,我都完全不知道。

儘管如此,我還是又來到了店裏。這當然是因為在意愛麗絲之前那種表現的關係。不過我該怎麼開口詢問才好呢?

「這次真的多虧你們啦!」

友造哥只說了這句話,然後開朗地笑了。原來,這個人大概已經發現犯人是誰了——我的直覺如此告訴我。唯有這種沒啥用處的直覺倒是不曾出錯。

「你也很辛苦啊!當有子的助手不輕鬆吧?阿哲和宏仔他們也認識有子很久了,不過都不像你那樣經常在她身邊。這對有子來說應該也是第一次吧?第一次有人像你這樣一直在她身邊。」

真的——是這樣嗎?

「友造哥……」

「嗯?」

「你為什麼都叫愛麗絲『有子』呢?」

「因為稱呼那傢伙的姓氏她會生氣啊!大概是討厭老家的關係吧?」

是這樣嗎……不對,我不是這個意思啦!

「不……那個……我的意思是……為什麼稱呼她的本名?」

「咦?啊,你是問這個啊……那傢伙從還沒有事務所時就常來我家買東西,一直都是開請款單。所以我才會記住她的本名啦!」

「愛麗絲?在這邊買東西?可是她不會喝酒啊?」

友造哥瞬間瞪大了眼睛,然後笑着指了指我背後。我回過頭,看到佔據店內一角的玻璃冷藏櫃,立刻明白了一切。

玻璃門后整整齊齊地排著深紅色的350毫升鋁罐,Dr.Pepper的商標井然有序地排滿了整個層架。不只一般常見的深紅色Dr,Pepper,還有紅底白字的低卡Dr.Pepper、紫紅色的Berries&CreamDr﹒Pepper、茶褐色的無咖啡因Dr.Pepper,還有亮紅色直條紋的CherryVanillaDr.Pepper。

「呃……」我的喉間不自覺地發出了怪聲。「居然有這麼多種啊……?」

「在日本國內一般是買不到的喔!除非直接進口。這一帶隨時都能買到各種Dr.Pepper的,大概就只有我們家的店了。」

就是這個原因嗎?就是因為這樣,愛麗絲才會說「為了這家店什麼都願意做」……

映在冷藏櫃玻璃門上的我頗不自然地笑了。因為……除了笑之外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啊!

就在這時,放在我胸前口袋的手機開始震動,喧鬧的「ColoradoBulldog」鈴聲響起。

『鳴海,你差不多要離開學校了吧?岡林商店今天重新開幕了,來事務所之前……』

「對啊……嗯,我現在就在友造哥這裏。」

我打斷了難掩喜色而愈說愈快的愛麗絲。要是稍微鬆懈一點,我大概就會放聲大笑出來。

『是嗎?那就好辦了!我要——』

「要各買幾罐呢?總之所有種類都要對吧?」

『你怎麼了?該不會是得了什麼會變機靈的病吧?』

少啰嗦啦!要你管,

『那就麻煩你每種各搬一箱!』

「啥!」

『別忘了要收據喔!』

電話就這樣掛斷了。

友造哥十分迅速地替我搬齊了庫存的箱子。

「付現……應該沒辦法吧?我可以先開收據給你啦……」

「好的……請先記在帳上。」

本想說今天就買來請她喝好了,現在卻完全沒了那個心情。

「這麼多箱,你應該搬不動吧?等我老媽回來再替你送去吧?」

「不用了,沒關係。我自己搬就好。」

友造哥詫異地睜大了雙眼。這時我只想找點事來懲罰自己。

我將一箱飲料硬塞進背包,其他幾箱則勉強疊在貨架上。這些飲料的重量大概是愛麗絲體重的三倍。

但是有人正在等待它們。這種感覺其實還不賴,所以就這樣想吧!

我如此說服自己,接着踢起腳架,奮力地踩下踏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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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記事本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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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偵探鍾愛的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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